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蝉鸣与无人知晓的我》 第1章 第一章:蝉在叫,夏天来了 夏天的风是热的,带着一股铁锈和青草混合的味道。 我叫小满,今年六岁。外婆说,我出生在夏至那天,所以名字里要带点水汽,好压住这燥热的季节。可是我觉得,我的身体里面也住着一个夏天,总是干干的,渴得慌。 外婆家的院子很大,房子有红色的瓦顶,围墙也是用红色的砖块砌的。墙皮剥落,像一块晒褪色的布,上面爬满了爬山虎。那些叶子绿得发黑,在阳光下像是一块块融化的翡翠。外婆总说,这房子比她还老,可她还是每天擦地板、晒被子,好像这样就能留住时间。 我喜欢画画。不是在纸上,而是在心里。我把看到的东西都画进脑子里:飞过的蜻蜓、爬墙的蜗牛、外婆晾在竹竿上的蓝布裙子。我有盒蜡笔,是去年生日外婆送给我的,现在只剩三支还能用了。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坐在院子角落的石阶上,拿着外婆给我买的蜡笔,在已经画满了一半的图画本上涂涂画画。 那天下午,太阳很大,大得像是要把大地烤化。汗水像是融化的棒棒糖,黏在皮肤上。我正趴在阴凉处的石阶上,用一支断了的绿色蜡笔画知了。我画了三只知了,一只在树上,一只在天上飞,还有一只,我画它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你在画什么?” 一个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我吓了一跳,蜡笔掉在地上。我抬起头,逆着光,看见了一个男孩。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背心,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绑着一个破旧的网兜。 他叫阿哲,住在隔壁巷子的阿哲。他八岁了,比我大两岁,所以我觉得他很厉害。 “我在画蝉。”我指了指树上,“它叫得很响。” 阿哲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眯起了眼睛。突然,他举起竹竿,手一抖,网兜就像一只大鸟一样飞了出去,稳稳地罩住了那只正在鸣叫的知了。 “抓住了!”阿哲兴奋地叫道,他把竹竿拉回来,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还在挣扎的蝉从网里取出来,放在手心里。 那只蝉在他手心里扑腾着,翅膀发出细碎的声响。阿哲笑着,把手掌摊开递到我面前:“给你看。” 我凑过去,看着那只小小的、黑色的生命。它的眼睛圆圆的,像是两颗黑色的珠子,正惊恐地看着我。 “它叫什么?”我问。 “它叫夏天。”阿哲说,“它一叫,夏天就来了。” 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蝉的翅膀。凉凉的,硬硬的。突然,阿哲手一松,那只蝉“嗡”地一声飞走了,只留下几片细小的鳞粉粘在我的指尖。 “跑掉了。”我说。 “没关系,”阿哲把竹竿靠在墙边,拍了拍手上的灰,“树上还有很多。它们会一直叫,叫到夏天结束。” “说起来,你画得可真像。”阿哲像是才想起来一样,他蹲下来,捡起了我的蜡笔,“不过,知了不会闭眼的,它们死的时候,眼睛也是睁着的。”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蝉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那天下午,我和阿哲坐在石阶上,分享了一根外婆给的冰棍。冰棍是橘子味的,很甜,流下来的水滴在衣服上,留下了一个个黄色的圆点。阿哲说,他妈妈今天又去打牌了,要很晚才回来。他一个人在家,很无聊。 “小满,”阿哲舔了舔嘴唇,“我们玩个游戏吧。” “玩什么?” “躲猫猫。”阿哲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数数,你躲起来。你要躲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等我来找你。” 我摇摇头:“外婆说,不能乱藏,很危险。” “就一次。”他眨眨眼,充满了期待。 “那要是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那你就赢了。”阿哲笑着说,他的牙齿很白,“赢的人可以许一个愿望。” 我心动了。我想要一个愿望。我想让妈妈回来,或者让爸爸来看看我。可是我知道这不可能,外婆说他们都很忙。 “好。”我点点头。 第2章 第二章:我们玩个游戏吧 游戏的规则是阿哲定的。 他说,不能躲在屋子里,因为大人们会进去找。不能躲在衣柜里,因为太容易被发现。我们要躲在一个“秘密基地”里,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地方。 他带我去了院子后面的那个废弃柴房。 柴房很小,是以前用来堆放杂物的。现在里面堆满了干枯的稻草和一些破旧的农具,还有一股发霉的味道。屋顶的瓦片破了一个洞,阳光从那个洞里漏下来,照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能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跳舞。 “就这里。”阿哲说,“你躲在里面,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除非我来叫你。” “那你要快点来找我。”我说。 “当然,”阿哲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这是秘密。” 我们拉了钩。然后阿哲把我推进了柴房,从外面把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关上了。 “一、二、三……”阿哲的声音隔着木门传进来,闷闷的,“我开始数了哦,小满,你藏好了吗?” “藏好了!”我大声回答。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我来找你了!” 我屏住呼吸,紧紧抱着膝盖,躲在一堆干柴后面。柴房里很黑,只有屋顶那个破洞透进来的光。我看着那束光里的灰尘,它们像是在跳着舞,不知疲倦。 我的心跳的很快。我等着阿哲来找我。 我想象着他推开柴房的门,惊喜地叫着:“小满!我找到你了!”然后我会告诉他,我藏得有多好,谁也没发现我。 可是,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来。 外面没有传来任何声音。阿哲的脚步声没有,呼唤我的声音也没有。只有院子里的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 我开始觉得有点闷。柴房里的空气很浑浊,带着一股腐烂木头的味道。我走到门边,想要推开一条缝看看,可是门被阿哲从外面抵住了。 “阿哲?”我小声叫道。 没有人回答。 我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人理我。 我有点害怕了。我想,阿哲是不是忘记我了?还是他觉得游戏已经结束了? 我蹲在门边,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往外看。我只能看到一小片院子的地面,和那棵老槐树的树干。 外面的蝉又开始叫了,阳光透过柴房的缝隙照进来,像一把把斜斜的刀。 我重新蜷缩回稻草堆里,数着那些从屋顶漏下来的光柱。一束、两束、三束……数到第七束时,我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近了。是阿哲的凉鞋踩在泥地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像蝉蜕掉壳时掉下来的声响。 “小满?”他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像是在试探。 我没出声。外婆说过,躲猫猫的时候,只要不出声,就没人找得到你。藏得好,才是赢。 