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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70

作者:单十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稚童


    幽黑没有尽头的小巷内传出几声细碎的狗吠, 夜空是半轮圆月,两人脚下的影子被拉的模糊细长。


    往前走出了很远才看到一个小木门,门槛很高, 两侧挂着红灯笼,但灯笼早已被风吹雨淋洗得没有颜色,两扇斑驳的木门虚掩着, 跨进去, 里面是个小院子和一间小矮屋。


    屋内没有点灯, 夜风将纸窗吹得哗啦啦响, 苏译往进走顺手扶起了倒地的一把扫帚,“这地方看着也不像没有住人,怎么这么安静?”


    白释轻声道:“有人, 小心些。”


    屋子刚迈进去, 迎面便砸来一把木椅,苏译不待看清,出掌已经将木椅劈成了两半,迅速侧移, 抓住了呆愣住不及逃跑的男孩肩膀。


    那男孩实在瘦的厉害,苏译感觉自己手底下抓着的根本不是肩膀而是一截骨头, 稍一用力, 骨头就会被他捏断。


    他下意识松了手上的力道, 男孩手脚用力, 试图挣脱, 挣扎间, 一口就咬在了苏译的手上, 他反手将男孩控制在了自己怀里, “什么毛病?打不过就咬人。”


    月色下, 男孩的眸子亮的惊人,看不到惊慌与惧怕,只有一股瘆人的镇静和恨意。


    苏译和缓了语气,尝试与他交流,“你叫什么?莫非是个哑巴。”


    男孩并不回应他,只是倔强地与他四目相峙。苏译转头看见白释往进走,点燃了桌上的煤油灯,一位荆钗布裙的女子半爬在桌面上,头枕着胳膊,安静无息,白释伸指隔着衣料在她胳腕探了下,回身向苏译摇头,“刚逝不久,中毒。”


    桌面的白瓷碟里还剩几块绿豆糕。苏译强按下震惊,问他怀里的男孩,“你下的毒?”


    苏译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再次问,“她是怎么中毒的你知道吗?你叫什么?于子卿?”


    男孩也就七八岁的模样,或许实际年龄要大些,但瘦的完全脱相,除了一双眼睛依稀可以辨别出不丑,其他,根本无法和如今花孔雀一般的洞瑶魔尊联系上半分。


    男孩依然抿紧了唇不回答,只是身体却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表情越来越痛苦,苏译顾不得其他一把掀起男孩的衣袖,伸指探脉,“你怎么也中毒了?那糕点你也吃了!”


    一股隐秘的压迫感浸满了整个屋子,苏译感觉到了黑夜里,有什么人往这间屋子极速迫近。


    “什么人?出来!”苏译直腰,话语还没有喊出口,白释已经贴到了他的背后,抬手捂住了他的唇,拉着他退到了屋内一个隐蔽的角落。


    黑衣人破门而入,剑刃在碰到男孩的千钧一发之际,赤红箭簇携火掼穿了黑衣人的胸口。


    女子一身如火红裙,一脚就将长剑踢飞了出去,旋身挡在了男孩面前,黑衣人连声音都不及发出,在她面前缓缓倒下。


    蘅芜将已经因为痛苦蜷缩到地上的男孩抱起,男孩稍有意识,抬手推她,很是抗拒。蘅芜语气温柔,低着头安抚,“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她在离开前,从黑衣人身上搜出了一枚令牌,掩进袖中消失。


    白释的掌心蹭到了一片柔软,他慌乱地缩回了手,只是手心的触感一时之间竟然消除不了。


    怪异的酥麻感从掌心一路传递到了心脏,他愣了会儿神,听到苏译唤他,“师祖。”


    “嗯……”他慢半拍地回应,“跟上吧。”


    蘅芜抱着男孩进了一座高宅的后院屋子,不久便有侍女带了大夫进去。


    男孩刚脱离危险,大夫还未离开,就另有侍女急匆冲冲跨进屋子道:“小姐,夫人带了人过来了。”


    蘅芜帮男孩掩了掩被角,从床榻边起身,对一旁候着的侍女道:“你好好照顾他,我出去看看。”


    “夫人,你不能进去。”门口侍女焦急阻拦,但妇人明显压着怒气,毫不客气道:“想活命就让开!”


    妇人一身蓝色华裳,五官端丽明艳,气势迫人,不可直视,手中握着一把寒光森森的长剑,话还没有说完,剑刃已经搭在了侍女的颈侧。


    “娘。”蘅芜出来时,顺手阖上了门,他直直站在门口挡住了屋门。


    妇人收剑,将剑尖对准了蘅芜,“让开,让我杀了那个野种!”


    “娘。”蘅芜站着丝毫不动,她深缓了口气,近乎祈求般道:“你放过他吧,他还那么小,他做错了什么?”


    妇人目呲欲裂,“他做错了什么!他就不应该出生!你到底让不让开,你今日是铁了心要跟为娘作对是不是?”


    “他娘已经去世了,你就算有怨气有怒气也该消了,不该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也不放过。”


    “那贱人死不是活该!”


    “娘你很清楚,到底是不是她的错。”蘅芜狠下心道:“我爹这些年身边的情人就没有断过,有多少是他隐瞒身份家事哄骗的……”


    蘅芜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所以你是什么意思?是我的错吗!我当初就不应该嫁给他。”


    “我何曾说过你有错,只是娘。”蘅芜痛心地看向阶下的妇人,明明容色风度依旧雍雅明丽,但神色却近乎疯癫,“你看看这些年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在女儿心里不是这样,你不会对毫无反击之力的人下手,枉杀无辜,甚至今日连一个对此毫无所知的稚童也容不下,下毒不成,竟还派杀手刺杀。”


    “我容不下!我心胸狭隘!”妇人连点了几下头,似觉荒唐般大笑出了声,“让开颜之,你再不让开,为娘今日连你和那野种也一块杀。”


    “娘。”


    “你是仙门尊者,你大公无私心胸宽广是正道楷模,你瞧不上我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深闺妇人。”


    “我何曾说瞧不上你。”


    剑尖已经抵在了蘅芜颈侧的皮肤上,划开了一道刺眼的血痕,妇人声音尖利绝望,字字控诉,“你还想要怎样瞧不上!你今日所行所言那一点把我当做你娘了。”


    “行。”蘅芜转身进屋,将男孩揽进怀中,再次返回,“娘亲既然不想在这里看到他,蘅芜也不惹娘生气,我带他离开。”


    妇人抬剑未及碰到蘅芜怀里的男孩,蘅芜猛地一挥袖,直接将剑给震飞了出去,她垂眸看向妇人的眸色里划过一抹稍纵即逝的烦躁,抱紧了男孩,毫不回头地迈下了台阶。


    妇人毫无预料,她盯着被挥执出去的长剑,身体摇晃,几乎站不住,许久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转头看向蘅芜越来越远的红衣背影,笑出了声,越笑声音越大,越笑越是似癫似狂,“夫如此,子如此,此生求何?”


    妇人捡起长剑,边笑边哭,毫不犹豫横在了自己的脖颈,刹那鲜血如柱,喷涌而出,满院惊乱呼喊,“夫人!”


    “娘。”蘅芜未及跨出院子,便扔了男孩,奔回妇人身侧。


    苏译急忙显身,将男孩接到了怀里,他低头,只见男孩紧紧咬着唇,满脸的泪痕,像是一只无依无归的小兽,哭声都是呜咽。


    他的手掌触到了男孩的发顶,努力忽视掉外界的混乱,和男孩泪流满面脆弱可怜的模样,“这么大情绪波动,为何能没有情丝?”


    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缠上了他的手腕,把他从面前的场景中拉了出去,“当……当然没有,尊主找错人了。”


    谢蝼把自己的狐狸尾巴收回,和苏译隔开了一大段的距离,才敢看着他继续颤声开口,“那不是洞瑶尊主,尊主认错人了。”


    苏译并不在意,着急问:“那他是谁?”


    “祈……祈宗主。”


    “祈言风?”


    谢蝼重重点头。白释也跟着从幻境里出来,来到了身似客二层,周围还是白茫茫一片,以及围了一圈的白石门。


    谢蝼感觉到白释走过来,下意识又往后退了退,解释道:“身似客是取自一句诗——梦里不知身是客,塔里的幻境其实是根据蘅芜尊者的记忆所创,这里现在相当于是蘅芜尊者的梦境,我们都在他的梦里。洞瑶尊主是梦中客,要找到洞瑶尊主,从他身上收集他关于蘅芜尊者的七……”


    话未说完,从旁侧显出一刹白影,抬袖间,便将谢蝼震得翻了一个滚,“我真是越发给你脸了,容得了你这般吃里扒外!”


    白释反身,正面接住了云纤凝的掌风,两掌相击,不过瞬间,云纤凝便迅速收了攻式,凌空一翻,向后撤了一大段,唇角还是无可避免已有血迹溢出。


    她最后深看了谢蝼一眼,毫不恋战,下一秒已凭空消失。


    苏译急忙扶住谢蝼,“你还好吗?”


    “没事。”谢蝼摇头,他抬头对上白释的视线道:“刚刚谢谢公子。”


    “无碍。”


    谢蝼道完谢就想离开,被苏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你干嘛去?”


    谢蝼顿住步子,自然道:“我回去找阿凝。”


    “不是,她刚刚那般待你,你现在回去不就是找死吗?”


    谢蝼连连否认,“不会,刚刚阿凝只是气到了,气消了,就没事了。”他埋头,越说声音越弱道:“而且确实是我做错了,阿凝生气,就算罚我也是应该的。”


    白释思考了片刻问:“云纤凝是双子塔?我记得当时在秘境,你说她虽认主但情况特殊。”


    苏译接话答道:“如师祖所见,云楼主确实是双子塔,不过虽说认主,恐怕是这小狐狸认得云楼主。”


    白释的目光再次落回谢蝼身上,道:“难怪,双子塔不论如何也是神器,力量强大,若认主之人实力不足,确实容易反噬,甚至被反控。不过……她能化形,恐怕也借助了你的力量。”


    谢蝼将头埋得更低了,“没有我,阿凝也能化形,是我的错,我实力太弱,配不上阿凝……”


    白释皱了下眉,苏译打断谢蝼继续自怨自艾下去,问:“刚刚听你所说,蘅芜是不是让云楼主帮忙拔掉洞瑶的情根?”


    谢蝼猛然反应过来正事,催促苏译,“是的,尊主要比阿凝更快找到洞瑶尊主的七情,不可再拖延了。”


    苏译犹疑,“那你?跟着我们吧。”


    “不了,我得快些回去,不然阿凝真的生气了。”


    苏译劝不动他,“真的没事?”


    谢蝼驽定道:“没事。”


    第62章 花球


    白释的手掌抚在了白石门上, 他一个一个走过,一扇一扇探试。


    轻轻推开其中一扇。


    漫天花瓣顺着白石门飘出,隐入衣襟, 宽阔的大街上拥满了游人,一辆花轿从尽头缓缓驶近,轿上坐着一名戴着面纱的红衣女子, 双腿交叠, 斜依在花轿中的软榻上, 隔着如雾如烟的薄纱珠帘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女子曼妙的身姿, 红罗长裙,云鬓金钗,唯一露出的一双眼虽弯着愉悦的眉眼, 但眸底的神色却极为冷冽, 四周人群情绪高涨,推搡呼叫,都想一睹这位妆扮牡丹花神的仙门尊者真容。但女子却似毫无感知般,只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掂着手中一枚绣功精致的玲珑花球。


    突然花球从女子的手中飞了出去, 径直飞向了人群,挤在最前面的年轻男性奋力伸手抢夺, 但花球却像是有生命般, 总是在就要被人抓住时, 从那人手低滑了出去, 花球在街道上空抛起又落下。


    女子余光扫向混乱成一团的人群, 眉眼弯起的弧度越发愉悦, 她指尖绕着一簇灵力, 操控着花球拐了一个弯, 砸进了一名满脸烦躁, 努力想挤出人群,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男子怀中。


    那男子埋着头,身量瘦削高挺,花球猛然撞进怀中,男子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花球上便凭空伸出了一段红绫,似是长蛇,迅速缠绕上了他的手腕。


    他被红绫拉着,凌空飞起,跌坠进了花轿中。


    四周人群有片刻的静声惊诧,接着便是更大声的躁动和喧哗。


    馨香柔软的身体覆了上来,于子卿再也无法顾忌周围的环境,脑海被震成了一片空白,下巴被女子修剪圆润干净的指尖掐住,微微往上抬起,下一秒温凉的唇瓣已经贴在了他的唇上。


    视野之中除了一片炫丽的红之外就是女子白皙的肌肤,他竭力想推开或挣脱这般被动的钳制,但身体却完全不受他的控制,冰凉的指腹留恋在他的五官上,他抬眼对上女子潋滟浸笑的凤眸,“行了一路,难得碰到一个样貌出挑,可以入眼的。”


    花轿未停,于子卿无法设想花轿外是何情景,他气的全身都在抖,“放开我。”


    女子挑了于子卿一缕鬓发,绕在指尖,正面迎上他满含怒意的眸子,不无揶揄道:“你以为今日这么多人围堵在这里?果真就是为了看花神,你没有和他们一样的心思?何须出现在这里?”


    “我只是路过!”


    “路过?”蘅芜不急不恼地评价道:“那还真是缘分。”


    “你堂堂尊者怎能自轻自贱到做这种事?”


    “尊者不过是别人奉承的虚名罢了。”蘅芜一边环臂扣住了男子的腰身,一边伏在他的耳侧呼气如兰,“我不能做这种事,就能食言了?”


