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雨细密如针,将旧城区的路浸染成一片深黑。
午后两点,铜铃发出沉闷的撞击。这是拾遗书斋一天中唯一一次迎客的声响。
林深推开门时,樟木与旧纸混合的气味裹挟着潮气扑面而来。
她脱下灰色风衣挂在门后,露出里面熨烫平整的白色衬衫。眼镜盒轻叩桌面,细金边镜架被她熟练地戴上,整个世界在镜片后缩小成清晰的焦距。
工作台上,市档案馆清晨送来的木箱敞开着,里面躺着民国海洋学者陈鹤年的七本私人札记。
纸张薄如蝉翼,边缘卷曲焦黄,像是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林深戴上白色棉质手套,用刀片轻轻挑开最上面一册的封面。
她调整工作灯角度,光线斜切过纸面,那些模糊的字迹竟在特定角度下显露出原本的姿态。
“癸亥年四月初七,观测到东南海域有异光现象,当地渔民谓之‘海眼开’,疑为深海磷光生物集群……”
门又响了。
林深没有抬头,直到那把雨伞的水滴落在门口的老旧擦鞋垫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本店不对外开放。”她说,目光仍停留在札记上。
“我是陆潮生。”
这个名字让她手中忙碌的镊子停顿了片刻。
三天前档案馆确实来过电话,说有个学者需要查阅陈鹤年手稿,只是她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她抬眼,看到一双过于明亮的眼睛。
男人约莫三十来岁,穿着褪色的深蓝色防风外套,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但洗得很干净。雨水顺着他微卷的黑发滑落,在脖颈处聚成细小的溪流。
“信函。”林深伸出手。
陆潮生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边缘已经被雨水浸软。林深抽出信纸快速扫过,市档案馆的公章,馆长亲笔签名,推荐理由是“海洋生态变迁研究”。
“只能在这里看。”林深把信函放进抽屉,“不能拍照,不能抄录,只能看。如果需要记录,可以用铅笔在便签纸上,但绝对不能接触原件。”
“明白。”陆潮生在她对面坐下,椅子发出轻微的呻吟,“陈鹤年是我曾祖父在海洋学堂的老师。我曾祖父晚年常念叨,说陈先生最后几年神智已经不太清醒,总说有‘会发光的石头’在海底召唤他。”
“很多老学者晚年都会产生幻觉。”林深用镊子夹起一片即将脱落的纸屑,“长期孤独研究,加上营养不良。”
“也许吧。”陆潮生打开自己的笔记本,那是一本手工装订的册子,纸张粗糙但厚实,“但我相信,所有传说都有现实的基点。”
整个下午,书斋里只有三种声音:翻动纸张时小心翼翼的窸窣,铅笔划过便签纸的沙沙,以及窗外雨滴敲打瓦片的嘀嗒。
四点半,雨停了。夕照从云层裂缝中漏下来,将书斋西墙染成暖金色。
陆潮生合上最后一本札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陈先生在最后三个月里,反复提到‘月圆之夜,潮涨三分,海眼自开’。”他的手指在便签纸上轻轻敲打,“这个描述很精确,如果考虑本地潮汐规律,他说的应该是农历每月十五,晚上九点左右,潮位达到峰值时。”
“你相信这个?”林深摘下眼镜,用绒布擦拭镜片。
“我相信未被证实的现象不等于不存在。”陆潮生站起身,椅子再次呻吟,“就像千年前,没人相信深海里有发光的鱼。”
林深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恢复了惯有的疏离:“找到实物证据再说。”
“我会的。”陆潮生笑了,那笑容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下周三我还能来吗?我想对照陈先生早年的观测记录。”
“工作时间,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林深低头继续工作,“下次请自己记得时间。”
门开了又关,铜铃再次响起。
林深放下镊子,走到窗边。陆潮生正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离开,他的步伐很奇怪。
不像寻常人一般直线前进,而是偶尔停顿,侧耳倾听,仿佛在捕捉空气中某种常人无法感知的频率。
林深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颈间的银链,链坠藏在衬衫里,是一枚小小的、冰凉的怀表。
表已经停了十二年,停在父母遇难的那个时刻。
“深儿,”姑母的声音在记忆里响起,“爱是这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它会让人心甘情愿地瞎,傻,最后心甘情愿地死。”
窗外,天渐渐暗了下来。
林深转身回到工作台,打开最底层的抽屉。
里面只有一个褪色的相框。