我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动。稻草扎在胳膊上,痒痒的,但我忍着。我想赢。 阿哲没有推门进来。他站在柴房门口,站了很久,久到那七束光都往墙角挪动了半寸。然后,我听见他轻轻说:“你藏的真好。” 接着,是远去的脚步声。 我松了口气,慢慢探出头。柴房门口空荡荡的,只有微风把一片绿叶卷进来,打着旋儿,落在那七束光里。 下午的阳光开始变黄。外婆出来收衣服,手里抱着我的小被子。她站在竹竿前,忽然停下来,左右张望,嘴里喃喃着:“小满呢?” 我差点就不管不顾地冲到柴房门口大声告诉她我在这里,可又忍住了。我想等阿哲回来,想听他告诉我,我赢了这场游戏。想听他告诉我,我可以许下一个愿望。 可外婆开始喊我的名字,一声比一声急切。她走到柴房门口,推了推门:“小满?你在里面吗?” 我没应。 她又叫了几声,然后走开了。我听见她打电话,声音颤抖:“……不见了,下午还在院子里头……” 我有点慌了。我想叫外婆,可声音到了嗓子眼儿又咽了下去。阿哲说:“别出来,直到我来找你”。他说这话时,眼睛很亮,像夜里萤火虫的光。 我不能输,我要赢。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太阳慢慢地落下去了。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柴房里也越来越黑。那些灰尘的舞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胃里像有只大手在拧。我想起外婆应该已经做好饭了,她会不会在找我? “外婆——”我试着喊了一声,声音不大,被外面的风声盖住了。 我知道,我不能喊。这是游戏的规则。我要等阿哲来找我。 我靠着墙壁,慢慢坐下来。墙壁是凉的,透过我的衣服渗进皮肤里。我抱紧了自己的膝盖,看着屋顶的那个破洞。 破洞里,天色从深蓝变成了漆黑,然后,有几颗星星亮了起来。 入夜后,除了聒噪的蝉鸣,蟋蟀的声音也开始此起彼伏,细细的,从草丛里面钻出来,时不时夹杂着青蛙的叫声,宣告着夏天的热烈。 可我一点也不开心。我开始觉得,这个游戏,可能跟我想的不一样。 第3章 第三章:我等你来找我 肚子实在是太饿了,我靠在稻草上,眼皮越来越重。迷迷糊糊中,我听见了脚步声。 是凉鞋的声音。 门被推开一条缝,光从外面照进来,刺得我睁不开眼。 “你还在啊。”是阿哲的声音,轻轻的,像怕惊动了什么。 我睁开眼,看见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手电筒,光圈落在我的脸上。 “我赢了。”我小声说。 他笑了,把一块饼干和一瓶水递给我:“你藏的真好,谁都没找到你。” “外婆在找我。”我说。 “她以为你走了。”阿哲说,“我告诉她,你妈妈来接你了,接你回城里的家了,叫我跟她说一声。” 我愣住了:“可我没走,我在这里。” “但是游戏还没结束。”他看着我,眼睛在黑暗里亮得吓人,“这是我们俩的秘密游戏。你要是现在出去,就输了。输了的人,不能实现愿望,还要被永远关在柴房里。” 我咽了口唾沫,没说话。 阿哲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乖,别怕。我会每天来看你,给你带吃的。等游戏结束,我就放你出来,还会帮你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然后,他轻轻带上了门,又留了一条缝——像之前那样。 我坐在黑暗里,看着门缝外的月光,忽然觉得,这个夏天,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再是那个坐在石阶上画知了的小孩了。 我成了一个,被藏起来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在柴房里过夜。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我是被一阵说话声吵醒的。 “小满?小满你在哪里?” 是外婆的声音。她拿着手电筒,在院子里四处照着。她的眼神不太好,总是需要手电筒的光来看东西。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像是要哭了一样。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我想冲出去,抱住外婆,告诉她我在这里,我被关在柴房里了。 可是,我刚要动,就看到了阿哲。 他从正屋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玩具车。他仰着头,跑近了,对外婆说:“外婆,你怎么啦?” 外婆的手电筒光束照在他脸上:“阿哲,你看到小满了吗?她昨晚就没回来。” “没有啊,”阿哲的声音很平静,他挠了挠头,“昨天下午我们玩了一会儿,后来她就说要回家,我就回去了。我以为她早就回来了呢。” 我愣住了。 阿哲在撒谎。 他昨天明明告诉外婆说我被妈妈接走了,今天却改口了。 他明明把我关在柴房里,他明明说要来找我的。 可外婆不记得了,她患有早期阿尔茨海默症,还常常对着我喊妈妈的名字。 我用力拍打着木门,想要发出声音:“外婆!我在这里!” 可是我的声音像是卡在喉咙里,发出来的只是一阵微弱的呜咽。木门很厚,外面又有外婆和阿哲的说话声,他们根本听不到。 外婆的手电筒光束扫过了柴房的方向,停顿了一下。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是阿哲说:“外婆,柴房里没有人的,那里都是灰尘,小满那么爱干净,肯定不会去那里的。”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手电筒的光移开了。“也是……那孩子,能去哪儿呢……” 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朝着院子外面走去。 我瘫坐在地上,手心里全是冷汗。 阿哲骗了外婆。他不想让我被找到。 是因为游戏吗?还是因为他不想输? 我看着木板的缝隙,看着外婆和阿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阳光又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可是我却觉得,我好像被留在了昨天,留在了这个黑暗的缝隙里。 我哭了。不是大声地哭,而是默默地流眼泪。眼泪流进嘴里,咸咸的。 我拿出我的图画本,翻到空白的一页。我用蜡笔画下了刚才的场景:外婆拿着手电筒,阿哲站在她身边,而我,在柴房的缝隙里,看着他们。 画完后,我把本子抱在怀里,缩成一团。 阿哲,你什么时候来? 第4章 第四章:缝隙里的世界 天在悄无声息中变得大亮。 我是在一阵痒意中醒来的——一只蚂蚁爬过我的脚踝,顺着裤管往上走。我轻轻抖了抖腿,它掉进稻草堆里,不见了。阳光又从那条门缝里挤进来,斜斜地切过地面,像一把薄薄的刀,正好落在我的膝盖上。 我数了数,七束光,还是七束。可位置变了。昨天它们照在墙角,今天却爬上了我的手背。时间在动,可我好像停住了。 我掏出兜里的蜡笔——那支断了的绿色蜡笔。我把它掰得更短了一点,在柴房的土墙上画了一道线。 我决定每天画一道线,直到我赢下这场游戏。 我啃完剩下的半块饼干,水瓶里还剩一点。我舍不得多喝,只抿了一小口,让那点凉意在嘴里转一圈,再咽下去。外面,外婆在喊我的名字,声音比昨天哑了一些。 “小满——小满——” 我贴在门缝边,看见她拄着拐杖,慢慢走过院子。她的白头发被风吹乱,像一团棉花。她终于站在柴房门口,停了好久,手搭在门板上,轻轻推了推。 “没人……”她喃喃自语,又走开了。 我差点想喊她。可我想到了阿哲说的话:“输了的人,要被永远关在柴房里。”我怕。我不能输。 我开始画画。 我画外婆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我的小红鞋。我画阿哲在院子里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可是线却缠在枯树上。我还画了柴房,画了那七束光,画了我自己,缩在角落,眼睛睁得很大。 画着画着,我突然发现——画里面的我自己,从来不在光里。 我愣住了。