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墨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宴会厅的水晶吊灯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将每一寸空气都照得无所遁形。
觥筹交错的声响、窃窃私语的嗡鸣、还有那些黏在他身上如实质般的视线,汇聚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缩在宴会厅最角落的立柱旁,努力将自己藏进阴影里。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上那件昂贵却不合身的礼服袖口,丝滑的面料被冷汗浸得微湿,指节用力过度泛出青白色,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看看他,又躲起来了。”不远处传来低声嗤笑,是堂兄凌景明的声音,“简直丢尽了凌家脸。”
“小声点,他好歹是个雄虫。”另一个声音应和道,语气里没有半分尊重,“虽然是C级……啧,真不知道家族养他这么多年有什么用,连最基本的精神抚慰都做不好。”
凌墨垂下眼睫,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听见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二十二年来,这些话如影随形。
雄虫,C级,废物。
在雄虫稀少而珍贵的虫族社会,他本该是天之骄子。
可偏偏,他是最底层的C级——精神力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别说进行高阶的“精神疏导”安抚雌虫,就连基础的感知都时灵时不灵。
在崇尚力量与血脉的古老家族凌家,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瑕疵品。
“凌墨。”威严的声音响起。
凌墨浑身一僵,缓慢抬起头。
雄父凌正雄站在他面前,身后跟着几位族老,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对商品的评估。
“明天。”凌正雄言简意赅,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匹配中心的结果出来了,雷恩上将,三星军衔,平民出身。你嫁过去。”
不是商量,是通知。
凌墨的瞳孔微微收缩,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钝痛。
雷恩上将,这个名字,就连他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虫都有所耳闻。军部最年轻的实权将领,战功赫赫,也……声名狼藉。
传闻他性格暴戾,多次违抗上级命令,更因拒绝成为某位权贵雄虫的“专属雌奴”而被军部边缘化。这样一位刺头,如今被匹配给自己这个C级雄虫——
家族终于要把他这个无用之人,丢出去换取最后一点政治利益了。
“他……”凌墨终于挤出一点声音,干涩沙哑,“他同意?”
一位族老哼了一声:“匹配是雄虫协会与军部共同的决定,容不得他不同意。更何况,能匹配到雄虫,哪怕只是个C级,也是他这种平民雌虫的荣耀。”
荣耀?凌墨在心里苦涩地笑了笑。
恐怕对方只会觉得这是羞辱吧,一个无法提供有效精神抚慰的雄虫,一个被家族抛弃的累赘。
“婚礼定在三天后。”凌正雄转身离开,临走前留下最后一句话,“别再给凌家丢脸,至少……装也得装出雄虫的样子。”
人群散去,留下凌墨独自站在阴影里,他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掌心留下深深的指甲印。
回到那个空旷得冰冷的所谓“房间”,凌墨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在地。
窗外的月光惨白地洒进来,勾勒出室内简洁到简陋的陈设——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
这就是他在凌家二十二年的全部空间。
他抱住膝盖,将脸埋进去。
呼吸急促,手脚冰凉,胃部痉挛,熟悉的恐慌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不行……不能这样……
凌墨强迫自己深呼吸,二十二年来,在无数个被鄙视、被忽略、被当成透明虫的日子里,他唯一的避难所——知识。
生物学,社会学,心理学……一切能够帮助他理解这个世界的书籍,都是他的盔甲。
他偷偷考取了双料博士学位,在星网的匿名学术论坛上发表过数篇引起小范围讨论的论文。
他用冷静的学术眼光,解剖这个社会的荒谬。
雌虫真的是天生的“护卫者”吗?雄虫的精神力真的只能用于“支配”吗?那些被视为天经地义的规则下,掩盖着多少扭曲的基因锁和刻意引导的社会构建?
这些思考,他从未对任何虫说过,一只C级雄虫的“胡思乱想”,只会引来更多的嘲笑。
可现在,他连沉默思考的权利都要失去了。
作为一只雄虫,嫁给一只素未谋面的雌虫,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面对无数审视的目光……
“呼……”凌墨长长吐出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书桌前。
他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陈旧但保存完好的纸质笔记本——在这个高度数字化的时代,纸质记录反而成了最好的保密方式。
翻开扉页,上面是他娟秀而整齐的字迹:
《关于虫族精神力本质与社会建构关系的初步观察》
——凌墨
他轻轻抚过那些字迹,眼神从慌乱变得沉静,他害怕社交,但他喜欢思考。
雷恩上将……平民出身,战功赫赫,拒绝成为雌奴。
这个雌虫,恐怕和自己一样,都是这个腐朽制度的反抗者——哪怕反抗的形式截然不同。
也许,这不是绝路。
凌墨合上笔记本,将它小心地藏回原处,走到窗边,望向夜空。
冰冷的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得那双桃花眼宛如深潭。
三天后。
婚礼场地设在雄虫协会名下的“圣约礼堂”,规模不大,挤满了各方势力的眼线。
凌家好歹是古老世家,哪怕嫁出去的是个废物,面子工程也要做足。军部那边,显然也有不少虫想来看雷恩上将的笑话。
凌墨穿着繁复的白色礼服,站在礼堂侧厅的镜子前。
镜中的雄虫银发如瀑,皮肤冷白,五官精致得近乎妖异,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本该潋滟生辉,此刻却空洞无神,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漂亮人偶。
“少爷,时间到了。”管家在门外低声催促,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恭敬。
凌墨最后看了一眼镜子,深吸一口气,推开侧厅的门。
喧闹声如海啸般扑面而来。
礼堂里坐满了虫,左边是凌家代表和雄虫协会的官员,右边是军部的将领和雷恩的下属。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好奇的、审视的、鄙夷的、嘲弄的……
