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秦彻的城堡里有数个专门存放衣物的房间,其中不仅有他自己的服饰,还收藏着各种款式的女装。
我忍住想问他为何有这方面癖好的好奇,选了套黑白红相间的骑马装——上身是荷叶边衬衫搭配外套,下身是马裤和长靴,身后垂着一条短披风,利落干练,十分便于行动。
“很适合你。”秦彻出现在我身后,目光掠过镜中的我。
他也换了身衣服,是一套与之前的纯白套装风格很接近的紫黑色套装,那深邃而冷峻的色调,令人联想到人类世界深沉的夜幕。
不久,他便携我御风而行,冲破界壁,重返人间,落在几小时前我们相遇的那片林中空地。
被丢弃在地上的《堕言契书》仍原封不动地躺在原处,出乎意料的是,那条曾将我和秦彻紧密相连的能量链路暂时没有再出现,仿佛沉寂于我们彼此的腕上。
我拾起书,与秦彻踏上前往维缪城的旅途。
在遭遇其他的竞争者前,我打算保持低调。秦彻似乎也无心再带着我继续飞,显得颇为悠闲,选择与我一同步行。
离维缪城尚有一段路程,时间已近午夜,今晚注定赶不到了。我们就近踏入一座热闹的小城,准备找家旅店歇息。
秦彻驾轻就熟地找到了一家通宵营业、且据说是全城最奢华的旅店,订下了最昂贵的房间。我环顾四周,红金色的水晶吊灯、青银花纹的地毯、打磨光亮的雕花橡木楼梯……不愧是住在大城堡里的魔王,一点苦都不愿吃。
“折腾了小半天,你也累了,今晚就留宿这里吧。睡觉前先吃点东西。”秦彻摆出一副为我着想的样子说道。当侍者上前询问需要什么餐食时,他的手指迅速在菜单上连连轻点。
正当我以为这霸道专横的家伙不会过问我的意见,他却忽然将目光转向了我。
“你想吃什么?”
“牛排,鹅肝,焗蜗牛。”我随口报出宴席上常见的几样菜。
“都已经点了。还有呢?”
我摇摇头。
他转向侍者,“就这些。”
“好的,请二位稍等。”
侍者退下后没多久,偌大的餐桌上便摆满了一份份精致的菜肴。我和秦彻隔着熠熠生辉的银碟与烛台,分坐两端。
我无奈地切着盘中的牛排,望向对面正缓慢晃着红酒杯的恶魔。“刚刚在宴会上,倒没见你吃任何人类的食物。”
“我不吃人类的食物也能活。”
“那这会儿怎么想吃了?都快睡了,吃这么多不怕撑着?”
“你刚才几乎也没吃什么,可以再吃一点。”他举起酒杯朝我一敬。
之前在堙界,我只顾着揣摩秦彻的心思,还要绷紧神经与其他恶魔周旋,根本没什么胃口。不过现在,我倒真觉得饿了。
与我的进餐速度相比,秦彻吃得相当慢,动作优雅得丝毫不逊于一位人类贵族,每一口都在细细品味,仿佛这是一场很重要的仪式。
我听着刀叉与瓷盘间清脆而有节奏的碰撞声,胸口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憋闷。想起先前被这恶魔捉弄的经历,恼火的情绪就又一次涌上心间。
“话说,之前一直都没空问你……”我忍不住开口,“我跑出城堡后看到的那条河,还有那个天秤,都是什么东西?”
那条河能让我看见过去依然留存的记忆,而那座天秤,甚至能将我过去遗落的记忆与未来可能要付出的代价并列在一起,让我直面牺牲的重量——这实在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那些都是你在背后操纵的吧?原理是什么?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带着几分急切,我将一连串问题抛向了他。
秦彻听了,唇角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高脚杯。“看来你的脑袋瓜子还不算太迟钝,总算想起来要问了。”
我的拳头硬起来。“……请直接回答,谢谢。”
“镜像之河和代价之秤,都是堙界的一些小玩意儿。”他随手将酒杯搁在桌边,指尖在台面上轻敲两下,“我的藏品库里有很多功能各异的宝物,有的能照出人的记忆,有的能照出人内心害怕失去的东西,让人做出取舍、抉择,直面自己。类似的宝物太多,我后来都懒得起名字了。”
我稍稍收紧握着餐刀的指节,“被你这么戏弄,如今回想起来,我还是感到很生气。”
“那你也只能继续气着了。”恶魔手肘支于桌沿,掌心托着下颌,朝我微微一笑。
“可你究竟为什么要拿那些东西来试探我?”我微微向前倾身,紧盯他的眼睛,试图穿透他那份游刃有余的面目,探寻背后的真实意图,“你是不是对我想进入圣核的目的很感兴趣?”
