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机选在陆潮生带来一本家传的《东海生物图谱》那天。
那是他曾祖父的手绘册,民国时期的道林纸已经泛黄发脆,但用彩色矿物颜料绘制的海洋生物,历经百年依然鲜艳如初。
朱砂红的珊瑚、孔雀石绿的藻类、蓝铜矿晕染的鱼鳞,每一页都像封存了一片微缩的海洋。
“我想对照陈鹤年先生笔记里关于‘蓝斑水母’的描述……”陆潮生小心地翻开册子,指尖停在某页。那是一只半透明的水母,触须纤长如纱,伞状体上散布着星点般的蓝色斑点,像夜空倒映在海面。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机会来了。
“我去取修复用的明胶。”她转身时“恰好”手肘扫过桌面,墨水瓶应声而倒。
深黑色的液体泼洒开来,在纸上晕开一朵丑陋而迅速扩张的花。
时间凝固了三秒。
“对不起。”林深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天气,“我会负责清理。有专业的古籍修复师可以处理墨渍,费用我承担。”
她等着,等着看他眼里的光亮熄灭,等着看他露出“原来你如此粗心”的失望表情,等着那本珍贵的图谱成为他们之间第一道无法跨越的裂痕。
但陆潮生只是愣了一秒,然后笑了。
“你知道吗?”他用指尖轻轻触碰墨渍边缘,“这本图谱传到我手里时,我父亲专门订做了防潮防光的书匣。所有人每次翻阅前,都要先洗手焚香。它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个供品,不像一本该被使用的书。”
他抬起头,眼睛依然明亮如初:“现在好了,它有了第一道伤痕。像人一样,有了故事,有了生命。”
林深的计划第一次落空了。
那种感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反而让自己踉跄。
第二回合是在两周后。陆潮生所在的“东海生态保护协会”组织滩涂清理活动,他邀请林深参加时,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不需要下水,只是在岸边帮忙分类垃圾。”他说,一边整理着书斋里散落的海洋地理图志,“你也可以看看我们平时在做什么,陈鹤年先生笔记里提到的那片红树林,就在清理区域附近。”
林深答应了,却在约定时间两小时后才出现。
她故意穿了最旧的工作服,沾着不知名污渍的卡其色工装裤,袖口磨损脱线的灰色毛衣,头发随意扎成松散的马尾,脸上甚至抹了点书斋角落陈年书柜上的灰尘。
镜中的自己看起来疲惫、邋遢,与那个整洁优雅的书斋主人判若两人。
“抱歉,”她面无表情地走向正在分发工具的人群,“修复一批虫蛀严重的县志,忘记了时间。”
陆潮生却眼睛一亮:“你直接穿着工作服来了?太好了!我们今天正好缺人手清理那片油污区。”
那天下午,林深被迫穿着借来的橡胶防水裤。
裤脚太大,她用麻绳草草扎紧,在散发着腥臭的滩涂上捡拾垃圾。
黑色淤泥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像在挣脱大地的挽留。
陆潮生就在她不远处,一边干活一边向她解释,声音在咸湿的海风中时断时续:
“这种白色的颗粒是塑料微珠,来自洗面奶和牙膏,一粒就能污染一立方米海水;这些渔网碎片会被海龟误食,它们以为是水母;那边油污区下面,可能埋着整片死亡的牡蛎苗床,陈鹤年先生七十年前记载这里‘牡蛎垒石,采之不尽’,现在连贝壳都很少见了……”
林深发现自己竟然在听,甚至在他说到“这片滩涂二十年前还有中华鲎繁殖,现在一只也找不到了”时,心头莫名地紧了一下。她弯腰拾起一片泛着油光的塑料碎片,指尖传来的粘腻触感让她皱起眉。
活动结束已是傍晚。夕阳把滩涂染成暗金色,远处的海浪声变得温柔。
众人围坐在简易帐篷里分享自带食物时,林深故意坐在离陆潮生最远的位置,沉默地啃着干面包。
但陆潮生端着两杯热茶走了过来,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累了吧?”他递过一杯茶,杯壁温热,“第一次做这种体力活。”
“不累。”林深接过茶杯,指尖碰到他的手,短暂的温度交换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你知道吗,”陆潮生望着远处逐渐暗沉的海面,声音低沉下来,“我小时候常在这片海滩玩。那时候海水是透明的,退潮时能看见海底的沙纹。现在……”他摇摇头,啜了一口茶,“不过没关系,一点点清理,总会变好的。就像修复古籍,一页一页地来。”
林深突然想起姑母的话,在她父母海难去世后,姑母摸着她的头说:“深儿,不要相信那些说要改变世界的人。世界太大了,人太小了,承诺太轻了。”
但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沉默地喝茶,茶很烫,一直烫到胃里,烫得她眼睛微微发酸。
决定性的行动在一个月后。协会年度慈善晚宴,陆潮生送来的请柬是手写的。
纸质厚重,烫金边框,但字迹却很工整,甚至有些笨拙:
“诚邀林深女士莅临。无需捐赠,只望共享此刻。陆潮生敬上。”
林深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晚宴在市中心五星酒店举办,水晶吊灯的光芒足以照亮每个角落的虚伪。她故意穿了格格不入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头发胡乱扎起,甚至戴上了那副最老气的黑框眼镜。
