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晨雾未散。
伴随吱呀一声,医馆的木门被推开。
阿容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裙,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发,背后凌乱的长发编作一条辫子,由红色发带结尾延长。
她先是将夜里写好的医案归拢,然后开始每日的功课,擦拭。
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将药柜的每一个抽屉、捣药的铜臼、乃至包药的油纸,都细细擦拭一遍。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专注。
阿容喜欢将自己沉浸每个动作里,对于她来说,这些都是她整日控制自己核心力量循环之外的娱乐,是让她意识得以摆脱疲惫的冥想与休闲。
一岁的夜月扑棱着翅膀,从后堂飞出来,精准地落在窗边的专属木架上,开始用它巨大的喙梳理羽毛,偶尔发出“咕咕”的,带着睡意的叫声。
它眼睛眯着,整个缩进自己厚实的羽毛里,就在架子上休息。
将常用的东西摆出方便使用,再将晾晒草药的竹筛在院中一一架好。做完这一切,天光才堪堪明亮几分,薄雾稍褪,给小镇的屋顶勾勒出淡金色的边。
她净了手,在临窗的桌前坐下,窗台上晒着几味性喜干燥的药材,散发出清苦的草木气息。晨光透过窗棂,温柔地铺在她正在翻阅的一卷医术上,也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浮沉的微尘。
街道上开始传来零星的人声,早市贩夫的吆喝,邻里开门洒扫的动静,一切都像是浸在静谧的水里,声音模糊而遥远。
这便是她选择的生活,或者说,是她为自己选择的修行。在这些最简单、最重复的动作里,她无需计算,无需谋划,只需感受指尖触碰器物的温凉,感受草药的纹理与气息。
唯有此刻,她那时刻维持着力量循环与信息处理的庞大意识,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憩,如同绷紧的弦被稍稍放松。
夜月似乎也被这渐起的市井声唤醒,终于睁开了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抖了抖羽毛,好奇地歪头看着窗外。
这个镇子并不在中原车马畅通的大道附近,不是很繁华,人也不是很多。
今日来就医的人不是很多,多数是老幼,他们身子骨弱,在这个冷热交替的季节最是容易得病,一阵风便倒了。
一位农妇抱着发烧咳嗽,哭闹不止的孩子,焦急地从远处跑来,身边跟着她的丈夫。
或许是步伐急了些,或许是这心急了些,两人皆是神色急切,大汗淋漓。
阿容没有立刻看孩子,而是先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两人。
“莫急,坐下说。”
阿容的声音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那农妇愣了一下,下意识接过水杯,和丈夫对视一眼,焦灼的神色竟真的缓和了几分,依言坐在了旁边的条凳上。
阿容这才看向那哭得满脸通红,气息不顺的孩子,她没有立刻把脉,只是静静看着,听着那哭声里的力道与嘶哑。
“昨夜何时起的烧?”她问,声音依旧不高。
“半、半夜……”农妇急忙回答,“开始只是咳嗽,天快亮时摸着就烫手了!”