我翻找出另外一支蓝色蜡笔,在自己身上涂了一层光。可是涂完后,我更难过了。因为那光是假的,是画出来的。真正的我,一直躲在暗处。 中午,门又被推开了。 阿哲蹲在门口,手里还有一个饭盒。他打开饭盒,里面是炒鸡蛋和米饭,还有一小块西瓜。可我不爱吃鸡蛋。 “吃吧。”他把饭盒递进来,“你得有力气。” 我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炒鸡蛋有股子腥味,还有点咸,可我还是吃完了。他看着我,忽然说:“你真乖。” 我在柴房里度过了第二天。 阿哲经常来看我。他总是趁外婆不在的时候,悄悄地溜到柴房后面。 他会从木板的缝隙里塞进来一些东西:一块饼干,一瓶小小的牛奶,或者一个水果糖。 “阿哲,”我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他,“游戏什么时候结束?” “小满,游戏还没结束呢。”他会压低声音说,脸上带着那种我熟悉的、天真的笑容,“你不能输哦。” “阿哲,”我虚弱地问,“我们不玩了好不好?你放我出去。” “不行,”阿哲摇摇头,眼神变得有点凶,“这是你说好的。你要等我来找你。现在还没到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阿哲想了想,说:“等放烟花那天。镇上马上要放烟花了,那天,我就来接你出去。” “烟花?” “对啊,”阿哲的眼睛亮晶晶的,“村口的老伯说,为了庆祝丰收,三天后的晚上要在河边放烟花点火把。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去看烟花,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那时候,就是游戏结束的时候。” 我点点头,在土墙上画了第二道线。 他这么说,我就信了。 他走前,忽然说:“别让外婆发现你。她记性差,可要是她看见你,游戏就作废了。” 我嗯了一声。 门关上后,我盯着那条门缝,忽然想:“如果我一直不出来,是不是就永远是赢的那一个?”可紧接着,我又想:“可如果没有人知道我赢了,赢,还有意义吗?” 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柴房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摸出那副画着我自己的画,轻轻说:“小满,你藏得很好,可是为什么……没人来找你?” 外面,风把晾衣绳上的蓝布裙子吹得晃啊晃,像一只不会飞的鸟。 我闭上眼睛,梦见自己站在烟花下面,天空炸开一个又一个流星一样的绚丽烟火,可我的脚下,是无边的黑暗。 我还在等阿哲来找我。 于是,我继续在缝隙里等待。 可我开始害怕——他来找我时,我还是我吗? 我看着外婆在家里翻箱倒柜,看着她给妈妈打电话,听着她在电话里哭。我看着警察叔叔来了,他们在院子里询问阿哲。阿哲很镇定,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昨天看到小满和一个陌生的叔叔走了。 我看着外婆日渐憔悴的脸,心里很难过。我想出去告诉她,我在这里,我真的在这里。 可是我动不了。我的腿因为长时间蜷缩而麻木,我的喉咙因为缺水而干渴。 我只能画画。 我画下了外婆哭泣的脸,画下了警察叔叔严肃的表情,画下了阿哲那张天真又冷漠的脸。 我还画下了我自己。在画里,我站在柴房的门口,手里拿着图画本,对着外面微笑。可是我的身体是透明的,像是夏天的雾气,风一吹就会散。 第5章 第五章:发烧的夏天 第三道线,我画歪了。 蜡笔在土墙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像一条生病的蚯蚓。 那天下午,下起了大雨。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柴房的屋顶上,像是有无数个小人在上面踩踏。雨水从破瓦片的洞里漏进来,滴在我的身上,冰凉冰凉的。 我烧得厉害。额头烫得像炭火,身体却冷得发抖。我裹紧自己的衣服,用稻草把自己包围起来,可冷意还是从脚底钻上来,钻进骨子里。我舔了舔嘴唇,水瓶早就空了,瓶底还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生病了。 我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牙齿咯咯地打架。我想起外婆以前说过,生病了就要喝姜汤,要盖上厚厚的被子。 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我看到了妈妈。她穿着漂亮的裙子,站在我面前,对我伸出手。 “妈妈……”我哭着扑进她怀里,“我好冷,我好害怕。” 妈妈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她的手很凉,像是雨水一样凉。 而后场景转换,她站在一辆公交车上,车门“哐当”一声关上,她回头看我,嘴唇动了动,可我没听见声音。车开走了,她手里还攥着我送她的那张画——画的是她和我站在家门口,阳光很好。可那张画,后来被外婆烧掉了,说“不吉利”。 我醒来时,天是灰的。 不是阴天,是那种闷在罐头里的灰,空气又湿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蝉不叫了,连蟋蟀也藏了起来。我知道,又要下雨了。 我贴在门缝边往外看。院子里空荡荡的,外婆的拐杖靠在石阶上,人不见了。阿哲也没来。我等了一整天,饭盒没来,水也没来。 我开始害怕。 不是怕游戏输,是怕——我是不是已经被人忘记了。 我用指甲在墙上划了一道,又一道,可这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强撑着画了一副画:我站在柴房门口,手伸出去,可门板是黑的,像一张紧闭着的嘴。 傍晚时,风大了。树叶子翻着跟头往天上飞。我听见远处有轰隆隆的雷声,像有人在敲铜锣。我缩在稻草堆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像在读秒。 然后,我听到了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风灌进来,把我的画吹得满地乱滚。 我睁开眼,看到阿哲站在门口。他打着一把小伞,身上穿着雨衣。手里空空的,没饭盒,没水。他看着我,脸上带着一丝惊讶。 “小满,你怎么了?你的脸好红。” “阿哲……”我有气无力地说,“我好难受……我想回家……” 阿哲走过来,蹲在我面前。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哇,好烫!”阿哲缩回手,“你发烧了。” “阿哲,你带我去找外婆好不好?”我乞求道,“我不玩了,我认输……” 阿哲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他咬着嘴唇,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我嘴里。 “你吃糖,”阿哲说,“吃了糖就好了。这是我的礼物。” 甜味在嘴里化开,可是却暖不了我的身体。 “阿哲,”我看着他,“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阿哲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他站起身,说:“你等我一下。” 他跑出去了。 我以为他去给我拿水,可他很久没回来。我等啊等,等到雷声越来越近,雨点开始疯狂砸下来,像盐粒一样打在屋顶上。 我爬到门边,想看看他到哪里了。可就在这时,我听见外面有声音——是外婆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满……你在哪儿?你妈妈来接你了,你出来好不好?” 我猛地一震。 “妈妈?” 我拼尽力气站起来,想推开门,可门被什么东西抵住了——是阿哲的凉鞋,卡在门缝下。不知道是阿哲故意卡着的还是慌乱中跑落下的。我推不动门。 “阿哲!”