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以前并不有名的公开亭因着五日前,素还真说的六人投票吸引了江湖一干人士。
而与他做约定的有三圣会、魔火教、大小五海、霹雳门,皆是目前江湖中最为盛名的组织,就算是没有江湖上凑热闹的人,公开亭附近的人也少不到那里去。
江湖好不容易有几个如此多个组织出席的大场面,吸引了其他各门派的江湖人士来到公开亭,阿容与欧阳上智也来到这里。
阿容依旧身着深绿色宽袖外袍,与浅绿色紧袖内搭,裙角与宽袖渐变为红色,一支织娘的木簪簪发,背后自然垂落的辫子比之前松散了些。
夜月站在阿容的肩膀上,身子紧紧贴着阿容的脑袋,脑袋好奇地四处看,圆圆的眼睛东瞅瞅西瞅瞅,脑袋转了回来一个鱼干就到嘴边了。
而欧阳上智此时换了一张脸,成了个行走江湖的老人,拿着一袋东西,时不时投喂着阿容肩上的夜月。
听着夜月满足的声音,阿容只得无奈地说道,“先生,夜月今天已经超食了,再吃就积食。”
“无妨,它喜欢便好。”欧阳上智手中又拈起一块风干的鹿肉,声音透过苍老的伪装传来,带着他特有的,不急不缓的腔调,“今日这场面,热闹得很。让它多吃些,待会儿才有精神看戏。”
阿容的目光扫过人头攒动的公开亭,各色旌旗、奇装异服混杂,空气中弥漫着亢奋与戒备交织的气息。她肩上的夜月已经欢快地叼走了鹿肉,圆眼睛满足地眯起。
“戏未必好看,”阿容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但先生既然想看,它便陪着吧。”
欧阳上智笑了笑,没再说话,目光却已投向亭中。
公开亭上,六人已到。三圣会代表闻世、魔火教代表女暴君、大小五海代表漩流君、霹雳门代表碧眼天枭冶司徒、素还真代表五莲台,轮到一线生时,他迟疑了一下说他一线生代表一线生,素还真称赞他说得很好。
“素还真看出来了,一线生是假的。”阿容敏锐地察觉到素还真话语中暗含的意味,“看来真正的一线生被拦住了。”
阿容的视线落在一线生身上,那人的姿态、语气,甚至那份恰到好处的迟疑,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但真正的眼睛骗不了人,假一线生的眼神深处,没有素还真挚友该有的那份沉重与挣扎,只有竭力掩饰的谨慎。
“这出戏,一开始就穿了帮。”她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欧阳上智捻着胡须,苍老的面皮下,眼神锐利如常:“穿帮的戏,才有意思。看破不说破,才是真看客。”
亭中,素还真已温声开口,逐字解释那套复杂的投票规则,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亭外每个人的耳中,仿佛不是在说给六人听,而是在向整个江湖宣读某种契约。
“相信大家已经明白了规则,”素还真边说着边指向他身边一人,“诸位,你们可看到了,旁边站在一个刽子手,谁若符合必死的条件,这位侩子手手中锋利的刀锋便会立刻砍下他的首级。你们每个人心中都有相当的准备哦,马上要开始投票了。”
看着侩子手举起的刀,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均自信满满,而一线生则看着侩子手的刀不安地吞了口水。
素还真宣读着接下来的流程,“现在开始投票,请诸位将你们希望人的那个名字,写在你们的左手的纸上,开始吧。”
望见这一幕,想到了阿容昨夜的话,欧阳上智抚了抚雪白的胡子,笑着说:“看来素还真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规则的制定者了。”
阿容则是静静地观看着现场紧张又不紧张的气氛,而夜月咕了声,歪了歪头,望着素还真他们,瞧了瞧自己的左翅膀,也学着用自己右边翅膀的尾端在左边翅膀上点点画画。
“这个不用学。”
阿容的手拍了拍夜月的脑袋,夜月脑袋不断地蹭着阿容的手,眯着眼,“咕……”
等待了一会儿,所有人都写好了,好似他们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现在不过是在心里评估接下来的局势了。
可事情的成败从来不属于参与者,而是属于掌控规则的人,更何况这个规则在定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事情的结果。
投票开始了。
第一个亮掌的是三圣会闻世——素还真。
第二个是魔火教女暴君——素还真。
第三个是大小五海漩流君——素还真。
第四个是霹雳门冶司徒——素还真。
四票,齐刷刷指向素还真。
公开亭外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已开始计算,只差两票了。
“已经四票了,再来一票就五杀了,看来素还真必死。”一人出口道。
一位消息多一点的人反驳道:“哎,这位朋友怕是新入江湖吧,剩下的两人,一个是素还真的好友,一个是他自己,五杀看来是达不成了。”
“那这样说,素还真死不了。”
“也不对,我有一个消息说,这会儿,素还真必死。”
其他人皆看过去,瞧瞧他有什么消息可说,那人装作隐世高人的姿态,正了正腔调,“诸位看下去便知。”
“切~~”众人皆唏嘘,将注意力移向了即将公开的一线生。
众目睽睽之下,一线生面对素还真的期待,支支吾吾不敢言语,只得为难地说:“素还真啊,世事所逼,我甚是难以……”
一线生声情并茂地含着眼泪,悲痛道:“这是逼不得已,逼不得已啊,只怪世事艰难啊。”
在众人的威逼下,他举出了自己左手,上面的白纸写的名字,赫然是素还真。
素还真一瞬间脸都白了些,身形踉跄了几步,不可思议地望着一线生,“一线生,你!”
