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
雷恩保持着抱姿一动不动,军礼服的前襟已被雄虫额头的冷汗浸湿一小片。
他垂眸看着凌墨——雄虫即使在昏迷中也不安稳,睫毛不停颤抖,呼吸浅促,苍白的唇抿得死紧,像在对抗什么无形的梦魇。
“上将。”副官艾文从副驾驶座转过头,压低声音,“医疗扫描显示,凌墨雄子只是急性焦虑引发的短暂昏厥,生命体征平稳,预计半小时内会自然苏醒,需要通知凌家的医疗团队吗?”
“不必。”雷恩声音平稳,“直接回府邸。”
“是。”艾文顿了顿,还是没忍住,“上将……您刚才在礼堂的举动,可能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解读。雄虫协会那些老古董最看重表面礼仪,您当众抱走凌墨雄子,虽然合乎《雄虫保护法》的紧急救护条款,但他们恐怕会认为这是……挑衅。”
“让他们认为。”雷恩的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这场婚姻本就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凌家需要甩掉一个‘瑕疵品’,军部需要敲打我这个‘刺头’,而哈里森侯爵……”他冷笑一声,“大概正等着看笑话。”
艾文沉默了。
作为跟随雷恩十年的心腹,他比谁都清楚上将如今的处境。
平民出身,战功赫赫,却因拒绝成为权贵的玩物而被军部边缘化,这次强制匹配给一个C级雄虫,与其说是“赏赐”,不如说是羞辱——羞辱雷恩,也羞辱整个平民军雌阶层。
“那这位凌墨雄子……”艾文斟酌着用词,“您打算如何对待?”
悬浮车正穿过中央城区,窗外霓虹流光溢彩,映在雷恩深褐色的瞳孔里,明明灭灭。
他低头,目光再次落在怀中雄虫的脸上。
精致,脆弱,像温室里未经风雨的花。
婚礼上那一瞬间的奇异波动,像一根细刺,扎进了雷恩紧绷的神经里。他经历过太多雄虫的精神疏导,那些所谓的“安抚”总带着居高临下的驯服意味,让他本能地排斥。
可这只C级雄虫无意识散发出的波动……不一样。
“按照《雄虫保护法》最低标准提供生活保障。”雷恩最终说道,“给他独立的房间,配备基础智能管家,没有我的允许,任何虫不得打扰他。至于其他……”
他停顿了一下。
“观察。”
艾文心领神会:“明白,府邸三楼的东侧套房已经按照雄虫起居标准布置完毕,远离主卧和办公区,隔音效果一流。日常用品和饮食会由智能管家‘穹顶’负责。另外……”
他调出一份光幕资料,“这是凌家提供的凌墨雄子的基本信息,二十二岁,C级精神力评定,社恐倾向严重,无社交记录,无学术记录,无任何特长爱好——至少在官方档案里是这样。”
“空白得像一张纸。”雷恩淡淡道。
“太过空白反而可疑。”艾文关掉光幕,“需要深入调查吗?”
“暂时不必。”雷恩抬起眼,看向前方逐渐清晰的建筑轮廓——那是一座风格冷硬的灰白色将官府邸,矗立在军区家属院的边缘,像一座孤岛,“先看看他自己会露出什么马脚。”
悬浮车缓缓降落在府邸门前的停机坪,车门滑开,夜风裹挟着初秋的凉意涌入。
就在这时,怀中的雄虫轻轻颤动了一下。
雷恩低头,对上了一双刚刚睁开的眼睛。
桃花眼形,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涣散,蒙着一层茫然的水雾,像迷路在暴风雪中的幼鹿。焦距逐渐凝聚,看清自己正被一只陌生雌虫抱在怀里时,那双眼睛瞬间睁大,瞳孔紧缩。
凌墨的呼吸骤然停止。
下一秒,他像被烫到一样剧烈挣扎,手脚并用地想要脱离这个过于靠近的怀抱。
可他实在太虚弱了,挣扎的力道在雷恩看来轻得可笑,动作过大,额头“咚”一声撞上了雷恩的下巴。
“嘶……”雷恩吃痛,眉头微皱,手上却稳稳地没松开。
凌墨僵住了,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脸色从苍白转向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本能在疯狂尖叫:逃离!躲起来!可身体却被困在这个滚烫坚硬的怀抱里,动弹不得。
“雄主。”雷恩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您昏迷了,我们现在在府邸门口。如果您能自己站稳,我可以放您下来。”
雄主,这个称呼让凌墨浑身一颤。
他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雷恩的脸,只是点了点头。
雷恩依言将他放下,一只手虚扶在他肘后,以防他腿软摔倒。
双脚踩实地面,凌墨像受惊的兔子向后缩了一大步,拉开足足两米的距离。他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指节用力到发白,夜风吹起他额前细碎的银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颤抖的眼睫。
艾文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摸了摸下巴,心里嘀咕:这位雄子……和传闻中一样,社恐得简直离谱。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那副恨不得钻进地缝的样子,竟然有点……可怜?