阿容点点头,伸手轻轻触了下孩子的额头,又看了看他的舌苔和喉咙,孩子在她清冷平静的注视下,哭声竟也渐渐小了下去,变成委屈的抽噎。
“风寒入肺,兼有食积。”她收回手,语气笃定,“问题不大,吃两剂药,发发汗,清淡饮食几日便好。”
她转身走向药柜,脚步无声,夜月在架子上歪了歪头,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跟着她的身影转动。
阿容的手指在那些标注着药名的抽屉上快速而准确地掠过,拉开,拈取,分量。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韵律感,仿佛这不是劳作,而是一场指尖的舞蹈,草药特有的混合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没有立刻将药包好,而是先取了一点甘草,又从一个瓷罐里舀了小半勺晶莹的蜜,在一个小碗里调匀,递给那农妇。
“先喂他一点点,润润喉,压压惊。”
孩子尝到甜味,抽噎声终于停了,小口小口地舔着,农妇看着,眼圈微红,连声道谢。
阿容垂着眼,继续包药,用麻绳系好,交代着煎煮的方法和禁忌。她的语调平稳,条理清晰,每一句都落在关键处。
“记住了,忌油腻,忌受风。若明日午后热还不退,再来看。”
夫妇俩千恩万谢地接过药包,掏出些散碎铜钱放在桌上。
阿容看也未看,只轻轻“嗯”了一声,便转身去整理刚才拉开的药柜,将每一格都恢复原状。
待那对夫妇抱着已然安静下来的孩子离开,医馆内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武林帮派掌管的世界,爱恨情仇交织,忠义与背叛共舞,最是容易受伤了,有人视其为荣耀,有人视其为耻辱,有人视其为死亡。
阿容能在这个偏僻的城镇里待着,当一个普通大夫,有阿容想要体验人生百态的想法,也有她的谋划。
这里是她选的核心节点,各种各样的线在这里交织,有的在这里结束,有的在这里延续,有的在这里开始。
一个人半背半拉着一个昏迷的人到这间医馆,而阿容却早已了然于心,这是她等的许多人之一。
昏迷的人叫做姜鹤年,站着的人叫做姜木,他们的故事很老套,起源于父辈的仇恨,续于对方的背叛,终于两人多年的情义。
昨日是血仇想杀的仇人,今日是结拜守义的好兄弟,明日是分道扬镳的命运。但最终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也正是这一份起于仇终于情的两人,才使得阿容想要为他们续写一个好结局。
她已经完成欧阳世家想要的目标了,现在该完成她想要的目标了。
姜木将昏迷的姜鹤年小心地安置在医馆内间的床榻上,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与粗犷外表不符的轻柔,眼神里交织着痛苦、担忧和一丝决绝。
他扑通一声跪在阿容面前,这个铁打的汉子声音沙哑哽咽:
“阿容姑娘,求你……救他!所有的代价,我姜木一力承担!”
阿容没有立刻去看伤员,她的目光先落在姜木身上,平静地扫过他衣襟上已然干涸发暗的血迹,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以及那双写满了复杂故事的眼睛。
她看到了仇恨燃烧后的灰烬,也看到了情义挣扎的光芒。
“起来。”她的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既入我门,便是病人。无需你承担什么,出去等着。”
姜木还想说什么,但在阿容那清冷的目光下,所有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重重磕了一个头,踉跄着退到了外间,像一尊雕塑般守在门旁,竖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阿容这才走到床前,姜鹤年面色灰败,胸口一道狰狞的伤口虽经粗略包扎,仍不断有血渗出,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这伤势,若非他内力深厚且姜木用真气吊着,早已毙命。
她解开染血的布条,仔细检查伤口,指尖触及皮肤的瞬间,庞大的信息流已无声无息地涌入她的意识,伤口的角度深度,残留的真气属性,乃至两人功法同源却又相互冲克的微妙联系……一切了然于心。
她的行动迅捷而精准。清理创口,敷上特制的金疮药,药粉触及伤口时发出轻微的“滋”声,姜鹤年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阿容的手法稳定依旧,随即取出银针,素手轻拂,数道寒芒已精准刺入穴位,深浅、角度妙到毫巅。
她以指轻弹针尾,细微的震颤带着她一丝极其微弱的,经过严密伪装的力量,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深入姜鹤年的经脉,疏导着淤积的死血和紊乱真气,同时不着痕迹地感知着《归元诀》的运行轨迹。
外间的姜木只听得到极其细微的动静,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约莫一炷香后,阿容走了出来,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擦拭着手指。
“命保住了,失血过多,经脉有损,需静养一月。”
姜木闻言,整个人几乎虚脱,还活着的消息让他眼眶发热。“多谢姑娘!多谢……”
“不必。”阿容打断他,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皮囊,看到那些纠缠的过往。“他的伤,是你云家裂云掌力所伤,虽偏了心脉,但劲力未消。而你为他疗伤时,用的亦是同源内力,相互冲克,反而加重了他的负担。”
姜木浑身一震,脸色瞬间惨白。这女子,竟一眼看穿了所有!
