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王府到了。”
江夕轻轻回应一声,放下手里的诗集,撩开纱帘微微抬头,望见被擦得发亮的“摄政王府”四个字,转身从暗格里取出短剑藏进衣袖里才下马车。
侍女立春近身为江夕披上斗篷,低头悄声道:“殿下,摄政王今日散了府内众人,万事小心。”
“无妨,”江夕低头,下巴蹭过毛领,将唇齿藏在雪白的狐狸毛里,“他不会叫我的血脏了母后故居。”
故居挂新名,改了“赵府”的名,却未做翻修。
江夕有段时日没来,一路上见到府内多了不少花草,皆是母后生前爱过的品种。
赵氏一族几代行商,上百年无人出仕,府邸修缮华丽多用金银,花草一多引来虫蝶猫鸟,平日里有奴仆驱赶,今日府内难得清净,它们撒欢了玩,遮住了冰冷金银照出的锐气。
摄政王在花园等,江夕不紧不慢地走,远远瞧见她的痴傻弟弟江朝趴在花丛里跟蝴蝶说话。
“来了,”摄政王赵沂盯着江朝,未看江夕一眼,指指石桌另一侧空凳,“坐罢。”
江夕拱手微微垂眼道:“舅舅。”
她坐下,见桌上没有茶水点心,只有一份文书。
“自己看看,”赵沂说完,走向扑蝶的江朝,抽出帕子给他擦手,“和你母亲一样爱玩。”
江夕像父,江朝像母。特别是江朝那双眼,朝阳下的琥珀色熠熠生辉。
江夕早已清楚赵沂的爱恨憎恶,并未在意他截然不同的态度,拿起文书细细看过。
邻国老皇帝近几年身体渐弱,今年寿辰想热热闹闹办一场,差人给周边几个国都发了文书。
江夕放下文书道:“舅舅是想我去。”
“你最合适。”赵沂从怀里拿出纸包打开,取出椰乳桂花糕喂给江朝。
浓郁桂花夹着奶香,江朝一只手捏一个往嘴里塞。
江夕道:“既然舅舅这么说了,那我便是最合适去孙国的。”
江朝一口塞了五个糕点,黏在嘴里吞咽不下。
赵沂拍拍手道:“茶。”
不一会一个身穿褐色布衣的人从墙外翻进来,跪在赵沂面前奉上茶,八分满的茶在杯里轻轻晃动,一滴未洒。
江朝嘴里糕点被茶水顺下去,见人翻身出去的身影乐得拍手大叫:“飞飞,好玩!”
赵沂哄道:“等下快快吃完药,让你飞飞好不好?”
江朝一边摆手一边摇头道:“药药苦,不飞飞。”
他说完,学着赵沂护卫的姿势边跑边跳,绕过赵沂去花丛摘花。
赵沂放下茶杯道:“八年了,也算看遍名医、尝遍良方,眼看陛下马上及冠,你如何想?”
“陛下快及冠,我也该出嫁了。”江夕裹在斗篷里的手整理衣袖,感觉到短剑的重量。
“哦?”赵沂终于看了一眼江夕,“你原来这么想。”
江夕语气柔和道:“陛下磕伤后,心态和孩童一样,江国朝堂还得靠舅舅坐镇。”
“我当年实属无奈之举,”赵沂叹了口气,“姐姐与先皇外出遇匪,朝儿年幼登基,我不得不去做一些事。”
江夕问道:“譬如舅舅带兵剿匪,结果没捉到一个活口?”
