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妻管严预备役
赵曜刚刚威胁完蕊红, 就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出屋子,打算在院子里散散步,顺便等着吃沈芊在小厨房里捣腾出来的东西, 说起来相识以来,他还从来没见过沈芊下厨,也没吃过她做的东西, 这么一想, 便忍不住生出了些期待。
谁知, 还没等赵曜绕着小院子溜达玩一圈呢,沈芊忽然就双手沾着面粉跑出来, 看到他无所事事地站在院子里,立时道:“你怎么还在这儿?我还道你怎么半天不过来,快, 过来帮忙!”
赵曜正扶着一枝早开的腊梅赏花, 乍一听沈芊这话,忍不住就狠抖了一下手, 枝上的腊梅都给抖下来了:“帮……帮什么忙?”
“到厨房来帮忙啊?你还想不想吃腊八粥、臊子面、虎皮肉、状元糖……”沈芊掰着沾着面粉的手指, 一个一个地数。
“等等,这些都是什么呀?”赵曜无奈地扶额,“就算是过腊八节喝腊八粥,离今儿也还有十几天呢, 更别说什么臊子面、虎皮肉、状元糖……都是……都是什么玩意儿?”
沈芊拍拍手中的面粉,相当理直气壮:“都是我想吃的呀!刚刚进了厨房,我脑海中就蹦出这些, 刚好,反正咱俩都没吃午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呗。”
“咳咳咳——”赵曜瞧着那飞得漫天都是的面粉就怵得慌,忙道,“我……我暂时还不饿来着,就……就不吃了吧。”
“嗯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是打算回自己院子里让厨娘丫鬟去做是不是?还有没有一点劳动者的觉悟!”说起这个,沈芊立刻就想起两人逃亡时候,在丛林里使唤赵曜剖鱼捡柴时的场景,顿时觉得很有必要忆苦思甜一下,顿时也不跟他商量了,直接下命令,“好了,别狡辩,现在就跟我进来。”
赵曜真是有苦说不出,手里那枝腊梅都被他生生给折断了,一向睿智的大脑更是直接分裂出了两个小人,一个黑色小人跳得老高,义正言辞地怒骂他:“你的夫纲呢,你的威严呢!宠女人也该有个度,再这么下去,她就该爬你头上去了!大周朝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另一个白色小人唯唯诺诺地缩在角落,支支吾吾地反驳:“这……这种小事依了她也没什么,男人嘛,大事自然是要决断的,但这等小事吧,本来就该女人管的,再说了,要是不去,她会生气嘛……”
黑色小人拉着一张脸,继续咄咄逼人:“说的什么话!一国之君难不成还怕个女人不成!拿出你的魄力,拿出你的手段,必是训得她服服帖帖的!要我说,女人嘛,就应该要让她慑服……”
“还不来!”远处传来沈芊的喊声。
“来……来了。”脑中气势汹汹的黑色小人立马灰飞烟灭,赵曜摸摸鼻子,灰溜溜地跟上。
等进了厨房,沈芊一瞧砧板上已经揉好了的面团,皱了皱眉,嗔道;“刘婶,不是说了我们自己来做就好了嘛。”
刘婶搓着手站在一旁,她哪敢真让姑娘动手啊!
“好啦好啦,你们先出去,我都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们自己来。”说着沈芊就把几个厨娘都赶了出去,正当此时,赵曜小步小步地挪进了小厨房的院子里。
“殿……殿下?”刘婶彻底傻眼了,等反应过来已经“扑通”跪地上了,再一看,这位太子殿下竟然直接进了厨房。
这些刘婶几个真真是忍不住了,太子殿下这么金贵的人,怎么能进脏乱的厨房?若是让几位大人知道了,她们……她们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啊!姑娘说着“我们我们”的,她们也只以为是姑娘要带着蕊红那丫头过来,谁曾想,谁曾想竟是殿下啊!姑娘这真是要折腾死她们呀!
刘婶虽然怕极了赵曜,可也不能眼睁睁地见他真的进去自己动手做饭,忍不住伸手拦了拦,声音都打着颤:“殿……殿下,您,您不能进去……”
赵曜垂眸一瞧,就晓得这几个厨娘被吓得不清,直接道:“起来,都出去吧。不用守在这里。”
刘婶刚拦一次都已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了,如今哪里还敢拦第二次,赵曜一开口,一群人立刻起身,低着头飞快地出了院子。
沈芊正一点点地把面团揉拉成面呢,转头一看,见刘婶她们都走了,倒是忍不住微愣:“咦?人都去哪儿了?”
赵曜迈步进入厨房,如今没开火,油烟还不重,他稍微松了口气:“哦,大概是有什么事吧。”
沈芊也不以为意,边拉面条,边指挥赵曜去准备把红豆、小米、红枣、莲子、花生、糯米等腊八粥用到的几种食材清洗泡水。
这个倒还好,赵曜撸起袖子,端着个盆就去外头的水缸舀了盆水,把几种食材反倒盆里慢慢清洗,为了方便,他直接搬了个小圆凳坐在厨房门口,洗的时候抬头就能看到屋子里揉面的沈芊。两人一个屋内一个屋外,像是一对正做着饭的平常小夫妻,颇有一种“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般的农家生活的甜蜜。
这么一想,赵曜对做饭这件事一下子就不排斥了,甚至还生出一些小小的期待来。
“洗好了吗?洗好了就用那陶罐泡上,这些东西要泡两三个时辰才能泡软,我放到下午再炖。”沈芊已经把面条拉成了长长宽宽的一条,瞧着自己的成果,她很是满意,“啊呀,多年不下厨,还有这等手艺,我果然是有天赋哒,哈哈~”
赵曜闻言,跑进来一看,这面条虽然粗粗细细不均匀,但勉强还能入眼,比他想象中要好很多。
“然后,来炒臊子,啊,话说我真是好久没吃臊子面了,那香香油油的味道,真想念。”沈芊闭着眼睛,舔舔嘴唇,一副控制不住要流口水的样子。平日不想起来也就罢了,一旦想起要吃什么,就会特别得想,她如今急不可耐地就要吃到自己做的臊子面,遂立刻推着赵曜去烧火。
可怜赵曜这么个养在深宫中的太子殿下怎么会烧火哟,他愣是在灶台那儿折腾了许久,折腾得烟气漫天,灰头土脸,还是没把灶炉里的火点燃。
沈芊那边实在是看不过眼了,赶着把自己手上的面粉都洗干净了,这才走过去,将还不死心围着灶台转悠的赵曜给拉起来,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满脸的灰黑,忍不住伸手刮下一处来,伸到他面前:“你呀,还是给我乖乖去洗脸吧!”
赵曜眼神发直地看着沈芊从他脸上刮下来的黑灰色脏污,脑袋“嗡”地一声懵住了,直到沈芊走到灶台开始点火,他才“嗷”地一声冲出了厨房门,不知冲到哪儿去洗脸去了。沈芊着实是笑得不行,拿着火折子的手不停地抖啊抖,愣是半天没点着引火的木头。
她还以为小曜这家伙在军营里长进了,结果,这一进厨房,立马原形毕露,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到处充斥着汗臭味、脏乱差又大多不讲究的军营里生存的!
等到沈芊点燃了灶炉,往锅里倒上热油,又将之前斩好的细碎肉丁并葱、姜、干辣椒一道倒入锅中翻炒之时,赵曜正洗完脸洗完手,打算进来,结果这磨磨唧唧刚一蹭进来,一股油烟味就扑鼻而来,他立马又三两下地跳出去了,简直不能更迅速!
沈芊瞧得好笑,一边翻炒,一边忍不住问:“我说,你连这么点油烟都受不了,之前是怎么在军营里训练的?军营里那些臭男人可是能两三天不洗袜子,四五天不换衣服的,你站在他们中间,还不得给熏晕过去啊!”
沈芊这话,一下子就让赵曜回忆起了刚进入军营时那段崩溃的日子,就如她所说,走到哪里都能闻到让他崩溃的臭味,汗味、馊味、脚臭味,让他分分钟都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该被熏晕过去了。直到现在,他都完全不想回忆那段日子……即便他当时还算保留了一人一营帐这个特权!
沈芊见赵曜半天不回话,一转头,就看到了他那扭曲到青黑的脸色,立刻便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痛楚,噗噗笑了起来:“好啦好啦,知道那是你的心理阴影。哈哈,话说我军训那儿,也是来不及洗衣服。基本上就是拿肥皂水随便浸浸,晒干了继续穿,有时候那衣服上还有肥皂痕呢哈哈,也是糙得很!”
赵曜听了这话,沉默了片刻,沈芊很少提到她之前的生活,如今能开口说这个,大约是她现在真的很放松,想到这里,他便忍不住想要了解地更多点:“你还入过军营?”
“哦,我们那儿有女兵,也不算入军营,只是大家都要参加的军训——”沈芊秃噜了几句,才反应过来自己说多了,立刻打着哈哈转话题,“你要是怕这油烟味,就到外头等等,我这臊子马上就炒好了,等会儿把面放水里过一过,浇上臊子,我端出来,咱们到外头这小石桌上吃。”
赵曜见沈芊把话题带了过去,便知晓她不肯多言,心下有些失望,但也不敢紧逼,只能扬着笑脸,往外走:“嗯嗯,好的。”
沈芊弄完了两碗臊子面,托着托盘走出来,放到石桌上,递给赵曜一双筷子,期待道:“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沈芊专门给他做的东西,就算是**,他也会笑眯眯地说好吃,更何况这一筷子下肚,唇齿留香,绝对算得上美味。赵曜连吃了好几口,才抬头,惊喜道:“好吃,太好吃了!从没见过你下厨,没想到手艺这么好!”
这夸奖,沈芊听着极为受用,即便她其实只是会做面条和几个家常小菜,这时候也忍不住翘起尾巴充大佬:“那当然!你是没见识我的手艺,满汉全席都没问题!小曜,以后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姐姐给你做!”
这话正中赵曜下怀,他的笑容越加深了,得寸进尺:“那……再有一个月就是除夕了,我能和姐姐一道过除夕吗?姐姐再给我做一次饭?”
“当然可以!”沈芊大力拍着胸脯,“等除夕那晚,姐姐亲自下厨,咱们姐弟俩一起守岁!”
赵曜简直是心花怒放:“好,我……我到时候也来给姐姐打下手,我保证,下一次,我一定会学会怎么生火的!”
“好。”沈芊笑眯眯地应允,完全不没察觉自己进了某个小狐狸的甜蜜圈套。
第62章 立威
战争胜利的喜悦弥漫在整个青州城中, 从十一月中旬一直到十二月中旬,整整一个月,青州城人民都像过节似地庆祝得不停。最让沈芊感动的是, 十二月初八,也就是腊八那一天,大雪纷飞如鹅毛, 天将将亮时, 雪积压地都快到了要封城的地步, 可是就在她磨磨蹭蹭起来,打算自己去厨房弄昨夜泡好的食材, 亲自做腊八粥的时候,蕊红忽然笑容满面地走进来,说腊八粥不必弄了, 衙署后院的粥都快堆成山了。
她还一头雾水着, 以为是后院的几个厨娘怕她自己动手,又偷偷把她的豆给炖了, 自从她迷上下厨之后,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两次了。谁知蕊红见她这一副要兴师问罪的做派,忽就笑得直不起腰来,她追问之下才知道,从早上寅时, 衙署后院开门起,就一直有大批的青州百姓往门口送腊八粥,有好几个甚至都没等守卫反应过来, 放下一食盒的粥就飞快地跑,搞得守卫还以为是来投毒的,吓得不轻!
最后好歹还逮着几个,这一问之下才晓得,这些百姓竟然都是来送腊八粥的,且指名道姓要送给沈芊——他们称之为“后院那位神女娘娘”。
守卫也隐约在市坊间听说过沈芊这个名号,但见这么多人忽然涌过来送粥,还是被吓到了,连问了无数个人为啥要来送粥。结果这回答竟然非常统一,这些百姓都说平日里不好打扰神女娘娘,也不敢贸贸然上门怕惹神女娘娘生气,只有这过节的时候,既可以送礼物聊表心意,又不会太唐突。
一番话说得守卫哑口无言,连蕊红这些丫鬟们也听得哭笑不得。当然,如今传进了沈芊的耳朵里,她更是彻底懵逼,这……这信息量太大,她自诩聪明的大脑都生生卡住了。
“百姓来后院送腊八粥?腊八粥是送给神女娘娘的?现在你们给我拿来了,所以我是神女娘娘?”脑袋瓜子发了半天热,沈芊终于理顺了这个逻辑,随即又跳着不停踱步,“这……这都什么鬼,什么神女娘娘啊,我不过休息了大半个月,怎么就跟不上节奏了?外面的世界变得这么快啦?”