    话语未毕,蘅芜张口就咬在了男子的耳垂上,换来了于子卿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蘅芜道:“你的身体要比你本人更加真诚。”


    于子卿亦不知是羞还是恼,耳根至脸颊都像是充了血,蘅芜的音调拖得再长再缠绵悱恻,他也从中感觉不出丝毫情.欲。


    红绫从蘅芜手腕滑出,飞向了高处的楼阁,于子卿身体猛然一轻,已经被蘅芜环抱住,脚步轻踏上红绫,从高空中飞跃进了楼阁。


    红纱床幔落下,紧跟着酥麻的啃咬从喉结迅速传递向全身,冰凉的衣料擦过肌肤,撩起的都是一片灼烫。


    廊道外,隔着紧闭的屋门,亦能听见隐约的喘息声。白释把苏译往自己怀中拉近了一些,远离那处房屋,伸手捂住了苏译的双耳,表情很是严肃凝重。


    苏译任白释拉他后退,直到白释的脊背贴上了廊柱退无可退,苏译歪了一下头,盯着白释赤红的耳廓,轻声道:“师祖的耳朵好红。”


    这句一说完,白释的耳廓似乎越发红了,白皙的面颊都显出些微红晕,他躲避苏译认真注视着他的直白视线,空出一只手,在苏译背后打了一个响指。


    倏忽之间,天边原本明亮的天色便变得昏暗,有模糊的圆月虚影挂在天幕,楼阁外五彩十色的花灯也全部点亮了。


    蘅芜推开屋门跨了出来,她衣裙未变,只是高绾的云鬓已经全部散开,及腰的一头秀丽乌发散在身后。


    外面候着一名年轻男子,着一身纯白干净的长衫,指尖戴着一枚碧玉扳指。他的视线并没有往蘅芜身上落,只将手中的外袍接给了蘅芜,后退一步道:“尊者所为,不觉不妥吗?”


    蘅芜随意地将外袍披在了身上,言语冰冷,“哪里不妥,以本尊的身份样貌委屈他了?管好你自己,本尊的事还由不得你插嘴。”说罢,侧身便从祁言风身侧经过。


    祁言风低垂着眉眼,微攥了一下掌心,他盯看了屋门半瞬,却并没有进去,转身也跟着离开了。


    白释拉着苏译的手穿墙进入了屋子,苏译讶异不已,“感觉这幻境像是帝尊设的?”


    房间里缭绕的熏香还没有散尽,白释微蹙了一下眉峰,并不松手,回道:“只是简单的术法,并不算难,你如果想学我可以教你。”


    苏译实在是不太确定,白释对于难易的评判标准到底是怎样,他道:“那有时间了帝尊教我。”


    “好。”


    床缦已经被撩起,于子卿坐在床榻边,衣衫上的每一个纽扣绑带都系紧了,生怕多露出来一点儿肌肤。苏译隐身到他身侧,取到了一簇紫色的微光,他将微光仔细拢在掌心,白释看过来道:“七情之一——怒。”


    苏译将微光收进袖中,回头再看了于子卿一眼,随白释一起出屋下楼。这栋楼阁应当就是云间楼,刚刚天黑,一楼琴瑟琵琶,纸醉金迷,全是花客。蘅芜披散着发,坐在二楼楼梯间,引得楼下一片躁动。


    她右手依旧抓着白天的花球,凤眸下落,未戴面巾,露出倾城绝艳的面容,颈项纤细,肤若凝玉。


    蘅芜刚刚松开了握着花球的手,花球坠向了一楼人群,还没有完全落下,半空就被突然出现的一抹湛蓝身影给截住了,花球被俊美青年稳稳抓在手心,眨眼间,他已经旋身落在了蘅芜面前,极为清亮的一巴掌重重甩在了蘅芜脸上,瞬间蘅芜白皙的脸颊上便显出了五根清晰的指印。


    玄玉宗宗主祁御怒不可遏,整个云间楼刹那落针可闻,他伸臂过来拽蘅芜,“跟我回去!”


    蘅芜踉跄往后退了一步,才借着祁御的力道稳住身体,她站稳后,用力便甩开了父亲抓着她手腕的手,丝毫不在意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唇角勾起一抹嘲讽至极的嗤笑,“回去?好啊,跪下来求我。”


    祁御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你疯了,我是你亲爹!”


    蘅芜丝毫不为所动,轻飘飘地问,“给一位尊者下跪,委屈你了?”


    手心里的花球被祁御直接捏成了齑粉,他竭力忍住怒气,再次伸手,“跟我回宗。”


    蘅芜躲开了父亲伸出来的手,面上厌烦宛如实质,“扫兴。”说罢,不待祁御回应,身影已经从云间楼消失。


    苏译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着面前场景有片刻的怔愣,白释走近他,握住了他垂在右侧的手心,他都没有即刻察觉,他被拉着,依着本能,往前迈出了一步,眼前景物再次发生变幻。


    这次是一座府宅的客厅,当家的主母和家主坐在上首的主位上,两侧是年老的长辈和年幼的子辈,于子卿端跪在客厅正中间。


    苏译微微侧身,询问白释,“已经到第三层了吗?”


    白释颔首,“嗯。”


    主母开口道:“于氏再是小门小户,也不允许后辈做出这般不知廉耻的事!”


    “你是想攀高枝想疯了,竟然敢动这般歪门邪道的心思,玄玉宗祁氏都是些什么人,是你能肖想上的。”


    于子卿从头听到尾,没有辩驳一句,最后主母骂的没了意思,下令道:“到祠堂里好好跪着反省,没有家主或我的令,不准跨出祠堂半步。”


    祠堂木门在身后关闭,并落下了锁,于子卿注视着面前层层摆放起的牌位,跪得端正,他膝盖下的蒲团被幼弟离开时抽走了,他便跪在冷硬的地板上,主母或家主应当是看见了,他们没有出声阻止,于子卿也觉得没有必要自讨没趣,亦没有说。不愿听你说话,不会相信你的人,你解释多少句,都是浪费口舌。


    他近乎执拗地保护着自己最后的一点自尊,不狼狈辩解,更不会认错。


    一直从日升跪到日落,于子卿以为今日再不会有人出现在祠堂了,身后却传来了女子好听的声线,“他们让你跪你就跪,怎么就这么听话?”


    于子卿猛然站起,“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蘅芜却并不回答于子卿的问题,倾身已经凑近到了他身前,逼得于子卿步步后退,后背抵在了供桌上。


    蘅芜似是想仰头吻他,但被于子卿侧头给避开了,他努力克制着震惊和怒气低斥,“这里是祠堂!”


    蘅芜弯了下唇角,并不强迫,转念问:“所以不是祠堂,就可以?”


    于子卿长这般大,第一次见如此没皮没脸的人。紧跟着,祠堂木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主母家主和幼弟全出现在了门口,家主的脸色都气成了青紫色,“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蘅芜自然地直起了腰身,正面迎上了家主的目光。


    于氏家主审时度势,犹豫再三,还是俯身行了一礼,“见过尊者。”


    蘅芜虚抬了一下手,问:“为何罚他?本尊就这般辱没你们的门楣?”


    家主连声便否认,“尊者明鉴,于氏不敢。”


    第63章 水月


    主母道:“尊者恕罪, 此事与尊者无关,只是他毫无廉耻……”


    蘅芜打断道:“在你们眼里自家的二公子就是这种人?”


    主母一噎,听蘅芜接着道:“你们以为错了, 是我强.迫的他。”


    于子卿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蘅芜,蘅芜道:“如此,你们是不是不该罚他, 而是罚我?”


    “于氏不敢。”


    蘅芜点头, “不敢便好, 那就准备准备向玄玉宗提亲, 本尊要嫁与你们二公子。”


    家主急忙便想阻止,“尊者三思,不论是于氏还是子卿都配不上尊者, 还请尊者收回此意。”


    蘅芜语气骤冷, “配不配得上由得着你来评价,本尊与二公子是否情投意合是我与他的事,这亲事能不能成是于氏与玄玉宗的事,望家主亲自和玄玉宗交涉, 本尊静候家主喜讯。”


    “尊者……”家主还欲再说,蘅芜已经后撤一步拉住于子卿的手, 打算出祠堂。但却在迈出祠堂的最后一步, 主母将小儿子往前着急推了一把, 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道:“尊者若喜欢年轻子弟, 子欣修为样貌样样强于其兄, 而且今年八月便可成年, 名姓载于族谱, 尊者之尊, 何必委身嫁于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之子。”


    “闭嘴!”家主叱喝,主母不为所动,将话语说完才停了下来,盯着蘅芜,等待她的后文。


    蘅芜的视线在于氏小公子脸上扫了一眼,倒是笑了,毫不客气道:“在夫人眼里,蘅芜就这般不挑,什么歪瓜裂枣都可以?”


    蘅芜这么一句话问完,完全不在意主母由红转白的脸色,拉着于子卿离开,走出祠堂不远,于子卿侧身停下问:“我与幼弟样貌像得三分,以尊者所见他是歪瓜裂枣,我怎么算?”


    蘅芜笑看向于子卿道:“莫说三分,即使像七分,不是你,便都是歪瓜裂枣。”


    蘅芜说的真诚,于子卿却明显不信她,他摆开了蘅芜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冷冰冰道:“尊者何必拿我消遣,成亲一事,尊者便当今日没有提过,我之后会与父亲澄明。”


    于子卿退一步,蘅芜便往前迈一步,始终只与他隔着一拳的距离,“澄明什么?本尊就是这般随便的人?我与你该做的不该做的也都做了,若非对你真的毫不动心,能做到这一步?”


    于子卿确认着蘅芜这句话的虚实,稍有动容,蘅芜继续道:“要么你对我负责,要么我对你负责,不然我们之间算什么?除非……”蘅芜盯着于子卿的眼睛,停顿一下道:“你对我一点儿心思都没有?”


    于子卿不避不移地迎着蘅芜的视线道:“尊者这般自信,也会有这种疑虑?”


    “自然有。”蘅芜颔首,极为坦诚道:“即使真金白银也不是人人都喜欢。”


    “据我所知,真金白银确实人人都喜欢。”


    于子卿咕囔了这么一句,蘅芜没有听清,“嗯?”下一秒,于子卿突然搂住了她的腰肢,位置瞬间颠倒,于子卿将她推坐在了花坛边缘,唇瓣覆了上去。


    蘅芜始料不及,微微睁大了眼,唇上传来细微的疼,于子卿压低的声线在他耳边道:“你今日所言,若骗我一句,我定不饶你。”


    雪白裙袂落下,苏译与其掌风斜擦而过,粉色微光还是被云纤凝抢进了手心,她最后看了苏译一眼,不过眨眼之间,夺走七情后,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苏译懊恼道:“差一点。”


    白释走到苏译身边,安慰道:“无碍,还有机会。”


    苏译缓和好情绪,问白释,“刚刚的粉色微光师祖可看出来是什么?”


    “喜。”


    “洞瑶已经对蘅芜动心了?”


    “应该是。”白释道,他握住苏译的手,“我们接着往下寻。”


    红色婚房内,丫鬟帮于子卿束好冠,没忍住道:“奴婢第一次见入赘,如公子这般开心的?”


    于子卿唇角的笑意隐藏不住,道:“只要是与自己喜欢的人成亲,嫁与娶区别不大。”


    丫鬟乐呵呵道:“公子与夫人一定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入赘之礼虽与迎亲之礼不同,但大体的礼仪流程区别不大,于子卿从于氏府宅一路骑马到祁府,祁府内张灯结彩,宾客满庭,装饰满了双喜与红锦。


    新娘着大红的嫁衣,盖着红盖头,手中握着红绸花结,已经候在府外,等候新郎。


    于子卿翻身落马,他的视线远远便凝在了府门台阶下赤红嫁衣的女子身上,只是近了,身形看的越发清晰了,他却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那女子安静站在人群中间,即使盖着红盖头,也能感觉到优雅端静,他略按下心中莫名升起的不安与疑惑,只当今日成亲,蘅芜自不可能还与以往相同,还是那般恣意明锐。他伸手接过递到他手心的红绸花结另一端,抬眼便看见,新娘在丫鬟的搀扶下,单手拎着裙摆,迈上了台阶。


    于子卿顿住了步子,紧紧盯着新娘的背影,四周有人不解地着急催促,新娘停步,略微转过了身。


    于子卿紧紧捏着红绸,努力忍住,声音平静地问:“你是谁?蘅芜那?”


    一石惊起千层浪,周围窃语四起。盖头遮掩下,并不能看见新娘的面容,静默了许久,才有陌生的女子声音传出,“蘅芜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但今日与你成亲的人,确实是我。”


    背后传来脚步声,于子卿转身,原本拥堵的人群自觉往两边退,让开了一条通道,蘅芜一身简单的红裳站在人群尽头,温暖的阳光笼了她一身,她微歪着头,望着他笑得云淡风轻。


    于子卿保持着转身的动作不变,他能清晰地听到周围倒吸冷气的呼吸声,还有自己虽竭力克制,但依然嘶哑的声线,“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蘅芜语气自然,她一边走近,视线一边略微扫过于子卿身后着嫁衣安静立着的新娘,收回视线问:“怎么?我精挑细选给你选的这桩婚事你不满意?”


    于子卿捏在袖中的手指,几乎掐破了皮肉,才维持住面上表情不变,反问道:“我该满意吗?”


    蘅芜顺着话语便点头道:“我确实也想不出你不满意的点,娶我娶她都是进祁府的门,没什么区别。”


    于子卿咬牙切齿,“蘅芜!”


    “怎么,难不成你真的只愿与本尊成亲?”蘅芜注视着于子卿,笑容恣意,她一字一句地道,保证每一个字都清晰落在所有人耳畔,“但本尊委实腻了,若成亲,日后免不了要日日见你,这种日子真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于子卿再也控制不住,嘶声斥问:“所以呢?你就能让旁人与我成亲?”


    “是啊。”蘅芜理所当然道:“不然要本尊如何一劳永逸地摆脱你的痴缠……”


    不及于子卿侧身祭剑,响亮的巴掌声已经落下,蘅芜唇角有鲜血溢出。


    于子卿抬剑的动作都顿住了,生生愣在了当场。


    祁御气急攻心,这一巴掌扇得毫不含糊,蘅芜稳住身体,抬袖擦干净唇边血迹,斜睨向父亲,“你现在见我是不是就剩下这一件事了?”


    祁御怒声道:“你还嫌你现在的名声不够烂,你还嫌不够丢人显眼是不是?”


    蘅芜无所谓地勾了下唇角,“你都不嫌,我嫌什么?祁御,你什么样,我就什么样,你自己做的时候怎么不觉得不妥,怎么我来做就不行了?”


    面前画面蓦然扭曲,苏译身形不稳,被白释伸臂揽住了。周围喧嚣消散,红缦也已退却,变成了一间素雅的静室,蘅芜与父亲相对而站,祁御提拔的身躯似有佝偻之态,她望着蘅芜,语气近乎祈求,“阿芜,你莫要再这般折磨你自己了。”


    蘅芜毫无动容之色,“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折磨我自己?你留恋花丛,身边莺燕环绕的时候怎么不觉得是对自己的折磨,你能从中得到乐趣,我为何不可?我就是想学你试一试,伤害一个真心爱你的人是不是能让人愉悦。”


    祁御痛苦般闭眼缓了很久,再次出声道:“阿芜,一切都是为父的错,你放过你自己。”


    “你还知道是你的错。”蘅芜仰头的瞬间,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声声质问,“你知不知道我娘是我和你一起逼死的!”


