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惊才
外面如何春光和暖, 灵昙水榭里却总有消融不了的冰雪,白色昙花盛开在水中,不如说是盛开在冰面上, 冰底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嬉游的鲤鱼。
还没有走进水榭,寒风裹着酒香昙花香便飘了出来。长廊尽头的凉亭内,着粉白锦绣长衫的男子面前燃着一个红泥酒炉, 炉上烧着酒, 已经沸腾。
留芳快走了两步, 跨进了凉亭, 不敢置信道:“你今日哪儿得来的空闲,来这里烧酒赏花?”
姚真给留芳盛了一杯烧好的桃花酿递到她手里,又给随后进到凉亭的白释盛另一杯道:“今日刚开封了一坛新酒, 拿来给你们尝尝?”
留芳浅抿了一口, 极为给面子地夸赞道:“不是我说,你将来若有一日不想当门主了,可以自封个逍遥酒仙,酿的酒就算标出一壶千金的价格也会有人买。”
姚真笑了笑, 将酒杯接给白释,回答道:“我这酒, 可不是谁想喝本座都愿意卖。”他看留芳一杯已经见底, 又给她添了些道:“我今早听弟子说, 阿释在初试时念了一套心法, 令所以新弟子都顺利通过了测试。”
留芳纠正道:“那有那么夸张, 有几个没有通过。”
姚真道:“没有通过的几人, 都是举荐上来的宗亲子女。”
留芳认真地点头, “这……确实有些尴尬……”随后她突然反应过来, 看向姚真, 震惊地问:“不会宗门消息这么灵通,来昆仑墟堵你了吧?你为了躲他们才来这里烧酒。”
“嗯。”姚真道:“他们非要本座给他们一个合理的理由,是不是有意针对?”
留芳没忍住笑出了声,拍白释肩膀道:“阿释这件事你做的真的太对了。”
姚真摆袖道:“不提他们了,白释,你随留芳去风云殿,可有遇到合眼缘的弟子?”
白释放下酒杯,不解地答道:“我没有多留意。”
“咦。” 留芳惊讶道:“你怎么突然问阿释这种问题,你不会是打算让阿释在这一届新弟子中挑一个徒弟吧?”
姚真端杯浅抿,意味不明道:“我弄丢了他一个徒弟,得给他陪一个。”
“不用。”白释拒绝道。
姚真顿了顿,注视着白释道:“你莫不是还在跟我生气,即使本座不说,你也瞒不住禅师。”
白释道:“我知道。”
姚真从白释手中将空了的酒杯抽走,得偿所愿让白释将目光投向了他,“你若不愿,本座不会逼你,说实话,若不是见你自从那孩子离开后,心情一直不好,本座不会提收徒的事。”
白释沉默了会儿,开口道:“和你没有关系。”
自从初试去了一次后,白释便没有再多关注入门考核的事情。师父给他的石头这两日似乎有化形的先兆,只是等了几日都没有动静,白释一时之间无法断定是什么原因,带着石头到灵阁寻书,看古籍中对这种情况有没有记载。
灵阁中的书籍每一本都是他亲自收集,因为熟悉找的也快。他从书架中取出书,刚翻开一页,便感觉到了空气中细微的陌生灵力波动。
随着波动的方向,他合书寻找,在书架最后一排看见了一位盘腿坐在地上的少年,着新弟子的白色云纹袍,衣袍样式简单并无多余的装饰,却将少年的身姿显得极为挺拔清俊,他手中结着一张幻阵,整个人都被五彩华光笼罩,华光映照下的眉眼,冷硬又恣肆。
白释站着看了一会儿,看少年手中幻阵改变了多种形态,少年始终不得其道,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尝试。
白释出声提醒道:“此阵五行运转是反的,逆着来。”
五彩华光慢慢聚拢到了少年双手之间,幻阵扩大,悬在了上空,一片浩瀚无垠的星海在头顶出现,流星坠落,星光璀璨。
许是少年对幻阵并不熟练,星空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很快就消散了。但少年坐在地上仰头,面上全是开心的笑容,视线从屋顶移到了白释身上,声音清朗惊喜,“帝尊。”
白释捏着书,表情变化并不大,甚至是有些冷淡,轻嗯了一声后问:“这里平常并不会有人,你怎么寻来的?”
耀魄拍了把衣袍从地上站起来,回答道:“入门考核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比试,若得了比试第一会有奖励,弟子便选择了来这里。”
比试奖励白释略有一点印象,当初每位仙君都定了一个,让赢了的弟子在这些奖励中选最适合自己的,白释定的就是灵阁查阅。入门考核设立以来,白释历经了好几届新弟子入门,但他的这个奖励,几乎没有人选,白释差不多都快要忘记这件事了。
他点了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刚走出一步欲离开,就被少年叫住了,“帝尊。”
白释停步转身,疑惑问:“还有其他事吗?”
少年认真注视着白释,道:“帝尊见过弟子两次了,都没有问过弟子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
少年眼眸有一瞬间发亮,随后很是清晰地回答:“耀魄。”他稍微沉思后,又补充道:“北极星。”
白释看着他明亮的眼,由衷道:“这名字很是适合你,灵阁里的书籍庞杂,有些功法秘籍还有法阵并不是适合所有人修习,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不要轻易尝试。”这段话说完,他也不在意少年是何表情,抬步便走了。找到书中记载的内容,浏览完有了印象后,他就将书籍放回了原位。
灵阁一楼靠窗的位置摆着一方梨木桌,桌上有笔墨纸砚。白释将石头从袖中取出放在木桌上,手掌结印,将灵力渡给石头助他化形。
渡灵之法其实并不简单,也极易消耗灵力,时间一久白释便蹙紧了眉峰,他总觉得这石头怪异,似乎在不知餍足地主动吸收他的灵力,但若撤回又会功亏一篑,他又撑了会儿。忽然从旁侧多出来另一道灵力,使用的同样是渡灵之法,开始略有生涩,不过很快他就熟练了起来,渡给石头的灵力也变得顺畅。
白释分出一些心神看向旁边的少年,这次他看的有些久,落在少年身上的视线沉默凝重。
耀魄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他无法忽视这样的视线,侧头唤道:“帝尊。”
白释收回目光,问:“渡灵之法你如何会?”
耀魄过来时顺手将书籍放在了桌边,听到白释如此问,分不出手,他就用下巴指了指桌上展开的书籍回答,“刚学的。”
静放在桌边的书籍,正是白释刚刚放回书架的那本,白释眸中讶然一闪而逝,道:“你天资倒是出众,渡灵之法复杂异常,也不是以你现在的年纪和修为可以掌握。”
少年期待地追问,“这般天资在帝尊眼中算如何?”
白释道:“我是第一次遇见,称得上一句天资惊世,世所罕见。”
耀魄眉眼弯弯,“这种评价弟子却不是第一次听到。”
白释实事求是道:“你担得起。”
桌上的石头吸收够了足够的灵力,有耀眼的金光从石头上扩散出来,逐渐强盛,几乎充盈照亮了整个灵阁,白释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抬袖遮挡过于刺目的光芒。
踢里咣啷数声,桌子上的笔墨纸砚全部被打翻,小孩白花花的身影行动迅速,恍神之间,已经钻进了书桌下,抱紧了自己,羞愤慌乱地命令,“转过去,都转过去!不许看我!”
“他好像是裸的?”耀魄愕然不已,两人低头看着藏身在黑梭梭的书桌下的小孩,似乎都没有非礼忽视的意识。
“呜。”小孩把自己努力往后缩,又凶又可怜,“不许看我!”
白释蹲下身,闭上了眼,伸手哄道:“你出来,我们不看你。”
小孩似乎吸了吸鼻子,迟疑了许久,才小声道:“你给我衣服,我就出来。”
白释再次保证道:“暂时没有衣服,我们不看你。”
身后有窸窣的脱衣声,耀魄将自己身上穿的外袍脱了下来,递进桌下,“穿上可以出来了吗?”
小孩丝毫没有伸手接的意思,强调道:“我不要你的,我要新的合身的衣服。”
耀魄半俯身,低声威胁,“要么你穿上出来,要么我捉你出来帮你穿,你选一个?”
伸出来一只小胖手,不情不愿地从耀魄手中拿走了衣袍,白释站起背身,等了一会儿,他感觉有一团柔软的温热接近,小心地抱住了他的腿。
白释低头,小孩亦刚好仰脸看他,茶褐色的眸子,瞳眸很干净很漂亮,迎着白释略淡漠的视线,并不躲避,也不见害怕。
白释顺手揉了揉小孩柔软的发顶,牵住了他的手,抬眼对耀魄道:“明日你来寻我将衣服取回。”
其实一件外袍没有穿并没有什么影响,他里面穿了中衣,全身上下亦算遮的严实,但对上白释,还是有些不自然和尴尬,亦觉得失礼,反应都慢了半拍,“啊?到哪里取?”
“灵昙水榭。”
翌日中午时分,耀魄便过来取他的外袍,石英已经换了一件合身量的新衣裳。本来白释只是吩咐下去让弟子准备,不知为何,这般细微的事情,竟然能惊动姚真,当天傍晚,他亲自将几身裁绣精美的衣袍送到了灵昙水榭。
石英穿着新衣裳将整个水榭上上下下仔细寻了一遍,找好玩有趣的东西,可最后发现除了外面冰池里的昙花和鲤鱼,没有一处不是冷冰冰加死气沉沉,整个人高涨的情绪没有持续一天就沉了下来。白释更是话少,需要他问一句白释才会答一句,看着他实在无聊,会安抚性地摸摸他的头发,让他去看书或者睡觉,但如此这般就更加无趣了……
因此到水榭的第三天,他就趁白释睡着,偷溜了出去,但还没有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就碰到了找地方练功的耀魄,又被提溜了回去。
石英被抓着衣领悬在半空,怒瞪向耀魄,用眼神表示,“咱俩梁子结大了!”
耀魄笑眯眯的,“我上次来灵昙水榭,看见水榭里有一个厨房,你带我过去,我给你做好吃的。”
石英吞了口唾沫,很没骨气地有些心动,但还是警惕地问:“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
耀魄理直气壮,“我当然可以学你偷溜进去,但不够名正言顺。”
石英思索,“你会做什么?”
“你想吃什么?”
第72章 花羹
记不得从那一日开始石英献宝似的给白释端了一碗粥, 白释并没有多问也未指责后,石英的动作便越来越大,隔三差五总能捣鼓些吃食送到白释面前。
今日端的是一碗百花羹, 白释用瓷勺轻轻在碗里搅了搅,依稀还能看出一些熬煮碎烂馨香的花瓣,但已经辨不清是什么花。白释开始没问, 是他多少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是从何而来, 又是谁在做, 他觉得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更加无关紧要,只是今日这百花羹,委实奇特。
白释并没有立即喝, 而是抬头对上石英一脸期待的表情, 问:“这些时日里的食材你们都是从何得来?”
石英不假思索道:“小厨房里原本就有些。”
“我知道。”白释颔首道:“但今日做百花羹用的花瓣该是新摘的。”
石英明显有一丝慌乱,但他很快让自己镇定下来,指了指窗外的冰池,道:“就……就外面院子里的昙花。”
白释不疑有他, “若只是水榭里的昙花便无事,无极门内许多仙君的居所外都有种植各种奇花异草, 虽看似杂乱无章, 但每一株每一朵都珍贵异常, 千载难得, 不是可以随意采摘的。”
石英瞪圆了眼, 话都说不利索了, “那……那若不小心摘了会……会怎么样?”
“嗯?”不及白释再问, 灵昙水榭外有匆乱的脚步声接近, 白释侧身, 看见容繁撩跑跨进了宫殿,急走两步到白释面前行礼,“弟子容繁拜见帝尊,留芳仙君派弟子带石英小仙君去一趟明光殿,望帝尊准许。”
白释顺手就将碗放在了桌面上,问:“发生了什么?”
容繁道:“多位仙君宫殿外种植的花果丢失,留芳仙君让弟子请石英小仙君过去问几句话。”
石英听容繁说完,伸手急忙抱住了白释的胳膊,着急否认,“石英不知道,石英不过去。”
白释安抚性抓住了石英的手,对容繁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等下便带石英过去。”
容繁再次行礼后,退步离开。石英眼泪汪汪地看着白释,尝试商量,“帝尊……石英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能不能不带我去明光殿?”
白释并不接话,只问:“你摘了是不是?”
石英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嗯。”
“除你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耀魄,杜康……”石英一连说了数十个名字,无一例外全是这届新晋弟子,他说完后,似才反应过来,一脸担忧地抬头问,“若都查出来,他们会怎么样?”
白释牵着石英起身,“我不知道,你随我过去看看。”
明光殿内气氛肃穆,殿中央跪了数十名弟子,姚真撑膝坐在主坐高位上,左右列坐诸位仙君。
一声不轻不重的低笑后,姚真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神色与话语具是亲和,“自无极门创建以来,本座历经了数届新弟子考核,倒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情,本座看今日人数也不少,你们也都不愿意说到底有那些人偷摘了,不若本座决定,无极门如何把你们接到昆仑墟,便如何把你们送回去?”
留芳看了一眼殿中闻此脸色瞬间惨白的一众弟子,出声道:“帝君,此事是留芳看顾不利,虽说确实该罚,但如此惩罚是否太严重了?”
姚真毫不顾忌情面,道:“那该如何?诸位仙君的损失,本座替他们陪吗?无极门既然设了规矩就该守规矩,难不成设这些规矩条律就是让他们破的?”
“本座替他们陪。”随着温润沉静的声音落地,一袭白衣墨发的青年跨进了明光殿,白释背着光影,右手牵着石英。
留芳脸上的惊喜之色难以掩饰,“阿释。”
姚真愣了愣,似乎没有预料到白释会突然出现,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自然地从主坐上站起,拾步到白释跟前,“你怎过来了?”
白释又重复了一遍,“诸位仙君的损失我来陪。”
“白释……”姚真刚欲说话,石英便紧接着突然跪地道:“是石英嘴馋,想喝百花羹,想吃用新鲜果子做的糕点,才央求他们给我做的,石英并不知道那些花果如此珍稀,以为和下界的花果区别不大,帝君如果要罚,帝尊说也该连我和他们一块儿罚。”
白释补充道:“不知你此次惩罚的标准是什么?如果说吃过的都要罚,我也尝了一些。”
姚真无可奈何,“白释……”
有仙君连忙出声插话道:“不过是几株花草,难得石英小仙君瞧得上,此事便罢了,我们不追究了。”
白释转身对上说话的仙君,认真道:“不论诸位损失多少,我一定尽力赔偿。”
留芳也急急道:“镜花坞内不管什么花草灵果,若诸位愿意,也可以当是赔偿。”
“既如此,便罢了。”姚真说了这么一句后,想了想突然道:“不过,还有一事,本座的桃源花榭丢了两坛桃花酿,你们可有人见过?”
