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浸染窗纸,她便已立在院中。
竹帚划过青石的声响,沙沙的,与记忆里母亲清扫小院的声音重叠。
但细听之下又不同,母亲的节奏带着人间烟火的轻柔,她的,则更沉,更定,每一帚都如同一次呼吸,将飘落的叶,散落的尘,都纳入一种绝对的宁静秩序里。
这已不是模仿,而是将母亲的形,化入了自己的神。
经营这间客栈,已满一年。
月中天已然建立,欧阳世家内部的框架也被她亲手梳理得清晰稳固,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
六年前她亲手在欧阳世家挑选,带在身边的五个帮她写信的人,如今已能独当一面,将那张覆盖苦境的底层信息网络维持得很好。
她放手的很干脆,该教的已教完,该建的已建成,她没有继续揽权的兴趣。
为何还留在欧阳世家?她擦拭着柜台,心里掠过这个问题。
或许,只是因为习惯了。
从十二岁踏入那里,至今已过十二年,这个数字让她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十二年,比她和娘亲相伴的十年,还要长了。
时间对她而言,有意义,却也并非最重要的刻度,她更看重的是情感的纯粹。
欧阳上智……她想起这个名义上的师父,实际上的合作者与教导者。
起初,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利用,以及对这份非人力量的忌惮。她看得分明,却不在意,因她所求的,本也只是他脑中的智计与权谋。
但人心是会变的,尤其当对象是一个你永远无法完全掌控,却又日日相对的存在。
欧阳上智是何等聪明的人物,他知道对于阿容来说,感情才是最重要的,而只有感情才能给将阿容绑在欧阳世家,经过权衡利弊,不断深思,最终明白了一个与她相处的唯一法则:唯有真心,才能换来她的停步。
他不再试图驾驭她,而是紧紧地,甚至可说是精明地,抓住了师徒这个名分,他开始真正地,将她视为一个需要引导,也会为之骄傲的弟子。
这份转变,细微却坚定,阿容感受到了。
她依旧平静,但那份源于织娘的,对于自己人的守护本能,悄无声息地将欧阳上智,连同他倾注心血的欧阳世家,纳入了羽翼之下的阴影里。
晨光终于漫过窗棂,落在她刚擦拭过的柜台上,映出一片温润的光泽。
她看着那光,心中那个关于“为何留下”的问题,似乎也有了答案。
习惯,或许是一部分,但更多的,是一种对已成之局的尊重,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细察的,对那份转变后的师徒名分的回馈。
她与欧阳上智,像是两个最顶尖的棋手,在名为人心的棋盘上对弈了十二年。
起初是冰冷的规则交换,而后,他先一步落下了带着温度的棋子,她看懂了,默许了,并以自己的方式,在他落子的周围,布下了无声的守护。
这无关依赖,亦非归属,更像是一种……对等且清醒的共存。
她知道,这种平衡不会永恒。
正如她所想,这终将是一场毕业礼,她在此处学完了所有课程,权谋、制衡、人心的幽微之处,以及,如何在一个庞大的体系中,为自己划定一方不受侵扰的净土,如何作为一个平凡人。
那么,接下来呢?