“我……我当时……”他张口欲辩,却发现任何解释在如此赤裸的事实面前都苍白无力。
阿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走到药柜前,一边抓药,一边用她那平铺直叙的语调说道:
“仇恨是枷锁,情义也是。你们二人,一个被父辈的枷锁勒得快断了气,一个被自己套上的枷锁压弯了腰。”
她将包好的药递给姜木,眼神清冽如泉。
“药,能治他的身伤,但你们心里的毒,需要你们自己来解。”
“等他醒了,告诉他,《归元诀》的最后一重归元合一,讲究的并非力压,而是化转。你们两家的功法,本就是一体两面,相克,亦相生。”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姜木脑海中炸响。这是连他都未曾完全参透的家族秘辛!他看着阿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畏。
“姑娘……你究竟……”
阿容没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窗外逐渐升高的日头。
“后院有间空房,带他过去。记住,一个月内,不得动用内力,不得情绪激动。否则,前功尽弃。”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姜木此刻已将她视为神人,哪敢有半分违逆,连忙应下,小心翼翼地将仍在昏迷的姜鹤年背起,按照指引去了后院。
医馆内重归宁静,夜月从架子上飞下来,落在阿容手边的桌案上,歪着头,“咕咕”叫了两声,似乎在询问。
阿容轻轻抚摸着夜月柔软的羽毛,目光投向门外熙攘却平凡的街道。
她知道,欧阳上智要的《归元诀》心法,在她为姜鹤年疗伤时,其核心运行之理已如摊开的书卷,被她无声地阅读并记录了下来,任务,已经完成。
恨也会被爱化解吗?阿容想起了姜鹤年和姜木,或者说云松的故事,这确实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仇恨如同顽疾,根植于血脉与记忆,而情义却像后天的良药,药性温和却绵长,两者在一个人体内冲撞博弈。
最终是毒性压倒生机,还是生机化解毒性,取决于载体本身的选择,她并非不能理解这种复杂,只是于她而言,情感的感受要纯粹得多。
织娘的爱是纯粹的生,实验室的恶意是纯粹的灭,而人世间大多数的情感,都如同姜木与姜鹤年这般,是混沌矛盾的混合体。
这日清晨,姜鹤年已能下床缓步行走,他站在院中,看着姜木,或者说云松,正笨拙地按照阿容交代的方法煎药,那专注而小心的侧影,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誓言要光复云家的少年渐渐重叠,又模糊。
“为什么?”姜鹤年终于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沙哑,“为什么最后……收手了?”
