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稀释了的蓝黑色墨水,缓慢地浸染着城市的天际线。美术馆冰冷的玻璃幕墙逐渐褪去白日的锐利,倒映出街灯初上的暖黄光晕。
宋简和谢寻一前一后走出来,中间隔着一段礼貌又疏远的距离。至少没有了明枪明箭的对抗,但沉默依旧是他们之间最主要的基调。
空气里飘着深秋特有的清冷味道,混着落叶被碾碎后淡淡的苦涩芬芳。
“那个……”谢寻踢开脚边一颗小石子,石子滚落到宋简前方不远的人行道上,“表现主义的画,啧,看得人心里发堵。”他试图找个话题,打破这磨人的安静。展厅里那些扭曲的线条和浓烈到几乎癫狂的色彩似乎还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宋简脚步没停,目光平视前方,声音没什么起伏:“嗯。情感表达很直接。”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脚步声和偶尔驶过的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
谢寻快走两步,与他并肩,侧头看他。宋简的脸在暮色里显得愈发白皙冷淡,像一尊精心雕琢却缺乏生气的玉像,美术馆里那些汹涌的情感似乎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家住哪个方向?”谢寻问。
宋简似乎迟疑了一下,才抬手指了指右边:“那边。”
“巧了,我差不多也那个方向。”谢寻咧嘴一笑,“一起走一段?”
宋简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两人沿着栽满梧桐树的人行道不紧不慢地走着。枯黄的叶子簌簌落下,在脚下发出脆响。谢寻的话匣子打开了就有点收不住,从吐槽美术馆空调太足,到评论刚才看到的一幅抽象画像他弟弟的涂鸦,再到抱怨明天又要物理测验。他的话多而杂,跳跃性强,不需要对方太多回应,更像是一种背景音似的独白。
宋简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极简地“嗯”一声,或者在他某个过于离谱的比喻时,投去淡淡的一瞥。
但谢寻能感觉到,那种针尖对麦芒的紧绷感,在这样并肩行走的日常氛围里,正一点点被磨去棱角。他甚至觉得,宋简周身那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似乎也被这秋日晚风吹散了些许。
路灯次第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缩短、又拉长。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巨大的霓虹灯牌闪烁着,车流明显密集起来。宋简停下了脚步。
“我往这边。”他指了指对面一条看起来更幽静、绿化也更好的路,路口立着低调的指示牌,隐约能看到泊璟廷的字样,那是本市有名的别墅区。
“哦。”谢寻也停下,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那我直走。还得过两个路口。”
“嗯。”宋简点点头,目光掠过谢寻,看向对面绿灯亮起的行人指示灯,“走了。”
“明天见。”谢寻冲他摆摆手。
宋简没再回应,快步穿过斑马线,融入了对面的人流,挺拔清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那片幽静住宅区的林荫道转角。
谢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收回目光,轻轻吁了口气,转身继续沿着喧闹的街道往前走。越往前走,周围的居民楼越显旧些,但也更具生活气息,楼下的小餐馆飘出炒菜的香味,便利店灯火通明,穿着同样二中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过。
他的脚步轻快起来。
拐进一个鎏金雕花铁门内,乔木掩映着喷泉,大理石步道泛着冷光。谢寻快步冲进气派的单元门,刷开密码锁,踏着光可鉴人的电梯轿厢,在顶层停下,指纹解锁推开厚重的实木门,温暖的光线和饭菜的浓香扑面而来。
“回来啦?听着脚步声就像你!”许淮琴系着围裙,脸上带着笑,“今天怎么晚了一点?”
“去美术馆逛了圈。”谢寻弯腰换鞋,声音闷在鞋柜里。
“美术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跟你那个新同桌一起?”谢修明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报纸翻动的哗啦声。
“嗯,他好像很喜欢那些。”谢寻换好拖鞋,趿拉着走进客厅,把自己扔进柔软的沙发里,舒服地叹了口气。家里的暖气开得足,驱散了外面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红烧肉和米饭的香气,电视里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
这里的一切都是暖烘烘、闹哄哄的,充满了生活的琐碎和踏实感,与刚才外面清冷的暮色以及宋简那种冰冷的安静截然不同。
“快去洗手吃饭!就等你了!”许淮琴催促着,一边把最后一道青菜端上桌。
小小的餐桌很快被摆得满满当当。色泽红亮的红烧肉,清蒸鲈鱼,蒜蓉西兰花,番茄鸡蛋汤,都是家常菜,但分量十足,冒着诱人的热气。
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谢寻饿坏了,扒拉了一大口饭,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慢点吃,没人和你抢。”谢修明给他夹了块最大的肉,“怎么样,和新同学……处得还行?没再吵架吧?”晨会事件谢寻简单提过,被父母念叨了好久要团结同学。
“还行吧”谢寻含糊道,“但是我同桌,就是宋简!就那样,冷冰冰的,没劲。”
“人家是年级第一,肯定要静下心来学习嘛。”许淮琴盛了碗汤,“多跟人家学学好的。今天去了美术馆,聊什么了?”