年轻的男女站在渔船前,笑容灿烂得刺痛眼睛。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女孩手里握着一枚贝壳。
林深轻轻合上抽屉。锁舌扣上的咔嗒声,在寂静的书斋里格外清晰。
陆潮生开始规律地造访书斋。周三、周五、下周一、下周三……他的到来像潮汐一样可预测,但停留的时间却一次比一次长。
林深起初并未在意。对她而言,陆潮生和其他来查阅资料的学者没什么不同。
礼貌、专注、在约定时间离开。
直到第三周的周五。
那天下午,陆潮生查阅完手稿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书架前,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古籍的书脊。
“这里的收藏很特别。”他说,“大部分是海洋相关的古籍,但按地域和年代做了精细分类,甚至还有不同学者版本的交叉索引。”
林深抬眼:“这是修复师的基本工作。”
“不只是基本工作。”陆潮生转过身,眼睛在午后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明亮,“这是一种……爱。”
那个字让林深手中的镊子轻微一颤。
“是责任。”她纠正,“这些书如果没有人修复整理,就会永远消失。”
“但选择修复什么,如何修复,投入多少时间,这些选择背后都有情感。”
陆潮生走近工作台,目光落在她正在修复的一页泛黄海图上,“比如这张东海航路图,虫蛀这么严重,墨迹几乎褪尽,大部分修复师可能会建议只做稳定处理,但你却在尝试还原每一个模糊的岛屿轮廓。”
林深停下动作。
他说的对。这张海图修复难度极大,按行业标准,她应该只做最基本的保护处理。
但她已经在这张图上花了整整三天,用放大镜和特殊光源一点点辨认那些几乎消失的墨迹。
“你怎么知道我在还原轮廓?”她问。
“昨天我离开时,你正在修复右下角这片区域。”陆潮生指向海图,“那时只有一个模糊的墨点。今天,它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小岛形状,旁边还有你新补的注记。”
林深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她从未注意过陆潮生在观察她的工作,更没想过他会记住修复的细节。
“我只是在做本职工作。”她低头继续工作,声音比平时更冷淡。
陆潮生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声说:“你知道吗?我曾祖父晚年时,眼睛几乎瞎了,还坚持让人念陈先生的手稿给他听。他说,有些东西的意义不在于被多少人看见,而在于被正确的人记住。”
他顿了顿:“我觉得,你修复的这些古籍,也在等待正确的人。”
那天陆潮生离开后,林深第一次没有立即回到工作台。
她站在窗前,看着他沿路走远,步伐依然轻快,但走到巷口时,他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书斋的方向。
虽然隔着距离,但林深能感觉到,他在看这扇窗。
接下来的几天,林深开始注意到一些细节。
陆潮生每次来,都会带一小包东西。
有时是新鲜的姜茶,说“刚好路过茶铺”;有时是当地档案馆新开放的档案目录复印件,说“多印了一份”;有时甚至是一小盒精致的点心,说“朋友送的,吃不完”。
而他离开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从最初的两小时,到整个下午,再到上周五,他待到书斋打烊,还帮她整理了需要搬上阁楼的书籍。
“你不必做这些。”林深当时说。
“我想做。”陆潮生抱起一摞书,动作自然得像这是他自己的书斋。
最让林深不安的是他的目光。
当她专注修复时,偶尔抬眼,会撞上陆潮生注视她的眼神。
不是在看手稿,而是在看她。
那种注视太过专注,专注到让她想起姑母警告过的话:
“深儿,男人的深情凝视,要么是爱的开始,要么是陷阱的伪装。”
她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学术上的欣赏。毕竟她修复的是他研究相关的古籍,他自然会对修复师的工作感兴趣。
直到那个雨夜。
陆潮生来还一批手稿副本,离开时已是晚上七点。外面突然下起暴雨,他折返书斋借伞。林深从储物间找出一把旧伞递给他时,两人的手指短暂相触。
“你的手很冷。”陆潮生说,语气里有种不该有的关切。
“一直这样。”林深收回手。
陆潮生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书斋里只开了一盏工作灯,昏黄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墙壁上交叠。
“林深,”他突然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你有没有想过,陈先生为什么在晚年执着于寻找恨海石?”
