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吾号‘紫霄上清玉真飞玄真君’
此间震响惊动了明月观的观主和四位院主,守在阁外的他们神色各异。
慈安院的院主是一位颇为矮小的老女冠,身着浆洗发白的深色道袍,闻听响动立刻动身,几人立即跟上去,水榭小阁门前的两位披甲侍卫不见踪影,倒是马车依然在这里,骏马蹄子不安的踱步。
几人缩头缩脑往门口看去,正瞧见凌乱的房门横七竖八的摔在地上,顿时大惊失色。
难道动手了?
虽然祖公主是半妖,体魄还算强健,但哪里是吴总管的对手。
吴总管不仅是大内总管,更是武道高手。
观主与院主们面面相觑。
大晋四万八千寺庙,唯有明月观是道观,何也?
大晋礼佛,而恶道士,所以才把这位故太子的女儿养在道观,说是已有三百年,但是谁又真的清楚呢。
明月观传到她们这些女冠手里,历经几十代,久远的传说早就像是石头上刻下的字迹,因为年岁而模糊起来。
大概是妖怪的传闻太过骇人,所以并无侍女丫鬟在云水阁侍奉。
每日送饭的女冠到了点放下就走,没人敢忘。
倒不是因为祖公主的身份和妖怪身世,而是怕一旦饿死了祖公主这面昭示故太子谋反的罪证,她们的脑袋都得搬家。
好在祖公主深居简出,也从来不生病,看来妖怪混血还是有些好处的。
要真动起手来……
观主提起道袍,院主捋起袖子,慈安院的老女冠抢先入阁,众人一通手忙脚乱地闯过来,正瞧见身着朱紫色蚕袍头戴钢叉纱帽的吴大总管半跪在地上。
小桂子赶忙上前搀扶吴总管起身,却一下被用力掸开。
吴锦面色阴沉,余光冷冽落在小桂子身上,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从内室出来。
上位者的尊严不允许有人在此残破道观之地看见他的狼狈。
小桂子看见了吗?
吴锦想问,又深感恐惧,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像是坠入深渊。这真的是祖公主吗?他的这点儿微末武功,简直就像是井底之蛙望见明月,在充满了战栗的心底,滋生出几缕憧憬和向往。
到底是在偌大京城混迹到这一步的人精,他是傲了、老了,却依旧聪明。
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再是权倾朝野的奴婢,见了主子依旧是蝼蚁。
吴锦的手里攥着一只手帕,大手的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手帕上些许殷红被他隐藏起来,再看嘴角,早就恢复如初,丝毫没有流血的迹象。
吴锦觉察到涌入梧桐树下的观主和院主,把准备斥责小桂子的话咽下去。
观主马梅快步近前,臂弯里的拂尘顺着手臂摆动。
身后院主也想跟上来,被她眼神屏退。
“吴公公。”
她想去扶,却被小桂子恶狠狠蹬住。
马梅身子一顿,收回双手,再看完好无损站在风铃下的高挑之人,一时竟有些呆了。
瀑布般黑发披散于肩,白玉面容若冷峻冰山,一双凤眸蛟眼平视长空,睥睨天下,内外炙热的雾气像是她的臣子般匍匐下去,为她编织一件自然冕服,梧桐华盖阻隔炙热,仿佛在为她撑伞。
马梅只在画像上见过祖公主,直到亲眼所见,她才惊觉,画像根本无法描绘她万一,站在她面前的是大晋开国皇帝的太子之女,天生的贵胄,哪怕只着一件素色道袍,与生俱来的权柄与威压也如同黑云般积压在心口,让人不敢大声喘气。
马梅强忍着挪动目光,脸上重新堆砌谄笑,说道:“公公莫要置气,青玄上人久居明月观,对人情世故都淡了,都是贫道的错。”说着扬起手中的拂尘:“贫道以观主之名,代为惩戒一二……”
谁料。
“住手!”
吴公公声音暗哑,完全不似太监的公鸭嗓,反而浑厚粗犷,说话的同时又将手帕攥紧几分,虎眸瞥了一眼观主马梅,淡淡地说道:“祖公主乃是高祖之孙,你一个小小观主,安敢替我惩戒主子。”
吧嗒。
拂尘吓得落地。
马梅扑通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小道该死。”
身为京城唯一道观的观主,马梅平日里作威作福习惯,全然忘记自己面对是权倾朝野的大总管,稍有不慎就会人头落地,诛灭三族,她却没想到自己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吓得瑟瑟发抖。
吴锦借题发挥,厉声怒道:“我见祖公主所居竟如此阴暗潮湿,闷热难耐,连一个仆从侍女都没有,难道一切事务都要祖公主亲力亲为吗?尔等别忘了身份,若非她在这里,根本就没有明月观,所谓观主,不过是个陪侍道观的丫鬟罢了。”
台阶下院主恍然。
原来刚才是吴总管大发脾气,这才拆了门窗和屏风,就是想要为祖公主出气,一众院主暗自庆幸的同时又投去同情目光,观主急着在大总管面前表现,不想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观主马梅低声回道:“不敢,不敢。”
吴锦冷道:“谅你也没有这个狗胆,起来吧。”
马梅应声起身,将拂尘抱在怀里:“是。”
吴锦一改木然如铁的脸,皱纹都像是在笑,叉手行礼,低声说道:“祖公主,万岁爷还在宫里等着奴婢回话呢,就不在明月观陪祖公主,失礼了。”
小桂子赶紧低头不敢去看。
他还是头一次见老祖宗用近乎谄媚的笑容示人,自从老祖宗成为掌印大太监,就是陪在万岁爷身边也以沉稳为主。小桂子暗道不好,凡上位者最忌讳被人瞧见狼狈,见了老祖宗这般模样,他还能活命吗?