她的目光越过柜台,望向窗外渐次喧嚣的街道。
江湖,一个对她而言,过于庞大且嘈杂的词语。
她并不向往快意恩仇,也不追求扬名立万。
她所求的,或许只是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继续她那重复的修行,去验证她所学的一切,是否真能让她如一个最普通的凡人般,安然地好好活着。
也许,会去江南看看,娘亲曾说过,那里的春雨如丝,打在青瓦上的声音,很好听。
也许,会去塞外走走,那里的风沙粗粝,星空低垂,或许能让她更清晰地感知到,自身与这片天地的界限。
去向何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即将再次启程,从欧阳世家这个她待了十二年的,精致的学堂毕业,走入名为人间的,更大的课堂。
夜月已经有她半个人那么高了,阿容的肩膀还可以撑得起它,但夜月还是有些大,她的肩膀已经不适合它站了,除非它能一只脚站着。
在发现自己的两只脚挤不进阿容窄窄的肩膀上,夜月甚是苦恼,为此还决定绝食,多多锻炼,来让自己变得更瘦,更像小时候一样。
阿容笑着看着它就像看着那个固执的自己,那个扮演娘亲的自己。
她放任它自己去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只在夜月苦恼的时候安慰它,为其指引它想要的方向。
晨光温驯地铺满柜台时,那只决定绝食减肥的猫头鹰,正蔫头耷脑地蹲在窗棂上,往日神气圆溜的金色眼瞳,此刻委屈地眯成一条缝,盯着院子里一只蹦跶的蚱蜢,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阿容擦拭完最后一只瓷杯,将它倒扣在架上,沥干水分,她转过身,倚着柜台,静静地看向夜月。
那目光里没有催促,没有说教,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包容,如同山谷容纳一阵任性的风。
她看着夜月努力缩紧蓬松的胸脯,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纤细一些的笨拙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投入古井的微石,涟漪轻晃便沉入深处。
这固执劲儿,多么熟悉,像极了当年那个对着水镜,一遍遍练习母亲微笑弧度的自己。
那时,她也以为只要足够像,就能填满失去的空洞。
她没有走过去抱起它,也没有拿出它最爱的肉干打破它的决心,她只是走到米缸旁,舀出少量新米,又加了些碾碎的、利于消化的谷粒,用小火慢慢熬煮。
不一会儿,清淡却温暖的米香便弥漫开来,那是夜月幼时病弱,她精心调养它时最常做的食物。
香气袅袅,飘向窗棂。
夜月的脑袋不易察觉地偏了偏,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挣扎的咕。
阿容依旧没有看它,她取来一个浅口的小碟,将煮得软烂喷香的米粥盛出一点,晾到恰到好处的温度,然后轻轻放在了窗棂内侧,她自己伸手可及的位置。
她做这些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日常的,不经意的姿态,仿佛只是为自己准备早餐时,顺手为之。
然后,她便拿起一块软布,继续擦拭着旁边博古架上的瓷器,背影疏淡,给了夜月一个完全不受注视的,可以自由选择的空间。
夜月扭着头,坚持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最终,饥饿与那熟悉香味里蕴含的温柔,击败了它那属于猛禽的,可笑的尊严。
它拍拍翅膀,轻盈地跳下窗棂,落在碟子旁,先是试探性地啄了一口,随即再也顾不上姿态,快速而专注地享用起来。
阿容擦拭瓷器的动作未停,眼角余光感知到那团毛茸茸的身影重新被食物的满足感笼罩,她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有些结,需要自己系上,也需要自己解开,她能做的,不是帮它解开,而是在它挣扎时,确保那根绳子不会勒伤它,并在它身旁,放上一碗温热的米粥。
待到夜月吃饱,心满意足地梳理着羽毛,甚至发出了轻微的,愉悦的咕噜声时,阿容才放下软布,走过去,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它耳后柔软的绒毛。
