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拖沓地响过第二遍,教室里的嘈杂才像退潮般缓缓平息。
门被推开。
高跟鞋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清脆,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那声音不疾不徐,每一步的间隔都精准一致,仿佛丈量过。
全班霎时安静。翻书的声音,笔袋拉链的声音,椅子轻微的挪动声,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刑老师走上讲台,放下手中的教案。她四十岁上下年纪,短发齐耳,纹丝不乱,穿着熨帖的灰色西装套裙,身形挺拔。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扫过台下,像鹰隼巡视自己的领地。
不需要任何开场白,也不需要维持纪律。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秩序。
“将军。”谢寻用气声,几乎不动嘴唇地吐出两个字,带着点习惯性的敬畏。他下意识挺直了背,把摊在桌上的物理书飞快地塞回桌肚,换上了语文课本。
旁边的宋简早已坐正,面前是摊开的笔记本和两支不同颜色的笔,姿态标准得可以印上教科书。
刑老师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一圈,最后落在后排。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过来。
“谢寻。”
被点到名字,谢寻脊椎一僵,立刻站了起来。
“到。”
“上午物理课,闫老师反馈你在他讲解例题时,与邻座讨论磁场力方向。”刑老师的声音平直,没有质问,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有这回事吗?”
教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听着。
谢寻喉咙动了动。是有这么回事,当时他没完全听懂,偏头问了宋简一句。就那么一句。
“我……”他刚想解释。
“课堂纪律,是学习的基石。”刑老师打断他,目光转向他旁边的位置——宋简只是盯着书,好像什么都不在乎。“讨论问题,应在课后。”她的视线回到谢寻脸上,带着审视,“扰乱课堂,罚擦一周黑板。”
谢寻张了张嘴,最终低下头:“……是。”
“坐下。”
他坐下,感觉脸上有点烧。不是因为罚擦黑板,而是那种被当众精准揪出错处的窘迫。将军的眼睛,果然毒。
刑老师不再看他,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课题——《滕王阁序》与盛唐气象。粉笔字铁画银钩,力透板背。
“打开课本,五十五页。”
哗啦啦一片翻书声。
“王勃,年少成名,恃才放旷。”刑老师开始讲解,语调依旧平稳,却自有一股引人的力量,“一笔落而四韵成,文惊四座。然,天妒英才,溺水而卒,年仅二十六。”
她讲述着王勃的生平,才华横溢,锋芒毕露,以及那早逝的悲剧。她的解读冷静而深刻,不带过多感**彩,却将那个遥远时代的才子形象勾勒得清晰无比。
“才气,是天赋。但如何驾驭才气,如何在规则内存活、绽放,是更大的智慧。”她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台下某些学生,包括刚刚被罚的谢寻,也包括始终端正坐着的宋简。
谢寻听得有些入神。他语文成绩一般,对古文更是头疼,但将军讲课,总能把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和故纸堆里的人物讲活。
“下面,我们看正文第一段。谁来朗读?”刑老师放下粉笔,看向台下。
有几个学生犹豫地举起了手,大多是女生。
刑老师的目光掠过那些举起的手,在教室里巡视一圈,最后,定格在宋简身上。
“宋简。”
宋简应声站起。他拿起课本,身姿挺拔如松。他没有看刑老师,目光落在书页上。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清冽的嗓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像山涧溪流撞击卵石,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准确,节奏平稳,没有丝毫波动。“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他读得不带什么感情,只是准确地复现着文字。但那种极致的冷静和准确本身,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韵律。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微微低垂的侧脸上,睫毛在鼻梁旁投下细小的阴影。
谢寻侧头看着他。这家伙,连读个古文都这么……一丝不苟。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一段读完。
“坐下。”刑老师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丝极淡的认可。“读得不错。字音准确,断句清晰。”
她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几个关键词:“我们来看这几句。‘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王勃在此,用的是何种视角?”
有学生小声回答:“地理视角?”