蕊红瞧着她那坐立不安的样子,忍不住掩面大笑,她一开始也和姑娘一样不明所以,好在早上细细盘问了守卫们一番,了解了此时的来龙去脉。虽然还是很震惊,但多少也能理解外头百姓的心思。毕竟,她日夜与姑娘相处,亲眼看到姑娘是怎么一步步把那天火雷做出来的,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但跳出来想一想,这些东西都是从姑娘的脑袋里出来的,在此之前,大周天下万万人,没有一人见过此物,如此这般,除了天生神授,还能有什么解释?连她自己都开始有些动摇了,是不是就如外头百姓传的那样,姑娘是上天派下来的神女,专门为拯救天下百姓而来?
蕊红这边一边沉思,一边便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疑问。沈芊这乍一听,还真不好回答,让她解释这知识是从哪里来的?那少不得要扯到现代、扯到穿越,要是修饰修饰按这个来历说,还真就应了外头百姓的说法,算是天上来的。但沈芊一听到神女娘娘的称呼,就觉得怵得慌,作为幕后工作者,真的不是很习惯这种被捧上天的感觉,轻飘飘地、觉得下一刻就可能直接摔死。
所以,她决心还是小心谨慎地按之前那个出自隐世师门的说法,含含糊糊地蕊红说了。蕊红和沈芊相处久了,知晓自家这位姑娘不是个计较人,所以这一次,她没轻易放过沈芊,反而揪着几个细节问,沈芊这一套说辞本来就没编好,哪里禁得住她这样翻来覆去地问,没一会儿,沈芊就烦躁起来了。
正当沈芊打算发个脾气把蕊红打发走,陆管家忽然从前院匆匆而来,进到院子里对沈芊道:“姑娘,殿下让老奴来通知您,说是今儿前院议事,希望您去参加。”
“嗯?议事啊……”沈芊本来打算推了,她可不喜欢和一群老头子墨迹墨迹地开会,可转头一看蕊红那晶晶亮的目光,立时就打了个寒颤,飞快应下,“好好好,我现在立刻就去!”
说着,她就闪到内屋去换男装,蕊红虽然可惜不能问得在仔细些,但就沈芊刚才几处矛盾的说法,她心里就已经偏向了自家姑娘并不是什么隐世师门出来的,或者,就算真是隐世师门,这个师门也必是极不简单的,说不得,就是神仙的师门呢!
蕊红越想越觉得对,在给沈芊换衣服的时候,还一直在琢磨这事,难怪姑娘不像出身官家、农家、商户任何一方,行为潇洒跳脱,学识却又极为渊博,说不准这就是神仙的作风啊!
沈芊哪里知道自家这个一贯聪明的大丫鬟竟然也会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她正地给自己画上粗眉毛,抹上黑炭粉,再把衣领子往上一竖,披上一件黑色鹤羽大氅,浑然就是个潇洒落拓又俊朗不凡的公子哥儿。这些日子以来,她扮男人的功力越来越好,比起之前的瞧一眼就露馅,到现在不挨近了仔细瞧,还真未必能发现,她的进步是神速的。
就算是从模糊不清的铜镜中,沈芊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帅气,她一甩大氅,感觉整个人都生出了气势,她高兴到“噔噔”地往外走,这“噔噔”地两下跳,一下子就把她这个公子哥儿的形象给戳破了,她还犹然未觉。
“姑娘,等等,外头冷,带上暖手炉。”蕊红又快速地塞过来两个暖手炉,这下子,最后一点潇洒都不剩了。
风度比不过温度,沈芊老老实实地农民揣,揣着个手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
十二月的冬天真真是冷,她宅了几天还犹未感觉,如今一走到这冰天雪地的院子里,顿时便感觉到寒风刺骨。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她头上、肩上,不过从后院走到花厅的距离,整个大氅上就覆一层绒白,她把手炉揣得更近些,三步两步地就从花厅跑大了布政使大人处理正事厅堂。
走进去一瞧,只有张远大人、赵曜两个在,她一边掸着身上的雪花,一边喜不自禁地冲张远大人行礼:“大人,您身体好了?!这……真真是太好了。”
张远瞧她那般真心实意,心里自然是感动的,便也对她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沈姑娘不必多礼,老夫生病这些日子,还要感谢姑娘对府里的照拂,若无姑娘相助,拙荆的病也不会似这般有起色。”
这个消息,沈芊是知道的,自从他们战胜以后,张夫人的病情就一日日好转,她去看望过一次,张家大娘子和二奶奶也来她这里拜访过两三次,每一次都拿来好些东西,说是夫人瞧着越来越好了,精神头也有些缓过来了,所以专程来感谢她云云。这礼,她都收得不好意思了,毕竟只是一句话,还是借了小曜的名头,哪里值得人家感恩戴德那么久。
不过不管怎么说,张大人和夫人都好起来了,这就是一件大好事。
“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我能有什么功劳。”沈芊很谦逊地摆摆手,“您为山东,为青州城做了那么多,这是您和夫人该有的福报。”
张远闻言笑了笑,倒是显得有些怅惋。
屋内烧着好几个炭盆,倒是极暖和,赵曜帮着沈芊解下大氅,沈芊刚将大氅交给小丫鬟,门口就又走进一群人,分别是陈赟陈大人、冯宣冯大人、田沐阳、徐泾、伏大牛、夏飞、姜承平以及青州知府,还有宋庭泽和宋贞敬两父子以及安徽来的都指挥同知莫信、以及后来赶来的江苏指挥同知高群。
几人入内后,赵曜地位最高,坐在最上首的,见所有人都进来了,便道:“诸位请坐,今日请诸位大人过来,主要是商讨一下接下去的军政之事,虽此次一战,山东都司重挫鞑靼军,斩杀鞑靼首领之一的古鲁力,暂解了华东华北地区之危,但大家不应掉以轻心,西路还有十万鞑靼军在我大周腹地,杀伤抢掠,东路也还有十万鞑靼军对我通州重镇贼心不死,想要夺回我大周河山,还任重道远!”
这一番话有褒有扬,也有敲有打,一下子就把在场众人心中犹剩的喜悦给敲去了大半。在场这四省官员,山东几个官员自然是面上有光,毕竟这击退鞑靼的第一功,第一胜,就是他们山东拿下的,尤其还不是小胜,而是全歼敌军十万兵的大胜!这日后论功行赏,怎么也是第一等的!像沉不住气的陈赟和伏大牛,隐隐地都抬头挺胸起来。
而像安徽的莫信和江苏的高群,怎颇有些酸酸地瞅着那个快要抖起来的陈赟,心里也都各自憋着了一口气,誓要好好带着自己手里的这几万兵,在殿下面前立功,立大功,还要写信回去,让自家的指挥使也要严格按照殿下的旨意,募兵练兵,非要带出一支比山东更精锐的兵不可!
赵曜一瞧这两位的脸色,就晓得他们是怎么想的,但他非但不觉得这种竞争有什么错,甚至可以说是大力鼓励的,毕竟只有所有省府都想着争功,才能都好好练兵强兵,这天下也才能早日平定,至于功劳,他想来也是不吝惜给的。
他心里高兴,然后又偏头看了一下宋贞敬那青黑的脸色,心里就越加高兴了,若非在会上,他都想仰天大笑。傅广平这个废物临死之前还能用来打压一把宋家的气焰,着实是意外之喜,这些人里头,有功的有功,没功的也有劳,只有他宋贞敬那儿的人,不仅没劳没功,还捅了个大篓子,犯下了迄今为止,最恶劣的临阵脱逃之罪。
傅广平还在押来的路上,恐怕日后很长一段时间,宋贞敬都难在这群人中抬起头来。能让宋家人暂时没脸插手政事,赵曜还是很满意的。
“在这里,本王要提一提山东都司指挥佥事,这位伏大人。他孤身一人带着一万兵,就敢渡黄河,深入敌军阵营,力挫鞑靼两万残兵,拿下古鲁力的首级!此等英勇,才是我大周士兵的榜样!”赵曜还要再抬一抬山东都司的地位,山东都司的兵几乎是他的亲兵,山东的军改也是他和张大人亲自推动的,他必须以山东都司来给全天下的都司树个标杆。尤其是要狠狠敲打敲打中原地区那几个懒政怠政,任由军户逃散、军田被圈的废物都司,别以为他处置了一个傅广平就会停手,如果他们这些人还浑浑噩噩,不听从他军改的指令,不明白他军改的决心,他也不介意,把中原那几个指挥使全部拎出来杀鸡儆猴!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更新来啦~男主已经彻底站稳脚跟了,女主也马上快了哈哈~
第63章 谁无父母
赵曜第一次正式在数省官员代表面前亮相, 就用强硬的姿态给了这些官员一个震慑,也给了天下一个信号——太子虽年幼,却绝非弱主!
而这个不弱, 不是做出一副色厉内荏的姿态,也不仅仅是指其脾气秉性,而是他背后实实在在的军功和山东十万兵的绝对忠诚!
一个敢动前朝军制并亲上前线的太子, 绝不是个能任人摆布的太子, 而一个改制成功, 首战便灭十万敌军的太子,必将是未来的雄主!
不仅在场众人, 得到消息的大周其余十余省的官员,如今都有了这样的觉悟。那些想着要扶持小太子,权倾朝野的大臣们, 如今都熄了这层心思, 只琢磨着该怎么在殿下面前立个大功劳,日后能捞更多政治资本。而那些犹犹豫豫还等着观望的官员, 如今更是忙不迭地往山东跑, 唯恐自己慢了一步,就被殿下给记住,步了傅广平的后尘。至于先前还蠢蠢欲动的藩王们,如今更是一个个地都把头都缩回去, 害怕露了迹象,就被这位厉害的侄子/侄孙给逮住清算了。
这些日子,赵曜已经收到了很多所谓要来勤王的加急军报, 都被他全打回去了,只留下了早早就北上勤王而来的安徽都司,和离山东比较近,同在东路线上的江苏都司。如今,这两都司各派来了四万人马,各有两位指挥同知随军而来,这一次会议,赵曜便着人各请了一位。
如今这赞扬也赞扬完了,敲打也敲打够了,接着便是说正事了。
陈赟收到赵曜的示意,便首先站起来,给在场两位别省同知、以及本省几位行政官员,分析目前的战局:“如今东路这一支的鞑靼军基本全军覆没不足为惧,但是通州城周围还有十万鞑靼兵一直在攻城,不排除他们不死心,继续分人马南下,所以,我们首先还是应当做好警戒,注意应对南下而来的敌军。”
莫信和高群都听得很认真,他们是指挥同知,陈赟大人是指挥使,虽然不是一个省的,但这级别毕竟是人家高多了,人家还有直接和鞑靼军对战的经验,所以这兵马的统筹调动权在他身上,也没什么好说的。
“其二,便是盘踞在山西的那支西路鞑靼军。”说到这个,陈赟的神情便明显凝重起来,“这支队伍已经攻占了整个山西,占了粮仓粮草,军备军需,正是兵强马壮之时,如今据斥候来报,他们已经开始集结队伍,往河南而去,不出意外的话,十天之内,会进入河南境内。”
说到这里,陈赟的视线落到了宋贞敬的身上,赵曜也随之看过去,问:“宋大人,不知你们河南那边可有应对?”
宋贞敬对军事那是一窍不通的,更何况如今傅广平又在押解来山东的路上,河南都司如今是布政司汤大人在兼管着,他硬着头皮道:“河南如今也募集了数万新兵,汤大人正积极准备应战,且近日有当年与鞑靼军交战过的老将来投,臣以为,河南有能力与鞑靼人一战!”
“与鞑靼军交战过的老将?”莫信不明就里地开口询问。
“此人是当年项家军的旧部,如今流放年限已至,他听闻鞑靼军入侵大周,便千里迢迢从流放地赶了回来,欲为大周尽绵薄之力。”说话的是宋庭泽,他轻描淡写一句项家军,倒是把在场其他人吓得不轻。
项青云去江南,必是去找宋庭泽的,如今去河南,想来也是宋庭泽推荐他去的。赵曜看向宋庭泽,眉心微蹙,宋庭泽是知道项青云与他的关系,可是他却没说出来。
“却不知,宋先生为何会如此清楚?”高群有些激动,忍不住开口。
“说来惭愧,此人最先是来找的老夫,老夫见他一片赤血丹心,又知他对鞑靼军极为了解,这才推荐他去了河南。”宋庭泽叹了口气,“虽则他是罪臣之身,判了二十年流放,但现下也已经二十余年了。”
据赵曜所知,孙头儿那几个可没有哪个只判了二十年,不过宋庭泽这样说,赵曜也不会去反驳。青云寨那几个老头确实对鞑靼军极为了解,有他们在,对战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若是可以,他现在就想把人提拔起来用,可惜,他那昏庸的父皇毕竟还占着皇帝的位置,他当年铁板钉钉的判下的通敌叛国案,他一个太子,还真不能忤逆圣意。哪怕等他登基了,想要翻案也是棘手得很。只能希望项青云够聪明,能先改个名字再投军。
“宋先生的做法无甚不妥。”赵曜轻描淡写,“既这流放时日已到,此人又有报国之心,还是可以一用的。”
若是旁人犯了通敌叛国罪,如今服了刑还继续来军队效力,在场诸人恐怕第一时间就会将他当间谍看待。但是,一听说此人出自项家军,在场几人面面相觑,竟是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无他,只是因为他们这些人,在二十年前就不曾相信项将军会通敌叛国!如今听闻当年项将军老将在受了二十年流放之苦后,竟还愿意献出一腔热血,为大周天下不惧生死,以残老之躯上阵杀敌,几人心中俱是无限唏嘘感慨,项家军,不愧是项家军啊!