殿中一众弟子左看看又看看,窃语半响后,无一人再继续出声,姚真又追问了一遍,“都不知道?”
“弟子偷拿了。”跪地的一众弟子中间,一位为首的少年,蓦然承认道。
姚真的视线落在了少年身上,身形清瘦俊逸,还有一股独属于少年不知天高地的明朗骄衿,他沉声笑着问,“你一个?”
“是,弟子一个。”耀魄继续道。
留芳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她的目光略过耀魄,落在了殿中另一位跪着的少年身上,杜康捏紧了拳,他捏拳的手用力到几乎泛白,他身旁与他一同跪着的是雁回春,在一众弟子中间,身形瘦小异常,雁回春似在姚真问话后,犹豫再三,打算起身,但是被杜康一把给紧紧按住了。
两人僵持不下,殿中安静异常,再姚真张口再次说话前,忽然远远站在殿内旁侧,冷着脸看了许久的容繁撩跑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弟子容繁也偷拿了桃花酿。”
耀魄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容繁,尝试用口型质问,“你胡说什么!别添乱!”
殿内有仙君都来不及怀疑,瞬间便坐不住了,“帝君,我们也知你的桃花酿不轻易予人,即使半杯也是难求,但他们毕竟刚来无极门,定是不知,老夫觍脸还是想给他们求个情,此事便小惩大诫。”
姚真并不回话,似嘲弄般牵了下唇角,认真看向白释问,“阿释说说,本座该如何处置?
白释道:“下次你若酿酒,我帮你一起。”
姚真唇角的笑意扩大,瞬间眉开眼笑,爽朗道:“罢了罢了,你都如此说了本座再继续揪着几坛酒不放过,便是本座不够宽宏大量了。”
耀魄着急欲阻止,“帝尊!”但白释并没有看他,往后退了一步,牵石英起身,对姚真道:“若再无其他事,我便先回水榭了。”
入秋之后,灵昙水榭内的温度便越发低了,这日,难得出了和煦温暖的日光,白释仰躺在冰池便的藤椅上,金色的日光渡了他一身,他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如此闭眼浅寐是难见的岁月静谧与美好。
最后一个音节消逝,姚真将手掌抚在琴弦上,出声唤道,“白释。”
白释并不睁眼,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在听。”
姚真摇了摇头,毫无办法,“本座看你是快睡着了。”
白释侧身看向姚真,真诚建议,“我不通音律,确实听不出好歹,你若想找人评鉴,可以再寻寻其他人。”
姚真遗憾道:“看来长风琴与长云笛恐怕难有合奏的一天了。”
白释垂眸想了想道:“你若想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姚真好奇问:“什么办法?”
白释从袖中将一柄白玉笛拿出,玉笛两端雕着精致的云纹腾,在白释指尖打了一个转,便飞到了半空,悠扬的笛音从白玉笛中缓缓流出。
姚真合着长云笛的音律拨动手底的琴弦。长风琴与长云笛合奏的曲子,也没有让白释多坚持多长时间,一曲未完,白释再次合眼睡着了。
姚真从琴桌后转出来,盯看着白释的眉眼,失笑出声,他指尖捏着一枚色泽柔润的白玉簪,俯身拨开白释散在肩膀上的头发,认真地寻着角度,打算将玉簪换给他。
只是刚抬起手,动作却突然顿住了,他听到灵昙水榭外有脚步声接近,瞬间便将玉簪重新收回了袖中,起身看向长廊。
耀魄僵站在廊下,似是还没有从不可置信中回过神,直直地盯看着姚真,垂在身侧的手指因为努力克制,在微微颤抖。
姚真神色如常,浅勾了下唇角,意味不明道:“这还没拜师呢,便日日往灵昙水榭跑,这若真拜师了,是不是打算住在这里?”
耀魄咬紧了牙关,“与帝君无关。”
姚真毫不在意,从耀魄身旁径直离开。耀魄回神看向白释,白释已经被吵醒,他直身在藤椅上坐起,视线扫过耀魄身后,问:“石英呢?怎么没有跟你一块儿回来?”
耀魄调整好表情,对于刚刚无意间看到的场景,努力忘记,往白释身边走道:“今夜中秋,石英跟回春他们去锦官城玩了。”
“嗯。”白释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便没有后文。
耀魄走到了白释身边,不依不饶地问:“”帝尊不问弟子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起去,现在就回来了?”
白释虽然不解,但还是顺着问:“为何?”
耀魄并不直接回答,“帝尊先闭上眼。”
白释疑惑,但耀魄坚持,他实在也拗不过他,依言缓缓闭上了眼,闭眼之后,五感变得格外清晰,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灵力的波动,片刻之后,耀魄道:“帝尊,可以睁开眼了。”
入目是一片漆黑,不及白释转头问耀魄,一束亮光从眼前划过,直飞上了天幕,漫天的烟花盛开,圆月明亮,繁星点缀。
白释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昆仑墟永昼无夜,他太久没有见过星空与夜晚,更何况还有这般盛大的烟花,朵朵绽开,五色华彩映亮了整个天幕。
“锦官城的圆月与烟花都非常漂亮,弟子希望帝尊也能看见。”耀魄侧头看着白释道。
白玉笛落在了白释手心,本来冰凉细腻的触感如今却微微发烫,白释手指摩挲过白玉笛,缓声道:“确实很漂亮。”
耀魄见白释由衷称赞,也是开心,“不过若要真论漂亮,还是魇都的夜空与烟花秀震撼。”
“魇都?”白释亦是惊讶,“你去过?”
耀魄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过于得意忘形,说错了话,急忙解释,“小……小时候,走丢过一次,不过很快就被父亲寻回去了。”
这理由实在蹩脚,他害怕白释继续追问,从怀中取出包的严实的糕点,递给白释,“我还带了月饼,帝尊要尝尝吗?”
白释看着耀魄手里的月饼,静了许久,耀魄都有点怀疑这般普通的东西,是否惹恼了白释,白释却突然起身道:“你等一下。”
他转身进了宫殿,不一会儿拿了两小坛酒出来,将一坛接给耀魄,询问道:“能喝吗?”
耀魄赶忙接住,酒坛外面绘着一截桃枝,他接住后,倒是有些抗拒,“桃花酿?”
白释不太明白他突然暗下的神色是因为什么,揣测着解释道:“无碍,我这里有许多。”
“没事。”耀魄没再多说,他自然地打开坛封抿了一口,岔开话题问:“帝尊为何一直待在昆仑墟,都不去旁的地方?”
“不知道去哪里。”白释坐回了藤椅上,如此孤凉的回答,他的表情变化也不大。耀魄转头看着白释的侧颜,烟花的光亮映照下,五官虚虚实实,看不真切,也看不明晰,耀魄有一瞬间的语塞,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他默默灌了数口酒,意识开始逐渐模糊,恍惚中他听白释问:“你通音律吗?”
“如果不会,可以学一下,学会了,我送你一件礼物。”
第二日的日光移进来,耀魄才睡醒,身上盖着薄锦被,被子上沾染着若有似无的昙花香,不知为何,他的后颈极为酸痛,从床榻上下来后,他穿靴跨出寝殿。
白释正在外面,不知在做什么,听到脚步声,便转过身对上了耀魄略茫然的表情,“帝尊。”
白释点头回应,看了他一会儿道:“你以后还是少喝酒。”
耀魄还残留最后一丝期冀,“弟子昨晚?”
白释毫不委婉地评价道:“酒品很差。”
耀魄尴尬地揉了把后颈,记忆稍微回笼,白释下手是真的毫不留情,他都怀疑这一掌拍的,他绝对昏迷了不止一夜。
耀魄窘迫异常,这个话题实在不好继续下去,努力想了想问:“弟子记得昨晚帝尊问弟子通不通音律?”
白释点头,“嗯。”
“帝尊还说我若通,便送弟子一件礼物。”
“是。”
“弟子不敢说精通,但确实也略懂一些。”
白释手心祭出一柄白玉笛,递到了耀魄面前,“试试。”
白玉笛两端雕刻的云纹腾,古老神秘,耀魄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紧紧凝在了玉笛上,“长云笛?”
他震惊抬头,不可置信,“帝尊说得礼物是长云?”
白释颔首,“是,你若能吹响它,便赠予你。”
耀魄小心从白释手中接过长云,玉笛周身莹白如雪,触感温凉细腻,指腹摩挲过上面的雕纹,似有纯澈的灵力从玉笛上渡进掌心,他犹豫再三,才敢将唇贴在了笛身上,吹响几个简短的音节。
白释一直看着他的动作,见此,隧道:“今日起,长云便是你的了。”
耀魄将长云收回,紧紧握在手心,望向白释,鼓足勇气问:“帝尊既然将长云赠给了弟子,七日后便是无极门的收徒礼,弟子若赢了,帝尊能否收弟子为徒?”
“我赠你长云和收不收你为徒并无关系,你不必有此负担……”
不及白释把话说完,耀魄便转身跑出水榭,话语远远地传过来,“七日后的终试弟子定拿第一,到时帝尊可要收我为徒!”
第73章 终试
“在终试开始之前, 本君再格外宣布一件事。”留芳清了清嗓子,视线虽然落在高台下的一众弟子身上,余光却不可见地扫过白释, 很快又收了回来继续道:“今年与往年不同,你们在进入无极门后,每一个人都增加了一个积分值, 相应无极门也根据你们这些时日的表现排了一个积分榜。”
新弟子中有声音传出, 或惊讶或不解。留芳抬手掐了一个决, 她手边即可便出现了一张金榜, 各弟子名姓与其累积的积分值从高到低依次排列,“相信大家多少也有了解,帝君自无极门创立以来, 因事务繁忙从未收过徒, 他早些时候便与我商量,打算借此次新弟子入门收一位亲传弟子,门主收徒兹事体大 ,为表公正与重视, 帝君打算选积分榜的第一名,并将长风琴赠予他……”
留芳的话还没有说完, 台下的弟子群已经哗然。雁回春从金榜上收回视线, 担忧地看向紧抿着唇线, 面色完全沉了下来的耀魄脸上, “耀魄, 你似乎是第一。”
“我看到了。”耀魄垂在身侧的拳捏的用力, 他拼尽了全力, 才不至于让自己过于失态。最后一场终试, 风殿和云殿一起共二十六名弟子, 采取抽签方式选择对手,一对一进行对擂比试,获胜则拿到选师的资格,如果输掉比试,当场便会被退后玉简,预示着直接考核失败,离开无极门。
他如今已经是积分榜第一,再赢一次肯定还是第一,可如果输了,别说拜师,他连继续留在无极门的可能都没有。
他抬头望向高台主位,姚真侧身在与旁边的仙君低声交谈,并不看台下弟子。他无法揣测,这样的规则,是真的从一开始就有,还是说临时因为某种原因,新增加的。
许是他的目光毫无遮掩,过于直白,姚真转头过来看了他一眼,眸底浸着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的亲和笑容,但他却莫名在这极为随意的一瞥中,如芒刺背。
沉穆杳远的钟声敲响了三下,主事弟子高喝,“终试开始!新届入门弟子进行抽签。”
随着抽签结束,主事弟子将比试的场次与对手高声念了出来。
“第一场,朝歌城临风阁谢元凤与蒙州杜氏杜康。”
“……”
“第五场,神女岛耀府耀魄与无尽海沧澜宗容繁。”
“……”
“第十二场,雾镇雁氏雁回春与锁云山飘渺门夏清清。”
“第十三场,……”
“阿释。”留芳返身退回到高台之上的座位,他右手边便是白释的座位,往常白释并不会出席这样的场合,今日却难得她都没有来得及提,白释就主动过来了,只是从她开始念规则至今,白释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她出声唤了一句问,“阿释在想什么?怎如此出神?”
这一声呼唤似乎才唤回白释的思绪,他看向留芳,迟疑了下问,“何时有的这个规则?”
留芳哑然一瞬,姚真已经顺着白释的问题,接过了话头,道:“早些时候就有准备了,阿释如此问,是觉得哪里不妥吗?”
白释道:“一直没听你提起过。”
姚真颔首道:“确实有刻意隐瞒。”
一旁有仙君抚须赞叹了一声,心领神会道:“帝君思虑得倒是周全,若让各门各派提前知道门主收徒,恐怕会招惹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放到今日说最是恰当不过。”
没有来得及过多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一道肃厉的声音直接打断道:“这事倒不要紧,只是这终试规则多少有些问题,怎么让耀魄与容繁分到了一组,他俩谁输,老夫都觉得不妥当!”
有仙君安抚道:“虚壶,无极门历来终试考核的规则都是如此。”
虚壶怒声便反驳道:“有问题便是有问题,历来规则如此也不代表没问题!”
另一位仙君接话忧虑道:“虚壶说得倒也不错,这届弟子若论资质和悟性,耀魄与容繁都称得上一句惊世之才,容繁若因不敌耀魄而退回玉简,不说与无极门而言是遗憾,我们也难以面对岚婳仙君临终时的托付。”
姚真道:“比试并未结束,结果便未定,倒不必这么早就下定论。”
仙君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姚真接着道:“至于这终试的规则有没有问题,当初在设立终试规则时,就没有想过要公平公正,无极门这些年来新入门的弟子,几乎覆盖了各地有宗门无宗门所有资质上乘的年轻子弟,各门派并非没有微词,即使无极门如今确实是仙门之首,本座也没有想过无极门要一家独大,门派林立,各司其长,才是本座期望看到的。”
虚壶拱手道:“老夫看的浅显了。”
姚真摆了一下手,将目光投向了比试的擂台,他们说话的间隙,比试已经结束了多场,接下来一场主事弟子高唱的正是耀魄与容繁的名字。
众位仙君停下交谈,随着姚真的视线都看向了擂台,有仙君下意识端正了坐姿,难得对这次比试显现出紧张和在意。
耀魄手心握着长云,踏上擂台后,并没有多余的前戏和招式,与容繁正面想接,已经过了数招。
虚壶紧紧凝着耀魄手中的白玉笛,视线完全移不开,他震惊又不敢置信,“帝尊,耀魄手中拿得可是你的长云笛?”
“嗯。”白释点了下头。
虚壶侧身看向白释,着急地问,“帝尊何时将长云笛给了他?”
白释道:“有些时候了。”
姚真展了下衣袖,随着低头的动作,他掩住了眼底蓦然浮现的暗光,等再次抬眸神色已经恢复如初,略责备道:“你既然将长云笛赠给了耀魄,也该提前跟我说一声,我便无需再将长风琴拿出来了。”
白释沉默了会儿回答道:“原是我的事情,我也未曾预料到。”
姚真盯看着白释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唇角的笑意愈深,“你属意他,有收他为徒的打算?”