我努力大声喊,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外面,外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走到柴房门口,手搭在门板上,和那天一样。 “小满?”她轻声问。 我死死盯着门缝,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想喊,可我的喉咙被堵住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抬手去推门——就在这时,门“砰”地被外力从外面推开。 可门口没有人。 只有风,和雨。 外婆站在三步远的地方,手里捧着我的小红鞋,愣愣地看着柴房。她慢慢走进来,环顾四周,声音轻得像梦:“……我好像听见她了。” 她没看见我。 她转身走出去,嘴里喃喃:“是风吧……是风在叫。” 门慢慢关上,像从未被推开过。 我瘫在地上,雨水从屋顶的缝隙漏下来,滴在我的脸上,凉得像泪。 我终于明白——不是他们找不到我,是他们不想找我。 雨还在下。我含着那颗糖,看着雨水从屋顶的洞里流下来,在地上汇成一个小水洼。水洼里映着我的脸,苍白,消瘦,眼睛大得吓人。 阿哲终于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块破旧的塑料布,他费力地爬上柴堆,把塑料布盖在屋顶的破洞上,挡住了漏下来的雨水。 “这样就好了。”阿哲跳下来,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小满,你再忍一忍。等到放烟火的时候,游戏就结束了。” 他坐在我旁边,陪着我。 那一刻,我竟然诡异的觉得有点安心。至少,阿哲没有丢下我。 第6章 第六章:夏天结束了 阿哲还是回家去了。 我又变成了一个人,我又开始做梦了,我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蝉,趴在树上,叫了整整一个夏天,可没有人抬头看我。 天快亮时,雨停了。 天边透出一点灰白,像是被水浸透的宣纸,边缘微微泛着青。柴房的屋顶上,那块阿哲匆忙盖上的塑料布被风掀起一角,雨水顺着破洞滴落,一滴,一滴,敲在我的额头上,凉得像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手。水珠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在泥土上晕开深色的小点,如同泪痕。 我已经感觉不到冷了。 我感觉我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蝉蜕,挂在树干上,风一吹就会碎。我的意识在黑暗里浮沉,像一盏将熄的灯,在风中摇晃。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摸出兜里那只蓝色蜡笔,在图画本上写下三个字: “我在这。” 然后,我闭上眼,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蝉鸣。 夏天,还在继续。 可我知道—— 我可能等不到夏天结束了。 再次醒过来,我听到阿哲在叫我:“小满,”他说,“我来了。” 我费力地转过头,看着他。他脸上不再是那种天真的笑容,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严肃的表情。 “游戏可以结束了。”他说。 他走到我身边,蹲下来。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 “小满,你为什么不起来?我们去抓蝉啊。你已经赢了。” 我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阿哲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他突然开始用手挖地上的泥土。柴房的地面是泥地,很硬,但他挖得很用力,手指都磨破了。 我看着他的手指不断地抠进泥土,指甲缝里塞满了泥,指节发白,但他还在挖。他挖得很急,像是怕天亮前来不及完成什么。泥土沾在他的短裤上和小腿上,留下斑驳的泥痕,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他的呼吸急促,带着哽咽,每挖一下,肩膀就颤抖一次,仿佛正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搏斗。 “阿哲……”我叫了一声,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嘴唇微动,却只吐出一缕微弱的气流,像蝴蝶翅膀拂过空气的痕迹。 阿哲没有抬头。他的眼泪掉进土坑里,和泥混在一起,变成暗色的点。他一边挖一边喃喃,声音带着哭腔:“我把你藏起来……藏起来就没人找到了……等烟火放完了,我就来接你……小满,你别怕,我不会丢下你……”。 他的指甲裂开了,渗出血丝,在泥土里留下暗红的痕迹,可他没有停下。他仿佛陷入一种癫狂,把土块疯狂地甩到身后,泥土飞溅,在柴房墙壁上溅出斑驳的图案,像一幅抽象的、悲伤的画作。 我看着他,眼泪流了下来。 我想告诉他,我不玩了。 可是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像是要飘起来。我看到我的手,变得透明了。我看到我的图画本,掉在了地上。 我看到阿哲还在挖,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进泥土里。 也许他知道,我不会再回答他了。 但他还是不停地挖,像是只要坑够深,就能把时间也埋进去,就能让这个没到来的黎明永远停在“游戏还没结束”的那一刻。他的影子被月光拉长,投在柴房的墙壁上,扭曲而巨大,仿佛正在吞噬整个黑夜。 我感觉自己慢慢地飘出了柴房,我看到了外婆。她正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手里拿着我的小红鞋,“小满……”外婆轻声呢喃着,“你在哪儿……” 我想要回应她,可我发不出声音。 我越飘越高。我看到了四处溜达的大黄狗,看到了成群结队的大白鸭,看到了爱抽烟的张爷爷、勤劳的李奶奶,还看到了正准备出发的长途大巴。就是它带走了爸爸,把他带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才让我找不到他。 我看到了很多人,可是他们都看不见我。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天空中还有几颗零散的星星。 我低头看着柴房里的一切:那个正在哭泣的男孩,那个正在挖土的男孩,和那个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的小女孩。 我突然明白了。 我不是在等待游戏结束。 我是已经,输掉了这场游戏。 第7章 第七章:未完成的画 台风过境的清晨,世界像被水泡过一样,湿漉漉地喘着气。 我能感觉到夏天正在一点点地从这个院子里抽离。风变得凉了,蝉鸣声嘶力竭到最后,终于哑火。 外婆是被梦惊醒的。 我在她身边,我能看到她眼角的皱纹,能看到她花白的头发,但我触碰不到她。 我知道外婆最近几天睡得很不安稳,她的眼睛愈发浑浊了,我不知道的是——外婆梦见她的女儿回来了——那个在五年前一个夏夜失踪的女儿。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柴房门口,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从井里爬出来。她对着外婆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梦里,井水泛着幽光,水面漂浮着几片梧桐叶,叶脉间隐约可见女儿苍白的手。 我看见外婆猛地坐起身,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牵引着。窗外的晨光微亮,带着一种潮湿的凉意。她披上外衣,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门。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柴房的门虚掩着,像一张沉默的嘴。