“山西已沦陷,河南决不能再失。臣提议,可拨五万精兵,援助河南,正好侧翼进攻,与河南大军一道夹击鞑靼人。”陈赟朝赵曜拱手。
“可。”赵曜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山东五万兵力可饶至敌后偷袭,正好可截其粮道。鞑靼军既已下太原和其余几城,如今这粮草必是从太原一路送出,经由几城,最后送达离河南最近的平阳城,若本王没记错,太原至河南这一路俱是平坦地势……”
高群眼前一亮:“依旧可用天火雷攻之!”
高群来得迟,都没赶上最后一波战场清扫,所以他日日听着这天火雷的威力,却从没机会亲眼看一看,这日日夜夜地念叨着天火雷,都有些走火入魔了。
“这倒是可以。” 陈赟赞同地点头,“我方可先探明他们的运粮路线和时间,然而派出小队以天火雷偷袭,既快速又灵活,也避免了己方被天火雷烧到的风险。”
说到这里,陈赟便去看坐在角落的夏飞和他身边那个一直在神游的沈芊:“夏飞,你那边还有多少存量?沈姑……先生,不知你的意见如何?”
夏飞一直听得很认真,见问及他,便立刻回道;“如今尚有千余,工厂这些日子也一直有在制造。”
沈芊本就对这些人开会的内容一点都不感兴趣,开始还认真听一听,发现听不懂之后,她就彻底放飞自我,从早上的腊八粥,想到晚上的晚餐,从该怎么处理这些数量庞大的腊八粥,到等会儿要和小曜商量商量,怎么把她那个神女娘娘的名号给去了。总之,啥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这群人会在会上忽然叫她。
“咳咳咳!”夏飞用力地咳嗽,他就坐在沈芊身边,这咳嗽声又大,一下子就把沈芊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她一抬头发现大家竟然都看着她,立刻就脸红了:“怎……怎么了?”
陈赟善意一笑,又问了一遍:“我们打算用天火雷去烧敌军的粮草,想要询问一下先生,此法是否可行。”
高群、莫信和宋贞敬都是第一次见沈芊,刚才她缩在后头,他们没瞧见,如今发现这位竟然在,三双眼睛立刻如同探照灯一般齐齐落到她脸上,那模样,愣是像是看见了什么新奇物件。
“天火雷烧粮草,效果应该还蛮好的。”沈芊还有些懵懵的,也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只是顺着陈赟说话,随即又喃喃地加了一句,“不过,效果最好肯定还是用来攻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一说出来,就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划过赵曜的脑海,他猛地抬头,看向陈赟,脸上忽然浮现了志在必得的笑意。
陈赟、莫信、宋庭泽几人都看到了赵曜脸上的笑容,连沈芊都慢一拍地转头去看赵曜,大家都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殿下,可是有什么好计策?”张远最是了解赵曜,知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便说明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可谁知道,赵曜的目光触及张远,脸上的笑容忽得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复杂而歉疚,还有些欲言又止。
张远虽卧榻病重月余,体虚身弱,可他的心里一直亮如明镜,这一次也不例外。赵曜露出这般歉疚的表情,还能是因为什么?只能是因为大郎,而大郎还有什么值得殿下歉疚?无非……无非就是他的尸身罢了……殿下想做什么,他已然知晓了。
张远只觉心如刀剜,眼前一片眩晕,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扶手,好像不如此做,便无法支撑住自己。
见他这般模样,赵曜亦是无奈又酸涩,即便凉薄无情如他,也觉得张大人对称得上是他仁至义尽。不管张远最初是怎么想的,但他全力协助他在山东进行军改,毫不避讳地由他将山东十万兵练成唯他马首是瞻的亲兵,除此之外,张远对沈芊的武器研究也是鼎力支持,最难得的是他从来不曾对天火雷的配方生出一丝一毫的贪图之心。可以说,如果没有张远的支持,他根本不可能一举击败鞑靼军,立起自己的威严,也绝不可能让这些蠢蠢欲动的大臣、老臣们如此俯首帖耳。
可就是这样一个能臣、老臣、忠臣,因为对大周的忠义,痛失心爱的长子,甚至险些因此家破人亡。可以说,张远没有任何对不起大周的地方,反而是这大周天下对不起他!
在这样的情况下,赵曜又如何能说出那个,也许会让他儿子连尸骨都剩不下的计策?
“殿下,您到底是有什么计策?”高群不明白这里面的暗潮涌动,很是急切地追问。
赵曜沉默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就在此时,张远忽然开口了,嗓音低哑又虚弱:“殿下大约是想,火烧平阳城吧。”
沈芊熟知燃烧/瓶在二战时候发挥的威力,遂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啊!对了,可以往平阳城中投放燃烧/瓶,依此物之威力,整个平阳必将烧成废墟!哼,他们鞑靼人敢屠城,我们就敢放火!此番,便可给平阳城五万冤魂报仇雪——”
沈芊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厅堂一瞬间静得让人心悸。她也想起了尸身还挂在城门上的张抚远,顿时慌张地向张大人的方向看去。
陈赟、冯宣、田沐阳、徐泾、赵曜、沈芊……几乎所有知情的山东官员全部面露不忍地看向张大人,一个一个全部沉默不语。沈芊在心里更是恨自己恨得不行,如果不是在会上,她必是要狠狠抽自己两个嘴巴子——让你嘴比脑子快,让你开会走神!MD,现在戳了人家痛处,你满意了!
张远看向众人,脸上还带着笑容,对赵曜道:“此法甚妙,臣以为,可行。”
瞧着张大人脸上那恍惚又缥缈的笑容,沈芊的眼眶立刻就红了,她默默地侧过头,把脸朝向墙壁,不让任何人看见她那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上天不公,不公至斯!像张大人这般好的人,为什么就没有好报呢!
冯大人亦是面露不忍,他很想开口说,算了吧,旁的法子也是可以的,没必要,没必要非要烧城……可他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烧城,是最有效、最快速、最解恨的法子,既可减少我方损失,又可重挫敌军,最重要的是,还能报偿天下百姓的汹涌恨意!
民心所向,国之所向,尤其如今的大周深陷苦战,激发民众对朝廷的信心和拥戴是何等重要。
“殿下,臣知道您是在顾念臣,顾念臣的儿子。”张远依旧笑着,一双浑浊的眸子里闪着坚定的光彩,“可这苍苍蒸民,谁无父母?臣已痛失爱子,便不希望这天下再多一个如臣这样的父亲。”
厅堂之中的死寂,揪得人心疼,张大人沙哑着嗓音继续道:“况且小儿生前之愿,便是守住平阳,如今殿下能收复平阳,为平阳百姓报仇雪恨,想必他在天之灵……亦是可以瞑目了。”
听完这番话,赵曜忽得站起身,朝着张远深深地拱手行了一礼。这一礼行得让所有人惊诧,可也让所有人都沉默。
一礼行罢,赵曜站起身,雷厉风行地对陈赟几个发表命令:“立刻派五万精兵,带上投石机、火箭还有所有燃烧/瓶,直取平阳城!这一次,必要那万千鞑靼军为我大周百姓赔命!”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虽然是短小君,但还是想厚着脸皮求下作收~
第64章 权力不死
除夕前五日, 两万山东都司的精兵和三万安徽都司的部队一齐集结完毕,由山东都指挥同知姜承平、安徽都指挥同知莫信带队,带着几个能征善战的指挥佥事和一车队小心安放的燃烧/瓶, 以及足够的粮草,从青州城出发,迂回地从西路鞑靼军的后方, 向山西进发。而与此同时, 西路鞑靼军五万前锋人马已经全部进入了河南境内, 一路上连下数城,河南的战况十分危急。
好在河南都指挥使傅广平虽然被押解入山东, 但是没了他,几个指挥同知以及布政使汤松反而表现得更好些,河南的军队在中牟县与鞑靼军正面交锋, 中牟地形复杂, 适合打山地战,在这方面, 出身本土的河南军队自然有着巨大的优势, 而习惯了在草原上一马平川的鞑靼骑兵则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时半儿,双方在中牟县区域僵持不下,战事陷入胶着。而这种胶着状态却给了后方姜承平等人的部队一个绝佳的机会,他们几乎是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山西地界。
鞑靼军在和河南军队打游击的时候, 根本不会想到,有人正前往的他们的大后方,打算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 好将他们包圆了一锅端!
这场战役,河南方面在孙头儿等人的建议下,本就已经拟定了以己之长克敌之短,和鞑靼人打山地战的计划,而当汤松等人收到山东那边太子殿下的手信,得知援军会去抄敌人老巢之后,他们更是不惜代价地要把鞑靼军这五万兵拖死在中牟县,不给他们任何回身救援的机会。
河南的战报传回到山东,如此一片大好的形式,让赵曜等人都非常振奋,连明日过除夕的喜悦心情也更加浓厚了些。
这要说还有谁不太高兴,大约就是宋贞敬和他哥哥宋贞吉。这不,宋贞敬身为河南派来山东的代表,刚刚在布政司府议完事,就收到了他哥哥浙江布政使宋贞吉的来信。他回到书房,打开一读,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愤懑、失望、不满、无奈等诸多复杂情绪在他心中积压,让他整个人都有些烦躁。
正当宋贞敬来来回回地在书房中踱步之时,宋庭泽推开了书房的门走了进来,他甚至都没开口问什么,便直接开口道:“你大哥又来信了?”
宋贞敬对宋庭泽恭敬行礼:“是的,父亲。”
随即他又把信件递给宋庭泽,虽神情烦躁又复杂,却一句话没说,只是站在一旁,似乎在等着宋庭泽发话。
宋庭泽没看着这封信,就知道信上说了什么,一看之下,基本不出他的意料,他将信随手一放,坐在上首,轻描淡写地开口:“说吧,你是什么样的想法?”
宋贞敬在宋庭泽面前就像是年幼的学子站在先生的面前,端得是恭恭敬敬:“兄长一开始就觉得父亲和我的选择欠妥,如今见到殿下威望日盛,宋家几乎没有任何插手的机会,自然也就越加心急,会写这封信过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宋贞敬说完停顿了片刻,抬头去看宋庭泽,见自己父亲继续不动如山地坐着,一点都没有搭话的意思,才反应过来,刚刚父亲问的是他的“想法”,他赶忙继续道:“儿子以为……以为兄长还是太过急切了,况且殿下如今势不可挡,兄长再想和路王去联系,着实是太…太……不妥了。”
宋贞敬其实是想说“太狂妄自大,不知死活了”,但这毕竟是他大哥,是他们宋家的支柱,这话,他还是不敢在父亲面前说出口的。
宋庭泽双手交握,盯着站在面前的这个有些唯唯诺诺的小儿子,神色亦有些复杂。自小,贞吉就各方面都比贞敬强,学识、能力、野心、手段,贞吉样样都不缺,可大约真是因为前半生太顺遂了,在封疆大吏这个位置上坐久了,他这个长子犯了所有位高权重者都会犯得毛病,竟忘记了那得众人吹捧,被百姓敬畏的是无所不能的权力,而不是他!
