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风雨最狂暴的时刻。书斋的屋顶开始漏雨,水滴砸在接水的塑料盆里,发出规律的嘀嗒声。
林深坐在黑暗中,麻木地数着那些嘀嗒声。可她已经不知道数到了哪里,只是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蹦出。
终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又是陌生号码。
她接起来,没有说话。
“是我。”陆潮生的声音传来,伴随着巨大的风声和机械杂音,“船坏了……引擎故障……漂到一个小岛……我没事……”
林深握紧手机。
“林深?”陆潮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你……在担心我吗?”
“没有。”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哦。”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只有呼啸的风声,“那个……我找到了一样东西。等我回去……给你看。”
电话断了。
林深保持握手机的姿势很久,久到手臂开始麻木。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自己的脸。
苍白的、眼眶发红的、陌生的脸。
她在哭。
这个认知让林深感到恐惧。
不是因为流泪本身,而是因为流眼泪的原因。
在听到陆潮生活着的声音的那一刻,心中涌起的那一种更原始、更野蛮的情感。
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像是冻僵的人终于触到火焰。
那叫释然。
但释然之后,是更深的恐惧。
因为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用“只是普通朋友”来解释这种情感。
普通朋友的安危不会让她在黑暗中发抖,不会让她数着雨滴等待,不会让她在听到他声音的瞬间,全身的血液重新开始流动。
窗外的风雨渐渐减弱。
天快亮了。
林深走到书架前,取下父母的那张照片。相框玻璃冰凉,但照片里的笑容依然温暖。母亲抱着三岁的她,父亲的手搭在母亲肩上,三个人的头挨在一起。
“如果爱会让人死,”她轻声对着照片说,“为什么你们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没有人回答。只有晨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书斋地板上投下一道微弱的、灰色的光。
陆潮生三天后才出现在书斋门口。
他看起来不太好。
脸颊有新鲜的擦伤,左臂缠着绷带吊在胸前,深蓝色外套破了好几处,但眼睛依然明亮,甚至比之前更亮。
“我回来了。”他说。
林深从工作台后站起身。她看着他一步步走近,看着他脸上尚未愈合的伤口,看着他手臂上渗出的淡淡血渍,突然很想碰碰那些伤口,想确认一下……他是不是还活着。
但她只是站在原地,手指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这个,”陆潮生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用防水布层层包裹的小包,“我在海底看到的,在船出事前最后潜下去的那次。”
包裹一层层揭开。最里面是一块深蓝色的晶石,约莫鸡蛋大小,形状不规则,表面有海水冲刷出的天然纹理。书斋昏黄的灯光下,它真的在发光。
林深屏住了呼吸。
恨海石。
这个名字突然从记忆深处浮起。姑母收藏的本地志怪古籍里有过记载:“东海有石,色深蓝如夜海,能自发微光。唯情至极处者可见之,见之若刻誓于石,誓必成,然亦有价……”
她一直以为那是民间传说,是古人浪漫的杜撰。
“它能被看见,”林深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说明……”
“说明什么?”陆潮生问。
林深猛地摇头:“没什么。只是可能有磷光矿物成分,比如含铜或锰的硅酸盐……”
“但它出现的方式很特别。”陆潮生小心地捧着石头,像是在捧着一颗跳动的心脏,“那天台风前,海面平静得诡异。阳光射入水中,我在海沟边缘下潜到十米左右……然后我就看到了它,在一块珊瑚礁的阴影里发光。”
他抬起头,眼睛直视林深:“那一刻,我脑子里只想到你。”
林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我在想,你会怎么分析这块石头的成分,会怎么解释它的发光机制,会怎么嘲笑我又相信这些不科学的东西……”
陆潮生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个笑容里有疲惫,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别的什么,“是不是很傻?差点死掉的时候,想的居然是这个。”
“是的,很傻。”林深别过脸,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你差点为了一块石头送命。”
“不只是石头。”陆潮生的声音突然变得认真,那种认真让林深感到恐惧,“林深,有些话我想说很久了。从第一次走进这间书斋,看见你戴着眼镜低头修复古籍的样子,我就想说了。”
林深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她所有的计划,所有的防备,所有那些自以为是,都将在这句话面前分崩离析。
“推开我。”陆潮生说,“弄脏我的家传图谱,故意迟到两小时,在晚宴上打翻红酒……我都知道。”
林深惊讶地回头。
“但我也知道,”他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你会在修复手稿时,特意用软垫托起我提到过的那些重要页面。你会记住我说的每一种海洋生物的名字,还特意标注出来。”
林深感到喉咙发紧。原来她那些自以为隐蔽的动作,他都看在眼里。
“所以我想,”陆潮生的声音低下来,“也许你的讨厌是另一种形式的……在乎?”
