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天,竟泛起了一阵倒春寒。连绵的冷雨下了整整三日,将海城浸透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里。
自那场宴会后,许容晏把座位换到了江眇的前面,靠窗的空位上叠着他和聂禾的书包,桌子上也散乱堆着聂禾那些金属与螺丝组成的机械零件。
一个平常的午后,许容晏接了个电话就开始消沉,连聂禾卖力扮的鬼脸也只能换来他嘴角一抹转瞬即逝的、勉强的笑意。
时双木也被聂禾拉到定向班的教室,默不作声地站在许容晏旁边陪着他。
“容晏啊容晏,你都叫这个名字了,开心一些好不好。”聂禾不知道第几次拿出新奇的小玩意在许容晏面前晃,对面的人却依旧神色凄凉,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尊敬的、已经分化的s级Alpha大人,求你多赏赐点安抚信息素给我们容晏吧,他都快碎了。”聂禾真的没招了,他扯着时双木的衣摆哀求道。
“…教室里的烤棉花糖味已经足够建一个糖果屋了。”江眇更是无奈,连聂禾都没有办法让许容晏开心点,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许容晏的祖父,许家基业的构筑者去世的消息如潮水般极快席卷了整个海城,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不怀好意的猜测与蠢蠢欲动的也如野心雨后春笋般悄然出头。
这座矗立经年,深植于上个世纪依靠权钱脉络大厦是否会因他的离去轰然倾倒?本就风雨飘摇的房地产业又是否能够继续支撑起许家沉重的基业?不得而知。
这些事关权钱的迷思对此刻的众人来说并不重要,那太过渺茫且遥远,他们更在乎许容晏近在眼前的哀伤。
“不用管我,我没事,让我一个人待会。”许容晏趴在桌子上,声音闷闷传来,原本稍硬的发梢也耷拉下来,好不可怜。
江眇很想像上次许容晏安慰自己那样,让他也闻闻自己的腺体——高契合度的信息素能够高效抚慰情绪。但抛开自己还未完全分化,信息素所能带来的安抚效果很差不说,互相嗅闻腺体,实在极度暧昧。
上次只是出于舔舐伤疤的情难自禁,他们之间,不是能坦然做这件事的关系。
所以他只能选择最直接的解法:“要不我叫人送点血清素和多巴胺试剂来,打完之后心情会好点。”
“?”聂禾被江眇这简单粗暴的提议震住了:“你怎么不去抱抱他?让他多分泌些催产素。”
时双木觉得这提议好像可行,目光在江眇和许容晏之间来回流转。
“算了,不合适。”聂禾打断,想象了一下江眇主动抱住许容晏的样子,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比昨天从网上看到香蕉和人类有一半的基因相似度时还要觉得诡异。
“容晏,你要这么想…”时双木张了张口,却尴尬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像样的安慰,最后只挤出一句:“总之你想开点。”
许容晏依旧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像尊沉默的雕塑。
“让他静静吧,别折腾了。”江眇一句话终结了这场徒劳的安慰。
出乎江眇意料的是,江雁亲自为他请了假,要带他出席许老先生的葬礼。
葬礼在户外草坪举行,遵照许老先生的遗愿,一切从简。
参加葬礼的人不多,每位宾客脸上凝着化不开的哀戚。
细雨淅淅沥沥,吊唁者手中的黑伞如同滴落草地的墨点,逐渐晕染了整片绿意。
江雁随许家管家走向人群前方,江眇也默默跟随着步入场地。
“嗯?你怎么会来这里。”一道疑惑的声音抑制住了江眇继续前进的脚步。
一股淡淡的烤棉花糖味随话音飘近,江眇辨认出说话的人是时双木。
他不由得庆幸信息素的存在,否则在这一片沉黑的人群里,他根本辨认不出谁是谁。
“我母亲要求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江眇回答。
“那你来得正好。”时双木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低声和江眇吐槽“你快去看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也不打伞,别给他真淋傻了。”
“你怎么不去?”
“我努力过了,他不理我啊。”时双木无奈至极。
江眇觉得时双木有种死马当活马医的信念感,“他都不理你了,还能理我吗?”
“那至少…能让他知道自己又多一个人关心了?”
