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这天下本该是她的
这话祖公主敢说,她们都不敢听。
三位院主恨不得爹妈把她们生成聋子,也好过听此大逆不道之言。
如果眼前的这位真的是活了三百多年的祖公主,那眼前画像上的人分明就是她的——爷爷。
哪怕是等着看好戏的马梅也想赶紧捂住祖公主的嘴,生怕她再说出惊世骇俗之言。祖公主自己死事小,就怕拖累她们陪葬啊。
“本座拜他做甚。”
马梅壮着胆子问:“那祖公主要拜谁?”
“三清!”
众人一脸茫然。
“尔等不知?”
想来是这个世界并没有道家三清,于是朱璃玉手一挥:“煮茶,笔墨伺候。”
朱璃看出来了,这观主和院主都不会伺候人,一动起来手忙脚乱,这个去找毛笔,那个铺开宣纸,老砚台少了一个角,墨锭碳化成一块儿泥疙瘩,研磨出的墨汁浑浊不堪,完全不能用。
看见慈安院的院主还穿着补丁道袍,其余院主和观主也大差不离。
朱璃一摊玉手:“拿账本来。”
明月观好歹有皇家供奉,怎么穷成这般模样。
玉钱院的院主是位徐娘半老的中年女冠,长着一张方圆脸,柳叶眉吊双兔眼,名叫陈茜,算是难得识字的一位。她呈上卷起毛边粗粝厚重的账本,上面记录着明月观的开支和收入。
应收三十两银子,实收三两七钱。
朱璃指着账本上醒目的数。
陈茜一叹,哀道:“三两七钱,这还是怕您饿死才给的。”
文宜院的院主接茬:“宫里拨下来,内廷要拿一部分,大太监也要过手一部分,送银子的小太监更得孝敬。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三十两还能剩下快到四两的银子,不少了。”
道科院院主摇头:“是啊,听说朝廷发往西河省的赈灾银,十万两银子到灾民手里也才两千两。”
朱璃端起茶盏,漂浮着两三根粗梗,一点儿茶汤的香味儿都没有,她轻抿一口,酸涩夹杂苦味,像是树叶子,喇嗓子,茶尚且如此,饭就更不用多想,瞧观主和四位院主消瘦身形,她就知道这是常挨饿的景况。
得了粗茶润喉,沙哑尽去,朱璃慢斯条理地说:“如此说来……”
“还要本座感谢他们?!”
陈茜想了个委婉的法子,说道:“还请祖公主暂时忍耐,下回见了吴公公,可以让他敲打内廷太监,定然能使钱粮有余。”
道科院的院主帮腔:“是啊、是啊。”
朱璃淡然一笑,似冰雪融化:“不必。”
如果是独木难支的原身,在看到道观这副模样,的确需要仰仗皇帝和大内总管做虎皮。
但可惜,她不是,她是人称天渊魔尊的朱璃,杀人无算,脚下的枯骨堆积成山,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
眼看着祖公主拂袖飘然离去,马梅就感觉自己扳回一城,得意的表情似乎在说:‘看,活得久,遇到了事情也只能躲。’她志得意满的眼中藏着一抹淡淡的悲哀,是啊,连祖公主都只能忍,她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冠又该如何?