门缝里透出潮湿的霉味,混着一丝铁锈般的气息,像是血与泥土混合的味道。 她没有走向院子的大门,而是径直朝着那个阴暗潮湿的柴房走去。 我的心(如果还有的话)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外婆走到柴房门口停住了,柴房的门虚掩着,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害怕什么。她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她推开了门。 柴房里的光线很暗,外婆的眼睛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她的目光缓缓下移,地上有凌乱的脚印,还有一个新挖的土坑,角落里躺着一个空牛奶瓶,还有一块被咬了一口的饼干,上面爬着蚂蚁。蚂蚁排成细长的队伍,正有条不紊地搬运饼干碎屑,仿佛在举行一场无声的葬礼。外婆的视线落在那本我掉在地上的图画本上,封面上沾着泥土,边缘微微卷起,像是被无数只手翻阅过。 她弯腰捡起它,手指微微发抖。 翻开第一页,是我画的蝉,趴在树干上,翅膀张开,仿佛下一秒就要飞走。蝉的翅膀上画满了细小的纹路,在晨光中泛着微弱的金光。第二页,是她自己,坐在院子里摇扇子,脸上带着笑,可眼睛却是闭着的。扇柄上系着一根红绳,红绳的末端打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结。第三页,是阿哲,举着网兜,笑容灿烂,可身后却拖着一条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影子的末端,隐约可见一团漆黑的、像是被墨汁浸透的污渍。第四页,是阿哲蹲在门口,递来饭盒,可他的影子,像是一只压住小猫的黑手…… 外婆一页一页地翻。 她的呼吸越来越重,手指在画纸上颤抖得厉害。翻到倒数第二页时,她停住了。 那是一幅未完成的画。我躺在柴房的角落,闭着眼睛,我的头发散乱,沾着泥土,阿哲蹲在我身边,正弯下腰用手疯狂地挖土。他的脸上没有笑,也没有哭,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画纸的右下角,用蜡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 “我在这。” 蜡笔的颜色很深,几乎要刺破纸面,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外婆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抬头,看向柴房的角落。 我看到外婆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里,“我”正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我的左手蜷在胸前,右手则紧紧攥着那根蓝色蜡笔,指甲深深掐进肉里,留下几道月牙形的指痕。我的皮肤已经失去了温度,嘴唇泛着青紫,可脸上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终于等到了某个答案。 “小满——!!!我的孩子!!!” 外婆的哭喊撕裂了清晨的宁静,震得柴房里的灰尘簌簌落下。她踉跄着扑过去抱起我冰冷的躯体,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手指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指尖触到的冰凉,让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小满……”她痛哭出声,“你让外婆找得好苦啊……”。 她终于意识到——那几天她听见的“风声”,是她的小满在叫她,她的小满在呼救。那“幻觉”,其实是真实的呼唤。可她没有回头,没有细听,只当是风,是雨,是老了,是记性不好。 我看着外婆抱着我,哭得肝肠寸断。她的拐杖砸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 我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变得很轻很轻。外婆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就像我小时候生病,她抱着我坐在院子里乘凉那样。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最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种像是受伤的野兽的呜咽声。 “我的小满……我的小满啊……” 她一边哭,一边用手轻轻地理着我乱糟糟的头发,拂去我脸上薄薄的土。她的手掌粗糙,却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我的脸露了出来。眼睛是闭着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那天吃的冰棍的甜味。我没有痛苦,真的,外婆,那天阿哲慌乱中抓起铁锹打下来的时候,我甚至没感觉到疼。 我看着外婆脱下了我的凉鞋,试图用她温热的手掌温暖我的双脚。我的脚上沾满了泥土,指甲缝也是黑的。我记得阿哲那天埋我的时候,我在挣扎,脚趾抠进了泥土里。 “阿哲那个天杀的……”外婆咬着牙,声音里充满了恨意,但是那恨意很快就被无尽的悲伤淹没了,“外婆错了……外婆不该让你一个人在家……外婆对不起你……”。 我飘在半空中,看着外婆抱着我瘦小的身体不停忏悔,一遍又一遍地念叨我的名字。我想告诉她,没关系的。阿哲说这是游戏,他跟我说好的,游戏马上就结束了,我们就能去看烟花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外婆怀里那个孤单的我。 外面的蝉鸣又响起来了,但是它们再也叫不醒我了。 警笛声划破清晨的时候,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进柴房。那七束光又出现了,依旧是斜斜地切过地面,落在那本图画本上。 第8章 第八章:他们终于发现我不在了 警察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法医来了,邻居们也来了。 他们说我不在了,可我还在。 我看着警察们穿着制服,踩着皮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他们的皮鞋踏过院中的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响,与周围的悲恸格格不入。他们问外婆、问邻居、问阿哲的妈妈。 我看见阿哲的妈妈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手里捏着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白裙子,站在河边,笑容灿烂。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女人的裙摆被风吹起,像一只即将展翅的白鸟。她盯着照片,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任何人的问话。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警察问她:“您看见阿哲了吗?” 她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仿佛透过警察看到了另一个时空:“他去放烟火了。他说,要给小满一个惊喜。”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散在晨风里。话音落下,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片,倒出几粒,就着矿泉水吞下。