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的死神是白色的,这很棒,如果它是黑色或灰色也没什么不好,但白色的长斗篷和兜帽即使在夜晚或漆黑的洞穴里也能立刻找到。凯特表姐说黑暗从来不能妨碍她看见自己的黑色死神,毕竟死神是无法掩盖的,然而布鲁斯还是觉得,有明亮的白色陪伴更好。
八岁之前,布鲁斯从未害怕过它。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害怕与自己一同出生和长大的事物——死神跟与生俱来的眼睛、嘴巴、手足有什么区别?
玛莎和托马斯精心准备的心理疏导课于是没能用上,不过迎接新成员好几年后,他们早就习惯了。小布鲁斯在许多事上都有自己的主意,当他符合他们的预想时,他们亲吻他身上延续的他们自己的生命;当他出乎他们意料时,他们欢呼着拥抱惊喜。他习惯于被这些温柔、热情、无条件的爱意所浸泡,像是摔破膝盖或是被蝙蝠吓哭这样的小插曲,也往往以成为获得比平时更多爱意的借口告终,算不上什么坏事。
至于死亡……
死亡。
是火药的气息。是滚落一地的珍珠。是膝盖下逐渐变冷变黏的血泊。是父亲定格在半开半闭的双眼。是陌生警官盖在身上的、温暖而充满烟味的外套。
“它靠近了我。”
这是关于那晚,布鲁斯唯一能够谈论的话题。
“在我转行之前,我曾数次目睹我的死神靠近我。”阿尔弗雷德似乎对如何采取委婉措辞纠结了一番——他最好不要那样做,布鲁斯在葬礼中已经听够了虚假的问候。他清楚明白地告诉每个前来拐弯抹角打探的人,他认定父母将他和韦恩家族的产业托付给阿福是正确的决定,这样能略微减少人们对他所继承的遗产的觊觎,或至少令他们意识到骗走布鲁斯没那么简单,阿福充满歉意地对他强调了这么做之于保护他利益的重要性,但无论前述理由还是阿福的嘱托,都不是布鲁斯展现出对阿福的绝对信任的原因。
“第一次的时候,我几乎认定……就是那天了。但跟人们说的一样,它会……呃……”
“与死亡一同接近,但没人知道它靠得足够近之后会做什么,当死亡离开时,它也会回到原来的距离。”布鲁斯不耐烦地说,同时瞥向自己的死神,仿佛怀着某种微妙的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如果冷不防地看过去,兴许就有哪次能看见斗篷和兜帽以外的东西。他从来没好奇过斗篷和兜帽下边是什么,这真奇怪,不过这种奇怪跟那晚之后所有的感受一样,都是拖泥带水、沉重乏味的一团,他没有追究的兴趣。
“是的,当我脱离危险,或者在医院醒来,我就会发现它又回到了房间的角落。”阿福观察新被监护人的视线太明显了,布鲁斯扭过头时,管家停顿了一下,“不过,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布鲁斯少爷……有一阵子,我认为它离我比从前要近,持续了大概几个月。我不确定具体有多久,当我注意到时,它已经回到了正常距离。”
“你害怕吗?”布鲁斯问,“当它离你更近的时候?”
“是的。”阿福那种“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语气太过漫不经心,反而刻意得像个谎言,“我怀疑我没有完全脱险,我的敌人还在盯着我,或者我搞砸了任务、我的上级决定干掉我,诸如此类。但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些情况。也许一个人与死亡的距离不完全是以他是否受伤或生病决定的,您说呢?”
“我不知道。”布鲁斯滑进被子里,翻身将它卷在身上、拉过头顶。阿福继续在他床边待了一会儿,对他道了晚安。
他的死神与他并肩。那晚它出现在布鲁斯泪眼模糊的余光中,而后再也不曾退去。
布鲁斯对此三缄其口,阿福的故事告诉他老管家对此并没有什么好方法,他不需要更多心理医生或是家庭教师。而对外,全世界都知道他是个有钱孤儿已经够了,更多与众不同之处对他毫无帮助。
但毕竟布鲁斯每次望向死神都得把头转向一侧,要真正瞒过阿福是不可能的。若对象是个危重病人,无缘由扭头必是不祥之兆,然而就布鲁斯的情况而言,似乎不存在确切答案。偶尔,布鲁斯不小心在有外人的场合这么做,阿福会及时出现在布鲁斯视线的落点,把手搭在布鲁斯肩上,俯身在他耳边下达“去跟威尔逊小姐说几句话”一类的指令。
“我也要死了吗?”布鲁斯蜷着身子靠在床头,向着床尾发问,“什么时候?还是我已经死了?你在等什么?”
“来啊。”他强作镇定,可是灵魂深处从未止息的颤抖翻涌上来,令他的牙关打颤。
“我不怕你!”他暴怒了,朝死神挥拳,结果仅仅是害自己失去平衡摔下床,而死神嘲讽般如影随形。
“你看不起我吗?”他冲它尖叫,“我不是懦夫!我不怕死!”