公开亭上,空气骤然凝滞。一线生手中的白纸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伪装。
女暴君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见五杀!素还真非死不可!”
亭外围观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喧嚣,兴奋、震惊、幸灾乐祸的声浪几乎要掀翻亭顶。刽子手默然上前一步,厚重的鬼头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只待一声令下。
欧阳上智苍老的面皮上,皱纹似乎舒展了一瞬,他低声道:“五杀已现,素还真怕是难逃一死。”
阿容的目光却穿过沸腾的人群,落在亭中素还真的脸上。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上,最初的大惊稍纵即逝,此刻竟浮现出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他没有看得意洋洋的女暴君,也没有看瑟缩的假一线生,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闻世、漩流君、冶司徒,最后,竟似有若无地掠过了在场众人。
“果然……”阿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欧阳上智耳中,“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哦?”欧阳上智眼神微眯。
“他亲自演示给人看,如何利用规则。”阿容的视线追随着素还真的目光,看他如何从容转身,面向那名沉默的刽子手,又看向亭外黑压压的、屏息等待血光的人群。
女暴君积极地命令几人旁边的刽子手,“五杀已现,达到死亡的标准,侩子手砍下素还真的人头。”
“慢着。”看着局势一边倒,即将要落在自己脑袋上的刀,素还真淡定地按下了场面的吵闹,“六人中见五杀,现在有五人投,但我还没有展示手中名字。”
聪明的女暴君看着其自信满满的姿态,心中顿感不妙,这份不安在素还真展示自己的左手达到了顶峰。
白纸黑字赫然写着素还真三个大字。
女暴君张了张嘴,闻世皱起眉头,漩流君与冶司徒对视一眼,假一线生则彻底低了头。
“六人。”素还真自己给出了答案,“是六人同投,而非五人。”
他抬起手,止住了女暴君欲出口的辩驳,继续道:“规则只规定了五人同投当如何,却未言明六人同投当如何。此为一处未定。”
“然则,规则另有后续:若未达见五杀之标准,则得票最高者免去之后投票。”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六张相同的纸条。
他的逻辑清晰冰冷,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规则文字间的所有缝隙。
女暴君脸色铁青:“素还真!你强词夺理!六人同投,岂不更证明你该死?!”
“非也。”素还真摇头,叹息般道,“女暴君,此局要害,不在素某该不该死,而在规则是否被严格遵守。诸位方才欣然入局,便是认同以此规则决生死。如今规则如此,结果便当如此。若因结果不合预期,便欲扭曲规则,那今日这公开亭,这六人投票,与儿戏何异?与山下肆意攻伐,又有何异?”
他这番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重,敲在每个人心上。尤其是那几位各派代表,脸色都变了变,他们来时,想的是借此规则扼杀素还真,却未曾想,这规则本身成了素还真的护甲,更成了他质问整个江湖规矩何在的凭据。
“所以,”素还真的目光变得深邃,看向那刽子手,“刀虽利,却斩不了无罪之名。请退。”
刽子手默然收刀,后退一步,重新融入阴影。
公开亭内外,一片诡异的安静。预期的鲜血没有迸溅,预期的死亡没有降临,只有一番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规则辩驳,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而空茫的失落感。
“唉……素还真早已想要脱出武林,一死了之,但命运总是如此弄人。”素还真深深地叹了口气,“江湖果真多磨难,险恶至极啊,就连我的好友一线生也如此……”
“若是你们五人有四人投我一票,再加上我这一票就是五杀,那我必死无疑。可……”素还真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深深地遗憾道,“可惜啊,可惜……”
“加上我自己,共有六人想要素还真死,素还真不会死咯。”素还真说着便飘飘然地走了,拉下一句,“接下来你们就慢慢地投吧。”
见此欧阳上智冷哼一声,“故作姿态,巧言令色。”
“戏要演得真,才会有人信。”
阿容自然而然地顺口接着,这让她想到了自己的伪装技巧,就算表面把自己当作普通人再好,自己与众不同的观念还是会渗透出来,更何况她也不是很想改,自己的不同也是娘亲喜欢的点
