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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19章

作者:小北在挖坑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望云楼外远处的山峰之上,阿容静静地矗立着,站在山风凛冽处,她的身影身影单薄却笔直,像一杆插在岩缝里的青竹。


    紧贴在她腿边的夜月左边跳跳右边跳跳,圆眼睛锁着几步外阿容左手边那个沉默的少年,如果还能称之为少年的话。


    这位沉默寡言的少年便是失去双臂的花风云,今时的他不似往日般傲气凌人,反之变得十分沉默寡言,眼中满是疲惫,他站在那里,山风灌满他空荡的袖管,猎猎作响。


    他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没有怒吼,没有质问,甚至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阿容静静看着他,在她眼中,花风云此刻的状态,比一具会呼吸的尸体好不了多少。剧烈的创伤、信仰的崩塌、身体的残缺,三重打击几乎碾碎了他尚未完全成型的人格。


    他站在这里,更像是一段尚未处理完毕的悲剧余烬。


    夜月“咕”了一声,脑袋蹭了蹭阿容的小腿,像是在催促,又像是表达对这种沉重氛围的不适。


    那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支撑后的死寂,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令人心头发沉。


    远处的望云楼里欧阳琳安置着一切,办理着自己儿子的葬礼,驱散望云楼里其他人,最后她静静地站在棺材之前,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眼神里满是决绝和平静。


    阿容的目光落在望云楼之外的山林上,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的风带着些许肃杀,有着几个人在望云楼外监视着,她知道是宇文天派来的心、欲、怒三海主宰三人,他们在望云楼外埋伏,阻止任何人出入。


    她在这里等待着一场爆炸,一场命运的结束。


    山风呼啸,掠过阿容的衣袂与发梢,她却站得纹丝不动,仿佛与脚下的岩石融为一体。她的目光没有落在花风云身上,而是投向更远处的望云楼,那栋刚刚经历过血泪洗刷的楼宇,此刻在暮色中只剩下一个沉默的剪影。


    良久,阿容才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依旧清晰:“冷剑白狐的剑,很快。”


    花风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空荡的袖管被风扯动,他没有抬头,仿佛那声评价与他无关。


    “但还不够快。”阿容收回目光,终于转向他,“在你的心放弃抵抗,选择用死亡终结愤怒之前,我的气先一步锁住了你的心脉。愤怒的火焰熄灭后,身体会更快地滑向死亡。你那时,已无生意。”


    花风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却没有声音发出。


    “我读过你的故事。”阿容继续道,语气像是在分析一件器物的构造,“从被隐瞒的身世,到被灌输的仇恨,再到真相揭露时的崩塌。你的生命轨迹,在那一刻之前,几乎完全由他人的意志和错误铺就。你的愤怒是真的,你的绝望是真的,你的想死,在那一刻也是真的。”


    她顿了顿,夜月轻轻跳上旁边一块矮石,歪头看着花风云。


    “但死亡是一个过于简单的句号。”阿容的声音里听不出褒贬,“它终结痛苦,也终结了所有可能。你的母亲选择用复仇书写一生,最终写到了绝路。你现在也有一个选择:是让这个由他人开始的错误故事,用你的死亡来草草收尾,还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山风似乎填补了那刻意的留白。


    花风云终于缓缓抬起头,眼眶深陷,眼神浑浊,像两潭搅满了泥沙的死水,他看向阿容,这个陌生女子有着他无法理解的平静,仿佛刚刚只是从路边捡起一片落叶,而非干预了一场生死。


    “为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中磨出来的,“……救我?”


    “可能是我觉得爱便是爱,爱不应该参杂那么多东西。”阿容轻轻地说。“也可能是我觉得一个母亲不应该为了一些杂事而付出自己的一生和自己的一切,而那些杂事在我看来那只是无意义的付出。”


    “爱是纯粹的,不是用来付代价的筹码。”


    阿容的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惊不起波澜,却直直沉入花风云混沌的眼底。


    他空荡的袖管在风里飘,像两片残破的旗,他看着阿容,这个陌生女子眼中没有悲悯,也没有鼓舞,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仿佛她刚才说的话,和说今夜有风没什么区别。


    可那句话,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被恨与痛填满的胸腔。


    爱?他还有资格谈爱吗?那个被他叫了十几年母亲、却编织谎言让他去杀父的女人,她的爱是什么?那个与他血脉相连、却对他拔剑相向、骂他母亲毒心毒性的男人,他的爱又是什么?