朱璃的嘴里像是含了块不化玄冰,淡道:“去休。”
“回去告诉他,莫要扰吾清修。”
吴锦长身一礼:“奴婢一定将原话带到。”
“告退。”
吴锦领着小桂子向门口走去,重新登上马车,在两位大内骑士的领路下奔上驰道,转眼就消失在明月观长路的尽头,这条路正是通往京城。
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去。
观主马梅听到吴锦最后的话,心中不免在想:‘吴大总管是万岁身边的大红人,尚且还能如此有礼,果真不简单。但是这样威胁的话,如果真的原原本本递给万岁,那万岁肯定不会轻饶了这半妖。’
马梅暗笑,想来是吴总管要维护体面,不好做欺压主子的恶人。
她只需等着,定然能看一出好戏。
……
“取本座鞋袜来。”
马梅循声望去,正望见负手而立,恍若冰山的高挑美人。
朱璃低头看向自己双足。
尽管她在三日内炼精化气,但这副身躯毕竟三百年不曾习武,若非身为半妖,恐怕早就成为一捧黄土。
她的皮肤白皙如玉,莹莹有光,却还非冰肌玉骨。修士讲究一个无漏,在室内打赤脚尚可,走在外面可不行。
马梅盯着美人,自惭形秽之余,心底不由生出一股妒嫉,妖孽确实生就一副好皮囊。要是一般高高在上的贵胄她哪里敢惹,但是托祖公主的福,明月观在京城人厌狗弃,谁听了都早早远离,临走还得骂一声晦气。
没有香客,也不见财主,要不是皇室每月送来银子供奉,她们早就饿死了。她们当然对这位祖公主怨声载道,只不过曾经谁也不敢轻言打扰,值此乱世,有一个安身吃饭之所实属不易。
马梅自负明月观当代观主,本该是这道观的土皇帝,如今碍于吴公公的权势,只得伏低做小,不咸不淡地说道:“祖公主要去哪儿?”
朱璃蛟眼垂下淡漠眼神。
明明是炙热盛夏,马梅却如坠冰窟。
慈安院的老女冠瞧着气氛凝固,赶紧上前,笑着解围:“天下之大,祖公主想去哪里都可以。”说着她折身去前院将鞋袜取来,还拿来一件崭新道袍和一根发带,她瞧见祖公主的袍子老旧破损,一头乱发遮挡了面容。
朱璃穿上白袜,蹬上一双道士布鞋,不算合脚,胜在都是崭新的,披上道袍,看向慈安院的老女冠,淡若云烟的神情多出些赞许。
慈安院的院主有心了。
朱璃说道:“本座记得你,于画。”
“那个时候你这么高。”朱璃抬手比量,接着说道,“以前你时常为本座送饭,一直送了二十年,后来你不来了,换了一个小丫头,再后来,那个小丫头也长大了,也就不来了。”
朱璃蛟眼凤眸落在慈安院院主于画身上,叹道:“你,老了。”
于画热泪盈眶,双手捧着朱璃换下的旧袍子,身子微微颤抖:“对、对对,我……”于画完全没想到祖公主居然还记得她。
她生于一个官宦人家,家道中落,眼看难以成活,才被家人送入明月观做女冠,无非也是自生自灭、自求多福。
她以为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一丁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下,没想到祖公主还记得连她自己都模糊了的记忆。
朱璃不知何时已走入院中,脚步一顿,将天神一般披散的黑发随意的扎成发髻,露出高原雪山般的侧脸,微微回首,纤细灵巧的鼻子皎洁如天上月,淡淡地说道:“即日起,明月观该迎接它的主人。”
“以后谁欺负你等,就报本座的名号。”
“吾号‘紫霄上清玉真飞玄真君’,也可称吾‘飞玄真君’。”
在观主和四位院主愣神之际,朱璃已行至水榭小阁的门口:“愣着做甚。”
“祖公主要去何处?”
“祖师堂。”
“噢……”
回神的于画赶紧引路。
三位院主跟上来,最后只剩下呆立院中的观主马梅,她一看要被撇下,疾步跟上,她倒要看看这位安静了三百年的祖公主要弄什么幺蛾子。
在众人走后,矗立云水阁,足有两人合抱的巨木梧桐沙沙作响,像是在拍手。
……
明月观。
祖师殿。
负手而立的朱璃盯着画像,蹙眉道:“谁?”
于画小心回答:“回祖公主的话,这位是高祖。”
朱璃道:“丑。”
三位院主噤若寒蝉,她们往门口张望,生怕皇城镇抚司衙门的酷吏站在外面,这要是让宫里的听说有人非议高祖,非得下诏狱不可。听说进了诏狱的人都只求速死,有一些干脆就地自尽也不想踏进去一步。
于画解释道:“为突显高祖的功绩,才有这诸多异相……”
她的话还未说完。
就听。
“摘了。”
“摘、摘了?!”饶是于画也不由得结巴,她劝道,“万万不可啊祖公主,这是高祖……”
朱璃的目光又冷几分,慵懒磁性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种平淡,像是在陈述事实似的,直白地说道:“本座知道他,一个薄情寡义,翻脸无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