    祁御轻声道:“我知道,是为父的错。”


    “你现在跟我说有什么用!”蘅芜嘶吼道:“你下去给我娘亲说啊,我能替她原谅你吗?那些被你始乱终弃,无辜横死的女子,那些胎死腹中的婴孩,那么多条生命,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多年,良心安逸的?”


    祁御缓声道:“这些都是我犯的错,与你无关,你无需将这些背负在自己身上。”


    蘅芜被气笑了,“你还真是心安理得。”


    祁御慢慢道:“为父一生自负多情亦薄情,从未对什么人上过心,但唯独对你,是真心希望你能幸福安好。我记得小时你最是喜欢我,会在门口候我回府后央我抱你,缠着我教你射箭,被人欺负或者打架输了,鼻青脸肿的不敢去找你娘亲,都是来寻我。你要做什么,为父这么多年都是纵着你,甚至你说你喜欢于氏的二公子,为父虽然不同意,但只要你喜欢我也一力扛下了长老门的压力,没有阻拦,左右你最后能走到什么位置,与何人成亲毫无关系。可你不该如此自毁声名前程,惩罚自己,无极门已经着人问话了,尊者之位并非没有被撤的先例,为父替你又能挡得了多久?”


    “我那时是喜欢你吗?”蘅芜嗤笑出声,“那是因为你就算回府只是教我箭术,从不与娘亲多说话,娘亲也能难得开心。”


    祁御怔在了原地,蘅芜垂眸看着父亲,眸色冷到了极点,继续道:“你是意识不到吗?你是压根不在乎,你厌倦了的人,你多看一眼你都觉得累。娘亲从小便常常说,我像极了你,我想确实,若非如此,她也不会那般绝望致使自.杀。”


    祁御在蘅芜冰寒的视线里,身形不稳,往后退了一步,他垂手而立,静了许久之后,才再次抬眸看向蘅芜道:“罢了,阿芜,你如何看待为父其实也不重要,为父最后只希望一件事,所有罪孽过错为父一力承担,你放过自己。”


    话语未尽,祁御手心祭出了一把玉色长剑,已经横在了自己颈项上,刹那鲜血如注。蘅芜根本就来不及阻止,她震惊慌乱地揽住父亲往下坠的身躯,伸手掩不住他脖颈喷涌而出的鲜血,她张口,声音暗哑竟然瞬间发不出声,静了半拍,才哭嚎出来,“爹!”


    祁御只余下最后一口残息,张口血迹便从口齿间溢出,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抬手抚上了蘅芜泪流满面的面庞,轻声安慰,“阿芜乖……不哭。”


    静室里的动静,终是惊动了外面的弟子,凌乱的脚步声匆忙而至,静室门被从外面撞开了,蘅芜从父亲身边被推搡开,众人七手八脚地试图挽留祁宗主最后的一线生机,蘅芜步步后退,神色逐渐趋于疯症,她又哭又笑,不及任何人预料,她一把掐住了匆忙赶过来的祁言风颈项,将他狠掼在了书架上,垒摞的书册散了一地,祁言风完全没有呼吸的可能,只能竭力抓住蘅芜掐在他脖颈的手腕上,“尊……者。”


    祁言风的后脑嗑在了木架上,似有鲜血从额间滑下,蘅芜仍是无法解气,掐着他脖颈的手指还在缩力,“都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你,我也到不了这般家破人亡的地步,都是因为你!”


    祁言风在蘅芜满含恨意的眸色里,缓缓松开了抓在蘅芜手腕上的双手,他努力仰头迎着蘅芜的视线,断续道:“尊者……杀我……若能解……心头之恨,言风……愿……任……尊者处置。”


    蘅芜猛然一掌拍在了祁言风胸口,书架被撞塌,祁言风倒在书册间,口齿鲜血淋漓,奄奄一息。


    蘅芜未多看一眼,转身便奔出了静室,她横冲直撞,悲痛的哭嚎被压抑成了绝望的呜咽,身后是一叠的呼喊,“尊者,蘅芜……”


    明明苏译与白释隐身,幻境中人不但看不见也当触不到,苏译还是下意识侧了一下身,让开了蘅芜往外奔的唯一一条路,她盯看着蘅芜逐渐消失的背影,将视线重新投回了静室,不知何时起,他眼眶已经湿润,胸腔里像憋了一团棉花,憋闷难受,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节正常情绪,问白释,“师祖这是怎么回事?刚刚是幻境不稳吗?”


    “嗯。”白释在他身侧应声道。


    “现在第几层了?”


    “第五层。”白释在半空中虚抚了一把,场景再次变换,他语气平稳道:“云楼主应当动手脚了,不过无碍,你若真想拿回洞瑶的全部七情,并非没有其他的办法。”


    苏译顺嘴便问道:“什么办法?”


    白释道:“我可以帮你从云楼主手中夺回来。”


    苏译一噎,干巴巴道:“再等等。”这是实在没办法了,撕破脸的办法。


    楼阁之下是翻飞的白色冥币和数十位弟子抬着的乌木漆棺,玄玉宗祁宗主的白事入葬之礼,扶棺所经之处,民众皆伏身叩拜,啼哭不息。


    蘅芜坐在云间楼的楼顶上,双脚悬于半空,她着一身素白的丧服,静静注视着正下方的乌木漆棺,白事依仗从自己视野里慢慢缩小直至彻底消失,锦官城并不常落雪,如今却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裹着纸钱在半空中翻飞。不知从何方传来呜呜咽咽的吟唱,如泣如诉,似哭似啼,“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余,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祁言风还没有爬上楼顶,蘅芜已经注意到了声响,她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几乎像是在看死人。


    祁言风踩在瓦片上的步子有刹那错乱,失神的瞬间,锋利的箭尖已经抵在了他的脖颈上,蘅芜字字狠厉,“我再警告你最后一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无法保证不杀了你。”


    祁言风微垂了下眸,看向蘅芜握着箭杆的手指,虽然性命受胁,他却神色不变道:“长老门在寻你。”


    蘅芜从腰间用力拽下了一枚玉瑶,砸进了祁言风怀里,“玄玉宗少宗主的位置赠你,滚!别来烦我。”


    祁言风刚接住玉瑶,抬眼便看见一片洁白的裙摆如折翼的蝶直坠下了楼阁,他匆忙伸手,只抓住了一片虚空,往下是白茫茫混沌一片。


    苏译还欲往前跨步,睁眼看清,白释却突然覆手上来,遮住了他的双眼,视野陷入一片漆黑,耳侧噪音嘈杂混乱,人语模糊不清。


    他竭力辨认,才在匆匆掠过的字句里依稀辨出几句,“你既然这么想死,我偏偏不会称你的意。”


    “子卿,幻花谷三十五年,与你是疏解埋恨,与我何尝不是一场经年的逃避,只是这梦该醒了。”


    第64章 断念


    白释的声音从苏译头顶落下, “云楼主已经先一步将洞瑶的七情取走了,幻境错乱,我们直接去第七层。”


    苍茫无尽头的水镜之上, 洞瑶身上原本穿着的黑色劲袍,几乎被染成了暗红色,他发冠散落, 身上大大小小皆是伤痕。在他对面是与他伤势不相上下的蘅芜, 他用力捏紧了手中长鞭, 哑声问:“你就没有心吗?”


    “没有。”蘅芜弯了弯唇角, 这般场景之下,她还有闲情露出惊讶和不解,“这么多年了, 你难道还没有感觉出来?”


    洞瑶仰头, 将泪水逼进眼眶后,苦笑道:“是啊,这么多年纠缠,我想你再没有心, 对我也不该真的一点儿情意也没有。”


    蘅芜问:“我若还是说没有呢?”


    “你该骗骗我,像之前一样。”洞瑶将长鞭收进了手心, 平静道:“说不定我就反悔了。”


    蘅芜目光下落, 看到洞瑶垂在腰侧的掌心慢慢集聚着魔气, 同归于尽的魔修自爆之法, 他并不遮掩, 似乎笃定极了蘅芜即使发现, 也不会逃脱。


    蘅芜将视线收回, 唇角勾着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 问:“值得吗?”


    “谁知道呢。”洞瑶凝视着蘅芜明媚的面容, 生了这样一张脸,似乎天生什么也无需做,就会有无数倾慕者前仆后继而至,更何况她还是天纵奇才,是仙门尊者。


    蘅芜疲累道:“放过自己吧,也放过我。”


    “我做不到。”洞瑶回答的决绝偏执,“蘅芜,有些人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没有什么一别两宽,只有不死不休,生难同衾,那便死同穴。”


    “可今世之人来世我真的是一个也不想见了。”


    洞瑶抬眸,满是不可置信,他背后蓦然出现了一刹白影,云纤凝屈指成爪按在了他的发顶,蘅芜嫣然的笑颜在他的视线中越来越远,逐渐虚幻模糊。


    “子卿,至此之后,你再忆起我,将无爱亦无恨。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遇到一个将你的真心视若珍宝的人,那才算得良配。”


    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从他身体中被强行剥离,他努力睁眼,也再难将面前女子本该熟悉的面容再拢进记忆,莫名其妙泪流满面,“蘅……”


    苏译一恢复视野,看到的就是眼前这般场景,他不及思考,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已经飞跃而起,凌空一掌便袭向了云纤凝。


    云纤凝余光亦扫见了苏译的招式,她将红色微光握进手心后,顺势便将洞瑶推给了苏译。


    苏译匆忙收招,接抱住洞瑶,洞瑶体内魔气紊乱,已经没有丝毫意识。他手忙脚乱地抓住洞瑶的胳腕,将自身魔气缓缓渡了进去,压制洞瑶体内随时可能自爆的魔气。


    “洞瑶……”不过片刻,苏译额头便有虚汗滚下,他与洞瑶的修为差距并不大,甚至准确来说,洞瑶的境界远在他之上,这样一个人一心求死的自爆之法,想要但凭他一人之力完全化解,几乎绝无可能。


    蘅芜似乎是打算往前移步,但却再看见白释伸手按在了苏译背上后,将步子停了下来。


    借着白释传给他的灵力,苏译明显没有那般吃力了。


    云纤凝掌心托着虚虚实实的五色微光,她垂眸看了一眼后,重新握紧在手心,侧身提醒蘅芜,“你时间不多了。”


    蘅芜语气自然,“感觉出来了。”


    云纤凝似有迟疑,但还是道:“确定了吗?”


    “我若现在反悔。”蘅芜轻笑着转头看向云纤凝,“你会不会帮我一起承这次雷劫?”


    云纤凝冷然道:“云间楼从不多管闲事。”


    蘅芜假装受伤的样子极为夸张,“云楼主真是冷漠。”


    云纤凝并不理会,抬手打了一个响指,幻境瞬间消散,脚下水镜变成了云间楼的楼顶,天幕之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蘅芜的雷劫,还未落下,已经有骇人之势,宽阔长街上,目之所及之处,狂风折断花枝,家家门户禁闭。


    之前他们一直在幻境里,不知道外面如何,如今幻境解除,才看到祈言风带着玄玉宗弟子已经寻了过来。云间楼楼顶不大的场地,除原先幻境里的几人之外,如今还挤满了玄玉宗数十名弟子,以及根本不听命令的霍成得,为了阻拦霍成得追来的铁奕和几名魔族下属。


    霍成得一眼便看见了苏译怀中昏迷的洞瑶,大跨步便冲到了近前,“主子。”


    祈言风望向蘅芜,忍住担忧道:“尊者,你的雷劫已至,需尽快回宗借助护宗大阵和磬钟渡过此次雷劫。”


    蘅芜不耐烦道:“你还是这么烦人。”


    祈言风似早已习惯蘅芜与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在乎,张口还欲再劝,却蓦然怔愣,睁大了瞳孔。


    磬钟便浮在蘅芜掌心,慢慢升起变大,耀眼的金色巨钟罩在了所有人头顶。


    天幕翻滚的雷电声势更加浩大,威压沉重,祈言风一掌便击在了钟壁上,已经猜测到蘅芜打算做什么,他慌乱地想要阻止,“尊者,不要!”


    云层之间划下了一道刺目白光,伴随着轰隆巨响,不偏不倚,直直劈在了蘅芜眉心,蘅芜没有做任何抵抗,甚至连躲避都没有,她飞身而起,与劈向她的雷电,直面相迎。


    一点微光掼穿了她的眉心,四肢上已有光芒浮现,在那盛大的白光中,身体四分五裂,化成了无数光粉,漫天消散。


    一切发生的太快,众人连反应都来不及,蘅芜身陨,头顶浓黑的乌云也在瞬间退散了,天际放晴,东边有隐约的晨曦洒向了整个锦官城。


    祈言风全身僵硬,他抬手接住了落下的一点微光,女子笑容明丽,似是解脱,“我死后自当不入宗不入祠,无尸亦无骨,消散于天地之间,随风而去。”


    “祈颜之在母亲逝世的那个春日便已经不在了,阿芜亦死在了父亲入葬的冬日。”


    众弟子终于反应过来,匆忙伏身叩拜。


    “蘅芜。”祈言风闭眼。


    蘅芜今日起也消失了。


    没有了蘅芜,祈言风顺利收回了磬钟,他向云纤凝和苏译行了一礼,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尊者辞世事关重大,在下需尽快回玄玉宗告知长老门,多有打扰,失陪。”


    霍成得猛然跨步,横刀便拦在了祈言风面前,“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呢?你说走就想着,那那么容易!”


    祈言风身后弟子迅速拔剑,“尊者逝世,我们不跟你们讨要说法已经很讲道理了!”


    霍成得毫无耐心,“讲屁得道理!蘅芜逝世,不是明摆了她自己没能力渡过雷劫,你们刚刚都没长眼睛!”他回头指了一下昏迷不醒的洞瑶,“我家主子离开幻花谷时好好的,在锦官城才待了几天,就变成这个样子,他若好不了,你们也都他妈别想好活!”