恨海石在他掌心幽幽发光,那光似乎随着他的呼吸明暗起伏。
“陆潮生,”林深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你知道恨海石的传说吗?”
他摇头。
“传说中,只有心中存有极致情感的人,才能看见这种石头。”她一字一句地说,“爱也好,恨也罢,必须是强烈到足以烧毁理智的情感。而若在石头上刻下誓言,誓言会实现,但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通常是失去你珍视的东西。”
陆潮生愣住了,低头看着手中的石头。蓝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恍惚。
“你能看见它,”林深继续说,声音在颤抖,“这意味着你已经有了这样的情感。而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一直在试图让你恨我。”
她深吸一口气,“因为我害怕爱。害怕被抛弃,害怕被背叛,害怕像父母那样……爱到愿意为对方死。所以我设计了所有那些事情,弄脏你的书,毁掉你的晚宴,对你冷淡……我希望你能恨我,这样我们的关系就是安全的、可控的。恨至少能让人保持清醒。”
她等着。等着他的愤怒,等着他的受伤,等着他说“原来你是这样的人”,然后转身离开,像所有正常人一样。
陆潮生沉默了很久,很久。
“所以,”他终于开口,声音异常平静,“你费尽心思想让我恨你,是因为害怕我会爱你然后离开?”
林深点头,闭上眼睛等待最后的审判。
但审判没有来。
陆潮生笑了起来。那笑声几乎可以说是轻松的笑声,像是终于解开了某个困扰已久的谜题。
“林深,”他轻声说,声音里有某种她从未听过的温柔,“我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所有的‘恰好路过’都是绕了半个城的特意,所有的‘顺便问问’都是排练了无数次的台词。我帮你修屋顶漏水,不是因为我乐于助人,我自己的公寓漏水三个月了都没修;我送你那套《古籍修复工具图谱》,不是因为它‘碰巧’在拍卖会上出现,我追了那场拍卖很久。”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现在只剩下恨海石那微弱的蓝光在流动。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喜欢你,欣赏你,想靠近你。”陆潮生的眼睛直视着她,毫不回避,像是要把所有伪装都烧穿,“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林深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眼眶中积聚,温热而陌生。
在遇到陆潮生前,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父母葬礼上她没有哭,姑母去世时她没有哭,独自撑起书斋最难的那几年她没有哭。
但现在,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这是第二次。
“林深,我不会恨你。”陆潮生说,“要恨,我也只会恨那个让你害怕爱的世界,恨那些让你相信爱会带来伤害的人和事。而关于爱你这件事……”
他停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积攒了所有的勇气:“我已经无法回头了。不是因为恨海石的传说,不是因为什么誓言或代价,而是因为当我站在摇晃的船上,看着黑色的海浪扑来,脑子里最后清晰的画面是你的脸。”
“专注地修复古籍时微微蹙起的眉,不耐烦时轻轻咂嘴的小动作,冷淡说话时却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所有的你,好的坏的,真实的伪装的,我全都想要。”
泪水终于滑落下来。林深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如何哭泣,但原来身体还记得。
记得那种滚烫的液体划过脸颊的感觉,记得那种喉咙发紧、胸口抽痛的感觉。
“我不知道怎么爱一个人,”她哽咽着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只会弄糟一切。我会太用力,或者太冷淡,我会在需要靠近的时候后退,在应该放手的时候抓紧……我会毁掉它,像毁掉所有我珍视的东西。”
“那就让我们一起弄糟。”陆潮生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有常年握船缆留下的茧,粗糙但温暖,“我们可以慢慢学,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一天学一点,比如今天先学会……哭的时候不用背过身去。”
恨海石在他们交握的掌心散发着温柔的蓝光,那光似乎比刚才更亮了,像是在回应什么。
窗外,夜幕完全降临。
书斋里没有开灯,只有工作台上一盏小台灯和石头的微光。在这片昏暗的光晕里,林深看着陆潮生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姑母没有说完的话。
爱确实是危险的。它确实会让人变成瞎子、傻子,最后可能会变成死人。
但不爱的危险更大,那会让你活着,却像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