每一个位高权重者都以为是自己在驾驭权力,殊不知他们不过是权力的傀儡,一旦被抛弃,便一文不值。秦皇汉武,皆成白骨,只有权力,永生不死,一直在那尸骨累累的高台上,寻找着下一具傀儡。
可惜了,可惜他这么多年来,对这个长子寄予的厚望。
宋庭泽内心叹息,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他对着宋贞敬点了点头:“你的想法是对的,路王之流,成不了什么气候,你兄长,不过是在白费功夫。”
宋贞敬恭敬应声,见父亲也不赞同兄长,他稍稍松了口气,但站立良久都没有听到父亲的吩咐,他又有些忐忑,忍不住抬头询问:“那……那不知父亲有什么打算?可要儿子写信一封,去劝一劝兄长?殿下……殿下他并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当初在昌平驿站,他亦曾热切地论及甥舅之情,可转头就跟着陈赟来了山东。儿子当初还以为,他真的是少年意气,一腔热血想要上阵杀敌,可如今才算看明白,陈赟的到来怕是正中他下怀,如今这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加之,他曾下令烧光睢阳城粮草,可见性子果决……若是大哥真的与藩王暗中来往,儿子怕殿下根本就不会顾念那点甥舅情义。”
宋贞敬很敬畏自己这个父亲,所以一旦父亲有问,他都是恭恭敬敬一句都不敢藏私的,往日他也敬重大哥,有什么不满并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但这一次,父亲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所以他的胆子也就大了些。
宋庭泽瞧着这个胆子小、野心也小的次子,内心十分感慨,他对两人的培养其实一直都是有计划的,次子和长子的成长轨迹其实一直在他的掌控之中,但可惜的是,虽都按部就班地行事,可最后的成果却又偏偏都棋差一招。
“不必写信了,你兄长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也清楚得很,三两句话,是劝不住他的。你现在的重心还是要放到太子的身上。”宋庭泽挥挥手,示意宋贞敬可以退下了,“至于其他的,为父心中有数。”
宋贞敬闻言规规矩矩地退出去,可他心中其实充满了无法解答的疑惑。为什么父亲对兄长的行为听之任之,如果不是支持的话,难道是想两边下注?还有,父亲让他专注于太子,可是他刚才已经说了,这个外甥太子明摆着从一开始就对宋家忌惮颇深,这样的情况下,他又怎么可能得到太子的信任?如今眼见着张远得殿下敬重,陈赟得殿下重用,甚至连安徽和江苏的几个官员都赶着在殿下面前露脸,更别说还有别的日夜兼程赶着来抢功的其他几省官员……再这么下去,日后殿下登基,朝堂之上哪里还有他们宋家的位置啊!
宋贞敬这些日子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天天为宋家的未来担忧。想他一个文臣,战事上又发不了力,政事上也发不了声,虽瞧着与殿下有血缘之亲,其实已经是个被边缘化了的臣子,他真的已经想不到任何办法,能够立功,能够掌权,能够重获陛下的信任啊!最糟糕的是,父亲还犹自气定神闲,一点动作也没有,他很多次都想建议父亲发动自己的人脉,想办法把他那些学生弄来山东,至少,至少也该赶紧占个坑啊!自家人不行,学生弟子总行吧,父亲学生那么多,殿下总不可能真的一个都不用吧!
宋贞敬在门口踱来踱去,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转啊转啊,好几次他都想再次推门而入,把这想法说给自家父亲听,可是转到最后,他还是不敢推门,只能颓丧地望着紧闭的书房门,长叹了口气,无奈地转身离开。
宋庭泽坐在书桌之后,正好能够透过窗棂看到宋贞敬在院子里急急踱步的身影,虽然他这个次子什么都没说,但他很明白他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如同提高宋家的地位,如何把宋家的人脉带进新的政治中心。然而,在他看来,这些都不重要,或者说,都不过是下下策。
宋庭泽摩挲着手里一封已经起了毛边的旧信,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时机啊时机,他已经等了五六个月了,如今,瞧着也该吹起这东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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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庭泽那边的心思,赵曜和沈芊浑然未觉,两人正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年夜饭。小厨房里的厨娘按照沈芊的吩咐把鸡鸭都宰杀好,把肥而不腻的猪肋骨都切成小块,还把春卷、饺子都包好,总之,所以下锅前的复杂的食材准备都已准备妥当。
这倒不是沈芊偷懒,着实是她只做过家常小菜,像年夜饭这样的大宴席,她是从来没沾过手的,毕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顿饭,她也不敢随便逞能把它搞砸了,所以她第一次在下厨的时候呼叫了外援。
这倒是让厨娘几个松了一口气,她们自从听说姑娘想要亲自做年夜饭,就开始提心吊胆,生怕姑娘一个不当心就毁了这顿饭,将来这一年运道福气如何,可与这餐饭有着极大的关联,若是以为这个坏了运气,那得多冤哪!好在姑娘还算有些理智,没拒绝她们的帮忙。
赵曜站在厨房门口转悠,时不时地抬头望一望里面热火朝天的景象,好几次都扒着门探出头来问沈芊:“真的不用我帮忙吗?”
沈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上次找了小曜帮忙做饭之后,他的洁癖竟然奇迹般地好了,不仅不再嫌弃厨房的油烟味,后来几次甚至还主动要求帮忙,如果不是他帮忙的水平实在太烂,她说不定还真能把这一国太子培养成厨房小能手。
不过很可惜,这位太子帮忙的本事没有,添乱的能力倒是个顶个,不仅到现在为止还没学会烧火,甚至叫他洗个菜吧,他都能把菜洗到井里去,累得整个小厨房所有人生生捞了一个上午。
自那以后,但凡赵曜有一点想要进厨房的意思,沈芊就跳起来把人往外赶,她有时候都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玩了一招以退为进,故意这么干,好让她没了差遣他的心思。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他也别想进厨房捣乱。沈芊一把把赵曜探进来的脑袋给按出去:“你去前院去接见群臣去,没到饭点,不准回来。”
过年,按照皇宫里的规矩,那必是早早就已经开始各种准备了,等到除夕那一天,又要祭祖祭天,又要摆大宴,还要给信任的臣子赐宴,当然,最重要的是第二天凌晨还要接受满朝文武的拜贺。
这一次这些臣子本来也想弄这么复杂的一出,还是赵曜自己否了,说是战事当前,这些复杂奢侈的仪式能省则省,能俭则俭,只在除夕晚宴前会一会群臣便可,晚宴还是各回各家,与家人团圆去吧。
这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一传出去,就让百姓和群臣一阵交口称赞,直叹殿下心系天下、体恤百官云云,总之又是把赵曜好一顿夸。可惜,真相很残酷,根本没有那么高风亮节,只是因为某人心里打着和沈芊两个人甜甜蜜蜜过除夕的小九九,所以着急把这群碍事的大臣都赶回家去……
赵曜可怜兮兮地看着沈芊:“好吧,那你要等我回来啊。”
“去吧去吧。”沈芊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赵曜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前厅走,可是两人都没想到的是,他这一走,这一年便是再没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一年没回来哈哈哈~
第65章 通州城破
沈芊头一回准备这么复杂的晚宴, 愣是一阵手忙脚乱,弄到酉时末,才算把所有炖菜炖上, 蒸菜蒸上,勉勉强强虽然做好了所有工作,只等着几个大菜熟了, 便可以着手弄小炒和汤。
“姑娘真是第一次动手准备这些嘛?奴婢瞧着您可不像新手, 这一步一步可有条理了。”刘婶一直帮着在打下手, 如今见这些菜品总算是弄好了,她也松了口气, 搓着身前的围裙,恭维沈芊。
沈芊一听这话,脸都红了:“都拖到这时辰, 实在算不上有条理, 也幸好小曜还没回来,要不然, 我可就丢了脸。说起来, 还要感谢你们帮忙。”
“姑娘说的哪里话,这都是奴婢们该做的。”刘婶几个连忙摆手,一副不敢受这话的模样。
“几位婶子也都有家有室,留几位到这个点, 已是颇不好意思了,如今这大菜也都弄完了,接下来有蕊红、花溪她们帮我。几位婶子回去和家里人吃饭吧。”虽然这几个厨娘也是衙署里签了卖身契的奴婢, 但都是已经出嫁了的人,大过年的硬把人留在这里干活,沈芊还干不成这样的缺德事。
“这……”几个厨娘对视一眼,有些动心,可也不敢随便应声。以往这衙署后院没什么主子住,她们的活自然是比较宽松的,也时不时地在陆管家眼皮子底下偷个懒,但是如今殿下和姑娘可都住着,陆管家还有那个陈统领,有事没事就会到后院来巡视,她们可是一点懒都不敢偷。
“没事,你们回去吧,若是有人问起,我会解释的。”沈芊又笑着说了一句。
这一说,几个厨娘都安心了,纷纷笑逐颜开地朝沈芊行礼:“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几个厨娘离开之后,小厨房里立刻就冷清了下来,蕊红走上前来,给沈芊借下围裙,温声道:“小厨房里冷,姑娘还是回花厅去等殿下吧,还有些小菜,有我们看顾着就行了。”
“你……”沈芊转过头来,看了看蕊红,又看了看站着的花溪、兰馨、木香三人,犹疑道,“你们四个可要回去与家人团聚?我给几个婶子都放了假,你们若也想……”
“姑娘您可真是……”蕊红忍不住摇头,“您真的太心善了,这奴婢伺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您已经把厨娘们都放回家去了,若是再把奴婢四个放走了,谁来伺候您和殿下?”
“其实我应该能够自己伺候自己的……”沈芊抬头远目,就算不行,反正还有小曜嘛!她家小曜上得厅堂下得……额,厨房就算了,反正,刷个筷子刷个碗,总能行的啦。
蕊红无奈地看着心虚望天的沈芊,笑道:“好啦,姑娘您就不用操奴婢们的心啦,奴婢几个都不是家生子,不用回张府去与家人团聚。”
木香兰馨也连连点头,表示她们不用回去。
沈芊倒是有些奇怪:“不回张府,也可以回家……”
花溪是个直性子,也是个泼辣脾气,一听沈芊说“回家”,她直接冷笑一下:“奴婢们哪敢大过年的回去给爹娘添堵,人家父慈子孝的,瞧见奴婢们这些赔钱货,可不得连年夜饭都吃不安生。”
蕊红皱眉瞥了花溪一眼,木香也偷偷伸手扯了她一下,又紧张地抬眼去看沈芊,见她没有发怒的样子,才稍稍松了口气。
沈芊也不笨,立刻就知晓了花溪原生家庭应该是极为重男轻女的,她惯性地就想为自己无意识戳到人家痛楚这件事道歉,可话到嘴边,才想起这是在古代,她作为一个“主子”,若真道了歉,恐怕会把这些小姑娘吓得够呛。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四个小姑娘,花溪对她父母的不满表现得很明显,应当是心中有怨的,木香、蕊红、兰馨几个虽然情绪没有花溪那样激烈,但脸上也是全然瞧不出对家人有什么挂念之情,可想而知,在家中受到的是怎样的待遇。
沈芊心中叹息,她之前其实也因为女子身份受到了那些官员们的歧视,但在她证明自己实力之后,这种歧视就少了,她也就把这事抛到脑后。可现在想起来,这个时代还有千千万万的女性在受着这样的歧视,她一门心思扑在武器研发上,想着打赢战争,想着青史留名,怎么就没想过要为这里的男女平权做些什么呢?枉她一门心思想要做一个有话语权的精英女性,可若是这话语权都不能为被压迫的同类发声,那还有什么意义?
沈芊是个很会自省的人,而她的自省往往都会演化成直接的行动,这一次自然也是不例外的,女性地位这件事既然在她心上记了一笔,那待得天下平定之后,她必是要仔细琢磨,如何把这件事做好、做彻底。
“姑娘,奴婢先带您回房换件厚实的衣服吧,天气冷,可别着凉了。”蕊红见沈芊突然沉思起来,便走近几步,低声劝她。
“哦,好。”沈芊回过神来,冲她笑了笑,随即又对花溪几个道,“你们暂且先帮我看一下几个菜的火候,我去去就回。”
花溪几个躬身称是。
沈芊这才出了小厨房,去到自己的院子。进了屋子,她先换下了用来做饭的自制的古代版“倒背衣”,换上暖和的女装,再穿上一件裘衣,穿完了才反应过来:“呀,还有小菜要炒,这身衣服不方便。”
蕊红见她作势又要把衣服脱下来,连忙去拦她:“姑娘,小菜什么的,不着急,您别着凉了才是正经事,几个小菜就让奴婢们来炒吧,您瞧着这一桌年夜饭,不是刘婶子她们做的,就是您做的,您好歹也让奴婢们露上一手啊!”
沈芊失笑:“好好好,等小曜回来了,让你们四个轮流露上一手!”
沈芊一句“等小曜回来”,便愣是从酉时末等到了戌时三刻,等了大半个时辰,几个大菜都出锅上桌了,小曜还是没回来。
她披着大氅在院子里不停踱步,时不时抬头看看头上越来越黑的天空和越来越闪的星子,整个人陷入了莫名的焦灼,真是奇了怪了,都这个点儿了,前面这接待会怎么还没结束?不会是这群臭不要脸的官员们拖着她家小曜喝酒了吧?给未成年灌酒,这帮人还有没有王法!
一想到小曜有可能是在前头喝大了,沈芊就叉着腰生气起来,这时候倒也顾不上会不会打扰到前头这些人,她叫来蕊红,让她去前头催催,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蕊红应了一声,笑着往前面去,可还没等她穿过花园,走到前院,就看到陆管家慌慌张张地往后院跑来,下阶梯的时候还急得崴了一下脚,脸上的神情异常严肃。
蕊红心里一个咯噔,连忙上前虚扶了一把,问道:“陆管家,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陆管家也顾不上和蕊红多说什么,带着她就往后院赶:“出大事了,快带我去见姑娘。”
两人匆匆忙忙跑到后院,正好就撞上了捧着手炉站在庭中翘首以盼的沈芊。沈芊一看见陆管家那肃容急迫的样子,立马就心中一沉,这个陆管家,每一次来报信,可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今儿可是大年夜,还让不让人好好过个节啊……总不会是,又出了什么战事吧?