    弟子扬了下头,“谁知道他怎么变成那个样子的!你别胡乱咬人,反正我们不知道。”


    霍成得怒气蹭蹭往上涨,完全无法压制,抬刀便砍。


    祈言风出掌抵挡,苏译急忙便将洞瑶接给了白释,起身呵斥,“给本尊退下。”


    霍成得犹豫再三,收刀往后退了一步,但目光不撤,仍紧紧盯着玄玉宗的一众弟子,随时可以拔刀。


    祈言风并不过多在意,向苏译拱手,“多谢。”


    玄玉宗众人匆匆来,匆匆去,霍成得虞气难舒,“尊主……”他刚要表达不满,但却在触及苏译冷寒的眸色后,生生把后面的字句又吞了回去。


    苏译转身看向云纤凝,他手中唯有一簇紫色微光,闪烁在掌心,“云楼主就没有什么要解释吗?游戏是你这种玩法,还是说仅仅只是你拖延时间的手段?”


    云纤凝的视线扫过白释,嗤道:“尊主倒打一耙的能耐倒是厉害,你若不带这么一个人来砸场子,我何须要出此下策。云间楼内,七情你自然不可能拿得全,不过开始我便也说了,游戏玩完,你自当会知道你想知道的所有事情,这句话我可不算诓骗你。”


    “先前说的话依然算数,你如果真想帮洞瑶拿回七情,让他现在就醒过来,可以用一件神器来交换。”她停顿一下,直视苏译问:“只是你真的要这么做吗?拔除洞瑶与蘅芜的七情是蘅芜拿倾城弓和云间楼做的交易,蘅芜已死,以洞瑶对蘅芜的情意,这七情对他来说恐怕和毒药没什么区别。”


    苏译犹豫,他沉默了会儿,问:“你费尽心思让我知道他们的过往,是想劝我放弃?”


    云纤凝不否认,“尊主可以这么认为。左右这七情和尊主毫无关系,尊主何不等洞瑶魔尊醒来,让他自己决定是否拿回。云间楼在此之前,可以替尊主保管。”


    苏译攥了下手心,“如果不拿回,他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


    云纤凝道:“看他对蘅芜的情意有多深,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三年五载。”


    “你刚刚说蘅芜让你帮忙拔除洞瑶的七情,是用倾城弓做的交易?”


    云纤凝颔首,“是,神器倾城弓。”


    苏译走近云纤凝,将手心的紫色微光接给她,“本尊便依你所言,信你一会。”


    云纤凝接过,微弯了一下唇角,“云间楼诚信为本,不说虚言。”


    苏译返回,从白释怀中接抱过洞瑶,还没有走出两步,霍成得便故技重施,又一次拦住了苏译的去路,他艰难开口,“既然主子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便交给成得,让我带主子回幻花谷。”


    “交给你?”苏译并不思量,“我不放心。”


    “交给你我还不放心!”霍成得的脾气根本就压不住,瞬间就被点着了。


    铁奕长剑瞬间出窍,另外几名魔族下属也迅速拔剑围住了霍成得。


    苏译神色不变,语气平稳,“霍成得,你是真觉得帝上救过你一次,本尊就不敢杀你第二次?”


    霍成得视死如归道:“廖生魔尊什么声名,成得可不敢有这种想法,只是今日即使死在这里,老子也不能看着你把主子从我眼前带走!”


    苏译缓了一口气,“问你一个问题?”


    霍成得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苏译慢慢道:“我与洞瑶同是仙门弟子堕魔,你一直觉得我能叛门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为何对他就没有这种怀疑?”


    “你跟主子能比吗!”霍成得瞪圆了眼,高声道:“我们主子那是被妖女蛊惑为情所困,你是弑师叛门,青华峰怎么对不起你了?没传你功法,没教你修炼?这么容易叛走,魔界任何一个人都该叛了八百回了,谁对不起你你就杀谁,大不了把所有人杀了自己当峰主,老子还敬你有些能耐。”


    苏译觉得自己简直多此一问,“算了,你确实也该信不过我。”他示意铁奕退下,将洞瑶交给霍成得,“但我想在洞瑶苏醒之前,你会护好他。”


    霍成得有片刻呆愣,“什么?”


    苏译道:“还不快带他走,再拖延,本尊可就反悔了。”


    霍成得闻言瞬间抱紧了洞瑶的身体,和苏译拉开了一大段距离,他转身走出几步之后,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身返回,脸色涨的通红,为难别扭道:“不管怎么说,这些时日都谢你了,老子记得,有机会一定会还你。”


    苏译点头,“行。”


    霍成得步子没动,又做了许久的心里建设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瞧不上你,你不也瞧不上老子,咱俩扯平,就是你这脾气改改吧,到底是怎么做到脾气有时候比我还爆……”


    霍成得想不通地,一边纠结,一边摇头。


    苏译抽了下唇角,“滚!”


    铁奕侧身,努力抿着唇,向苏译抬手,“主子若无其他吩咐,属下便退下了。”


    苏译摆手,几名魔族下属和铁奕一同行礼离开。


    白释一直安静,苏译差点忘记了他的存在,所有人离开后,苏译移步到他跟前,唤道:“师祖。”


    “嗯。”白释应的声音很轻。


    苏译略微迟疑,“我需回魇都向帝上复命,不知师祖是何打算?是继续留在锦官城还是要回无极门?”


    白释摇头,“我并不清楚,封印秘境的事情还没有结果,玄玉宗说需要时间处理,快的话我在玄玉宗再等一等,慢的话该是先回无极门。”


    苏译尝试问:“如果他们始终不同意封印呢?”


    白释淡声道:“那便算了。”


    苏译讶异,“我还以为师祖是坚决要封印秘境。”


    白释道:“我一人的想法未必对。”


    苏译不赞同道:“这件事我觉得师祖对,他们存有私心,是为罪诏。”


    “我也有私心。”


    苏译不可置信地看向白释的眼睛,但他的眸子实在是太多平静,这句话说的也是无波无澜,只是陈述,没有任何情绪包含其中。


    苏译问:“是什么私心?”


    白释伸手将苏译往自己怀着揽了揽,指腹抚过他背后的发,“许是并不希望他们知道罪诏并不在秘境。”


    苏译心下微动,他没有敢继续往深问,他对白释的事情实在是所知甚少,也不知道白释都知晓些什么。


    白释细细摩挲着苏译的发,温声道:“其实我很想知道,洞瑶与蘅芜的情意你如何看?”


    苏译觉得自己可能听岔了,确认道:“师祖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白释道:“有些好奇,你可以回答我吗?”


    苏译稍稍思考道:“我曾经对洞瑶说过不值得,但值不值得其实根本就不该由我来评价。”


    “嗯?”


    苏译抬头望进白释的瞳眸里,认真道:“值不值得这个事也只有洞瑶自己能够知道,而且我若喜欢上的人,自当在我眼中也是千好万好,这天地之间再不会有人能比得过他,为他做到何种地步,于我而言也是值得。”


    白释皱眉,“这般偏执极端的喜欢,伤人也伤己。”


    苏译问:“师祖要劝我吗?”


    “我应该劝你。”白释道:“世间之人没有几人值得这样的喜欢。”


    “师祖呢?也不值得?”


    “我亦一样。”


    苏译凝视着白释,“这件事我说了算。”


    第五卷 【长云】


    第65章 窈窕


    梅姨将热茶递到苏译手中, 道:“尊主先喝杯茶休息会儿,属下给你备面见帝上的衣袍。”


    “嗯,我不在这几日, 魇都可还好?”


    “没什么要事,尊主不必担心。”


    梅姨出了厅屋,苏译刚拨开茶沫抿了一口, 余光便瞧见门口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苏译当没看见, 半响之后, 人影终于移了进来。风清圆背着手,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蝇, “干爹爹……”


    苏译不用看她, 都知道没有什么好事,“怎么了?扭扭捏捏,又干什么了?”


    风清圆眸色清亮,闻言重重摇头, “没干什么。”


    苏译视线扫过她背后,“背后藏的什么?拿出来吧。”


    风清圆把东西又掩了掩, 期冀地望向苏译, “清圆拿出来, 干爹爹能保证不生气吗?”


    苏译毫不犹豫, “保证不了, 你要不还是别给我看了, 我当不知道。”


    风清圆跨下了唇, 走到苏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小心翼翼地将一封信件放到了苏译手边, 努力无所谓道:“也没什么,就师父叫我回青华峰,说回去的话就告诉我关于娘亲的事情,还有我的身事。”


    苏译面色微沉,他展开已经拆封的信件,浏览了一边,转头问风清圆,“你想回青华峰?”


    “也不是。”风清圆急忙否认,捏着手指道:“我就是想知道。”她发觉苏译没有说话,又匆匆补充道:“那如果干爹爹不希望我知道,那就算了,其实清圆也没有那么想知道。”


    苏译将信封还给风清圆,“想知道便想知道吧,我总不可能瞒你一辈子。”


    “干爹爹。”风清圆坚定道:“其实清圆一直希望干爹爹就是亲爹爹,但我才不相信那些流言,干爹爹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干爹爹不是那种人。”


    苏译侧身,沉默了会儿道:“清圆,你娘亲是极好的人,我即使与你娘亲并非世人传的那种关系,她也是我的师姐,是这世上于我而言极为重要的人,我虽非你亲父,其实并无影响。”


    风清圆道:“我知道,干爹爹是这个世上最疼爱清圆的人,我只是……他们那么说你,那些流言那样传你,我想知道真相,想帮干爹爹澄清。”


    苏译指尖细细摩挲着,道:“清圆,澄不澄清的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风清圆急声道:“怎么能无所谓!不是这样就不是这样,凭什么任他们乱嚼舌根,我听到一个,拔一个的舌头!”


    苏译静看着她,风清圆赶忙刹住话头,“也可以不拔,就是不能乱说!”她说完,发觉苏译还是不出声,轻轻用指尖戳了一下苏译的衣袖,“干爹爹你怎么了?”


    苏译回过神,“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说的对,不是这样就不是这样。”


    风清圆略骄傲地仰头道:“那自然,清圆可是干爹爹教养长大的,自然是非明断,一身正气。”


    苏译屈指便敲在了她的额头上,“得意忘形。”


    风清圆唉吆了一声,迅速捂住了额头。


    苏译收袖回来,轻轻点着桌面,“你也算不小了,我相信一些事情你可以自己做决定,要回青华峰便回去,哪里如果确实待的不顺心,也可以回来,我只要在魇都一日,这里都是你的庇护。”


    风清圆试探道:“那……青华剑呢?”


    “青华剑得还回去。”


    “哦。”风清圆不死心道:“那如果青华剑认主了,它自己不走怎么办?它就喜欢跟着我。”


    苏译不应声,风清圆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干爹爹是一定要清圆在青华剑和你之间做出取舍。”


    “谁说要你做取舍了!”苏译无语道:“你非得带着青华剑回来,我难道还能真的不要你,把你关在府外面。”


    风清圆瞬间破涕为笑,“干爹爹的意思是我都可以……”


    风清圆激动的差点扑到苏译怀里,苏译后撤了一下挡开,“没大没小!”


    风清圆立马乖巧。


    苏译道:“打算什么时候回青华峰?我派人送你回去。”


    风清圆笑嘻嘻道:“也不急,都可以。”


    天幕繁星明亮,一轮圆月高悬在魔宫上空。苏译顺着长楼梯一步一步爬上去,楼梯尽头是一座高台,建着雕梁画栋的亭子,凉风将垂落的纱缦吹得轻轻浮动,祭迟跪坐在桌前,手里摆弄着一枚透明的水晶球,水晶球内映着漫天星光。


    旁边并未留人侍候,苏译站到了祭迟的面前,祭迟才听到声响,抬起头望了过来,他轻轻弯了下眉眼,眸间浸满了温润柔和的笑意,示意,“坐。”


    苏译撩袍坐到了对面,“帝上又独自一个人来这里了。”


    祭迟将水晶球递到苏译眼前,“你来瞧瞧,帮孤想想办法,孤始终难以将着漫天的星辰全部映入水晶球。”


    水晶球内星河流动,日月同辉。苏译垂眸看了一眼道:“自然很难,魇都星夜日日不同,时时不同,怎么可能仅用一枚水晶球就能留下所有变化。”


    “也是。”祭迟敛袖收回道:“是孤过于强求了。”


    苏译看着祭迟将水晶球仔细装进了木匣,没忍住问:“未曾问帝上为何这般喜欢星夜,帝上留在魇都,莫不是也是因为魇都的夜空?”


    祭迟微微一笑,答道:“猜的不算错,许久之前有人说魇都的星空最是震撼美丽,我便一直想来瞧瞧。”


    苏译不可置信,“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苏译不太理解道:“帝上既然已经留在了这里,星夜自当什么时候想看都可以看,为何非要将它映在水晶球里?”


    祭迟摇了下头,并不回答,转了话题问:“你让成得将洞瑶带回幻花谷了?”


    “是。”


    祭迟的视线扫过苏译稍沉的面颊,“你今夜来面见孤,总不该是专门陪孤看星星的,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了。”


    苏译捏了下衣袖,直视祭迟,“帝上既然早就知道洞瑶欲将犼纹令留给霍成得,离开魔界,为何不阻拦?”


    “他要走,孤如何拦得住他。”


    “帝上是拦不住还是根本就没有拦,甚至劝也没有劝?”


    祭迟声音虽轻,但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你这是在质问孤?”


    苏译稳着声线,如常道:“属下不敢。”


    祭迟冷嗤,“孤倒希望你是真的不敢,孤往日里也是太过纵着你们了,由着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苏译哑声问:“帝上的纵容果真就是纵容吗?我们的什么事情,帝上不知道?洞瑶与蘅芜的事情你早就知道,如果此次蘅芜对于洞瑶的生死毫不在乎,以洞瑶执著偏执,不管不顾的性子,他是否早就拉着蘅芜和他同归于尽了。帝上放任洞瑶离开,是没有预测到这些,还是他隐瞒你多次,你不欲留他了,便由着他寻死。”


    “顺便以一位被你放弃的魔尊性命拉着一位仙门尊者陪葬,对帝上而言还是物尽其用,赚了是不是?”


    祭迟攥紧了拳,“你放肆!”


    苏译神色不变继续道:“帝上,属下就是想知道,你今日对洞瑶是如此,来日我若做了不和你心意的事情,你是不是也会这般对我?你放任洞瑶与蘅芜的情意滋长,由着他们共死,他日仙魔两族再起战事,你会不会让我也对帝尊出手?”