雨水将信息素冲刷得极淡,但江眇依旧能闻到在空气中漂浮着的那缕湿润的茶香。
顺着时双木的指引找到了驻足于人群角落,静立不动的许容晏。
少年一身熨烫齐整的黑色西装,胸前别着普洱形状的胸针,身姿笔挺,神色空寂。雨滴将他的发梢往下压,也浸湿了他的衣襟。
“再难过也要打伞。”江眇走上前,将伞倾斜,笼罩住许容晏。
“嗯…只是忘了带。”
“怎么不去前面?你应该是他很重要的亲人。”
许容晏语气哽咽:“我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出来…想想就丢脸。”
“而且祖父也一定不希望看到我为了他这么难过…”
淡淡的抹茶香弥漫在伞底,从信息素的成分中可以分辨出Alpha重若千钧的哀伤。
“这个胸针很特别。”江眇垂眼看向那泛着银光的饰品,适时转移了话题。
“这是他的信息素的味道,他还按家族里每个人的信息素定制了胸针,上个月当作生日礼物一并送我了。”许容晏抚过胸针表面。
“没想到这么快就戴上了…还是在这种场合。”
江眇分不清他话音里那片潮湿的意味,究竟是来自雨水,还是来自哀伤。
大提琴手低沉婉转的琴声在雨幕中盘旋,音符沉重落在每个人心上。
“感谢各位,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不辞辛劳来到这里,为文远告别。”
“他这一生最喜阳光和晴天,可天公不作美,竟不让他最后一程伴着他喜爱的温暖。”
“我们相伴四十载,带着悲欢喜乐的回忆都融进了我的骨肉,他将一生奉献在了许家的基业上。”身着羊绒大衣的未亡人声音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很难想象这位在商场叱咤数十年的alpha竟也会流露出脆弱的情绪。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话筒,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宾客,最后望向那簇拥着洁白鲜花的灵柩。
“他一定很开心,这个世界上还有除了亲族以外的人愿意记得他。”
“现在,让我们在一起,为他默哀。”
“不是告别,而是共同记住一道光。”
万籁寂静,除了远处偶尔传来的鸟鸣和雨水打在雨伞上的啪嗒声。
仪式结束后,宾客们陆陆续续去往远处玻璃花房,葬礼之后的招待会在那里举行
江眇依旧伴在许容晏的身边。
或许是江眇身上传来的温度太过柔和,又或许是在生日宴上双方那场带着安抚意味的邂逅,许容晏觉得他们似乎成了一对可以互相舔舐伤口的小狼崽子。
“你知道吗,我从未经历过任何亲人的离世。”
“我一直放任自己沉浸在家族和睦幻象里,总觉得亲人永远都不会离开,会永远陪着我…哪怕我发觉自己逐渐长大,意识到他们开始老去,我还是固执地认为他们不会离开,不用经历生死离别。”
“可是我错了,死亡是万物终点,谁也逃不开。”他苦笑,“家里把我爱护得太好。”
江眇静静立在他身侧,耐心听着这些汹涌的倾诉。
他懂得保持沉默的分量,不会将他的少年思绪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会自以为是地用空泛的压力去迫使他不再悲伤。
是一个近乎虔诚的聆听者。
“离别终将到来”江眇轻声说,“于我们而言,亲人仅陪伴人生的短短一程,剩下的路都得靠自己走。”
“从此以后,世界两端都会有人爱你。”
“但我只是自私地希望离别的时刻能来得更晚,至少要亲眼看到我有所成就吧。”
一滴水突兀落在江眇的手背上,抬头只见不知何时已满面泪痕的许容晏。
江眇拿出随身的手帕递给许容晏,“擦一下吧,许家小门面。”
“呜…谢谢你班长。”许容晏接过手帕,擦拭自己脸上未落的泪。
江眇伫立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他。眼泪过了好一会才止住,许容晏抽了抽鼻子,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将手帕折叠放到外衣口袋,“刚刚好像失态了,你别笑我啊。”
“没事,哭出来就好了,类似于放血疗法。即使伤痛依旧堆积,但适当的宣泄出来也能很好稳定状态,情绪也是一样。”
行走间,双方手背碰撞到了一起,江眇想缩回手,但却被许容晏的小指勾回,随即被紧紧握住。
“让我牵一会。”
“为什么?”江眇挣扎了一下,但被攥得实在紧。
“不知道,就是想。”
因为想,所以就这么做了——这是许容晏的风格,少年意气,从心所欲,想到任何事情都是先做再说,很少去探究是为了什么。
“不合适。”
“你闻我腺体就合适了吗?班长。”许容晏语气幽怨。
“……”也不合适。江眇觉得对比许容晏的热心,自己还是太自私冷漠了,至少他不会用让别人闻腺体的方式去安慰人。
最终他说服了自己,放弃了挣扎。
两人携手在雨幕中漫步,忽然江眇重新想起从刚刚就被他忽略的问题——
江家与许家素无深交,过去十六年间几乎形同陌路,何时有了这般能参与生日宴,并登门吊唁的情谊?
江雁去了哪里,为何到葬礼结束还不见踪影?
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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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四月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