“活口?山匪自然是全杀了,”赵沂轻笑,“先皇携姐姐穿粗衣草鞋进山,还指望他们招供出什么王侯将相么。”
江夕闻言思索道:“山匪占道收钱,若无金银财宝,何故白白让刀沾血,莫不是有人花钱买命。”
江朝躺在花丛里摘花编花环,火红的花被一圈圈绕紧缠住。
“你总在府中看书练剑,甚少出门,”赵沂意有所指,“难得话多了些。”
江夕乖顺回答道:“多亏舅舅提点,我才会想到这些,舅舅不愿我多说多想,我以后不问罢了。”
江朝常来摄政王府玩,编花环速度很快,忽地跑来,握着花环喊道:“姐姐,戴花花。”
江夕低头让江朝给她戴上,红花衬得面容愈发光彩。
赵沂眉头微皱道:“朝儿蠢笨,夕儿你的聪明于朝堂无利。”
“舅舅说的是,”江夕点点头,目光追随跑开的江朝,“夕儿从孙国回来后会安心待嫁。”
“待你风光大嫁,我也有脸见你母后了。”赵沂微笑。
江夕回以微笑,干坐着看江朝独自玩乐。
江朝捉了几只地上的虫子埋进土里,埋完翻身爬起来,走到江夕身边道:“姐姐,累,困。”
“回罢,”赵沂摆摆手,“后日出发,早去早回。”
花环有些松散,江夕带江朝离开前取下放在桌上,出花园前见到赵沂走到花环旁,手里端着江朝没喝完的茶。
赵沂用杯底把花环扫到地上,手里茶杯倾斜,茶水尽数洒在花环上,一只镶着玉的鞋踩上去,花朵被碾碎成渣掉落。
江夕面色如常,回过头牵着江朝继续往外走,耳边隐约传来杯子碎裂声。
隔日一早,摄政王府后门扔出几个人高的大袋子,有心人打开一看,火红一片艳得刺眼。
听闻此事时,江夕和江朝坐在公主府内湖上泛舟,船在湖心停住。
江朝一粒粒扔鱼食,鱼群扑腾的声音很大。
他对此事评道:“真疯,下午气消了又得折磨人给他种回去。”
这种花好养活、繁殖快,也是先皇后最爱的,赵沂一株花都不让拔,摄政王府长了许多,那几大袋子定是动用全府的人连夜拔的。
“挺好的,没见血。”江夕把书中夹着的信撕碎扔进湖里。
饿久了的鱼什么都吃,碎纸没等沉底便被鱼群吞没。
江朝趴在小船上,眯着眼扔鱼食,下一秒就要睡着似的,突然说道:“赵沂要杀你。”
江夕翻过一页书回道:“你也知道了?也是,他做什么都不瞒着你。”
“是他瞒不过我,”江朝扔鱼食多了些,鱼更加活跃地扑腾,“我演得好。”
江夕道:“我有时感觉你是真傻了,只是偶尔和我独处时恰好恢复几个时辰,不然赵沂怎么可能不杀你。”
“有你这么诅咒亲弟弟的吗!”江朝对着江夕扔一粒鱼食,见江夕偏偏头轻松躲过,撇撇嘴继续欺负鱼,“你打算怎么做?”
“没打算做什么,”江夕手指摩挲书脊,“你快及冠了,这么些年在帝位上也不是白活,我可以顺着赵沂的心意死一段时间。”
江朝问道:“结束后呢?”
江夕按照江朝的想法思考,用江朝的语气回答:“当然是江湖流浪、沿街乞讨、三天饿九顿啦!”
江朝惊道:“我是真觉得你会如此。”
“我不当公主不会饿死。”江夕一掌拍往船一侧,被鱼摇晃的船静止不动,像突然落在平地上,手掌离开,船又开始摇晃。
江朝学着江夕的方式接话道:“我不当皇帝会饿死……”
江夕纠正道:“不是一定会饿死,是很容易饿死。”
“有区别吗?”江朝手指搅着鬓边发丝,“我就不能和你一起游遍天下吗?”