她的出现果然引起了注意。窃窃私语像潮水般在她走过的地方蔓延,又在她经过后迅速合拢。
陆潮生正在台上发言,讲述协会过去一年的工作成果,投影幕布上闪过清理前后的海滩对比图。林深选在他提到“我们每个人都能为海洋做点什么”时,故意大声对经过的侍者说:
“请问有普通的水吗?我不喝香槟。”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前排的人听见。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来,惊讶、好奇、鄙夷。
陆潮生停顿了一秒,很短的一秒,短得几乎无人察觉,然后继续讲话,但林深看见他握话筒的手指微微发白。
拍卖环节,她又“不小心”打翻了一杯红酒。
深红色的液体泼洒在白色桌布上,像一道醒目的伤口,迅速扩散成狰狞的形状。周围响起压抑的惊呼,有人跳开避免溅到礼服,有人皱眉摇头。
整晚,林深像个不和谐的音符,硬生生插进这首精心编排的交响曲。
晚宴结束后,陆潮生坚持送她回家。
夜色中的旧城区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路边的老梧桐投下斑驳的影,偶尔有夜归的自行车铃声划过寂静。
走到书斋门口,林深掏出钥匙,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背对着他,深吸一口气,等待最后的审判。
“今天的事,”陆潮生终于开口,声音在夜色中异常清晰,“你是故意的,对吗?”
来了。林深用力握紧钥匙,坚硬的齿痕硌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她等着,愤怒吧,指责吧,说“我看错你了”,然后转身离开,像所有人一样。
“如果是的话,”陆潮生的声音里没有怒气,反而有种如释重负,“我要谢谢你。”
林深猛地转身,钥匙串“哗啦”一声掉在地上。
陆潮生站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影子拉得很长:“那个晚宴,今年是第五年了。第一年,我们真的需要筹款,三十个人挤在社区礼堂,吃着自己做的点心,拍品是志愿者手绘的明信片,筹到的钱刚好买一批环保用品。”
他向前走了一步,光与影在他脸上交错:“第二年,开始有人为了社交而来。第三年,媒体比志愿者多。今年……”
他苦笑,那笑容在路灯下显得疲惫而真实,“大家都在谈论谁的礼服更贵,谁的捐赠能减多少税,谁和谁的绯闻。海洋?好像成了背景板。”
他又走近一步,现在林深能看清他眼中的血丝。
他今天一定很累。
“你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大家终于不再讨论香槟的年份,开始讨论‘那个奇怪的女人是谁’‘她为什么来’然后有人想起,哦,我们本来是为了保护海洋才聚在一起的。”
他的声音轻柔下来,“有人私下找我,说‘明年别搞这么浮夸了,回归初心’。”
林深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涩。
“林深,”陆潮生轻声说,那声音几乎要被夜风吹散,“你知道吗?你总让我想起深海里的灯笼鱼。”
“……什么?”她终于挤出两个字。
“灯笼鱼生活在没有光的地方,所以自己带着光。但那光不是为了照明,是为了吸引猎物。”
他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像倒映着星光,“你也是,明明心里有光,却只用它来吓退靠近的人。你以为别人会被吓跑,却不知道有些人,一生都在寻找深海里的光。”
他后退一步,回到阴影里,整个人融进夜色,只有声音还在:“下周我还能来看手稿吗?陈鹤年先生关于潮汐规律的笔记,我还没研究完。”
“……工作时间,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林深机械地重复书斋的规定,声音干涩。
“好。晚安。”
他转身离开,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街道拐角。林深站在书斋门口,弯腰拾起钥匙,金属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印痕。
夜风吹过,梧桐叶沙沙作响。她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寒冷。
那是从心脏最深处渗出的寒意,沿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的计划不仅失败了,而且似乎……起了反效果。
她越是推开,他越是靠近;越是表现得粗鄙不堪,他越是看见她试图隐藏的东西。
那一夜,林深梦见了海。
不是她记忆里吞噬父母的那片黑色的海,汹涌、咆哮、无情。
而是透明的、浅蓝色的海,能看见底下的白沙和游动的鱼群。阳光透过水面,在海底投下晃动的光斑。
陆潮生在梦里向她招手,手里握着一枚发光的石头。