指尖传来夜月绒毛的温热与它喉咙里满足的咕噜声,这细微的震颤顺着指尖,悄然流入了阿容的心湖。
她看着夜月不再纠结于肩膀的宽度,转而开始认真打理自己胸前的羽毛,那份专注,与它方才固执绝食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就是长大啊……”
她心中再次掠过这句话,这一次,却带上了不同的重量。
长大,或许并非意味着必须变成某个固定的,完美的模样,不是非要像母亲那样温柔到毫无棱角,也不是非要像欧阳上智那般算无遗策。
长大,也可以是像夜月这样,在经历过一番属于自己的,看似可笑的挣扎后,终于接纳了自身的变化,找到了与新体型相处的,舒适的方式。
她的客栈不大,有十几个房间而已,招了几个人,负责厨房,打扫的其他杂活,柜台的工作是她来做。
午后,客栈渐渐热闹起来。
大堂里坐了几桌客人,有跑商的伙计在高声谈笑,有走江湖的艺人低声商量着下一站的行程,也有只是路过歇脚的行人,沉默地喝着粗茶。
阿容站在柜台后,指尖拨弄着算盘,核对账目,算珠清脆的碰撞声,融入周遭的嘈杂里,并不突兀。
她不需要全神贯注,这部分心神足以应付,更多的感知,则如同无形的蛛网,轻缓地铺展在客栈的每个角落。
她能听到后厨锅铲与铁锅碰撞的铿锵,能嗅到新开封的酒坛里逸出的凛冽香气,能看到角落里那个独自饮茶的青衫客,指腹反复摩挲着茶杯边缘,心中盘旋着一段难以决断的往事。
这些纷杂的信息如同流水般淌过她的意识,她并不深入探究,只是感知着它们的存在,如同感知风的流向,云的形状。
这是她为自己选择的人间课堂,在这里,她不必动用神力,只需用这具身体赋予的五感,去体验这份鲜活的,有时甚至略显粗糙的生机。
偶尔有熟客隔着柜台与她打招呼:“容老板,今日气色不错。”
她会抬起眼,递去一个符合身份的,浅淡而温和的笑意,微微颔首,并不多言。
人们早已习惯她的安静,反而觉得这份沉静让这间客栈有了一种奇特的,令人安心的氛围。
她不需要刻意扮演,当开一间客栈,过寻常日子这个念头成为她当下修行的核心时,她本身就已沉浸其中。
打理账目,迎来送往,留意库存……这些琐碎本身,就是修行的一部分。
她在这种重复的,有具体反馈的劳作中,确认着自己与这个世界的真实连接。
来到她客栈的有许多不同的人,而这些鲜活的,带着各自故事与温度的众生相,便是她这间客栈里,最生动也最寻常的陈设。
她看着那几个坐在角落,衣袍尚且崭新,眼神却已迫不及待想要书写传奇的年轻少侠。
他们的憧憬太亮,太烫,像未经世事的火焰,灼灼地燃烧着,仿佛要将这江湖都映照成他们想象中的模样。
她也见过那些眼中只余灰烬,周身被仇恨浸透的独行客。他们沉默地坐在阴影里,像一柄收入鞘中却依旧散发着血腥气的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往事沉重的回响。
还有那些为情所困,眉间锁着千千结的男女。他们的痛苦细腻而蜿蜒,在推杯换盏的间隙,在无人注意的刹那,从眼神里悄然渗出,为这充满刚烈之气的江湖,添上了一笔柔软的悲音。
这些蓬勃的、绝望的、炽热的、冰冷的情感,如同无数条无形的溪流,在这间不大的客栈里交汇、流淌。
阿容静静地站在柜台后,像一块深潭中的沉石,感受着这些水流的冲刷与涤荡。
她不会去干涉任何一条溪流的走向。那个满心侠义的少年,终会懂得理想的重量;那个背负血仇的刀客,也将在杀戮或宽恕中找到自己的答案;而那些为情所困的人,也唯有时间,能解开他们自己系上的心结。
她能做的,只是在那个少年因盘缠不足而面露窘迫时,默许他以帮忙劈柴抵几日的房钱;
在那个刀客深夜旧伤复发,气息紊乱时,让伙计无意间送上一壶活血化瘀的粗茶;
在那个女子望着窗外垂泪时,递过去一块干净温热的手巾。
这些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是她基于母亲教导的善之本心,也是她作为此间主人,给予这些短暂停泊的旅人,一丝不带负担的,人间的暖意。
这些鲜活的,带着各自故事与温度的众生相,便是她这间客栈里,最生动也最寻常的陈设。
然而,比起那些情仇交织,故事浓烈的侠客,更多流入她这间价格实惠的客栈的,是那些面目模糊,被统称为三教九流的普通人。
他们有赶着驴车,天不亮就送来蔬菜肉禽的农户,带着一身泥土与晨露的气息,操着粗嘎的方言与后厨的帮工大声核对斤两。