除了擂台上的比试声,四周突然变得寂静异常,坐的近的仙君连呼吸都屏住了。白释似乎压根没有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凝肃,缓慢道:“长云笛难得喜欢他,我便没有将长云笛继续强留在我手中的道理。”
姚真理解地点了点头,道:“那这倒是难办了,若耀魄此次比试赢了容繁,本座岂不是还要将长风琴赠给他。”
“他若赢了,你便赠给他。”白释回答的认真。
姚真眼底却多了些兴味,半开玩笑般道:“如此,阿释可会怪本座横刀夺爱?”
白释诚心道:“你收和我收并无区别。”
留芳低咳了一声,打破怪异的气氛,“此次选上来的新弟子资质都算不错,阿释如果确实有收徒的打算,也可以再看看其他弟子,待会儿比试结束后的收徒礼,阿释便第一个选。”
其他仙君连声便道:“这么多年了,帝尊难得想收徒,你便先选。”
盛情难却,白释极为僵硬地应下,“好。”
耀魄与容繁的擂台比试,陷入胶着之境,耀魄似是有意拖延,他招式凛冽速度也是极快,但每次到他快要获胜时,他都不知因为何种原因,全部都有意避开了。比试的时间越长,容繁便越发没有耐心,他咬牙低声喝问出声,“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耀魄用长云抵挡住容繁的招式,吊儿郎当道:“能有什么意思,就是在想这场比试要不要你赢。”
容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侮辱之言,抬臂刺剑,几乎瞬间就转换成了杀招,“耀魄!”
“生气做什么?”耀魄毫无所谓,“你不是一直想赢,让你赢就是了。”他猛然滑步后撤,在容繁抵到他胸口的剑尖逼迫下,径直跌坠下了擂台。
容繁没有一点预料,虽匆忙撤剑,但耀魄已经轻飘飘地落到了擂台下的地面上,仰头看着他一派轻松自然地耸了耸肩,“你赢了。”
容繁本来白皙的面颊,都被气成了赤红色,厉声命令道:“你上来,我们重新比。”
耀魄将长云握在手心,“不比了,你赢了,我认输。”
容繁气急攻心,“你……”他飞跃下擂台,根本不在乎比试结没有结束,再次向耀魄攻了过去。
耀魄不欲再战,被逼迫的连连后退,他本来心情便不爽,如此被强,更加没有什么好脾气,“赢都赢了,有完没完!你也太难伺候了些。”
容繁固执异常,“不算!”
耀魄虚晃了一招,等容繁反应过来,长云笛的笛端已经毫不留情地抵到了容繁的脖颈,动怒道:“够了!本公子没心思陪你。”
容繁目光下落,似乎这才认出耀魄手中玉笛,“长云笛?”
耀魄将长云笛收回,冷声道:“既然认出来了,也该知晓长风琴我没有一点儿兴趣。”
容繁还欲再说,主事弟子已经从后面走到了两人中间,他手中拿着玉简,递给耀魄,“终试惜败,玉简按规则退回,你暂且仔细保管。”
耀魄双手接过,“谢师兄。”
主事弟子张了张口却并没有说话,只俯身郑重行了一礼。
姚真撑膝看着高台下发生的一切,面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主事弟子已经高声唱出了此场比试的结果,有仙君还是无法相信,“耀魄怎么会输?”
话还没有说完,便触及到姚真睨向他的视线,愣生生将后面质疑的话语,全部吞了回去。
姚真语气平常,“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输了就是输了。”
留芳一直注意着白释,见白释微皱了下眉,便担忧地唤,“阿释。”她倾身到白释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阿释不必遗憾,你如果真的属意耀魄,我之后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将他留下。”
白释注视着留芳,留芳轻轻眨了下眼,安抚般道:“放心,我想办法。”
之后的几场比试,耗费的时间并不长,很快便结束了,赢了比试的弟子被主事弟子引着迈上高台,参加接下来的收徒礼。
输了的弟子退回玉简,远远地被隔在了高台外,白释寻了几圈,并没有寻见耀魄的身影。
钟声敲响,收徒礼正式开始后,姚真将长风琴亲手接给容繁,从主事弟子端的檀木盘中取走了容繁的玉简,便算收徒礼成。
檀木盘内除放置容繁玉简的空缺外,还剩下十二枚玉简,主事弟子将檀木盘高举过头顶,半跪在了白释面前,旁侧即可有弟子唱喝,“请帝尊择徒!”
十二名新晋弟子皆垂手恭敬立于下方,主事弟子接着唱,“愿拜帝尊为师者往前迈一步行叩拜之礼!”
十二名弟子全部往前迈了一步,跪地叩拜,“弟子愿拜帝尊为师,望帝尊择选。”
白释的目光落在了檀木盘内的玉简上,静了许久之后,他摆了下手,轻声道:“弃。”
负责唱喝的主事弟子略微犹疑后,紧跟着便高声道:“帝尊放弃择徒,众弟子免礼,退步复原位。”
姚真凑近白释问:“阿释是都不满意?”
“不是。”白释道:“我仔细想了想,我暂且还是不收徒了。”
姚真好奇地问:“为何?”
“姚真,没有原因。”白释蓦然间竟微有薄怒。
姚真眸色暗了暗,没有再继续追问,两人之间气氛莫名僵持,其他仙君也没有谁没眼力见地触霉头。
白释坐着观完之后几位仙君的收徒礼,最后只剩下虚壶,新晋弟子也只余雁回春一人,雁回春踌躇再三,依着之前的礼数,往前迈了一步跪地叩拜,“弟子雁回春愿拜……”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虚壶突然厉声呵斥道:“起来!”
雁回春本就瘦削的面庞瞬间失了血色,变得惨白一片,他惴惴不安,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冲撞到了仙君,话语都结巴了,“仙君恕罪,弟子知罪。”
虚壶愈发不耐,“起来。”
雁回春小心站起,垂着头完全不敢直面对上虚壶的视线。
虚壶脸色并不好,他盯着雁回春看了半响,才道:“你无需拜老夫,更没有必要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了,才勉强自己拜本君为师。”
雁回春着急想否认,奈何因为紧张,话语死活无法顺畅表达出来,“不……不是,弟子……”
“够了。”虚壶并没有心思听他说完,“老夫之前收过一位徒弟,因为一些原因跑了。”
雁回春膛目结舌地抬头看向虚壶,入门考核这段时间里,他多多少少对于无极门的几位仙君都有一些耳闻和了解,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虚壶会如此直接地自己说出来。
“因为这件事,老夫现在在你们口里是什么样子,本君心里有数,今日这拜师礼老夫不勉强你,就此作罢。你也无需担心,老夫对外会如实说,不是老夫不愿收你,而是你不愿拜老夫为师,除无极门外,你想进那门那派,想拜何人为师,老夫都可帮你举荐。”
另有仙君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劝解道:“虚壶,你也听听弟子他的意思,哪有这般武断就替他做决定的,万一他确实诚心想拜你为师呢,岂不伤了他一片赤诚之心。”
雁回春后知后觉地再次跪地叩拜道:“弟子愿拜仙君为师。”
虚壶紧盯着雁回春,试图从他身上找出一些勉强来,再次喝问:“老夫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可确实是诚心想拜老夫为师?”
雁回春额头触地,道:“弟子诚心。”
虚壶还是怀疑,姚真轻笑了一声,“虚壶,本座看他倒是不错,不必推辞了,收下吧。”
虚壶侧身向姚真拱手,“虚壶谨遵门主言。”
第74章 钥匙
收徒礼结束, 等新晋弟子全部退下,诸位仙君起身就要离开之前,留芳突然抬手拦住道:“诸位等一下, 留芳还有一件事与诸位商量,门主。”留芳语气严肃,“耀魄的资质有目共睹, 终试虽然惜败, 但留芳还是觉得可以格外再给他一次机会, 将他留在无极门。”
刚刚起身到一半的仙君又重新坐回了座位, 抚须思考半响,接道:“凭心而论,在这一届新弟子中, 耀魄的资质悟性绝对称得上一句百里挑一, 百年难得,如此让他离开,会是无极门的遗憾。”
“而且……”仙君犹疑道:“帝尊已经将长云笛赠给了他,拿走长云笛却不是无极门弟子, 这事传出去也不妥当。”
“能有多不妥当!大不了让帝尊把长云笛收回来。”仙君中不知谁突然插了这么一句,话音刚落, 留芳就呛了回去, “赠给了便赠给了, 这事你做的出来, 阿释却未必做得来。”
在出言的仙君面色铁青动怒前, 姚真呵斥道:“留芳。”他接着道:“耀魄是什么资质实力, 本座瞧得出来, 但从一开始本座也说得很清楚, 无极门的弟子考核, 目的从来就不是将所有优异的弟子全部留在无极门,若长此以往下去,还有众仙门什么事。”
“你的思虑我也清楚。”白释语气平静,虽是不大的声量,却将所有仙君的视线全部吸引了过去,许是未曾料到白释会开口,“姚真,但每一个参加无极门入门考核的弟子,为的都是最终能留在无极门,我不太理解,既然从一开始便没有公平公正一说,又为何设这场考核?”
“白释。”姚真无奈道:“许多事情不是想象中这般简单。”
另有仙君补充解释道:“帝尊,门主的难处我倒是清楚一些,无极门的入门考核规则当初在设立的时候,其实有其他宗门的人参与,但即便如此,每届新弟子入门后各宗门的微词也不在少数,”
高台上的气氛陷入凝滞,沉默了许久,白释又问了一遍,“没可能吗?”
姚真面色渐虞,“你确实想将他留下?”
白释颔首,“嗯。”
姚真揉了揉眉心,妥协道:“你既想留便留吧。”
旁侧某位仙君惊诧出声,“门主……”
姚真抬手制止住他开口,面对白释道:“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若连这点小事的决定都替你做不了,这门主也不用当了。只是……他留可以留下,收徒的事情还是需要从长计议,无极门可不能为了他一人接二连三地破例。”
留芳向白释眨了下眼,顺势便站了起来,“那帝君,我现在去传话,再迟些,人都该送走了。”
“我算是看出来了。”姚真被气笑了,“你们两个这是合起伙来给本座设套。”
高台之上瞬间笑开了,“留芳仙君敢这么明目张胆,还不是谋准了只要帝尊开口,门主一定会答应。”
*
容繁伸手便欲拉耀魄的胳膊,“你现在随我去向门主求情,他会将你留在无极门。”
耀魄甩开容繁的手,像是听到了笑话,“求情?你在开什么玩笑!”
容繁极为严肃,“我没有在开玩笑。”
“跟你怎么就是说不清楚呢。”耀魄烦躁道:“这件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是有意输给你,今天换谁来,这场比试我都得输。”
容繁隐忍道:“你就非帝尊不可吗?”
“是,非帝尊不可。”耀魄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争论,随口敷衍,“行了吗?”
容繁捏拳站在耀魄面前,因为努力克制,掩在衣袖里的手指都在颤抖。
“吵什么呢?隔老远都能听见。”突然一道声音响起,等容繁反应过来,留芳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容繁慌忙抬手行礼,“留芳仙君。”
留芳点了下头算是回应,伸手到耀魄面前,“把你的玉简暂时先交给本君,众位仙君刚刚商量,决定破例让你留在无极门,不用回去了。”
容繁的惊喜之色掩饰不住,耀魄倒是冷静,他谨慎地问:“怎么回事?”
留芳道:“帝尊帮你向门主求情,你不用离开无极门了,不高兴吗?”
“帝尊?”
留芳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身就看见白释往这边走了过来,再次向耀魄讨要道:“先把玉简交给我,本君这会儿忙得很,还有什么疑惑可以问阿释。”
她拿到玉简,临走时还顺带叫走了容繁。
耀魄站着没动,一直等白释在他面前站定,才迟疑着开口,“帝尊。”
白释问,“留芳可与你说了?”
耀魄点头,“说了,弟子的玉简留芳仙君刚也拿走了。”
眼看这一句问完后,白释就没话说了,耀魄赶紧接道:“弟子多谢帝尊。”
白释道:“不必谢我,以你的实力如果顺利,留在无极门并无问题。”
耀魄苦笑道:“顺利不了,弟子的运气一直很差。”
有几位弟子过来,向白释行过礼后,将信物一一递给耀魄,“我们仙君说,耀公子若愿意,今后可常来门下坐坐,修炼上若有疑问,也可来问。”
白释站在一旁,看耀魄不过一会儿,两只手里便被塞满了各种信物,难得显出一抹手足无措来,白释忍俊不禁,“倒也不失为因祸得福……”
耀魄正在把信物往锦袋里塞,蓦然听到了一声轻笑,手上动作都顾不上了,急急抬头看向白释。
白释本便生的好看,即使是这般浅淡的笑容,也将他五官的容色无限放大,不同于往日里的冷漠,他笑起来,眉眼微弯,周围的景物似乎都跟着变得温柔了。
耀魄有片刻失神,努力让自己恢复如常,向白释伸手,“帝尊就没有什么表示吗?其他仙君可都给了。”
白释抬手,掌心浮现出一把银白色钥匙,他在耀魄的注视下,将钥匙放在了他的掌心,道:“灵阁钥匙,从今以后,灵阁任你出入。”
耀魄将钥匙用力握紧在手心,“弟子谢过帝尊。”
白释看见不远处围站着数十名弟子,每隔一段时间就探头往这边望一望,他收回视线,提醒耀魄,“他们该是在等你,过去吧。”
耀魄也注意到了,在转身离开之前,问:“弟子待会儿可以来水榭吗?”
白释不假思索,“你想来随时可以。”
灵昙水榭的小厨房内挤满了人,桌子上摆满了菜肴,众人围坐,一名弟子连扒了几口菜,含糊不清道:“我今日终于尝出了些味,不瞒你们说,前些时日虽然也常过来,但一直忧虑着终试,生怕自己输了比试,留不下来,真的是日日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弟子们毫无顾忌地哄笑成一团,“快别说了,其实都一样。”
“你们也忧虑?我是真的一点也没有瞧出来。”
“以我爹的脾气,我若不能留下,回去先不说会不会被打断腿,这日后只要想起就要被念叨。”
石英穿梭在弟子之间,挑挑拣拣寻了满满当当一碟他觉得好吃的东西,端到了白释面前,“帝尊,你快尝尝。”
白释夹了一片莲藕咬了一口,抬头就是石英与留芳两双期待的目光,“好吃吗?”
白释僵硬地点了下头,“嗯。”
“好吃,我再去给帝尊夹。”石英开开心心地端着小碟子又走了,留芳撑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白释吃东西。
周围喧嚣声大,白释却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他吃东西的动作慢,甚至是有些生涩,遇到没见过的菜品,犹豫一会儿才会喂进口里,滋味合口,双眼会控制不住地微眯,若不合口,轻蹙一下眉峰,还是会咽下去。
留芳看了会儿,忍不住喟叹出声,“一直没有察觉出来,其实阿释是喜爱热闹的性子,也喜欢这些东西。”
白释疑惑抬头,还没有想清楚留芳是什么意思,就听到了小厨房虚掩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的吱呀声。
众人全无预料,这会儿有谁会过来,所有视线都投向了门口,姚真手里提着两坛酒站在门槛外,眯眼道:“看来都不太欢迎本座?”