质问它,喘息,攻击它,喘息,把所有能移动的东西砸向它,喘息。有时候布鲁斯会听见阿福在门外徘徊的动静,于是中断循环,爬回被窝,紧闭双眼。有时候他什么都听不见,停止仅仅是由于精疲力竭。
第二天早上,他会自欺欺人地问阿福有没有听到自己做噩梦的动静,而阿福只需要他老老实实地伸出胳膊腿,为他处理穿过死神撞伤在家具上的关节。
“我会见到他们吗?”有时候布鲁斯这样问,“你会带我去找他们吗?还是每个人都会是一个人?那我父母呢,他们在一起吗?那时候他们的死神做了什么?”
还有的时候,夜晚漫长得永无止境,梦魇和温柔的回忆缠成绞索,榨取他的每一丝生命,布鲁斯的嗓音变得如此微弱,语调近乎渴望。
他问:“还不是今晚吗?”
死神保持沉默。而当天光亮起,吃着阿尔弗雷德精心烹制的早餐,布鲁斯庆幸它永远不会出卖自己的秘密。
如果身旁的事物无法回答,那么更远处的如何呢?
布鲁斯的肩膀与灰色岩石相撞,他听见风穿过山梁,雪粒翻滚如海浪,想象拖曳在身后的足迹如沙滩上的记号般被从雪原上擦去,更用力地命令手掌和膝盖撑起自己,却愈发像是在水中挣扎。
水。冰雪融水汇聚成河,百川合流入海,洋流串联大洋,若他没有舔去溅在唇边的冰碴,也许它会比他更快回到哥谭——他父母和先祖的诞生之所、埋骨之地。他已行过贫穷,见证苦难,体验着饥寒交迫、颠沛流离。重回他脑海的哥谭像是最后一块拼图,布鲁斯倚靠承载他的大地,面对环绕他的苍穹。灼热的一团在他的胸腔中集结,像是从他体内破土生长的什么,像是答案,像是火焰。
“不……不。”他无法分辨眼前扩大的白芒是死神的袍角还是高原反应和雪盲的症状,嘀咕着一味拒绝,“今天不行。”
“它会跟你说话。”拉斯·奥古呷了一口散发小豆蔻和藏红花气味的红茶,“当你死去的时候,此生唯一一次,你会听见它的声音。”
布鲁斯不该被诱惑。关于死神会在所联接的人类死亡之时做些什么,每个宗教的每个教派都有各自的答案,许多有濒死经历的人更是大谈自己的所见所闻,跟所有关于死后世界的传闻同样,它们最大的共通之处便是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然而他情不自禁地问:“它说了什么?”
拉斯没有露出对他占到上风时那种志得意满的微笑,而是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会儿自己的杯子,仿佛突然又斟酌起了该不该回答。一种发麻发痒的怪异感缓缓爬上布鲁斯的脊背,他也拿起茶杯,抵抗看向自己死神的冲动。
“只属于我的句子……你能推理出它是什么吗,侦探?”
“你怎么知道它只属于你?”布鲁斯反问。
“当你听到的时候你会知道的,因为它就像你的死亡一样,只属于你一个人,告诉你停止的时候到了。”拉斯的嘴唇扭曲,嘴角弯起,“你心动了。侦探,别否认,你有那样的眼神。而且你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帮助你得到答案。”
“这世上有数十亿人无需答案也平安度过了一生。”这反击太过无力,不能怪拉斯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
“知道吗,当我从池水中苏醒时,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告诉它‘你错了’。”
“它回答你了?”
“它不需要,我也不需要,我们都知道我是对的。”暗影之王面颊的肌肉怪异地抖动,“我已经征服了死亡,成为永恒,死亡和死神说的话,对我都不再有丝毫意义。”
“我看并非如此。”布鲁斯倾斜茶杯,茶水流过方糖夹,腾起一阵怪异的香气。
谈判终结,刺客破门而入。
布鲁斯在仅有一个身影的镜前左右侧身,观察这次制作披风的材料能否呈现自己想要的质感,随即满意地点点头。
“如果人们能看见你,会以为我们是双胞胎。”他评价道,将披风挂在凯夫拉盔甲旁,略做停留,凝视盔甲胸前的蝙蝠标记。
“我将成为恐惧。”他陈述,“而非死亡。”
蝙蝠镖和特种弹在工作台上整齐排开,布鲁斯进行最后一次检测,将它们一一收进腰带,拿起爪钩枪。
“你觉得你能跟上我吗?”他又问,没有留出回答的时间,“当然能,你我同在。”
阿尔弗雷德走下长梯,手中的餐盘里是希腊酸奶、浆果和水煮蛋。
“离预计出发时间还有一小时,布鲁斯少爷,您也许需要再补充一些能量,除非您的计划有所变更。”
“谢谢,阿尔弗雷德。”布鲁斯说,“照原计划执行。”
“是。”
“谢谢你。”
“选择即责任,布鲁斯少爷。”
无论问题还是答案,皆非今晚的主题。
今晚,蝙蝠侠与他的死亡一道飞翔于他的城市上空,如黎明划破天际。
黑暗物质三部曲里提到,有一个世界里的每个人出生身边自带一个死神,它会一直沉默地陪伴你,只在你死去的时候跟你说一次话,告诉你一切都结束了。觉得很适合蝙就搞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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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问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