    “好。”祭迟轻点了下头,“孤真是没有想到孤费尽心力会养出一条咬主子的狗。”


    苏译后面的话语,愣生生被这一个“狗”字给打断了,他震惊不可置信,紧盯着祭迟的眼睛,随后竟是笑了,“原来……在帝上心中我们都是这样,属下一直以为帝上与历代的魔尊魔帝不同,其实没什么区别。”


    “苏译!”祭迟起身便站了起来,可苏译已经快速转身,步下了楼梯。


    拐角迎上候在阴影里的城欲,城欲往出跨了一步,不明所以地唤,“廖生。”


    祭迟捏拳垂在身侧,目送苏译赤红的身影逐渐消失,叫住城欲道:“让他走。”


    白释靠着床榻在看书,屋内昏暗,算不得明亮,只燃着一簇烛灯,蜡烛的火苗忽然闪烁了一下,几乎被扑灭,有赤红暗影落在了床榻边。


    白释转眸,略抬眼,背着虚虚实实的光影,苏译站在他面前,赤红衣袍映着烛光像是有水波在衣袖间流淌,他微垂着眼眸,白释还没有看清他的表情。


    苏译移动步子,已经脱靴上了塌,伸臂便抱住了他,脑袋蹭在他的怀里。


    白释下意识接住他的身体将他环住,“怎么了?”


    苏译不应声,只是紧了紧抱着他的力道,白释伸臂将书册放在了床榻边的桌子上,抚着苏译滑落在身侧的乌发,他并不催促,也不再继续问。


    静了许久,苏译轻轻动了动,并不抬头,只闷声问:“师祖,若有一日魔族与仙门再起战事?师祖会如何抉择呢?会对魔族出手吗?”


    他一问完就后悔了,答案似乎不言而喻,两百年前,白释能亲手斩杀先魔帝,再过两百年,又怎么可能会有特殊。


    白释调整了一下被压的略麻的坐姿,环着苏译的动作却不变,他揉了一把苏译的发,道:“无极门对我很重要,仙门也是一样,你若问的是立场问题,其实没什么疑惑。”


    苏译怏怏道:“弟子就知道是这样。”


    白释低头问苏译,“你呢?”


    “我?”苏译也没有思考道:“帝上与我有恩,魇都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白释轻声道:“挺好。”


    “那里好?”


    白释注视着苏译的目光柔和,“能有一个真心想守护的东西,本身就是极好的一件事。”


    苏译疑惑,“帝上刚刚不是说无极门对你也很重要吗?难道跟弟子不一样。”


    白释不语,外面传来脚步声,在外间停下道:“帝尊可醒了?有从关月城来的两人,闹着非要见帝尊,帝尊可要见?”


    苏译感觉白释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他屏住了呼吸,听到白释问:“关月城?”


    雁回春在外面道:“是,他们自称来自关月城,不过弟子已经派人去查探了。”


    “让他们稍候一下,我随后去见。”


    第66章 加罪


    感觉雁回春应当走远了, 苏译立马翻身坐了起来,不解道:“我记得关月城是朝黎古国的都城,自从四百年前朝黎国亡国又被屠城后, 哪里就是一座死城,也就近年来听说被改建成了一座义庄,停放死亡棺材, 应该没有什么人会来自那里。”


    白释沉吟道:“确实有些奇怪。”


    “不过。”苏译又想了会儿道:“但是哪里生活着许多狸猫, 其中化妖的亦不在少数, 近年各地出现的狸妖大多都怀疑是来自关月城, 几年前听说有仙门宗派试图联和清剿,不过狸猫数量实在太多,最后也没听到有什么结果。”


    白释已经穿靴下了榻, 他掐了一个诀设了结界道:“你留在这里, 莫乱走动,我应当很快就会回来。”


    苏译点了点头,仍是担忧道:“那帝尊小心些,若真的是来自关月城, 不是人说不定会是妖。”


    白释顺手帮他拉了下被子,轻轻颔首, “嗯。”


    外面天光刚亮, 昨夜锦官城下了雨, 一地的落花败叶, 有弟子在廊下清扫。玄玉宗内花草树木植得密, 留下行走的小径狭窄, 左右是高大的玉兰花树, 积聚在上面的雨滴不时便会被清风吹得随花瓣扑朔朔往下落。


    雁回春取了把伞, 撑在了白释头顶, 院子里刚走出去,还没有到外廊,已经有吵闹声传了过来,“我们要见帝尊,今日若见不到帝尊我们就不走!”


    与几名帝尊拉扯争吵的是一对夫妻,二十出头的样貌,穿着简素,远远一抬头看见一抹纯白的身影从拱门里出现,立马便掀开围在身边的玄玉宗弟子,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哭嚎道:“帝尊!救救我们,你可要救救我们!”


    雁回春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他往前移了一步,挡在了白释面前,伸手扶他们起来,“有什么事起来说,不必跪。”


    夫妻二人半推半就地起身,不看雁回春,只视线穿回雁回春盯着白释,“帝尊。”


    雁回春审慎地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这几日留住在玄玉宗的仙君宗主不在少数,你们怎么就一眼认出了帝尊,之前见过?”


    “是啊,可不是之前见过。”


    雁回春慌声和伞,“保护帝尊。”


    那对夫妻的速度极快,又与雁回春和白释离得近,就算雁回春反应迅速,旁边几名弟子也来不及阻止。


    雁回春反手撑伞逼退了男子的招式,妇人却借着空档迫近到了白释面前,白释抬臂间,双指并拢径直点在了妇人眉心,妇人表情狰狞,狠意入骨,“白释,你死不足惜,终遭报应!”


    凌乱的脚步声已止,祈胤带着长老匆匆赶来,急声便斥,“你们都是怎么检查的!如何连是人是妖都辨不清楚,就敢把人往宗内带。


    几名弟子看着仰躺在地,死状诡异可怖,活像邪祟上身的夫妻,心有余悸,连忙行礼,“大长老恕罪,弟子审查失责,愿领罚。”


    祈胤摆袖让他们退下,抬步到白释跟前道:“帝尊可无碍?让帝尊受此惊扰,是玄玉宗失责。”


    雁回春用伞尖拨开两具尸体的额前碎发,如今已死,眉眼之间一团乌青,雁回春仔细辨别了片刻,“狸妖,这里怎么会有狸妖出现?”


    祈胤叹气,“此事说来话长,仙君和帝尊若要知晓,随在下移步兰厅,可知详情。”


    祈胤在前面领路,雁回春走近白释跟前低声提醒,“帝尊当心,此事蹊跷。”他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弟子先前见过那一对夫妻,可以确定在见帝尊之前并不是狸妖。”


    “嗯。”白释抬手捂住了颈侧稍动的金龟子。


    旁边跟着的长老有意识看了过来,雁回春沉了沉眸色,没有再多说。


    他们一众到兰厅,里面已经候了许多人,这几日留住在玄玉宗的仙君家主几乎都到场了,见帝尊随祈胤抬步跨进厅,慌忙起身行礼,“见过帝尊,见过祈长老。”


    白释抬手,让他们免了礼数,迈步到主位坐下,雁回春候在了白释身侧,望向祈胤,道:“狸妖一事,不知有何内情?”


    列坐一长老出声道:“早在仙盟大会开始之前,玄玉宗便接到消息说有大量狸妖混入了锦官城,只是一来消息并不确实,担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恐慌,二来狸妖这些时日也没有传出伤人的消息,经长老门协商便暂时将此事按了下来。”


    “狸妖之患不是小事,怎能仅玄玉宗一宗之意,就将此事隐瞒?还有为何突然会有大量狸妖混入锦官城?”


    祈胤抚了把胡须,沉吟道:“玄玉宗得到的消息是,此次狸妖之患恐怕是冲着帝尊来的。”


    有宗主慌忙扫了白释一眼,不可置信道:“此言何意?”


    祈胤慢慢道:“不知大家可还记得两百年之前的转罪阵,那场祸患历时至今已久,但当时的仙门内可不止一人为了减轻雷劫,动用了转罪阵,狸妖尸魂作为设置转罪阵不可缺少之物,狸妖当时被仙门大量捕杀,几乎绝迹。那场浩劫结束后,剩余的狸妖都躲藏到了关月城,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次未必不是它们卷土重来的一场复仇。”


    祈胤看向白释,道:“不管事实如何,转罪阵传说都是帝尊所创,甚至捕杀狸妖的那一手拽魂之法也是帝尊首创,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大数量混入锦官城,目的不言而喻。”


    即可有人附声道:“是是,刚刚我过来时便见有两只狸妖混进玄玉宗,刺杀帝尊,口中还说……”


    白释开口道:“你们的意思是此事是因我而起?”


    沧澜宗昆玉君蓝翎轻笑了一下道:“事实如此,倒不是我们的意思。”


    “蓝翎。”祈胤打断道:“现在情况麻烦,仙门内倒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影响,只是狸妖大量进入锦官城,怕会伤害城中百姓,紧要至极是想想如何除掉城里的狸妖,这也是今日老夫特意将诸位请来商讨的原因。”


    “狸妖一旦进入普通人体内,除了此人精血耗尽,枯死之外,很难辨别出是妖还是人,不过我倒是记得慈福寺有件神器——明镜,可以帮助辨别,甚至绝无出错的可能。”


    慧静禅师捻着佛珠,抬手道:“阿弥陀佛,老衲惭愧,神器明镜早在一百年前便丢失了,至今也未曾寻回。”


    “怎么会丢失!何人盗取?”


    慧静禅师摇头,“不知,这么多年了慈福寺也一直在追寻,但确实毫无消息,也不知是否已经被认主了。”


    白释突然接道:“不必继续找了,明镜已自毁。”


    满厅人惊诧地转头看向白释,慧静捻着佛珠的动作都停下了,“帝尊从何得知?”


    白释道:“恰巧遇上。”


    “帝尊还真是恰巧。”有人不阴不阳说完后,问慧静,“不知慈福寺一直将明镜存在哪里?都有什么人知晓?慈福寺的东西想来也不是什么江洋大盗说盗就能盗。”


    慧静思考道:“除了老衲之外并无人知晓,而且明镜外老衲也设了阵法,那阵法除了本寺弟子外,并不可能会有人能破。”


    “帝尊知晓吗?”


    慧静有刹那哑然。


    那人接着道:“在下若记得不错,帝尊正是出身万神山慈福寺,那阵法帝尊能不能破?”


    慧静急声便否认,“绝对不可能是帝尊!”


    一位年轻子弟质疑道:“对啊,帝尊那会儿还被困在妄生秘境,怎么可能盗取明镜,而且他盗取明镜做什么?”


    那人悠悠问:“谁能确认帝尊这两百年就一定被困在妄生秘境里?”


    年轻子弟还欲反驳,“可……”


    “帝尊。”那人直视向白释问:“半年前无极门、耀府和沧澜宗一起将帝尊迎回昆仑墟,但在这之前,众人却早就见到过奉天剑出现在神女岛挡住了海啸,帝尊是何时出的秘境,既然出来了,怎么没有先回昆仑墟?”


    雁回春右掌汇集灵力,随时能祭剑而出,“放肆!”


    那人不为所动,“帝尊是心虚了吗?还是说不知道如何回答,百年前耀府遭遇屠门之祸?至今对于幕后之人毫无线索。”他转身对莲山朗声道:“莲山君,你作为当年耀府唯一幸存的本家血脉,难道就不想问一问,不想查出当年真相,给无辜枉死者讨要一个说法?”


    莲山略抬了下眸,没有丝毫兴趣,“耀府与至今的我毫无关系,问本君,不如问一问耀家主?”


    众人将视线都投向了逍遥,逍遥抬袖行礼道:“逍遥只愿如今耀府之人平安,不欲再求当年之事的是非因果。”


    “果真是当年耀家主一念之慈认得奴仆,对于耀府的无妄之灾,灭门之祸,毫不在乎。”


    逍遥捏紧衣袖的骨节寸寸泛白,道:“郎宗主,怎能如此说话?”


    逍遥旁边一男子,鄙夷出声,“左右是我们耀府家门不幸,出了这么一个窝囊废家主,让诸位见笑了。”


    莲山闻言将视线落在了出声男子身上,男子有一瞬间如芒在背,身体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第67章 遗物


    祈胤用拐杖砸了砸地板, 发出两下沉闷的声响,转回话题道:“除了明镜之外,不知诸位还有其他办法查验狸妖吗?”


    众人回过神, 窃窃私语商讨了一番道:“恐怕就剩下帝尊的探魂入梦了。”


    祈胤望向白释,“帝尊,祈某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白释转头看他, “你说。”


    祈胤略微思索后, 开口道:“这么些年, 从未听说过帝尊收徒, 帝尊的探魂入梦也没听说有除帝尊之外的人会,如今锦官城遭遇狸妖之患,危难之际, 并无好的应对之法, 探魂入梦乃唯二良策,帝尊可否择弟子将此功法传授或公之于众以解燃眉之患。”


    雁回春难得皱眉,“祈长老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白释微抬手,阻止雁回春继续说下去, 道:“并非我不愿传授,只是这天下间没有第二个人能学。”


    有人冲动出声, “帝尊这是什么意思?探魂入梦这么多年被传的神乎其神, 但除了帝尊之外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会, 探魂入梦是真有传言这般厉害, 还是从来就是以讹传讹之物。”


    白释扫了出声之人一眼, 并没有再继续回答的意思。


    祈胤抚须沉吟道:“帝尊不愿也能理解, 只是为了一城百姓, 祈某想再次请求帝尊, 能否亲自用探魂入梦之法帮助查验玄玉宗收押的可疑之人?”


    白释掩在衣袖中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近乎隐忍道:“不愿。”


    不止厅内其他人,连雁回春都有些诧异地看向了白释。


    坐中有人忍不住道:“帝尊果真这般绝情冷漠,是完全不在意锦官城一城百姓的生死。”


    “李长老何必如此大动肝火,帝尊活了千百年,自是跟我们不一样,怎能是绝情冷漠,不过是早就看惯了生死,莫说锦官城一城无关紧要的百姓,就是当年与帝尊同代的长者仙逝,也未曾听说帝尊对谁表现出动容。”


    “当年耀府公子倒是对帝尊情真意切,心心念念想当其徒,甚至不惜为此堕了魔,可到最后落到了个什么结果,被仙门上下除名,甚至被帝尊亲手斩杀。”


    “帝尊当年用探魂入梦查验使用转罪阵之人,仙门动乱多时,帝尊也未曾让自己手上多沾一点儿鲜血,这除魔杀妖妄铸杀孽的脏活儿,都是我们来做,帝尊永远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帝尊不冷情,也受不住身边之人一个一个全部离逝离开,记得帝尊之前身边不是一直伴着一只小石妖,怎么这次未曾看见?受不了还是认清了,也走了……”


    突然不知从何处飞出来一只金龟子,冲着说话之人就扑了上去,那人始料未及,抬袖便欲挥掷开,“什么东西!”


