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海拉的记忆中,塞勒涅有着另一副模样。
六岁那年,她夜里去洗手间路过药水房时,看见里面泛着绿光。
她蹑手蹑脚推开药水房的木门,那口紫色的大锅上咕噜咕噜冒着气泡,浮现出一些花瓣和骨头。
锅前站着一个女人。
一个只看背影便觉得无比漂亮的女人。
一束月光洒在她身上,她有着海藻一般的黑色卷发,一身紫色长裙将她勾勒得像是从月亮上出走的女神。
海拉看见窗外的月亮很大很圆,也很亮。
后来的每个月圆之夜,海拉路过药水房都能看见这个女人。
今晚也是个月圆夜。
海拉夜里起身来到药水房,透过门缝看着里面的场景。
老巫婆依旧佝偻着,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转过头来。
那双木讷浑浊的紫色双眼直直盯着门缝后某个方向。
海拉瞳孔皱缩,光着的脚不受控制地往后退。
而后,她捂着嘴发了疯一般往楼上跑。
楼梯好像被无限拉长,一直跑到阁楼,海拉立刻用上锁咒锁了门。
虽然塞勒涅明令禁止她使用这个魔法,但海拉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蜷缩在被褥中,一种恶心黏腻的感觉像一条蛇,从脚底穿过全身的血管,缓慢地蠕动着,就要从她的口中钻出。
这就是塞勒涅,令她无比厌恶的塞勒涅。
月亮悄无声息地流动着,猫头鹰一直在叫。
海拉昏睡了过去。
梦里,她终于走出了荆棘高塔,她就站在高塔之下,往上看着。
药水房的窗户上映着一个漂亮的女人。
她有着海藻一般的长发,正在搅动着身前锅里的药水。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锅里是什么呢?
海拉,锅里是什么呢?
少女从睡梦中惊醒。浓密的黑色卷发已经打湿了一片。
她撩起额前发丝,大口大口呼吸起来。像一只就要被淹死的鱼,终于浮出了海面呼吸新鲜的空气。
“海拉——”
“海拉——”
“起床了,海拉——”
海拉应了一声,迅速起身收拾。收拾完后,她犹豫着,还是打开了阁楼的大门。
少女光着脚一个一个旋转台阶下着。直到厨房。
“海拉,去拿两只左边的蝙蝠。”
“好。”
海拉提着蓝色裙摆到三楼食物库,来到一堆蝙蝠前。
“妈妈,拿左边的可以吗,左边的更肥硕一些。”她对着楼下喊道。
“要右边的。”楼下传来塞勒涅的声音。
“可是”
“我说了要右边的!”
塞勒涅突然发了疯。
海拉只好拿了右边的两只蝙蝠飞快地跑下去。
塞勒涅扯过,将它们一股脑闷在锅里。蝙蝠的黑毛立刻脱落在极其滚烫的开水里。很快一锅水都铺满了蝙蝠毛,变成了乌黑的汤汁。
海拉忍着恶心去一楼的桌子上等着。
这已经是她不知道吃的第几只蝙蝠了。从小到大,吃的最多的就是蝙蝠,都要吃吐了。
当那两只蝙蝠被端上来的时候,海拉真的有一种要吐了的感觉。
但她还是味如嚼蜡地把一只蝙蝠吃了下去。
如果表现出一丁点对蝙蝠的不满,那么塞勒涅会有一百种方法让她永远只能吃蝙蝠。
海拉看着塞勒涅那半只没吃完的蝙蝠,准备收拾碗筷,突然被老巫婆叫住。接着就是她想象中无比熟悉的谩骂。
大概是因为刚刚看见了蝙蝠汤里自己的脸,便想到了那个失败的药水。
如果不是海拉让瑞拉的公主跑了,她怎么会做不出成功的药水!
塞勒涅本是整个女巫族最强大的女巫!
都怪海拉,都怪海拉!
她本就是不应该存在的。她是荆棘女巫的耻辱。她是她那段卑劣过往最鲜活的证明。
海拉就是个错误!