    他的出生是一场算计,他的成长是一个谎言,他的仇恨是一个笑话,连他最后想要用死亡维护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和愤怒,都在冷剑白狐的剑下碎得干干净净。


    他还有什么?连双手都没有了。


    “我……” 花风云的嘴唇颤抖,声音破碎,“我连握剑的资格……都没有了。”


    “剑,只是工具。” 阿容的目光落在他空荡的袖口,“工具断了,可以换。手没有了,还有其他方式握住东西。但心若是认定了自己一无所有,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微微偏头,夜月在她的怀里轻轻“咕”了一声,圆眼睛看着花风云,仿佛在印证她的话。


    阿容不再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再次望向望云楼,风告诉她宇文天来了,他带着围在望云楼的三人进入望云楼,她的目光像是穿过浓密的树叶间落在他们身上。


    低头看着夜月,“你该干活了。”


    夜月歪了歪头,拍着翅膀,“咕咕咕——”


    阿容沉默了一会儿,“若是干得好,再加一块小鱼干。”


    “咕咕!”夜月忽然就兴奋起来,直接从她的怀里跳起来,扑腾着翅膀还没有掌握好平衡掉下悬崖。


    “它不是猫头鹰吗?怎么不会飞啊。”花风云被它一惊,刚才的复杂心思一下就被夜月搞没了,“虽然不高,但摔下去也会出事。”


    一个巨大的翅膀就出现在他们眼前,是夜月,刚刚在阿容怀里还是只有肥猫的尺寸,一下子就变得快有半个人那么大了。


    夜月在半空中轻巧地舒展羽翼,那对骤然展开的翅膀足有半人之宽,灰白相间的羽毛在山风中有序地拂动。


    它稳稳悬停在悬崖边,回头朝阿容“咕”了一声,圆眼睛里闪过一丝得意的光,随即转身,像一道无声的灰色闪电,没入下方苍郁的林海。


    花风云怔怔地看着它消失的方向,一时竟忘了言语。刚才那笨拙的坠落与此刻矫健的飞行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仿佛之前的一切只是这只奇异鸟类的某种恶作剧。


    “它会飞。”阿容淡淡陈述,仿佛在说天是蓝的,“只是平时懒得飞。”


    夜月在天空的身影一时大一时小,欢快地在树林间玩耍,不断地摆动着它的舞姿。


    山风更烈了些,带着夜月离去时羽翼扇动的余波,扫过花风云苍白的面颊。他望着那灰色身影消失的密林,又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空荡的袖管。阿容那句“心若是认定了自己一无所有,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像山谷里的回音,在他一片死寂的胸腔里反复撞击,找不到落脚点,却也驱不散。


    “宇文天进去了。”阿容忽然说,语气依然平淡,仿佛在说茶凉了。


    花风云猛地抬头,眼中那潭死水终于被砸入了一块巨石,惊起剧烈的、痛苦的涟漪。恨意、恐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母亲欧阳琳处境的焦灼,瞬间攫住了他。他想冲向望云楼,脚步刚动,却因失去双臂无法平衡,踉跄了一下。


    阿容没有扶他,甚至没有看他,只是目光依旧锁着远处的楼宇。


    “你现在去,能做何事?”她的问题直接而冰冷,“用眼神杀死宇文天,还是用这残躯,为你母亲的决绝陪葬?”


    花风云僵在原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无力。她说得对,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一个连站立都需重新适应平衡的废人,能做什么?


    “我母亲她……”他嘶哑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她要做什么?”


