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姑苏西郊老窑。
风穿过窑洞,哨音像鬼哭。野草在月光下泛灰白,像淹死鬼的头发。
八辆黑布骡车陷在泥里。赶车的汉子腰里鼓囊,眼神扫着黑暗。
二掌柜从第一辆车下来,披黑斗篷。他踩了踩靴子上的泥,往窑洞走。洞里火光跳,映出人影。
陈平蹲在洞口石墩上,手里转着个火折子。火星子掉在地上,“嗤”一声灭。
“货呢?”二掌柜问。
陈平指指窑洞深处。地上摆着二十口木箱,箱盖开着,露出灰白色硝石和鹅黄硫磺。
二掌柜走过去,抓把硝石在手里捻。颗粒黏手指,他皱眉:“掺了芒硝?”
“三成。”陈平站起来,“防潮,好存。”
“硫磺也掺东西了?”
“两成雄黄,烧起来烟大,但劲儿足。”
二掌柜盯着陈平看了三息,忽然笑了。笑声短,像刀刮铁皮。“陈管事,你当我们是雏儿?”
陈平没笑:“是雏儿就不会来。是行家才敢要。”
窑洞外传来细碎脚步声。很轻,但踩断了枯草。二掌柜手下瞬间拔刀,七八柄刀映着火,寒光晃眼。
脚步声停了。
陈平慢慢走到洞口,朝外看。月光下,二十步外的断墙后露出半个脑袋——是济生堂的老何。老何也看见他了,脑袋缩回去,墙后响起窸窣逃跑声。
“沈胖子的人。”二掌柜走到陈平身边,匕首从袖口滑到掌心,“他也想分杯羹?”
“他想看戏。”陈平说,“看咱们谁先死。”
二掌柜转着匕首:“那就让他看场大的。”
他挥手,手下开始搬箱子。两人抬一口,往骡车上装。箱子沉,压得扁担吱呀响。
陈平数着:一口,两口……十五口。
搬第十六口箱子时,那汉子脚下一滑,箱子砸在地上。箱盖震开,里头的硝石撒出来,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灰蓝色。
不是硝石。
是火药,已经配好的颗粒火药。
二掌柜脸色变了。
他猛地看向其他箱子——那些敞开的箱口,硝石层底下,隐约露出同样的颗粒。
“你——”二掌柜刚张嘴。
陈平已经退到窑洞口。他手里的火折子吹亮了,火苗在风里摇曳。
“二掌柜,”陈平的声音很平静,“林大人让我带句话。”
“什么话?”
“江南的规矩,该换了。”
火折子从陈平手里落下。
不是落在地上。
是落在他脚边一根浸了油的麻绳上。麻绳埋在草里,一直延伸到窑洞深处,连着一排陶罐。
二掌柜看见了。他瞳孔缩成针尖,转身要跑。
来不及了。
麻绳“嗤”地烧起来,火线像毒蛇窜进窑洞。第一个陶罐炸开时,声音闷得像捶鼓。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是火药爆炸。
是石灰罐。白粉喷出来,弥漫整个窑洞。二掌柜和手下全被糊住眼睛,呛得剧烈咳嗽。
几乎同时,窑洞顶传来碎裂声。
不是顶塌了。
是预先埋在上面的水囊破了。不是水,是油。桐油混着菜油,劈头盖脸浇下来,浇了所有人一身。
二掌柜抹了把脸,手上黏糊糊的。他闻见油味,脑子“嗡”一声。
“撤!快撤——”
话音未落,陈平从怀里掏出个铁疙瘩,拉掉扣环,扔进窑洞。
铁疙瘩落地,“咔哒”一声响。
不是雷火弹。
是个铁壳灯笼,里头蜡烛翻倒,火苗舔上浸了油的灯罩。灯罩烧起来,火光在弥漫石灰粉的窑洞里,亮得像个小太阳。
二掌柜最后看见的,是陈平转身冲出窑洞的背影。
然后世界就红了。
不是爆炸。是窑洞里所有浸了油的东西——木箱、麻绳、衣服、甚至空气里的粉尘——全烧了起来。火从地面窜到洞顶,只用了三息。
惨叫声撕破夜空。
八辆骡车也烧着了。火从车篷烧到车架,骡子受惊嘶鸣,拖着火车乱冲。一辆车撞上土坡,翻倒,车上箱子摔开,里面的火药颗粒撒进火堆——
这次是真的爆炸。
轰!