姜木,或者说云松,搅动药勺的手顿了顿,没有回头,灶膛里的火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明明灭灭。
“我不知道。”他回答,声音低沉,“那一掌,本该印在你心脉。但出手的瞬间,我看到的……不是你爹杀我满门时的样子,而是你我结拜时,一同喝下的那碗酒。”
仇恨告诉他该怎么做,但身体里的另一种记忆,却违背了意志。
这时,阿容端着一盘晒好的药材从旁边经过,闻言,脚步未停,只是平淡地插了一句,如同在陈述一个药理常识:
“血脉之仇是继承的债务,兄弟之情是自择的契约。债务沉重,但契约……由心。”
她的话像一枚石子,投入两人死寂的心湖。
姜鹤年浑身一震,看向云松的背影,是啊,仇恨是父辈强加给他们的,如同沉重的遗产,他们背负着,几乎被压垮。而那碗酒,那份多年的扶持与交托,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发自本心。
云松猛地攥紧了药勺,指节泛白。
阿容将药材放在石磨上,并未停留,径直回了前堂,留下两人在院中,沐浴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也沐浴在彼此无法回避的,复杂而真实的沉默中。
又过了几日,两人向阿容辞行。姜鹤年的伤势已无大碍,剩下的需要自行调养。
云松将一袋显然是精心准备的、远超普通诊金的银钱放在桌上,再次深深一揖。
“阿容姑娘,大恩不言谢。”
阿容没有推辞,也没有看那钱袋,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
“药方记住了?忌口与调息之法,不可懈怠。”
“记住了。”两人齐声应道。
就在他们转身欲走时,阿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这次的话,却如惊雷般炸响在两人耳畔:
“《归元诀》的归元合一,并非强行融合相克之力,而是寻其共源,导其分流,如同治理水患,疏胜于堵。你们两家的功法,追根溯源,本出自前朝《混元一气功》,一者取其刚猛进取之意,演化为裂云掌;一者取其绵柔守成之态,演化为归元诀。相克,是因路径不同;相生,是因本源为一。”
她说完,便低头继续整理手边的药材,仿佛刚才只是随口点评了一下天气。
姜鹤年与云松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这不仅是点明了他们功法的终极奥秘,更是直接道破了他们祖上可能源自同门的惊天秘辛!这已非医术范畴,而是近乎道的指引。
这一刻,他们彻底明白,眼前这位看似平凡的医女,其境界深不可测。
所有的感激、敬畏与震撼,最终只化为更深的躬身一礼,然后,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踏出了医馆的门。
他们的背影,虽仍有沉重,却似乎卸下了一些枷锁,也多了一丝前路虽茫,却可并肩同行的微光。
阿容没有抬头去看他们离开的背影,她听着脚步声远去,直到街市的人声重新成为主导。
夜月从梁上飞下,落在她手边,“咕咕”叫着,阿容抬手,轻轻点了点它毛茸茸的脑袋。
恨会被爱化解吗?她不知道确切的答案。但她知道,她播下了一颗可能性的种子,提供了一个不同于仇恨脚本的,新的解决方案,剩下的,便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了。
日头渐渐升高,医馆内浮尘在光柱中慢舞。阿容刚将姜氏兄弟留下的银钱收入柜台抽屉,门外便传来了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
一位姑娘扶着门框微微喘息,她约莫二八年华,穿着虽不算华贵,但料子精细,剪裁合体,像是镇上富户家的女儿。
只是此刻她云鬓微乱,一双杏眼红肿着,里面盛满了惶然与挣扎。她便是金玲珑。
“大、大夫……”她声音带着哭腔,目光怯怯地扫过安静的医馆,最终落在阿容身上。
阿容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她指了指诊桌前的凳子。“坐。”
金玲珑依言坐下,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还未开口,泪珠就先滚落下来。
“莫急,慢慢说。”阿容的声音平和,与金玲珑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像一口深井,能容纳所有不安的回响。
或许是这份平静感染了金玲珑,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
故事并不新奇,她是镇上金记绸缎庄的独女,与家中聘用的年轻画师秦墨互生情愫。但父亲早已为她定下婚约,对象是邻镇大户的公子,一桩典型的门当户对的联姻。
如今婚期将近,父亲察觉了她与秦墨的往来,勃然大怒,已将秦墨赶走,并将她禁足家中。她是偷偷跑出来的。
“爹爹……爹爹他根本不听我说!他说秦墨是穷酸画师,给不了我幸福……可是……可是……”金玲珑泣不成声,“没有秦墨,我嫁给谁都不会幸福的!”