药片在喉咙里发出咔嗒的声响,像是某种机械的、冰冷的回音。 警察们对视一眼,没有再问。 阿哲被带到了警车旁。他低着头,双手被轻轻扣住,没有挣扎。他只是反复地说:“我……我只是想……让她一直陪着我玩……” 没有人说话。 那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不是一场恶作剧,而是一场被童真包裹的、彻头彻尾的悲剧。一个孩子用他所能理解的方式,试图留住另一个孩子,却在无知与执念中,亲手将她推入了永恒的寂静。警车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仿佛在应和着某种无声的叹息。 阿哲被带走了。 警车离开时,没有鸣笛,只是缓缓地驶过村口那条泥路,车轮碾过水坑,溅起的不是水花,而是碎掉的蝉壳。 阿哲的妈妈站在阳台上,手里攥着那张照片,一动不动。风从井口吹上来,撩起她有些黯淡的发丝。她望着警车远去的方向,忽然笑了。 她转身回屋,把照片放进火盆里,点燃了。 火苗窜起来,吞噬了照片上那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她盯着火,嘴里哼着一首老歌,调子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我歪头看着这个场景,我莫名地觉得那个穿白裙子的女人很亲切,这首老歌也很熟悉,像是在哪里听到过。可是我记不清了。 “烧了吧……都烧了吧……” 她烧的不只是照片。 还有阿哲小时候的作业本、他得过的奖状、他画的小人、他叠的纸飞机——一张张,一页页,全扔进火盆里。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明暗交错,像一张被撕碎的地图。 领居站在院子外头,小声议论:“这娘俩,是不是都是疯子啊?” 没人知道,连我也不知道,她烧的不是记忆,是罪证。 第9章 番外篇:我看见烟火了[番外] 烟火放起来了。 我躺在坟墓里,泥土盖着我。可我看得见。 那天的夜空很亮,比以往我看过的任何一次烟火都要亮。红色的、蓝色的、金色的花在天上炸开,一朵接一朵,像谁在天空撕开了一道口子,把五颜六色的光倾倒下来。风轻轻吹过,路边的野草摇晃,像在为烟火鼓掌。 我听见了外婆的声音。 外婆坐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我的图画本。她翻到那页画着烟火的画,用枯瘦的手轻轻摩挲。她好像一瞬间变得更老了,浑身上下没有多少生气。她没哭,只是轻声说:“小满,今天有烟火哦。” 我多想告诉她,外婆,我看见了。 可我说不出话。 我已经没有声音了。 我的身体在泥土里,像一颗被埋下的种子,可它不会再发芽。我的眼睛闭着,可我看得见——这很神奇,但是我真的看得见。 我看见阿哲在警局里头,他没说话,只是站着,像一尊不会动的雕像。 我看见他的妈妈坐在阳台上,望着天空。也许她在等天空说话,可天空不会说话。 我看见邻居们围在一起指指点点。有人说:“可怜的孩子。”有人说:“怎么就没人发现呢?”可他们说话的样子,像在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他们不知道,我就在下面,听着,看着,只是他们看不见我。 我多想伸出手,碰一碰那烟火的光。 可我的手埋在土里,已经不会动了。 我多想喊一声:“我在这里!” 可我的喉咙,已经被泥土堵住了。 那天夜里,我见证了最美的一次烟火。 那些光雨洒下来,落在我的坟墓上,像一场短暂的雪。我忽然觉得,那光,是落在我身上的。 我笑了。 虽然没人看见。 我对空气说:“谢谢你们。这烟火,是为我放的吧?” 可我知道,不是的。 这些烟火不是为我放的。他们只是想让夜晚亮一些,让心里面那些黑的地方,能被照一照。 我多想告诉阿哲,我不怪你。 你不是坏孩子。你只是迷路了。你爸爸走了,你妈妈对你关注太少,你只有用游戏来留住一个人。可你不知道,游戏会死人。 我也迷路了。 我藏得太好,好到连自己都找不到回来的路。 现在,我成了天上的一颗小星星。我每天晚上都看着这个村子,看着外婆日渐消瘦的身影,看着阿哲偶尔抬头看天,看着新的孩子们提着灯笼走到田边。 他们都说我不在了。 可我知道,我还在。 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 我藏在蝉声里,藏在烟火里,藏在童谣里,藏在图画本的每一页里。 那天,又有人放烟火。 我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院子里,仰着头,眼睛亮亮的。她穿着漂亮的红裙子,像一朵花。她妈妈牵着她的手,轻声说:“宝贝,你看,多美啊。” 我看着她,忽然很想哭。 因为我想起来,我也曾那样站过。 我也曾仰着头,等着谁带我去看烟火。 可现在,我不等了。 我成了烟火本身。 每当夜空炸开一朵花,那就是我在说:“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看着你们。 我在这里,记得你们。 我在这里,虽然你们,从未真正看见我。 但没关系。 夏天结束了,蝉声停了,可我记得。 我记得藏在柴房里,等着阿哲来找我。 我记得他递给我饼干时,手心的温度。 我记得外婆喊我的名字时,声音里的焦急。 我记得,我曾是一个叫小满的孩子,活过,爱过,被遗忘过,但从未真正消失。 我躺在泥土里,望着天空。 烟火再一次升起。 我轻轻地说: “外婆,阿哲,你们看,我在天上呢。” “这次,换我来照亮你们啦。” 第10章 第九章:烟火和我的葬礼 那天晚上,村口真的放了烟火。 为了庆祝丰收,为了驱赶霉运,为了纪念那些被遗忘的夏天。 烟火在夜空中炸开,像一场盛大的雨,落进每个人的眼睛里。 孩子们在河边奔跑,尖叫,拍手。他们的笑声清脆,在夜空中回荡,像是无数只看不见的鸟儿在啼鸣。大人们举着手机拍照,脸上带着笑,镜头里捕捉到的只有璀璨的光,却看不见光背后的阴影。 外婆没有去。 她坐在院子里,怀里抱着小满的图画本,抬头望着天空。烟火的光芒映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却无法照亮她眼底的深渊。她轻声说:“小满,你看,烟火开了。”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会被夜风轻易吹散。 她想起了小满身上的泥巴,她猜到了那个土坑的含义。阿哲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大概以为小满只是睡着了,以为只要藏得够深,时间就会停下来,游戏就永远不会结束。 可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下。 夏天也不会。 院子中央的井里,井水依旧幽深,倒映着夜空中绽放的烟火,光影摇曳,却无法掩盖井底那团无法漂白的、湿漉漉的真相。 ———————————— 小满的墓碑很小,上面贴着一张她画的画——是她和外婆站在家门口,阳光很好。那是她最后的愿望,藏在蜡笔盒的夹层里,写着:“我想妈妈的时候,就画一张她回来的画。” 可妈妈没来。 只有外婆每天来,带来一束野花,和一支绿色蜡笔。她把蜡笔放在墓碑前,轻声说:“今天,我听见你了。” 蝉还在叫。 夏天还在继续。 可有些孩子,再也等不到烟火那天。 有些夏天,结束了,就是真的结束了。 ———————————— 夏天结束了。 蝉不再叫了。 外婆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手里拿着我的图画本。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着我画的那些画。 外婆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是空白的。 她拿起我留下的蜡笔,在那张空白的纸上,慢慢地画了一个圆圆的太阳。 “小满,”外婆对着空气轻声说,“今天没有烟火,但是太阳出来了。” 风从院子里吹过,翻动着图画本的纸页。那些画着蝉、画着阿哲、画着外婆的纸张,哗啦啦地响着,像是在回应她。 第11章 番外二:白裙子沉入井底[番外] 阿哲被警察带走的那天夜里,文秀梦见了小雅。 小雅穿着白裙子,站在井边,头发湿漉漉的,手里抱着娃娃。