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成十五年,承安公主自请和亲北戎。
朝野皆赞承安公主识得大体,见识远胜其它皇家子女。
深秋十分,翰林院修撰周珉送嫁,宜安公主作陪,将身着红妆承安公主送往郊外,与北戎迎亲的队伍交接。
皇城郊外,满地秋草,凌冽的寒风吹动承安黄金头面上覆盖的头纱,元夏牵着她的手走出马车,待她站稳,又替她将发饰整理。
“真好笑啊,应该是陛下来帮你做这些事的,怎么轮到我来牵你的手呢?”
元夏以为自己能扯出一个和往常一样自在的笑,却在嘴角动了几下后还是失败了。
大概是风太大的缘故,吹得她的眼睛有些酸涩。
反倒是元瑾对她笑了:“是我不让父皇来的,他身子已大不如前,何必让他来吹这个风呢?”
元夏挑眉:“我还以为,你心里记恨着他。”
那日回宫之后,她多少从元瑾嘴里知道了些秦王妃的旧事。
“我没资格恨他。”红纱之下,元夏看不太清元瑾的表情,连她的声音也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随风传来,“毕竟我没回宫的时候,在白河巷也过得很好。白河巷里的大家也说他是个好皇帝。”
“那你又为何自请和亲?我曾以为你是为了和陛下赌气,才逞一时之快。”
元瑾撩开面纱,带着最坚定的目光与元夏四目相对。
“因为我想自己做选择,害死我娘的不是我爹,也不是赵家,是权力,是富贵。可是所谓的盛世太平,社稷安康也是用这些换来的,只要呆在这个皇城,我就永远生不由己。”
“所以倒不如选择离开。”她望向北方,目光坚定:“我到现在还不明白顾婶说的选择是什么意思,但是说不定,那个选择,在北戎的草原上。”
“选择和亲,就是我自己做出的第一个选择。”
她的眼神偷偷瞟了一眼骑在马上的周珉:“唯一遗憾的是没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但谁又知道我不会喜欢上北戎的王子呢?”
她反问元夏:“你有没有喜欢上谁呢?”
元夏语塞,但元瑾没给她糊弄过去的机会。
她只是叹了口气:“阿姐,从前你一直以为,你会代我去和亲,那时候你认命了。如今是我履行了公主的责任,你也有了可以选择的机会。”
她从前都是直接叫元夏名字,这是她第一次唤她阿姐,也是最后一次。
元瑾面向北方,元夏只能从侧面看到她飞扬的笑。
她说:“我虽然去和亲了,可我没认命,我没认!”
目送公主和仪仗队向北方远去,北郊苍茫的原野上,只留下周珉和元夏二人,还有一匹马。
“她是德成年间最尊贵的公主,却偏偏把自己的出嫁弄得如此荒凉。”周珉咂舌,他是本次送嫁的执行官,自然知道是承安求德熙帝免去多余的依仗,也是承安求着,只让自己和元夏送她出嫁。
“不,她就是真正的公主,也是唯一的公主。”本来一直在沉默的元夏突然开口。
周珉突然想要摸摸她的头,但犹豫再三还是克制住:“你们刚刚在那边说什么呢
”
“……没说什么,只是她托我帮她照顾顾婶。”元夏回答的有些敷衍。
还有些话,她不会告诉周珉。
她跟元瑾打趣,说自己未必长留京都,怕是不能一直帮她照看顾婶,而对方却没计较,只是轻飘飘的拿一句话堵住她:
“那你嫁入京城不就好了?我眼瞅着,周大人就不错。”
元夏本以为元瑾在同她玩笑,胸腔内的心脏却还是小小跳了一跳。
对方红纱下的脸却是一副正色。
“我是认真的,既然有了选择,你为什么不看看周围的人,你对他,就只是当成朋友?”
元夏想着元瑾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微微泛红的脸色在北风刮拂下并不明显,她有些刻意地岔开话题。
“话说,元瑾为何选你来做这个送嫁的礼官。”
周珉想了想,顺着记忆自然回答道:“当然是因为,我也算是承安公主的朋友。”
他一句话,就把元夏拉回到了那个灯火通明的夏夜。
是啊,他们是朋友。
元夏心头刚刚浮起的那丝波澜又被这句话按了下去。
他说过的,他和她是朋友。
她不是没怀疑过,周珉可能对她有那么一丝男女之情。
可当初在他帮助元瑾出宫的那个夜晚,他一路上并未与她交谈。到了顾婶家的小院,元夏蹲坐在院前的台阶上,周珉就站在她的身边,可是他们一句都未曾交谈过。
那晚有那么好的月色,温柔的月光铺陈在她面前的台阶上,她伸出手指想要抓住月光中唯一的那片阴影,却发现,那块有棱有角的阴影是他的侧脸。
为什么遇到难事,她第一个想到找他帮忙?
为什么他不理她,她会别扭,甚至难过?
为什么她可以理直气壮,把他当作朋友来依赖?
她说她不会再动情,可在那片荷花灯海时,在他说他心悦她时,她难道就真的不曾心如鹿撞?