    白释匆忙抬手,将金龟子拢回了手心。


    厅中人反应过来,直盯向白释手掌中的金龟子,余怒难平,“如今也就这种善恶不明的低劣飞虫还会跟着帝尊了。”


    白释将金龟子小心拢着,防止他再次不管不顾地飞出,看向厅中之人的目光寸寸冰寒,“你如何说本座也便罢了,没必要跟一只灵宠也过不去。”


    骇人的威压漫开来,厅中人踉跄往后退了一步,甚至有些站不稳,他努力克制住,才让自己没有跪下来。


    厅中气氛凝重,有很轻的脚步声接近,女子长裙洁白,妆容素雅,随着跨步落下绣着白海棠的精致绣鞋,是女子好听的声线,“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都在?”


    有人很快反应了过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云楼主。”


    云纤凝抬手便止住了,“无需恭迎我,小女子不过区区无名之辈,可承受不起如此礼数,左右我今日特意来,也不是来寻你们的。”


    说罢,云纤凝弯腰便向着主位之上的白释行了恭敬一礼,“见过帝尊。”


    祈胤抚摸着拐杖光滑的雕纹,道:“不知云楼主来寻帝尊,所谓何事?”


    “自然是来做生意。”云纤凝身边跟着一位侍女,闻言,便打开了捧在她手中的木盒,接到了云纤凝手里。


    厅中众人伸头看清了盒中之物,是一枚流光溢彩的明珠,逍遥惊诧出声,“耀府的留影珠?”他着急询问,“可问云楼主,这是何人的?云楼主又是从何得来?”


    云纤凝丝毫不理会众人的惊讶,只面对白释道:“两百年前,耀魄去逝前夕,将这枚留影珠托付给了云间楼,希望云间楼能将这枚留影珠完好地交给帝尊,只是这两百年来,云间楼一直未曾寻到帝尊的行踪,故而拖到了今日,愿帝尊谅解。”


    “所以……这枚留影珠是耀魄的?”


    云纤凝微微转身,回答道:“不知,云间楼受人所托保管此物,并无权查看。不过若如猜测,真是耀魄的留影珠,当年转罪阵是何人所创,他因何堕魔,阴山崔氏灭门之灾,关月城之谜,凭借这枚留影珠,自当都可以得到解答。”


    众人蠢蠢欲动,白释蹙紧了眉,伸手道:“云楼主,此物既然是耀魄留给本座,便交给我。”


    云纤凝却将木盒合上了,她抬眸道:“按理来说,云间楼确实应该将此物交给帝尊,只是当年耀魄将东西交给云间楼时匆忙,并没有付过报酬,云间楼尽心尽力保管了近两百余年,如今也依言送到了帝尊面前,自然不可能跟帝尊一点儿酬劳都不讨要。”


    白释问:“你要什么?”


    云纤凝莞尔一笑,“下个月云间楼会将此物拍卖,到时帝尊可拿拍卖价的七成来云间楼赎回,帝尊若不来或者拿不出,云间楼只能将这枚留影珠交给付得起价格的拍卖者。”她的目光扫过厅中各怀心思,神色各异的众人,“待云间楼择定了拍卖之期,也会给列坐诸位送去邀贴,当年真相如何?若有人想弄个明白,自当也有权竞拍。”


    雁回春沉声问:“云楼主今日来此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赚钱。”云纤凝手掌轻轻抚在木盒上,意味不明道:“不要说雁仙君对于此物真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云间楼的记载若不错,当年在无极门雁仙君与耀府长公子的关系当是不错,你果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生前留下的唯一遗物,落到旁人手中。”他说完又转向逍遥,“耀魄虽早已被耀府除名,但毕竟也曾是耀府之人,身上流着耀府的血,耀家主就不想收回此珠?”


    祈胤思衬片刻道:“此事倒也好办,想来这枚留影珠中的内容大伙儿都非常感兴趣,对于当年真相也都想知晓,既如此到时候云间楼拍卖,诸位不竞拍便是了,让帝尊亲自拿回,并将留影珠中记载之事公之于天下。”


    云纤凝浅笑着,不置可否。


    众人不及频频点头,认为此法甚好,白释却突然开口道:“我不同意。”


    “帝尊何意?莫非真是心虚?这留影珠中留存之事于帝尊极为不利!你不敢将此公之于天下?”


    白释声音虽平静但毫无转圜余地,“不论如何我不同意。”


    “帝尊。”祈胤侧目,满是震惊不解,“不论仙门里如何传,许多事情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帝尊今日此为,绝然拒绝,可想过会有怎样的后果?”


    有人高声道:“不同意便不同意,帝尊试试看,到时候帝尊能不能凭你一人就能从云间楼顺利将东西拿走!”


    一场会议不欢而散,云纤凝亦告辞离开。雁回春跟白释刚一前一后迈出兰厅,就有人唤住了他,“雁仙君留步。”


    白释点头,“无事,去吧。”


    雁回春迟疑再三,向白释行礼后与蓝翎往出走了很长一段路,停在了荷花池畔,“不知昆玉君要说什么?”


    蓝翎略客气道:“既然雁仙君问得如此直接,蓝某便不兜圈子直说了,蓝某若记得不错,当年与雁仙君同代的仙长不说仙逝的,还在世有名有姓的都与帝尊划开了界限,甚至无极门主容繁尊者也不愿趟这趟浑水,仙君何必还认不清帝尊,还要处处维护?”


    雁回春冷了眸色,“帝尊如何?不是你有资格说!”


    蓝翎轻笑了下道:“蓝某言尽于此,雁仙君听不听便是仙君的事了,只是仙君如此相信他,不要到最后落得和当年的耀魄一个下场。无极门现今早已不复往昔,几乎失去了对众仙门的号令,更不要忘记这一切都是因为谁,无极门如果还不顾事实真相如何,执意护着帝尊,到时候证据确凿,便不要怪众仙门对无极门不再敬崇。”


    雁回春问:“你们是因为当年转罪阵之事,蓄意报复。”


    “仙君这话就是含血喷人了。”蓝翎道:“当年之事,无极门下派弟子众多,我们为何不报复其他人,单单只揪着帝尊一个,只是其他人好歹身正行端,而帝尊可从来就没有干净过!”他逼近到雁回春耳边,压低了声音问:“转罪阵为何就帝尊用得,别人就用不得?当年死了那么多人,无极门到底是在隐瞒什么?阴山崔氏满门被杀,当时说是污蔑帝尊清誉,是真的污蔑还是事实?”


    他在雁回春逐渐转白的脸色中,轻轻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雁仙君当时也是亲历者,真就毫不知情,一点也没有猜测怀疑?帝尊如果真如仙君相信的那般无辜,他为何不敢将耀魄的留影珠公之于众?里面藏了什么?”


    雁回春避开蓝翎的步步紧逼,往后撤开,冷声道:“今日此言本君便当没有听过,昆玉君若再敢妄加揣测,让本君再听到半句,无极门绝不轻恕。”


    第68章 白发


    雁回春抬步离开, 绕过了两棵柳树,便看见白释坐在一座凉亭内,离凉亭很近就是池塘, 池内盛开着粉白的荷花,有红鲤在荷叶间嬉游,白释斜依着石桌, 静静看着。


    雁回春目视了一下, 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他刚刚与蓝翎站的位置, 他未及愣神, 白释便转过了头,与他的目光对上,他心下揣然, “帝尊。”


    “先坐。”白释道。


    雁回春犹疑一瞬, 还是撩袍走进凉亭,“帝尊怎会在这里?”


    白释回答的自然,“在等你,不知你需要多长时间, 刚刚有玄玉宗弟子说这边有座凉亭,我便过来坐了, 你放心。”白释垂头理了理衣袖, “你们说的话我并没有听见。”


    雁回春从白释的脸上, 瞧不出来多余的情绪, 更加无法辨别这句话的虚实, 他慌乱解释, “在弟子心中帝尊便是帝尊, 弟子只记恩情, 旁的弟子并不在乎。”


    “嗯。”白释伸手放在了桌面上, 平静道:“手给我。”


    “帝尊。”雁回春下意识捏住了掩住右手的衣袖,僵持半瞬,他才认命般将自己的手腕放进了白释的掌心。


    白释交握住了雁回春的手,纯澈深厚的灵力从白释的体内源源不断地传到了雁回春的经脉,雁回春意识到了不对,但想收手撤回已经来不及了,“帝尊。”


    不过片刻,白释额头便有细密的汗渗出,紧抿的唇瓣都失了血色,他温声下令,“别说话,屏息运转。”


    “帝尊。”雁回春可以感觉到体内多出来的浩瀚灵力,至纯至洁,他一将灵力吸纳,回过神来便欲扶白释似乎略微摇晃了一下的身体,但被白释给抬手挡开了,白释缓了口气,道:“探魂入梦我并无法教你,只能将我的灵力暂且渡你一些,这些灵力如何用?探魂入梦如何施展?你到灵阁去找杜康,让他帮你找一找,灵阁里有书册详细介绍。”


    雁回春忧心道:“帝尊你为何不亲自?如此渡灵力对你身体的损耗太大了。”


    “没事。”白释道:“狸妖之患不管如何我确实有责任,你便当替我解了锦官城眼下的灾祸,不要让更多无辜人受牵连。”他稍严肃后,继续道:“我渡给你的灵力有限,用尽之后探魂入梦你自当无法再施展,我也难以再渡你第二次,且用且惜。”


    白释站起,垂在肩膀上的发丝滑落到胸前,一头白发如瀑,散在背后,几乎与他身上穿的白色宽袍融为一体,雁回春震惊地差点失声,“帝尊,你的头发?”


    白释略垂了下眸,也看到了胸前雪白的发丝,他的神色并没有改变,并不在乎道:“无碍,早就白了。”


    雁回春目送着白释步出了凉亭,他的步子要比往常缓慢,但每一步都走的很稳,左右是高大的玉兰树,地上铺满了凋落的玉兰花,白释踩在满地落花上,颀长挺拔的身影逐渐消失。


    屋里的结界还在,无人进的去,苏译也没法出来,白释的动作轻,步子更轻,进了屋,也没有惊动苏译。


    应当是等久了,苏译侧躺在床榻上,枕着胳膊似乎睡着了,白释坐到了床榻边,拉过被子,还没有盖到苏译身上,苏译便慢慢睁开了眼。


    白释有些无奈,注视着他晶亮的眼,“没睡?”


    苏译坐起来道:“怎么可能睡得着。”


    “这结界没几人能破,你就算睡着了也当无碍……”白释的话还没有说完,苏译突然凑近到他面前,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白释被强迫着望进了苏译的眸子里。


    苏译抓着白释的手用力,“师祖能不能告诉弟子,为什么不愿意将那枚留影珠的内容公之于众?”


    白释试图挣开苏译的控制,低声呵斥,“苏译!”


    “那些事情,那些欲加之罪,弟子相信绝对非帝尊所做,可弟子也知晓,师祖明明非常清楚做这些事情的人是谁,为什么要替他隐瞒,将自己置于如此不清不白的境地。”


    白释言语冰冷,“这件事情和你毫无关系。”


    苏译嘶哑了声,“怎么可能与弟子毫无关系,跟师祖有关就跟弟子有关,那人是谁?对师祖就这般重要吗?师祖不惜与整个仙门对抗,承受如此多指责与控诉,也要维护他?”


    白释扯开了苏译抓着他的手,往后退,拉开了与他的距离,沉了眸色,“这是我的事情,我的决定,苏译,跟你并无关系,由不得你来质疑询问。”


    苏译盯着白释撕开自己的手,扬眸间眼眶都红了,“可师祖如此做?考虑过自己吗?你全部认下,知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白释决然道:“那也是我的事。”


    苏译将快涌出的泪水,仰头逼进了眼眶,他反身穿靴便下了榻,“是弟子这些时日自作多情了。”


    白释莫名心间一悸,抬头看向苏译,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但声音着急已经唤了出来,“苏译。”


    苏译站在白释面前,歪了下头,努力牵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师祖既然如此坚定要替那人隐瞒,弟子再怎么劝也无用,那枚留影珠师祖如果真的想要,弟子帮师祖拿回来,权当是感谢师祖这些时日教导弟子功法,不顾生死护着弟子。”他似乎哽了一下,继续道:“师祖是仙门至尊,弟子是魔族魔尊,本该殊途,强求无意,此恩今日便当尽了。”


    “苏译!”白释出声似欲留,但苏译毫不犹豫,屋内暗影一闪,人已经消失了。


    白释不及起身,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溅落在了地面上,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离,他竭力撑着床榻边缘的手指骨节泛白,连视野都跟着模糊了。


    恍惚中他看见屋子窗户旁的檀木桌上,摆放的白瓷花瓶内插着半截新折的桃枝,粉色桃花开得极艳,有晶莹的露珠悬在花瓣上。


    他的目光紧紧凝在了那截桃枝上。


    *


    屋内无光,唯一坐着的人影,身上穿的也是纯黑的宽袍,戴着兜帽,遮着摊戏面具,露出的一点肌肤是修长如玉的手指,他指尖夹着一枚白子,轻落在了棋盘上,虽一人对弈,但看着兴致却极为不错。


    云纤凝撩帘迈进来,对着一屋的漆黑,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你怎么预测到白释不会同意将耀魄的留影珠公之于众?”