塞勒涅再次发了疯,将一楼所剩无几的家具砸得粉碎。
她甚至没用魔法,只是用那双龟裂的手一件件毁灭。椅子伴随着辱骂被掀翻在地上。
海拉面无表情地收拾盘子和刀叉去了二楼。巫婆歇斯底里的叫喊和东西被摔碎的声音此起彼伏。
洗完后,海拉回到阁楼,抱着那本童话书继续看了起来。
“女巫族原本和瑞拉人和平共处,直到有一天女巫族族长的丈夫和他的儿子联手背叛了女巫一族。”
“他们让国王相信了荆棘女巫是极其危险的存在,国王攻打了女巫族。”
“女巫族最后只剩下一个女巫。”
“她就是族长的女儿,也是两个背叛者的女儿和妹妹。”
时间在童话的魔法里,在小魔女一张一合的唇瓣里流逝。
这些天,塞勒涅和海拉之间非常僵硬。
虽然这不是塞勒涅第一次发疯,但这个诅咒是她的逆鳞,这是她最疯癫的一次。
虽然有的时候,海拉分不清到底谁是疯子。
还是说,她们都是疯子。
海拉依旧大部分时间待在阁楼的那张小床上,翻着那本几乎能够倒背如流的童话书。毕竟,这本童话是她十五年来唯一的消遣。
“她下定决心要复兴女巫族,可女巫族受到诅咒。一个女巫一辈子只能生一个孩子。”
“因为女巫族只有女人才能继承魔法,因此也只有女人才能延续女巫族。”
“好在上帝有眼,几百年来,女巫族生下的都是女儿。”
床脚的魔镜突然震动起来。
海拉放下童话书,爬到床尾。
镜子里出现了两个男孩,他们正进入荆棘森林。其中一个一头金发,另一个一头红发。
金色的头发……
在瑞拉,金发和黑发都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只有皇室人员才是金色头发,而黑色属于女巫。
真漂亮……海拉心想着,从枕头下找出一张手帕,在上面施加了咒语后扔了出去。
手帕带着魔法飞呀飞呀,一直飞到了两个少年跟前。
少女守在魔镜前观察着,金发少年正要上前去捡,被红发少年给拦住。
两人似乎在说话。
但海拉最终没看见是谁捡到了她的手帕,因为老巫婆突然进来了。
老巫婆每次上阁楼都是没有声音的,并且从不会敲门。
虽然已经过了十多年,但海拉还是会被吓一跳。
“你在干什么?”
像塞勒涅一样,她说出来的话,也是冰冷的、充满厌恶的、带着绝对命令语气的。
海拉下意识把魔镜藏在身后。
“拿出来。”
海拉拿出身后的魔镜,“只是在看镜子。”
塞勒涅笑了。
轻蔑、鄙视、自以为是、高高在上。
“一天到晚就看镜子,很想出去是吧?”
“我跟你说,你就算看一辈子镜子,也只能被困在这里。”
“永远出不去。”
“你这辈子就是这样。”
海拉感到一阵阵恶心,呕吐的感觉在胃里翻滚。可吐也吐不出来。只是很难受。
一只乌鸦从窗外飞进,到巫婆耳边叽叽喳喳了一阵。
巫婆双手抱胸,一直抿着嘴点头。
真丑。
老巫婆真丑。
乌鸦总是带来不详。
乌鸦飞走之后,海拉心里有些压抑的痛楚,混合着等待的恐惧和长期被禁锢的麻木。
呕吐感越来越强,却吐不出来。
“你刚刚扔手帕了。”
“还下了美梦咒。”
她又笑了,“哦。”
“你以为让王子晚上梦到你这个女人,然后就会爱上你带你离开是吧。”
“我告诉你,你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他只会觉得你贱得很,等把你睡了或者杀了,到时候你哭爹喊娘都没得人来救你。”
“你就是贱,别人没找你,你都要犯贱去找别人。”
“你跟你那个爹一样,是个神经病。”
海拉紧紧皱着眉头,恶心感一阵一阵,那条蛇,就要从胃里沿着食管钻出来。
几年前,她听到这些话还会哭,会默默流泪。
而现在,她听见之后,只是会觉得恶心会想吐。
不会再哭了。
她已经很久没哭了。
塞勒涅还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
世界变得很安静,只剩下一种声音,像一根爆掉的水管在尖叫。
这种感觉一直到塞勒涅离开之后才慢慢消失。像鲜花笑够了脸,终于在夜深人静缓慢闭合。
当她再次看向镜子的时候,荆棘森林已经没有了他们的踪影。
她希望是那个王子捡到了手帕,她喜欢他的金色头发。
虽然巫婆总说男人靠不住,但是海拉觉得总比待在阁楼,待在塞勒涅身边要好。
————
平静死寂的日子像荆棘森林一样平静死寂。
直到那个金头发和红头发又来到了森林中。
海拉抱着魔镜靠着阁楼窗边看。他们是往荆棘高塔这边来的,看来她手帕上的魔法生效了。
不知怎的,海拉心里有点不安。
她放下魔镜,果不其然,巫婆推开了门。
海拉抬眸,脸上没什么表情。而塞勒涅脸上却是笑呵呵的。
她笑眯眯地走近,“哦,我的小恶魔,你知道你心心念念的男人往这边来了吧。”
海拉的蓝色眼睛里翻不起一点浪花,“我不知道。”
塞勒涅脸上的笑容更灿烂,更丑陋了。
“亲爱的的小恶魔,来和妈妈来做个交易怎么样?”
海拉抬眸。
“妈妈会用魔法把高塔变成一个花园,在花园东边有一个魔法圈,西边也有一个魔法圈。一会儿等他们来了呢,妈妈负责把金头发那个引到东边去,你负责把红头发那个引到西边去。”
“只要你答应妈妈,妈妈就给你解除高塔诅咒,让你以后都能自由自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