果然,陆管家疾步到沈芊面前,连礼都没来得及行,第一句话就是:“姑娘,大事不好,通州城,破了!殿下和几位大人连夜赶往军营,临走时,让老奴来和姑娘禀告一声。”
沈芊全然听不见陆管家的后半句话,“通州城破”四个大字像是一记闷雷打在她头上,怀里的手炉“咣”地落地,她整个人像是眩晕般地退了两步,险些栽倒:“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砰!咣!”
与此同时,城外军营主帐中同样被砸落了一只茶盏,碎裂的声音的营帐中响若惊雷,整个军帐中十数官员大将,一个一个鸦雀无声,气氛死寂而压抑。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通州城是什么地方,践华为城,因河为池!连京城都不敢说比通州城牢固!你们现在告诉我通州城破了,啊?!”赵曜指着一众低头的官员,气得手都在抖,“金佥事,你来说!本王倒要听听,当初二十万鞑靼军都没攻破的通州城,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城毁人亡的!”
原来的金千户,如今高升了的金佥事闻声立马扑通跪下,整个人抖如糠簌,他靠着手下出色的斥候才得以立功高升,可真真是成也斥候,败也斥候,这一次,他这条小命,恐怕得交代在他手下这批斥候手里啊!
他伏跪着,颤颤巍巍,结结巴巴地开口:“据……据微臣手下斥候来报……是……是通州城守将,自己……自己打开了城门,他们站在山上,看不太清,似乎是鞑靼军向城里喊了什么……什么话,然后,然后城门就……就开了!”
“荒唐,荒唐至极!”赵曜勃然大怒,神色难看至极,甚至连额头的青筋都蹦了出来,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钱嵩是死人嘛!听几句话就会开城门?啊!”
“微……微臣无能,微臣无能!”金佥事跪在地上,汗如雨下,仿佛下一面就要被吓得瘫软过去。
“你给本王去查!若是三日之内查不到,提头来见!”赵曜猛地一拍案桌,将在场所有人都吓了激灵。
金佥事哆哆嗦嗦地应声:“是,是……微……微臣立刻去查!”
然而,还没等金佥事派人去查,鞑靼那边便趾高气扬地发来了一封,诏书!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hin~生气!好日子才过了半个月!!年夜饭都不让人安生!
男主——磨刀霍霍向作者……
咳咳,是的,没错,渣作者就是FFF骨灰级成员,举起火把烧烧烧!
第66章 英雄救美
“陛下被压至城门口, 鞑靼军首领赛迁举刀以示,大喊着,若……若是通州守将不开门, 就……就立时斩杀陛下于城门之下,钱大人见此状况,根本不敢不开城门!通州城破后, 钱大人及城中守将已经全部……全部殉国了!”
斥候犹带哽咽的声音不断地在赵曜的脑子里回响, 震得他脑仁生生地疼, 疼得他几欲发狂!他扬起马鞭,狠狠地抽在马身上, 一人一马在夜色中飞速疾驰着,他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还能去哪儿!
鞑靼人的诏书, 上面一笔一划都是他父皇的笔迹, 最底下更是清清楚楚盖着玉玺!呵,他的好父皇, 真是他的好父皇!为了活命像狗一样地去讨好鞑靼人, 将这祖宗家法、大周天下都当成了给他自己续命的筹码!可恨,可恨!他当时为何没有更狠一些,为什么没有直接让他死在乱军中!
刮骨的寒风迎面吹来,如同锋利的刀刃割过脸颊, 每一下仿佛都能闻到血腥味。掌中粗糙的缰绳已经全部嵌入,血迹沿着缰绳滑落,一点点没入泥土中, 然而,这些赵曜都已经感觉不到了,他眸中皆是血色,心中满是杀戮,他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刚才他的好父皇出现在军营里,他还能不能在众人面前控制住自己的弑父之心!所以,他不管身后的哗然和阻拦,策马就冲出军营,这满腔的戾气,他只能在旷野之中疯狂释放自己漫天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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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芊站在布政司门口,来来回回地焦急踱步,已经一天一夜了!从小曜除夕那晚离开,到如今初一的黄昏,整整一天一夜啊!这一天一夜,所有人都没有回来,张大人、冯大人、陈大人一个一个地竟是半点消息都没传回来!如果不是陆管家和蕊红几个拼死拦着,她恐怕早已经直接策马,连夜出城,去军营里问个清楚了。
可现在,她却只能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沈芊心急如焚,脸色也黑如锅底,蕊红和陆管家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站在她身后,可即便是受着沈芊的黑脸,他们也一步都不敢远离她,唯恐她又要翻身上马,不管不顾地出城去!
就在沈芊等得几乎要翻脸的时候,城门口终于出现了策马而来的一队人影,她激动地上前两步,一见之下是派去了解情况的陈大虎,并不是她翘首以盼的赵曜,她心中失望,可很快就反应过来,甚至都不等陈大虎下马,直接几个箭步上前拽住他的缰绳:“怎么样?军营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太子呢,他现在怎么样?”
陈大虎的神色肃穆而悲怆,但他还是压抑住情绪,快速地把了解到的情况告知沈芊:“通州城破了,钱大人等一众守城之军已经……已经全部殉国!那群鞑靼人,他们……他们将陛下压至城门下,以刀相抵来威胁钱大人!这群该死的畜生!畜生!”
陈大虎每说一句,沈芊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几乎是耗尽了力气才得以站稳,她目光中如有火光骤起,眼神偏执到瘆人:“殿下呢!我问你殿下呢!?”
陈大虎对上沈芊的视线,一瞬间竟觉遍体生寒:“殿下……殿下他昨夜策马出营,至今……至今未归!”
沈芊闻言,纤细柔弱的身躯忽然爆发出极可怕的力量,一把把身材魁梧的陈大虎从马上生拽了下来,还没等陈大虎站稳,她已经翻身上马,大喝一声:“驾!”便横冲直撞地飞驰而去!
“姑娘!”蕊红见状,吓得失声尖叫,朝着沈芊的方向一路追赶,踉跄倒地。
陈大虎也吓懵了,见蕊红摔在地上,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把人扶起来,茫然无措:“这……这该怎么办!?”
蕊红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拽着陈大虎:“陈统领,你快去追,你快去把姑娘追回来啊!”
陈统领闻言,急急忙忙地上了属下的马,调转马头就追出城去。蕊红绞着帕子站在边上,眼泪唰唰地直往下掉,全然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好在这时,老胳膊老腿的陆管家跑过来,他还算镇定,只问了蕊红一句:“姑娘她到底会不会骑马?!”
蕊红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整个人都在颤抖:“姑娘只是,只是这半个月,得了些空,才……才和殿下去了几天马场,只是学了那么几天啊!若是出了什么事,奴婢……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陆管家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神情很是严肃:“马场上,你可曾见过沈姑娘单独一人策马而行?”
陆管家镇定的态度,像是给蕊红打了一剂强心针,让她刚刚那失控的情绪稍稍好转了些,她哽咽着,点了点头:“见过,奴婢见过姑娘自己跑马,可是……可是未曾有如刚才那般……那般风驰电掣。”
陆管家心中如何能不焦急,可他若乱了,这没有主子在的布政司就越加人心惶惶,他只能摆出镇定的模样:“好了,既然姑娘会跑马,你作甚还要在这大庭广众下哭!是要给你家姑娘找晦气吗?!还不回去!”
陆管家这一顿呵斥,倒是让蕊红醒过神来,她连忙擦干眼泪:“是,奴婢遵命。”
沈芊策马奔出城后,本是直接冲着军营去的,她虽临时学过骑马,但实际上就像蕊红担心的那样,根本就不曾这样快马加鞭的颠簸过。可是现在,她满心满眼都是不明去向的赵曜,一心想着要快些找到他,所以这一路上,马鞭越扬越快,速度也越来越迅疾,什么颠簸、危险都被他抛到脑后了。
就在此事,前侧方忽有一个身着飞鱼服的身影策马而来,沈芊死死盯着尘土飞扬的笔直官道,根本没有注意到边上有人过来,可赵曜已经看见她了,他看着这疯姑娘竟然敢一个人在官道上用这种速度狂奔,霎时便吓得肝胆俱裂:“停下,快停下!”
沈芊骤然听到侧方赵曜的身影,下意识地便要抬头找寻,手上的马鞭也不自觉地停下了,可最要命的是,她连缰绳都差点松开。
“不要松手!”赵曜已经离得很近了,他本是与沈芊迎面擦肩的,见到这让他心神俱颤的场景,他生生调转马头,快速赶上沈芊,与她并排而行,他紧紧盯着沈芊,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安抚她,“听我的指挥,握住缰绳,慢慢地,慢慢地让马停下来,控制它,我教过你的,是不是?”
缰绳差点被松开的时候,马匹就已经有些不受控制地歪斜奔袭了,四周飞快退后着的山树终于让沈芊意识到自己是在以怎么危险的速度前进着,而意识到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什么控制缰绳,什么驾驭马匹,通通变成了一片空白,她甚至连握着缰绳的手都在不停地抖!
“不要怕!”赵曜拔高了声音,意图唤醒她,见她木然地看过来,尽管他自己也已经神色惨白,但他还是强制镇定地用尽量温和的安抚她,“不要怕,没事的,你听我指挥,现在,用力拉缰绳,拉住它,不要松手,对,你做得对。然后,双腿夹紧马腹,让它停下来,不会有事的,你相信我!”
沈芊额角滴落大颗大颗的汗珠,她按照赵曜吩咐地死死夹住马夫,拉紧缰绳,不管马匹如何颠簸都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放松,终于,座下奔驰的骏马慢慢地停了下来。
赵曜长舒了一口气,也跟着停下马来,他正想翻身下来,一动才发现自己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下马来,走到沈芊的马匹身边,见她依旧死僵死僵地夹住马腹坐在马上,便知晓她也是被吓怕了。他连忙伸手给她,柔声对她笑:“没事了,乖,已经没事了,握着我的手,我带你下马。”
沈芊僵硬地转动脖子环顾四周,发现那些飞速倒退的枯黄又颓败山林终于在她眼前停下来,她的心神终于彻底松了,可这一松,她整个人也骤然瘫软了,软趴趴地瞬间从马上往下摔。
赵曜又是一惊,飞快地上前一步猛地伸手,总算是及时地把瘫软的沈芊抱了个满怀,总算,总算是没事,这一次,别说她,真是连他都差点吓出个好歹来!
一想到这里,赵曜心里的怒火就彻底压不住了,生平头一次对着沈芊怒声:“你到底在干什么!自己会不会骑马都不知道了吗?!是不是嫌日子太好过,非得逞能逞到缺胳膊断腿才安生啊!”
沈芊还被赵曜抱在怀里,还没反应过来,就迎来了劈头盖脸一通吼,她抬头,一眨眼,眼泪忽然就“唰”地下来了,她伸手,猛地抱住赵曜的脖子,埋在他肩上嚎啕大哭!
他才将将吼了一句,对方就是这么个反应,反倒是让赵曜吓了个够呛,他立刻不敢吼了,随即又担心起是不是城里出了什么事,才让沈芊这样不顾生死地策马跑出来了,想到这里,他立刻慌了,伸手捧住沈芊的脸就焦急追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跟我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沈芊哭得不能自已,一是劫后余生,另一方面……另一方面,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是刚刚摔下来,被小曜借住,她忽然就想哭……明明,明明她并不是一个如此多愁善感的人……却已经丢脸到,在小曜面前哭了两次了。
想到这里,沈芊终于镇定了些,虽然已经于事无补,但她还是飞快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努力忍住哽咽的声音:“我……我没事,没……没人欺负我……”
“那你为什么要自己骑马出城,还用这种不要命的速度!”赵曜还抱着沈芊,没有将她放下,可声调却又有要拔高的趋势,“就算有急事,你就不会让陆管家他们给你准备——”
“我想去军营找你!”沈芊忽然打断了他的话,抬头看着发怒的赵曜,“通州城破,你们又一天一夜没回来,陈大虎回来报告,说你……说你从昨夜开始就失踪了!一天了,我怎么能不着急!万一……万一你也落到了鞑靼人手里,怎么办!”
赵曜的怒容忽然就变成了怔愣,他盯着沈芊,瞧着她那焦急又委屈的样子,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一直变成了仰天长笑!