虽然这会让阿容有些烦恼,但这并不是大问题。
“六人同投一人……”欧阳上智苍老的伪装下,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复杂的喟叹,“原来如此,他把自己也投进去,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让五杀永远无法达成。”
阿容的目光追随着素还真飘然离去的背影,风拂过她渐变色的衣袖,夜月在她肩头不安地动了动,似乎也被这骤然翻转的气氛搅扰。亭中剩余的五人面面相觑,那张写着“素还真”的第六票,像一记无声的耳光,响亮地抽在每个人脸上。
规则没有漏洞,恰恰相反,它被素还真用到了极致。
公开亭中的混乱还在继续,女暴君的尖叱、闻世的沉吟、冶司徒阴晴不定的脸色,以及漩流君眼底闪过的算计,所有这一切,都成了素还真离去后,留在公开亭上的一盘散沙。
“规则是好的,”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自语,却又清晰得让身旁的欧阳上智听得真切,“但关键在于,这是素还真提出来的。”
欧阳上智转过头,苍老伪装下的目光锐利如旧。
“敢提出这样的规则,他就已经是赢家了。”阿容继续说,视线仍落在亭中那五人身上,“他们本就不齐心。霹雳门、魔火教、三圣会、大小五海,每个人都怕其他人坐收渔翁之利,才迟迟不肯真的攻入翠环山。素还真给他们一个看似有利的规则,他们明知可能有诈,却还是来了。”
她顿了顿,像在梳理某个清晰的逻辑脉络。
“因为每个人都相信,死的人会是素还真,他们算好了四票,算好了逼一线生反水,算好了五杀必成,但他们算漏了一点:最不稳定的因素,从来不是一线生,而是素还真自己。”
欧阳上智的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随即化为更深的审视。
“而他,是最后一个展示名字的人。”阿容的嘴角极轻地扬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对某种精妙设计的无声确认,“在他真正亮出左手之前,谁知道那张纸上写着谁的名字?可能是他自己,可能是空白,也可能是他们五人中的任何一个。”
“他给自己留了最大的解释权。”欧阳上智缓缓接话,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叹服,“也给了他们最大的猜忌空间。”
“正是。”阿容终于收回视线,看向欧阳上智,“现在,翠环山之围已不攻自破。而他甚至没有动武,没有辩驳,只是用一张纸,一个名字,就让他们四个组织的目标,从杀死素还真,转向了争夺活命的机会。”
五人目目相对,但武林中人大部分都在围观,也只得将这一局势继续下去,五人各自思量,再开一局,五人见四杀。
猜忌像毒藤,一旦生根,便开始疯狂缠绕,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对方手里的名字刚好达成死亡要求,谁又能真的猜到谁才是最后的刀下亡魂。
“你看,”阿容轻声说,“他们已经不再看山上了。他们现在只看彼此。”
素还真飘然离去时那句“接下来你们就慢慢地投吧”,此刻听来,不再是一句无奈的感慨,而是一句从容的宣判,判他们陷入自己编织的猜忌之网。
“他在让他们互相记住,”阿容最后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透彻,“记住谁投了谁的票,谁逼了谁的反水,谁在关键时刻露出了獠牙。这些记忆,会比任何盟约都顽固,也比任何仇恨都持久。”
“从今往后,霹雳门想起今日,会记得魔火教女暴君的咄咄逼人;三圣会想起今日,会记得大小五海漩流君那抹意味深长的冷笑;而他们所有人,都会记得一线生那滴‘逼不得已’的泪,和素还真那张写着素还真的票。”
“一盘散沙,”欧阳上智缓缓总结,眼中光芒复杂,“被他轻轻一吹,就再也聚不拢了。”
阿容没有再说话,她肩上的夜月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安静地缩了缩脖子,圆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看亭中,又看看阿容平静的侧脸。
山下,原本针对翠环山的联军气势,已在公开亭这荒诞而尖锐的一票之后,无声溃散。火光依旧,但举火的人,心已不在同一处。
素还真要的,从来不是赢一场投票,他要的,是让所有围山的人,从此再也无法同心。
而这场投票最精妙的一笔,阿容想,或许并不是那第六个素还真的名字,而是他让每个人,包括他自己,都坐上了那张投票席。
一旦坐下,就成了局中人,一旦成了局中人,就再也回不到局外那个齐心攻山的从前了。
规则是素还真写的,而写规则的人,永远掌握着解释规则的权力,以及,在规则之外,重塑关系的权力。
“看来素还真这几年确实没有白过,长进不少。”欧阳上智故作长辈姿态夸赞道,又将话转向阿容,“阿容,觉得如何?够资格当先生给你的接下来最后的一节课的用具吗?”