容繁最先反应过来,“师父。”
紧接着,众弟子立即从坐位上手忙脚乱地起身行礼,“没有,弟子见过帝君。”
姚真跨进门槛,将提着的两坛酒放在桌子上,弟子看清了桌子上的酒,因为突然见到门主,紧张的情绪才稍微松动了些,声音都轻快了,慌忙给姚真腾出来一个凳子,“帝君坐。”
姚真无奈般摇了下头,“看来是酒比本座受欢迎。”
留芳毫不给面子,“你知道便好。”
姚真也不恼,拉动凳子坐下道:“本座倒是想装作不知道。”
虽竭力缓和,但小厨房里的气氛还是凝重,留芳向弟子门摆手安抚,“你们玩你们的,当我们不存在。”
姚真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杯浅抿了一口,缓声道:“本座今日过来,除了确实好奇你们一个个都爱往这边跑,是什么原因。另外也想宣布件事,无极门的考核已经结束,考核数月你们与家里也都没有什么联系,给你们放七日假,回去报声平安。”
话音未落,小厨房内已经哗然,杜康回头见雁回春神色稍有落寞,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你若不知道去哪里,不如随我回蒙洲。”
旁边即可有弟子接话,“蒙洲多远呀,还是随我去灵崖岛,我们墨家上下绝对盛情招待。”
“都……都可以。”
距离小厨房不远,生长着几棵高大的琼树,白色玉琼花落了满地。姚真与白释一同走到树下,姚真开口道:“之前麻烦你的事,可有结果了?”
白释道:“快了。”
“那便好。”姚真点头,未及再说第二句话,便有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们两个竟有事情瞒着我,躲在这里说。”
“哪能瞒得过你,里面不方便。”姚真自然地接住留芳的话道:“前几日宗门上报,多地出现狸妖作祟,你若有时间,带弟子下去看一下。”
留芳神色变得严肃,惊异道:“很严重吗?需要无极门下派弟子?”
姚真叹气道:“牵扯较广,事情恐怕不似表面这般简单。”
留芳点头道:“行,我亲自带弟子去看看情况。”
“你若愿意去,本座就可放心了。”姚真展了下衣袖,眉眼之间显出一抹疲态,“这几日事情不算少,明光殿那边还需要我现在过去,你留着陪阿释,本座先行一步。”
留芳手里拿着用巾帕包着的几块糕点,走近姚真递到他手里,没有一点心里压力道:“嗯,去吧。”
姚真失笑,“本座以为你好歹会挽留一下。”
“那能。”留芳笑着道:“你事务忙,不能影响你。”
姚真后撤了一步,转身离开。两人目送着姚真的身影从水榭消失,寒风将玉琼花吹得簌簌飘落,留芳下意识抚了把胳膊,转头唤白释,“阿释进去吧,你这里天气一凉,就冷的厉害。”
第75章 府令
铁链拖拉在地面上的声音刺耳, 套着铁链跨进明光殿的男子,面色凄白,步子诡异僵硬, 宛如行尸走肉。
站得离的近的宗门宗主主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大步,眼中显出一抹惊惧。
留芳跟在男子身后,刚走到殿中央, 她便利落一脚, 踹在了男子腿弯, 那人直挺挺面向高座上的姚真跪了下来。
沧澜宗宗主蓝阔莫名道:“留芳仙君, 你怎么将他带来了?”
姚真坐在高座主位上的姿势随意,“你们不是说对这狸妖毫无办法吗?本座给你们想想办法。”他侧身轻点了一下头,“白释。”
殿中两侧站着各门各派的宗主家主, 闻言, 全部看向了从高座上起身的白衣帝尊,白释走到狸妖面前,原本装死的男子,似突然感觉到了危险, 瞳孔瞬间放大,惊恐地试图往后退, 喉中溢出威胁的低吼。
双手的指甲迅速增长, 身体微拱, 从地面上弹跃而起。
“帝尊小心!”青华峰峰主常亭远剑都不及祭出, 狸妖已经在迫近帝尊的刹那间突然身体后仰倒向了地面。
白释的指尖明着一点白光, 双指并拢, 点在了男子眉心, 之后看不清是怎样迅速诡谲的手法, 指尖移到了男子胸口, 收指成拳,猛然拽出了一团黑雾,黑雾慢慢聚拢,在白释手中变成了一只狸猫。
殿中倒吸气声四起,“这……这是怎么回事?”
姚真回答道:“狸妖附体到人身上,你们不是说没有办法吗?本座让帝尊专门创了这一道拽魂之法,都看仔细些,之后再遇到这种情况,本座希望诸位自己就能解决。”
慈福寺慧静禅师沉默了下道:“小僧看这拽魂之法恐怕并没有那么好学……”
“是啊,我刚连帝尊的动作都没有看清。”
“这道术法本座会让帝尊写清楚仔细些,等下赠予诸位。”姚真道:“若与你们修习的功法相背,一时学不会或学不了便寻几位聪慧勤勉的弟子学,只要下功夫,本座相信没有什么术法习不会。”
殿中多位宗主面露惊诧,玄玉宗宗主祈御视线扫了一圈,往前迈了一步拱手试探道:“帝君的意思不会是……有关狸妖之事今后无极门都不管了?”
“本座可没有这么说。”姚真调换了下坐姿,继续道:“无极门弟子就算把本座与帝尊加上,一共一百名不到,但现今的狸妖之患,却是多地并起,本座就算再怎么费心思虑,恐怕都会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慧静禅师思考道:“阿弥陀佛,无极门的难处我们自是理解,只是如今狸妖大范围爆发,数量又是如此之多,恐怕背后有什么隐情,如今紧要至极,还是要将源头找到。”
祈御接道:“突然这么多,莫不是背后有什么人在养?”
常亭远瞪大眼,一脸不可置信,“谁会养这种东西!”
蓝阔讥讽道:“祈宗主在揣测之前,也该结合结合实际。”
“好了。”姚真打断道:“到底是什么原因,无极门自当会派弟子协助彻查,但各地百姓的安危,还是需要诸位费心。”
蓝阔拱手道:“这是我们宗门的份内之事,帝君可放心。”
“如此便好。”姚真展袖道:“今日麻烦诸位跑了一趟,若再无其他事,便可回去了。”
白释同众人一起迈出明光殿,留芳将那只狸猫抱在怀里,一边随白释说话,一边下意识还撸了两把,换来怀里的狸猫虽皱眉呲牙又无法逃脱的绝望威胁,“阿释,门主是什么时候让你创拽魂的?”
白释回忆了下道:“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留芳抚在狸猫背上的手僵住了。
白释问:“怎么了?”
“没什么。”留芳勉强笑着摇了摇头,“那个,阿释你自己先回水榭,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留芳说完,也不待白释不解,抱着猫便往姚真刚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白释还没有跨进水榭,就听到了婴孩断断续续的哭声,他疾走了两步,进到寝殿。石英脱靴坐在床榻上,怀里抱着一个啼哭不休的孩子,见到白释进来,唇一瘪,像是受了天大的人委屈,跟着怀里的婴儿就能一起哭出来,“帝尊,你可算回来了。”
白释走到床榻边,顺手便抚上了婴儿的手腕,“哪里来得孩子?”
随着白释的接近,婴儿的哭声并没有停,似乎更大了,石英边手忙脚乱地又拍又哄边回答道:“耀魄刚刚回无极门,说这是他弟弟,让帝尊帮忙照顾几日,他着急离开有事情要处理。”
白释将手指从婴儿细瘦的手腕上收回,面色凝重,“他没有说处理什么事情?”
“他走的急,没有说,帝尊可以等他回来了再问。”石英见白释撤开手,着急问:“他怎么了?怎么一直哭,我哄了半天了,一点儿作用都没有。”
白释从石英怀里把孩子接过来,“你去厨房看能找些吃的吗?我尝试给他解毒?”
石英惊的舌头都有点打结,“他……他中毒了!”
白释小心抚着婴儿的背,把灵力一点点地从身体里渡进去,“发现的早,没什么大碍,你先去吧。”
“哦哦哦。”石英连连点了数个头,才转身匆匆出了寝殿。
前几日姚真刚给新晋弟子放了假,灵昙水榭便瞬间冷清了下来,小厨房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吃的,简单的一碗白粥,石英踢里咣啷搞了大半个时辰,才算端出来,卖相并不好,似乎还熬糊了,石英捧着粥碗,不太好意思地擦了把满脸的黑灰,“那个……这个能给他吃吗?”
白释与石英面面相觑,静了会儿,白释还是将粥碗接了过去,“试试看吧。”
数十天之后,耀魄才再次出现,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喂孩子吃些东西以外,白释大多时间都封锁着耀辰的灵识。
昆仑墟的环境并不适合婴儿长时间居住,耀魄若再不回来,白释都要带耀辰亲自去寻他了。
“多谢帝尊这些时日照料。”耀魄还没有走到床榻边,婴孩已经开心地展开笑颜,伸手求抱,“哥……哥哥。”
白释坐在不远的椅子上,看耀魄将婴孩抱进怀里,小孩子紧紧攥着耀魄的衣领,额头往他怀里蹭,几日来难得听到了婴儿喜悦的笑声。
白释抿了口茶,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你忙什么事?可忙完了?”
耀魄任孩子揪着他的衣领瞎闹,沉默了会儿,从腰间拽下来一枚令牌,上面纹刻着一轮烈日,展示给白释,强装出得意道:“弟子拿到了耀府家主令。”
白释将茶杯放回了桌面上,扫了一眼令牌,他目光下落,看到耀魄绣着云纹的弟子袍摆上沾了血污,别在腰间的长云笛上也有没有擦净的血迹。
白释敛眸告诫道:“不要让长云沾血。”
耀魄将令牌重新收回,低头将长云笛上的那点血迹用手指抹干净,道:“弟子以后会注意。”
静默了半响后,耀魄再次开口道:“帝尊,拽魂之法是帝尊创的吗?”
“是。”白释疑惑道:“怎么了?”
“没什么,帝尊很厉害。”耀魄夸奖的真诚,白释却觉得奇怪,盯着他看。
耀魄被看的不自在,近乎逃脱般抱着耀辰起身,“这几日麻烦帝尊,弟子先带他回府。”
“无事。”眼看着耀魄就要离开,白释似才想起来,补充道:“他之前有中毒,你知道吗?”
“知道,之前走的匆忙忘记向帝尊说。”耀魄道:“但弟子相信帝尊一定能察觉。”
“毒与医我都不是特别擅长,下次还是说一声。”
耀魄稍稍诧异,白释说完后,低头抿茶已经不再搭理他,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等石英回来,耀魄已经离开多时,石英气喘吁吁,猛灌了好几口茶水才缓过气,“耀魄这些天都在做什么?怎么刚回来就走了?”
白释平淡道:“他有他的事。”
石英不太理解,“帝尊都不多问一句,好歹可以关心一下。”
白释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关心?”
“就……”石英伸手比划着刚欲解释,但看到白释一脸的茫然不解,重重叹了口气放弃了,“算啦算啦,当石英什么也没说。”
自耀魄离开,又过了大半个月,石英忧虑重重,“耀魄到底在做什么?我听回春还有杜康说他继承了耀府家主位,帝尊你说他会不会不再回无极门了。”
“怎么会如此”
石英把刚刚堆好的金箔宫殿一把就推倒了,认真地盘腿坐在地毯上,抬头看向白释,“他们都这么说,无极门弟子虽然大多都来自各门各派,但从来没有过家主或宗主的先例,而且他又没有拜师,在无极门里,其实身份挺尴尬的……”
一直没有等到白释回话,石英疑惑地唤了一声,“帝尊。”
白释回过神,“他回来了。”
石英没反应过来,“什么?”
白释指尖的亮光消散,问:“耀魄现在应该在灵阁,要过去吗?”
灵阁内扔了满地的书籍,石英与白释走上楼梯,往进拐,几乎没有落脚的地。石英叉腰站定,向坐在书堆中的人高声道:“你做什么呢?”
耀魄抬头看清来人,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帝尊。”他环顾了一圈,匆匆找补,“弟子待会儿便将这里整理好。”
白释倒没有责备,只平静地问:“在找什么?”
“一本记载阵法的书籍,黄色封皮,很旧了。”耀魄边想边道:“弟子之前见过,但这次过来不知怎么也找不到。”
没有听耀魄把话说完,白释已经跨过满地的书册,在一列书架前站定,手指划在书脊上,只是那一行的书籍仔细查看完,白释也没有找到想要找的书册,他回头对上耀魄满是期待的目光,顿了下道:“不在了,许是被谁拿走了。”
耀魄愕然道:“除弟子与帝尊外,还有谁有灵阁的钥匙?”
白释不假思索,“姚真也有。”他见耀魄神色瞬间黯淡,补充道:“你若实在想要,我等下帮你去问问。”
石英的目光在白释与耀魄之间逡巡了好几圈,奇怪地问:“你找书做什么?这灵阁里的书籍帝尊大概都有记忆,你直接问帝尊和查书是一样的?”
“帝尊。”耀魄犹豫道:“你知道有没有一种阵法,设阵需要巫蛊娃娃?”
“有。”白释并没有过多思考便道:“但大多都是邪术,你从何处知道这种阵法?”
这次耀魄沉默了许久,似才下定决心,开口回答道:“一年前我爹和我娘发现家族内有人设这种阵法,只是还没有查出结果,在一次出海平妖时双双遇难,这次我回耀府,又一次看到了一模一样的阵法。”他低声克制道:“我不知道我父母的死亡是不是与这个阵法有关系?”
“它是什么样子,还记得吗?”
耀魄点头,“记得。”
白释转身往楼下走,耀魄急急起身跟上,一直等走到一楼的书桌前,白释将纸笔推到耀魄手边,“画出来。”
耀魄握住毛笔,略略思考,画了一张简易的草图,递到白释手里,期待地问:“帝尊见过吗?可否看出来它是做什么的?”
“需要些时间。”白释拿着画纸,顺势坐到了座椅上。
不知等了多久,耀魄与石英都已经昏昏欲睡,白释才搁回毛笔,道:“差不多推出来了。”
耀魄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做什么的?”
白释道:“转罪。”
“什么?”
白释思考了下,耐心解释道:“天地之间只要有生命的生灵,所行之事都分为善业和罪业两部分,这个阵法可以将一个人的罪业转给另一个人。”
石英越听越困惑,“转这个罪业有什么好处吗?为什么要转?”
白释也没有想明白,摇头道:“不知道。”
耀魄静静盯着纸上的阵法,陷入了沉默,石英不明所以,刚准备伸手推他,问怎么了,灵阁外突然传进来弟子的声音,“帝尊,门主请你现在去明光殿一趟,不知帝尊有没有时间?”