她自以为心死过一回,便是火烧燎原,野草殆尽,可仍有一处不知名的未焦泥土,在春分吹拂下悄然抽芽。
她在冬天遇到他,在初春与他再一次相见,好像那一块新土就真的是为他而留。
夜色真是蛊人啊,元夏这样想。
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是因为漫天星光,第二次被撩动心弦,是因为满阶月色。
胸中溢出的酸涩快要脱口而出,周珉却先开了口。
“你之前一直未约我出来,这回却是为了承安公主?”
元夏的思绪被突然打断,只是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
“你让我去向陛下开口,将承安约出来的时候,我真的很生气。”
“那时我还以为,你要撮合我与承安。”
“啊?”元夏愣住,她从未有过这个念头。
周珉声音淡淡:“我那时只是想告诉你,虽然我们是朋友,但也只是朋友,但我们还没有到能涉及对方终身大事的地步。”
后来周珉好像是向她道歉了,大意是发现承安寻母后,想要道歉云云,可这一切并未进入元夏的脑子。
她的脑子一片混沌,七零八凑拼出来“只是朋友”几个字。
元夏不记得那场谈话怎样终结,只是将身体缩在月影里,任由思绪随着月亮在夜色中慢慢下沉。
是啊?他们“只是朋友”,她的身上还负着一场即将到来的和亲,她怎么好意思,会恬不知耻地认为周珉喜欢她?
就像,她好像也有点喜欢他一样。
所以,即使元瑾说,她有了别的选择,她也只是望着仪仗远去的背景,用唇语慢慢的回了一句。
“可是他对我,只是当作朋友啊。”
身侧的周珉却不知道元夏心中想些什么,他也不会告诉元夏,他曾和元瑾见过一面。
那日承安公主传召他,屏退左右,开口就是一句:“周大人,你愿不愿意娶我?”
他当时其实被吓得不轻,但嘴却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回应:“臣拒绝!”
对方不紧不慢地追问:“哦?你为什么不想娶我?”
虽然已在脑中想了好几个理由,但周珉还是没忍住,脱口便是一句:“你这话怎么问的和你姐姐一样?”
元瑾强忍之下才勉强憋住笑:“那好,我不这么问你,我给你个理由,现下吏部侍郎的位子空缺,卢尚书有意让他的儿子卢文敏接替,我父皇却属意于你。我听说你与卢家有些不痛快,如果娶我,吏部侍郎一职便是你囊中之物。”
吏部侍郎和翰林院修撰,孰轻孰重,连市井乡民都分的清楚。
“不要。”周珉答得干脆:“你都知道他们父子俩与我不对付,我干嘛自己到他们手下找不痛快?”
元瑾终于没忍住,直接笑出声来:“你这话怎么也说得像我姐姐一样?”
周珉唇角勾起:“近墨者黑。”
说罢,元瑾便招手让他离去,临别时给他留了句话:“我就赠周大人一方好墨,希望周大人能赠我一副好字做新婚贺礼。”
她以前从来都是有什么便说什么,如今也学会了打哑谜说暗语。
是以周珉当时并未没明白,第二天便传来了承安公主自请和亲的消息。
后来置办彩礼时,他又见了一回承安,他问承安要什么字。承安要了一个“夏”字。
“北戎的夏天太短,我大概是抓不住了,京城的周大人能抓得住吗?”
周珉扼住心中狂澜起伏,只是拱手回了二字:
“当然。”
周珉牵着马,带着元夏往回走,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试探身边的少女:“你也不用担心和亲之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元夏皱眉思索,压了这么多年的事突生转机,她自己也有些措手不及:“我还没没想好,大概是先回北地看看我爹娘,然后,可能会再下一次江南吧。”
周珉掩住眼中失落,只是弯出一个洒脱自在的笑:“那我就在京城,等你回来。”
元夏只是低头,好像在想着什么,她几欲开口,最后却只是憋了一句:“那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还没等周珉开口,元夏就自问自答:“我听说陛下打算让你接替吏部侍郎,又有意让卢尚书告老还乡,你的前途倒是很光明。”
周珉顺着她的话应道:“的确,接下来一段日子会很忙。”
其实周珉得到消息时,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
如果是半年前的他,大概会欣喜若狂,恨不得一展宏图壮志;但在朝野中的半年,他也算是渐渐摸清了局势,德熙帝早就有意清除朝中元老势力,卢家被打压便是第一步,而自己,只不过是德熙帝用来对抗卢家的棋子之一。
身为棋子的又何止他一个呢?承安、宜安、卢家、燕王......这天下都是天子的棋局,他们这些人的得失进退,不过在天子运筹的一念之间。
他真的喜欢勾心斗角,玩弄权谋吗?
还是说他更喜欢在紫竹居品茗,研读元夏赠他的那几卷古史古书?
但周珉最终还是承下了这份官职。元夏和亲一事虽然不了了之,但当时的无力感却一直深深地缠绕着他。
朝野之中,没有权利,寸步难行;今日元夏不用和亲,但难保他日不会因为利益而嫁给某位权贵。
只有站在更高处,他才能护着她。
他可以陪她穿梭市井,望月品茗,亦能为她身入棋局,挡风蔽日。
他跟承安说过他要抓住那个夏天,他又怎么能食言?