    人影侧过身,重新取了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他当然不会,他自知与我有欠,怎么可能公开留影珠的内容。”


    云纤凝嘲讽道:“若不是知道教主与帝尊没什么深仇大恨,不然还以为教主苦心孤诣如此设局,是想至帝尊与死地呢。”


    人影道:“本座怎么可能会想置他于死地,这天地间没有人比本座更在乎他。”


    云纤凝低笑了下。


    人影蓦然盯向云纤凝,厉声道:“把你的表情收一收,若你不是神器,本座可容不下你。”


    云纤凝唇角勾起的弧度却并没有变,樱唇开合,一字字道:“若我是白释,知道你如此诓骗我,倒宁愿你是真死了。”


    屋内气氛凝重,静了许久,人影却突然愉悦地笑出声,“云楼主,本座有时候感觉你是真的活得腻歪。”


    *


    祭迟接到传报,还没有匆匆跨出寝殿,白释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乌发皆白,衣袍单薄,他站在殿内,唇瓣毫无血色,身体摇摇欲坠。


    祭迟慌忙将人扶住,手指搭在了白释的手腕上,体内灵力几乎损耗殆尽,生命体征都再减退,他无法想象,白释如何撑着这样一幅身体来找他,他转身对候在寝殿的婢女下令,“将殿内的烛灯全部燃亮,去取修复灵力的丹药,挑珍贵的拿,越多越好。”


    白释抓住了祭迟的胳膊,阻止道:“那些对我并没有用,不必浪费。”


    祭迟深吸了口气,尽量平心静气,“有没有用还是要试试。”他扶着白释坐到床榻上,自己也脱靴盘腿坐在了白释背后,将自己的灵力渡了一些到白释体内。


    一个周天还没有运转完,白释却突然又吐出了大口鲜血,祭迟慌忙收手,从背后将他扶住,“怎么回事?你的身体何时开始竟然到了这般油尽灯枯的地步,连我的灵力你也吸纳不了?”


    白释将唇边的血迹一点点擦干净,他微转了一下身,靠着床壁摇头,“无碍,我休息一会儿自当无事,我来找你也不是让你帮我恢复灵力的。”


    祭迟难得气结,他注视着白释从肩头散落下来的白发,“你连改变发色的幻术都维持不了了,还能说出这种话?”


    白释轻扯了下唇,道:“早便白了,一直自欺欺人也不是个事。”


    婢女很快捧了一大堆瓶瓶罐罐进来,祭迟摆手让她们把东西放下后就退下。他从一大堆的瓶瓶罐罐里挑挑拣拣选了几个出来,倒出丹药递到白释面前。


    白释微微拧眉,丝毫没有伸手要接的意思。


    祭迟耐心道:“不苦。”


    “不是苦不苦的问题。”白释叹气,“是确实没用。”


    祭迟强硬地塞到了白释手里,低头又执拗地去倒另一瓶丹药,“我就不信一点用都没有。”


    白释将手心的丹药握紧,看着祭迟盘腿坐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玉瓶之间挑选倒弄,眸色竟柔和了几分,“祭迟,其实从上次见你,便感觉你变了很多。”


    祭迟又选了几颗丹药,塞进白释手心,头都没有抬地接话答道:“没被魔界一群不省心的气疯,已经是这些年我修身养性。”


    白释无奈浅笑道:“倒也还好,你若不喜欢也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祭迟捏着药瓶的手略微僵硬,很快他就恢复如常,道:“也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白释笃定道:“旁的会变但这点不会更改,你若不是真心喜欢在意,不会留下。”


    祭迟将剩余没用的药瓶往旁边拨了拨,抬头岔开话题问:“刚刚听帝尊说,你来寻我是有其他事?”


    “嗯。”白释调整了一下坐姿,想了一会儿才开口回答,“苏译该是跟我吵架了。”


    “什么?”祭迟略诧异,“他也和你吵架了?”不用等白释说话,祭迟兀自继续道:“前不久他也才刚刚跟我吵了一架,至今离开还没有再来见过我。”


    白释问:“是因何?”


    祭迟叹了口气,“算是我的问题,话语说得重了,他应当是在跟我置气。不知他跟帝尊吵架又是因为什么?”


    白释沉思了许久,迷茫道:“我不知道。”


    “帝尊方便跟我详细说说事情的经过吗?”


    白释并没有犹豫,便点头道:“可以。”他一边回忆,一边将争吵的始末慢慢道出。


    祭迟认真听着,并不打断,一直到白释完全说完,祭迟竭力抿了抿唇,忍住笑,“事情如果真是这样,我大概确实能猜测出他为什么要和帝尊吵架,甚至断绝关系。”


    白释着急问:“为什么?”


    祭迟却故意般,并不直接回答,他的视线在白释的脸上扫了好几遍,才算完全确认,“没想到帝尊这般紧张他,竟然会专门来找我问原因。”


    白释垂了下眸,“若真是我的原因,我不希望如此。”


    “算不得帝尊的原因。”祭迟指尖轻点了点膝盖,道:“也不知道是我纵的,还是之前在青华峰渊和惯的,苏译那脾气,冲动任性一点儿没落下。”


    白释不赞同道:“苏译在我身边时,一直很乖。”


    祭迟震惊地盯看了白释许久,才算接受这个评价,“恐怕这世上真就帝尊一个这么觉得,不过。”祭迟顿了一下道:“他跟帝尊生气,恐怕确实是担心帝尊。”


    白释沉默着没有接话,祭迟神色稍稍严肃道:“话说回来,帝尊果真要一力将当年的事情承下来,不打算给仙门一个结果?这么多年了,各门各派如此执著,说到底,也不算是针对帝尊,不过是求一个真相。帝尊不在乎自己的清白荣辱,也不在乎当年仙门无辜枉死的人?”


    白释眸色浓重,道:“当年之事,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来认罪负责,也可以是我。”


    “帝尊如果是这么说,你与苏译的矛盾便解决不了。”祭迟幽幽道:“他只在乎你的生死,而你却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发觉白释依然没有什么回应,拍了一把衣袍,状似无意道:“你来之前,我接到魔卫传报,苏译已经回府了,只是至今也没有再听到传报说出来,应该是闷在府里生闷气,他那破脾气,我也猜不出若一直想不通,会干出什么事。”


    白释侧身下榻,“我去看看他。”


    祭迟跟着转身,道:“你要去看他我没有意见,把手里的丹药吃了,剩余的也带上。”


    白释轻嗯了一声,转身便出了寝殿。苏译府邸的虚掩着,白释显身没有走到门口,梅姨便迎了出来,恭敬行礼, “帝尊。”


    “苏译在府里吗?”


    梅姨后退一步,让出府门道:“在,我带帝尊过去。”


    梅姨引白释进到一处院子,碰见铁奕后,他们低声交谈了两句,梅姨便先转身离开了。铁奕手里端着一个小瓷碗,到白释近前俯身道:“主子刚回来不久,下令暂时不见任何人,帝尊要不等会儿,我先去问问主子。”


    白释注意到铁奕手里端的瓷碗,“瓷碗里是什么?”


    铁奕略低了一下手,刚好可以看见瓷碗里滚圆雪白的汤圆,上面洒了如花屑般的碎粉,热气裹着甜香飘出来,一只白瓷勺子靠着碗沿。铁奕回答道:“是汤圆,刚刚主子回来时,感觉情绪并不太好,便想给他做些他喜欢的东西。”


    白释转头看向不远处紧闭的屋门,收回视线问铁奕,“你候了多久了?”


    “汤圆是刚煮好,没候多久。”


    白释伸手,“给我吧,我来哄。”


    “帝尊。”铁奕虽然震惊不解,但还是将瓷碗放到了白释掌心,弯腰行礼,“麻烦帝尊。”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白释还没有看清屋内景象,苏译的呵斥已经响起,“本尊的话现在对你们是一点用都没有了是吗?出去!”


    白释不受丝毫影响,径直跨了进去,屋内声音紧跟着戛然而止,满是不可置信,“帝尊?”


    白释与苏译四目相对,僵立了半瞬后,苏译最先反应过来,冷硬地问:“你来做什么?”


    白释自然道:“道歉。”


    苏译一噎,本来一肚子的虞气和话,全被迫吞了下去,他转身坐回屋内座椅,“道什么谦,师祖哪里会错。”


    白释走到苏译对面坐下,将瓷碗搁到了苏译手边,他轻声道:“我确实至今也不太明白你生气的点,但却真心不想你生气。”


    苏译余光扫见手边的瓷碗,顺手拢到了怀里,低头用瓷勺胡乱搅了搅,仍然在赌气,“师祖没错,是弟子的错。”


    白释没有和他继续争,看着苏译捧在手里的瓷碗,问的真挚,“你喜欢汤圆?”


    苏译很没骨气地顺口就答了,“没有,太甜了,一两颗还行,再多了就腻。”答完苏译就后悔了,他不再理白释,舀了一颗汤圆吃。


    一只冰凉细腻的手掌抚在了他的脸颊上,指腹轻轻地摩挲过他的唇瓣,苏译大脑有一刹那的空白,未及反应,一大团阴影已经从头顶落了下来,昙花香萦鼻,一抹柔软贴在了他的唇上,触感实在是太好,苏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这一点柔软引得冲上了脸颊,可不及他细细品味,柔软如羽毛般稍纵即逝。


    苏译抬手紧紧抓住了白释的胳膊,在他直身之前,仰头用舌尖抵开了他的唇齿,白释毫无预料,愣神的瞬间,已经被苏译完全掌握了主动权,位置颠倒,他被苏译压在了身下,吻急切热烈,白释何曾遇到过这种情况,他毫无招架之力,攥着苏译的衣袖,想抬手阻止,但手掌从肩膀到腰腹不论放到哪里都不妥当。


    直到白释的呼吸都有些不稳了,苏译才撤开些,用力环着白释的腰,闷声道:“师祖不是不知道弟子为什么生气吗?弟子告诉师祖,我吃醋了!”


    不及白释讶异,苏译灼热的目光便再次凝在了白释被吻的水润的唇瓣上。


    “苏译。”白释侧头躲避了一下苏译的视线,实在是有的无法承受被吻第二次。苏译却顺着他侧头的动作,贴了过来,头发将他脖颈蹭得极痒,满是委屈地质问道:“师祖怎么能连自己都不在乎,也要维护那个人,那个人对师祖就这般重要吗?”


    白释下意识否认,“不是。”


    苏译却像是没有听见般,自顾道:“师祖不喜欢弟子没关系,但师祖也不能心里有旁的人,那你让弟子怎么办?这些时日弟子又算什么?”


    白释抚摸到苏译背后的乌发,顺滑柔软,他轻轻揉了下,任苏译紧盯着自己的眼睛,道:“没有旁的人,只有你。”


    苏译转头却发狠般咬在了白释的脖颈上,白释吃痛,抚在苏译背上的手指下意识缩力,“苏译。”


    他是实在想不到,即使免去了被吻,苏译还有别的方法。


    苏译盯着自己咬出来的痕迹却极为满意,“师祖最好别骗我。”


    白释拿苏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仰头亲了亲苏译的额头,拉着他调整姿势,让自己不至于被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苏译,我永远也不会骗你,我的事情也都可以告诉你。”


    苏译眸光明亮,“师祖此话当真。”


    白释点头,“当真。”他一边抚着苏译的发,一边道:“我今日来寻你,本来就是想都告诉你。”


    额头相抵,白释的声音温柔至极,“苏译  ,你知道了,就会有你自己的判断。”


    第69章 因果


    “禅师。”


    小弟子的腰还没有弯下去, 老僧身形如风,已经从他身边掠过了。若梦禅师大踏步边跨上台阶,边唤道:“释儿, 出来见师父。”


    白释听到声音一抬头,就看见一位穿着破旧白袈裟的老僧迈进了宫殿,老人精神矍铄, 步伐虎虎生风。


    白释匆忙行礼, “师父。”


    手刚抬起, 老僧疾行两步, 到白释近前扶住了他欲行礼的动作,“别,怪生分。”


    白释顺着力道站起, “师父此次游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外出行事,恰巧遇上了禅师,他便一道随我来昆仑墟看看你。”粉衫青年出现在门口,微眯了下眼, 半是玩笑道:“也是我擅作主张,你可要怪我?”


    老僧有些尴尬地摸了把鼻子, 岔开话题道:“为师给你带了礼物。”他说着, 从袖中掏出一团用牛皮纸仔细包着的小木匣。


    白释连同牛皮纸和木匣一起接到手里, 打开看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花种, 白释不可置信道:“灵昙花种, 不是据记载此花早就绝迹了吗?师父从何得来?”


    老僧慈爱地看着白释明显惊喜的表情, 道:“确实废了一番功夫, 不过你难得有件喜欢的东西, 为师怎么能不尽力帮你寻到, 也该给你这水榭里添些生气。”


    白释收紧木匣道谢,“多谢师父。”


    老僧扶住白释的胳膊,细细打量,“来,让为师好好瞧瞧,这些时日姚真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姚真站在一旁,眸中始终浸着笑,听此接话道:“禅师叮嘱,姚真哪敢不尽心。”


    白释亦道:“弟子一切安好,劳师父挂心。”


    老僧点了下头,看着白释的眼,语气略有严肃道:“除此之外,你可有其他跟师父说?”


    白释错过了老僧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僵硬地唤,“师父。”


    “老衲一进这殿便感觉到殿里应当还有一个小家伙,还要瞒着为师?”


    屏风后面有很轻的响动,慢慢探出一个乌黑的脑袋尖,若梦招了下手,“过来。”


    男孩很是怕生,从屏风后面出来后,也不敢往老僧身边走,而是小心移到了白释身后,紧紧地抓住白释的衣袖,只露出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怯怯地看着老僧。


    若梦撩开衣袍,在男孩面前蹲了下来,“叫什么名字?”


    男孩目光躲避,下意识抬头求助白释,白释安抚性摸了摸他的头发,男孩轻声回答,“阿渊。”


    “师父!”白释没有来得及阻止,老僧注视着男孩的双瞳已经变成了金色,黄金瞳刹那开阖,男孩在这须臾之间全身僵立,失去了全部意识。


    片刻之后,若梦睁眼站了起来,男孩才慢慢恢复,他茫然无错地抓着白释的手,泪水打湿了脸颊。


    若梦侧身对姚真道:“麻烦帝君带这孩子离开一会儿,老衲有些话与我这徒儿说。”


    男孩不安地伸臂抱白释,祈求道:“能不能让阿渊留在身边,阿渊会乖。”


    白释帮他擦满脸的眼泪,哄道:“就一会儿,不会太久。”


    男孩还试图争取,身体一轻,姚真俯身将他抱到怀里,“哥哥来时看见外面阁檐上停了一只彩鸟,哥哥带你去抓好不好?”


    男孩眼泪汪汪,努力吸了吸鼻子问:“抓住了可以送给帝尊吗?”


    姚真抱着男孩迈出宫殿,极为耐心地回答:“可以,抓住了就是你的,你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直到殿里只剩下白释与老僧两个人,白释迟疑开口,“师父。”


    若梦叹了口气,“没想到你会将那孩子救下,甚至带回了无极门。”


    白释道:“弟子知错。”


    “释儿。”若梦唤得沉重,“为师不是要责备你,只是……他本该随着朝黎国亡国而夭折,这是他的命数,你如今一意孤行将他救回,可明后果?”