“你笑什么!”沈芊用力锤了一下赵曜的肩,心中愤懑不已,她是那么担心他,可他倒好,上来就吼人,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小曜多乖啊!哪里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
“呃!”还没腹诽完的沈芊忽然被赵曜紧紧抱住,抱得她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谢谢,谢谢你。”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新年礼物。
赵曜抱紧了怀里的姑娘,抬头望向远处西下的斜阳,昨夜那漆黑又寂寥的无边旷野仿佛已经彻底散去,他只觉得自己死寂的心竟慢慢地活了过来。
第67章 痛恨
赵曜和沈芊两人策马慢慢地从官道返回青州城, 路上正好碰到了追来的陈大虎,瞧着殿下和姑娘都安然无恙,他大大地松了口气, 下马给赵曜行礼:“殿下。”
沈芊瞧着陈大虎满头大汗的样子,便知晓他是不放心自己,硬生生追过来的, 遂有些心虚, 摸摸鼻子, 忍不住结巴:“真……真是对不住陈统领,劳您这来来回回地跑。”
陈大虎哪敢受沈芊这个“您”字, 更何况太子殿下还站在旁边,他连忙道:“您严重了,保护您和殿下的安全, 是微臣应该做的。”
他这么说, 沈芊就越加不好意思了,面带羞愧和尴尬。还是赵曜开口解围:“你这些日子也辛苦了, 衙署后院的保卫工作都靠你在支持, 如今局势依旧紧张,恐怕还需你支撑些日子。”
陈大虎站直身子,拱手抱拳:“是。微臣一定不辱使命!”
赵曜点点头,随即又想到自己出来后就没回过军营, 便对他道:“你现在去一趟军营那边,就说本王已经回城,除了陈大人几个掌管军务的, 其余人也不必守在军营里了。”
陈大虎拱手领命。
沈芊和赵曜则继续策马回城,夜色已至,数丈高的青石城墙在夜色中巍然而立,城头之上,旗帜飘扬、灯火通明。守城的主将、副将们全部站在城楼之上,紧张又疲惫地看着官道,其中一副将远远瞧见官道上策马而来的两人,立刻惊呼:“有人!”
守城的将士时常看到太子殿下策马出入,如今定睛一看,见果然是太子,全部松了口气,副将更是飞快地小跑下城楼,通知守城官兵们打开城门。
在昨夜赵曜策马出营,群臣都没能拦住之后,陈赟陈大人就连夜给守城将官发信,让他务必日夜守在城楼上,若见到殿下踪迹,第一时间汇报,这下殿下自己回来了,所有人那提了一夜的心,总算是放下了。
主将、副将匆匆忙忙跑到城门口,在赵曜进城的时候齐齐行礼:“恭迎殿下回城。”
赵曜见这架势,立刻就明白了这几位是奉了命令在此等候,他点了点头:“辛苦了。”
沈芊也不傻,平日里这城门入了夜早早就该关了,即便有人守城,也从未像今夜这般灯火通明过,更别说主将副将几位齐齐在此等候,是为了谁那是一目了然。
沈芊瞥了赵曜一眼,语带埋怨:“你瞧瞧,你这一’离家出走‘,累得所有人都不安生。”
赵曜闻言只能讪笑,一句都不敢反驳。
待到两人策马到了布政司后门口,还没下马呢,陆管家和一众小厮丫鬟便齐齐围上来,沈芊刚一落地,就被自己院里的丫鬟围了个严严实实,蕊红瞧着她,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姑娘,你……你可算是回来了!”
沈芊想着自己大约是吓到她们了,连连安抚:“没事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不过是骑个马,没事的。”
赵曜那边虽也围了一圈侍卫和小厮,但没有一个敢近他的身,只有陆管家躬身行了行礼:“殿下。”
赵曜“嗯”了一声,便走到沈芊身边,对她道:“进去吧。”
赵曜一走过去,蕊红几个就立刻不敢再围在沈芊身边,全部往后退了好几步,尤其胆子小的兰馨,头低得都能压倒胸口了。沈芊瞧着自己身边的真空地带,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院里的人竟都如此害怕小曜?
她有些懵懂地跟着赵曜进了院子,这两日的事着实是混乱不堪,不弄清楚,她根本就不能安心,遂在沈芊的强烈要求下,两人先去了书房。
一进书房,蕊红便很自觉地给两人上了茶,又关好门,带着一众小丫鬟退了下去。沈芊疑惑地转头望向正俯身剪烛花,被昏黄的烛光映出柔和轮廓的赵曜:“他们好像都很怕你,为什么?”
赵曜握着烛剪的手一顿,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回答这傻姑娘的问题,还是该感慨她的迟钝,他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烛剪,抽出帕子擦了擦手,背光而立的少年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修长有力的手,唇边还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沈芊就这么傻愣愣的看着,这如画的景致竟同时给了她唯美和冷酷两种矛盾的感觉。
“大约是,他们害怕太子这个身份吧。”赵曜收起手帕,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抬步走到沈芊身边坐下。
刚刚的唯美和冷酷瞬间消失,沈芊眸中依旧带着些许迷茫,侧头去看他:“是这样吗?”
“当然。”赵曜捧起茶盏喝了口热茶,温热的茶顺着喉管滑入肺腑,瞬间就让他有种活过来的感觉,即便他年轻力壮,但这冬夜彻骨的寒意,还是不好熬的。
沈芊见他喝了一大口茶,又舒服地长出一口气,便晓得他在外头必是冻着了,倒是也没心思在追问丫鬟们的事,立刻把书房里三个炭火盆都搬到他身边来,又把自己的两个手炉全都塞到他怀里,见他穿得也不是十分厚实,又道:“昨天那般的天气,你怎生能跑出去,还策马!寒气入体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看,还是先泡个热水澡驱驱寒气吧!”
沈芊一脸焦急和担忧,赵曜却忽然脸红了起来,捧着茶盏大声咳嗽:“不……不用了!”
“什么不用了!”沈芊还以为他在发小孩子脾气,也不管他拒不拒绝,立刻就打开门,让蕊红去准备烧热水,准备浴桶。
蕊红应声退下,赵曜的脸已经红得发烫了,他眼神左避右闪,死活不敢对上沈芊的视线,如果他真是少不更事的孩子,而她是他的姊姊,那这样的吩咐的当然合情合理,可是,他如今虚称已是十五,不论年纪还是身形,都已经是个男人的模样,他不知道她这般吩咐到底是出于什么情感,但是这一切对他来说,实在是很容易……很容易勾起他那不该有的念头!
赵曜暗骂了一句“该死”,憋着一口气,尽力地把身子往后靠,离沈芊远远的。
沈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倒也没多想,反而趁着丫鬟几个烧热水的时间,开始问起通州的事来:“所以,通州那边,是因为……是因为你父皇落在了鞑靼人的手里,所以钱嵩钱大人才……才被迫开城门的吗?”
说到这个话题,赵曜的脸一下子就阴了,他强忍着心中的狠意,却还是带出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是他亲自站在通州城门口,以大周皇帝的身份,给钱嵩下令,要钱嵩开门!”
沈芊惊诧的瞪大了眼,手里的茶盖都“哐当”落在了桌面上,她本以为是因为皇帝要被杀,才会让忠心到有些愚蠢的钱大人打开城门,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她猛地放下手里的茶盏,怒骂:“无耻,太无耻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这是得到这个消息以来,第一次有人把赵曜的心声给骂出来,他非但没有怪罪沈芊对皇族的不敬,反而自己也跟着骂:“他还腆着脸按照鞑靼人的命令写诏书,发往全国各地的都司,称朝廷犹在,国祚犹在,要各大州府开城门,出重金,迎他回来!我大周朝百余年,十余帝,何曾出过此等懦夫,败类!”
“朝廷,国祚?哪国的朝廷,哪家的国祚!”赵曜越说越愤怒,几乎是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父皇的厌恶,“枉他还敢自称天子,我大周朝的祖训,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如他这般以国君的身份对鞑靼摇尾乞怜以求苟延残喘之人,有什么颜面自称天子!”
这一通痛骂憋在赵曜心中一天一夜了,在人前,不管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甚至不管那些大臣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所有人都不能,也不敢把这些话说出口,哪怕只是略有微词!为人子者,讳言父母,为人臣者,不敬当诛,可笑这位祸国殃民之人,既是父,又是君!
沈芊听着赵曜的怒骂,还觉得不过瘾,就这么个昏君、小人,竟让整个通州的万余好儿郎白白地死去,那是多少家庭的丈夫、孩子、父亲?那是多少流离在外的通州百姓的希望?!当初,是他们的政策让这些人留下来保家卫国,可是现在呢,他们保护的君主,亲手送他们去死啊!
“为什么还要让这样的人当皇帝!既然他已经落在鞑靼人手里,我们为什么还要管他死活!就当这个皇帝已经驾崩了!”沈芊没有土著那根深蒂固的爱国之心,在她看来,这种的废物根本就没能力当皇帝,没能力做,那就退位让贤!小曜干得那么好,又是储君,就当这家伙死了,不认他,让小曜直接登基当皇帝,也省得他再祸害天下!
想到这里,沈芊直接转头对赵曜说:“你就不能,就不能直接当皇帝吗?”
沈芊骂得厉害,他自己也骂得厉害,他们两人都对皇帝没有敬畏之心,这样的共通点,让赵曜对沈芊越加信任,也越加知无不言。听到沈芊这样问,他低头苦笑,挫败地捂住了脸:“这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在这里皇权代表着什么,只要他没死,我便绝无登基的可能。而一旦我做了,弑父篡位的名声会死死地烙印在我身上,若仅仅如此,便也罢了,无非是后世史家的唾骂。最严重的是……名不正言不顺得来的位置,莫说调动天下兵马,就算是青州城这些官员,我都未必能调得动!”
面前的少年颓然而绝望,这是沈芊第一次看见小曜露出这般模样,他一直是聪明的,不屈不挠的,当初那么多艰难险阻,他都没有放弃过,可是这一次,一座名叫“忠孝”的大山狠狠压在他身上,将他压得死死的,甚至都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沈芊也茫然了,她不明白忠孝二字在这世上有多大的威力,她也不了解这千百年来,皇权和教化在人心之中刻下了怎样不可磨灭的痕迹。她更不会知道,对于赵曜来说,敌军、战争、算计、阴谋,这些统统都不算什么,只有人心,只有大周天下万万的人心,他永远也赢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 问题是会解决哒,不要着急~
第68章 动摇
自从各州府都接到通州发出的皇帝的诏书之后, 大周上下众志成城、共赴国难的氛围就一下子变了,变得异常的微妙。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原来陛下生死不明,身为储君的殿下有着名正言顺的监国理政之权,殿下的命令, 就是朝廷的命令, 殿下的旨意, 就是陛下的旨意,大家都还是忠于大周的臣子, 这一点根本不容置疑。
可是现在,陛下不仅活着,甚至还另外发出了一道旨意, 圣旨的内容一举推翻了殿下之前所有的命令!这根本就是逼着所有的臣子立刻站队, 在战火纷飞,席卷大半个中原的时候, 在整个每天每夜都有村镇被灭绝的时刻, 陛下的圣旨简直像是一把从天而降的巨斧,生生劈开了大周军民心中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长城,这是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所有人都知道开城门、献重金,接受鞑靼人那屈辱的条款, 将会给大周造成怎样沉重的打击,北宋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这些科举出身的政治精英哪里会不知道?可是谁敢说, 不接受鞑靼人的条款?谁敢说,不管圣旨继续打?没有一个人敢!
这世上有一个愚忠到能搭上自己和满城守将性命的钱嵩,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无数个,即便是如张远一般爱民且理智的官员,此刻也不敢出这个头,人心隔肚皮,没人知道昨夜还与自己群策群力、誓死抗敌的同僚是个愚忠愚直的保皇派,还是个重民轻君的社稷派,可悲的是,他几乎能够预料到前者绝对是后者的数倍之多!
张远坐在张府那四面邻水的花厅上,手里紧紧攒着茶盏,眼神茫然又混沌,整个人仿佛陷于泥淖,越是挣扎越是沉得快,简直就像是一种讽刺。
“大人,你大病初愈,不能吹冷风。”回廊上忽然走进来一人,她披着厚厚的狐裘,身后还跟着一脸紧张的张妈妈。
张远回过神来,一见来人竟是前些日子还卧病的老妻,顿时紧张地站起来,走过去将她扶住:“你怎么起身了,水榭湿气重,你受不住。”
这对同经丧子之痛、又同时大病一场,最后也一齐撑过来的老夫妻,在两人相继病倒之后,还是第一次这样互相搀扶支撑地站在一起,一瞬间,两人都生出了一种沧海桑田的心酸怅惋。
“夫人,我们回去吧。”张大人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显然不放心身体虚弱的朱氏在这寒气逼人的水榭花厅中久待,所以第一时间就扶着朱氏往外走。
朱氏牵着张远的手,两人一道扶持走在回后院的长长的回廊上,这一条回廊,两人一起走过了十余年,一起走过了无数次,可是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这样,感慨万千。
“妾身听闻,陛下……还活着?”朱氏这一场病,几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所以病愈之后,她隐隐地有些大彻大悟之感,以前不敢想、不敢说的,如今竟是半点都不忌讳了。
张远似乎有些惊讶自家夫人竟会主动提这个,但他很少对夫人隐瞒什么,也没有后院不得干政的思想,所以他点了点头:“是,陛下还活着,在鞑靼人手里——”
停顿了片刻,他还是把剩下的话说了出来:“陛下向大周十三省发了一道圣旨,要我等休战,与鞑靼议和,以重金……重金迎他回朝。”
朱氏已经隐约听到了这个消息,这样大的消息,根本是瞒不住的,如今这外头,早已传得满城风雨,更别说还有许多添油加醋的谣传,青州城内俱是人心惶惶,天下百姓怕是愈加如此。她很清楚,如果一个国家的百姓对朝廷、百官都失去了信心,那将会是何等可怕的景象,而这一道圣旨,就在动摇这信心的根基!