阿容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在医案上轻轻敲点。在金玲珑看来,这是大夫在思考病情,唯有阿容自己知道,这是在同步处理欧阳世家的指令与她自己对眼前这个病例的评估。
欧阳上智要的,是金家与邻镇大户的联姻破裂,因为那大户暗中与欧阳世家的对头有牵连,这桩婚事若成,会巩固对方的势力。而破坏联姻最简单的方式,自然是让金玲珑勇敢地追随爱情。
“你的病,在于抉择。”阿容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却奇异地穿透了金玲珑的哭泣,“亲情所予的安稳,与爱情所期的未知。二者皆想保全,便是痛苦的根源。”
金玲珑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她。
阿容起身,从药柜里取出一包宁神的草药,却不是递给金玲珑,而是放入一个小香囊中,递给她。
“此药不足以解你心结,但可让你暂获平静,仔细思量。”她看着金玲珑的眼睛,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你可知,世间道路,并非只有一条。有时,看似绝路,换一个视角,或许是通途。”
金玲珑握着那微凉的香囊,似懂非懂。
“回去吧。”阿容道,“在你父亲气头上,硬碰无异以卵击石。让他看到你的坚持,而非你的反抗。有时,柔弱本身,也是一种力量。”
这话语仿佛带着某种魔力,金玲珑混乱的心绪竟真的平息了几分。她站起身,向阿容道了谢,脚步虽仍虚浮,却比来时多了几分定力。
她离开后,夜月扑棱着翅膀飞过来,落在阿容肩头,咕咕叫着。
阿容轻轻抚摸着它的羽毛,目光幽深。
欧阳上智只要结果联姻破裂。
最简单的方式,或许是暗中助金玲珑与秦墨私奔,一了百了。但这无疑会彻底斩断金玲珑的亲情,将她推入一个全然未知,甚至可能贫苦潦倒的未来。这不符合阿容的性子,也过于粗暴。
她要的,不是一个仓皇的悲剧,而是一个……更有趣的,能让所有人都看似得偿所愿的结局。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金父,金满堂,带着两个家仆,面色阴沉地踏入了医馆。他身材微胖,穿着绸缎长衫,脸上带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此刻难以掩饰的怒气。
“你就是那个女大夫?”金满堂语气不善,“我女儿前几日是否来过?你跟她说了什么?她回去后竟敢绝食抗争!”
阿容正在擦拭铜药臼,动作未停,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金老爷,”她声音平淡无波,“令嫒所患,是心气郁结,忧思过甚。我予她的,不过是宁神静气的寻常草药。至于绝食……”她终于抬起眼,那清澈的目光让金满堂没来由地心头一凛,“非药石所能医,乃是父女之情,生了芥蒂。”
金满堂被这不卑不亢的态度噎了一下,怒气更盛:“你少在这里故弄玄虚!定是你蛊惑了她!那穷画师有什么好?能给她锦衣玉食吗?能保我金家产业吗?”
阿容放下软布,走到桌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的药方纸上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用那平铺直叙的语调说道:
“金老爷忧心产业,人之常情。然,绸缎生意,重在样式新颖,色泽动人。邻镇赵家公子,听闻性好武艺,于经商审美一窍不通。”
她顿了顿,笔尖未停,“而那位画师秦墨,虽无家财,却有一双洞察色彩、勾勒线条的巧手,一颗对美感知敏锐的心。”
她将写好的“药方”推到金满堂面前。
上面并非药材,而是一行字:以色侍人,色衰爱弛。以才助业,源远流长。
金满堂愣住了,看着那行字,脸色变幻不定。
阿容继续道,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字字敲在金满堂心头:“联姻得一时之助,或可解近忧。但若得一匠心巧手,融入自家产业,或可开创独步一方的纹样色彩,那便是长远之利。得失之间,金老爷比小女子更会权衡。”
她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了金满堂脑中那扇被门当户对铁锁禁锢的门。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被固有的观念蒙蔽了双眼,那个他看不上的穷画师,或许并非毫无价值……
又过了几日,事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金满堂再次来到医馆,这次脸色复杂了许多,他支开仆人,对阿容拱了拱手,态度客气了不少。
“阿容姑娘,你……所言似乎有些道理。”他沉吟着,“只是,那赵家婚约已定,贸然反悔,我金家颜面何存?又如何应对赵家的怒火?”