“你要靠我的力量夺得它,难道我不该感兴趣?”
“好吧,确实合理。”我呼出一口气,目光看向摇曳的烛火。
见我不再说话,秦彻也不在意,端起酒杯继续浅酌。在细嚼慢咽地吃了几口香柠焗鲈鱼、几只梅子酱拌的虾仁和一小份番茄芝麻菜沙拉后,他的目光又落回我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审视,“你好像对那个圣核很相信?”
“也谈不上什么相信吧,不过是碰碰运气。”我勉强牵起一抹淡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本来我是不信这些的,但既然之前有过成功的例子,我当然也想要试一试。如果它最后能如我心愿,自然最好,如果做不到,至少我也努力过了。反正……人类就算记忆残缺,也能活下去。”
秦彻没有接话,仍旧有条不紊地吃着东西。
我早已吃完,放下刀叉,托腮看着他吃。他花了一个小时才优哉游哉地吃完他那份。
他拿起餐巾,动作文雅地擦了擦嘴。“这家旅店的菜还可以。可惜,如果能放些音乐就更好了。”
“都这么晚了,其他客人早睡了,会吵到别人的。”我朝我们这桌外望去,餐厅里除了远远站着一两个值夜的侍者外,已看不到任何人了。
我将目光重新投向秦彻。经过刚才对他的观察,我发现他似乎较爱酸味食物,总体而言口味偏淡,这让我有些意外。“秦彻,我没想到,你竟然完全不喝血,反而喜欢吃人类的食物,口味还挺清淡的……”
秦彻望着我,红眸深处闪动着一丝让人难懂的光。“‘以枯骸为皿,以纯血为食’……”突然,他念出了我召唤咒语中的一小段。“你知不知道,按你的这段咒语,原本该响应你召唤的,是只血魔?”
“血魔?”我不由想起先前的堙界宴会上,那只对我态度相当不友好的血魔。
“从力量上来说算是中阶,也不是太差的签。其他魔法师能召唤的恶魔,基本也是这个等级。更高阶的恶魔,以你们人类的能力,可没那么容易召唤。”
“你把他顶替了?”
“本来就是我的下属,我让他休息,他求之不得。”
“如果是那家伙的话……我情愿是你。”
“你想到哪儿去了?”秦彻轻笑着摇头,“堙界的血魔,少说也有几百上千个。”
“哦,所以不是之前那个啊。”
“不管你原先召唤的是谁,都要么是我的部下,要么是我的手下败将。”
秦彻的话让我陷入片刻沉思。短短几小时前那段足以颠覆我对世界认知的经历,仍在脑海中不断回闪,我不禁发出一阵啼笑皆非的叹息。“说真的,我从没想过会亲眼目睹那样的场面,见到那么多恶魔。在我人生所有离奇的经历中,这绝对是毫无争议的第一名。”
回想在堙界遭遇的那些恶魔,我仍然感到不可思议。
我见到了专以人类梦境为食的夜魔;吞食**和虚荣心的魅魔;啃噬死亡恐惧的影魔;渴饮鲜血、以人类无节制的享乐与口腹之欲为粮食的血魔;啜饮愤怒和仇恨的炎魔;蚕食嫉妒之心的海魔……堙界的恶魔种类肯定远不止这些,还有更多我未曾见过的,但他们全都归于同一个主宰者统领。
我望向秦彻,心底迸发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情不自禁地想知道他的力量来源和存在本质。“秦彻,你算是哪一种恶魔呢?难不成——你其实是所有恶魔的集合体?”