朱氏是恨当朝陛下的,也许她曾经也是个不敢妄议皇权、不敢有任何不敬念头的人,但是在经历了丧子之痛、生死之劫后,她已然看破红尘,对所谓的不敬之罪,更是嗤之以鼻。她如今想的,是为子报仇,是让鞑靼人血债血偿,谁阻止她报仇,她便不会让人好过!更遑论,如果不是这位陛下的昏庸,鞑靼军根本进不了山海关,根本攻不破北京城,也根本不可能,会让她的儿……惨死异乡、尸骨无存!
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皇帝,为什么还要忌惮他的性命!
“不可。”朱氏抬头,定定地看向张远,力争劝服他,“太子殿下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像如今这样占上风,东路鞑靼人已然全灭,西路的鞑靼人也已经被包抄,再有一点点时间,只要再有一点点时间,鞑靼人就会被彻底赶出中原!这个时候放弃,大周上下死去的数十万冤魂,如何能够安息!”
张远闭了闭眼,长叹了口气:“夫人,你说的,我如何能不知晓?可如今这样的局面,我又能怎么办?就算我舍去性命,舍去声誉,冒着被天下人唾骂的风险站出来支持殿下出兵,可又会有多少人能听我的?莫说大周十三省数万官员,就算是山东这一省,甚至就布政司这一司,在这件事情上,能够响应我的,都不过寥寥啊!陛下,陛下,一国之君,不顾其生死,那便是弑君,你说,谁敢背这个骂名,你?我?冯大人?陈大人?还是殿下?”
朱氏心中哀痛,脸色亦是惨白如纸:“所以,没有任何办法是吗?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眼睁睁地看着……通州开城门投降,尔等焉知不会有第二个?也许现在各省还有心观望,可如果殿下再不发声,投降议和派的声音会越来越响,倒是,既失天时,又失民心,大周必亡于此!”
朱氏越说越快,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久病的身躯都猛烈地颤抖起来,张远本欲开口呵止她,可一见她这憔悴又战栗的样子,到了嘴边的呵斥硬是生生咽了下去,他用力地扶住她:“夫人,你还病着,再回去躺躺,好不好,这些是,为夫会处理的,一定会处理好的。”
朱氏自小就是个颇有胸襟和学识的女子,跟着张远这一路调任地方,跟着他见识官场沉浮,她对政事不说了然于心,也是颇晓大局的,她说出的字字句句又如何不是张远心中所想呢?可是这样的话,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说啊!
张青家的上前扶住朱氏的另一边,对张远道:“老爷,让奴婢扶夫人回房吧。”
张远摇摇头,表示要自己亲自送朱氏回去,可就在此时,刘管家忽然急匆匆地从前厅赶过来,来到张远面前就立刻行了一礼:“大人,殿下请您去一趟布政司。”
自从那日收到圣旨之后,整个山东省的军政运转就戛然而止了,不仅殿下连着数日未出现在人前,就是陈大人他们几个依然坚守在军营中的将领,除了训练,也根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至于他自己,更是过上了这四个月以来最清闲的一段日子,清闲到连白天都能有大段大段的时间待在府中喂鱼。
如今,殿下终于要召见群臣,他不自觉地精神一振,一直伛偻着的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一些:“好,我现在就去。”
说着,他让张青家的仔细服侍夫人去休息,自己则匆匆地换上官服,乘上马车快速地往布政司府衙赶去。
他到时,陈大人、冯大人、高群、田沐阳、徐泾等人都已经在了,殿下更是高坐在上首,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颓唐之色。
“张大人来了,请坐。”赵曜言简意赅地把请众人来的目的说了,“平阳城的军报已经来了,莫信和姜承平带领的队伍已经成功攻下了平阳城,他们往城中投掷大量燃烧/瓶,给鞑靼军造成了极大的恐慌,燃烧/瓶在城池之中的燃烧力度甚至比旷野更胜,破城之后,城中万余鞑靼兵,几无活口。”
赵曜说的波澜不惊,好几个,尤其是文官,却都听得倒吸冷气。可是赵曜这一番话说完,场子却莫名有些冷,这样的消息值不值得人振奋高兴?当然值得,若是放在前些日子,他们必是要浮三大白以示庆贺的,可是现在……田沐阳和徐泾面面相觑,青州知府和同知拼命压低了头颅,冯宣脸色复杂地不停抚须,高群左看右看,就是不敢对上赵曜的视线。
倒是陈赟,忽然开口了:“臣近日来翻看了不少战争史籍,军备志录,哦,还有一些地方志,确实发现如沈姑娘所言,在历史上,火器曾多次在战争中应用,譬如有宋一代就曾出现过霹雳火炮,虽然与沈姑娘制造的炸/弹的威力不可同日而语,但这说明,火器营的配备是一种大势。”
这一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说完,场面越加的冷了,在场众人,竟是一句话都接不上去。可仔细想想,却个个都泛起了心酸——陈赟一个都指挥使,还是战时的都指挥使,竟然已经闲到去翻看什么史籍、志录,甚至地方志……多可笑,多可怜啊!明明几天前,他们还是有一腔热血,明明几天前,他们还在为即将驱除鞑虏而欢呼雀跃……
“说说河南都司那边的状况吧。”赵曜强忍住内心的不适,再次开口。
“是。”陈赟立刻道,“河南都司的主力部队现在还在中牟县附近牵制那五万鞑靼军,但是如今平阳城破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到了那路鞑靼军手里,他们极有可能弃河南,转而回身去救平阳——尤其,如今通州城的十万部队已经能腾出手来了,若是那十万部队也西进,姜承平他们恐怕,将身陷包围圈。”
“汤松是否已经收到了圣旨。”赵曜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以便让自己话语间不要带出咬牙切齿的恨意。
陈赟握紧了椅子的扶手,一双久握刀戟的大手青筋暴起,显然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据臣的线报,汤大人与我方,是同时收到圣旨的。”
那边已经有七八日了。众人心中猛然生出一丝绝望,如果汤松遵从了圣旨,在这个节骨眼上撤军,那么山东都司和安徽都司的这五万兵,必死无疑啊!平阳城的惨剧,难道还要再上演一次嘛!
赵曜握在身后的手在抖,没有人看见,可他自己知晓,如今的他是如何强撑出镇定的模样——他真的已经无计可施了!
汤松的为人,也许先前还不十分清楚,可经过傅广平的事后,他便已然十分了解了,这是个极度圆滑的人,不管他内心是不是忠君爱国,但明面上,他一定会表现出忠君爱国的样子!他绝不是一个为了天下苍生或五万士兵的性命,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忤逆圣旨的人!他绝不会,让这样一个名声落在自己头上——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赵曜痛苦地闭上眼,根本不敢想象,姜承平、莫信还有伏大牛,将遭遇什么残酷的围击。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wuli老牛不会死哒,平阳城也不会再死人了!!放心,放心啊~~这是一个伏笔啦,暂时还没有小伙伴猜对策略哦~
第69章 老谋深算
自那日开完会后, 赵曜回去便一直坐立不安,他着实是非常担心姜承平、莫信的带领的五万兵,不管是出于对西部的局势的考虑, 还是单单出于舍不得这五万精锐,他都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
等,可能是死;不等也许还有一线生机。那一次的会议, 确实让他看出人心百态, 但是也让他勉强看出了总算还是有一些人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比如一直在接话茬,并明显能看出比他还担心自己属下性命的陈赟, 再比如,站在陈赟背后,一直没作声, 但全程非常关注他的反应的张远。这两人, 他是能感觉出是主战派,内心深处也是偏向于他的。
赵曜思来想去, 觉得还是应该去找了一找张远, 说实在的,他以往和官员接触,天然带着“储君”,“太子”这样大义和旗帜, 换而言之,臣子们对他几乎都是言听计从的,根本就不需要他再另有什么手段去招揽幕僚, 去培养心腹,以此来争权夺利或分割派系。这是绝对的优势,可也是绝对的劣势。
他不比那些狼子野心的藩王们,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唯他们马首是瞻的谋士团,不论他们是要杀人放火、还是改朝换代,这些谋士都会费尽心思为之谋划,绝不需要考虑什么大义、名节。但他不一样,他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有着绝对的继承权,他不需要,也不能去养这样一些“近臣”,这会导致朝堂的不平衡,导致臣子之间的划割。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根本也没有机会去培养这样一群人物。
所以,当现在情况超出控制时,他便缺了这么一些,能够不顾大义名节,只站在他的旗帜下,而不是皇权旗帜下的大臣。
不过,虽然没有绝对忠心于他的人,但好在还是有些忠心于社稷的人,这些人的目标暂时与他也是一致的,譬如张远张大人。
赵曜一边缚着手,一边垂眸踱步,往张远的书房走去,他走得很慢,似乎在认真斟酌着,该怎么把自己的意思委婉地说出来,既能够让张大人明白他的考量,又能避开他父皇那一茬,不至于让张大人觉得他不顾陛下生死,急于登位。
赵曜在张远的院子里转悠了好久,甚至因为太过专注,错过了陆管家好几次的欲言又止。等他终于考量完毕,穿过院子,走到张大人的书房前,对管家道:“张大人可在书房中?”
陆管家终于面色迟疑地把嘴边的话给说了出来:“在……在是在,但大人正在会客。”
赵曜心里一个咯噔,本能地生出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哪个客人。”
“宋……宋先生。”陆管家恭敬道,随即不等赵曜反应过来,他又轻轻瞧了瞧书房门,向里面汇报,“大人,殿下在院子里,他要见您。”
还没等被“宋先生”三字惊到的赵曜回过神来,书房的门已经被人打开了,赵曜便直接与开门之人打了个照面,正是那自圣旨事件爆出之后就一直蛰伏,毫无存在感的宋庭泽!
赵曜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可此刻的他脑中一团乱麻,根本就还没来得及抽出那些混乱的线头,就已经被宋庭泽恭敬地迎进了门。
进了门,张远和宋庭泽齐齐给他行礼:“微臣/草民参见殿下。”
他也没时间再细细考虑,只能硬着头皮,见招拆招:“两位不必多礼,不知本王到来,是否打扰了两位?”
这话一出,张远第一次在赵曜面前露出了尴尬之色,他先是下意识地侧头看了一下宋庭泽,见宋庭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打算接话的样子,他只能顶着尴尬而僵硬的笑容对赵曜道:“微臣和宋先生并……并未聊什么重要的事。”
这反应不对劲儿,非常不对劲儿。赵曜的神色立刻就凝重了起来,张远是个多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可他现在竟然惊慌到在他面前讪笑,甚至连说话都差点打磕巴。这是在聊怎样不同寻常的大事,才会让张远这般坐立不安?
他将锐利又充斥着怀疑的目光转向宋庭泽:“宋先生能否给本王说说,你们在聊些什么?”
张远紧张地一瞬间就挺直了脊背,双手握拳,紧张地盯着宋庭泽,一副不希望他说出来的样子。赵曜瞧着张远这么大的反应,心里的疑惑和不安就越发地重,也就越发想要逼出真相。
然而,与紧张不安的两人不同,宋庭泽表现地极为镇定,甚至还有些云淡风轻,他也不用赵曜逼问,非常自觉自动地将刚刚所有的谈话内容托盘而出:“草民来找张大人,是受人所托,希望张大人能在一份文书上签个字。”
“什么文件。”赵曜追问。
宋庭泽慢悠悠地从袖中抽出了一份文书,笑容里含着深意,将它递给了赵曜:“一份……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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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曜几乎是一路懵着踉跄走回后院的,他的脑子里一直闪现着那份所谓奏折上的一行行的字迹,并最终定格在最后署名的地方,那里签着十数位封疆大吏的名字——浙江布政使宋贞吉、浙江都指挥使钱谷用、浙江提刑按察使唐翰、河南布政使汤松、河南按察使翟天佑、河南按察副使宋贞敬,还有安徽省、江苏省、福建省、……以及刚刚刚才提上的山东布政司张远的名字,除了这些封疆大吏,奏折前头还写明了起草,或者发起人的名字,正是在京城陷落之时幸运地没有落到鞑靼人手里的现任内阁大学生,当朝首辅孔仁礼。
大周一京十三省,在这封“百官书”上署名的就有七省的高官!更别说还有在山海关和京城之战中战死的英国公、镇国公、平远候等人的诸位英烈之子,这些新继任了公爵、侯爵之位的勋贵后人们,也一个不落地赫然在烈。也就是说,整个大周朝几乎一半的权贵高官,甚至可能是目前仅存的全部权贵高官,几乎都在这封另立新帝的百官书上签了字!