耀魄条件反射般抬头看向了白释,白释将画了阵法的纸张推还给耀魄,起身道:“若还有其他问题,等我回来再说。”
第76章 转罪
白释迈进明光殿, 还未看清殿内光景,姚真便从高台主位上站了起来,顺着台阶走下, 到白释身边,“贸然唤你过来,可有打扰到你?”
殿内站着的其他人匆忙行礼, 白释并没有理会, 只看向姚真道, “无碍, 可是有事?”
姚真顺势抬了下手,让殿内弯腰行礼的众人起身,往后退步, 让出跪在身旁的男子。
“他怎么了?”白释沉声问道。
姚真唇角噙着笑, 并没有回答,倒是那男子猛然往前扑倒,一把就揪住了姚真的衣摆,涕泪俱下, “帝君,我说……我什么都说, 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姚真轻飘飘一脚就将男子踹翻在了地上, “说。”
男子狼狈地爬起来, 没有再敢碰姚真, 下意识瞄了一眼白释后, 才道:“那阵法叫转罪阵, 据说可以将自身罪业转给他人, 以此减轻自身雷劫的威力, 帝君!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说的句句属实,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如此说,我也是半信半疑,只是想试试!”
姚真眯了眯眼,问:“他们是谁?”
男子越发慌乱,近乎祈求道:“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把知道的全都说了。”
姚真道:“你是非得逼本座用些手段。”
男子满目惊惧,连连摇头,“帝君……帝君我真的不敢隐瞒!”
姚真像是没有听到,侧身对白释道:“麻烦你了。”
“嗯。”白释点了下头,走到男子跟前伸手,居高临下道:“把手腕给我。”
男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连滚带爬到姚真近前,“帝君,你不能让帝尊对我用探魂入梦,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姚真冷淡道:“既不知道你怕什么?”
男子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气力,将手缓缓垂放下,“帝君如果非要让帝尊对我用探魂入梦,我只能以死明志!”说罢,不知他何时开始积聚了灵力,瞬息之间便自毙在了当场。
白释的手还伸在半空,一切发生的太快,他盯着男子从唇角蜿蜒而下的鲜血与逐渐僵直跌摔下的身体,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四周响起了叠声的呼唤。
常亭远:帝尊。
蓝阔:帝君。
慧静禅师:阿弥陀佛。
……
姚真向候在旁侧的弟子摆了一下手 ,“带下去。”
白释僵了许久,目送男子的尸体被带出明光殿后,似才回过神,“发生了什么?是怎么回事?”
常亭远急声便回答道:“前些时日,关押在仙牢里的狸妖大量消失,无极门下派弟子联和众仙门追查,最终查出仙门内有人利用狸妖尸魂布设法阵。”
蓝阔接道:“帝君便着我们将人带到无极门审问,之后的事情帝尊也看到了。”
白释仍是没有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用狸妖尸魂布设的法阵就是转罪阵?”
“原本怀疑之前狸妖的大量出现是不是与这转罪阵有关,能在他身上问出些什么,也是没有想到……”姚真叹了口气,惋惜道:“也是本座疏忽,倒将人逼急了。”
慧静禅师宽慰道:“阿弥陀佛,帝君不必自责,这般结果也是预想不到。”
白释垂眸将眼底的神色掩住,问姚真,“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姚真道:“这种事情你不必费心。”
白释又思考了下道:“转罪阵的式样你可有留存?我想看一看。”
姚真轻笑道:“怎么?阿释对这种邪阵也有研究?”
白释坦然道:“没有。”
姚真深深地看着白释,半响之后,才弯眸道:“你既然都开口了,本座哪有不满足的道理,过些时候会派弟子送到灵昙水榭。”
白释并没有过多停留,转身出了明光殿,他步子走得急,竟像是在逃离,只是还没有回到水榭,身后就有人匆忙追了上了,“帝尊,帝尊。”
白释停住步子,见常亭远快步走到他跟前弯腰行礼, “见过帝尊。”
“是有事吗?”
常亭远从袖中掏了许久,才掏出一枚玉简,双手呈到白释面前,“这玉简补办起来麻烦,上个月青华峰才将渊和的玉简补办好,渊和既是帝尊的弟子,这玉简按理来说还是要帝尊保管,青华峰不敢逾距。”
仙门里代表身份和师承的玉简是一枚白玉质地的玉牌子,白释从常亭远手中接过,手指轻轻摩挲过上面纂刻的生辰与名姓并将玉简仔细地收进袖中,抬头见常亭远还是没有要走到意思。
“还有其他事?”
常亭远下意识吞了口唾沫,“晚辈确实还有一事。三个月后是下一届的仙盟大会,到时应当会根据擂台比赛与众仙门举荐,推选出下一届的尊者人选。”
白释点了下头,表示他在听,常亭远继续道:“青华峰的推举人选是渊和。”
白释眉峰微蹙,常亭远慌忙补充道:“渊和确实年纪也小,资质修为诚心而论当举尊者也有些牵强,但若加上品性能力综合考量,他绝对不逊于任何一名弟子。”
常亭远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白释回话,无奈妥协道:“这……确实也是渊和的心愿。”
白释冷了语气,“我没有说过,青华峰要因为本座对他有何不同!”
常亭远差点跪下来,“亭远绝对不敢有任何私心,我虽是峰主,但这推举人选也是要经过各堂长老同意,而且……”他看着白释,迟疑道:“渊和虽然来青华峰日久,但与我们却一直很难亲近,有什么心事也都藏着,我看得出来,他很是思念帝尊,借着此次仙盟大会,晚辈斗胆,希望帝尊能去看看他。”
白释攥了下衣袖,常亭远恍惚竟然从他眼底瞧出了些落寞,“我并非是不想去看他,只是……”
常亭远已有些后悔来着一趟,“帝尊是有什么顾虑?苦衷?”
“禅师曾说他因我的一念私心而生,最后难免不会因这一念私心而亡,禅师的话,我不能不信。”
常亭远抬手请罪,“晚辈莽撞。”
白释沉默了会儿,伸手将常亭远扶起道:“罢了,若可能我会去。”
仙盟大会每三年一届,封令尊者每百年一届,没有什么紧要事,白释其实并不常去,仙门上下也自觉地琢磨出帝尊性情孤僻,不喜人多热闹,连邀请的请帖都非常知趣地不会送到灵昙水榭,而是直接递到姚真手里。
因此仙盟大会开始数天后,白释与留芳突然到访,打得玄玉宗上下都措手不。
祈御携了一众玄玉宗弟子出宗相迎,“拜见帝尊,拜见留芳仙君。”
留芳浅笑着解释道:“近日因为狸妖之事,帝君事务繁忙脱不开身,尊者的推举便由帝尊与本君协理,还要麻烦祈宗主费心。”
祈御抬手道:“擂台比试已经开始,请帝尊仙君移步水月静汀。”
刚到水月静汀,便听到击锣的声响,“第十七场,杜康败,耀魄胜。”
白释与留芳被安顿到水面上的一座凉亭,他们并没有进到岸上,距离擂台也有些距离,但凉亭的视野开阔,微微侧身就能将擂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耀魄今日着一件黑金色的劲袍,收袖的式样,胳腕上戴着玄铁护臂,他站在擂台上,垂在身侧的右手握着一把通体莹白的玉笛,少年眉目凌厉,样貌俊逸,并不是多有威慑力的视线扫过台下,竟然一时之间没有一个人敢上台比试。
仙盟大会的擂台规则是只要站上去,除了主动下来之外就是被更强的对手打败,今年又恰巧碰上每隔百年一届的尊者推举,不论如何,各宗门推举的尊者人选都要上到擂台上露个脸,不然之后的投票都很难进行。
但明显耀魄没有主动走下来的意思,水月静汀内陷入了一片僵持。
留芳坐下后,摆手让候在左右的侍女离开,自然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刚抿了一口,杜康便走了进来,行礼道:“帝尊,师父。”
留芳端着茶盏称赞道:“这茶倒是不错,你等下去问问祈宗主,看是什么茶,咱们离开的时候,他可能忍痛割爱赠为师一些?”
“是。”杜康明显的出神,回答的心不在焉。
嘭一声,茶盏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杜康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留芳。
留芳蓦然发怒,“把你的心性改改,莫要逼为师帮你改!”
杜康慌忙告罪,“弟子知错。”
留芳缓了一口气,让杜康离开。
白释一直静静看着,这时才出声道:“你有心事?”
留芳唇角扯出一抹笑容,转头对上白释,“阿释从哪儿看出来的?”
白释抿了一口茶,回答道:“你这一路上几乎一直在走神。”
留芳轻轻点了下头,极为坦诚道:“嗯,是有些。”
“方便说……”
白释话还没有说完,留芳突然倾身凑到了白释面前,两人四目相对,白释能清晰的看到留芳瞳孔中的自己,惊讶呆滞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
这样的姿势并没有保持多久,留芳很快就退了回去,她略抱歉道:“对不起啊,阿释,我不能告诉你。”
白释后知后觉,“那我便不问了。”
留芳撑着下巴看白释,眉眼之间缓缓浸出笑意,慢慢放大,女子的笑容明媚灿烂,极富有感染力,白释不受控制地跟着勾了一下唇角。
留芳撑下巴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脸颊,“若没有这些是是非非,能只待在阿释身边想法子逗你开心,也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她这句话说的声音轻,白释没有听得特别清,“什么?”
“没什么。”留芳直起腰身坐好,眉眼弯弯道:“我倒没有问阿释,你这次特意来这里,是为了谁?想来不会是耀魄,以他的实力,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是他。”随着白释的声音落下,铜锣再一次敲响,“下一场青华峰渊和对战无极门耀魄。”
白释放下茶盏,看向了擂台,留芳落在白释身上的视线一直没有移开,这会儿见他突然紧张,心下已经了然。
擂台上的耀魄往后退了一步,握紧了手中玉笛,留芳看清了他细微的动作,道:“不过话说回来,阿释,今日你有没有感觉耀魄哪里不太一样?”
没有平日比试时的张扬洒脱,盯着渊和跃上擂台的身影,眸色中竟显出一股莫名的恨厉。
擂台上的两人修为差距实在是有些过于大,虽已经互相过了数招,但渊和一点儿优势都没有找到,几乎是被完全按着打,耀魄猛然抬笛,直接将渊和握在手里的青华剑弹飞了出去。
嗤之以鼻的讥讽毫不掩饰,“拿一把不认主的神器和破铜烂铁有什么区别,你倒不如换一把普通的来。”
渊和眼眶微红,气极怒斥道:你闭嘴!”
没有了青华剑,渊和完全成了砧板上的一块鱼肉,耀魄一脚就将人踹翻在了擂台上,弯腰俯身将玉笛抵在他的颈项,冰冷的笛声贴着他的皮肤,渊和几乎感觉到上面流动的灵力。
耀魄姿态轻松,“你知道神器怎么用吗?”
渊和唇角鲜血蜿蜒,他侧头固执地不愿看抵着自己脖颈的玉笛,伸手摸到了跌落的青华剑,握紧剑柄,反敌制胜,勉强胜了半招,耀魄后退数步,眸中划过一抹惊诧和不可置信紧接着却是更重的好胜心与兴趣。
渊和站在擂台上的身体都有些摇晃,白袍上被血迹浸湿,但眸色却是坚定,没有丝毫的畏惧和退缩,紧抓着青华剑像是抓着唯一致胜的可能。
耀魄目光落在了他紧握着青华峰的手上,突然笑出声,“以你的实力资质,配碰这把青华剑吗?”
“配不配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渊和完全不顾及身上的伤,提剑已经攻了上去。
“那我倒是要好好瞧瞧。”耀魄面色不变,脚下步子宛如鬼魅,根本看不清他的任何招式,却听到了咔擦一声,有人骨头断裂的声响。
疼痛还没有传递到四肢百骸,耀魄的面容突然在眼前放大,薄唇开合吐出字句,“你不仅不配碰青华剑,你连今日站在这擂台上你也不配!”
胸膛上猛然挨了一掌,身体后仰直坠下池塘,连抓在手里的剑都再也握不住,口中腥甜翻涌,视野都跟着模糊了。
恍惚中他听到擂台下有人站了起来,震惊地喊道:“帝尊。”
白释从凉亭内跃身而起,接抱住渊和,顺手还接住了青华剑。
渊和看不清环抱住他的人,但本能地抓紧了那人雪白的衣襟,“师……”
话未出口,便呛出了一大口鲜血。
白释收紧力道,用灵力护住他的心脉,“别说话。”
白释抱着渊和在岸上站定,本来坐着的长老仙君已经全部站了起来,常亭远吓的脸都白了,推开前面的人,踉跄往前挤,“帝尊。”
寝屋内燃着安神的熏香,医修将物品仔细收进匣中,向坐在榻边的白释行礼道:“帝尊将他心脉护得及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要好好将养几日,这期间万不可再动用灵力和习剑。”
守在一旁的常亭远连声便接道:“是是是,一定。”
“不过。”医修顿了下又道:“他的身子骨实在是有些弱,平日里常峰主还是要操心拿些东西好好补补。”
白释转头看向闭目躺在床榻上的少年,渊和的皮肤本来便白皙,如今又受了如此重伤,面色更是苍白,面部轮廓愈发清晰,之前在无极门因为环境不适,也是常常缠绵病榻,倒没有今日这般清瘦病弱,像是个纸糊的娃娃,一戳就能破。
常亭远心虚的不敢看白释,“帝尊。”
白释帮少年掩了掩被子,本欲将他的手一同放进寝被,却摸到了他手心粗糙的触感,白释将渊和的手心展开,手指上每一寸骨节都生了薄茧,尤其手心还有没有完全愈合的细小剑痕。
常亭远吞了口唾沫,他连渊和都不敢看了,“自小尊主来到青华峰后,不辞风雨,每日都会习剑,刻苦异常,与他一起的弟子和晚辈都劝过,实在是劝不住。”
抓在白释手心里的小手,指尖微蜷了一下,白释抬头,见渊和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人却并没有苏醒过来。
白释缓声道:“我知道。”
寝屋的门从外面被推开,石英怀里抱着一个锦盒进来。
白释从石英手里将锦盒接过打开,里面躺着一朵纯白如雪的昙花,每一片花瓣都宛如冰玉雕刻,扑面就能感觉到灵力的波动和渗骨的寒意。
常亭远都有些怀疑自己看错了,“灵昙。”
白释在无极门的居所虽叫灵昙水榭,但池塘里养的根本就称不上是灵昙,而是养昙花的池水特殊,能勉强呈现出百里冰封昙花不谢的盛况,白释手里唯一的一朵灵昙花种,听说还是一年前若梦禅师专门替帝尊寻的。
白释将锦盒接给常亭远,“其实从我第一次见他,他的身体便要比同龄人孱弱,之前在无极门也因为我的疏忽,又让他糟了些罪,你将这朵灵昙分开多次喂给他,对他的体质会有帮助。”
常亭远颤抖着双手接过,“晚辈谨记。”
白释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册,一同给常亭远,叮嘱道:“这本《九玄剑谱》你等他醒了也可以给他,只是莫要让他着急修习,帮我告诫他修炼一途漫漫,不可求一时之快。”
“帝尊放心,我一定等他醒了,好好给他说。”
白释最后看了一眼渊和,起身道:“让他多休息一会儿。”顺手牵了石英,便出了寝屋,一直等白释的身影完全消息,本来安静躺在床上的少年,将被子扯过盖住头,蒙在被子里,呜呜咽咽地终于哭出了声。
常亭远将抬起欲安抚少年的手掌最终还是收了回去,毫无办法地长叹了一口气。
第77章 关月
白释进到厅中, 耀魄不知已经候了多久,石英跟在他身后,与耀魄很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白释站定后,便快速移步到他身旁,眼观鼻鼻观心地当空气。
白释负手而立, 称不上生气, 但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过一场比试, 你何故下如此重的手?”