聚集的院主散去。
天空与大地相拥,披上暮色黄昏。
明月观升起袅袅炊烟。
回到云水阁的朱璃站在木头铺就的前厅台阶上,底下的石头台阶半埋在地里,露出的半截也长满青苔。
朱璃并未回房,站定长铺的她淡淡地说道:“风吹日晒,酷热雨打,难为你了。”
少时。
于画亲自送来膳食,一碗糙米饭,筛选的细致,两碟小菜少油少盐,还有一盏清茶,清澈见底。
朱璃毫无架子,拿起筷子,示意道:“坐。”
于画错愕一呆,垂落双手抱住膳盒,几欲跪伏,看到朱璃神情淡然,方用满是老茧发白的手按住食盒,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战兢之余,谢道:“谢祖公主赐席……”稍显犹豫添了解释:“我……吃过了。”
朱璃从膳盒上收回目光,盒里还有一层,放着些糊糊模样的稀粥,几根老梆菜喂牛都嫌硬,这应该就是于画的吃食。于画没有拿出来,朱璃也不曾点破膳盒下的格子还藏着东西,她惯是不喜强人所难。
于画静静地看着祖公主吃饭。
她本以为祖公主是天生贵胄,该是高高在上的,如同天空飘动的云,看得见却够不着,怎么都没想到祖公主会邀请她同席而食。她想起了膳盒底下的米糊和菜帮,实在没有勇气拿出来与祖公主一块儿吃。
何况这是她宁愿饿肚子也要预备下来的。
于画等着祖公主吃完,收起碗筷碟子,提着膳盒离开了云水阁。
看到于画走向通往后山的路,朱璃微微蹙眉。
云水阁。
梧桐大树簌簌作响,主干纹路扭曲出一张巨脸,怀疑道:“风吹雨打,少主说的是谁?难道是我们。”
扑棱棱,一只朱顶雀叽叽喳喳:“校尉,你是不是无意中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巨脸摆动:“应该不是,你没看到少主变得不一样了吗,说不准是少主察觉到我们。”
朱顶雀煞有其事地点头:“没错,少主确实和以前不同了。”
巨脸催促道:“快,少主出观了,去跟着。”
……
于画蹲在明月观前头的河边,打开食盒,把底下的米糊和菜帮拿出来,放在地上,笑眯眯地说道:“来来,吃吧、吃吧,今天托祖公主的福,熬煮的米糊更稠。菜梗煮了很久,不会像以前那样咯牙。”
瞧着一团团黑影不吃,反而警惕地盯着她身后。
于画惊觉回首,正看到了随意扎着发髻的祖公主,赶紧起身:“还请真君息怒。”
“嘶。”
“哈!”
一团团颜色各异的毛团子从河岸爬出,黑的、黄的、白的、灰的……,弓着身子炸毛,拖着湿漉漉的尾巴,围绕在于画的身旁,一个个亮出爪子,张开獠牙,冲着不远处的陌生人示威。
“狸奴?”
朱璃摇头,看起来是猫,却都顶着一张张青白色的小脸儿。
于画呵斥道:“不得无礼!”
一大片毛团子立时收声,瞪大灰色的眼珠望着于画嬷嬷。
朱璃绛唇轻动:“原来是小鬼儿。”
于画把米糊和菜碟往前放了放,自个儿后退两步,毛团子们一拥而上,米糊和菜帮肉眼可见的灰败起来,像是榨干了水分和营养的干泥。
于画叹道:“生了女娃就丢进河里,说是认龙王做干亲,谁不知道是行溺婴之事。头些年,时常能看见河上飘下女婴,后来渐渐男婴也多了,现在倒是越来越少。听说刚出生的孩子也能换半斗米。”
于画注意着祖公主的神色,冷淡如烟,没有义愤填膺,也不见同情和怜悯,只有深渊一般的幽静。
于是暗自叹息,祖公主被朝廷圈禁三百年,连七情六欲都被磨平,实在可怜呐,到底是何等深仇大恨,才要把人家的爹娘以及满门都杀了,唯独留下她,在悠久的岁月中受尽煎熬啊。
于画对祖公主充满了同情,不免在心中暗骂老皇帝,又陡然一惊,四下瞧了瞧,低声说了几句:“罪过、罪过。”
朱璃淡淡地说道:“杯水车薪。”
于画暗自叹息,她又怎能不知,回答道:“我也只是尽力。”
朱璃摇头,一双蛟眼凤眸刺向河流,说道:“本座帐下正缺一奔走小厮,尔等谁可为之?”声音一顿,接着说道:“从此你的弟弟妹妹们再也不用忍饥挨饿。”
哗啦啦。
河流冒出许多苍白小脑袋。
灰白色的眼珠盯着朱璃。
祂们都没有动作,直到一个二尺左右的虚幻黑影拨开水浪,迈开乌青脚丫走上岸,穿着肚兜的它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看着朱璃。
朱璃垂下目光:“资质倒是够了,不过五行鬼并非容易成就,本座只能为你护法,没法帮你缓解蜕变的痛苦,你可能会消失,可还愿意?”