    “结束。”阿容的回答简洁到残酷,“用她自己的方式,结束宇文天带给她的噩梦,也结束……她认为加诸在你身上的错误。”


    “不……她不能……”花风云摇头,眼神混乱,“她……她是为了我……”


    “也许。”阿容终于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通透得让他无所遁形,“但这是她的选择。就像你刚才选择赴死,是你的选择。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可我没有选择!”花风云几乎是用尽力气低吼出来,眼眶赤红,“我的出生是错误,我的仇恨是灌输,我连想死都……都被你阻止了!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选择如何看待过去,选择如何面对现在。”阿容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声,“选择是让失去双手成为你余生的全部定义,还是仅仅把它当作一个……比较麻烦的起点。”


    她顿了顿,远处望云楼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模糊的呼喝,随即是兵器交击的锐响,短暂而激烈,夜月的身影并未再现,但林间惊起的飞鸟,显示着下方的暗流涌动。


    “宇文天带了三海主宰进去,”阿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花风云解释,“你母亲并非毫无准备,至少,她为你清空了楼内其他人,选择独自面对,这是她的战场,她的了结。”


    花风云剧烈地喘息着,望着望云楼的方向,身体因为极致的紧绷和无力而微微颤抖。他恨宇文天,恨那个毁了他母亲一生、也间接毁了他的男人。可此刻,除了恨,还有一种更深的恐惧,对即将发生、他却无法阻止也无法参与的结束的恐惧。


    “你……你到底是谁?”他转向阿容,这个神秘出现的女子,救了他,说着他似懂非懂的话,身边还跟着一只神奇的猫头鹰,“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管这些事?”


    阿容收回望向望云楼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暮色渐浓,为她清冷的面容镀上一层朦胧的暗金。


    “我是阿容。”她简单地回答,“在这里,是因为受人之托,确保一些事情不会波及无辜,也确保……该结束的,能干净地结束。”她看了一眼花风云,“至于你,或许只是恰好站在了风暴的余波里。”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沉闷却震人心魄的巨响,从望云楼方向传来!并非木材碎裂的声音,更像是什么厚重之物内部爆开,伴随着砖石崩塌的哗啦声和隐约可闻的,戛然而止的惨叫。


    地面似乎都微微震颤了一下。


    山林瞬间死寂,连风都仿佛停滞了一瞬。


    花风云瞳孔骤缩,浑身血液都像是冻住了,直直地望向巨响传来的方向。只见望云楼顶层的一角,腾起一股混合着尘埃与火光的浓烟,在渐暗的天色中显得格外刺目。


    结束了。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


    阿容静静地看着狼狈从烟尘中突出的宇文天四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底极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看尽潮起潮落般的了然。


    夜月的身影如同一道灰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下方林间掠出,飞至她的身边突然变小,稳稳落在她伸出的手臂上。


    夜月生气地咕咕咕叫,不断地在她手臂上跺脚,向阿容告状说,“咕!咕!”


    “嗯,我知道了。”阿容点着头,安抚着它,“这是意外因素,不是你的错,嗯,小鱼干还是会给你的。”


    “它去哪儿了?望云楼那边怎么样?”花风云看到从望云楼飞回来,他很是焦急想要知道自己母亲怎么样。


    “虽然并不在意料之中,但你母亲的运气不错。”阿容整理整理自己被吹乱的衣裙,“有人救了她。”


    山风卷着硝烟与尘埃的气息扑来,花风云僵在原地,那句“有人救了她”在耳中嗡嗡作响,一时竟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救?在那样玉石俱焚的爆炸中?


    他空荡的袖管无意识地颤了颤,干涸死寂的眼眸深处,像是被投入一颗火星,骤然迸出一点微弱到近乎虚幻的光。那光摇曳着,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惊悸、绝处逢生的狂喜,以及更深沉的茫然。


    “谁……是谁?”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向前踉跄了一步,几乎要撞到阿容身上,却又被她周身那股无形的疏离感隔开。


    阿容并未直接回答。她垂眸,指尖轻抚过夜月颈部的绒毛,夜月咕咕地蹭了蹭她,圆眼睛却瞥向花风云,带着点鸟类特有的、事不关己的好奇。


    “一个本不该在此刻出现的人。”阿容抬眼,目光投向爆炸烟尘渐散的望云楼,那里仍有零星的砖石滚落声,但已无兵戈交击的动静,“一个……或许连你母亲自己都未指望的变数。”


    她说的平淡,花风云的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不该出现的人?变数?难道母亲并非孤注一掷,还留有后手?还是……真有天意?