阿容听了,并未立刻回应。她抬起手,轻轻抚过夜月光滑的羽毛,目光却投向人群散去后略显狼藉的公开亭,以及远处那些各怀心思,渐行渐远的旌旗。
“先生想让我看的,”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是智者如何利用规则,人心与信息差,将一场看似针对自己的死局,转化为分化对手,重塑局势的转机。素还真今日所为,确实是一次合格的演示。”
欧阳上智微微颔首,苍老面皮上眼神微亮,以为说动了她。
“但是,”阿容话锋一转,视线落回欧阳上智伪装后的眼睛上,“先生想要的,不只是让我看吧。”
欧阳上智捻须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低笑:“瞒不过你。看戏与入戏,终究不同,你已旁观太久,学了满腹经纶,总需有个地方试试锋芒,素还真勉强够格做这块磨刀石,而他今日展现的这点规则内的巧思,恰好能为老夫下一步计划铺路。”
他话语中的意图已昭然若揭:他要阿容不再仅仅作为观察者和学习者,而是要作为执行者甚至共谋者,利用今日公开亭所揭示的人心裂痕与规则余威,直接介入,助推他登上那武林至尊之位。
“先生是觉得,”阿容缓缓道,每个字都清晰,“我飘于武林之外,不问世事,是种浪费。”
“难道不是?”欧阳上智反问,声音里带上一丝他特有的,属于掌控者的理所当然,“你拥有这世间绝大多数人难以想象的视角与能力,却只用来模仿一个早已不在世的妇人,日复一日过着所谓平凡的生活,阿容,这不仅是浪费,这是对天赋的亵渎。”
夜月似乎感受到阿容情绪的细微波动,轻轻“咕”了一声,用脑袋蹭她的脸颊。
阿容沉默了片刻,山风吹过,拂动她渐变的衣袖和松散的辫梢。公开亭的喧嚣彻底散去,只余下满地凌乱的脚印和空中尚未平息的议论余音。
“我答应过娘亲,要好好活着。”她终于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好好活着’,对我来说,就是按照她希望的方式,平安平静地存在,这并非浪费,先生。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欧阳上智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和不解,但他掩饰得很好,只是语气更加循循善诱:
“令堂愿你好好活着,可曾限制你必须如何活着?阿容,真正的平安,不是躲避风雨,而是有能力让风雨绕着你走。真正的平静,不是对世事一无所知,无能为力,而是洞悉一切后,依然能选择自己想要的局面。你如今的能力,足以让你定义什么是平安,什么是平静。跟为师一起,创造一个更适合你生活的秩序,岂不比被动的适应更好?”
他顿了顿,指向山下那虽已人心浮动却仍未完全撤离的各派人马:
“你看,素还真用一点小聪明,撬动了局势,但他也仅仅止步于此。他留下了猜忌,留下了怨恨,留下了未解的僵局。这就是他的局限,他总是在解决问题,却很少去塑造格局。
而我们,”
他苍老的声音里透出不容置疑的野心,“可以去塑造。利用这裂痕,这余温,我们可以编织一张更大的网,待老夫登上至尊之位,这武林将按照更有效,更清晰的规则运转,混乱将减少,无谓的厮杀将得到控制……这不也是某种平静吗?届时,你想要什么样的平凡生活,都可以得到最稳固的保障。”
阿容静静地听着。欧阳上智描绘的图景,对她而言并不陌生,那是他一直以来信奉的逻辑:通过极致的掌控,达成表面的秩序。
她承认,那种秩序下,或许确实会减少一些母亲所不喜的血腥与动荡。
但代价呢?
代价是无数人成为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代价是情感与真心在算计中沦为可量化的筹码,代价是像今日公开亭上那些人一样,被引入一个精心设计的规则迷宫,最终迷失在彼此的猜忌里。
而她,要成为这棋盘的设计者之一吗?要用她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用来感受爱与温暖的能力,去计算人心的裂隙和欲望的权重吗?
