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在悄无声息中变得大亮。
我是在一阵痒意中醒来的——一只蚂蚁爬过我的脚踝,顺着裤管往上走。我轻轻抖了抖腿,它掉进稻草堆里,不见了。阳光又从那条门缝里挤进来,斜斜地切过地面,像一把薄薄的刀,正好落在我的膝盖上。
我数了数,七束光,还是七束。可位置变了。昨天它们照在墙角,今天却爬上了我的手背。时间在动,可我好像停住了。
我掏出兜里的蜡笔——那支断了的绿色蜡笔。我把它掰得更短了一点,在柴房的土墙上画了一道线。
我决定每天画一道线,直到我赢下这场游戏。
我啃完剩下的半块饼干,水瓶里还剩一点。我舍不得多喝,只抿了一小口,让那点凉意在嘴里转一圈,再咽下去。外面,外婆在喊我的名字,声音比昨天哑了一些。
“小满——小满——”
我贴在门缝边,看见她拄着拐杖,慢慢走过院子。她的白头发被风吹乱,像一团棉花。她终于站在柴房门口,停了好久,手搭在门板上,轻轻推了推。
“没人……”她喃喃自语,又走开了。
我差点想喊她。可我想到了阿哲说的话:“输了的人,要被永远关在柴房里。”我怕。我不能输。
我开始画画。
我画外婆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我的小红鞋。我画阿哲在院子里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可是线却缠在枯树上。我还画了柴房,画了那七束光,画了我自己,缩在角落,眼睛睁得很大。
画着画着,我突然发现——画里面的我自己,从来不在光里。
我愣住了。我翻找出另外一支蓝色蜡笔,在自己身上涂了一层光。可是涂完后,我更难过了。因为那光是假的,是画出来的。真正的我,一直躲在暗处。
中午,门又被推开了。
阿哲蹲在门口,手里还有一个饭盒。他打开饭盒,里面是炒鸡蛋和米饭,还有一小块西瓜。可我不爱吃鸡蛋。
“吃吧。”他把饭盒递进来,“你得有力气。”
我接过,小口小口地吃。炒鸡蛋有股子腥味,还有点咸,可我还是吃完了。他看着我,忽然说:“你真乖。”
我在柴房里度过了第二天。
阿哲经常来看我。他总是趁外婆不在的时候,悄悄地溜到柴房后面。
他会从木板的缝隙里塞进来一些东西:一块饼干,一瓶小小的牛奶,或者一个水果糖。
“阿哲,”我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他,“游戏什么时候结束?”
“小满,游戏还没结束呢。”他会压低声音说,脸上带着那种我熟悉的、天真的笑容,“你不能输哦。”
“阿哲,”我虚弱地问,“我们不玩了好不好?你放我出去。”
“不行,”阿哲摇摇头,眼神变得有点凶,“这是你说好的。你要等我来找你。现在还没到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阿哲想了想,说:“等放烟花那天。镇上马上要放烟花了,那天,我就来接你出去。”
“烟花?”
“对啊,”阿哲的眼睛亮晶晶的,“村口的老伯说,为了庆祝丰收,三天后的晚上要在河边放烟花点火把。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去看烟花,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那时候,就是游戏结束的时候。”
我点点头,在土墙上画了第二道线。
他这么说,我就信了。
他走前,忽然说:“别让外婆发现你。她记性差,可要是她看见你,游戏就作废了。”
我嗯了一声。
门关上后,我盯着那条门缝,忽然想:“如果我一直不出来,是不是就永远是赢的那一个?”可紧接着,我又想:“可如果没有人知道我赢了,赢,还有意义吗?”
我靠着墙,慢慢滑坐到地上。柴房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摸出那副画着我自己的画,轻轻说:“小满,你藏得很好,可是为什么……没人来找你?”
外面,风把晾衣绳上的蓝布裙子吹得晃啊晃,像一只不会飞的鸟。
我闭上眼睛,梦见自己站在烟花下面,天空炸开一个又一个流星一样的绚丽烟火,可我的脚下,是无边的黑暗。
我还在等阿哲来找我。
于是,我继续在缝隙里等待。
可我开始害怕——他来找我时,我还是我吗?
我看着外婆在家里翻箱倒柜,看着她给妈妈打电话,听着她在电话里哭。我看着警察叔叔来了,他们在院子里询问阿哲。阿哲很镇定,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昨天看到小满和一个陌生的叔叔走了。
我看着外婆日渐憔悴的脸,心里很难过。我想出去告诉她,我在这里,我真的在这里。
可是我动不了。我的腿因为长时间蜷缩而麻木,我的喉咙因为缺水而干渴。
我只能画画。
我画下了外婆哭泣的脸,画下了警察叔叔严肃的表情,画下了阿哲那张天真又冷漠的脸。
我还画下了我自己。在画里,我站在柴房的门口,手里拿着图画本,对着外面微笑。可是我的身体是透明的,像是夏天的雾气,风一吹就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