江夕提醒道:“游遍天下是你的心愿,流浪江湖是你对我的臆想,我只提过隐居山野。”
江朝不再说话,坐起身喂鱼。
喂完鱼,江夕划船回去的路上,江朝躺下闭着眼。
“其实装傻子挺好的,如果舅舅不想杀你和我,如果舅舅不讨厌父皇,”江朝说梦话般喃喃,“每日那么多文书,日复一日看去,眼睛都得抽筋得病。”
江夕不知道怎么安慰,出生不是人能选择的。
朝内安定后,她可以抛下一切远走高飞,他却永远得困在这里了。
“嘿嘿,幸好芸姐像姐姐一样能文能武,到时候封芸姐当皇后!”江朝咧开嘴憨笑,“她阅文书我盖章,她管朝堂我管娃。”
周芸与江夕同岁,是江夕奶娘的女儿,也是父皇暗卫里的一员。
江夕酝酿一半的悲伤消散,对着江朝脑袋一拍道:“你除了上朝早起外,一点坏处都不想沾是吧?”
船靠岸,江朝捂着脑袋跑远了。
江夕晚饭没见到人都不用问,他定是赶着回宫内当傻子去了。
父皇和母后离开得突然,江夕发现不对劲后,立马让江朝意外摔倒,成了人尽皆知的痴傻帝王。
江朝登基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赵沂亲自看管,江夕当时的轻功没如今精进,不方便进宫,后来周芸主动联系江夕,他们费了好一番功夫确定暗卫身份是真才交了底。
说实话,在摄政王掌权后交底是赌命,暗卫确有其人,但不保证是否被赵沂的人替换。
好在他们赌赢了,暗卫的确是父皇留下来的。
周芸是暗卫,她效忠帝王,哪怕最初真的认为江朝是痴傻,也没有丝毫懈怠,以贴身宫女的身份保护主子理所当然,拦下来不少明枪暗箭。
江夕用过晚饭,带上昨日进摄政王府前看的诗集,一个人划船去了湖心喂鱼。
船头挂着灯笼照亮诗集,诗集是江国历代状元郎的佳作,是江夕最常翻阅的一本,她做了许多注解。
江夕翻开诗集,有几页夹着信,她找到昨日收到还没来得及看的那封。
寄信人是江夕八年前在江朝登基大典认识的,对方是皇子的书童,身上带着不少伤,尤其是从耳垂下方到下巴的长疤痕最骇人,像是锐器切割开。
她当时也过得不算很好,年纪小又遇上大事,从宫内被塞进公主府后,觉得身边人都不可信,偶尔进了宫,仗着认识路,甩开人就乱跑。
某次撞上一位瘦弱书童,江夕见其身上新伤叠旧伤好不可怜,拿出刚在御膳房包好的糕点递过去。
纸包塞在江夕胸口,她跑步剧烈,糕点是热乎出笼的,还软乎着,此刻几乎全压瘪了,五颜六色混在一起。
江夕左翻右找,没寻到一个完整的,干脆用手捏了一个球。
她递给他说:“我的父亲母亲在天上也会爱着我的,这个球是太阳也是圆月,吃了就能让爱驱走疼痛,痛痛很快飞走。”
江夕从回忆里抬起头,今日是十六,月亮又圆又亮。
鱼儿白天吃了饱饭,夜晚静悄悄沉在水面之下。
“孙国雪季快过了,算算时间,这几天是最后一场大雪了,江国还是没下雪吗?”江夕看到这,边念边抬头,夜间的凉风掠过面颊,“江国今年还是没有雪呢……”
信的结尾照旧是询问她的近况。
江夕耳边回响下午江朝问她的话。
“姐姐,明天之后你要去哪里?”
她站起身抬头和月亮对视,举起信,信上有几句被月光照得异常亮——每次雪季刚来时,我总很讨厌它,寒冷刺痛身体,孤寂扎在心口,可当夜间暖炕烧起来,我缩在被子里读你新寄来的信,我总会再次爱上这个冬季。
寒冷、孤寂却能拥有温暖的下雪冬夜。
她这次恐怕无缘去孙国都城了,便溜到边境看看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