恶魔之王只是笑而不语。
“……神神秘秘的,一到关键就不说了,真讨厌。”我小声嘀咕两句,清了清嗓子,“那你总可以告诉我,你主动响应召唤的目的是什么吧?为什么要这么积极地现身?”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他先前故作矜持设局考验我的事,拳头又不自觉地握紧了。
秦彻安静地看着我放在桌上渐渐攥起的双拳,嘴角依然噙着那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打算说吗?”我语气有点急了,忽然一个闪念划过大脑,声音发颤地问,“你该不会……对圣核也有想法吧?”
“这么敏锐。”他挑了挑眉,“既然都问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只好坦白。与其等日后反目,不如现在就说清楚。”在我逐渐清晰的猜测中,他沉稳地开口,“我也有想要圣核帮我实现的心愿。希望它不会让我失望。”
“为什么?你要圣核满足你什么愿望?”
“我想要不受任何限制地行走在人界。”恶魔毫不避讳地回答。
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原来他响应召唤,背后竟藏着这样的私心……
再强大的恶魔,都无法擅自离开堙界。恶魔在人类世界出现,往往是一种“特殊许可”或“神的安排”,并不能随心所欲。他们通常居于自己的位面,唯有靠血契仪式、被人召唤,双方达成协议,才能进入主物质界,由于这只是临时的现身,因此能逗留的时间有限。如果契约方的灵魂足够强大,恶魔确实能实现较为长久的现界,但仍须依附于契约,与真正自由地留在人间有着本质区别。这样的结果对秦彻来说或许远远不够。所以,他才会将希望寄托于圣核吧……
可是,让一个魔王无条件地出入人界,这实在太危险了。
“你怎么能这样?即便这个世界再无聊,我也没有毁掉它的爱好。你有没有想过,身为恶魔之王,长久滞留在人界,会给这里带来多大的危害?”
“我现在不就在人界么,有什么问题?”
“这只是契约限制下的短暂停留,如果是长期……”
“已经晚了,你没办法反悔了。”
“好你个秦彻,骗我签下契约,现在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是吧……”我气得浑身发抖,余光瞄到盘中的餐刀,一把抓起,直指对方,“你听清楚了——能进入圣核的,只有我!”
“是么?”秦彻的右眼暗芒一闪,随即半眯起来,瞳光隐没于睫影深处。
我从中嗅到危险的气息,心知不能和这恶魔硬碰硬,便强压怒气,迂回周旋,“你既然之前设下考验,就说明你是愿意帮我的,为什么现在要背信弃义,出尔反尔,和我抢夺进入圣核的资格?我可不想在我们排除掉所有对手后,还得再来一场内战。”
“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你我的计划,是我不对。但这也是我们交易的一部分。”秦彻从容不迫地回应,嘴里虽然说着道歉的话,语气中却听不出半点愧意。
忍无可忍,我抄起餐刀,朝那张可恨的脸猛掷过去。
秦彻迅疾地偏了下头,同时手掌间腾起黑红色的雾气。餐刀擦着他的发梢扎进椅背。
我匆忙凝结起能量想要抵挡,可还来不及形成防御法阵,那雾气就已卷住我的身体,扯着我飞去了桌对面。
秦彻一手扼住我的脖颈,一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按倒在杯盘狼藉的桌上。
我抓起一旁的酒瓶反手砸向他,却再次被他眼疾手快地挡下,只有酒液飞溅而出。
他随手扔开酒瓶,指尖轻轻拂拭我脸上的酒渍。
那双充满威慑感的红瞳自上而下地谛视着我。随即,他俯身贴近,脸离我只有寸许,我们的鼻尖几乎相触,他粗浓而短密的睫毛如一把刷子般刮蹭着我的皮肤。
“折腾了一晚上,还有力气?别把这身衣服也弄坏了。”
他的手指移到我唇边,我扭头一口咬下。
齿尖陷进指腹,留下了两排牙印,虽然不深,却足以让秦彻稍稍退开,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
我竭力仰头瞪视他,“是我想折腾吗?难道不是你故意挑事?秦彻,你真的要和我竞争?”
秦彻再一次压近我,右眼开始亮起。
那颗眼球如同诡秘的漩涡,吸引着我、蛊惑着我……将我的意识一寸寸拖向深渊。我头晕目眩,眼前不断闪过扭曲的片段,秦彻的脸在我视野中晃动、分裂,忽闪忽闪,重叠出无数幻影。
耳边响起诡异的幻听,陌生而熟悉的女声层层涌现——
「吞噬他,夺取他的眼睛……」
「那是你的……」
一阵晕眩后,眼前的面孔又重新清晰起来。
秦彻嘴角微扬,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你想怎么做?”
