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三十七分,新华书店三楼文学区的空气里漂浮着纸张、咖啡和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
卿倾坐在那张“著名BE作家致书签售会”的牌子后面,感觉自己的脸快笑僵了。
队伍排到了楼梯拐角,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她那本最新出版的小说——《第六个痛苦》。
封面是深蓝色的,只有一滴将落未落的银色眼泪,设计简约得像是某种精神疾病的诊断书。
“致书老师,”面前的大学生模样的女孩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您为什么……为什么总写这么悲伤的故事?”
这是今天第二十三个问这个问题的人。
卿倾拿起笔,在扉页流畅地签下笔名,抬头时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因为喜剧需要天赋,而悲剧只需要生活。”她顿了顿,补充道,“况且,你不觉得哭过之后,心里的某个角落反而轻松了吗?”
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抱着书走了。
卿倾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默默想:不,你不会轻松的,你只会记住这种痛,然后下周再来买我的下一本书。人类的痛苦是成瘾的,而我是个提供高质量毒品的贩子。
“下一个。”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坐下,表情严肃得像来参加学术研讨会:“致书老师,我在您的《第五个痛苦》里发现了一个结构性的隐喻循环,第三章的雨天场景显然是对第四章火灾的预示,而这种预示本身又构成了对悲剧不可逃避性的……”
卿倾耐心听了三分钟,然后温和地打断:“其实我只是那天刚好在下雨,又刚好想写场火灾而已。”
男生愣住了。
“有时候,”卿倾签完名,把书推回去,“悲剧没那么多深意,它只是发生了。就像你早上踩到狗屎,不是命运在暗示你今天会倒霉,只是你走路没看地面。”
男生张了张嘴,最终拿着书默默离开。卿倾瞥见他在不远处翻开书,显然还在寻找那些根本不存在的隐喻。
签售会进行到第六十三本时,她的编辑林晓凑过来低声说:“卿倾,保持状态,今天销量破纪录了。读者就吃你这套——冷漠又美丽的悲剧女王。”
“我不是女王,”卿倾揉了揉手腕,“我只是个情感殡葬师,负责把你们的心碎包装得好看一点。”
林晓翻了个白眼:“行行行,殡葬师。晚上庆功宴去吗?出版社订了日料。”
“不了,”卿倾看了眼手机,“灵感告急,得去补充点‘生活’。”
“又去那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找灵感?”林晓压低声音,“上周你去停尸房旁听法医讲座的事,主编知道了差点心脏病发作。”
“最后他不是也买了我的新书?”卿倾站起身,对还在排队的读者微微鞠躬,“抱歉各位,今天的签售到此结束。”
人群中传来失望的叹息。她假装没听见,快速收拾东西从后门溜走。
走出书店时,黄昏正好泼洒下来,把城市染成橘红色。卿倾站在路边等车,翻开手机看了看读者评论:
“致书的新书让我哭了一整夜,为什么她总能精准戳中我最痛的地方?”
