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势是双方妥协的结果:戴安娜飞在上方,双手托住他腋下。布鲁斯承载全部体重的肩膀酸痛不已,但作为一名不知怎的混进超能力群体里的普通人类,他对此类不适已经相当习惯。
“幸亏今天是万圣夜,时空折叠引起恐慌的概率大大降低。”布鲁斯说,“街道样式的不同以及人群着装和行为上的差异基本可以被‘不给糖就捣蛋’覆盖,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很难说服他人相信这不是某人的恶作剧。”
戴安娜从他说到一半就开始轻笑,布鲁斯发觉飞行速度开始变慢,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愿意给他当交通工具的朋友很少能抵挡住在空中戏弄他的诱惑,而且既然提供帮助的是对方,布鲁斯也不能不比平时更忍让一些。好在比起克拉克,戴安娜要厚道多了。
“不给糖就捣蛋,嗯?”戴安娜压低嗓音假装蝙蝠侠,然后用正常的声线问:“你小时候也参加吗?”
“不,韦恩庄园离市区太远了。”布鲁斯回答,“我爸妈照例会准备一些糖果,但真正能走到我家门口的孩子很少,偶尔有一两个来了,我爸还会为了安全起见让司机送他们回家。我怀疑当时的司机在车上恐吓过那些孩子,因为不喜欢晚上加班,所以从来没人来过第二次。”
“真可惜。”戴安娜遗憾地说——真诚地遗憾于他错过了一份快乐。布鲁斯无需告诉她自己所处的阶层也为庆祝万圣节举办活动,但自他第一次作为韦恩家族仅剩的代表出席时起,它们就没给他留下过什么好印象。人类社会中的把戏没什么她不曾见过或不知道的,她容忍自己不喜欢的部分,拒绝自己认为非正义的部分。
“……有一次,但我不太记得了。”布鲁斯低声说,“在我七岁的时候。我父母觉得我已经长大到可以参与一些普通市民的活动了,他们希望保持我和哥谭人民的紧密联系,鼓励我长大后像他们一样致力于改变哥谭的现状……”
韦恩一家换了装,溜到街上,混进人群里。布鲁斯只能想起他们都遮住了全脸,爸爸的装扮亮闪闪的、鲜艳华丽,妈妈的则有很多柔软的长毛,他用来装糖的是个有弹性的南瓜碗。孩童视角中哥谭的街道与往日大不相同,种种高大、诡谲的怪物路过他身畔,他抓紧了妈妈的手,又忍不住兴奋得大叫。那种兴奋还模糊地留存在他心中,事到如今已不再在他胸口割开撕裂的、毁灭性的痛苦,激起的更像是旧伤处的酸涩和钝痛:韦恩一家普通的一夜,跟看完表演后走路去停车场同样普通。
布鲁斯猛地打了一阵寒颤,回过神来:“抱歉,你说什么?”
“你冷吗?”戴安娜宽容了他的心不在焉。
“还好。”他没在最近一次任务中受什么重伤,但装甲的真空隔热层被撕裂了两处,导致这次飞行显得尤其漫长。或许与此有关,他的思维像是一台播放到七岁的万圣夜便卡住了的留声机,回响着戏服下他自己壮着胆子大叫“不给糖就捣蛋”的稚嫩声线。
未经思考,他的嘴鬼使神差地说:“当你为正义而战,你的心中便有一团火,令你的躯体充满温暖。”
见鬼。
“说得好!”戴安娜大笑起来,布鲁斯立即开始构思阻止她将来对其他人复述这句话的方案,他都可以想象克拉克问“我可以引用这句话”吗那假惺惺的语气。
可他很快又一次走了神——两人飞进了哥谭的边界,此刻他的城市灯火疏密不均,不同时期的碎片如同马赛克砖一般交错分布。万幸黑门监狱和阿卡姆都还在原处,布鲁斯已经督促他们将警戒等级提升到最高,目前没有异常迹象。
“等等,停。”布鲁斯手指地面,“把我在这里放下。”
戴安娜发出一个疑惑的小声音,不过她知道布鲁斯现在住哪儿,看一眼就明白了。两人降落在一幢大型商超的后仓附近,布鲁斯轻而易举地打开了疏散门。
“蝙蝠侠心中的正义之火竟然没能熔化他盗窃的糖果吗?”他重新锁上疏散门时,戴安娜调侃。