有走街串巷,消息灵通的货郎,在等餐的间隙,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城里某户人家的秘辛,真真假假,只为换来几文钱的茶资折扣。
也有沉默寡言的匠人,指尖带着常年劳作的茧子,独自坐在角落,就着一碟花生米,慢慢饮着最便宜的烧刀子,仿佛要将一身的疲惫都就着烈酒吞下。
他们的烦恼与喜悦都如此具体,为一文钱的差价争执,为多得了半勺肉汤而满足,为家中生病的老母忧心,为即将出嫁的女儿露出憨厚而腼腆的笑容。
阿容拨弄着算盘,目光偶尔掠过这些身影。
他们的生命不像侠客那般跌宕起伏,如同旷野上的风,猛烈而短暂,他们更像溪边的青苔,缓慢、坚韧,在日升月落间悄然蔓延,构成了这人间最厚重、最沉默的底色。
观察他们,于阿容而言,是另一种修行。
这让她更真切地触摸到平凡二字那粗糙而温暖的纹理。她无需动用任何超越常人的力量,只需用眼睛看,用耳朵听,便能感受到那蓬勃而原始的生命力,如同地脉深处汩汩涌动的暖流。
这日午后,客栈里来了一个混江湖的人,秦假仙。
此时的他,还未在苦境闯出多大的名号,只是凭借自己的一张嘴只是个机灵里透着几分油滑,靠着些小道消息和一张巧嘴在底层江湖摸爬滚打出几分人脉。
他是听朋友古叔极力推荐,说这家一年前新开的客栈,酒水醇厚,饭菜实惠,味道更是出奇的好,这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寻了过来。
他一脚踏进客栈门槛,那双精明的眼睛便习惯性地快速扫了一圈。
大堂敞亮干净,客人三教九流,气氛倒是难得的融洽,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柜台后那道素净的身影上。
是个年轻女子,容貌清丽,气质沉静,正低头拨弄着算盘,指尖起落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感,不像寻常店家那般热情迎客,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但奇异地,并不让人觉得冷淡。
秦假仙堆着笑,身子微微前倾,手肘看似不经意地搭在柜台上,手指却下意识地搓动着:“老板娘,听说您这儿的酒是一绝?给咱来一壶最好的!”
他话音带着点刻意的油滑,眼神却在阿容脸上飞快地逡巡,试图掂量出这位沉默老板娘的深浅。
阿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没有立刻回答。
她将他那身半新不旧,刻意模仿江湖人做派却难掩窘迫的衣着,眼底那丝强撑的老练,以及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对得失的精明算计,都一一收入眼中。这观察只在瞬息之间。
她并未露出常见的,对这类油滑客人的轻微厌烦,只是淡笑道:“叫我容老板就好,他们都那么叫我”。
阿容向着擦着桌子的伙计小川道:“小川,给这个客人拿一壶酒。”转头温和地向着他抱歉。
“我这里只是留宿的客栈,店里只有一种酒,我自酿的,无名。”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客栈里些许的嘈杂,落在秦假仙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安定感。
被阿容那平静无波的目光一扫,秦假仙的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那眼神太干净,也太深,不像他平日打交道的那些或精明,或贪婪,或愚笨的店家,倒像……像山里的潭水,看着清浅,实则探不到底,把他那些小心思映照得有些无处遁形。
他干笑两声,掩饰般地收回搭在柜台上的手,搓了搓:“容老板,好,容老板好称呼!自酿的酒?嘿嘿,高人隐士都爱自己酿酒,看来我秦假仙今天要走运了!”
伙计小川利索地把酒送到了他选定的靠窗位置。
他嘴上吹捧着,眼睛却死死那个不起眼的粗瓷酒瓶,瓶子普普通通,连个标签都没有。
他心里嘀咕:古仔把这店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酒就这德行?别是糊弄人的吧?