这才是真正的难题,破坏婚约容易,但如何体面地、不结仇地解决,才是关键。
阿容似乎早已料到他会由此一问,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熙攘的街道,平静地开口,说出了一个让金满堂目瞪口呆的故事。
一个关于金家小姐体弱,曾被高人批命,需觅一八字相合、命带文曲星的寒门子弟冲喜,方能保一生平安,否则恐有早夭之虞的故事,而那位赵家公子,八字恰好相克。
“至于赵家,”阿容转过身,目光清澈见底,“他们最近运往北方的三批绸缎,在途经黑风峡时,总会意外受潮霉变,损失惨重。想必,此刻正焦头烂额,无暇他顾。金老爷此刻以命理相克,不忍耽误赵公子为由,携带厚礼,主动上门致歉退婚,并承诺以成本价供应他们下一季所需绸缎,以弥补歉意……想必,赵家权衡之下,会顺水推舟。”
金满堂听得脊背发凉。黑风峡的货损,是赵家秘而不宣的麻烦,这女大夫如何得知?而且,这个计划……简直是将赵家的退路和利益都算得清清楚楚,让他们不得不接受!
他看着阿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看似平凡的医女。敬畏,深深的敬畏,取代了之前所有的情绪。
“你……你为何要如此帮我金家?”
阿容拿起桌上的一株甘草,放在鼻尖轻嗅,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
“我行医,偶尔也治心病。见不得有情人劳燕分飞,也见不得父女反目成仇。举手之劳,结个善缘罢了。”
金满堂不再多问,他知道,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更好。他深深一揖,留下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作为谢礼,转身离开,脚步竟有些轻快。
不久后,镇上传来消息,金家与赵家的婚事果然和平解除。而金记绸缎庄,则多了一位年轻的纹样总监,名叫秦墨。
他设计的蝶恋花系列绸缎,因其新颖别致,迅速风靡附近城镇,给金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声誉和财富。
金玲珑与秦墨,终于能在阳光下相守,而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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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也收获了一个能助他事业更上一层楼的女婿。
一场风波,看似就这样皆大欢喜地平息了。
只有阿容知道,那黑风峡的意外,是她通过欧阳世家的情报网,略作引导的结果。那所谓的高人批命,是她基于金玲珑和赵家公子的生辰八字,随口编造的合理故事。
她给了金玲珑坚持的勇气,给了金满堂一个无法拒绝的利益视角和解决方案,也顺手完成了欧阳上智的任务。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做出了最正确最有利的选择,所有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或至少是能接受的结局。
而计划越复杂遇到阻碍也就越多,就算阿容想得再多,变数依旧在,但演员再精湛的演绎,却逃不过剧本的束缚。
几日后的下午,正在处理药材的阿容并未等到她想要等的人,而是等来了一个人,一个喜欢找她说话的人。
脚步声很轻,带着刻意放缓的节奏,但仍掩不住那一丝虚浮无力,随后,是几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低咳。
阿容没有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将带着泥土气息的草药分门别类。
她知道是谁,这个总在午后出现的病弱青年,是她行医这段时间里,一个不算计划内,却也谈不上干扰的……常客。
他依旧没有通名,她也从未问过。只在心里,与肩头的夜月商量过,暂且称他为笑云,取自他偶尔念及窗外流云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与其病容不符的疏阔。
有次,阿容在与夜月的低声交谈时,被其听到了对于他的称呼,他只是笑了笑,并未纠正,也未认同,仿佛名字于此间,本就是多余之物。
对于计划之外的人,阿容从不投入过多关注,她只是一名大夫。
夜月对他也熟悉了,只是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发出半梦半醒的“咕”声,便将脑袋重新埋回翅膀底下。
笑云今日的气色似乎比前两日更差了些,唇上几乎不见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正落在阿容分拣药材的手指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
阿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但她并不在意,她将一株蒲公英的根须小心分离,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古董。