她看着文秀,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文秀,我冷。” 文秀想伸手拉她,可脚底打滑,整个人跌进了井里。 她惊醒时,满身冷汗。 她想起了五年前小雅的死。 五年前的夏夜,暴雨如注,雷声如巨兽碾过村庄的屋顶,像天穹崩裂。那时小满才一岁,蜷在外婆的怀里睡得香甜,浑然不知命运的刀锋已在暗处磨亮。阿哲三岁,被母亲文秀紧紧搂在怀里,听着窗外的雨声,一遍遍问:“妈妈,雷公要来抓坏孩子吗?”文秀轻拍他的背:“不怕,躲好了,就没人找得到你。” 那晚,文秀本不该出门。 可她听见了敲门声——很轻,断断续续,像被风雨撕碎的呜咽。她打开门,看见小雅站在雨里,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一个襁褓——是小满。小雅的头发贴在脸上,眼神空洞,嘴唇发紫。她没说话,只是把小满递过来,声音轻得像风:“文秀……帮我……藏一天。” 文秀接过孩子,怔住了。她认得那条白裙子——是她亲手缝的,送给小雅二十岁生日的礼物。裙摆上绣着茉莉,如今已被泥水染成灰褐色。 “他要卖她。”小雅低声说,声音颤抖,“我丈夫……要把小满送给亲戚换钱。我逃出来了……可我没地方去。” 文秀的心猛地一沉。她知道那个亲戚——是个拐子,专收养不起孩子的家庭送来的婴孩,再转手贩卖。她也知道,小雅的丈夫赌输了钱,正急着筹款。 她把小雅和小满带进柴房,用旧棉被裹住她们。她给小雅端来热粥,说:“你先歇着,天亮我陪你去镇上报警。”小雅摇头:“报警没用,他们都说我是疯子,说我会害孩子。我只想……让小满活下来。” 那一夜,文秀守在柴房外,听着小雅低声哼歌,哄着小满入睡。歌声如断线风筝,飘摇在雨夜里。她想帮忙,可恐惧如藤蔓缠住脚踝。她是远嫁过来的,丈夫在外打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敢惹事。她劝自己:等天亮,等天亮就带她们走。 可黑夜如墨,吞没了所有可能。 天还没亮,小雅就不见了。 文秀醒来时,柴房空了。小满正在棉被里哭,没人照看。她冲出门,喊着小雅的名字,跑过泥泞的村道,最后,她停在了自己家后院的井边。 那口井,是村里共用的老井,井口无栏,只有一圈青苔。井水在晨光中泛着灰白的光,像一面照见死亡的镜子。文秀低头,看见井沿上有一小块撕裂的白色布料,勾在石头上,像一只挣扎的手。她的心跳骤停,喉咙被无形的绳索勒住。 她喊人来捞。 他们用竹竿和绳子,把小雅捞了上来。她身体僵硬,脸色胀得发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娃娃——是文秀送给小满的百日礼,一只缝着笑脸的布熊。布熊的笑脸在晨光中扭曲,嘲笑着所有人的无能为力。小满的襁褓被整齐地叠放在井沿边,像一件被遗弃的祭品,控诉着世界的冷漠。 文秀跪在地上,抱着小满,哭得几乎窒息。她终于明白——小雅不是失踪,是自尽。她本可以救她,本可以报警,本可以带她逃走。可她没有。她选择了“等天亮”,结果等来的是小雅的死亡。她的沉默,成了压垮小雅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敢说出真相。她怕人说她窝藏逃妻,怕牵连阿哲,怕丈夫回来责怪。她告诉警察:“小雅精神不好,可能是失足。”村里人议论几句,便渐渐忘了。 可文秀忘不掉。 那条白裙子成了她心口一根扎得很深的刺。她把小雅的照片藏进箱底,把对“藏”的恐惧种进阿哲的心里。她一遍遍对他说:“要藏好,藏好就安全。”她教他玩捉迷藏,说:“藏得越深,越不会被伤害。” 她以为,这样就能保护儿子。 可她不知道,她种下的,是悲剧的轮回。 五年后,小满六岁,阿哲八岁。他们成了好朋友。小满爱画画,总在本子上画各种各样的东西;阿哲爱藏东西,藏饼干,藏纸条,藏玩具。 那天,他们玩捉迷藏。阿哲把小满藏进柴房,用稻草轻轻盖住她,像盖住一个秘密。他说:“你别动,我数到一百再来找你。”小满点点头,眼睛亮亮的,像在参与一场神圣的仪式。 第一天,没人发现。 第二天,阿哲去柴房看她,给她带了盒饭。 第三天,雨开始下。柴房漏了,稻草湿了,小满生病了。 第四天,阿哲再去柴房,却看见小满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稻草堆上,脸色青紫,嘴唇发白,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本图画本。她快没有呼吸了。 阿哲吓坏了。他想把她抱出去,可她太沉。他想喊人,可他怕。他想起妈妈说的:“藏好了,就没人找得到你。”他以为,只要不被人发现,小满就还在“躲”。他想把小满埋起来,可他太小,办不到能力之外的事情,他挖了几下,就瘫坐在地,哭着跑回了家。 他没能把她“藏”起来。他只是逃了。 而小满的外婆,在第四天清晨,因为一个梦境,莫名地走向柴房。她推开门,看见孙女小小的身体蜷在稻草中,像睡着了。 文秀得知消息时,正在晒谷场收谷子。她手一抖,竹耙落地。她冲到家中,看见阿哲蜷在角落,浑身发抖,嘴里喃喃:“我藏得好吗?我藏得好吗?” 她跪下来,紧紧抱住儿子,泪如雨下。她终于明白——她教他的“藏”,不是保护,是谋杀。她当年没能救小雅,如今,她纵容的儿子,竟让小满以不同的方式,在相似的时间,走向了终点。 “文秀,你答应过我的,要带我们走。” 梦魇如毒蛇缠身,她终于挣开沉默的枷锁,撕心裂肺地哭喊:“小雅,对不起……我没拉住你。小满,对不起……我让阿哲,把你藏得太深了。” 第12章 第十章:外婆脑海里的橡皮擦 在小满死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外婆都处于一种精神错乱的状态。 她总是突然开始在院子里挖土,把小满的图画本严严实实地埋进去,然后又突然间慌慌张张地把图画本挖出来,再埋到新的土坑里,循环往复,不知疲倦,不分晴天阴天雨天,也不分白天黑夜。 而外婆的脑子,就像那本被雨水打湿的图画本,字迹正在一点点晕染、消失。 她坐在枣树下的青石板上,那是小满的坟,也是她给自己立的碑。风穿过树叶的缝隙,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极了小满翻动画纸的声音。 “小满,外婆今天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要趁热吃。” “小满,你看,天上那朵云,像不像你画的那只猫?” 邻居们都说,李阿婆疯了。只有外婆知道,她没有疯。小满就在她身边,在那本图画本里,在那片枣树叶的沙沙声里。 她浑浊的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蜡笔,歪着头看她。可下一秒,那个影子碎了。像被风吹散的烟。 “你是谁?”外婆喃喃自语,她突然有点忘了。 她开始害怕自己的脑子。那里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拿着一块粗糙的橡皮擦,在她记忆的黑板上肆意涂改。早上发生的事情,到了中午就变得模糊;昨天的记忆,到了今天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记得她丢了什么东西,很重要。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物? 为了对抗这块“橡皮擦”,外婆开始变得古怪。她用绳子把自己绑在枣树上,怕自己一转身就把这个地方忘了。她把小满留下的那支短蜡笔含在嘴里,试图用那股早已干涸的蜡味刺激麻木的神经。 “不能忘,不能忘……”她一遍遍地念叨,像是在背诵某种咒语。 邻居们路过,隔着篱笆往里看,摇着头说:“李阿婆彻底疯了。” 可外婆听不见。她正沉浸在巨大的恐慌中。那天下午,她突然发现,她想不起小满妈妈长什么样了,紧接着,她忘了自己曾经有个女儿。她对女儿的记忆,像是被抽水马桶冲走的脏水,打着旋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是谁?”外婆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布满了褐色的老人斑,像是一块块干涸的泥点。 她记得她是个外婆,但她忘了外孙女叫什么名字。 这种恐慌让她窒息。