“有人说她冷血,可我觉得她是太懂痛苦了。”
“求求了,下一本写个HE吧,我的心脏受不了了。”
她关掉屏幕,点了一支烟。烟是薄荷味的,凉得像她笔下那些角色的眼泪。
写BE需要天赋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你经历过足够多的失去,写悲剧就像写日记一样自然。而她的日记,从十七岁那年母亲去世后,就再没出现过“永远”这个词。
出租车来了,她报了个地址:“去‘忘川’酒吧。”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小姑娘,那地方挺偏的。”
“我知道。”
车开了。
卿倾靠在后座,看着窗外流动的霓虹。
这座城市白天和夜晚是两个物种,白天规规矩矩,夜晚才露出真实的、潮湿的、充满**的皮肤。而她属于夜晚,属于那些在黑暗中才会浮现的故事。
忘川酒吧藏在老城区的一条小巷深处,门脸不起眼,招牌是手写体的“忘川”二字,笔画潦草得像醉汉的脚印。
推门进去时,扑面而来的是威士忌、旧木头和某种说不清的苦涩香气。
酒吧不大,能坐三十来人。装修是复古工业风,但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墙上的漆有些剥落,像老人皮肤上的斑。吧台后站着一个男人,正慢条斯理地擦杯子。他个子很高,头发在脑后扎成个小揪,侧脸在昏黄灯光下轮廓分明。
卿倾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点了杯金汤力。今晚这里有脱口秀,小舞台上有个人正在调试麦克风。
“第一次来?”酒保把酒推过来时随口问。
“嗯。”卿倾点头,“听说这里的脱口秀不错。”
酒保——后来她知道他叫书玖——扯了扯嘴角:“那得看你定义的不错是什么意思。如果是能把人讲哭的那种不错,那确实。”
这话有点意思。
卿倾没接话,只是抿了口酒。陆陆续续又来了些客人,大多是年轻人,三三两两坐下,酒吧很快坐满了七八成。
八点整,灯光暗下来,一束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
一个女人走了上来。
卿倾的第一印象是:她长得太不适合讲脱口秀了。不是说不漂亮,而是漂亮得太有攻击性——高个子,目测超过一米七,黑色短发利落得像刀裁出来的,穿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裤子,但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她脸上带着笑,但那笑不温暖,反倒像冬天橱窗里的假模特,精致但没温度。
“晚上好,”女人握着麦克风,声音偏低,带着点沙哑,“我是书姝。书是书本的书,姝是‘静女其姝’的姝——虽然我既不静也不淑女。”
台下有零星的笑声。
“看见今天满座,我很欣慰,”书姝环视一圈,“说明这周我的营销策略成功了——我在门口贴了张纸,写着‘今晚讲脱口秀的是个算命先生,算不准不要钱’。结果你们都来了,看来大家对玄学的兴趣比对笑话大。”
笑声多了些。
卿倾靠在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
这个女人有意思。她的幽默不热烈,反而有种冷眼旁观的疏离感,像是在说:我知道这很好笑,但我不觉得好笑。
“刚给隔壁桌算了一卦,”书姝指向右边一对情侣,“说他今晚会为爱情流泪。”
那桌的男生顿时紧张起来,看了眼身边的女朋友。
书姝停顿三秒,慢悠悠补充:“结果我刚看见他切洋葱没洗手就擦眼睛。所以各位,算命这事吧,主要看你怎么理解。你可以说我是神算,连他切洋葱都算到了;也可以说我是骗子,毕竟他流泪跟爱情半毛钱关系没有。”
全场大笑。
卿倾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讲脱口秀,”书姝在台上踱步,姿态放松得像在自家客厅,“很简单啊。算命讲真话没人信——我说‘你下个月会破财’,你说‘呸呸呸乌鸦嘴’;讲脱口秀说假话大家反而乐——我说‘我前男友死了,我笑了一整天’,你们鼓掌说‘姐妹好样的’。这世界是不是很魔幻?”
台下有人喊:“那你真会算命吗?”