他在老位置坐下,那是窗边离药柜不远的一张椅子,既能晒到些许温暖的阳光,又不会阻碍她做事。
他也没有急着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动作,目光沉静,像是在欣赏一幅画,或是解读一段无声的经文。
夜月倒是熟稔地“咕”了一声,从梁上飞下,落在他手边的茶几上,歪着头看他。
他似乎也习惯了这小家伙的亲近,苍白的指尖从袖中探出,将一颗早已备好的,适合鸟类的果干轻轻推过去。夜月毫不客气地叼起,满足地吞咽。
“今日天气甚好。”他忽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贯仿佛能穿透表象的洞察力。
“阳光温暖,却不灼人,只可惜,这般好天气,也照不透某些人心头的阴霾,化不开僵持的棋局。”
阿容分拣草药的手未停,一片片叶子在她指尖被归入不同的竹筛。她知道他意有所指,或许是指镇上刚刚平息的金家风波,或许是指更遥远的,他所在意的天下大势。
“阳光过烈,反会灼伤幼苗,阴霾自有其存在的道理,僵局……亦是平衡的一种。”她平淡地回应,如同在陈述一个药理现象,“强行拨云见日,未必是幸事。”
笑云转过身,看向她忙碌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稳定感。他轻轻咳了两声,走到桌边坐下。
“姑娘所言,总是这般……富含机锋。”
他唇角似乎弯了一下,一个极淡的,近乎不存在的笑意,“那依姑娘看,若是一局棋,看似陷入了死循环,进退维谷,是该强行破局,付出惨痛代价,还是该……静待其变,或许柳暗花明?”
阿容终于将手头最后一株草药归拢好,她转过身,去角落的水盆边净手,用干净的布巾细细擦干每一根手指。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桌前,在笑云对面坐下,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
“我是大夫,不通棋道。”她先定了性,随即话锋却微微一侧,“只知人体有病,若邪气盛而正气衰,强行猛药攻伐,或可一时奏效,却易伤及根本,遗祸无穷。不若先固本培元,扶助正气,待自身强健,或可自行化解,或可寻得温和祛邪之机。”
她顿了顿,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补充了一句:“有时,僵持本身,就是一味药,它在煎熬对局的双方,也在……催生变数。”
笑云静静地听着,眼底的光芒微微闪动。他知道,她绝不仅仅是在说医理。
这番关于固本培元,静待时机的论述,恰恰击中了他此刻心中某些关于未来布局的思量与犹豫。
“煎熬……催生变数……”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似有所悟,随即,他抬眼,目光掠过阿容那张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问道:“那姑娘觉得,人心这味药材,是宜用文火慢煎,方能析出真性,还是该用武火急攻,方可速见成效?”
这个问题,带着更深的试探,几乎触及了他理念的核心,是以温和的手段慢慢引导,还是以雷霆之势强行统一。
阿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深入。她伸手,拿起桌上那个她日常使用的、釉色温润的茶壶,倒了半杯微温的清水,推到笑云面前。
“心急喝不了热粥。”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况且,是药三分毒,用何种火候,需先辨明症结所在,体质的寒热虚实,不同的人心,自然需不同的方子,一概而论,恐生偏颇。”
她的话,像一阵微凉的风,吹散了他心头因思虑过甚而产生的些许躁意,他看着她推过来的那杯清水,澄澈见底,一如她此刻的眼神。
他端起茶杯,没有喝,只是感受着那温凉的瓷壁贴合掌心的感觉。
“姑娘总能让在下……觉得清醒几分。”他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杯中水饮尽,那水中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安抚人心的草药清甘。
他没有再追问那些宏大的命题,转而问起了自己近日咳嗽似乎有些加重,夜间难以安眠的情况。
阿容为他诊了脉,重新调整了药方,依旧是那些寻常的,却能恰到好处缓解他症状的药材,她交代着煎煮的注意事项,声音平稳,条理清晰。
笑云仔细听着,仿佛在聆听什么重要的教诲。
末了,他拿起包好的药,付了诊金,起身告辞。走到门边,他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又已拿起医书,垂眸阅读的阿容,以及她肩头那只终于睡醒,正歪着头打量他的猫头鹰。
“下次,或许可以试试在药里加一点安神的合欢花?”他忽然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玩笑的意味,不等阿容回答,便掀帘而出,融入了门外渐斜的日光里。
阿容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合欢花……确实有宁神之效,她抬眼,看向那尚在微微晃动的门帘,目光若有所思。