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就不该召唤这个恶魔,更不该轻信于他!
我抬起那只在血契成立时融入了秦彻血液的手,向他厉声宣告,“我要解除与你的契约——!”
“用这个来威胁我?”秦彻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你已经准备好要支付代价了么?”
“只要能阻止你这混蛋染指圣核,我宁愿两败俱伤!”
“你确定这是两败俱伤?”恶魔的质询声在我耳畔回荡,不带怒意,却像冰水渗进骨髓,“要不要我提醒你,强行毁约的代价——我会被立刻遣返堙界,这对我根本不算什么损失;而你,你的灵魂将被我吞噬。这种杀敌一百自损一千的愚行,你当真要做?”
“我不管!是你硬要跟我抢的!”
随着心念催动,我的右掌心隐隐发热,体内潜藏的恶魔之血仿佛感应到我的意志,开始凝聚,脱离——
秦彻立即腾出一只手,用力压住我的手掌,不给我任何解除契约的机会。我被迫与他十指交握,整条手臂一点劲也使不上。想抬腿踢他,却也被他的腿牢牢压住。
“不、可、以。”他一字一顿,冷冷说道。
手脚都被他制住,局面屈辱至极,可我仍然紧咬牙关,倔强地瞪着他,丝毫不肯退让。
察觉到我的坚决和不妥协,秦彻像是忽然泄了气般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声,却还是没有轻易松开对我的制服。
就在我以为我们要一直这么僵持下去的时候,毫无预兆地,他突然一把将我拉起,捋了捋我微乱的头发和衣襟,递来一个眼神。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餐厅另一端传来脚步声。
“呃,先生、夫人,时间不早了,其他客人还得休息……”
“抱歉,麻烦你收拾一下。”秦彻转向侍者温和地说了一句,随即凑到我耳边低语,“回房再说。”然后,他拉起我的手,朝楼上我们的房间走去。
胸口被愤恨、郁闷和不甘塞得发胀,我不愿再看他的脸,扭头望向走廊。进门的那一刻,我反向拉住秦彻的手,抢步到他身前,作势要将他推出,“我不要跟你住一间,你找别的地方去!”
秦彻的身体不动如山,轻易便攥住我的手腕。“你先答应我,不会趁我不注意解除契约。”
我僵僵地点点头。经过方才那一闹,我也逐渐找回了理智。赔上灵魂,确实不值当。
他深深看了我几眼,确定我已经冷静了下来,这才松口,“那我去订隔壁的套房。”——似乎早在订房时,他就已摸清隔壁尚且空着。“你好好休息,有事明天再说。”说完便松开手,转身离开。
我也转过身,走向卧室,突然一股奇异却熟悉的能量自胸口涌出,沿着我的右臂直冲向身后。
我不由自主地朝套房大门的方向撞过去——而那个一秒前刚迈出门的高大身影,也同时朝我撞来。
“……”
“……”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同时看向手腕,果然,链路又出现了。
秦彻扶住我,低头轻晃左腕上缠绕的能量环和与之相连的能量线,嘴角浮起一丝笑,“看来,它不想让我走,你说这该怎么办呢?”他顿了顿,“今晚我们注定要睡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了。”
我才不要。我用力拉扯链路的线,勉强扯出一米多远。随着距离增加,我们手腕间的连结越来越紧绷,一股反噬的力量顺着手臂贯透全身。
“别拽了。那书上不是写了么,强行扯断要付出代价。”秦彻略微不耐烦地说,”你就不怕因此而受伤?”
来小城的路上,他翻过《堕言契书》。上面有记载,链路魔法一旦强制断裂,能量较弱的那方会承受更严重的反噬。而秦彻的能量显然高于我……
“我可以学彻底解除它的魔法,现在就学。只要方法得当,就不会有事。想让我跟你这种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的恶魔睡一起?没门!”
我刚要伸手去取那本书,红黑色雾气就将我整个人托起,双脚离开了地面。
“你……!”