书姝眨眨眼:“你猜?要不你现在上来,我当场给你算一卦,收费五百,不准包退——退一半。”
又是一阵笑声。
卿倾观察着她。
书姝在台上很自如,手势、眼神、停顿都恰到好处,显然是老手。但她的眼睛——卿倾作为作家的职业病犯了,她总是观察人的眼睛——书姝的眼睛在笑的时候并没有笑。那是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嘴角上扬,眉毛挑起,所有喜剧演员该有的表情她都有,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空得像十二月结冰的湖。
“其实算命和脱口秀挺像的,”书姝继续说,“都是靠嘴皮子吃饭,都是给人提供他们想要的东西——要么是希望,要么是笑声。而且最关键的是,都得学会看人下菜碟。比如那边那位穿灰色大衣的先生,”她指向吧台旁的一个中年男人,“我一看就知道,您今天想来听点职场段子,因为您领带打得太紧,像是随时准备把自己吊死在上面。”
男人一愣,下意识松了松领带,全场爆笑。
“而角落那位独自喝酒的小姐,”书姝的目光忽然转向卿倾,“我猜……您是来找灵感的。”
卿倾心里一凛。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书姝的眼睛在聚光灯下亮得惊人,像某种夜行动物。
“因为您拿酒杯的姿势,”书姝慢条斯理地说,“拇指在杯壁上轻轻敲打,节奏稳定,像在打节拍,或者……”她顿了顿,“在数什么痛苦的长度。”
酒吧安静了一瞬。
卿倾感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她保持着平静的表情,举起酒杯向书姝示意,然后喝了一口。
书姝笑了,移开视线:“开个玩笑。其实我就是看您长得好看,想搭个讪。”
气氛又活跃起来。但卿倾知道那不是玩笑。那个女人看穿了什么,或者自以为看穿了什么。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书姝讲了关于原生家庭、社交恐惧、养死仙人掌等种种生活琐事的段子。
她的幽默很特别,不是那种直白的搞笑,而是把痛苦包裹在糖衣里递给你,等你嚼碎了才发现里面是苦的。
台下观众笑得很开心,但卿倾注意到,每次书姝讲到最痛的点时,笑声里总会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共鸣,或者说是认命。
脱口秀结束时,掌声热烈。书姝鞠躬下台,径直走向吧台,和那个高个子酒保说了几句话,然后接过一杯水一饮而尽。
卿倾本该离开的。她找到了灵感,或者说至少找到了一种氛围——那种笑着说不幸的氛围,很适合她新书里那个用幽默伪装创伤的角色。但她没动,反而又要了一杯酒。
吧台那边,书姝和酒保似乎在争论什么。卿倾听不清内容,但从肢体语言看,书姝有些不耐烦。最后她摆摆手,拿起外套朝门口走去。
经过卿倾桌边时,她忽然停下脚步。
“介意我坐这儿吗?”书姝问,没等回答就已经拉开椅子坐下,“我看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两个孤独的人凑一起,说不定能负负得正。”
卿倾抬眼:“你不是在台上说,想搭讪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吗?”
“那是实话,”书姝托着腮看她,“但你也没拒绝我坐下,说明你至少不讨厌被我搭讪。”
“我只是好奇,”卿倾说,“一个算命先生为什么要讲脱口秀?”
“纠正一下,是算命女士,”书姝伸手,“正式认识一下,书姝。”
“卿倾。”
“卿倾……”书姝念了一遍,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像是在算什么,“好名字。‘卿’是古代高级官员,‘倾’是倾倒——官倒了,寓意不太好啊。”
卿倾挑眉:“你这是要给我算命?”
“职业病,”书姝耸肩,“见人就想分析。不过放心,不收费。毕竟我刚在台上消费了你,算扯平。”
酒保送来了书姝点的酒——纯威士忌,不加冰。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喉结滑动。卿倾注意到她手腕内侧有一道很淡的疤痕,像是很久以前割伤的。
“所以,”卿倾重新挑起话题,“为什么讲脱口秀?”
“为什么写悲剧小说?”书姝反问。
卿倾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虎口有茧,是长期握笔的痕迹;手指上有墨水渍,虽然洗过但还能看出来;眼神游离,不是在观察就是在构思;最重要的是,”书姝向前倾身,压低声音,“你刚才听我讲段子时,手指一直在膝盖上敲摩斯码,内容是‘这个比喻可以用在第三章’。”
卿倾彻底怔住了。
书姝笑起来,这次眼睛里有了一丝真正的笑意,像冰湖裂开一道缝:“骗你的。我根本不认识摩斯码。但前三点是真的,而且我下午刚去过你的签售会——站在最后一排。‘悲剧只需要生活’,说得真好。”
空气凝固了几秒。卿倾忽然笑了,不是礼貌的笑,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有趣:“所以你这是跟踪我?”