气浪把陈平掀飞出去。他后背撞在断墙上,喉头一甜,血从嘴角溢出来。耳鸣声尖锐,像有锥子在钻太阳穴。
他爬起来,抹掉血,看向窑洞。
三号窑已经成了个大火炉。火光冲天,黑烟滚滚,焦臭味混着肉烧糊的味道飘过来。里头没声音了,只有木料烧裂的噼啪声。
陈平喘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个竹哨,吹响。
哨音尖利,三长两短。
五十步外的乱坟岗后,站起十几个人影。全是黑衣黑裤,脸上蒙着布。他们不说话,快步跑过来,手里提着木桶。
桶里不是水,是泥沙。
这些人围着燃烧的窑洞,开始撒泥沙。一桶一桶往火里撒,压火苗,也盖住那些烧焦的东西。
陈平走到最近的骡车残骸边。车架还在烧,他看见烧剩半截的尸体,蜷缩着,手还握着刀柄。刀身烧红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从尸体的腰带里扯出个皮囊。皮囊没烧坏,里头是账册和密信。账册记着四海阁半年的私货进出,密信有三封,都是写给江宁织造局某位“李公公”的。
陈平翻开最后一封,凑着火光看。
信上写:“……岭南惊雷府疑似掌握新式火药配方,威力倍于常品。若能得之,于公公大计……”
他收起皮囊,看向远处。
断墙那边,老何又探出头。老何看见陈平在看他,脑袋猛缩回去,接着是连滚带爬的逃跑声。
陈平没追。
他走到窑洞口。泥沙已经盖住大半火势,还有几处小火苗在窜。他抬脚,把一块烧焦的木料踢进火堆。
木料砸起一片火星。
火星在空中飘,像红色的萤火虫。
陈平转身,朝姑苏城方向走。黑衣人们还在撒泥沙,没人说话,只有铁锹铲土的沙沙声。
走了二十步,他停下,从怀里掏出个铜钱。
杉字铜钱。他在掌心掂了掂,然后用力一抛。
铜钱在空中翻了几圈,落在烧焦的草地上。正面朝上。
陈平捡起铜钱,继续走。
他走得不快,后背疼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像有针在扎。但他没停,一直走到老窑区边缘的土路上。
土路上停着辆驴车。赶车的是个驼背老头,裹着破棉袄,在打盹。
陈平爬上车板。
老头醒了,揉揉眼,鞭子一抽。
驴车吱呀呀动起来,朝姑苏城南门去。
陈平靠在车板上,看着身后那片冲天火光。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姑苏城里肯定有人看见了。明天,整个江南都会知道——
四海阁的二掌柜,连带着三十个精锐,在西郊老窑验货时,“不慎”引发火药爆炸,全部葬身火海。
意外。
纯粹的意外。
驴车拐上官道时,陈平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撕下一页,用炭笔写:
“西窑已平。账册密信得。沈东家目击。江宁线可追。”
写完,他把纸折成小块,塞进竹管,绑在车板下的暗格里。
绑完,他躺下,闭上眼睛。
后背疼得厉害,但心里那根绷了半个月的弦,终于松了一寸。
驴车摇晃,像摇篮。
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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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岭南阳朔,惊雷府。
林夙没睡。
他站在观星台上,手里拿着刚到的飞鸽密信。信是顾寒声译好的,只有七个字:
“西窑火起,事成。”
夜风吹来,带着秋露的寒气。林夙把信纸凑到灯笼边,烧了。
纸灰飘落,像黑色的雪。
他转身下楼,走进议事堂。堂里烛火通明,顾寒声、苏烬、雷震都在。桌上摊着地图,图上插着红黑两色小旗。
“江南第一步,成了。”林夙走到主位坐下,“四海阁断一臂,沈东家吓破胆,江宁的线露了头。”
顾寒声抬眼:“周文焕的底细,也查清了。老察事‘静默账房’,七年潜伏,手里有阳朔九成军工布局图。图已追回。”
“人呢?”
“地牢。嘴硬,用了三遍刑,只吐了些江南据点的位置。”
林夙手指敲着扶手。敲到第七下时,停住。
“明天午时,城门示众,凌迟。”他声音很平,像在说今晚吃什么,“罪名:通敌叛国,窃取军机。让全城的人都去看。”
雷震皱眉:“主公,凌迟太重,恐失人心——”
“人心?”林夙打断他,抬眼,“雷将军,你觉得阳朔的人心,是靠仁慈得来的?”
雷震闭嘴。
“瘟疫时,我们开仓放粮,那是仁慈。”林夙站起来,走到地图前,“流民来时,我们分田安置,那是仁慈。但现在——”
他手指点在阳朔的位置。
“现在有人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画我们的布防图,要送给我们的死敌。”他转回头,看着堂内三人,“这时候还讲仁慈,那不是仁,是蠢。”
烛火跳了一下。
“苏烬。”
“在。”
“你监刑。三千刀,一刀不能少。割下来的肉,喂狗。骨头架子挂城门,挂到风化。”
苏烬抱拳:“领命。”
“顾寒声。”
“属下在。”
“江南的下一步,可以动了。四海阁现在群龙无首,正是吞并的好时候。让苏晚晴的商队进场,低价收他们的生丝、茶叶、漕运份额。沈东家那边……递个话,就说我想跟他聊聊。”
“聊什么?”
“聊怎么分四海阁的尸体。”林夙嘴角扯了一下,“他要是聪明,就知道该选哪边。”
顾寒声记下。
“雷震。”
“末将在!”
“新式火枪列装了多少?”
“三百杆。工匠日夜赶工,月底能到五百。”
“太慢。”林夙走回桌边,手指敲在桂北方向,“杨钊在桂林府屯兵,北边老察事在调人。我们没有时间了。”
他抬头,看向雷震:“十天。我要五百杆枪、二十门炮全部列装完成。做不到,军法处领鞭子。”
雷震脸色一白,抱拳:“末将……遵命!”
林夙摆摆手。
三人退下,堂里只剩他一个。
烛火烧到根了,火苗晃得厉害。林夙没添蜡,就看着它晃。晃到最后,“噗”一声灭。
堂里暗下来,只有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铺出一片冷白。
林夙走到窗边,推开窗。
夜风灌进来,吹起他头发。他看着外面沉睡的阳朔城,看着更远处黑沉沉的山影。
很久,他轻声说了句:
“还是太慢了。”
声音散在风里,没人听见。
只有城楼上巡夜的梆子声,一声,一声,敲着这漫漫长夜。
梆。
梆。
梆。
三更了。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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