秦假仙坐下,迫不及待地拔开木塞,一股清冽中带着淡淡花果甜香的酒气飘出,不冲,却瞬间勾动了肚里的馋虫。
他倒了一杯,酒液色泽微黄透亮。他先是小心地抿了一口,眼睛顿时一亮。
“咦?” 他咂咂嘴,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顺滑,入口微甜,带着谷物天然的醇厚,咽下后喉间却泛起一丝绵长的暖意,丝毫不辣口,回味无穷。
这酒……绝了!比他喝过的那些有名有姓的所谓好酒,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他这边厢还在回味,那边阿容已继续低头拨弄她的算盘,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秦假仙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关不住了,他先是自夸了一番自己如何消息灵通、朋友遍天下,又吹嘘自己曾帮某某大佬解决过何等棘手的麻烦,说到兴头上,唾沫横飞,引得邻桌的客人微微侧目,露出些厌烦神色。
“……不是我跟你们吹!就前几天,城外黑林坡那档子事,你们听说了吧?嘿,要不是我秦假仙恰巧路过,指点了几句,那威远镖局的镖师们,嘿嘿……”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小眼睛瞟向柜台,希望能从那位沉静的容老板脸上看到一丝好奇。
可惜,阿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的算珠声依旧平稳。
秦假仙有些无趣,又有些不服气,眼珠一转,开始发挥他刻薄低俗的本色,点评起江湖上几个小有名气但在他看来名不副实的侠客,言语间极尽挖苦之能事,说到兴起处,更是拍着桌子哈哈大笑,浑不在意自己的笑声多么刺耳。
“……所以说,那些个自以为是的家伙,都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真遇到事,跑得比谁都快!死是死道友,不是死贫道,这才是至理名言嘛!哈哈哈……”
他正笑得畅快,忽然感觉周围安静了些许,抬头一看,只见容老板不知何时已停下了拨算盘的动作,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依旧平静,没有谴责,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不赞同,只是平静地看着,却让秦假仙后续那些更不堪的笑话卡在了喉咙里,笑声也戛然而止,变成了一声尴尬的干咳。
阿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对他这边微微颔首,便又低下头去,仿佛只是确认一下是何人在喧哗。
然而就是这么一眼,秦假仙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好像自己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心思和话语,都被那清澈的目光滤了一遍,留下的尽是些不堪入目的渣滓。
他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收敛了声音,闷头又喝了几杯酒。
酒确实是好酒,但他心里却不像刚才那么痛快了,他偷偷瞄向柜台后的阿容,她依旧在那里,素衣淡容,与这喧嚣的客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界限。
她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不像那些被他言语挤兑后或恼怒或鄙夷的人,也不像那些被他奉承后飘飘然的人。
她只是在那里,像一口古井,你扔进去石头,它泛不起涟漪,你倒进去美酒,它也变不了味道。
秦假仙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容老板,恐怕不是个简单人物,她开的这间客栈,或许也不仅仅是一间客栈。
他结账的时候,脸上那油滑的笑容收敛了不少,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他数出足够的铜钱放在柜台上,试探着问了一句:“容老板,您这酒……真是这个。”
他翘了翘大拇指,“下次我带朋友来捧场,能不能……多给留两壶?”
阿容清点完铜钱,收入抽屉,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语气:“酒水不限量,客官随时来都有。”
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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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却莫名不敢再纠缠,只得讪讪地笑了笑,揣着一肚子对这酒和这老板的惊异与琢磨,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客栈。