耀魄的态度还算乖顺,“帝君说我若能拿到这届的尊者名额,便许我再次择师的资格。”
白释并不能理解, “只是因为这个?”
耀魄蓦然抬头盯看向白释, 垂在身侧的手因为克制捏的骨节泛白,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帝尊觉得不够吗?”
石英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冷气,惊得连呼吸都忘了。
白释愣了半响,眸中才慢慢显出不可置信,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弟子很清楚弟子在说什么,做什么。”他狠声道:“弟子不是无极门养的一条丧家犬, 任谁扔出一截骨头, 都得摇着尾巴应着, 我不过是想求一个名正言顺的资格, 在帝尊这里就是过分不应该吗?”
白释竭力压下震惊, “即使如此, 你也不该在擂台上下死手, 我今日若没有及时护住他的心脉, 你可知道是怎样的后果?”
耀魄话语轻飘飘地问:“所以他死了吗?”
白释蓦然震怒, “你放肆!”
石英吓得一个激灵,腿都软了,耀魄却自嘲般笑出了声,“帝尊会让他有意外吗?你连唯一一朵灵昙都专门从无极门带来给他了。”他仰了下头,再开口,声音已经嘶哑,“耀魄不明白,帝尊收徒既然从不在乎无极门设的规则,为何能收他?不能收我!”
白释冷静异常,“谁告诉你我收了渊和?”
“需要有人告诉我吗?帝尊寝殿里有个箱子他用过的所有的东西和玉简都在里面。”
白释寒声再次质问,“谁又允许你私自翻寻我寝殿里的东西?”
许是这样的逼问太过不留情面,耀魄的眸色也跟着一寸一寸冷了下来,他攥紧了拳,再耀魄开口之前,石英匆忙打断,心虚地解释,“帝尊……那个箱子是我好奇,打开的。”
白释深吸了口气,让自己的神情缓和,“耀魄……”
但耀魄却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嗤笑出声道:“弟子在无极门的擂台比试,也并非没有下过像今日这样重的手,也未曾见帝尊过问过一句,今日却为了他专程来寻我兴师问罪,弟子真是该庆幸他今日没有什么大碍,若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帝尊是不是要我给他偿命!”
石英越听越心惊,已经顾忌不了那么多了,跑过来拽他的衣袖,尝试阻止,“你今天怎么了?你别说了。”
白释捏紧了袖中手指,盯着耀魄的眼睛,见他微垂了一下眼帘,瞳孔慢慢变红,他往耀魄跟前走了一步,试图看的更清楚,“刚刚擂台比试时我还不太确定,你……修习了魔族功法。”
石英整个人都愣住了,完全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什么?”
耀魄瞳孔微缩,似是有刹那的畏惧惊诧,但他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动,迎着白释的目光道:“是,弟子是修习了魔族功法。”
白释虞气难舒,“灵阁里那么多功法,你修习那本不好,你修习魔族功法。”
耀魄嘲讽道:“帝尊不是从不管我吗?现在管我修习那本功法了?”
白释被噎得无话可说,“你……”
耀魄却低笑了起来,“弟子参加无极门的考核从来不是为了进无极门或求什么名,我不过是坚信无极门内有整个仙门内最佳的修炼资源和上成功法,我想快点变强,保护弟弟,拿回耀府家主令,寻出我父母死亡的真相,如果没有这些私心,我根本不会留在这里!”
白释抬袖一道劲力直接挥向了门口,“何人?”
杜康脚下踉跄,从门外跌了进来,进来连屋内看都没有敢看,便手忙脚乱地向白释行礼,“师父着弟子过来问帝尊,什么时候启程回昆仑墟,她那边需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处理完了。”
白释道:“你先回去,待会儿我过去寻她。”
杜康全程头都没有往起抬,退着步子便离开了,“是。”
等脚步声完全消失,白释才转头再次看向耀魄,他视线下落,落在他腰间的玉笛上,原本通体纯白的玉笛,如今端口绘刻的云纹腾上却浮现出非常细且浅的黑纹,白释叹气道:“你自有你的理由,我并非是责备你,只是长云笛并不适合用魔族的功法吹奏,你在修习之前,也该来问问我,你主动来问我,我岂不会寻一本适合你的功法。”
耀魄扬眸道:“但现在事已至此,帝尊觉得该如何呢?”
“废……”
白释的话没有说完,就被耀魄打断了,他苦笑道:“帝尊是为了长云笛还是为了我,你怎么能把任何事情都说的这么轻松,我为何不问你?我以什么身份问你?你予弟子灵阁钥匙我就该感恩戴德,怎敢再求其他?”
耀魄突然将长云笛从腰间抽出,掷到了地上,在白释震惊的视线里,一字字道:“今日弟子将长云还给帝尊,以后不会再费尽心机的求了,让自己像个笑话。”
直到耀魄从客厅完全消失,白释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石英将滚落在地上的玉笛捡起来用衣袖擦干净,递到白释手里,环臂抱住了他的腿,忐忑不安地唤,“帝尊。”
白释接住玉笛,静了许久,才轻轻地抚了一把石英的头发,抬步往厅外走。
那日回到灵昙水榭后,白释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石英虽憋了一肚子的疑惑和问题,却也不敢在他面前直接提耀魄。
石英孩子心性,玩心重,如此没有几天,便将这件事淡忘了。
姚真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中央,随意问道:“这几日弟子大多都有差事,没闲暇来你这里,怎么石英也不在?”
白释跟了一子,“许是同容繁他们出昆仑墟玩了。”
白释兴致并不太高,姚真换了问题道:“耀魄这些时日也没有回无极门,我听下面弟子传与你有关,是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
姚真指尖摩挲着圆润冰凉的玉棋子,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白释一眼,感叹道:“看来阿释也有事情瞒着我了。”
他语调拉得长,言语里能听出夸张的受伤,白释抬头看向他,蹙紧了眉,“你不是也忙吗?狸妖之事处理的有结果了?”
姚真道:“没有,不过算是有些眉目了,查出仙门内有人在关月城驯养狸妖。”
“什么人?”
“还在查。”姚真又落下一枚棋,胜负早已分明,但姚真却并不着急结束这一场棋局,仍是饶有兴趣地给白释留出一线垂死挣扎的生机。
白释将手中黑子放回棋罐,平静道:“不下了。”
姚真仔细研究着棋局,还在等白释落子,蓦然听到这么一句,惊诧地抬头,“怎么了?”
“没什么意思。”
许是白释这般耍赖的样子委实难见,话没说完,姚真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声,“好了好了,下一盘我让着你如何?”
白释已经从石桌后站了起来,“下次吧。”
姚真伸手又拉着白释坐下,半是玩笑道:“你该不会是生气?你与本座下棋,本座从未让你赢过。”
白释盯着姚真,没接话。
姚真笑得越发真心实意的愉悦了,解释道:“你的棋艺其实并不错,本座能侥幸次次赢你,不过是我过于了解你,如果你我不是相识这么久,而是第一次见面,我便未必会赢你。”
白释的态度却并没有软和,他起身出了凉亭,“我今日不想再下了。”
姚真一直注视着白释迈进宫殿,指尖微松,本来夹在两指间的白玉棋子直坠下棋盘,极为清亮的一声响,将棋盘上的棋子不论黑白砸的四散溅落。
白释撑着头在座椅上坐了半响,月殿里的摆设并不多,空旷到近乎冷清,敞开的门窗将外面的寒风吹进来,白释的修为深,往日里他并不会感觉到冷,但今日却格外的难熬,他起身,欲将石英堆了一半,散落一地的金箔捡起来。
只是刚蹲下来,手指还没有触到地上的金箔,石英便气喘吁吁地冲进了宫殿,边跑边道:“帝尊不好了!耀魄带着耀府弟子私自进了关月城。”
白释瞬间变了脸色,“你话说清楚,你怎么知道的?”
“我跟容繁杜康本来是去沧澜宗,也不知道怎么着,反正就顺道去了一趟耀府,然后就知道了。”石英说着,几乎都快哭了,“关月城几个月前就被帝君下令暗下封禁了,里面什么情况完全不清楚,容繁知道后,孤身已经寻去了,我和杜康回来呈报,但帝君和留芳仙君这会儿都不在无极门,其他仙君都推脱说做不了决定,还在联系帝君。”
白释也不捡金箔了,直接站起来道:“我们现在去关月城。”
即将入冬,关月城外寒风萧瑟,枯草连天,这里原本是朝黎古国的都城,但自从几十年前朝黎国亡国又被屠城后,就成了一座死城,许是当年屠城的惨状过于骇人,时至今日都有传言说这里晚上会传出断断续续的凄厉哭嚎,走南闯北的商客和散修经过这里时也是能绕道就绕道。
城墙下的枯草长的比人还高,一眼望不到尽头,唯有的一条青石铺就的宽道上也已经有了裂纹,裂隙里长着小草,白释和石英走了许久才看见两扇紧闭着的漆黑铜门,但铜门早已锈迹斑斑,已经辨不出原先的颜色,
一轮圆月高悬在夜空,风将两侧的枯草吹得沙沙响,门楼上似乎还挑着一面千疮百孔的旗子,早被雨水洗得没了颜色,月光映照下显得孤凄又不祥。
石英下意识拼命往白释跟前缩,“容繁来没来呀?这城门怎么还是关的。”
白释在城门前站定,他的手掌抚在了城门上,回答道:“若姚真说得属实,这座城里应当被困了大量狸妖,容繁进去了,也会及时加固封禁结界。”
柔和的白光在白释手底扩大,哐当一声 ,城门似是从里面被缓缓打开,两人进去后,城门就又重新关闭。
地上铺满了落叶,脚刚一落地,就将落叶踩的咔嚓响,在寂静的深夜里,这样的声音格外突兀刺耳。
幸是月光明亮,倒算能勉强视物,两人顺着宽阔的长街走,走出没有多远,石英突然停住了步子,他侧着耳朵仔细听,原本安静的黑夜传出什么东西咬食骨头的声音。
石英汗毛瞬间就竖了起来,他哆哆嗦嗦去拽白释的衣袖,伸指指向了不远的一个漆黑的小巷子,“那里……那里有东西。”
白释抓紧石英的手,压低声音道:“过去看看。”
石英抬起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努力给自己壮胆,“帝……帝尊看清是什么了,先告诉我。”
越往进巷子走,骨头被咬碎以及吞食的声响就越发清晰,腐烂的腐臭与血腥味直往人鼻子里钻,石英捂着眼看不见,但直觉不远处争食腐肉的东西应该不少。
白释的语气很冷静,“死人。”
石英恨不得自己现在转头就跑,“只有死人……”
“嗯,还有猫。”
“???”
第78章 异瞳
石英缓缓地移开手指, 从指缝中往外窥视,角落里实在太黑,他看了许久, 才勉强看清五六只模糊的黑色猫影,埋头啃食着一截带血的残骨,石英胃里的恶心直往上反, 他根本就无法想象白释到底是怎么根据这么一滩七零八落的血迹和碎骨判断出那是个人。
突然背身争食的一只黑猫猛地转过了头, 整颗头颅都被血液染成了赤红色, 但最摄魂夺魄的是那一双碧绿森冷的猫瞳, 骤然放大在了眼前,石英惊得直接就从地上跳了起来,吱哇乱叫, “帝尊!”
黑猫的速度实在是太快, 眨眼之间就腾扑到了石英面前,只是白释的剑出的更快,金色剑芒刺眼夺目,愣生生让腾扑到一半的黑猫停了动作, 它四肢全部落到地上,虽不甘心但又畏惧地紧盯着奉天剑, 往后倒退。
白释握着奉天剑, 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步子也迈的从容。
白释往前走一步, 巷子里所有的黑猫就跟着往后退, 它们似乎忌惮极了白释手中的剑, 石英很快也看清了眼前的状况, 胆子慢慢大了起来, 他从白释背后探出点脑袋尖, 小声问:“这骨头会不会是耀魄的?”
等到白释走到那堆残骨跟前,原先啃食的猫连个影子都逃的看不见了,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还算干净的碎布,指尖轻捻了一下,粗麻的材质,颜色也极为暗沉,“不是,该是普通人。”
石英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是更加困惑,“这里怎么会有普通人的尸体?”
白释的眸色沉了下来,“把狸猫养成狸妖,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拿活人的血肉投喂。”
石英一把就捂住了嘴,防止自己惊呼出声,他睁大了眼睛,一时半会感觉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不说需要将狸猫养成狸妖,就是单纯在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死城里养如此多猫,也极其耗费人力物力,更何况还能天衣无缝地隐瞒这么长时间。
关月城内若果真有人在专门驯养狸妖,活人投喂无可避免,无极门查了这么长时间,对于如此严重的事不可能毫无所觉,但白释不仅没有听姚真提起过,连留芳也对他没有说过。
石英还没有理清思绪,转头却发现白释已经往前走了,石英急急追了上去。
黑色的猫影轻巧地跟着他们在高墙房顶间跳跃,白释手里握着奉天剑,剑身上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石英自然地过去抓白释的另一只手,有白释在,他按理来说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但还是感觉有一双似有似无的视线跟着他们,与隔着不远的距离尾随他们的猫不同,这双视线带着明显的探究与威压。
手心里面渐渐生了汗,他侧头借着月光去瞧白释的神色,他都能感觉到,帝尊不可能察觉不出来,但白释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走出越远,石英的疑惑越甚,“帝尊,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你之前来过这儿?”
“嗯。”
石英默默吞了口唾沫,“你来这里做什么?”
“找人。”
“找什么人?”