    “我母亲……她现在如何?她……” 花风云语无伦次,想问是否受伤,想问是否安全,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完整的句子都组织不起来。巨大的情绪落差抽干了他仅存的气力。


    “还活着。”阿容给出了最核心的答案,截断了他纷乱的思绪,“受了冲击,但性命无碍。救她的人,正带她离开。”


    她顿了顿,补充道,“宇文天和三海主宰,被爆炸和突然的袭击扰乱了阵脚,未能得手,已暂时退走。”


    活着。无碍。离开。


    这几个词像暖流,又像重锤,砸在花风云冰封的心湖上,冰层喀嚓作响,底下汹涌的、被他强行压抑的所有情感,对母亲安危的恐惧、对自身无能的愤怒、对命运不公的怨怼,以及那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对“生”的眷恋,仿佛都要破冰而出。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失去双臂的身体难以维持平衡,晃了一下,最终颓然坐倒在旁边的岩石上。不是虚弱,而是某种高度紧绷后的骤然松弛,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的虚无与疲惫。


    “为什么……”他低下头,碎发再次遮住眼睛,声音闷在喉咙里,“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既然只是……确保事情干净结束,我母亲的死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这样一个废人,知道了,又能怎样?”


    这是他第二次问“为什么”。第一次是关于他自己的生死,这一次,是关于母亲的消息。问题不同,内核却一样,是对自身存在价值的彻底否定,是对被卷入命运洪流却无力自主的绝望。


    阿容终于转过身,正面看着他,山风将她素白的衣袂吹得向后飞扬,她却像扎根于山岩,纹丝不动。暮色更深,为她清冷的面容蒙上暗影,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如古井,映不出太多情绪,却仿佛能看穿一切伪饰。


    “因为她的选择里,有一部分是为了你。”阿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风声,“即使那选择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即使方式未必是你所能接受。知晓结果,是生是死,是成是败,是你作为这段因果的一部分,应有的权利。”


    她顿了顿,夜月在她手臂上轻轻换了个姿势。


    “至于废人……”阿容的语调没有丝毫波澜,既无同情也无激励,只是陈述一个事实,“这个词,是你自己贴上的标签。手没了,武道之路或许断了。但人活着,就不止一条路可走。关键在于,你是愿意继续躺在废人这个词上,任由它吸干你所有的可能,还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花风云空荡的袖管,又移向他那双因情绪激荡而微微颤抖,却依然完好的腿,最后落回他死气沉沉却仍映着天际最后一缕微光的眼睛。


    “……还是用它,去重新丈量脚下的路,看看一个失去了双手的人,究竟还能握住些什么。”


    山巅一片寂静,远处的望云楼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袅袅余烟,像一场盛大悲剧落幕后的布景。


    林间的风声,夜月偶尔的咕噜,以及花风云自己粗重而后渐渐平缓的呼吸,构成了此刻全部的声响。


    “走吧,我们去找她。”


    阿容将夜月抛起,飞在空中的夜月一下子就变大了,带着花风云一同落向夜月宽阔的背脊。


    夜月发出一声低沉却平稳的鸣叫,双翼展开,乘着山风滑翔而下,往远处的天空飞去。


    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天际,整个武林盖上了一层黑色纱布,但对于常常在夜晚里生活的夜月来说,夜晚的天空便是它的天下。


    夜月飞得很快,在月亮还未至山坡,便到了地方,落地时,夜月的身形已悄然缩回寻常猫头鹰大小,轻巧地跳上阿容肩头。


    花风云脚下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一半是因飞行带来的眩晕,另一半则是近在咫尺的,即将面对母亲的恐惧与茫然。


    望着这个地方,花风云甚是迷茫,到了地方?目光望去不见一人,全是破损的垃圾,看着很是腌臜。


    “姑娘,我母亲人呢?”