“我留了两倍的钱。”布鲁斯不必要地解释道,调整了一下肩上的大袋子,“无论哪个时期的孩子,都没必要在万圣夜失望。我可以自己回去。”
“别想。”戴安娜伸出手,“我们可是同伙。”
她的眉毛在一根拐杖糖落进她掌心时扬了起来,布鲁斯很难不对此感到些许得意:“分赃。”
一声朗笑未落,布鲁斯已经再度回到空中,他抱紧赃物袋,象征性地表达了对公主抱的不满(但确实解放了他的双肩)。转瞬两人就降落在他房子的屋顶,响个不停的门铃声清晰可闻,布鲁斯将糖果塞给戴安娜。
“既然你已经来了,蝙蝠侠不适合接待孩子。”他解释道,“而且会太像我本人。”
“我们可以互换,像上次你和卡尔那样。”戴安娜提议,明显地坏笑着——人类社会都把一位女神腐蚀成什么样了?“我不介意穿男人穿过的衣服。”
“你的衣服太冷了。”他说,掉头进了卧室。
由布鲁斯·韦恩接待也不是好主意,他现在可没有能把媒体关在外边的庄园围墙了。布鲁斯尽快卸甲,斟酌了一下自己的选项,取出一套备用卧具。灰幽灵是最简便的变装选择,而且基本上想在下面穿多厚都行,把家里的灯都打开的话,也不会吓到孩子。
门铃响到第三轮,布鲁斯顶着他粗糙的灰幽灵套装迈出卧室,等待经受戴安娜的嘲笑。如他所料,戴安娜半跪在门前平视小小访客,不过这回门外只有一个人。
一个小灰幽灵。戏服也是用床单临时改的,两个眼洞中露出一双圆圆的蓝眼睛。
“不给糖就捣蛋!”小灰幽灵举起双手,抖动床单发出恐吓。
“噢。”布鲁斯听见自己和戴安娜同时说。
他扯下戏服,冲回卧室,抓起万能腰带翻出窗外,用最快速度爬了上去。还没站稳,布鲁斯就急切地四下张望,他要找一个能看见门口又不太显眼、未受训练的普通人会选择的地方——
东南方向最近的街角,那儿站着一个海盗和一个狼人,他们的身体自然而然地挨在一起,从墙后探出头,注视那个身着铠甲的女人将一大把巧克力放进小灰幽灵的南瓜碗,小声跟对方说着什么。他们不知道门口发生的具体对话,然而它正在布鲁斯没有任何装备的耳边响起,字字句句清晰无比。
“你太酷了!”
“谢谢你,帅气的灰幽灵。”
“可是,你冷吗?”
英武美丽的女神摇摇头:“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当你为正义而战,你的心中便有一团火,令你的躯体充满温暖。”
小布鲁斯也不知道,或者说不可能目睹(毕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被爱着)爸爸妈妈目送他大着胆子独自走去按响门铃时的紧张担心,看见他收到友善对待时松了口气,以及等着他兴高采烈跑回来时的期待和喜悦之情。
当天早些时候,他看了一下午的灰幽灵,一时兴起,临时决定改变晚上的变装。这难不倒他无所不能的爸爸妈妈,不过出门前布鲁斯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看起来好笨重,偷偷把床单下穿的棉衣给脱掉了。
谁都没料到,小布鲁斯满载而归之后,他们会在哥谭变了样的街道上迷路,足足两个小时才找着停车场。玛莎发现的时候,小布鲁斯已经冻得嘴唇发白,他一回家就发了三天高烧,几乎将这个万圣节忘得一干二净,而且接下来的好几周都被重感冒折磨得痛苦不堪。下一年的万圣节,他们为了一个重要慈善项目选择在温暖的庄园里举办聚会,许诺明年一定让小布鲁斯出门。无数落了空的小小承诺之一。
“那孩子说他害怕蝙蝠。”戴安娜来到他身边,没有问任何问题。
“没错。”布鲁斯轻声说,“而你告诉他这没关系,因为……”
有时候,我们最深的恐惧,恰恰会成为我们力量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