“很多学者晚年都会执着于某件事。”
“但他执着的不是学术发现,而是一个传说。”
陆潮生转身,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分界线,“手稿里有一段我没告诉你,他在最后几个月写道:‘石非石,光非光,乃心镜耳。见石者,实见己心。’”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觉得,”陆潮生看着她,眼睛在工作灯下深邃得像夜晚的海,“他寻找的不是一块会发光的石头,而是一种验证。验证某种情感是否真实存在,是否强烈到足以被物质世界回应。”
雨声敲打着屋檐。书斋里安静得能听见两人呼吸的节奏。
“时间不早了。”林深打破沉默,“伞不用还了。”
陆潮生点点头,推开门。在踏出书斋的前一刻,他回头说:“下周我要出海几天采集数据。回来再继续查阅手稿。”
“注意安全。”林深说出这句话后,自己都愣住了,她从不关心访客的行程。
陆潮生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她看不懂的情绪:“我会的。为了……能回来继续看你修复古籍。”
门关上,铜铃轻响。林深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陆潮生看她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那些顺便带来的小礼物,那些有意无意的延长停留,这些都不是普通学者对修复师的态度。
这太像……姑母描述过的,爱的征兆。
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
那一夜,林深辗转难眠。
凌晨三点,她起身来到书斋,打开父母相册。
照片里的父母总是挨得很近,父亲的手总是搭在母亲肩上,母亲的目光总是追随着父亲。
姑母说,他们就是这样相爱的。
毫无保留,毫无防备,最后毫无退路。
“爱是慢性毒药,”姑母曾经握着她的手说,“一开始是甜蜜的幻觉,然后是无法割舍的依赖,最后是致命的束缚。深儿,你要聪明一点。如果非要和一个人纠缠,不如让他恨你。恨至少是清醒的,是可以控制的。”
林深一直以为姑母太过悲观。但现在,看着陆潮生离开时那个回头的笑容,她突然理解了。
如果他对她的感情真的在朝着那个危险的方向发展,如果那些注视和关切真的不只是学术欣赏……
那么她必须在一切失控前,做点什么。
不是因为她讨厌陆潮生,事实上,她发现自己并不讨厌他。恰恰相反,她期待他的来访,享受他分享的海洋知识,甚至开始记住他喜欢的茶的温度。
正因如此,才更危险。
接下来的周一,陆潮生没有出现。周三也没有。林深发现自己会下意识看向门口,会在门铃响起时心跳加快,然后又在发现不是他时感到一阵空落。
周五下午,陆潮生终于出现。
他晒黑了些,手臂上有新的擦伤,但眼睛依然明亮。
“抱歉迟了几天回来,”他说,“遇到了意外的洋流,多耽搁了时间。”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海水样本,底部有细小的发光颗粒在缓缓沉降:“夜光藻,这个季节大量繁殖。我想你可能会想看看,在黑暗里,它们像微型的星星。”
林深接过瓶子。玻璃冰凉,但那些发光的小点在幽暗中明明灭灭,确实很美。
“谢谢。”她说,声音有些干涩。
“对了,”陆潮生从包里又拿出一枚贝壳,递给她,“在珊瑚礁边缘捡到的,纹路很特别,你应该会喜欢。”
林深接过贝壳。那是一枚普通的扇贝,但壳上的纹路确实罕见地对称。她的指尖摩挲着贝壳表面,突然意识到——这是礼物。
不是顺便,不是多出来的,而是特意为她寻找的礼物。
“你不用……”她开口想拒绝。
“我知道。”陆潮生打断她,笑容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我只是……想送给你。”
那一刻,林深确定了。
陆潮生对她的感情,已经超过了普通的研究合作范畴。那种注视,那些礼物,那句“想送给你”,都在指向同一个危险的方向。
而她,必须在一切变得无法挽回前,扭转这个方向。
如果无法阻止感情的产生,至少可以决定它的性质。
与其让他爱她,不如让他恨她。
恨至少是清醒的,是可控的,是不会让人心甘情愿跳下救生艇的。
林深握紧手中的贝壳,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成形。
她要在感情萌芽时掐断它,要在危险发生前筑起围墙。
用故意制造的冲突,用精心设计的冷漠,用一切能让爱转化为恨的方式。
这很残忍——对她,对他。
但比起爱的代价,这点残忍又算什么呢?
“下周三,”陆潮生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我还能来吗?陈先生关于潮汐观测的那本札记,我想再仔细看看。”
林深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平静:“可以。但请准时,我有事要外出。”
“好。”陆潮生点头,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失落,但很快又被笑容掩盖,“那我就不打扰了。”
他离开时,再次在巷口回头。
这一次,林深没有站在窗前。她坐在工作台前,背对着窗户,听着铜铃的声音渐渐消散。
手中那枚贝壳还带着海的微咸气息。她将它放进抽屉,和父母的照片放在一起。
然后,她开始策划第一次“刻意”的冒犯。
就从下周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