哪怕只是用着朋友的身份。
所以周珉只是笑着对元夏说:“如果我接下来一段日子忙到没有时间见你,还望宜安公主海涵,不要生我的气。”
不是他不想见她,只是有些事情他必须去做。
——不然,就可以陪你一起下江南了。
元夏没有看到周珉嘴角微笑中的涩意,她终于抬头,慢吞吞地说道:“嗯,没事,你好好忙,等你忙完了,我大概也就回来了。”
或许离开一阵子,她就可以面对自己的心,可以毫无畏惧地把心里话告诉他。
——所以,请一定要等我回来。
到时候,我们再去紫竹居饮茶,我找你借钱去买我喜欢的古玩,我不会不还钱给你,如果真的还不上就带你去西城找老板赊酒喝,喝完酒就去看河灯,这回我们也要放一盏,许什么愿望好呢?
就许我们两个人,再不要以“朋友”的身份做这些?
夕阳下,荒草道,一匹马,两个人。
他们各自心猿意马,而身后是咫尺天涯。
离城门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却总是要走完的。
当时的他们都以为,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路可以走。
第一支箭矢射过来的时候,两人都未意识,直到身边的骏马长嘶,二人才注意到马臀上插着的箭。
然后就是漫无边际的逃亡。
跑进北郊旁的山林时,周珉已是大汗淋漓,直直摔倒在林间的土坡下,元夏方才发现,周珉的左腿处已经扎了一支箭羽。
“你别跑了。”元夏低声说着:“你的脚再跑下去就废了。”
“不跑就是死。”周珉喘着粗气苦笑:“你难道还没看出来?那些人是朝着我来的?”
刚刚元夏其实是跑在周珉后面,可箭雨却始终射向周珉,甚至还为了避开元夏,错过了好几个追拿二人的时机。
元夏接着一股狠劲撕下一小块袖口,眼中露出一抹杀意:“姓卢的真是打的好算盘!”
周珉因为元夏帮他拔箭的疼痛,嘴里只能勉强发出“嘶嘶”的倒气声,他强撑着问她:“你就那么肯定,是卢文敏他们一家所为?”
元夏手上包扎功夫不停:“之前我因为你得罪过他,那几日后总感觉被人盯上,我的影卫查出,是卢府中人所为,与今日这些人追踪的法门,是一个路数。”
随即又补充道:“如今陛下要削减卢家势力,我听说,卢文敏正在向宰相家求亲,此时若是失去吏部侍郎一职,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们当然要置你于死地。”
“真是抓的好时机!”元夏冷笑,“仪仗队和护卫队要陪着承安跨过边境,提前回城的只有你我二人,而我的影卫又恰巧被派回北地与父王通信。林中有狼,若是你死于山林,他们大可以伪造出你被狼咬死的惨状。”
“到时候便是死无对证!好计谋,真真是好计谋!那姓卢的窝囊废怎么能计划的如此周密?大概是他老子帮他谋划的。”
最后一句话已经有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这是周珉第一次看见元夏面上露出的狠劲,他才想起她的父王是北地战无不胜的将才。周珉勉为其难地撑起身子,想要安抚身边愤怒至极的姑娘:“你冷静一点,这样想不是件好事吗?”
“他们的目标是我,你就安全了。”
元夏怒极反笑:“周珉,周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揪着周珉的衣领,双眸紧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丢下你?”
周珉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待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的外衫已经被她扒下。
元夏把他的外衫披到了自己身上。
“你要干什么!”意识到元夏意图的周珉突然挣扎着叫道,但因为挣扎幅度过大而撕裂的伤口却使他摔倒在地。
元夏扑上前去,捂住他的嘴。
“你叫这么大声,是要把他们都引过来吗?”她低声。
那是他们第一次靠的如此贴近,他的头埋在她的肩上,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耳边;她能闻到他鬓角流下的汗水的味道,他的鼻腔间都是她手指间常年煮茶残留的余香。
他们听到一群人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待会我上去引开他们,你就乘机逃跑,等夜色深了,有狼出没我们会更加危险,我是公主,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你拖着腿,到山下有人烟的地方先避一避。”
他们听到弓羽与林叶摩梭发出的动静。
“你要在城里等我回来啊!如果让我发现你没回来,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他们听到风声刮动着卷石好像在叹息。
“算了,不是朋友就不是朋友吧。”元夏突然吸了一口气,莫名地觉得有些话一定要现在告诉他,好像再不说就来不及。
哪怕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哪怕他会笑她自作多情。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救你。”
“因为我喜欢你,心悦你。”
“这可不是朋友能做到的事情。”
她的手从他的唇边抽离,她的吻却落在他的眉间,蜻蜓点水般,眨眼间即分离。
他们听到了彼此间心跳的声音。
周珉瞳孔突然放大,而面前的女孩却一个转身从他们躲藏的巨石中飞身跑出。
他想去抓住她的手,但她的手却从他的指缝间逃离。
“周大人,你能抓住夏天吗?”
他当时说:“当然。”
可那时节已是深秋,他还是没有留住那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