他走后,伙计小川过来收拾桌子,忍不住低声对阿容道:“老板,刚才那人可真能吹,说话也难听。”
阿容将算盘归位,目光掠过窗外秦假仙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平淡地道:“众生百态,求存而已。他并未少付酒钱,也未真正扰了其他客人。”
在她眼中,秦假仙的油滑、刻薄、自吹自擂,不过是他在这艰难世道中,用来自保和谋生的外壳,与那些少侠的理想,刀客的仇恨,农人的辛劳一样,都只是这人间万象的一种呈现。
她开这间客栈,本就是来看这万象的。只要不越过她定下的底线,她皆能包容。
只是,在秦假仙那看似低俗无状的灵魂深处,她确实也看到了一丝被掩盖的、属于市井的敏锐与生存智慧。
或许,这也是江湖的一部分,一种更真实,也更坚韧的部分。
晨光早已彻底驱散了晨雾,客栈迎来了新一波的客人,阿容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眼前的账本与算盘,将秦假仙这个名字,如同无数其他过客一般,轻轻放置于记忆的某个角落,不再特意想起。
秦假仙再次来的时候,是跟着古叔来的。
古叔是阿容短暂的侠客生活中,随意在路上救的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在江湖上有这年纪,自是有自己的本事。
古叔一脚踏进客栈的门槛,熟门熟路地朝柜台后的阿容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身后跟着的,正是探头探脑,脸上堆着讨好笑容的秦假仙。
“容老板,叨扰了。”古叔声音洪亮,带着江湖人的爽利,但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敬重,“这混小子,非拉着我再来,说是想念您这儿的酒,想得抓耳挠腮的。”
秦假仙立刻挤上前,搓着手,笑容比上次真诚了不少,少了些刻意油滑,多了点对古叔口中恩人的拘谨:
“容老板,您这酒真是……绝了!我老秦走南闯北,就没尝过这个味儿!上次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言语孟浪,您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说着,还悄悄瞟了古叔一眼,显然是古叔路上没少提点他。
阿容从账本上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两人,对古叔微微颔首,算是回应,随后看向秦假仙,依旧是那副淡然的语调:“客官喜欢便好。”
她转向候在一旁的伙计,“小川,老位置,一壶酒,再配几样小菜。”
“好嘞,老板!”小川应声而去。
古叔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他领着秦假仙在靠窗的那张桌子坐下,那是他惯常的位置。
他压低声音对秦假仙道:“看到了吧?容老板就是这样,话不多,但心里跟明镜似的。你那些小聪明,在她面前收起来。”
秦假仙连连点头,这次不敢再大声喧哗,只是小口抿着酒,时不时发出满足的叹息,又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柜台后的阿容,以及这间看似普通,却总让他觉得有些不一样的客栈。
古叔几杯酒下肚,话也多了起来,他看向阿容的方向,眼中带着感激,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像是说给秦假仙听,又像是说给阿容听。
“……所以说,人呐,得知恩图报。当年要不是容老板路过,伸手拉了我这把老骨头一把,我古大力早就成了荒郊野岭的一堆枯骨咯!哪还能坐在这儿,喝上这等好酒!”
他这话一出,邻桌几个看似普通的客人,目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不易察觉地交换了眼神。他们只是寻常旅人,但古叔的话,无疑为这位沉默的容老板,增添了一层神秘而强大的色彩。
秦假仙听得眼睛发亮,看向阿容的眼神更加不同,他混迹底层,太知道救命之恩这四个字在江湖上的分量,尤其是能让古叔这等老江湖如此铭记于心,公开感念的恩情。
阿容依旧在拨弄算盘,仿佛没有听到古叔的话。
她不需要这种宣扬,救古叔,于她而言,与给夜月煮一碗粥,给窘迫的少年免去房钱并无本质区别,皆是源于本心,顺势而为,过去了便过去了。
然而,有些印记,一旦留下,便会在特定的人群中悄然流传。
古叔和秦假仙这顿酒喝得时间不短,期间,秦假仙虽然努力克制,但本性难移,还是忍不住压着声音,向古叔打听些江湖上的小道消息,或是吹嘘自己最近又促成了哪桩大生意。
古叔时而笑骂他两句,时而也会透露些无关紧要的信息。
他们的对话,如同无数细碎的音符,飘散在客栈的空气里。
阿容没有刻意去听,但那些关于某个门派内部倾轧,某件宝物悄然易主,或是某些边缘人物恩怨的信息碎片,还是自然而然地流入了她的感知。
如同风中带来的种子,落在她这片深潭边,她不去理会,它们便自行生长或湮灭。
结账时,秦假仙抢着付了钱,态度恭敬,古叔再次向阿容道别,并说下次再来叨扰。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阿容的目光在古叔略显蹒跚但依旧挺拔的步态上停留了一瞬。她想起当年救他时,他浑身是血却眼神凶狠如受伤孤狼的模样,与如今这个会在她店里温和饮酒,念叨着知恩图报的老人,已然不同。