“能聊什么,他对着一幅画能看十分钟不动弹,我跟个傻子似的在旁边站着。”谢寻抱怨,但语气里并没多少真正的埋怨。
饭桌上气氛轻松融洽。父母聊着各自单位里的趣事,谢寻一边大口吃饭,一边插科打诨,说说班里同学的糗事,抱怨作业太多。碗筷碰撞声,谈笑声,电视里的背景音,交织成最寻常也最温暖的家庭交响曲。
吃到一半,许淮琴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看着谢寻,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究:“对了,小寻……你转学过去也这些天了……小简他……认出你来了吗?”
饭桌上的谈笑声稍微停顿了一下。
谢寻夹菜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自然,他把一块鱼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吞咽下去,才若无其事地摇摇头,语气轻松:“没。他哪还记得。”
许淮琴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放心,又像是有点遗憾:“也是,那时候你们都还小,我们又……唉,不记得也好,也好。现在这样就挺好,就当新同学处。”
“妈,你想多了,人家现在可是高冷学神,眼里除了分数没别的。”谢寻语气夸张,试图驱散那点微妙的氛围,“我跟他就是老师硬凑的对子,等下次调座位肯定就分开了。”
“话不能这么说,同学之间要友爱……”谢修明又开始老生常谈。
“知道啦知道啦!”谢寻赶紧打断,扒完最后一口饭,“我吃饱了!作业还一堆呢!”他放下碗筷,溜回了自己房间。
关上房门,隔绝了客厅的喧闹。他的房间不大,但布置得很舒适,墙上贴着球星海报,书架上塞满了书和模型,处处都是生活痕迹。
他瘫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发了会儿呆。窗外是对面楼的灯火,每一盏灯背后大概都是一个像他家一样温暖吵闹的家庭吧。
不知道宋简到家了没有。那条路那么安静,他家……会是什么样子?也这么吵吗?应该不会。那个人,好像天生就和“吵闹”这个词绝缘。
鬼使神差地,他摸出手机,点开那个几乎没怎么聊过的对话框。头像是系统默认的灰色人影,朋友圈一片空白,和他的人一样乏善可陈。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他敲下一行字。
【重逢】:喂,年级第一,安全到家了没?不会半路被表现主义的鬼魂抓走了吧?
发送。
他等了几分钟,没回应。
意料之中。他撇撇嘴,把手机扔到一边,摊开物理练习册,却有点静不下心。
另一边,宋简推开沉重的雕花铁门。
与谢寻家扑面而来的暖热喧嚣不同,一股空旷的冷寂感瞬间包裹了他。玄关很大,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得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却也泛着寒意。
“小简回来啦?”保姆张妈从厨房探出头,身上带着油烟味,是这栋冰冷房子里唯一的生活气息来源,“今天晚了点?吃饭了吗?菜在锅里热着。”
“吃过了。在外面吃了点。”宋简换好拖鞋,声音在过分宽敞的客厅里显得有些单薄。事实上,他并没吃,只是没什么胃口。
“啊?吃了?吃的什么呀?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张妈擦着手走出来,脸上带着关切。
“随便吃了点。”宋简打断她,不欲多言,“我上楼了。”
“哦,好,好。那你饿了跟我说,我给你热牛奶喝啊。”张妈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眼里有些心疼。这孩子,总是这样,冷冷清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宋简沿着旋转楼梯走上二楼。走廊很长,两边有很多房间,大多空着,门紧闭着。他的卧室在最里面。
推开卧室门,依旧是极简的风格,黑白灰为主色调,书桌、床、书架,整洁得近乎刻板,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私人物品,不像一个青春期男生的房间,倒像高级酒店的样板间。只有书桌上堆砌如山的习题册和教辅资料,彰显着房间主人的身份。
他放下书包,脱下外套挂好,甚至没有开顶灯,只拧亮了书桌上的台灯。冷白的光圈笼罩着书桌一角,之外的空间都隐没在昏暗里。
他在书桌前坐下,却没有立刻开始学习。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气中,美术馆里那些浓烈到绝望的色彩和谢寻在身边喋喋不休的嘈杂,似乎还在脑子里残留着一点余温,与此刻房间里的绝对安静形成诡异的重叠。
那种温暖和吵闹,对他而言,是陌生甚至有些不适的。但奇怪的是,并不像想象中那么令人排斥。
手机屏幕在昏暗里亮了一下,幽蓝的光。
他瞥了一眼,是那个聒噪的新同桌发来的信息。无聊的问题,配上一个欠揍的表情包。
他手指动了动,想直接划掉,但指尖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
最终,他还是点开了。
看着那行字,眼前几乎能浮现出对方发信息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他抿了抿唇,极其缓慢地敲了一个字。
【Song J】:嗯。
发送。
然后像是完成了某个任务,或者说,某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极其微小的妥协,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彻底隔绝了那点外界传来的、不合时宜的暖意,翻开了面前奥数习题集的下一页。
台灯冷白的光,将他专注的侧影投在冰冷的地板上,孤独而清晰。
窗外,是别墅区精心打理却无人欣赏的寂静夜景。
窗内,是成千上万道题目构筑起的、坚固而冰冷的堡垒。
而几公里外,另一扇窗户里,暖黄灯光下,谢寻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孤零零的“嗯”字,嗤笑一声,把手机扔到床上,伸了个懒腰,重新扑向了那些令人头疼的物理公式。
夜还很长……
希望大家能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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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