凌墨的脚步骤然僵住,窒息感再次袭来,比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膝盖发软,冷汗浸透了里衣。
不能晕倒……不能在这里晕倒……
他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清醒,一步一步,缓慢而僵硬地走向礼堂前方。
那条铺着红毯的通道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终于,他走到了仪式台前,看到了今天的新郎——雷恩上将。
雌虫站在仪式台另一侧,一身笔挺的墨绿色军礼服,肩章上的三星徽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他比凌墨想象中更高大,近两米的身高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古铜色的皮肤,硬朗的面部轮廓,一道浅疤划过左侧眉骨,平添几分悍厉之气,短发如钢针般竖立,深褐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他,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暗流。
他在审视自己,凌墨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凌墨也在审视他:雷恩的站姿完美符合军事规范,但肌肉线条处于微妙的紧绷状态,是长期处于战斗戒备的下意识反应;他的呼吸频率极低,控制力惊人;还有那双眼睛……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愤怒或屈辱,只有平静,像是在执行一项早已知道结局的任务。
“双方请交换誓约戒指。”主婚的雄虫协会官员用毫无感情的腔调宣布。
凌墨机械地伸出手,指尖冰凉。
雷恩也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掌宽大,指腹和虎口覆着一层厚厚的枪茧,两人的手即将触碰时——
凌墨眼前一黑。
最后的意识里,他只感觉到自己向前倾倒,落入了一个坚硬而滚烫的怀抱。
陌生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将他彻底包围,与之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精神波动,从他意识深处不受控制地溢散开来。
然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
雷克斯稳稳接住了倒向自己的雄虫。
怀中躯体轻得不可思议,冰冷,柔软,像一捧易碎的雪。那张过分精致的脸此刻毫无血色,长睫紧闭,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周围的喧嚣瞬间凝固,继而爆发出更嘈杂的议论。
“这就晕了?也太没用了!”
“雷恩上将真是倒霉……”
“安静!”雄虫协会的官员厉声喝道,脸色难看。
雷恩没有理会那些声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刚才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奇异波动所占据。
那是什么?
作为身经百战的军雌,他对精神力的感知远超寻常虫。
雄虫的精神疏导他经历过不少次——那些所谓的“安抚”,本质上都带着居高临下的“支配”意味,像是一把温柔的锉刀,强行磨平雌虫精神海的棱角,他厌恶那种感觉。
可刚才……这只叫凌墨的雄虫晕倒时,溢散出的那丝微弱波动,完全不同。
它像是……共振,像两个频率相同的音叉,一个振动,另一个自然而然地和鸣。那一瞬间,雷恩因常年战斗而躁动不安的精神海,竟奇异地平静了一刹那。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那种感觉,真实得无法忽视。
“上将?”副官艾文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需要医疗队吗?”
雷恩回过神,低头看向怀中的雄虫,对方依旧昏迷,眉头微蹙,像是在忍受某种痛苦。他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让全场再次哗然的举动——
他将凌墨打横抱起。
“仪式继续。”雷恩的声音平稳有力,不容置疑,“我的雄主身体不适,后续流程从简。”
他抱着凌墨,转身面对主婚官员:“请继续。”
整个礼堂鸦雀无声。
军官席上,雷恩的旧部们表情各异,雄虫协会的官员脸色铁青,看着雷恩那不容置喙的气势,终究还是妥协了。
“那么……依据《雄虫保护法》与《军婚特别条例》,在此宣告:凌墨雄子与雷恩上将,正式缔结为伴侣,誓约成立。”
没有戒指交换,没有誓词宣读,甚至没有礼节性的亲吻。
一场荒唐的婚礼,在主角之一昏迷的情况下,仓促落幕。
雷恩抱着凌墨,大步流星地走出礼堂。
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他挺直的脊背和沉稳的步伐,将所有窥视的目光和窃窃私语都隔绝在外。
艾文紧随其后,低声汇报:“上将,悬浮车已经备好,目的地是军部分配给您的将官府邸。另外……哈里森侯爵那边派人传话,说想邀请您和您的新婚雄主共进晚餐。”
雷恩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冷了几分:“回绝。”
“是。”艾文毫不意外,“军部参谋处发来通知,要求您明天上午九点去述职,大概率……是关于这次匹配的事。”
“知道了。”
走出礼堂大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雷恩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依旧昏迷的雄虫,阳光落在那张苍白的脸上,长睫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
C级雄虫,凌家的弃子,社恐,脆弱,毫无价值——至少在绝大多数虫眼中如此。
可刚才那股奇异的波动……
雷恩的眼神深了深。
也许,这场被迫的婚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悬浮车门自动滑开。雷恩抱着凌墨坐进后座,动作下意识地放轻了几分。
“回府邸。”他下令。
悬浮车平稳升空,驶离这片是非之地,雷恩靠坐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天际线。
怀里的雄虫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嘤咛,眉头蹙得更紧,无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像是在寻找热源。
雷恩身体微僵。
片刻后,他抬起手,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雄虫靠得更舒服一些。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将天空染成暧昧的紫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