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石岭南坡的雾,到午时还没散。
七爷站在山脚下抬头看。坡陡得像刀削,岩壁裸露,长着些枯死的藤蔓。风从坡上卷下来,带着股奇怪的铁锈味。
他身后站着二十三个人。二十个是百宝阁的好手,三个是他从江宁卫“借”来的弩手。弩手穿着镖师衣服,但背上的弩是军制三连弩,黑沉沉的,弩弦绷得紧。
“七爷,这路不好上。”领头的弩手叫老刀,脸上有道疤从眉骨拉到嘴角,“坡太陡,踩不稳。”
七爷从怀里掏出苏烬给的地图。牛皮纸画的,墨迹很新,标着条弯弯曲曲的路线,终点画了个红圈,旁边注着“主矿脉”。
“苏三说,从西侧缓坡绕上去。”七爷指着图,“那儿有片石林,石林后头就是矿洞。”
老刀凑近看:“他人在哪儿?”
“说在石林等咱们。”七爷收起地图,“走。”
二十五个人开始爬山。西侧确实有缓坡,但缓是相对的,还是要手脚并用。七爷左手缺小指,抓石头时使不上劲,爬得比别人慢。
爬了一炷香时间,前头探路的突然举手:“停!”
所有人伏低。七爷爬上去看——前面十步外,地上有滩暗红色的东西。
不是血。黏稠,在岩缝里积成一洼,表面结着层晶亮薄膜。
“是赤火髓原浆。”七爷眼睛亮了,“矿脉就在附近。”
他蹲下,用刀尖挑了点。浆液很黏,拉出细丝。放鼻子下闻,刺鼻的硫磺味混着金属气。
“新鲜。”他说,“最近才渗出来的。”
老刀盯着那滩东西:“七爷,我怎么觉着……太顺了?”
七爷没吭声。他站起来,环顾四周。雾浓,能见度不到二十步。四周只有风声和碎石滚落的声音。
“让两个人往前探,别走太远。”他下令。
两个手下往前摸,很快消失在雾里。
七爷在原地等。等了一盏茶时间,雾里传回哨音——三短一长,安全。
“走。”
队伍继续前进。又爬了半柱香,眼前出现石林。
石林很怪,一根根石柱立着,高的三四丈,矮的齐腰,石柱表面布满蜂窝状孔洞。风吹过孔洞,发出呜呜咽咽的啸声,像鬼哭。
七爷在石林入口停下。
“苏三!”他喊。
声音在石林里回荡,层层叠叠,传回来时已经变了调。
没人应。
老刀拔刀:“七爷,不对劲。”
话音未落,石林深处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爆炸,是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是惨叫,短促,然后戛然而止。
所有人拔刀。弩手上弦,三连弩对准声音方向。
雾里跌跌撞撞冲出个人——是刚才探路的其中一个。他右臂没了,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东西炸断的。血喷了一路,他跑出三步,扑倒在地。
七爷冲过去把他翻过来。人还有气,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
“雷……雷……”他说了两个字,头一歪,死了。
七爷猛地抬头。
就在这时,他看见石林深处有光。
不是火光,是莹莹的绿光,从那些蜂窝孔洞里透出来,一闪一闪,像无数只眼睛。
“退!”老刀吼。
晚了。
第一声爆炸从左侧石柱根部响起。声音不大,闷闷的,但石柱应声而断,三丈高的巨石砸下来。
“散开!”
人群四散。第二声、第三声爆炸接连响起,石柱一根接一根倒下,砸起漫天尘土。
七爷往石林外冲。刚冲出两步,脚下地面突然一震。
不是爆炸从上面来——是从地下来。
他低头,看见地面裂开缝,缝里透出红光。
老刀扑过来把他撞开。
两人滚出三丈远。原先站的地方“轰”一声炸开,泥土碎石飞溅,打在背上生疼。
爆炸没停。一个接一个,从地底炸起,把整片石林变成雷区。石柱倒塌声、爆炸声、惨叫声混成一片。
七爷爬起来,耳朵嗡嗡响。他看见老刀半边脸被碎石划破,血糊了一脸。
“往坡下撤!”老刀拽他。
两人连滚带爬往下跑。身后爆炸追着脚后跟,气浪掀得人站不稳。
跑到一处陡坎,七爷脚下一滑,整个人滚下去。坡上全是尖锐碎石,滚了七八圈才停住,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他趴在地上咳,咳出满嘴血腥味。抬头看,老刀没跟下来——刚才那陡坎太高,老刀可能绕路了。
雾被爆炸震散了点。七爷看见坡上还有七八个人在跑,但速度慢,身上都带伤。
然后他看见了弩手。
三个弩手背靠背站着,弩已上弦,但没目标。他们在雾里转圈,像困兽。
一根石柱在他们旁边炸开。
不是从根部炸,是从中间炸。石柱拦腰折断,上半截砸下来。一个弩手躲闪不及,被压在下面,只露条腿在外头抽搐。
另两个弩手想救,刚迈步,脚下地面又炸了。
这次炸得狠,泥土掀起丈高。七爷看见其中一人飞起来,在空中翻了个跟头,重重摔在地上,不动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最后一个弩手愣在原地。他端着弩,但不知道往哪儿射。
雾里走出个人。
苏烬。
他走得很稳,手里提着把刀,刀尖滴血。脸上没什么表情,就像在散步。
弩手看见他,弩口一转,对准。
苏烬没停。他继续走,走到弩手五步外,停住。
“放下弩,饶你不死。”他说。
弩手手在抖。他看看周围,同伴都死了,只剩他一个。
“你……你们使诈……”他声音发颤。
“兵不厌诈。”苏烬说,“最后一遍,放下弩。”
弩手盯着他,突然笑了。笑得很惨。
“七爷跑了吧?”他说,“也好……至少……”
他话没说完,弩口猛地抬起——不是对着苏烬,是对着自己下巴。
扣扳机。