白释不回答了,石英自讨了个没趣,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乌漆麻黑,除了幢幢屋影之外倒也没有什么其他,他撇嘴正觉无趣,打算收回目光,白释却突然松开了他的手,“化形。”
没时间多问,石英迅速化成一缕红光隐进了白释腰间系着的石佩。
白释的身形遁进黑暗,再次出现已经到了暗巷深处,容繁手中握剑,背上背着已经毫无意识的耀魄,两人全身上下都布满了伤痕,狼狈不堪,如今被堵在巷子里,四面八方,左右上下都有慢慢踱着步子往前逼近的狸猫。
白释握紧了奉天,几乎是在狸猫发动攻击的同时出剑,奉天剑身上的金光大盛,剑影所过之处,不及逃脱的狸猫瞬间就化成了一道黑烟消散。
容繁背着耀魄直接怔在了当场,手心里的血迹顺着剑柄滴滴往下滚落,他本以为今夜恐到了绝境,甚至已经做好丧生于此的准备,但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白释会出现,他站着都不需动,白释一人就将不计其数的狸猫逼退。
白释挡在了他们面前,剩余的狸猫弓着炸毛的脊背往后倒退。
容繁突然感觉到一束完全无法忽视的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他抬头,看见远处的高墙上站着一只黑猫的虚影,它背后是毫无遮挡的一轮圆月,转过来遥望着他们的双瞳,一只碧绿,一只赤红。
忽然黑猫无声无息地跃身跳下了高墙,紧接着围困他们的无数狸猫也倒退着,转身没了踪影。
容繁转头,意识到白释也看到了那只黑猫,“帝尊。”
同时,白释的目光也转向了容繁背着的人,问:“他怎么样?”
容繁攥紧了拳,克制道:“伤的很重。”
“哦。”似乎知道耀魄没死,白释就不大在意了,“它们刚离开,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先带他留在这里,昆仑墟很快也会派人过来。”
容繁有点懵,“那帝尊……”话还没问出来,白释跃身已经消失在了黑夜里。
白释追出了巷子,那只黑猫也感觉到有人在追它,保持着距离,黑猫在房舍间跳跃的身形非常敏捷,它不急也不缓,一直到了长街上,它跳到了一支酒幌上,固定酒幌的杆子纤细,甚至因为日久,只是风吹都有些摇摇晃晃,将断不断,但黑猫站在上面却连一丝晃动都没有,像是那黑猫根本就是一个影子,没有一点儿重量。
白释站在街上,夜风将他白袍的宽袖吹得翻飞,一人一猫对视,但都没什么杀意。
石英重新化形出来,还没开口,白释忽然动了,他从袖中拿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旁边的台子上,石英太矮没有看清,已经被白释拉着往后退。
在这个过程中,黑猫一直一眨不眨地睁眼看着他们,等到白释与石英退后的距离差不多了,黑猫才从酒幌上跳了下来,又跳上刚才白释放了东西的台子,黑猫转头看了白释一眼后,复低头去嗅台子上的东西。
石英后知后觉地咂摸出了奇怪 ,“帝尊,你认识这只猫?”
头顶传下仍然没有起伏的声音,“不认识,只是它认识这枚坠子的主人。”
石英更懵了,“什么坠子?帝尊哪里来的坠子?你也认识坠子的主人?”
“不认识。”
“那……坠子你哪来的?”
“捡的。”
这么一问一答,石英感觉自己都快问崩溃了,“既然捡的,帝尊怎么知道这只黑猫认识坠子的主人?”
白释没回答,黑猫却已经抬起了头,诡异的异色双瞳望过来,顿了许久,它跃上了最近的一个屋顶,蹲下来等着。
白释上前将刚才放在台子上的东西重新收进袖中,石英这才看清,似是雕刻成猫状的一个墨玉坠子。
黑猫耐心地等白释将东西收回,才站起来往前走,白释也便跟了上去,虽然全程无声无息,但一切发生的却极为默契。
七绕八拐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黑猫才停了下来,面前是一座老宅的院子,因为常年无人居住,院子内杂草丛生,但却在这样一个院子里,出现了一条被踩出来的小道,小道尽头该是一口地窖,黑猫站在地窖旁的圆石上,一直等白释完全找到了这里,才身形一暗,跳上房檐眨眼间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石英与白释走近地窖,窖口敞开,里面漆黑一片,石英伸手往下探,却碰到了一处结界。
白释把石英往后挡,“退后一点。”
白释手中结印不过片刻就将结界化开了,听到了下面细碎的啜泣与说话声,“娘亲,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刚刚来的哥哥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不会的,樱儿乖。”
“谁再哭,老子现在就杀了她!哭哭啼啼的烦死了!”
有男声道:“莫要动怒,保留些力气。”
“你不是说仙门之人会来救我们吗?人呢!等我们全饿死了,他们再来吗?”
没听到男声说话,却听到他被猛然一脚踹倒的声音,“说话呀!你能把我们骗来这鬼地方,你自己能出不去!老子告诉你,老子再等一个时辰,要是还没有人来救我们,先把你废了!”
地窖下传来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以及孩子的哭泣,“娘亲,樱儿怕。”
石英费了些力气,才在不远的水井边找到了一捆麻绳,扔进地窖里,在上面喊,“别打了,快上来。”
地窖下的咒骂踢打骤然停止,安静了许久,才有第一个人顺着麻绳爬上来,白释往前迈了一步,将人扶起来,不过片刻,便陆陆续续地爬上来二十几个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互相帮助着全部上来后,才惊愕地看向白释背后,“仙长就……就你一个!”
还带这么大点个孩子!
白释生人勿近,不近人情的气质实在是有些逼人,他虽轻嗯了一声回答,但那些人还是默默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多嘴问其他。
绑着圆石的麻绳颤动,白释侧身往地窖内望,一名鼻青脸肿的男子艰难地顺着绳子往上爬,他顺势伸手拉了他一把,一直等男子完全出了地窖,白释才算看清他的模样,着一身沾了脏污与血迹的浅青色袍子,发冠歪斜,很是年轻。
旁边站着的一名较魁梧的中年男人看见男子出来,急声指控道:“仙长,就是他将我们骗到这!你莫要救他,直接打死了才算解气。”
男子从地窖爬出来似乎就耗尽了所有气力,连站都不想站起来,直接坐在地上,也不在意男人的辱骂,笑眯眯地抬头看向白释,拱手行礼,“晚辈崔凉山拜见帝尊。”
白释再次确认了一下眼前的男子,他并未见过,“你如何认识我?”
崔凉山侧头,视线落在了白释握在手中的奉天剑上,“晚辈不认识帝尊,但却识得奉天剑,想来这世间能握住奉天剑的人除了帝尊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白释确认道:“你是阴山崔氏族人?”
“是。”
“你如何会在这里?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崔凉山低头自嘲般笑了声道:“我带他们来到这里,没想到关月城封禁后,我也一同被放弃封在了城内,成为最后一批狸妖的人饲。”
白释眸色渐寒,“是谁指使你做这种事?”
崔凉山仰着头,并不着急回答,半响后才道:“晚辈不过是做事的弟子,哪里能知道背后之人是谁,不过……确实无意中远远瞧见过一眼,帝尊见多识广,或许用探魂入梦能认出来。”
他转换坐姿为跪姿,以一个近乎虔诚的姿势,向白释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第79章 七杀
白释的手还没有抬起, 关月城上空就有数名弟子御剑而来,几乎是在众弟子落地的瞬间,崔凉山的身体扑通一声毫无预料地倒向了地面。
白释管不上向他齐声行礼的众弟子, 匆忙伸指去探,崔凉山已经没有了任何气息,甚至连伤口都没有, 仿佛刚刚与他面对的一直都是一个死人。
他捏紧了手指, 听到身后匆匆而至的脚步声, “白释。”
姚真边走边道:“你怎么一个人就来了?”到了白释跟前, 似才看见倒地已无声息的年轻男子,愣了一下问:“怎么回事?”
白释直身起来,将手指缩进衣袖, 旁边目睹了一切的中年男人便激动地接话回答道:“仙长, 就是这个人把我们骗到了这里,说是本打算拿我们喂城里的猫,但他遭报应,自己也和我们一起被困在了这, 刚刚正要给这位仙长说背后指使之人,但你们一来, 就突然倒地死了。”
姚真边弯腰查看崔凉山的尸体一边随意问道:“他说了吗?”
白释盯着他的动作, “还没有。”
“倒是可惜。”姚真惋惜了一声, 从崔凉山腰间拽下来一枚鬼头玉佩, 拿在手里转身看向身后恭敬站了一圈的各仙门家主弟子, 目光落在了其中一名白须枯瘦的老人身上, 将玉佩递给他, “崔家主, 这玉佩可是你家信物?”
崔家主双手抖得接都接不住, “帝君明察,这玉佩虽说确实是我崔家信物,但崔凉山不过是崔家旁支的一条血脉,一年前,就因为目无宗法,屡教不改而被逐出族门了。”
“所以这一城的狸猫和你崔家毫无关系?”
“崔某不敢有半句虚言。”
姚真勾唇倒是被逗笑了,“你这话你自己信吗?”
崔家主本便苍白的脸色因为这一句话直接没有了一点儿血,“帝君,就算借崔家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
姚真摆头向旁边弟子示意,“先关押进仙牢,若阴山崔氏真与此事无关,本座会还你清白。”
崔家主被拖了下去,一圈的人面色各异,蓝阔往前迈了一步看向了白释,掷地有声地道:“帝君之前下令封禁关月城,一来害怕狸妖出城造成更多伤亡,情况难以控制,二来关月城之事虽然查出来了,但并未向外公布,也是想着能引出背后之人,帝尊今日为何孤身来到这里?”他的视线扫过地上已经冰凉的尸体,意思不言而喻。
就差直接来一句,“崔凉山死的也是巧。”
石英一般情况下,他们谈论正事,他都非常有自我认知地不会插嘴,但这般咄咄逼人的问话与怀疑还是直接让他炸毛了,“你什么意思!”
姚真瞬间也沉了眸色,“帝尊来这里是寻耀魄与容繁,他不善辩解争论,有什么疑虑,本座替他回答可好?”
蓝阔不可置信,“帝君。”
姚真并不再理会他,远远容繁背了耀魄向他们走了过来,围了一圈的人自觉让出了一条道,容繁到姚真近前,近乎畏惧与忐忑道:“师父。”
姚真冷淡道:“回无极门后自己领罚。”
其中一长者看到耀魄,抚须道:“这耀府长公子年纪如此小,听说也是不久前才继承的家主位,好大的胆魄,敢孤身带着耀府弟子闯关月城。”
有无极门弟弟匆匆赶来,向姚真行礼禀告,“帝君,虚壶仙君已经将耀府其他族人找到了,只是死伤极其惨重,活下来的不足十人。”
长者抚须唏嘘道:“年轻气盛,一意孤行,害人害己。”
“好了。”姚真打断了七嘴八舌的讨论,“耀魄乃无极门弟子,自由我们带他回无极门详查,其他的事之后再议。”
白释边从架子上仔细挑选了好几瓶丹药放进袖子里,边抽空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石英,“耀魄的伤可好的怎么样了?”
石英丧着一张脸道:“伤倒是好的差不多了,就是……”
白释疑惑地低头看他,“怎么了?”
石英下定决心道:“就今早耀府来了人,说耀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带耀府弟子进入关月城,致使耀府死伤惨重,根本不配也不够资格为一家之主,要求无极门做主拿回家主令另择新主。”
白释停下了手中动作,“姚真怎么处理了?”
“那由得帝君处理,当时明光殿上你一言我一语指摘耀魄的罪责多,甚至杜康还将耀魄修习魔族功法的事情说了出来。”石英艰难地垫脚去拿白释手里的丹药瓶,“帝尊不用去看他了,他现在已经被关押进仙牢了。”
白释静了一下,将丹药瓶重新拿回手里,“你留着,我去仙牢看他。”
无极门专设的仙牢要比别的地方干净明亮一些,里面摆着一张石床,耀魄背对着门坐在石床边,听到咔哒一声,铁锁打开的声音,下意识转身望了过来。
白释让守牢的仙卫退下,自己一个人迈步走近了牢房。
耀魄并没有起身,往后退了退,给白释让出足够坐的位置。他的变化倒不大,身上穿的袍子也整洁,只是头发并没有束,随意地散在肩膀上,将他本来明晰利落的五官显得倒有些柔和,少了些锋芒,多了份沉静。
“帝尊。”他开口唤的声音很轻。
白释抬步坐到床边,将丹药瓶接给他,问:“伤势如何了?”
少年咧嘴,笑容依旧明朗,“弟子以为帝尊这么久都没来见我,是还在生弟子的气。”
“没有,想等你伤势好些了再来看你。”
少年低头,突然道:“对不起。”
白释奇怪地看他,耀魄调换了一下坐姿,面对着白释,解释道:“上次弟子不该说那些话,是弟子的不对,其实我也未曾想过要伤渊和,只是也不知怎么就很难控制住自己。”
白释道:“魔族功法影响心性,你的心性有些问题,并不是特别适合。”
耀魄并无所谓道:“帝尊不问问我为什么执意进关月城,他们都问了?”
“你想说吗?”
“弟子说了,帝尊会相信弟子吗?
白释伸手放在了膝盖上,耀魄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手腕放进了白释的手心。
预想到的魂识侵入并没有,白释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注视着耀魄的眼睛,温声道:“相信。”
耀魄的眼眶似乎瞬间有些红,但等到他再次抬头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弟子之前一直在根据转罪阵追查我父母死亡的原因,后来查到了一个人,顺着这个人给的线索查到了关月城,知道关月城内用活人饲猫,我想救人也想进入关月城找寻其他证据与线索。”
“你已经有目标了?”
耀魄并不隐瞒,“有了,甚至我知道关月城内一定有我要的答案。只可惜进入关月城还是太迟了,很多人证与物证已经被提前销毁,甚至我还中了计,让族人跟我几乎一起丧生在关月城内。”
“崔凉山一行人你见过了吗?”
“见过,是我将他们带到地窖,并设了结界,我本打算再找找是不是还有其他人,一起送出城,可惜我们却先被狸猫围堵了,只好将他们放弃,送族人出城。”
“崔凉山给你说了什么吗?”
耀魄摇头道:“他不说,他不信我,说要见你。”
白释不解道:“见我?”
“是,见你。”耀魄突然很认真道:“或许是他觉得只有帝尊能让所有事情真相大白,但弟子只希望如果这件事情确实难以有个结果,一定不要牵累到帝尊。”
白释沉吟道:“事情若只是这样,我会想办法让你从这里出来。”
耀魄笑了笑,“那弟子便先谢谢帝尊了。”
白释祭出长云,重新递到耀魄手里,耀魄安静地看了长云许久,才伸手慢慢握紧在了掌心,他低着头,发丝垂下来,将脸上的神色全部遮掩住了。
白释没有预想过将神器交还给一名囚犯会有怎样的后果,更没有读懂耀魄最后的沉默,直到容繁跪到了灵昙水榭内,额头重重叩地,“帝尊求你救救耀魄,他手持长云笛打伤数名弟子逃出了仙牢,门主大怒,下了追杀令,派十二瑶仙一同追捕。”
魔界的藏龙滩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起伏的沙丘上有一名浑身血迹的白衣少年拼命踉跄奔逃,可不论他如何拼尽全力,一次次跌倒后又迅速爬起,身后着云纹白袍的十二名仙门长者皆紧紧追着,摆脱不了半分,甚至与他的距离再渐渐拉近。
他们皆手执兵器,隔百米远放出的招式皆是杀招,毫不留情,全部都是奔着取那少年性命而去。
数道灵力波刃穿破空气直飞向少年,耀魄意识恍惚的刹那间便被一道波刃击在了脊背上,猛然扑倒在了黄沙中,呵斥声紧跟而至,“还不速速束手就擒!你今日逃脱不掉,再勉力挣扎不过是白白丢了性命!”