“哥哥,不要去。”
“不要去。”
“……”
“哥哥,回来,我会少吃一点。”
“饿肚子也没关系。”
“不要你消失。”
二尺黑影的小肚兜扭头看了一眼河面,声音铿锵有力,坚定道:“我愿意!”
朱璃檀口一吐,一道幽蓝光芒如同小鱼般在她的掌心跳动:“去。”
幽蓝‘小鱼’跳出玉手钻入二尺黑影的身躯。
朱璃左手掐度化印,右手捻点化诀,食指抵在二尺黑影的额头:“本座传你一篇‘五行五气五鬼歌’,能不能成,全在你。”
黑影小鬼脑海中顿时浮现一篇诵经,皇皇正大,渺渺高玄,冲淡了它蜕变的痛苦,随着一声低吼,在凄厉的嘶哑之后,二尺的身形再一次缩小,看起来像是寻常人脑袋般大,但是身躯从虚影变成实质。
通体幽蓝,红彤彤的眼睛也变成寒潭一样的黑色。
小鬼浑身冒着蓝黑色煞气,跪在地上,叩首道:“小的拜见奶奶。”
朱璃问:“姓甚名谁?”
小鬼恭敬回答:“回奶奶,小的没有名字。”
朱璃掐指一算,指着明月观前的河流:“你自流水至此,从清浊中来,乃正坎闰渌之卦,你又得本座水行之气加持,道号‘上清渊水’,俗名……”朱璃打量着水行,蛟眸目光落在它身前肚兜,说道:“赐尔姓“朱”,名“夜”,小名“兜里鬼”。”
小肚兜再叩首:“朱夜兜里鬼,拜谢奶奶赐名。”
“小的不知,应该怎么让弟弟妹妹们吃饱?”
朱璃答明月观前小鬼疑问:“不忘初心,善!”
“再传你一篇五鬼运财术。”
既然有了五鬼之一的水行鬼,就该拿回内廷上下盘剥明月观的银两。
于画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张大的嘴巴久久没有合上。祖公主朱璃的做法简直颠覆了她从小到大的世界观,顷刻间让一个虚幻小鬼变成真实。她于画可是靠着多年感情递进才慢慢看见祂们的。
这就是祖公主说的‘不必’。
原来那淡然的眼眸是尽在掌握的平静吗。
祖公主不是没有同情心,也不是不会愤怒,而是她早已经想到解决的办法。
既然有办法,又何必气愤、怜悯。
于画本以为自己这个在明月观待了四十年的女冠能看清楚,但仅仅是祖公主展露的冰山一角就让她惊讶得合不拢嘴。
强大。
神秘。
行事有章法。
于画还发现祖公主的自称和对旁人的称呼切换自如,用词与语气都在变化,总能蹦出高深莫测的词汇,就好像祖公主真的深度学习过比宫廷还要繁复的礼节和科仪。
于画不知,这并不是礼仪,而是法则,五行是天地运转的基础,修士再熟悉不过。
于画否决了自己刚才所想。
祖公主不是抬头就可见的云,她在更遥远。
云之上是什么?
是天!
……
很多年后,在一个灿烂的午后,躺在藤椅上的于画回忆起这一天,她才明白,不是明月观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而是这个天下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这天下本来就该是她的!
三章奉上~[竖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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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