    阿容并未回应,则望着地面之下,礼貌地说:“前辈,还请出来见一面。”


    一阵疾风起,携带着此地的风沙从远处疾驰而来,阿容一只手拎着花风云跳了起来,轻松躲过了风沙。


    “唉唉唉,丫头,你还是有两下子”风沙消散,一个矮小的小老头出现在他们面前,“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站在肩上的夜月一见面就炸了,用翅膀指着他不断说,阿容一见面便知,直接恭敬地行了一个晚辈礼,“晚辈阿容,打扰前辈清净了。”


    然后对着花风云道:“这位便是救了你母亲的前辈,还不多谢前辈。”


    花风云虽不明所以,还是相信阿容,也跟着恭敬感激地深深鞠了一躬,“晚辈花风云,多谢前辈救我母亲。”


    风沙落定,那矮小老者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在阿容与花风云之间扫了个来回,尤其在花风云空荡的袖管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谢就不必了,”老者的声音沙哑,带着点山野间的粗粝气,“老夫救人,从来只凭一时兴起,不问缘由,也不图报答。那丫头……”


    他顿了顿,下巴朝某个方向微微一抬,“在那边山洞里歇着,受了些内伤震蕩,又心力交瘁,昏睡过去了。性命无碍,调养些时日便好。”


    花风云闻言,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要朝老者示意的方向冲去,刚迈出一步,又硬生生刹住,回头看向阿容,眼中是询问,也是征询许可的复杂神色。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在这短短片刻的剧变与阿容那番话后,他对这个神秘女子的态度,已从最初的抗拒疏离,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


    阿容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去吧。”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记住你如今的状态。她现在需要的是静养,不是另一个需要她强撑精神去面对的问题。”


    花风云浑身一震,阿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部分焦灼,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狼狈与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身形,对老者又深深一躬,这才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却尽量沉稳地,朝着那片乱石掩映的山壁方向走去。


    阿容话语恭敬地说:“不知道前辈名讳?”


    “看你十分礼貌便告诉你吧,这里是我的地盘万宝山,我是无形鬼足呼三叹。”呼三叹骄傲地说。


    阿容便开了口道:“那他们便拜托呼三叹前辈了。”转身便走。


    呼三叹连续叹了几口气,装模做样地说,“唉唉唉,丫头,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相信我,不怕我把那娃子给卖了。”


    阿容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声音在山洞前的微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前辈若真想卖他,便不会现身,更不会告知姓名。”


    呼三叹一愣,随即抚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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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笑:“哈哈哈!说得好!丫头,你倒是看得明白。”


    阿容这才缓缓转过身,月光恰好从云隙间洒落,照亮她琉璃般清透的侧脸。


    “前辈救人之时,不曾问他们是谁,也不曾想事后回报。这非善心,而是自在。”她平静地说,“既是自在行事,又怎会回头再做掣肘之事?那便不自在。”


    呼三叹的笑声渐渐收住,眯起眼打量她:“你这丫头,说话倒像个老和尚。”


    “只是将前辈之道,说与前辈听。”阿容微微颔首,“救人凭兴,留人随心。您让他们在此地养伤,非图什么,而是此刻此地,您恰好愿意这么做。如此而已。”


    呼三叹沉默了半晌,突然长叹一声:“唉……你这双眼睛,看得太透,不好。”


    “我也是,想救便救了,没什么理由,未来的路是他们自己走的,和我无关。”阿容摆了摆左手,“若是前辈嫌麻烦,便将他们丢出去,反正也不费事。”


    一眨眼间,阿容和夜月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只留呼三叹在那里,连叹了好几声,差点岔气,“这丫头还真跑得快。”


    呼三叹望着阿容消失的方向,又接连叹了好几声,这回倒真不是装模作样,而是带着几分复杂的感慨。


    他活了这么些年,奇人异士见过不少,可像这丫头一般,眼神通透得像能看穿人心,行事却偏偏透着股懒得管的淡漠,倒是少见。


    “唉……麻烦,麻烦哟。”他摇着头,转身朝山洞走去,步子却不见沉重,反倒有几分看戏的闲适。


    山洞里,欧阳琳躺在铺着干草的石台上,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却平稳,花风云跪坐在一旁,怔怔地望着母亲沉睡的容颜。


