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管教学校,是一个没有蝉鸣的地方。
这里只有铁栏杆、哨声和永远洗不干净的灰色水泥地。阿哲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野草,扔进了一个玻璃罐里。他看起来很乖,不吵不闹,成绩单上的字迹工整得像是印刷体。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那个柴房,门从来没有打开过。
他床底下的铁盒,是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真实。每天晚上,当宿舍的灯熄灭,其他孩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时,阿哲就会悄悄打开那个铁盒。
铁盒里没有玩具,没有零食。
只有一张沾满了泥土的糖纸,还有一只干枯的知了。
阿哲会把脸凑得很近,近到鼻尖几乎要碰到铁盒底部。他深深地吸气。
那股味道又回来了。
那是小满家后院的泥土味,混杂着柴房里发霉的木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小女孩身上的奶香味。那味道钻进他的鼻腔,直冲大脑,让他产生一种病态的快感。
他赢了游戏。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小满现在就藏在泥土里,谁也找不到。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可为什么,心里那个空洞越来越大?
白天,他在课堂上学习“诚实守信”,看着黑板上的粉笔字,他却总能透过粉笔灰,看到小满那张苍白的脸。晚上,他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能听到隔壁床孩子磨牙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老鼠在啃咬骨头。
“阿哲,我好冷。”
“阿哲,游戏结束了吗?”
“阿哲,你为什么不拉我起来?”
那些声音不是从耳朵进来的,是从他心里那个柴房里传出来的。它们顺着他的血管爬上来,让他在大夏天里冷得发抖。
他开始模仿小满。
他会趁着没人的时候,拿出纸笔,模仿小满歪歪扭扭的字迹。他画了一只又一只的知了,画了一个又一个拿着铁锹的男孩。但他怎么也画不出小满画里的那种“生气”。
小满的画里,太阳是圆的,云是软的。阿哲的画里,太阳是方的,云是黑的。
他嫉妒。他恨。他恨小满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消失”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没有色彩的世界里。
有一天,学校组织看教育片,是关于“生命的意义”。屏幕上放着蝴蝶破茧而出的画面,老师在旁边讲着“珍惜”和“爱”。
阿哲坐在角落里,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他冲出教室,在厕所的隔间里吐得天昏地暗。他不是因为片子难受,而是因为他想起了那天。想起了他尝试把小满放进坑里时,小满睫毛上沾着的那颗露珠。那颗露珠,在阳光下也是五颜六色的,像蝴蝶的翅膀。
他亲手摧毁了那个五颜六色的世界。
那天晚上,阿哲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满藏着的柴房。小满站在他面前,身体是透明的,像是一缕青烟。
“阿哲,你带我去找外婆好不好?”小满说。
阿哲害怕了,他想跑,可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小满飘了过来,冰冷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阿哲,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继续玩游戏好不好?这次还是我来躲,你来找我。”
阿哲尖叫着醒来,发现枕头湿了一片。不是汗,是泪。
他颤抖着手打开铁盒,拿出那只干枯的知了。在月光下,那只知了的眼睛似乎在动。它没有死,它在看着他。
阿哲感到窒息。他觉得这个铁盒不是在保存记忆,而是在审判他。
他想扔掉它。他把它拿到了宿舍楼的天台,想要扔进远处的垃圾车里。可当他举起铁盒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小满的哭声。那哭声很轻,像是风穿过门缝。
“你要是扔了我,我就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阿哲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不敢扔。他怕。他怕一旦扔了,小满就真的消失了,而他将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背负着这个秘密的、孤独的怪物。
他抱着铁盒,蹲在天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哭了。城市的霓虹灯在远处闪烁,像是一双双冷漠的眼睛。
他明白了,他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夏天了。
他的确赢了游戏,但是他输掉了余下生命中的每一个夏天。
小满虽然死了,但她却像一个幽灵,永远地寄生在了他的身体里。那个拿着铁锹的男孩,将永远被困在那个阴暗的柴房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致命的游戏。
每当他想起小满那张苍白的小脸,想起她躺在稻草堆里的样子,他就感觉到一阵犹如溺水般的巨大窒息。那种感觉,比那天在柴房里听到小满停止呼吸时还要难受。
风从天台吹过,吹动了阿哲额前的碎发。他抱着铁盒,看着远处家的方向。
他知道,外婆还在等。虽然他不敢回去,但他知道,那个枣树下的青石板,和那个阴暗的柴房,将是他的刑场,也是他的归宿。
他把脸埋进臂弯里,铁盒冰冷的触感贴着他的胸口。那只干枯的知了,在黑暗中无声地张开了翅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