“偶遇,”书姝纠正,“命运的偶遇。我常去那家书店,今天看见签售就凑了个热闹。没想到晚上又在酒吧遇见,这概率……大概比我算准彩票号码还低。”
“那你算彩票号码吗?”
“算,但从来不买,”书姝说,“因为一旦买了,就会希望自己算错——中奖了得交税,还得应付一堆突然冒出来的亲戚。不如算着玩,纯娱乐。”
卿倾发现和这个女人对话就像在走迷宫,每句话都可能拐向意想不到的方向。她决定直接一点:“所以你会算命吗?真的那种。”
书姝摇晃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荡漾:“你信就会,不信就不会。玄学这东西,本质是心理暗示。我说你今晚有血光之灾,你出门就会特别小心,结果反而因为太紧张摔了一跤——看,我说中了。但真的是我算中的吗?”
“诡辩。”
“生存智慧,”书姝喝光最后一口酒,“好了,我得走了。明天还有场算命,客户是个怀疑老公出轨的富太太,我得养足精神编点像样的说辞。”
她站起身,拿起外套,忽然又俯身靠近卿倾。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威士忌和某种冷香的味道。
“不过,”书姝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免费送你一卦。卿倾女士,你今晚真的有血光之灾。”
卿倾心跳漏了一拍。
书姝直起身,眨眨眼:“因为你刚才喝的金汤力,杯口有个小缺口,我看见了。小心别割到嘴唇——这算不算血光之灾?”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挥了挥手。卿倾低头看杯子,杯口果然有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缺口。
酒吧门开了又关,书姝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卿倾坐在原地,手指轻轻拂过那个缺口,忽然笑出声来。
有趣。这个女人太有趣了。
她笑得像夏日骤雨,来得猛烈,去得匆忙——而且总觉得会淋湿什么人。
卿倾招招手,酒保走过来。“刚才那位,”她指着门口,“常来吗?”
书玖——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每周二四六。怎么,感兴趣?”
“我是作家,对有趣的人都感兴趣。”
“那她确实够有趣,”酒保开始擦吧台,“有趣到大多数人都受不了。建议你保持距离,她可是会真的算命——而且通常很准。”
“包括血光之灾?”
酒保动作顿了一下,深深看她一眼:“尤其是血光之灾。”
卿倾付了钱,走出酒吧。夜风很凉,她裹紧大衣,手指无意中碰到嘴唇——真的有个小伤口,可能是刚才喝酒时不小心划到的,渗出一丝血。
她愣住,从包里拿出小镜子照了照。下唇左侧,一道细细的红色。
血光之灾。
巧合,还是……
她回头看向酒吧,“忘川”的招牌在夜色中幽幽发光。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是编辑林晓发来的消息:“明天上午十点编辑部开会,讨论你的下一本书。主编说这次必须写HE,不然不给你出版。”
卿倾回复:“告诉他,我的世界里没有HE,只有暂未发生的BE。”
收起手机,她最后看了一眼酒吧,转身走入夜色。
而在酒吧二楼的一扇窗户后,书姝靠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枚古旧的铜钱,看着卿倾远去的背影。铜钱在指尖翻转,最后停在掌心——正面朝上。
“凶兆。”她轻声说,却勾起嘴角,“但凶得有意思。”
她把铜钱收进口袋,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本小册子,翻开最新一页,上面写着一行字:
第七个痛苦·遇见·今夜·她来了。
书姝拿起笔,在这行字下面画了一条线,又添上一句:
“致书女士,你的故事要开始疼了。”
窗外,城市的夜晚正深。两个擅长处理痛苦的女人,一个走向公寓准备继续写那些令人心碎的故事,一个留在酒吧楼上计算着某种看不见的命运轨迹。
她们都不知道,从这个夜晚开始,她们的故事将纠缠成最酸涩的绳结。
而第一个痛苦,总是以最像喜剧的方式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