    他空荡的袖管垂在身侧,想伸手去碰触,却又猛地僵住,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双手。


    那股熟悉的、冰锥般的绝望又攫住了他,只是这一次,阿容那句用它,去重新丈量脚下的路像一层薄薄的膜,暂时裹住了那尖锐的痛楚。


    呼三叹踱进来,看了眼花风云僵硬的背影,也没说话,自顾自走到山洞另一角,从一个破旧的布袋里掏出个葫芦,仰头灌了一口,满足地咂咂嘴。


    “小子,”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回荡,“你娘这伤,没个十天半月醒不利索。你呢,打算就这么守着,把自己也守成块石头?”


    花风云没回头,声音沙哑:“我……还能做什么?”


    “做什么?”呼三叹嗤笑一声,“吃饭喝水,拉屎撒尿,哪样不用做?还是你以为没了手,连这些都不用做了?”


    这话粗俗,却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花风云身体一震,脸上闪过羞愤,却又无法反驳。


    呼三叹又灌了口酒,慢悠悠地说,“心这玩意儿,有时候就跟野马似的,不是你想不认死它就不认死的,得给它找点事做,让它忙起来,忙得没工夫去想我废了。”


    他晃了晃葫芦:“看见没?老夫我酿酒,品酒,偶尔也救个人,全凭高兴。你觉得我这一把老骨头,还能干什么大事?可我自在。为什么?因为我的心,忙着品这酒里的乾坤,忙着看这山间的云起云落,没空去琢磨自己老不老,有用没用。”


    花风云缓缓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矮小邋遢的老者。月光从洞口斜斜照入,在呼三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暮气,只有一种阅尽千帆后的透彻与随性。


    “前辈……”花风云喉头哽了哽,“我……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那就从不用手的事情开始想。”呼三叹盘腿坐下,把葫芦放在一旁,“用眼睛看,你娘脸色是不是比刚才好点了?用耳朵听,她呼吸是不是稳了些?用脑子想,等她醒了,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你是哭还是笑?再用你的嘴,饿了就说,渴了就喊,老夫这儿虽然破,还不至于饿死客人。”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人呐,有时候就是把自己框死了,没了手,路就断了?那瞎子是不是不用活了?聋子是不是该立刻去死?小子,你命是捡回来的,是你娘豁出命换的,也是那古怪丫头顺手捞的。这条命现在轻飘飘的,没着没落。是让它继续飘着,还是给它找个分量坠下来,是你自己的事。跟手没关系,跟心有关。”


    山洞里安静下来,只有欧阳琳清浅的呼吸声,和洞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花风云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袖口。愤怒和绝望依然在那里,沉甸甸地压着。但呼三叹的话,像在他那片漆黑的视野里,凿开了几个微小的孔,透进一点光,也透进一点……具体的事。


    吃饭,喝水,看护母亲,思考她醒来后的事。


    这些事,不需要手。


    他慢慢挪动身体,靠着石壁坐下,离母亲更近一些。目光落在母亲微微蹙起的眉头上,开始专注地看,试图从那细微的表情里,读出她是否在承受痛楚。


    耳朵竖起,仔细分辨那呼吸声里每一次微小的起伏。


    呼三叹看着他的变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又仰头喝了一口酒。酒液辛辣,入喉却化作一声满足的叹息。


    万宝山的夜,还很长。


    至于之后的路,如何走,走得如何,那便是他们自己的因果了。


    山风拂过,松涛阵阵。


    阿容轻轻跃下枝头,素白的身影融入苍茫夜色,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


    夜月扑棱着翅膀跟上,咕咕声渐渐远去。


    万宝山重归寂静,只余下山洞内一点微弱的气息,与山间自在的风,各自流转。


    离开的阿容回到了欧阳上智身边,欧阳上智并未多言,只是遥望着翠环山,仿佛能够看到山内安然自定的素还真。


    “素还真提出了一个请求。”欧阳上智话语中带着几分笑意,“五天後在公开亭,四大派门各推派一人,连同素还真、一线生六人投票定生死。”