醒来时,凌晨三点。书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路灯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出细长的光带。
林深坐起身,摸到颈间的怀表。
表盖内侧嵌着一张小小的全家福。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秒针静止在十二年前的那一刻,永远停在暴风雨来临前的下午。
“不能爱,”她对着黑暗轻声说,声音在空旷的书斋里回荡,“不能爱。”
但这句话第一次,听起来如此空洞。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凌晨的城市在沉睡,远处偶尔有车灯划过。东边的天空已经泛起一丝极淡的青色。
书桌上,陆潮生上次留下的那本《东海生物图谱》还摊开着,墨渍已经干透,变成一片永恒的阴影,覆盖着那些鲜艳的海洋生物。
林深伸出手,指尖悬停在墨渍上方,最终轻轻落下。
粗糙的纸面,微微凸起的颜料层,还有那片丑陋的、无法抹去的黑。
像伤疤。像故事。像生命本身。
窗外,一缕晨光刺破地平线。
林深握紧颈间的怀表,金属边缘硌着皮肉。
秒针依然静止,但她的心跳在加速,一下,两下,撞击着胸腔,像海浪拍岸,固执地,一遍又一遍。
深海里的光,一旦被人看见,就再也无法假装黑暗。
七月,台风“海燕”提前生成。气象图上的红色螺旋一天天逼近。
台风登陆前四十八小时,陆潮生打来电话:“我要出海一趟。”
林深正在修复一本早年间的《海防志》,闻言镊子一抖,一片脆弱的纸屑飘落桌面。
“台风预警已经发布了。”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
“就是因为台风。”陆潮生的声音夹着电流杂音,像是在移动中,“‘海燕’的路径经过我们长期观测的珊瑚礁区,这是收集极端天气下海洋生态数据的关键机会。错过可能要等好几年……”
“你会死。”林深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陆潮生笑了,那笑声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奇异的温暖:“我好像听出了一点关心?”
“我只是不想你死后,那些手稿的借阅手续变得麻烦。”林深挂断了电话。
手指在颤抖。她盯着桌上那片飘落的纸屑,看了整整一分钟,才用镊子重新夹起它。
下午三点,风雨初起。书斋老旧的木窗开始咯咯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推搡。
林深搬来梯子,用木板加固窗户。锤子敲击钉子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斋里回荡,一声,又一声。
傍晚六点,台风橙色预警升级为红色。电视里,新闻主播用紧绷的声音播报:“‘海燕’中心最大风力已达十四级,预计今晚八时在本市东南沿海登陆……”
林深关掉电视。寂静瞬间吞没了一切,只剩下风雨撞击门窗的咆哮。
七点,断电了。林深点燃应急灯,昏黄的光圈在墙上晃动,将书架投射成扭曲的巨人阴影。
她坐到工作台前,试图继续修复工作,但手抖得厉害。镊子始终没能夹起纸片时,她终于放弃,将脸埋进掌心。
父母遇难的那个台风夜,她也是这样独自一人。
那时她十五岁,躲在姑母家的阁楼里,听着狂风撕扯屋顶瓦片的声音。
姑母在楼下客厅里一遍遍拨打电话,永远是忙音。凌晨,电话终于响了。姑母接起来,只“喂”了一声,就再也没有说话。
林深记得自己蹑手蹑脚走下楼梯,看见姑母背对着她,肩膀在剧烈颤抖。窗外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姑母手中的话筒——黑色的塑料听筒,像一个小小的棺材。
“深儿,”姑母没有回头,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你爸爸妈妈……回不来了。”
记忆中的雨声和现实的雨声重叠在一起。林深猛地抬起头,应急灯的光刺得眼睛生疼。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几乎是扑过去接通的。
“林小姐吗?我是潮生的同事小陈。”年轻男人的声音焦急得变调,“潮生的观测船三小时前失联了,最后的位置在珊瑚礁区以东十五海里……海事局的救援船已经出发,但风浪太大……”
后面的话林深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她只记得自己对着电话说“我知道了”,然后挂断,动作机械。
站在窗前,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狂暴的黑暗。
树枝被折断的声音,广告牌坠落的声音,雨水如瀑布般从屋檐倾泻的声音……所有这些声音都汇成同一个声音:海的声音。
那个吞噬了父母的海。
那个即将吞噬陆潮生的海。
林深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如果陆潮生死了,她那些关于爱与恨的理论,那些精心设计的“恨意计划”,那些自以为是的自我保护,都会变成一个苍白的笑话。
因为死人不会恨,也不会爱。
死人只是不存在。
而不存在,是比恨更彻底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