老旧的铁门在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通风井里潮湿阴冷的气息。疗养院地下室的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消毒水和霉味,但至少是温暖的。林骁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将沈砚舟从背上卸下,让他靠墙坐稳。背带在肩上勒出的血痕隐隐作痛,小腿的伤口更是火辣辣地烧着,但他只是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林少爷,您没事吧?”老陈举着矿灯,昏黄的光晕在林骁脸上扫过,照出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和额角的冷汗。
“没事。”林骁简短地回应,目光却紧紧锁在沈砚舟身上。他蹲下身,手指再次探向沈砚舟的颈动脉。脉搏依旧微弱,但至少还在跳动。呼吸虽然浅促,但还算平稳。只是脸色越来越差,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生命力正在从这具破败的身体里悄然流逝。
“陈伯,这里有医疗设备吗?”林骁抬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
“有,有!”老陈连忙点头,“夫人当年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小型医疗室,就在地下室东侧。虽然很久没用了,但基础设备应该还在。我这就带您去。”
林骁背起沈砚舟,跟在老陈身后。走廊很长,两侧是斑驳的墙壁和生锈的水管,头顶的灯管大多已经损坏,只有零星几盏还顽强地亮着,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脚步声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混合着沈砚舟微弱的呼吸声,像某种不祥的节拍。
走了大约五十米,老陈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停下。门上没有标识,只有一个简单的数字锁。老陈在密码盘上输入了一串数字——林骁注意到,那是他母亲的生日。
“咔哒。”
门开了。
里面是一个大约二十平米的小房间。靠墙摆着一张简易手术台,旁边是各种医疗设备——心电监护仪、呼吸机、输液泵、药品柜……虽然蒙着一层薄灰,但看得出保存得相当完好。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混合着一股陈年灰尘的气息。
“太好了……”林骁低声说,小心翼翼地将沈砚舟平放在手术台上。他快速检查了设备,幸运的是,大部分设备都能正常启动。他给沈砚舟接上心电监护,屏幕上立刻跳出了起伏的心电图和血氧数据——心率偏快,血氧偏低,但还在安全范围内。
“需要我做什么?”老陈站在门口,不安地搓着手。
“热水,干净的毛巾,还有……”林骁顿了顿,目光落在沈砚舟苍白的手臂上,“我需要输血。他是O型阴性血,这里有备用的血浆吗?”
“O型阴性?”老陈的脸色变了变,“这个血型很少见……我想想,好像……对了!夫人当年在这里储存了一些特殊血型的血浆,说是以备不时之需。就在那边的冷柜里。”他指向房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银色立式冷柜。
林骁快步走过去,拉开柜门。冷气扑面而来。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几十袋血浆,每袋上都贴着标签,标注着血型和日期。他快速翻找,终于在最后一层找到了三袋O型阴性血浆,生产日期是五年前,但保存条件良好,应该还能用。
“找到了。”他松了口气,拿出其中一袋,又翻出输液器和消毒用品。动作熟练地给沈砚舟建立静脉通路,挂上血浆袋。暗红色的液体顺着透明的输液管,缓缓流入沈砚舟苍白的血管。
做完这一切,林骁才感觉到浑身脱力。他踉跄着退后一步,扶住旁边的器械台,剧烈地喘息。汗水湿透了衣服,黏在皮肤上,冰冷而黏腻。小腿的伤口在刚才的剧烈运动中彻底裂开了,鲜血浸湿了裤腿,滴落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暗红色。
“林少爷,您的腿……”老陈惊呼。
“没事。”林骁咬牙,从急救包里翻出绷带和止血药,草草处理了一下伤口。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现在还不能倒下。沈砚舟还没脱离危险,追兵随时可能找过来,他必须保持警惕。
他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往外看了看。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水管滴水的细微声响。但林骁的心却越沉越低。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
赵启明的人不会轻易放弃。他们肯定在追踪。而疗养院,这个母亲留下的最后据点,很可能已经被监视,甚至被渗透了。
“陈伯,”林骁转身,声音压得很低,“这半年,除了你,还有别人来过这里吗?”
老陈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这个……林董派人接管后,这里就成了他的私人会所。他偶尔会带一些……客人过来。但都是在地面建筑活动,地下室这边,他们好像不知道。至少,我躲在这里的这些天,没见有人下来过。”
“客人?”林骁眼神一凛,“什么样的客人?”