“是俯瞰。”刑老师纠正,粉笔点在“襟”、“带”、“控”、“引”这几个字上,“如同将军审视沙盘,指点江山。这是王勃的胸襟,也是初唐的气象。宏大,开阔,充满掌控力。”
她讲解着文字的魄力,分析着句式结构,将一篇骈文拆解成战略地图上的符号。在她的解读下,华丽的辞藻不再是浮夸的装饰,而是构筑盛唐气象的一砖一瓦。
谢寻努力跟着思路,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关键词。他旁边的宋简,笔记本上已经工整地记录下刑老师分析的要点,红蓝笔迹分明。
“接下来,我们看第二段。这里有一句千古名句。”刑老师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谢寻。”
谢寻心里咯噔一下,又来了。他硬着头皮站起来。
“你来说说,这句好在哪里?”
全班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谢寻感觉头皮有点发麻。他知道这句有名,但具体好在哪里……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脑子里飞快地搜刮着以前听过的零碎评价。
“就……画面感很强?”他试探着说,“颜色,嗯,很漂亮。”
“具体。”刑老师的声音没有起伏。
“落霞是红的,孤鹜……大概是黑的?秋水是绿的,长天是蓝的……”他越说越没底气。
“色彩堆砌,便是好吗?”刑老师打断他,“王勃若只知堆砌颜色,便写不出这等句子。”
谢寻哑口无言,站在那里,有些难堪。
教室里一片寂静。没有人发出笑声,在将军的课上,没人敢。
刑老师看着他,目光锐利,却没有立刻让他坐下。那沉默的几秒钟,显得格外漫长。
“动静结合。”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音量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僵局。
是宋简。他没有站起来,依旧看着自己的书本,仿佛只是无意间说出了思考的结论。
“落霞孤鹜为动,秋水长天为静。”他补充道,语气平淡。
刑老师的目光转向宋简,停留了一瞬,然后重新看向谢寻。
“听到了?”她说,“动静相宜,画面才活。此外,对仗工整,意境开阔。坐下吧,记下来。”
谢寻如蒙大赦,立刻坐下,抓起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动静结合”四个字,笔迹有些潦草。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宋简,对方依旧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今天天气不错”。
他心里五味杂陈。有点感激宋简的解围,又有点恼火自己为什么答不上来,更有点不爽宋简那种轻而易举、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
刑老师没有对宋简的插话做出评价,继续她的讲解。她开始分析王勃在文中流露出的复杂心绪,怀才不遇的感慨,以及那隐藏在华丽文辞下的、对自身命运的隐隐不安。
“才华,在某些时候,会成为催命符。”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某种沉重的回响,“不懂得藏锋,不懂得审时度势,便是取祸之道。”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刑老师清晰有力的讲解声,和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
谢寻看着讲台上那个挺拔的身影,看着她冷静剖析着千年前一个天才的陨落,忽然觉得,将军这个外号,取得真是贴切。
她不像其他老师那样苦口婆心,也不过分严厉斥责。她只是站在那里,用她的方式——精准、冷静、不容置疑——划定界限,传授规则,剖析成败。像一位真正的将军,运筹帷幄,洞悉一切。
而他们这些学生,就是她麾下的兵。
他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宋简。宋简正低头记录着刑老师关于“藏锋”的论述,侧脸线条冷硬。
谢寻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在将军的眼里,宋简这样的,算是懂得“藏锋”的士兵吗?
那他自己呢?
他低下头,看着笔记本上那个潦草的“动静结合”,第一次对一堂语文课,生出了一种超出分数之外的、模糊的思考。
下课铃声准时响起,干脆利落,如同将军发出的指令。
刑老师停下讲解,合上教案。
“下课。”
她拿起东西,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稳定,清晰,逐渐远去。
教室里凝固的空气仿佛瞬间融化,重新充满了喧嚣和活力。
谢寻长长吐出一口气,瘫在椅子上。
“妈的,将军的课,真熬人。”他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