时间,确实会改变很多事,很多人。
她低下头,继续核对账目,秦假仙的到来与古叔的话语,如同投入湖面的两颗小石子,涟漪散去后,湖面复归于平静。
离了客栈,走到长街转角,秦假仙终于按捺不住,一把拉住古叔的袖子,小眼睛里闪着精光,压低声音:
“古老哥,你刚才说的是真的?那位容老板……真那么神?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古叔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已然看不见的客栈,脸上油滑的笑容收敛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感激与敬畏的复杂神色。
“来头?”他摇了摇头,声音也压低了,“没人知道她的具体来头,我遇到她时,她就是个独行的少女,模样和现在没太大变化,就是更……更冷一些,像块没捂热的玉。”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段并不愉快的往事,声音更沉:
“我那时被仇家围杀,重伤濒死,倒在烂泥里,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交代在那儿了,她路过,真的只是路过,脚步都没停,甚至没看我一眼。”
秦假仙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一个字。
“但那些追兵,七八个好手,刚举起刀,就莫名其妙全倒下了。”
古叔眼神里还残留着当年的惊悸,“我甚至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只感觉一阵风过,人就全躺下了,连声惨叫都没有,我那时以为……都死了。”
“然后呢?”秦假仙急切地问。
“然后?”古叔扯了扯嘴角,“她就那么站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有点……不满意?然后才走过来,探了探我的鼻息,塞了颗药丸到我嘴里,那药效,啧啧,比我花重金求来的保命丹还灵光。她只说了一句:‘还能动就自己走。’ 声音就跟她现在一样,没什么温度。”
秦假仙倒吸一口凉气,七八个好手,瞬间悄无声息被放倒,这得是什么境界?
“那……那些追兵……”
“没死。”古叔吐出两个字,看着秦假仙惊讶的表情,哼了一声,“后来我才知道,只是被打晕了,手法精准得吓人,她不喜欢杀人,至少那时候不喜欢。”
他拍了拍秦假仙的肩膀,语重心长:“混了这么久江湖,你该明白,真正可怕的,从来不是那些喊打喊杀的,而是容老板这种……你根本摸不清她底细,也不知道她下一秒会做什么,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是人是仙还是鬼的人物。”
秦假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心里那点因为几杯好酒而生出的旖旎念头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后怕和庆幸,庆幸自己刚才在店里没真的惹恼对方。
“那……古老哥,依你看,她在这开客栈是图什么?”秦假仙还是忍不住好奇。
“图什么?”古叔望着街道尽头,目光有些悠远,“谁知道呢,像她这样的人,做事还需要理由吗?或许就是……累了,想歇歇脚吧,我认识她这些年,看她换过不少身份,地方,有时是医者,有时是村女,有时是某个不起眼门派的外门弟子……这次开客栈,算是待得比较久的了。”
他凑近秦假仙,声音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我告诉你这个,是还你上次帮我传递消息的人情,以后你若真遇到了什么躲不过去的死劫,被人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可以试着往她客栈里跑。”
秦假仙眼睛一亮,随即又狐疑:“她……会管?”
“她不一定管,”古叔意味深长地说,“但只要你进了她那客栈的门,按规矩付钱住下,或者哪怕只是坐下喝壶酒,追杀你的人,只要不是傻子,多半就不敢在里面动手,至于她会不会插手,全看她当时心情,但至少……能给你争得一口喘气的机会,或者,一个体面的结局。”
他拍了拍秦假仙的肩膀:“这就够了,在这江湖上,有时候一口喘气的机会,就是一条命,记住,别想利用她,别在她面前耍心眼,真心实意地付钱,客客气气地说话,她或许……会给你一条生路,这就当我还了你的人情。”
秦假仙消化着这番话,心里翻江倒海,他看着古叔认真的表情,知道这老江湖绝非虚言。
那位安静得过分,只是开着客栈卖着酒的容老板,在古叔这等人物口中,竟成了危难时刻可能保命的护身符?
他回头,又望了望客栈的方向,心里对阿容的定位,彻底从酿酒好喝的奇怪老板变成了绝对不能招惹、必要时可以尝试抱一下大腿的神秘高人。
“懂了,古老哥,这份人情,我老秦记下了!”秦假仙郑重地点点头,将悦来客栈容老板这几个字,牢牢刻在了心里最紧要的位置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