她冲进屋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那本藏在米缸里的图画本。她如获至宝地把它抱出来,一页一页地翻。 画上的小满在笑,画上的阿哲在跑。 “这是谁?”外婆指着画上的小女孩,问空气。 “这是小满。”她自问自答。 “那这个呢?”她指着画上的铁锹。 “这是……这是……” 她卡住了。脑海里那块橡皮擦正在疯狂地摩擦,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她感到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她的脑仁。 她忘了。 她忘了那个叫小满的孩子是怎么来到她家的,忘了她是怎么一点点把她养大,忘了她最爱吃的零食,忘了她睡觉时的鼾声。 只剩下一种感觉——巨大的、空洞的悲伤。像是一口深井,把她所有的快乐都吸了进去。 外婆捧着图画本,坐在枣树下哭了。那是无声的哭,眼泪流进皱纹里,像是干裂的土地终于下了一场雨。 “小满,外婆对不起你。”她对着泥土说,“外婆要把你弄丢了。” 风刮了起来,吹动着图画本的纸页。翻到了那张小满在柴房里的自画像。 外婆盯着画里的小女孩,觉得眼熟。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是在梦里吗?还是在某个黏腻的夏天? 她努力地想,却只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记忆的橡皮擦停了下来,留下了一片惨白的空白。 她的遗忘像一场无声的雪崩,将小满的存在一寸寸掩埋。 从那天起,外婆不再说话了。她只是每天坐在青石板上,手里摩挲着那支短蜡笔,看着枣树的叶子绿了又黄。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张空白的画纸,任由岁月在上面涂抹灰尘。 她成功地“忘记”了小满的死,因为她已经彻底忘了小满这个人。 但那个空洞还在。那个被小满填满过、又被强行挖空的空洞,在她心里日夜作痛。她不知道这痛是为了谁,她只是觉得,她欠了这个世界一个巨大的债,而债主已经消失在了那个遥远的夏天。 第13章 第十一章:阿哲的铁盒 城里的管教学校,是一个没有蝉鸣的地方。 这里只有铁栏杆、哨声和永远洗不干净的灰色水泥地。阿哲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的野草,扔进了一个玻璃罐里。他看起来很乖,不吵不闹,成绩单上的字迹工整得像是印刷体。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那个柴房,门从来没有打开过。 他床底下的铁盒,是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真实。每天晚上,当宿舍的灯熄灭,其他孩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时,阿哲就会悄悄打开那个铁盒。 铁盒里没有玩具,没有零食。 只有一张沾满了泥土的糖纸,还有一只干枯的知了。 阿哲会把脸凑得很近,近到鼻尖几乎要碰到铁盒底部。他深深地吸气。 那股味道又回来了。 那是小满家后院的泥土味,混杂着柴房里发霉的木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小女孩身上的奶香味。那味道钻进他的鼻腔,直冲大脑,让他产生一种病态的快感。 他赢了游戏。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小满现在就藏在泥土里,谁也找不到。她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可为什么,心里那个空洞越来越大? 白天,他在课堂上学习“诚实守信”,看着黑板上的粉笔字,他却总能透过粉笔灰,看到小满那张苍白的脸。晚上,他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能听到隔壁床孩子磨牙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老鼠在啃咬骨头。 “阿哲,我好冷。” “阿哲,游戏结束了吗?” “阿哲,你为什么不拉我起来?” 那些声音不是从耳朵进来的,是从他心里那个柴房里传出来的。它们顺着他的血管爬上来,让他在大夏天里冷得发抖。 他开始模仿小满。 他会趁着没人的时候,拿出纸笔,模仿小满歪歪扭扭的字迹。他画了一只又一只的知了,画了一个又一个拿着铁锹的男孩。但他怎么也画不出小满画里的那种“生气”。 小满的画里,太阳是圆的,云是软的。阿哲的画里,太阳是方的,云是黑的。 他嫉妒。他恨。他恨小满为什么那么轻易就“消失”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个没有色彩的世界里。 有一天,学校组织看教育片,是关于“生命的意义”。屏幕上放着蝴蝶破茧而出的画面,老师在旁边讲着“珍惜”和“爱”。 阿哲坐在角落里,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他冲出教室,在厕所的隔间里吐得天昏地暗。他不是因为片子难受,而是因为他想起了那天。想起了他尝试把小满放进坑里时,小满睫毛上沾着的那颗露珠。那颗露珠,在阳光下也是五颜六色的,像蝴蝶的翅膀。 他亲手摧毁了那个五颜六色的世界。 那天晚上,阿哲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满藏着的柴房。小满站在他面前,身体是透明的,像是一缕青烟。 “阿哲,你带我去找外婆好不好?”小满说。 阿哲害怕了,他想跑,可他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小满飘了过来,冰冷的手指碰了碰他的脸颊。“阿哲,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继续玩游戏好不好?这次还是我来躲,你来找我。” 阿哲尖叫着醒来,发现枕头湿了一片。不是汗,是泪。 他颤抖着手打开铁盒,拿出那只干枯的知了。在月光下,那只知了的眼睛似乎在动。它没有死,它在看着他。 阿哲感到窒息。他觉得这个铁盒不是在保存记忆,而是在审判他。 他想扔掉它。他把它拿到了宿舍楼的天台,想要扔进远处的垃圾车里。可当他举起铁盒的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小满的哭声。那哭声很轻,像是风穿过门缝。 “你要是扔了我,我就永远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阿哲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不敢扔。他怕。他怕一旦扔了,小满就真的消失了,而他将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背负着这个秘密的、孤独的怪物。 他抱着铁盒,蹲在天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哭了。城市的霓虹灯在远处闪烁,像是一双双冷漠的眼睛。 他明白了,他永远也走不出那个夏天了。 他的确赢了游戏,但是他输掉了余下生命中的每一个夏天。 小满虽然死了,但她却像一个幽灵,永远地寄生在了他的身体里。那个拿着铁锹的男孩,将永远被困在那个阴暗的柴房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致命的游戏。 每当他想起小满那张苍白的小脸,想起她躺在稻草堆里的样子,他就感觉到一阵犹如溺水般的巨大窒息。那种感觉,比那天在柴房里听到小满停止呼吸时还要难受。 风从天台吹过,吹动了阿哲额前的碎发。他抱着铁盒,看着远处家的方向。 他知道,外婆还在等。虽然他不敢回去,但他知道,那个枣树下的青石板,和那个阴暗的柴房,将是他的刑场,也是他的归宿。 他把脸埋进臂弯里,铁盒冰冷的触感贴着他的胸口。那只干枯的知了,在黑暗中无声地张开了翅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