“先生,”她抬起眼,目光清澈见底,映着天光,也映着欧阳上智伪装下那深不可测的眼眸,“您教我藏,教我看清规则与人心,是为了让我有能力选择如何存在,如今,我做出了选择。”
她选择藏于平凡,选择用这身通天之力,去维系一粥一饭的秩序,去守护内心那座关于母亲的小小圣殿,去保持一份对真心的遥远而洁净的信仰。
这选择在欧阳上智看来或许是浪费,对她而言,却是对抗自身神性所带来的虚无与悲剧宿命的唯一路径。
欧阳上智凝视着她,半晌,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复杂难明的笑容,那笑容在他苍老的伪装上显得有些怪异:“也罢。最后一课,本就不强求学生立刻实践,不过阿容,你既已看得如此清楚,那么接下来,即便你只是看,也请看得仔细些。”
他收敛了笑容,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自信:“素还真以为他今日赢了,用规则戏弄了众人,全身而退。但老夫会让他明白,玩弄规则者,终将被更强的规则吞噬。而你……”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阿容一眼,又喂了夜月最后一点肉干:“就好好看着,为师如何用他亲手制造的裂隙,作为踏上至尊之位的阶梯,这过程本身,或许比单纯模仿一个逝去之人的生活,更有助于你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那阿容便拭目以待。”阿容无奈的答应一声,话末却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散在风里,几不可闻。
外界的风雨欲来,她看见了,理解了,然后,选择了自己的屋檐,只是这一次,她知道,她或许无法再完全置身事外。因为看得太清楚,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参与。
欧阳上智又看了眼公开亭中的众人,现在已经到了第三轮,冶司徒,一线生第二轮皆已两票出局,最后只剩闻世先生、漩流君、女暴君三人,他又望了望反光的刀锋。
“看来最后的死亡将落在这三人之中。”欧阳上智这些年当阿容的老师当久了,一遇到事便想问问阿容的看法,“阿容,觉得谁会死。”
或许也是阿容的的视角总是看得清看得全,这样的视角看久了,总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阿容的视线,随着欧阳上智的话,落回亭中仅剩的三人身上。
闻世先生神色沉凝,女暴君眼珠乱转,漩流君则强作镇定。空气绷紧如拉满的弓弦,刽子手沉默的影子,是悬在三人头顶共同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第三回合,三人,见二杀。” 欧阳上智饶有兴味地复述着规则,目光却像审视实验结果的医师,“人心百态,生死关头,最是好看。”
阿容没有立刻回答。她的感知远比肉眼所见更细微。女暴君的恐惧像沸腾的油,表面嚣张,内里已乱;漩流君的算计带着孤注一掷的虚张声势;闻世先生的凝重之下,反而有种认命般的清醒。
信息在她意识中流淌、比对,几乎瞬间就能推演出数种可能,但她只是看着。
“女暴君怕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她以为另外两人必会投她,所以想抢先投自己,制造三人三杀,按规则,三杀则无人需死,这是急智,也是恐惧催生的孤注一掷。”
欧阳上智颔首:“不错。漩流君呢?”
“他在学素还真。”阿容的目光落在漩流君那张故作镇定的脸上,“投自己,看似将选择权交还规则,实则也想制造三杀僵局,谋求一线生机。但他忘了,素还真能成功,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展示,且手握全局信息与人心弱点。漩流君只是拙劣的模仿,他看不到闻世先生眼中已无对生的贪恋,只有对某种势的权衡。”
“闻世……”欧阳上智沉吟。
“他看的是宇文天。”阿容接道,语气笃定,“大小五海依附宇文天,宇文天势大,对中原威胁日增。在他心中,中原武林的安危,或许比个人生死更重。所以他投的,不会是女暴君,只会是漩流君。”
话音刚落,亭中三人已各自完。
女暴君抢先亮掌,白纸赫然写着女暴君,她嘴角出现一抹自信的笑,环视二人。
漩流君紧随其后,同样亮出写着自己名字的纸,眼神故作坦荡地迎向闻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闻世先生那只沉稳抬起的手上。
苍老的手掌缓缓摊开,白纸黑字,笔力千钧——漩流君。
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一瞬。
“二杀。”阿容轻声吐出结论。
漩流君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亭柱上,不可置信地瞪着闻世:“你……你竟……”
在一旁等待的素还真出现在现场,一看票型便知,对着漩流君道:“见二杀,符合标准!侩子手动手。”
亭中的空气,在闻世先生亮出漩流君三字时,彻底凝固了。
漩流君脸上的镇定如同脆弱的冰壳,寸寸龟裂,露出底下惨白的恐惧与难以置信的惊怒。他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亭柱,喉结滚动,挤出一句破碎的质问:“你……你竟……”
素还真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亭边,仿佛他从未真正离开,只是隐在规则的影子里等待。他温润的目光扫过那三张决定生死的纸,轻轻颔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意味:
“见二杀,符合标准。”
他的视线转向那一直沉默如雕塑的刽子手,平静地吐出最终判词:“侩子手,动手。”
刽子手闻令,厚重的鬼头刀无声扬起,刃口流转着冬日阳光也无法温暖的寒芒。死亡的阴影,精准地笼罩向面无人色的漩流君。
“不——!!!”
极致的恐惧炸裂成疯狂的挣扎。漩流君眼中血丝迸现,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智与风度。在鬼头刀落下的电光石火间,他竟爆发出一股蛮力,不是格挡,而是以同归于尽的架势,合身扑向那沉默的刽子手!
“你想杀我?!我先杀你!!”嘶吼声中,他袖底寒光一闪,竟是暗藏的短刃直刺刽子手咽喉!