秦彻二话不说,“拎”着悬空的我走向床,让我坐上去,又用雾气卷起一根床帘的束带,绑住我的左手,穿过床头的鎏金雕花缝隙,把我固定在那里。在进行这一连串动作时,他格外小心地控制着力道,丝毫没有损坏我左腕上的那条手链。
然后,他自己也在床边坐了下来,操纵雾气把外面的大门和卧室的门一同关上。
迎着我的瞪视,秦彻耸耸肩,“我是在保护你。”
不让我解除契约,也不让我解开链路,这个混蛋……
“放开我。”我愤愤地咬紧牙,“这个样子让我怎么睡?”
“不闹了?不闹就放开你。”
“……”
“我不介意继续这么耗着。反正明天起不来的可不是我。”
我被他弄得没脾气,只能服软。“我没力气跟你斗了,我现在很累,只想睡觉。”
雾气散去,我缩回手腕,垂眼盯着床单。尽管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可我却无法远离他。
“把沙发挪过来,放到床边,你睡沙发去。”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秦彻闻言,又用那冰冷的眼神望向我了。他那石榴石般的鲜红瞳孔仿佛能将人的心魄摄走。
我努力直视着那双充满了冷意、兴味和侵略性的眼睛,数秒后移开了。
底线一再被突破。我颓丧地坐到床左侧,手在床中间虚划了一道直线,“……那你别超过这条线。”
然后我就放弃了洗漱,决定直接睡了。右手被链路束缚着,脱衣不便,我只脱了外套和鞋,钻进被窝,裤子也不脱就侧身一躺,不再去看秦彻。
身后传来男人慢条斯理解开衣扣的声音,随后被子被轻轻掀开,他躺了下来。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不过还好,他遵守了我划下的那条界线,始终待在床的另一侧,没有任何逾越。
链路散发着绚丽的光,紧紧连着我俩的腕部。我的右手无法自然地放在身前,只能别扭地搁在腰上。或许,秦彻也同样维持着如此别扭的姿势。
我不想再思考任何与这家伙有关的事,可思绪却依然不听使唤地飘向他。
好不容易才和这只恶魔正式订下契约,能够向圣核进发了,偏偏这家伙有自己的算盘。我不甘心,却也无计可施。
真是上了贼船。解除契约会被他拿走灵魂,不解除契约继续前进,最后也争不过他,白白为他人做嫁衣。
我愤闷地紧闭双眼,努力放空大脑,所有的忧愁和焦虑最终都化为了沉沉的困意。
快睡吧,别再想了……
我对自己施下一道催眠的咒语,慢慢失去了意识。
一夜无梦。
醒来时睁眼望去,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流泻进来,朦胧地洒落在地上。
看这光线的浓度,似乎不像是清晨。我怔愣地坐起来,发现床上只剩我一个。正纳闷着,外面传来推门声。秦彻进来了。
“都快中午了,你总算醒了。”他三步并两步地走来。
我很惊讶,抬了抬右腕,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链路两小时前消失了。”秦彻坐在沙发上,微微歪头看着我。
但我始终没有动,只是回以警惕的眼神。凌晨的那场争执,我可还没有忘。
“不起床么?”
在秦彻带着疑问的注视下,我颓废地摇了摇头。“我不去了。”
恶魔的嘴角垂了下来。
我马上又道,“我不是要跟你解除契约的意思,而是……我不去维缪城了。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何必要自取其辱。与其眼睁睁看着你摘走胜利果实,不如一开始就不去,这样心里还好受些。”
“就这么放弃了?”
认识这个恶魔,至今也不过才一夜,我却已被他数次激怒,情绪失控,甚至还被他弄哭。我活了这么久,自认经历过不少风雨,可在他面前,却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也许,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召唤你,或许是个错误。”我目光游移向地面,苦涩地笑着,“不对,最初我要召唤的并不是你。应该说,我们的相遇,大概本身就是一场错误。”
听到这些话,秦彻的表情变了。
他靠近时快得像风,挟着凛冽迫人的气势,让人心惊胆战,可就在碰触到我的瞬间,动作和力量又明显放柔。我的后脑勺被他的手掌托着,被迫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看向他。我抬起眼,发现他脸上浮现的表情,竟是此前从没有见过的。一直以来他都是那样从容自信,云淡风轻,但现在,眉目间却透出一丝愠怒,好像真的生气了。
我以为是错觉,眨了眨眼,那愠怒却已迅速褪去,化为释然。
“进入圣核的优先权归你。”秦彻突然笃定地说。
我吃惊地望着他,连忙追问,“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愿意放弃?”