“就是……一些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还有……”老陈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还有几个穿白大褂的,看起来像医生或者科研人员。他们每次都带着箱子,神神秘秘的,一来就直接进三楼的实验室,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
白大褂。科研人员。实验室。
林骁的心沉到了谷底。母亲在信里提到,林志新与“钥匙”计划有牵连,甚至默许陆深利用林家的资源和渠道。那么,这个疗养院里的实验室……
“带我去看看。”林骁说,语气不容置疑。
“可是林少爷,您的腿……”
“带路。”
老陈看着林骁冰冷的眼神,不敢再反驳,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带路。林骁看了一眼手术台上昏迷的沈砚舟,又检查了一遍输液和监护设备,确认暂时安全,才跟着老陈走出了医疗室。
他们没有走原来的路,而是拐进了另一条更隐蔽的通道。通道很窄,两侧的墙壁上布满了各种管道和线路,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气味。走了大约五分钟,前方出现一个向上的楼梯。楼梯很陡,扶手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上面就是主楼的地下室。”老陈压低声音,“实验室在三楼,但楼梯只通到一楼。要去三楼,得穿过大厅和主楼梯。这个时间,大厅里应该没人,但……我不敢保证。”
林骁点了点头,拔出腰间的枪,检查了一下弹匣。子弹是满的,十五发。但他知道,如果真遇到“上面”的人或者林志新的保镖,这点子弹根本不够。他需要更稳妥的计划。
“你先回去,守在医疗室门口。”林骁对老陈说,“如果有任何异常,立刻带沈砚舟从密道撤离。不用管我。”
“林少爷,您一个人太危险了……”
“照做。”林骁打断他,语气冰冷而决绝。
老陈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顺着原路返回。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的通道里。
林骁深吸一口气,握紧手枪,一步一步,走上了楼梯。
楼梯尽头是一扇木门,没有锁。林骁轻轻推开一条缝,往外看去。外面是一个宽敞的大厅,装修是十几年前的老式风格,厚重的窗帘,实木家具,水晶吊灯。但一切都蒙着一层灰,显然很久没人认真打扫了。大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没有人。
林骁闪身出门,背贴着墙壁,快速扫视四周。大厅两侧是走廊,正前方是通往二楼的弧形楼梯。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灰尘和某种化学试剂的气味。很淡,但林骁敏锐地捕捉到了。
是福尔马林。还有……别的什么,更刺鼻的气味。
他的目光落在楼梯上方。三楼。实验室在那里。
他必须上去看看。母亲在这里留下了什么?林志新在这里做了什么?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又在进行什么实验?
答案很可能就在三楼。
但他不能直接上去。太危险了。如果实验室里有人,如果林志新在这里布置了守卫,他就等于自投罗网。
他需要掩护,需要分散注意力。
林骁的目光落在大厅角落的一个老式壁炉上。壁炉里堆着一些陈年的木柴和废纸。他走过去,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那是他从车里带出来的唯一一件日常用品。
“咔嚓。”
打火机燃起一簇幽蓝的火苗。林骁点燃了壁炉里的废纸。火苗迅速蔓延,吞噬了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响声。浓烟开始升起,带着刺鼻的气味。
还不够。
林骁又走到墙边,找到了电闸箱。他拉开箱门,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电线和开关。他不懂电路,但知道最简单的破坏方法——扯断电线。
他伸手,抓住几根最粗的主线,用力一扯!
“噼啪——!”
电火花四溅,整个大厅的灯光瞬间熄灭,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壁炉里的火光,在黑暗中跳跃,投出摇曳的光影。
几乎同时,楼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怎么回事?停电了?”
“楼下有烟!着火了!”
“快去看看!”
成功了。
林骁闪身躲进楼梯下方的阴影里,屏住呼吸。脚步声从楼上冲下来,至少有三四个人,手里拿着手电,光束在黑暗中乱扫。
“是壁炉!谁点的火?”
“快灭火!别让烟上去!”
几个人冲过去,手忙脚乱地扑打着壁炉里的火。趁着混乱,林骁像一道影子,贴着墙壁,悄无声息地上了二楼。
二楼走廊里很黑,只有几扇窗户透进微弱的月光。走廊两侧是一排排房间,门都关着,门牌上写着“201”、“202”……像是普通的客房。但空气中那股化学试剂的气味更浓了,是从三楼飘下来的。
林骁没有停留,继续往上。楼梯转角处有一扇窗户,他往外看了一眼。夜色沉沉,疗养院四周是茂密的树林,远处是城市的灯火,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看起来一切平静,但林骁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他收回目光,握紧手枪,踏上了通往三楼的最后几级台阶。
三楼的情况完全不同。
这里的装修明显更新,也更专业。走廊墙壁刷成冰冷的白色,地板是防滑的PVC材质,头顶是明亮的LED灯管——虽然因为停电而熄灭,但应急灯还在工作,投下惨白的光。空气中那股化学试剂的气味浓得几乎让人窒息,混合着福尔马林、消毒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甜腻而刺鼻的气味。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厚重的金属门,门上没有窗户,只有小小的观察孔。每扇门上都贴着标签,但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林骁凑近最近的一扇门,透过观察孔往里看。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摆满了各种仪器和设备——离心机、培养箱、显微镜、还有几台他不认识的、闪烁着指示灯的精密仪器。房间中央是一个手术台,台子上散落着一些手术器械,沾着暗红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
林骁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移开目光,看向下一扇门。
这扇门里的场景更骇人。房间里没有仪器,只有一排排透明的玻璃罐,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罐子里是各种人体器官——心脏、肝脏、肾脏,甚至还有……完整的大脑。那些器官苍白浮肿,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血管纹路,在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像某种怪诞的艺术品。
但最让林骁浑身发冷的,是房间角落的一个罐子。那里面浸泡的不是器官,而是一个……胎儿。不,不是完整的胎儿,是一个畸形的、有着明显基因编辑痕迹的胚胎。它的身体扭曲,四肢异常发达,头颅硕大,脸上甚至能看出隐约的五官轮廓。
“钥匙”计划。人体实验。基因编辑。
母亲信里的那些话,像冰锥一样扎进林骁的脑海。他一直知道“钥匙”计划是邪恶的,是反人类的,但亲眼看到这些证据,那种冲击力,还是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愤怒,恶心,还有深入骨髓的寒意,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愤怒的时候。他必须找到更多的证据,找到母亲留下的东西,找到能彻底摧毁这一切的关键。
他继续往前走。走廊尽头,是一扇比其他门都要厚重、都要精密的金属门。门上没有观察孔,只有一个虹膜识别器和一个数字键盘。门牌上只有一个简单的字母——A。
A区。最高权限区域。
林骁的心跳加速。他走到门前,看着那个虹膜识别器。母亲的眼睛……他不可能有。数字密码……母亲会设什么密码?