    “投票决生死?”阿容平静地接下了他的话。


    “投票决定的标准:六人中五人投同一人死,此人就必须在公开亭自尽;此外,尚有保障规定,若没达到见五杀的标准则,得票最高的人免去之後的投票,此时成为五人投票,标准就变成见四杀,以此类推,直到二人投票是无一杀。”


    欧阳上智回头看向阿容,“六人中有四人想要素还真死,你说素还真会死吗?”


    “六人有谁?”


    “三圣会、魔火教、大小五海、霹雳门,加上素还真和他的好友一线生。”欧阳上智笑着说,“这四人全部都会逼着一线生投素还真死。”


    阿容没有看山下的灯火,也没有看欧阳上智。她望着那片被各派火光映得有些泛红的夜空,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算式:


    “六人投票,需五人同投一人死,此人才需自尽。”


    她停顿了一下,像在脑中确认某个逻辑节点。


    “那么,若出现六人皆投同一人死的情况,按照规则字面,六人中五人投同一人死,条件已满足。但六人与五人在此产生了歧义:规则只规定了五人同投的触发条件,却未禁止六人同投。那么,六人同投一人时,此人该当如何?”


    她终于转过视线,看向欧阳上智,眼中没有疑惑,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澄明。


    “是六杀即视为五杀已达成,此人必死?还是说,六杀不是五杀,按规则中最高票数者免除后面的投票。”


    欧阳上智眼中锐光一闪,嘴角的笑意深了些:“你认为呢?”


    “我不认为。”阿容轻轻摇头,绿红渐变的衣袖在夜风中微动,“这是素还真设的局。他提出这个规则时,必然已想过所有可能。他敢提,就意味着无论出现六杀、五杀,还是任何数字,最终的解释权,以及生死的裁定权,都会以他想要的方式落回他手中。”


    她顿了顿,又道:“你问素还真会不会死。但问题的核心不是素还真,是投票本身。”


    “哦?”


    “素还真要的,从来不是靠投票杀人。”阿容望向山下那片喧嚣的灯火,声音轻得像叹息。


    “他要的是让所有人都坐上投票席。一旦坐下,就成了局中人。三圣会、魔火教、大小五海、霹雳门,他们本来只是在山下举着火把叫嚣的外人。但素还真一纸规则,就把他们各派的代表拉上了同一个台面,和你、和他、和一线生平起平坐。”


    “共同的规则,共同的仪式,共同决定他人生死……哪怕只是做戏,也已在所有人心里种下我们是一起做决定的人的种子。”


    她收回目光,“这才是投票真正的杀招。不是杀人,是造局。用规则织一张网,把所有敌人都织进去,让他们在网中互相猜忌、权衡、暴露关系,最后,谁生谁死,反而成了最次要的事。”


    欧阳上智静静听着,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化作一种深沉的审视,他看了阿容许久,才缓缓开口:“所以,你认为素还真不会死?”


    “他会活下来。”阿容说,“但不是因为投票结果,而是因为,从提出这个规则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赢了。投票不过是收网时最后那一下拉扯。山下那些灯火,今夜之后,不会再只是围攻素还真的联军。他们会记住自己投过谁的票,被谁投过票,欠过谁人情,又算计过谁……这些记忆,会比任何盟约或仇恨都更难消散。”


    她顿了顿,轻声补充:“素还真最擅长的,从来不是打败敌人,是让敌人,变成他棋盘上再也挪不开的棋子。”


    夜风拂过山崖,远处传来隐约的喧哗,欧阳上智沉默良久,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弄。


    “你比我看得透。”他说。


    阿容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望着山下那片被火光搅乱的夜色,仿佛能在喧嚣中,看见那个翠环山中人安然执棋的身影。


    而她身旁的欧阳上智,也望着同一个方向,眼中光芒明灭,不知是在看素还真,还是在看那片被规则悄然重塑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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