这一下变生肘腋,出乎所有人预料。规则之内的死亡审判,瞬间演变成规则之外的垂死反扑,成其不备一下子便杀死侩子手。
亭外响起一片惊呼。
冥顽不灵。”素还真的叹息声,在此时响起。
叹息很轻,轻得几乎被漩流君的咆哮淹没。
但随着叹息落下的,是一道凝练到极致、迅疾到超越肉眼捕捉的微光。
那不是刀光剑影,甚至没有破空之声。
只是素还真微微启唇,一道无形无质、却蕴含着精纯道元与决绝意志的“气”,如剑般吐出。
——呵气成剑。
“噗。”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漩流君身形骤然僵住。他眉心处,一点嫣红迅速洇开,细小如针孔,却断绝了所有生机。他眼中的疯狂、恐惧、不甘,瞬间冻结,化为一片空洞的死灰。
前冲的势头未尽,人却已如断了线的木偶,重重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扬起些许尘埃。
公开亭内外,死一般寂静,只有山风穿过亭柱,发出呜咽般的轻响,亭外围观的人群,所有喧哗议论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骇然地投向亭中那个青衫飘逸的身影。
素还真缓缓放下虚抬的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未散的微芒。他低头,看了看地上漩流君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又抬眼,望向亭外广阔却寂寥的天地。
一缕尚未冷却的鲜血,因他衣袂带起的微风,或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因果牵引,竟飞溅起来。
一滴殷红,不偏不倚,正正沾染在素还真白皙无瑕的左侧脸颊上,温热的,粘稠的,带着浓重铁锈般的腥气。
素还真的行动,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似乎想拭去,但指尖在空中停滞了。
那一点鲜红,在他清雅如莲的面容上,显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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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突兀,如此刺目,像雪地里绽开的一朵妖异红梅,又像无瑕美玉上的一道惊心裂痕。
他脸上的悲悯与平静依旧,但沾染了这抹血痕后,那悲悯似乎沉淀了千斤之重,那平静之下,仿佛有暗流汹涌。
一个修道人,一个总是试图以智慧、规则、言辞来化解干戈、导人向善的修道人,终究还是亲手染了血。
虽然是为了维护他亲手制定的规则,虽然杀的是一个破坏规则、意图反噬的狂徒。
但血,终究是染上了。
远处山道上。
阿容静静地望着素还真离去的方向,直到那点青影彻底消失在山岚之中,夜月不安地在她肩头轻轻“咕”了一声,圆眼睛望着主人平静的侧脸。
山风拂来,带来公开亭最后一丝血腥气。
阿容抬起手,指尖仿佛无意识地,拂过自己光滑洁净的脸颊,然后,她放下手,眼底深处,是一片无人能懂的澄澈与寂寥。
阿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素还真消失的山道尽头,那抹溅在他颊边的血痕,像一枚灼热的烙印,烫在了一场精心设计的规则游戏最冰冷的终局上。
“他本不必亲自动手。”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像是山涧敲击卵石,“规则已判了漩流君死刑,刽子手便是规则的执行者,漩流君反抗,破坏的是规则执行的程序,而非规则本身。他出手,杀的是破坏执行程序的人,维护的……是他身为规则提出者的绝对权威。”
欧阳上智捻着伪装的白须,眼中闪着洞悉的光芒:“不错。他若不出手,任由漩流君杀死刽子手,甚至劫持他人,今日这六人投票的规则,就成了笑话,他素还真辛苦搭建的戏台,顷刻就要垮塌。他出手,快、准、狠,以近乎碾压的方式处决破坏者,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所有人——”
他顿了顿,苍老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冰冷的欣赏:“看,这就是挑战规则的下场。我不仅能制定规则,更能以超越规则执行者的力量,亲自捍卫它。我的规则,不容置疑,更不容破坏。”
“所以,那滴血,”阿容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山岚,看到素还真此刻或许正静静擦拭脸颊的模样,“与其说是破杀戒的污点,不如说是……他为自己加冕的印玺。他用这滴血,宣告了自己不仅是智者,更是手握生杀予夺之力的……裁决者。”
夜月似乎感受到了话语中无形的重量,轻轻缩了缩脖子,将毛茸茸的脑袋更紧地贴在阿容颈侧。
“裁决者……”欧阳上智重复着这个词,咀嚼着其中的意味,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混杂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好一个裁决者!阿容,你看得透彻。此时的素还真,尚未经历真正的挫败,尚未被命运磨去棱角。他智计百出,算无遗策,更拥有深不可测的武学修为。他相信智慧与力量可以解决一切,相信规则应当且能够被他所定义,所掌控。这种自信……不,是这种近乎天命在我的傲气,正是他最锋利的剑,也是……”
他话锋一转,眼中锐光如匕:“……他最脆弱的罩门。”
阿容转回头,看向欧阳上智。山风掠过,吹动他雪白的伪装须发,露出其下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那里没有对素还真呵气成剑的惊惧,也没有对那滴血的道德评判,只有一种见到珍稀棋材般的,纯粹的兴奋与算计。
“先生想说的最后一课,便是于此吗?”阿容问,“观其锋芒,知其罩门?”