“艾文。”雷恩打断了副官的思绪,“带雄主去他的房间。”
“是。”艾文上前一步,对凌墨行了一个标准军礼,语气尽可能温和,“雄子,请跟我来,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凌墨像是没听见,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艾文看向雷恩,用眼神询问怎么办。
雷恩沉默了几秒,忽然抬步,径直朝府邸大门走去。他脚步不快,每一步都沉稳有力,经过凌墨身边时,丢下一句话:
“跟上。”
不是请求,是命令,属于军雌上将的命令。
凌墨身体一颤,咬住下唇,犹豫了足足三秒钟,终于挪动脚步,像个小尾巴,远远地跟在雷恩身后两米处,始终保持着那个“安全距离”。
艾文憋着笑,赶紧跟上。
府邸内部比外观更冷硬,灰白色的墙壁,金属质感的装饰,线条简洁到近乎刻板。智能灯光随着他们的脚步逐一亮起,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雷恩在一楼楼梯口停住,转身:“三楼东侧,301室。智能管家‘穹顶’会负责您的起居,有任何需要,可以通过室内终端联系它。”
他顿了顿,补充道:“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进入二楼西侧——那是我的办公区和训练室。其他区域您可以自由活动,但建议您尽量待在房间。”
凌墨依旧低着头,微微点头。
雷恩看着他这副模样,莫名觉得胸口有些发堵。他转身,迈步踏上楼梯,军靴踩在金属阶梯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一步步向上,消失在二楼转角。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凌墨才缓缓抬起头,长长舒了一口气,后背的礼服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雄子?”艾文轻声提醒,“我送您上去?”
凌墨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点了点头。
三楼的走廊比楼下稍显温暖,灯光调成了柔和的暖黄色,301室的房门自动滑开,露出内部的景象。
房间很大,布置得……很“标准”。
符合雄虫协会颁布的《雄虫居室指导标准》:柔软的地毯,宽大的床铺,占据一整面墙的书架(虽然空空如也),连接着星网的终端屏幕,还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府邸后方的小花园。
标准得像一个高级酒店套房。
但对凌墨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一个可以关上门、隔绝所有目光的独立空间,就是天堂。
“谢谢。”他低着头,对艾文小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像羽毛。
艾文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不客气,雄子。终端里有我的联络码,如果……嗯,如果有需要,也可以找我。那么,请您好好休息。”
房门在凌墨身后无声关闭。
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将脸埋进膝盖,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
结束了,婚礼结束了。
没有在众目睽睽下彻底崩溃,没有晕倒在礼堂的红毯上(虽然也差不多了),没有在新婚雌虫面前失态到无法挽回……
可是接下来呢?他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和一个完全陌生的、气场强大到让他窒息的雌虫,共同生活下去?
恐惧再次漫上心头,冰冷刺骨。
不知过了多久,凌墨才慢慢停止颤抖。他抬起头,环顾这个房间,目光扫过书架,扫过终端,最终落在书桌上——那里放着一本老式的纸质笔记本和一支笔。
他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挣扎着站起身,凌墨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支笔。
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他翻开笔记本空白的第一页,犹豫片刻,落笔:
【观察日志 Day 1】
地点:雷克斯上将府邸,301室。
观察对象:雷克斯(雌虫,三星上将,配偶)。
初步印象:
体型:目测身高198-200cm,体重估测110-120kg(肌肉密度极高),肩宽约65cm,符合顶级军雌体征。
信息素:极淡(控制力极佳)。主要成分类似雪松与硝烟混合体,无攻击性扩散迹象,存在高强度压制性内敛特征(推测为长期战场应激反应)。
异常点:婚礼晕厥时,疑似有短暂精神接触,对方反应异常(未表现出对C级精神力的鄙夷,反而有短暂愣怔)。需后续观察。
……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随着一行行冷静客观的文字流淌出来,凌墨的呼吸渐渐平稳,眼神重新聚焦。
他害怕社交,但观察与记录,是他理解世界、掌控自我的方式,将一切转化为数据和分析,恐惧就会变成可以解剖的课题。
写满一整页后,凌墨停下笔,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花园里的地灯勾勒出灌木的轮廓。
远处,军区家属院的灯火星星点点,更远处,首都星的霓虹将天际线染成模糊的光带。
这里不是凌家,没有无处不在的审视和嘲笑,也没有那些虚伪的家族礼仪。至少目前看来,雷恩上将给了他最基本的空间和距离。
也许……真的可以试一试。
凌墨轻轻吐出一口气,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玻璃映出他苍白的脸和那双重新燃起微弱火光的桃花眼。
楼下传来隐约的声响。
是军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重,规律,由远及近。
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接着,一阵沉闷的、仿佛重物击打沙袋的闷响。
凌墨的耳朵动了动。
那是……训练室的声音?雷恩在训练?
他下意识地看向终端屏幕上的时间:23:47。
新婚之夜,深夜训练。
凌墨的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不知道是在嘲笑这场婚姻的荒唐,还是在自嘲彼此的处境。
他拉上窗帘,转身走向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身体,带走冷汗和疲惫,换上智能管家准备好的柔软睡衣,凌墨躺进那张过于宽大的床铺。
楼下隐约的击打声还在继续,透过地板传来细微的震动。
凌墨闭上眼,将脸埋进枕头。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