他试着输入母亲的生日——不对。输入他的生日——不对。输入“涅槃”计划的启动代码——还是不对。
就在他准备尝试其他组合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不用试了。密码只有我知道。”
林骁浑身一僵,猛地转身,枪口瞬间抬起,对准声音来源。
走廊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
不是赵启明。不是林志新。是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的男人。他身材瘦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冰冷的光。
“你是谁?”林骁的声音很冷,手指已经扣在了扳机上。
“我是这里的负责人。你可以叫我……李博士。”男人慢慢走近,脚步很轻,像猫一样,“林少爷,久仰大名。你母亲提起过你很多次。她说,你是她最骄傲的作品。”
作品。这个词让林骁的胃里一阵翻腾。
“我母亲不会这么说。”他冷声道。
“哦?那她会怎么说?”李博士在距离林骁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枪上,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说你是她的儿子?她的骄傲?她的……希望?”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但她有没有告诉你,你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她的爱,而是因为……你的基因?”
林骁的瞳孔骤然收缩。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李博士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扭曲的得意,“你母亲,苏婉清博士,不仅仅是‘钥匙’计划的受害者,也是……最重要的参与者之一。是她,发现了稳定基因编辑的关键技术。是她,创造了沈砚舟这个‘完美的容器’。也是她……在你身上,进行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成功的‘基因优化’。”
“你体内流淌的,不是普通的林家血脉。是被编辑过的、优化的、近乎完美的基因。这也是为什么,你能在十四岁就拿到全国冠军,能在十七岁完成特种训练,能在商场上所向披靡……因为你的身体,你的大脑,你的每一个细胞,都经过精心设计和改良。”
“你不是林骁。你是Alpha-1。‘钥匙’计划的第一个、也是最成功的‘成品’。”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走廊陷入死寂。
只有应急灯惨白的光,在林骁脸上投下明暗分明的阴影。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塑。手里的枪依旧指着李博士,但手指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不可能。
母亲不会……她不会……
但记忆的碎片,却在这一刻疯狂地涌上心头。
小时候,母亲总是不让他做剧烈运动,说“你的身体特殊,要小心”。
少年时,他受了再重的伤,恢复速度总是快得惊人,连医生都惊讶。
成年后,他在商场上那些近乎本能的敏锐判断和决策力……
还有母亲信里那句语焉不详的话——“保护好自己”。
以及最后,那句被泪水模糊的——“你要活下去,好好地、自由地活下去。”
原来……是因为这个。
因为他不是正常人。因为他是“钥匙”计划的“成品”。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实验。
“不……”林骁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李博士推了推眼镜,笑容依旧,“证据就在这扇门后面。你母亲的完整实验记录,你的基因图谱,还有……沈砚舟的。你想看吗?想看看,你母亲为了‘科学’,为了‘进步’,都做了些什么?”
他走到门前,伸手,在数字键盘上输入了一串长长的密码。然后,他将眼睛凑近虹膜识别器。
“嘀——”
绿光亮起。厚重的金属门,缓缓向两侧滑开。
里面,是一个巨大的、像图书馆一样的房间。一排排金属档案柜从地面延伸到天花板,每个柜子上都贴着标签,标注着日期和编号。房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控制台,上面是几十块显示屏,显示着各种复杂的数据和图表。空气中飘荡着纸张和电子设备混合的气味,冰冷而肃穆。
“欢迎来到,‘钥匙’计划的档案馆。”李博士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里保存着计划从开始到现在的所有资料。包括……你母亲最后留下的,那些她没来得及销毁的东西。”
林骁站在那里,看着门内那个冰冷、精密、充满罪恶的世界,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碾成粉末。
他知道,一旦踏进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那些被掩埋的真相,那些被粉饰的罪恶,那些被牺牲的生命……都将**裸地展现在他面前。
而他自己,也将彻底失去“林骁”这个身份,变成“Alpha-1”,变成这场疯狂实验的一部分。
但他没有选择。
从决定走进这个漩涡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退路了。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手里的枪,抬脚,踏进了那扇门。
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
发出沉重的、仿佛命运落锁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