“是,也不全是。”欧阳上智的目光投向公开亭。那里,剩余的四人,闻世、女暴君、冶司徒,以及那个早已吓破胆的假一线生,正被素还真临走前无形的威压和漩流君温热的尸体震慑得鸦雀无声。原本气势汹汹的联军,此刻士气低迷,猜忌和自保的念头压过了一切。
“你看他们,”欧阳上智缓缓道,“素还真用一场投票,一次出手,便瓦解了他们的同盟,种下了恐惧与猜疑的种子。他做得干净漂亮,但,也仅此而已。”
他转向阿容,语气恢复了那种教导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他展示了如何利用规则分化敌人,如何以绝对力量捍卫权威,这是术的巅峰。但他也暴露了他的逻辑:他相信规则的力量,相信智慧与武力的结合可以掌控局面,甚至……他潜意识里,或许相信自己是特别的,是能驾驭这一切而不被反噬的。”
欧阳上智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近乎怜悯的嘲讽:“这便是年轻天才的通病,总以为自己是执棋的手,却忘了棋盘本身亦有意志,世事洪流远超个人计算。他的规则玩得越精妙,就越容易沉迷于这种掌控感;他的力量展现得越绝对,就越容易依赖这种简单直接的解决方式。而依赖,便是弱点。”
“先生的意思是,”阿容若有所思,“他会渐渐习惯以规则和力量解决问题,从而……看不清规则之外的人心嬗变,或者,低估了那些不按规则行事的,纯粹的力?”
“正是。”欧阳上智颔首,“规则的缝隙,他可以弥补;正面的挑战,他可以化解。但,如果对手根本不屑于他的规则,如果局势混乱到任何规则都难以适用,如果……有某种力量,庞大混沌,非理性,如同天灾般碾压而来,他这套基于计算与控制的体系,便会遭遇真正的考验。”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更何况,他今日亲手染血,虽为护规则,却也亲手将素还真这个名字,从超然的智者,拉入了可被仇恨、可被刺杀、可被以血还血的复仇名单。那滴血,会吸引来不介意规则,只渴求鲜血的豺狼。”
山风渐疾,卷起公开亭外的尘土,亭中几人似乎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开始低声商议,收拾残局,但那份颓败与疏离感,已深植骨髓。
“所以,阿容,”欧阳上智最后道,声音混在风里,带着一丝遥远的寒意,“看戏,不仅要看台上的精彩,更要看台下的阴影,看戏子不知不觉染上的妆容,看他开始相信自己的角色就是真实。素还真正在登上他为自己搭建的,最高的戏台,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万众瞩目。但站得越高,影子拉得越长,台下看不见的角落,也就越多。”
他拍了拍手中喂完夜月的空袋,粉尘簌簌落下。
“我们该走了。戏,看完了第一幕。接下来的,会更精彩。因为……”
他看向阿容,眼中有一种近乎预言般的平静:
“很快,就会有人教他,天才的傲气,在真正古老而冰冷的世事棋盘上,是多么容易折损的东西。”
阿容默然。她肩上的夜月咕噜了一声,圆眼睛望望主人,又望望远处山道上似乎永不会散尽的,混杂着血腥与尘埃的风。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拢了拢被风吹散的辫梢,那支朴素的木簪在渐暗的天光下,泛着温润而寂寥的光。
“智者皆如此吗?”阿容的声音很轻,像是对自己发问,又像是在回应风中未散的余音。
她看着欧阳上智挺直的背影,那苍老的伪装也掩盖不住他骨子里透出的,对一切尽在掌握的笃定,这笃定与方才素还真飘然离去时,那染血却依旧从容的姿态何其相似。
“因为看透了太多规则,算清了太多人心,便以为能握住命运的丝线。”她伸手,接住一片被山风卷落的枯叶,叶脉在渐暗的天光下清晰如掌纹,“却忘了自己也是局中人,那丝线或许早就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夜月在她肩头轻轻“咕”了一声,圆眼睛望着她,仿佛听懂了她话里的未尽之意。
欧阳上智闻言,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那捻着伪装胡须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自信是智者的刀,”阿容继续说着,目光掠过公开亭中开始收拾残局、却掩不住彼此猜忌的那几人,“刀太利,用久了,会忘了它也能伤己。就像先生收的那些义子……”
欧阳上智广施恩惠,收纳义子,将忠诚建立在利益与恐惧的精密计算上,他相信这套方法牢不可破,因为他看透了人性的贪婪与怯懦。
可他是否看得透,当利益的天平倾斜,当恐惧被更大的恐惧覆盖,或者,当某些人心中那点微末却顽固的,超出计算的东西,比如被彻底践踏的尊严,或者一丝残存的情义被点燃时,这看似坚固的锁链,会从何处断裂?