他摇了摇头。“谁能断言圣核只能改变一个命运?也许它可以同时成全你和我。”
“可我从未听过这样的事……”
“会不会是你了解得还不够透彻?”
作为魔法师的水平被鄙视了,可我也无法辩驳,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一流的魔法师。
“我是这么想的,”秦彻依然托着我的后脑,那温热的手掌完全没有要收回的意思,指腹轻柔地摩挲着我后颈的皮肤。“如果圣核能同时受理两份愿望,自然是皆大欢喜,到时候你先进,我后进。如果只能满足一个,那么,这个机会就交给你,我退出。”
“真的吗?”
“真的。”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毕竟我也不能做一个背信弃义、出尔反尔的恶魔。要是被某些人传扬出去,会有损我的名声。”
我没忍住偷笑了一下,望进他的眼睛。“可我怎么觉得,你不像是那种会在意名声的家伙。”
秦彻微微挑起半边的眉,低声笑了笑,慢慢收回了手。我们静静地相望了一会儿。
“既然你答应我了,就不能再反悔。”
“绝不反悔。”
“拉钩。”我趁热打铁。
“小孩子的把戏。你几岁了?”他虽然嘴上这么调侃,却还是配合地伸出小指,和我的勾在一起。
我注视他俯低的脸。那张总是要么冷漠、要么写满攻击性的英伟面容上,竟漾起平时难见的柔和。我不由恍惚了一瞬,突然觉得,这只恶魔或许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可怕。
当我们的手指分开,我的心中暗暗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像是不舍,像是留恋。脖颈和指间仍残留着他手掌环绕包裹住的热度……
达成和解之后,我立刻起床,吃完了午饭。
早已用过午餐的秦彻不知何时向侍者要来了一把足够两人共撑、华丽繁复的贵族遮阳伞,并在我未曾察觉的时候,将房费、餐费和服务费全部结清了。
我们撑着伞走上街道,在租车处雇了一辆四轮封闭式马车,启程往维缪城赶。我在城南两英里处有座庄园,打算天祈战争期间都住在那里。若一切顺利,晚餐时分便可抵达。
“居然还有庄园,我的契约者真是不可小觑。”他让我先上车,随后收起伞跟上来,坐在我身侧。
“不管怎么说,我也活了很久,攒钱买一座庄园不算难事吧。”
“那你的女伯爵爵位呢,也是买来的?”
轻易就看穿事实的秦彻嘴角浮起一抹玩味的笑。
“这有什么不可以?这年头花钱买爵位的人多了去了。本来也就是为了挂个贵族的头衔,方便交际、打探消息嘛。”
“你一直都住在那儿?”
“算是常住地,但有时我也会去别的地方。”
“有多久没回去了?”
前段日子,我一直在外云游,搜集与天祈战争相关的讯息,大约已有一个半月没回那庄园住了。虽然不清楚秦彻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我还是如实回答了他。“一个多月吧。”
秦彻了然地点点头,没有再继续问。
车厢与驾驶座之间隔着帘幕和挡板,只要说话轻些,再加上有车轮声辚辚作响,前方的车夫几乎听不清我们在说什么。不过即便如此,我们大多时候仍保持着沉默。秦彻倚着靠枕,时而眯眼望向小窗外的风景,时而闭目养神,样子看起来懒洋洋的。我发觉,他好像非常不喜欢阳光。
我知道他没有真的睡着,但也不想打扰他,就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小憩了一个多小时后,秦彻睁开了双眼。我正觉无聊,便抬眼瞅着他,低声说道,“离维缪城越来越近了,遇到其他魔法师的概率也会增加。”
“那又如何。有魔法师出现,就意味着附近也有恶魔随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说得在理,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其实……这倒不是我最担心的。”想到某个问题,我不由得踌躇起来,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等下就要到庄园了,我们得先套好词,免得一会儿手忙脚乱。”
“你是指,要怎么向庄园的人介绍我?”身边人一语道破我的心思。
恶魔伪装的事,我不怎么担心。秦彻的恶魔角和恶魔尾一路上都没有引起骚乱,显然他有能力选择不让旁人看见。但在我庄园里工作的高层管理、贴身佣人和后勤维护人员加起来有二十个,秦彻每天随我进进出出,必定会引起人们注意,不给他编个合适的身份实在说不过去。
“我想你应该不会愿意每次进出都靠隐形吧?”我刚问完,就见他眉头一皱,显然是不乐意,于是我顺势提出冥思苦想后的方案,“先说好,这只是权宜之计……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未婚夫。”
秦彻听后,挑了挑一边的眉毛,“只要你不在乎你的声誉,我自然也无所谓。”他语调带着惯常的平稳,表情却浮起一丝懒散的笑,“不过,我很好奇,有哪家贵族小姐会让‘未婚夫’整天整夜待在自己的卧房里?”
