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并不是个太有心胸的人,有些事我很难忘记。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著便装,嘉木般玉立在森森武将之前,峨冠玉带,宽袖上的织纹精美而繁复。
他长揖行礼,端然道,“先生。”
我很多次听说过他的名字以及那所有吴人耳熟能详津津乐道的故事,可依旧惊为天人。
英姿美颜。
他笑的时候温和而磊落,净透而爽朗,我几乎忽略了面前是血债累累的宿将,即使他身上有那么明显的便装不能掩饰的霸气纵横。
好在,我还记得我是怎么被捆着塞进的华美的马车,怎么被几个戎装的大汉粗鲁的带到这里。
我没有还礼。
我昂着头,清醒却也忐忑的等下面的命运。
其实握在他手里的何止是我的性命,还有太多的人,比如南郡的百姓。
我们都清楚这一点。
那只需要从他淡色的唇边吐露出一个简短军令。
屠城。
并没有他曾经屠城的传闻,我却可以知晓如若亲见的场景。
孙策去世后,江东动荡的如湍流中的扁舟,风云乱起,李术叛变。
他率兵围剿,身边是年少的君主。
——攻横江、当利,拔之;渡江击秣陵,破笮融、薛礼;下湖孰、江乘,入曲阿,刘繇奔走;攻皖,拔之;近寻阳,破刘勋;讨江夏,定豫章、破庐陵。
太多辉煌的战役,再取宛城不过如棋局,他玩味着拿棋子,看对方如何手忙脚乱,冷冷涔涔。
时缓时急,不缓不急,驻兵城下围剿数月,直到对方人心涣散,弹尽粮绝,他好像在耐心的考证能用多小的损失换这座城。
李术负隅顽抗,一旦城破便是九族皆诛的重罪,他下了死心不能让。
城楼上守兵渐渐没有了训练有素的举止,军士已然用尽,现在套着军服的不过是普通百姓。
他望着,冷笑。
再后,甚至有了女人和孩子的身影,男人已经所剩无几,须发皆白的老翁瑟瑟的拿着枪,站岗放哨。
而城内,大家土石充饥。
他终于驳马站在阵前,缓缓的举起了右手,指向宛城的大门,然后决绝的放下,他说,攻城!
白色的骏马嘶鸣着扬起前蹄,如雪的披风展出凌厉的锋芒。
吴军猛兽般的涌入,势如破竹。
年少的君主却觉得还不够,他还沉溺在丧兄的悲伤中,他已耗尽了耐心,杀红了眼睛。
“我要屠城!”孙权几乎疯狂的喊。
而他,就站在君主身边,没有劝阻,眉头都不曾皱过,“下令屠城。”他平淡而冰凉的说。
江河赤染,残阳似血,土地都成了红色,四周弥漫着浓重腥气。
孙权在城墙上俯瞰这一幕,豪情与愤怒畅快淋漓的在漫天血色中激荡着喷薄而出,他激动的扶着城头,未经战事的双眸闪亮。
而他,立于君主身旁,二十五岁的年轻面庞皎皎如昨,却冰冷似铁。
他还记得第一个破皖的情景么?
秋毫无犯,手拿水果鲜花的百姓站在路边看大军整齐如一的走过,高声喊着,“孙郎!周郎!”
英俊的无以复加的少年将军在漫天鲜花中含笑的挥手。
还有那英雄美人的故事,一夜间传遍了长江南北。
——春风大小乔。
可二乔就是皖城人啊。
而他,曾是皖城最引以为豪的佳婿。
当然,他不曾下过屠城的命令,他只是听命于君主,他攻无不破,战无不胜,却毫无劣迹。
可是孙权不知道第一次破城的情景,他也忘记了么?
那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我沉默着,武将们的铁甲熠熠寒辉,兵士们的枪尖光芒灼目,他们都面无表情,如同忠勇的猎犬,只需主人的一声令下。
他则在站在众人中央,若无其事的带着笑意,耐心的等待。
我突然瞟见了他腰间悬着佩剑,据说那是淮阴侯的遗物,代表着吴侯最高托付,异宝奇葩,浸染了数百年的鲜血,依旧如新。
我最终决定辅佐他,有太多的理由,比如至少我不想见南郡重蹈皖城的覆辙。
或者,仅仅是因为我本来也别无选择。
——也许他并不嗜杀,但是他从不手软。
于是在万人的瞩目下,我俯首,颤抖着说:“统愿辅佐”。
兵器的寒光映在我的脸上,更锋利的他似笑非笑的眸子。
我一直记得这一幕,画面般的展开,行云流水的画风,用了最浓烈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