夜月“咕”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表达自己的看法。
阿容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拂过书页上的文字。
对于这个总爱提出各种问题的病弱青年,她依旧只是一名大夫,仅此而已。
时日流水般滑过,小镇的宁静仿佛一成不变,但阿容知道,离开的时刻到了。欧阳世家的指令已达成,此间的线也已梳理完毕,她需要前往下一个节点。
这一日,她像往常一样,在晨光中整理医馆,将一切恢复成她来之前的模样,只是药柜里的许多药材被她分装成小包,贴上标签,留给了镇上有需要的人。
午后,熟悉的脚步声和低咳声准时在门外响起。
笑云推门而入,目光在扫过异常整洁,几乎空了一半的药柜时,微微一顿,随即了然。他没有询问,只是如常走到窗边的位置坐下,看着阿容将最后几卷医书捆好。
“要走了?”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副温和中带着虚弱的调子,听不出太多情绪。
阿容转过身,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她走到桌前,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比平日更大的药包,推到他面前。
“这是为你配的药,按之前的方子略有增减,足够两月之量。煎服方法写在里面了。”她的语气平淡如常,仿佛只是交代一次普通的复诊。
笑云看着那包得整整齐齐的药,没有立刻去接,他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凝视着阿容。“姑娘此番,算是治愈了此地的病症?”
阿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
“病症百种,我能治者不过万一。此地……气机已通,后续如何,非我能干预,亦非我职责所在。”
她的话像是在说医术,又像是在回应他之前那些关于棋局与人心的问题。
笑云唇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似是苦笑,又似是自嘲。
“是啊,职责所在……”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随即正了神色,看向阿容,语气郑重了几分:“还未谢过姑娘这段时日的诊治与……清谈。”
阿容摇了摇头,“各取所需而已。你付了诊金,我尽了医责。”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过分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补充道:“你的身体,需长久静养,忌思虑过甚。”
这话她说过多次,但这一次,似乎带着一丝不同以往的意味。
笑云听出来了,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姑娘之后,欲往何方?”
“随遇而安。”阿容的回答简洁明了,如同她这个人。
她知道他志在天下,心系他那宏大理想,那理想在她看来,如同试图用一味猛药根治世间所有顽疾,风险极大,但她并未置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都有自己的病要治。
她拿起桌上最后一个收拾好的小包裹,里面是她简单的行装和一些必备的药材。
夜月似乎也感知到要离开,从梁上飞下,精准地落在她的肩头,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看了看笑云,又看了看主人。
阿容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依旧平和,却仿佛带着一丝窗外遥远的云气:“笑云先生。”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这个她与夜月私下的称呼唤他。
“望你……能得长久。”
长久地活着,长久地看着他的理想,究竟会将这片江湖带往何种境地。
然后,她微微侧首,留下最后一句,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如同承诺:
“也祝你的棋局,能早日……得见柳暗花明。”
说完,她不再停留,迈步踏出了医馆的门,青布衣裙的身影很快融入门外熙攘的人流与渐沉的暮色中,再也寻不见。
医馆内,只剩下笑云一人,对着那包整齐的药材,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清苦的草药气息,他独自坐在那里,良久,才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微凉的药包。
窗外,流云舒卷,暮色四合。
他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最终,只是极轻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
那声音消散在空寂的医馆里,无人听见,如同许多未曾宣之于口的理解,与那注定各自风雨的前路,唯有祝愿,是真实存在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