另立新帝,作为这位被另立的新帝,回到后院的赵曜扶着院子里数百年的高大的银杏树,忽然大笑出声,这笑声里没有即将登基的喜悦,也没有解决困境的畅快,反而充满了可怖的意味,听得人脊背发凉。
宋庭泽,宋庭泽!真是好算计,好算计啊!赵曜扶着树干的手指已经深深嵌入其中,五指指甲俱裂,可他已经感受不到所谓十指连心的痛苦,他的内心如同被人连筋带肉地被人生生绞了一遍,痛恨至极。
“你怎么了!?”沈芊本来在书房里画图纸,忽然听到院中传来瘆人的笑声,便连忙放下手头的事,赶出来看,一看竟是明显失控的赵曜,便立刻焦急地走上前去。
她刚一扶住赵曜,就发现他那指甲俱断,血肉模糊的手,立时花容失色:“你……你这是怎么了,再有什么难事,也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啊!”
她一边吩咐蕊红直接去拿她放在屋子大包裹中的急救箱,一边立刻扶着赵曜快速往屋子里走。
蕊红拿来急救箱,沈芊打开这个从现代带来就没有用过的急救箱,飞快地给赵曜清洗、消毒、并包扎手指。如果不是正好有这么东西能用,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的伤口。
她半蹲着在赵曜的面前,瞧着他那血肉模糊的手,就心疼地不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要让你这样难受?是鞑靼人又南下了,还是河南被攻破了,还是你那父皇又出什么幺蛾子?不管是什么事,总会有办法的,你这样伤害自己,不正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嘛!”
用碘伏消毒的过程颇有几分刺痛,可这种刺痛也算是让陷入血色中的赵曜慢慢地回过神来了,他低头看着沈芊的发顶,感受着她那小心又焦灼的心情,刚刚那滔天的情绪总算是慢慢平复下来了。
他温柔地看着沈芊:“没事,不过是些小伤,过些日子就好了。”
“十指连心,怎么能是小伤。况且伤在右手,不处理好,你这些日子还怎么办公?”沈芊犹自有气,尤其对这种伤害自己的行为,着实是不能容忍,她抬起头,怒视赵曜,“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值得你这样?我原本以为你是心智成熟,从容淡定,不论什么时候都一定会保证自己的安全,可是经过那晚的离家出走,还有今天这一出……我真的越来越觉得,你确实还是个十五岁,不对,十四岁的孩子!”
赵曜自嘲一笑:“你说的对,我本来以为自己洞悉一切,能够将所有人都玩得团团转,所以……如今,无非是无法容忍自己,竟也会被别人玩儿,呵呵,姜是老的辣,果然厉害!”
这最后一句说得咬牙切齿,倒是让沈芊听出了个大概,她皱了皱眉:“与你那外公有关?”
“是。”赵曜点头,眸中还犹带着不甘,“我曾百思不解,在我执掌军权,彻底坐稳了储君的位置之后,宋庭泽还会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宋家重回核心。可即便是我日夜忌惮,也到底还中了他的招!是啊,储君的位置,我是坐稳了,他没机会了。可皇位呢——我可还没来得及坐上呢!”
第70章 戏精
沈芊一边给赵曜上药包扎, 一边听他把最近这些事给说了说,说到最后宋庭泽弄出一个百官联名上书,意欲另立新帝的时候, 沈芊忍不住面露喜色:“这不是很好吗?只要你能够登基称帝,我们就不需要担心鞑靼人的要挟了!”
赵曜皱了下眉头:“另立新帝倒不是不好,可是, 牵头提出这个联名书的是宋庭泽, 更重要的是, 他必然是早有预谋的。你想想,我们是什么时候知晓我父皇没死的?是十一日前, 收到那份圣旨才知晓的,对不对?”
沈芊包扎好了赵曜手指上的伤口,站起身, 乖乖地坐到一边, 闻言点了点头。
“短短十一日,宋庭泽怎么来得及弄出这么一封横跨南方诸省的联名书?我仔细看过, 那联名书最后不仅有各省高官的签名, 还有他们的手印!这意味着什么?不仅证明宋庭泽在南方诸省的威望有多高,还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早就知道我父皇没死!”正是这一点让赵曜极为忌惮,这联名书几乎戳中了赵曜这个皇权拥有者的两条死穴,第一, 臣下功高震主,毫不收敛;第二,臣下广布眼线, 结党营私。
“这说明,他在京城,不对,这说明他在鞑靼人中有眼线?”沈芊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一副极其惊诧的样子,“不可能吧,如果他在鞑靼人中有眼线,那位什么不给我们提供情报?为什么不给我们提供军机?他不会是里通外国吧!”
赵曜拧了一下眉,虽然他厌恶宋庭泽,但好在理智并没有被仇恨给堙没,他缓慢地摇了摇头:“这倒不至于,宋庭泽一脉皆是科举出身的文官,他手下几乎没有能征善战的将领,在这种情况下,放鞑靼人进山海关,无异于与虎谋皮,他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控制住局势,帮鞑靼人对他百害无一利。”
沈芊松了口气:“那就好,没通敌就好。”
赵曜却没有沈芊那么轻松,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眉头依旧皱得死紧,整个人如同生吞了一只苍蝇一般难受。
原本,身为储君的他,在继承皇位这一点上,有着绝对的正统性,可是现在,却变成了需要宋庭泽的扶持才能上位,换而言之,他的登基是与宋庭泽捆绑在一起的,但凡他在位一日,就不能随便处理了宋庭泽,毕竟人家为了百姓,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振臂一呼,号召百官废旧帝,拥立他这个新帝,而他呢,一上位就把人家下狱,这叫什么,这叫过河拆桥!甚至少不得有人还要因此质疑他称帝的正统性!所以,就算日后他登基了,他一统天下了,他开疆扩土了,也必须要好好地把宋庭泽这杆大旗给供起来,说不定还要给他歌功颂德,以堵住天下人的嘴,真真是憋屈至极!
也难怪他能如此肆无忌惮,毫不掩饰!想到这里,赵曜重重地把茶盏往桌子上一放,脸色黑如锅底。
“怎么就这般生气呢?”沈芊双手托腮,眨巴着眼睛,不解地瞧着赵曜,她是真不明白,如今这难题已经迎刃而解了,宋庭泽也没有通敌叛国,最多无非就是宋庭泽威望高了些,手段厉害了些,让人心生忌惮了些。但仔细想想,这又能怎样?宋庭泽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能活多久呀,这日后的天下,还不都是小曜的,真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钻这个牛角尖。
沈芊摇头叹息:“我曾人听过一句话,从前觉得荒谬,如今却觉得,竟还真有几分道理。”
“什么话?”赵曜垂眸,瞧着懒散到几乎要趴在桌上的沈芊。
“一时输赢算不得数,比对手活得长,才是正理。”沈芊趴在桌上,翘起脑袋,冲赵曜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
赵曜无语地对上沈芊的视线,她竟还冲他眨眨眼,一副得意的模样,他内心既无奈又有种隐秘的甜蜜,忍不住伸出手去掐了一下她的脸,细腻温润的手感在他指尖滑过,让他生出一丝笑意:“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宋庭泽熬死?”
“对啊。”沈芊打了个响指,“你贯来是个很能隐忍的人,如今对宋庭泽之事如此冒火,无非是因为有某种原因,导致你就算忍到自己大权在握时,也不能对他动手,是不是?”
赵曜含着笑意,赞许地点点头,对于沈芊在政治敏锐度上的长进,很是满意:“是。”
“可你想想,宋庭泽今年六十有六,不,如今是正月,他已经六十有七了。”沈芊打了个响指,“你倒是想想,他还能活几年?就算是活到八十岁,你彼时也不过二十七,那可是正当壮年呢!更别说,当今世上,有几人能活到八十岁的?”
“是二十八。”赵曜特意把沈芊口中的周岁,纠正为虚岁,他可不愿意被她说小了,年岁差距已经够大了,能减一年是一年。
“好吧,二十八。”沈芊耸耸肩,示意这不重要,“总之,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呢,何必非得为了宋庭泽堵着自己?”
赵曜竟莫名地有些被沈芊这些歪理邪说给劝服了,心情好似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烦闷了,他从前只觉得自己不能失去这个唯一信任的人,可如今瞧着,她对他的影响好像远不止那一点点。他虽总是称她蠢姑娘,可这蠢姑娘却有着通透的智慧、和开阔的胸襟,总能让他从桎梏和愤恨中走出来,就像是一个独属于他的奇迹。
赵曜笑容温柔地揉了揉沈芊的头发,把她那梳好的发髻揉得一团乱,甚至在沈芊的连声抗一下,也不愿意停手:“你说的对,我的……聪明的姑娘。”
沈芊正急欲逃离他的魔爪,并没有听到这句话前面那个暧昧的定语。而此时的赵曜却非常清楚,他已经越来越难控制住自己对她的心思,像这样暧昧的失言,将会越来越多……也是时候,该想个办法了。
沈芊一边跑出门,一边呼唤着蕊红来给她梳头,全然没有注意到背后赵曜那包含深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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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宋庭泽拿出这份百官联名奏折之后,整个青州城就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了。首先,在接下去的三五日中,浙江布政使宋贞吉,并浙江按察使和都指挥使纷纷赶来了山东,同时来的还有安徽和江苏的三使,再加上因为逃难而南下,如今分别暂居在安徽、浙江、江苏几省的京城高官和勋贵子弟也纷纷一同赶来,譬如当时在驿站与赵曜有过交集的那位大理寺卿严奉君严大人,以及同样在联名书上签了字的老英国公长子,现任英国公管振勋,另还有几位新继任侯爵、伯爵也都从周边各省纷纷赶来山东。
在这短短五六日内,这小小的青州城竟同时接待了近二十多位高官!这架势,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张远都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好几次都对着陈赟耳提面命,要他尤其注意城中警戒和安保。当然,最让张大人发愁的就是,来了这么多高官,布政司后院的客房都不够住了!
不过好在有太子殿下在,这些高官们倒也乖觉得很,来得早的大臣,及时抢了后院的客房,以便能时不时的和新帝来个“巧遇”;而来的迟的大臣们只能痛心地跺跺脚,转身去住按察司的客房、都司的客房,或者再惨点的,就只能自己掏腰包住客栈了。
这一时之间,连青州城里大些的客栈竟都人满为患了,毕竟这些大臣们就算再轻车简从,也不会是自己孤身一人来的,少不得要带上几个仆婢,几个侍卫。这一番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倒是让青州城百姓看了个大热闹,青州可不比京城,往日哪里见得着那么多高官哟!
不过,很显然,对于青州百姓来说,这个热闹才刚刚开始。自从这些在联名书上签了字的官员们陆陆续续到了之后,立新帝这件事也迅速地开始提上了流程。出于惯例,先是得来个“三辞三让”,赵曜身为太子,总不能官员说立新帝,他就欣然接受了吧?毕竟现任皇帝,他的父皇可还在鞑靼人手里扣着呢!所以,他须得要表示出严正的拒绝,并痛哭流涕地表达自己对父皇的绝对忠诚和担忧,群臣呢,则要出于天下百姓和大周社稷的角度,对他进行劝谏,让他勉为其难地接受这个皇位。
这样的把戏得来上三次,赵曜才能表示,自己被勉强劝服,答应为了天下苍生,接受这个帝位。
却说这三辞三让,倒真真是让沈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场大戏,毕竟她每次出院子,都能瞅见赵曜的院子里跪着一批大臣,有时候是伏地痛哭状,有时候是动之以情状,有时候又是大义凛然状,总之呢,这帮人简直个个都是戏精!对着一堵关的严严实实的门,戏都这么足,实在是沈芊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起来,她老是忍不住想象,关着房门好几天没出来的赵曜听着这帮人在他门前唱作俱佳,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神情,她总觉得他肯定在里头笑死了。
然而,在这群大臣跪了五六日之后,赵曜终于推开门出来了,沈芊得了蕊红的通知,立马偷偷跑到门口来看热闹,她正好瞧见,赵曜被人扶着,走出房门,走到院子里,声泪俱下地对着跪了一地的大臣们说着什么话,边说还边掩面,真真是看得人肝肠寸断!
沈芊瞠目结舌地盯着面前这个瘦了一圈、眼眶通红的少年人,心中啧啧称奇,好吧,她错了,小曜才是戏精之王,名副其实的drama queen!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称帝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