只是话还没有说完,天空中突然直坠下一柄金光烨烨的巨剑,直插进了黄沙中,从金剑插入的地方荡开一圈强大的灵力波动,十二瑶仙在这般强劲的灵力波动下,连站都站不稳,皆持兵器阻挡着往后倒退。
耀魄用手肘艰难地支撑着身体,转头看见落日西垂的余晖中白衣青年飘然落在了金剑旁边,衣袂翻飞,遗世独立。
许是风沙眯了眼,他声音都哽了,“帝尊。”
白释并没有转身看他,而是上前一步抽出了奉天剑,面对十二位反应过来已经摆开了攻式的瑶仙,握紧了剑,传音给他,“逃。”
为首瑶仙厉声道:“阻挡仙门追杀令,视为同罪,即使你是仙门尊者,也无例外。”
白释并无动摇,“要抓他,先试着从这里过去。”
打斗一触即发,耀魄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咬了咬牙,从沙漠中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继续奔逃。
白释的剑招还没有使出,天空有人御剑而至,落地便站在了十二瑶仙前面,两相对峙,白释下意识将手中剑又握紧了几分。
姚真的视线落在了白释手上,只扫了一眼,就收了回去,虽不见动怒,但久居高位的威严已经漫开,“为了一个弟子,你是打算连仙门的追杀令都要阻?”
“是。”
“本座今日若非要杀他呢?”
“赢过我。”
姚真面色变了几变,才努力克制住,重重地一甩袖,转身往回走,“回昆仑墟。”
明光殿内落针可闻,十二瑶仙分列两侧,还有闻讯而至的几位仙君,全部屏息禁气。
帝尊白释虽从不过问无极门和仙门内的任何事项,但在仙门内该有的身份与尊荣一分不差,帝尊与帝君平起平坐不分强弱尊卑是任何一个仙门弟子都清楚且深记于心的事,而且在明光殿内只要帝尊出现,帝君从来不会坐着。但今日情况却完全不同,姚真在高台主位上已经沉默地坐了许久,才抬手揉了揉眉心,毫无办法地看向殿中央站着的白衣青年,“白释,你为了一个弟子,你这是在为难本座。”
白释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陈述道:“耀魄虽有过错,但远不够仙门向他下追杀令,我希望此令仔细斟酌后能够收回。”
姚真已有微怒,“仙门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令已经下了,你让本座如何收回?身为一家家主,他不顾禁令私闯关月城,致使耀府死伤惨重,身为无极门弟子,他不辨正邪,修习魔族功法,打伤师长,逃出仙牢,一桩桩一件件,仙门百年来可出过像他这样的第二个人,哪里不够这道追杀令!”
姚真站了起来,“白释,本座一直知晓,仙门里的规矩从来束缚不住你,本座也没有想过让你来遵守,但你也不该来阻止旁人遵守。”
白释沉默了会儿,仍是固执地问:“如何能撤了这道追杀令?”
姚真的眸色一寸寸变暗,他抬步重新坐回高座,静了许久后才开口道:“昆仑墟有一座七杀镇魔塔,里面镇压着千年前弑神的十三把魔剑,你若能在里面待够九九八十一天,并活着走出来,便当你替他受过罚了,本座会下令收回追杀令。”
有仙君直接惊出了声,“门主。”
七杀镇魔塔这么多年,并非没有人觊觎里面镇压的魔剑,不信邪进去过,但唯一活着出来的一个人不久也疯了。
姚真置若罔闻,只看着白释,问:“你可想好了?”
白释并没有犹豫,“可以。”
“好。”姚真赞了一声,听不出来是嘲弄还是气疯了。
第80章 探魂
九九八十一日已至, 七杀镇魔塔外围满了人,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塔门仍然禁闭, 甚至在外面连里面的一点儿特别的动静都感觉不到。
石英咬着衣袖,竭力控制住自己啜泣的声音,眼泪啪啪往下掉。
虚壶亦是忧虑重重, “不若进去看看, 这样一直等下去什么时候算是个头。”
“恐怕凶多吉少……”
仙君的话未说完, 留芳毫不留情面地一声就呵住了, “你闭嘴!”
“动了,门动了。”有弟子惊喜地喊出声,所有人都瞬间屏住了呼吸, 全部看向白石塔门。
塔门还没有完全敞开, 凄厉刺耳的剑鸣之声传出,嘈杂混乱,如哭如嚎,听得人头皮发麻, 终于两扇白石塔门中间狭开了一道缝隙,外面的光亮从缝隙里照进去, 在一片浓黑中破出了一道光亮。
石英连哭泣都顾不上了, 紧张地盯着那道缝隙, 只听哐当一声, 白石门轰然大开, 白释用奉天剑支撑着满身血迹的身体, 他背后是浓重到几乎可以把人吞没的漆黑, 只有他的身上投照下几束温暖的日光, 将白袍上道道皮开肉绽的剑痕显得越发可怖, 本来束着的乌发已经完全散开,他微弓着身,发丝落下来,遮住了眉眼,只能看见苍白干裂的唇瓣。
石英哇的一声,直接不管不顾地哭了出来,“帝尊。”
姚真站的离得最近,反应也最快,几乎是在石门打开的瞬间,他身形便动了,疾步上前欲扶住白释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下的身体,可是还没有碰到白释的胳膊,白释却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捏的极其用力,近乎可以把他的骨头捏碎在手里,他不可置信地抬头,正好触到了白释纯金色瞳眸中一闪而过的赤色。
他愣了一刹那,不过就这么一点儿空档,留芳也快步走到了白释身边,直接推开姚真,将白释以保护般的姿态拥进了怀中,白释的金瞳逐渐恢复,人也彻底昏迷了过去。
白释昏迷了近三个月,才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在这三个月里,石英再不像往常一样天天往灵昙水榭外跑,而是日日守在白释榻边。
白释的手指轻微动了一下,他就瞬间惊醒了过来,爬到床榻边,紧紧盯着白释闭合的双眼。
白释一睁开眼,入目就是一双水汪汪的茶褐色瞳眸,石英瘪嘴就哭出了声,“帝尊。”
白释手忙脚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制止道:“别哭。”
石英吸了吸鼻子,努力止住泣音,“帝尊,你昏迷了好久,石英都以为……”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作势又要哭。
白释艰难地撑着身体坐起来,“我知道。”
他一张口,猛然呛出了一大口鲜血,紧接着剧烈地咳了起来,但他却并不在意,还在伸手擦浸染在锦被上的血迹,石英吓得白了脸,再顾不得其他,爬上床榻,帮白释拍背顺气,“帝尊,你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叫帝君。”
石英还没有来得及滑下床榻,白释突然伸手用力的拽住了他的手腕,“不用。”
门口传进来一道柔和的声线,“就这般连本座见都不愿见?”
石英匆忙站回地面,看着掀帘进来的粉衫青年,“帝君。”
姚真摆头示意石英离开,石英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出了寝殿。姚真顺势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床榻边,迎上白释的目光,“伤势如何了?可需要本座请位医修过来再给你瞧瞧?”
白释收回视线,“不用。”
姚真的手指轻动了一下,他似乎是想抬手触白释,但终究还是放弃了,只掩饰般展了一下衣袖,“我倒是有些事与你商量。”
“什么事?”
“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关月城的事情查出了些眉目,是仙门中有人为了设转罪阵,圈养了大量狸妖,之前的狸妖之患,也是关月城里的狸妖逃了出去,狸妖的事情倒是好解决,但转罪阵的事情牵扯极广,恐怕有些麻烦,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白释的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需要我做什么?”
姚真严肃道:“需要你用探魂入梦查出仙门中所有使用过转罪阵的人。”
白释蹙眉问:“查到不算难,只是查出来之后呢?”
姚真道:“转罪阵本就是邪阵,设这种法阵,据审问说是可以将自身罪孽转给他人,减轻雷劫的威力,这般歪门邪道,欺神瞒天的法子,自当不能容于世,一旦查出必要费尽修为,以示惩戒。”
他的目光触到了锦被上白释虽竭力掩藏还是忽视了的一点儿血迹,迟疑了下继续道:“你刚醒来,此事不急,等你身体完全恢复了我们再看。”
“不妨事。”白释道:“明日就可以去。”
姚真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妥协道:“那也行,这件事确实拖得太久了,是要尽快解决。”
沧澜宗距昆仑墟最近,彻查的第一站便选在了沧澜宗,宗门大殿外排了长队,殿内中央只摆了一副座椅,两侧立站着数名无极门弟子,以及沧澜宗宗主蓝阔。
白释收回搭在弟子胳腕上的手指,点头让他离开,能走到白释面前进行查验的弟子,已经经过了无极门的第一轮筛查,但人数仍是非常客观。白释身体恢复的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恢复,探魂入梦又是极其损耗灵力的术法,只不过一个早上,他便感觉以自己剩余的灵力难以再继续。
白释深缓了一口气,抬头看向长队中神色各异的弟子,他们或忧虑,或丧气,或愤怒,或屈辱,探魂入梦使用时最痛苦的不是灵力的损耗,而是大量他人记忆的侵入,不论是对白释而言还是对被查验的弟子而言,前者需在极短的时间内经受另一个人的大量记忆,要远超常人的心性与意念才不会被影响,后者要将自己毫无遮掩地完全展露在他人面前,做过任何事,说过任何话,都有可能被知晓。
面前是位女子,准确来说是位孕妇,衣饰华丽,眉目明丽,白释隔着光滑的衣料触到了他的手腕,花费了很长时间,白释才将手收回问:“你有孕多长时间了?”
女子看着白释从他手腕上收回的手指,好笑道:“帝尊号不出来?”
对于如此明显的嘲讽,白释并无所谓,坦诚道:“我并不擅医术。”
“哦。”女子似乎是有些愕然,愣了下才回答道:“快九个月了吧。”
白释垂眸想了想,“如果现在强行废除你的修为,你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
女子还没有说话,站在一旁的蓝阔蓦然提高了音量质问,“帝尊这是什么意思?”
白释就事论事,“她使用过转罪阵。”
“不可能!”蓝阔大跨步上前,一把抓住女子的手腕往白释面前桌子上搁,“帝尊你再好好瞧瞧,绝对不可能!她怎么可能使用过转罪阵。”
白释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将指甲掐进血肉里,才勉强维持着一些清明,“她确实使用过转罪阵,无需再查。”
“不可能!”蓝阔还欲争辩,被女子一把抽回手腕,高声给打断了,“够了蓝阔,我确实用了转罪阵。”
蓝阔不可置信到近乎崩溃,“你怎么会用转罪阵,你为什么要用它!”
“我为何要用它!”女子自嘲般笑出声,“你对我们母子俩稍微上点心今日就不会问出这种问题,我雷劫将至,不使用转罪阵,你让我在雷劫下怎么护住自己和孩子!我之前与你没有说过吗?可你压根就不在乎我们母子的生死,连今日这查验也必须让我来。”她眼中是被逼到绝望的恨意,“如此结果,你满意了吗?”
蓝阔被逼问的哑口无言,“我……以为你渡得过。”
周围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弱,白释的意识出现了半瞬的空白,等再次恢复,姚真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微微俯身扶住了他的胳膊,“你如何了?一直记挂着你的伤势,我那边忙完就过来了。”
“需要些时间恢复。”
“好,暂时先结束,我带你在沧澜宗随便走走。”
白释的反应比往常迟钝许多,“嗯?”
姚真似乎轻笑了一声,“我记得你上次问我转罪阵的式样,刚刚在沧澜宗寻到了一个,你可要自己去瞧瞧?”
白释确实一直记挂着这件事,闻此也没有想特别多,便道:“好。”
入目是一方暗红色的阵法,四周插着绘了狸猫图腾的招阴幡,古老的符纹与朱色光晕在阵法间流转,最中间光线交汇处绑着一只巫蛊娃娃。
白释走近阵法试图看的更清晰些,只是刚触到上面悬浮着的古老符纹,便听到身后什么东西折断的清脆声响,他奇怪地回头,姚真就站在不远,凝望着他的神色晦暗不明,发现他突然回头,唇角的笑容又立马浮现了出来,抬步往他跟前走,自然地问, “怎么了?”
白释摇了下头,只当自己看错了。有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蓝阔到姚真近前,连礼节都顾不上,急声请求,“帝君,蓝某求你能否网开一面,放过蓝某的妻子,他前个月才渡过雷劫,身体至今没有恢复,而且还有孕在身,根本无法承受强行废除修为,如果非要废,蓝某愿替他受过。”
“你替她?”姚真的语气嘲讽至极,“你身为沧澜宗宗主,不说御下不严,连自己的妻子都管束不住,你以为本座不罚你?”
蓝阔似无论如何也没有预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一时之间震惊的竟说不出话来,反应过来后还是努力克制住情绪,恳声道:“帝君,这确实是蓝某的错,是我管束不力,可沧澜宗一直以来都对帝君忠心耿耿,你说要查验各派,不知该从何地开始,蓝某也都答应你第一个查沧澜宗。只要是你的命令,蓝某即使成为众矢之的也在所不惜,今日只是希望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放过我的妻子……”
话未说完,两鬓斑白的沧澜宗宗主已经哽咽,“蓝某从来没有求过帝君什么事,就这一件事,望帝君能够答应。”
姚真冷眼看了许久,才开口问,“本座答应你,来日再有其他人求,本座是不是也要答应?”
蓝阔将拳捏得用力,近乎绝望地问道:“帝君对沧澜宗如此赶尽杀绝,是因为沧澜宗真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处,还是因为蓝某怀疑帝尊,您怎么能如此维护他!帝尊身上那么多疑点,您都当做瞧不见!他孤身前往关月城是做什么?崔凉山为什么好巧不巧我们刚到就死了?耀魄越狱与他可有关系?修炼的魔族功法是不是帝尊传授?”
姚真手心里握着两截断了的玉簪,鲜红的血迹顺着握紧的手指缝隙漫出,疼痛让他暂时保持理智,一直听蓝阔把话说完,“今日这些话你说便说了,若敢让本座听到第二次,本座会亲自让你知道后果。”
他松开手,沾血的玉簪跌落到了地面上,他毫不理会蓝阔惊惧的面色,径直踩在上面,迈了过去,在经过的瞬间,又补充道:“还有……本座从来就不需要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