“我没说要让你住我的卧房啊。我那儿有好几间宽敞舒适的客房,你随便挑一间住就是了,不会亏待你的。”
秦彻动作干脆地扬起左腕,向我示意。“可惜,它不答应。万一又猝不及防地冒出来,我倒是不会撞墙,但你要是撞上了,而且还撞到头的话……那可就真没命了。”
望着他幸灾乐祸的表情,我眉头一跳,却无法反驳。这事确实难办,链路限制了我们最好不要离彼此太远。
“那你能想出更好的借口吗?”
“我先确认一下,你有没有把你要参加天祈战争的事透露给别人?”
“没有,我没对任何人说。我不想让无辜者卷进来。”
“那就不能说我是你专门请来的魔法导师或战略顾问了。”秦彻手托下巴思索着,随后看向我,“这样吧,就称我是你的丈夫。”
“什……么?”
“同住一间房,用丈夫这个身份是最好的掩护吧?”
他说得没错。只是……伴作夫妻这种事,我心里还是有点抵触。这也太暧昧、太亲昵了。“可……哪有出去一趟就莫名其妙多个丈夫的道理啊?你当我傻,还是别人傻?”
“那出一趟门回来多了个未婚夫,就讲得通了?你可真是智慧过人。”
“可恶……”
“就听我的。”
下午天色阴沉,飘了点雨,道路湿滑,泥泞难行。经过一番跋涉,我们比预期时间晚了一些,在晚上八点多,风尘仆仆地赶到了这座维缪城城南高地上的庄园。
马车在庄园主宅的门廊台阶旁稳稳停住,秦彻先一步探身下车,特意将那根红晶手杖显露出来,轻轻点地,活脱脱一位体面的贵族。我跟在他后面下车,将手搭在他伸来的手中。车夫完成任务,勒住缰绳掉转车头,缓缓驶离。
女管家早已候在门廊前,一见着我就笑脸相迎,“终于见到您了,欢迎回家,伯爵小姐。”
她的目光迅速从秦彻脸上瞟过,保持着礼貌的微笑点头致意,却没有多问什么,转身为我们引路。
管家领我们走到主大厅中央的会客区停下,吩咐女佣端来茶点,并让一位男仆去通知厨房尽快备好晚餐。
我向这位勤勉尽责的管家简短地道了声辛苦,可真正要说的话却没能马上说出口。
导致我犹豫不决的源头的那只恶魔,此时正慢悠悠踱步至大厅一侧的墙前,饶有兴致地欣赏起那一幅幅庄严古雅的祖先肖像。
他似乎一眼就瞧出这些所谓的家族祖先——从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一直上溯到八代前——的画像并非真实,边看边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讥笑。那些画像上的人物,连我自己也不认识,是我从一些稀有的画本中找来的肖像图,请画师临摹而成,装裱挂上去充作族谱的。
“戏做得还挺全。”趁管家离开的空挡,秦彻偷偷俯在我的耳旁说。
我忍着没瞪他。比起恼怒,内心更多的是躁动。他的贴近,让我浑身都好像热了起来。
“请原谅我的疏忽,”跑开了一小会儿后,管家又回到我们面前,目光在我和秦彻身上来回游移,“一直忘了问,这位先生是小姐您的……?”