他太相信自己编织的网,却忘了网眼再密,终究有空隙;丝线再韧,也可能从最意想不到的节点开始腐朽。
就像今日的素还真,自信能操控规则与人心于股掌,却终究被溅上了一滴无法预料,也无法轻易洗去的血,那血,或许就是命运对他过度自信的第一道细微裂痕。
而欧阳上智……阿容看着他沉稳前行,仿佛一切皆在算计之中的背影,心中那抹叹息更深了。
“他总有一日,也会输在这份自信上吧。”
这个念头清晰而冰冷地浮现出来。
不是输给素还真的智谋,不是输给某个更强大的敌人,甚至可能不是输给复杂的局势。
恰恰可能,输给他自己最信赖的工具,那些被他用利益和恐惧牢牢捆绑的义子中的某一个,在某一个他因过度自信而松懈而误判,而将后背完全交付的时刻。
或者,输给他自己对掌控二字的绝对信仰,以至于看不清某些力量根本不屑于被他掌控,某些变化早已脱离他设定的轨道。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而那一失,往往就失在智者二字带来的,难以自察的盲区里。
山道渐幽,远处公开亭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投票与死亡只是一场短暂的幻梦,但空气里弥漫的紧绷与疏离,那些悄然改变的人心流向,却是真实不虚的。
欧阳上智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暮色开始涂抹山峦,他的脸在昏黄的光线中半明半暗,苍老的伪装似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是永不疲倦的守夜人。
“阿容,”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被学生隐隐点破要害的不悦,反而有一种近乎欣赏的探究,“你能看到这一步,很好。这说明你已真正学会了看,而非仅仅学。”
他向前走了一步,离阿容更近了些,夜月警觉地竖了竖耳羽。
“自信是否会成为败因,取决于这自信是建立在浮沙之上,还是磐石之中。”他缓缓道,像是传授最后的秘诀,“素还真的自信,在于他自身超凡的智慧与力量,这是他的磐石,却也是他视野的围墙。而老夫的自信——”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阿容平静的脸,投向更远处沉入暮色的群山:
“在于老夫从不完全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利益会变,人心会移,力量有起伏,局势如流水。所以老夫的自信,在于永远准备着下一手,永远为最坏的情况留有余地,永远让所有人,包括可能的背叛者都处在更大棋盘的有用位置上。即便是败,也是通往最终胜利的必要一步。”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他特有的,将一切包括失败都纳入计算的冷酷逻辑。
阿容静静听着,没有反驳。
她知道,这是欧阳上智的道,是他赖以生存和争斗的根本逻辑,他确实比素还真更警惕,更习惯于在黑暗中织网,留有无数后手。他甚至可能将背叛也计算在内,并准备好利用背叛来达成更深的目的。
但是啊,先生……
阿容在心中默默想。
智者最大的盲点,或许就是相信一切皆可计算,一切皆可被下一手所补救。
有些东西,比如一场纯粹意外掀起的,无法追溯源头的蝴蝶风暴;比如某个小人物在绝境中迸发出的,超越所有利益计算的,非理性的决绝;又比如……像她自己这样,根本不在他计算框架内的变量。
当不可计算之物降临,当下一手跟不上崩塌的速度时,那份建立在无尽计算之上的自信,会不会反而成为最沉重的枷锁?
她没有问出口。
有些道理,不是靠言语能传授的,只能靠时光和结局来印证。
她只是微微颔首,表示听到了,然后轻轻抚了抚肩头有些不安的夜月。
“天色已晚,”她抬眼,望了望只剩一线余晖的天际,“先生,接下来我们去何处?”
欧阳上智也收回望向群山的目光,那深邃的眼底,野心与算计的光芒在暮色中幽幽闪烁,如同潜伏的兽瞳。
“去该去的地方。”他声音低沉,他转身,再次迈步,身影融入渐浓的暮色。
“阿容,跟上,最后这堂课,还没结束,你且看着,看为师如何将他人自信的残垣,砌成我登顶的阶梯。”
阿容迈步跟上,衣裙拂过山道旁开始凝结夜露的草叶。
她肩上的夜月回头望了望早已看不见的公开亭,又转回来,将脑袋埋进阿容温暖的颈窝,发出细微的咕噜声,仿佛在寻求慰藉。
阿容的脚步平稳,目光清澈。
她看着前方欧阳上智那仿佛永远不会迟疑,永远掌控着方向的背影,心中一片澄明。
她会看着的,看着这位自信的智者,如何在他亲手推动的,越来越汹涌的江湖大势中,起舞,弄潮。
也看着那或许终将到来的时刻,当过于精致的计算,遇上无法计算的洪流;当绝对掌控的自信,撞上彻底失控的现实。
那或许,才是这最后一课,真正残酷而完整的结业式。
暮色四合,山道蜿蜒,将两人的身影渐渐吞没,远处,江湖的暗流,正在新的规则残骸与旧的血迹上,悄然改道,汇聚向下一场无人能预知结局的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