弩箭从下颌射入,从头顶穿出。人晃了晃,倒下。
苏烬看着尸体,看了三息,转身往坡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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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爷在陡坎底下等死。
他右腿断了,骨头茬子戳破皮肉露出来。左肩脱臼,一动就钻心疼。最要命的是肋下插着块碎石,扎进去两寸深,每呼吸一次都扯着疼。
他靠坐在岩壁边,看着坡上。
爆炸声停了。雾彻底散了,能看见石林变成废墟,石柱横七竖八倒着,到处是炸出的土坑。坑里隐约能看见残肢断臂,但没见活人。
完了。二十五个人,全折在这儿。
七爷闭上眼。他想起出门前东家说的话:“老七,这趟成了,百宝阁分你三成干股。败了……你知道规矩。”
规矩就是死。
不能被抓,不能被审,不能吐露半点消息。死了干净。
他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匕首很短,但够割喉咙。
举到颈边,手在抖。不是怕死,是疼得使不上劲。
匕首刃贴上皮肤,冰凉。
“现在死,早了点儿。”
声音从旁边传来。
七爷猛地睁眼。苏烬站在三丈外,刀已归鞘,正看着他。
“你……”七爷想骂,一张嘴咳出血沫。
苏烬走过来,蹲下,看了眼他腿伤。
“腿废了。”他说,“但能治。”
“治什么?”七爷笑,笑得咳血,“给我个痛快。”
“那不行。”苏烬从他手里拿过匕首,“林大人要见你。”
七爷瞳孔一缩。
“见我?想审我?”他啐了口血沫,“做梦。老子什么都不会说。”
“说不说随你。”苏烬站起来,“但林大人说了,只要你肯去阳朔走一趟,你江宁那个相好的,还有她给你生的儿子,都能活。”
七爷浑身一僵。
“你……你们怎么……”
“百宝阁的账房先生,去年纳的第三房小妾,住在城南桂花巷。”苏烬说得很慢,“小妾上个月生了个儿子,你偷偷去看过三次。孩子右耳后有颗红痣,像你。”
七爷不说话了。他盯着地面,胸口剧烈起伏。
“孩子才满月。”苏烬转身,“你死,他们陪葬。你活,他们活。选吧。”
风从坡上卷下来,吹起尘土。
尘土打在脸上,生疼。
很久,七爷开口,声音哑得像破锣:
“扶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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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朔城,惊雷府地牢。
林夙站在牢门外,看着里头。
七爷躺在草铺上,腿已经接上了,用木板固定着。肋下的碎石也取出来了,伤口包扎着,但血还在渗,把绷带染红一片。
他睁着眼看屋顶,眼珠子一动不动。
林夙推门进去。
“沈万钧在哪?”他问。
七爷没转头:“不知道。”
“百宝阁和江宁卫什么关系?”
“不知道。”
“谁让你们找赤火髓的?”
“不知道。”
林夙不问了。他走到草铺边,蹲下,看着七爷的眼睛。
“你儿子右耳后那颗痣,”他说,“是胎记,还是后来长的?”
七爷眼珠子动了动。
“如果是胎记,说明这孩子命硬,能长大成人。”林夙站起来,“如果是后来长的……可能是病。得治。”
他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七爷突然开口:
“孩子……是胎记。”
林夙停住。
“生下来就有。”七爷声音很轻,“接生婆说,这是‘朱砂痣’,主富贵。”
“那就好。”林夙没回头,“你好好养伤。伤好了,我让人送你们父子团聚。”
他出门,落锁。
锁舌扣进锁孔,“咔哒”一声脆响。
牢里暗下来。
七爷躺在黑暗里,很久,抬手抹了把脸。
脸上湿的。
分不清是血,还是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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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校场,傍晚。
雷震看着面前二十门新炮。炮身乌黑,炮口闪着冷光。
“试炮!”他吼。
炮手填药,装弹,点火。
二十门炮齐鸣,声震四野。炮弹飞出,在半里外的土坡上炸开一片烟尘。
烟散后,土坡被削平一截。
雷震咧嘴笑了。他回头对林夙说:“主公,这炮成了!”
林夙站在观礼台上,没笑。他盯着那二十门炮,看了很久,突然说:
“不够。”
雷震一愣:“什么不够?”
“炮不够,药不够,人也不够。”林夙转身下台,“杨钊在桂林府有八千兵。咱们呢?”
雷震跟上:“咱们有三千!还有火器——”
“三千对八千,胜算不大。”林夙翻身上马,“所以得让他们不敢打。”
“怎么不敢打?”
林夙抖缰绳,马跑起来。
声音随风飘回来:
“明天,把这二十门炮,拉到桂林府城外十里。”
“一字排开。”
“放一轮齐射。”
“让杨钊听听,惊雷府的雷声。”
马跑远了。
雷震站在原地,琢磨这话。琢磨明白了,他也咧嘴笑了。
笑得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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