“丈夫。”秦彻语气平淡地接过话。
管家睁大了眼睛,惊讶地朝我投来求证的目光。我内心一片茫然,下意识躲开了她的注视,正想向秦彻求助,耳边适时响起他流利从容的话音。
“你可以称呼我赛勒斯伯爵。”他目光对准管家,唇角缓缓扬起一抹笑,但笑意却未达眼底。“我和伯爵小姐相识于一个月前的舞会。我们交谈甚欢,十分投契,颇有相见恨晚之感。我深觉她就是我此生一直在寻觅的那个人,情动之下便冒昧地向她求了婚。没想到她也对我一见如故,欣然应允了。我们便于上周,在我领地坠月城的一座教堂中举行了仪式。说来也怪我太心急,本应随小姐回府商量,与各位分享喜讯后再完成婚礼的。如今匆匆闪婚,反倒让大家错过了与我们同庆的机会。”
“喔,这真是一段浪漫佳话。”管家轻轻鼓掌向我们祝贺,“小姐,恭喜您终于觅得了真命天子。也感谢您,塞勒斯伯爵,您的热情与风采令人心生敬仰。愿二位的爱火永燃不熄。”
此时此景,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脸上维持着得体的笑,手指却烦躁地摩挲起左腕那串手链上镶着的恶魔眼珠。
“我这就去让人为伯爵准备用品。”管家欠身告退。
不多久,庄园上上下下都知晓了我和秦彻的关系。我抑制着心中的些许不快,与他用完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各自洗漱完毕后,一同进了我的主卧。
在佣人们的精心布置下,卧室的所有用品都换成了双人份。秦彻似乎对此颇为满意,而我却止不住惆怅地唉声叹息。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可以说点私房话了。我有气无力地揶揄道,“你编起谎话来,还真是脸不红心不跳。”
“谢谢夸奖。”
他答着,视线越过我,落在靠墙书架那一排排的书籍上。
“骗人一时爽,但你想过以后要怎么办吗?”我的目光追随着缓步走到书架前的秦彻,继续道,“等天祈战争结束,如果我们能活到最后,你就会回堙界去,作为我丈夫的塞拉斯伯爵从人界蒸发,到那时,我该如何自圆其说?”
“这很难吗,就说我们离婚了。”
“那我突然结婚又突然离婚的,要是传出去,在菲罗斯的贵族圈子里我还怎么混?大家会把我当成一个多么糟糕的女人啊。”
秦彻的指尖在几本书上轻滑而过,却没有真的翻阅,仿佛只是在观察我平常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编些故事,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把错全都推给我。我不介意。”他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叹了口气。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不说这种让人不愉快的话题了,”秦彻转过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打算嘛……”我想了想,回答道,“明天去城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搜集一些情报。”
他走到我面前,“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带我进城,也不怕暴露,被其他魔法师围攻?”
“那不正好吗?”我仰头看他,“有你在,说不定能顺手帮我解决掉几个,减少点竞争压力呢。”
秦彻未置可否地笑了笑,随即又敛起容,正色道,“但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圣核与你期待的有所出入,甚至和你想象的完全相反,那时你要怎么办?将希望寄托在未知的力量上,终究是危险的。”
“可是,据我打探到的消息,历史上成功进入圣核的人绝不止一个。它真的能改变人的命运,否则也不会吸引那么多人去争夺它了。”
秦彻目光淡淡地锁住我,嘴角微扬起一道冷峭的弧度,笑容浅得像浮冰上的反光,“那我就信你。”
然而,我却被他的话牵起了愁绪,一时间没有作声。
见我神色凝重,默然不语,他目光转柔,似是要扫除我的忧虑,朗声说道,“战斗前,要先好好养精蓄锐。今天劳累了一天,该睡了,我亲爱的——”
“别——别那么叫我!”预感到某些肉麻的称呼即将被他说出口,我浑身一激灵,赶紧伸手去捂他的嘴。
秦彻看都没看就轻松握住我的手,狡黠一笑,“你以为我要叫你什么?”趁我怔神时,他指尖轻轻碰了下我的额头,“还是跟昨晚一样,睡一张床。我不越界。”
说完,他利落地脱下鞋,躺到了我的床上。
我无奈地瞥他一眼,叹口气,从另一侧上了床。
怎么跟龙卡第三章一样字数又在第三章超标了……差点要分成两章,想想还是算了,全放上来吧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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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