    白释坚定道:“弟子知晓,弟子愿承。”


    若梦缓了半刻,才再次开口道:“你因一念之私致使他得救,最后未必不会因这一念之私而亡,你与他的因果他未必承受得住,为师如此说,你还是要执意将他留在身边吗?”


    白释眸光逐渐暗淡,“弟子知道怎么做了,是弟子私心。”


    若梦似不忍心看白释,侧过了目光,自言自语般,“那是你的私心,是老衲的私心。”


    两人之间静了许久之后,若梦试探着问:“释儿,这些年一直以来都是你一个人,你是不是觉得无趣?”


    白释摇头,“没有。”


    若梦看他的表情,哪能猜不出这个回答的虚实,怅然道:“为师原以为,将你留在无极门会好一些。”他从袖中掏了掏,拿出了一枚暗红色的石头,形状圆润,花纹漂亮,递到了白释手边,道:“为师游历时无意捡到了这枚石头,他虽早已化灵,但不知受了什么重创,为师捡到时他已是这个样子,我用灵力温养了些时日,他应当很快就能化形醒过来。你将他留着吧,他与你有些缘分。”


    白释小心将石头接到了手心,“谢师父。”


    “今日之后,你便不用每年都回万神山了,也无需来见我。”若梦突然道。


    白释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为何?”


    若梦的手掌按在了白释肩膀上,轻拍了一下,说得随意,“为师闭关一段时间。”


    白释最终选择青华峰将男孩送离了昆仑墟,目送青华峰主牵着渊和的身影消失,他在台阶上静立了很久才转身进殿。


    殿中靠窗有一方矮桌,桌子上散满了数张涂鸦和画卷,小孩笔触稚嫩,但依稀还是可以辨别出画的东西,有水榭里的昙花,花底嬉游的红青双鲤,梳理羽毛的彩鸟以及白衣仙人或坐或站的模糊身影,男孩还不会画五官,也有可能是觉得自己画的还不够好,不能满意,散落的纸张上仙人的背影居多,寥寥几笔,已经颇具神韵。


    白释仔细地将所有画作都整理起来,装进了箱子里,洗干净毛笔砚台,将矮桌清理如初。最后他抱着关彩鸟的笼子走到房檐下,打开笼门,看着彩鸟振动羽翼飞出了水榭。


    “阿释。”女子背手站在台阶下,着一身绣着凤凰花的鹅黄薄纱长裙,早日的暖阳渡了她一身,仰头望着白释的脸上笑容灿烂明媚。


    白释回过神来,步下台阶到女子面前,“留芳。”


    女子弯腰凑近他白释跟前,仔细注视着他的面庞,好奇地问:“阿释,怎么了?感觉你今天有些失落。”


    白释侧身经过她,“没事,你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留芳绕了一圈,又走到了白释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嗔怪道:“阿释这问题问的就很不负责任,我没有事,就没有来找过你,我这刚回无极门,第一个就来见你了。”


    白释蹙紧了眉,总觉得这对话哪里不对,否认道:“不是这个意思。”


    留芳眉眼一弯就笑开了,“好了好了,知道你的意思,我听说若梦禅师帮你寻到了灵昙花种,我这里刚好有一滴泉,养灵昙最是适合,特意拿来给你。”


    留芳将背着的手拿出来,手心赫然捏着一个琉璃瓶子,她轻轻摇了摇,苦恼道:“不太多,但跟我打赌那人也就只有这些。”


    白释道:“不用。”


    留芳塞到白释手里,严厉道:“不许拒绝!”


    白释垂眼看着手里的琉璃瓶子,还没有想好怎么办,又有一个声音响起,随着话语跨进了水榭,“本座真是那里都找不到你的人,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


    留芳转身,看着突然出现的粉衫男子,不可见地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让我躲会儿清闲,磨上的驴也不能让你如此使唤。”


    姚真道:“是真除你之外本座找不到更加适合的第二个人,总不能让虚壶去,他跟弟子若打起来了,要拉谁。”


    留芳仔细思考了一下,“虚壶确实不行。”


    姚真真挚劝道:“这一届的新弟子都是你从各地亲自选上来的,入门考核还是要麻烦你。”


    留芳妥协道:“算了,就当本仙君善良负责,等下我去看看初试如何了。”


    没白释什么事,白释将琉璃瓶收进袖中后,在长廊的凉亭里坐下,姚真和留芳也跟着一前一后过来,坐在了他身侧。


    姚真看向白释,手指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似是想了许久,才决定道:“白释,你要不要去看看此届无极门选上来的新弟子?”


    留芳连忙附声接道:“阿释如果想去瞧,我可以陪你。”


    白释沉吟了下,道:“好。”


    桌上有茶盏,姚真抬手给三人分别倒了一杯,端杯浅抿了一口,似突然想起般问:“对了留芳,这届新弟子都是你亲自选的,可有资质极为不错的?”


    留芳瞪大了眼,“名单不是都给你了吗?你没有看!”


    “我哪有那个时间。”


    留芳无语道:“你不如把自己忙死!”


    姚真并无所谓,轻笑出声,虽对留芳说却看着白释道:“本座不是也跟你一样,忙里偷闲来这里躲会儿清静。”


    第70章 郎艳


    风殿内近百名十二三岁的少年静坐, 隐隐传出啜泣,“我好难受,好饿, 想回家。”


    “我也难受……”


    旁边有少年安慰,“你先运功看会不会好一点,坚持过今晚就没事了。”


    守在殿外的弟子见两位仙君并排走来, 俯身行礼, “见过留芳仙君, 见过帝尊。”


    留芳轻点了一下头, 并没有出声,摆手让他们退后,走到了窗边。


    白释正疑惑, 留芳伸手将他拉到了身旁, 压低了声音道:“这会儿还是初试,我们暂且不进去,先在外面瞧瞧。”


    本来安静的宫殿,最角落的一小块出现了骚动, 旁边的少年缓缓往那处聚拢,中央是一个瘦弱的男孩, 他用双臂抱着自己蜷缩在椅子上, 垂在额前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 唇瓣干裂苍白, 痛苦地紧咬着, 有少年拨开他额头的碎发, 用手背轻触了一下就立马撤开了, “他好烫啊, 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人命?”


    小心的议论四起, “我听我爷爷说,之前无极门每届入门考核都有人因抗不过去而丧命。”


    少年满脸惊惧,已有哭腔,“那怎么办,不会我们都没有见到仙君,就先死在这儿了吧?”


    “不会。”出声的少年语气很坚定,虽穿着统一绣祥云纹的弟子袍,但因不俗的气质和俊逸的五官,在一众弟子之间极为惹眼突出,他从后面出现,走到了蜷缩着的少年椅子旁边,道:“都别围在这儿了,坐下来运功,看能不能将灵气吸纳,如果留在了这里,这种情况不可能只有今晚发生。”


    “你的意思是,以后每晚都这么难受?”


    另一个身量较高的少年接话,“自然,无极门又称昆仑仙府,没有一处地方不是灵气充盈。”


    耀魄伸指搭在了椅子上的少年手腕上,少年胳腕细的不太正常,几乎是皮包着骨头,他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蹲在了椅子旁边,问:“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蜷缩的少年嘴唇翕动,声音模糊不清,“渴……”


    杜康移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道:“你别说……我也感觉渴了。”


    “可上飞舟之前不是把所有东西都收缴了嘛,现在谁身上还有喝的。”


    耀魄低声问少年,“很渴吗?能不能坚持一下?”


    杜康略无语了下,“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坚持不了,不过也不是真的什么喝的东西都没有,我偷藏了一小葫芦酒,就是不知道敢不敢给他喝?”


    耀魄起身从杜康手里接过巴掌大的一个小酒葫芦,“多谢。”他打开木塞闻了闻,一股极为浓郁的酒香扑鼻,随后俯身递到了少年干裂的唇边,“暂时没有其他东西,你先抿点这个?”


    少年艰难地微微抬颈,清酒还没有灌进少年口里,突然从旁边径直拍过来一掌,耀魄迅速侧身抓紧酒葫芦,才防止本便不多的酒全洒出去。


    杜康亦是毫无预料,惊诧出声,“这是做什么!”


    突然出招的也是一位少年,模样虽然生的极为好看,但唇瓣紧紧抿着,眉眼之间像是淬着一层冰霜,只是瞧着就感觉不好相与,耀魄抓着酒葫芦刚站稳,容繁没有说一个字,凌冽的招式再一次向他袭了过来,目标他手中酒葫芦。


    耀魄扬臂躲开,一手拿着没有塞木塞的酒葫芦,一手接住了容繁的招式,两人有来有回过了数招,酒葫芦里的酒没有洒出来一滴,耀魄大多只是躲避,容繁的招式却越来越快,周身寒气愈盛。耀魄击退容繁一步,自己也跟着往后撤了些,道:“什么原因你说清楚,上来直接就抢是什么意思?”


    容繁却根本不理会耀魄说的话,再次出招,耀魄耐心耗尽,“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殿里的弟子几乎全都站了起来,给愈打愈烈今晚势要分出胜负的两人腾场地,“我都快难受死了,他们怎么还有力气打架。”


    “好厉害啊,他们的招式好快……我都看不清。”


    “也没多厉害吧,来自宗门修炼要比一般人早。”


    “他们是来自宗门吗?”


    “自然,一个是耀府少主,一个他娘亲可是已故的岚婳仙君。”


    耀魄将酒葫芦扔到了半空,在容繁跃身争夺的瞬息间,移到了他身后,容繁意识到迅速转身,耀魄五指握拳,拳风猛烈已经砸向了他的胸口,容繁被逼着后撤数丈,耀魄唇角浅勾了下,在拳头触到容繁胸口的千钧一发之际,变换成了并拢的双指,指尖点在了容繁胸口,声音愉悦,“你输了。”


    容繁愣神般盯着近在眼前少年的五官,脸色越来越难看。


    耀魄压根不在乎他脸色是什么样子,刚欲接住正落下来的酒葫芦,却被人抢先了。留芳捏着酒葫芦,对着反应过来,望向她的数道视线,轻轻摇了摇,“都别争了,在本君这里。”


    满殿行礼,“弟子拜见仙君。”


    留芳看向杜康,“这壶酒本君没收了。”


    杜康刚欲争辩,跟随留芳与白释一同进来的主事弟子,握着毛笔在手中纸册上画下几笔道:“蒙州杜氏杜康偷藏私物,扣五分。”


    杜康的话语生生卡在了喉咙,震惊地听继续唱道:“神女岛耀府耀魄门内斗殴,扣十分,无尽海沧澜宗容繁门内斗殴,扣十分。”


    杜康急急道:“等……师兄第一下,这是什么分?扣完会怎么样?”


    主事弟子将纸册合上,面无表情道:“不会扣完,你们本来就是零分,也没有什么用,只是根据你们考核这一段时间的表现排个名而已。”


    “好了。”留芳打破殿内略凝重的气氛道:“不过刚刚幸是容繁阻拦了,你们若真将这一小葫芦酒喂给雁回春,这会儿他应该已经不在了。”


    耀魄疑惑道:“仙君这是什么意思?我看过了不就是普通的梨花白,应当不会有什么影响?”


    留芳道:“若是你喝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他体质太弱了,如今到了无极门,不论被动还是主动,他都得灵气淬体,任何东西吃下去对淬体都有影响,若严重甚至会因此丧命。”


    耀魄目光落在了容繁冰寒的脸上,犹豫了下道:“你好好跟我说我倒不至于跟你打起来,明明好意,倒害的我跟你一起扣分。”


    容繁略掀了下眼皮,明显不想看他,薄唇中吐出来的话语更是刻薄,“无知。”


    耀魄深吸一口气,礼貌微笑着回应,“手下败将。”


    容繁猛然攥紧了拳,怒瞪向耀魄,留芳走过去,轻拍了一下容繁的肩膀,少年努力侧过视线,将怒气忍了下去。


    白释经过大殿,走到了雁回春跟前,他伸指搭在了蜷缩在椅子上的少年手腕上,片刻之后才收回手,回头问留芳,“他没有修炼过?”


    留芳点头,“没有。”


    白释没有再多说,他微俯下身,问雁回春,“我说话你现在可以听清吗?”


    少年满头的虚汗,眉峰因为痛苦紧皱着,闻此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白释道:“按我说的做。”


    青年的声音如清泉滴石,温润和缓,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虽然嗓音并不高,却像是响在每一个人耳畔,整座宫殿都跟着静了下来,“纳息归内田,寸寸入经脉,涌水化细流,泉穴不通门……无为有,有为无,来处亦归处。”


    并不算艰深晦涩难以理解的内功心法,却让很多弟子如闻至宝,份份坐下运功调息,宫殿内本来浓郁的灵气,肉眼可见在变得稀薄。


    留芳无奈般按了下额头,问旁边的主事弟子,“距离敲钟还有多长时间?”


    主事弟子答道:“半个时辰。”


    本来奄奄一息蜷缩着的少年,等白释最后一句念完,已经能够半坐起来。虽然看着仍是虚弱,但痛苦之色已经减缓了许多,他略睁开眼,用手掌撑着座椅深缓了好几口气,之前那般难受都没有痛呼一声,这会儿身体已经适应却在望向白释时,眼眶泛红几乎落下泪来,“回春拜谢仙长。”


    白释颔首算作回应,不咸不淡地轻嗯了一声,便随留芳出了风殿。


    一直到白释的身影消失不见,耀魄似乎才反应过来,问:“刚刚那位白衣仙君是哪位?”


    杜康努力想了想,才算有几分确定,道:“应该是帝尊白释,我来之前我爹专门找人给我恶补了一下无极门的几位仙君生平。”


    “白释。”耀魄在口齿之间呢喃了一遍。


    杜康疑惑,“你问这个做什么?”


    容繁一直静默,这会儿突然插话道:“别妄想了,他不收徒。”


    耀魄收敛脸上过于明显的心思,对容繁反唇相讥,“你说话真难听,倒不如哑着。”


    *


    “阿释……”留芳拖长了音调,“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那套心法几乎让初试所有弟子都通过了,往年这道初试最起码可以筛掉一半人。”


    “可有些弟子之前并未修炼过,如此考核算不得公平。”


    留芳道:“其实资质如果真的极好,与之前修没有修炼过并无关系,但你的心法真的太犯规了,随便找个普通弟子都能过。”


    白释认真道:“悟性欠缺,并不能过。”


    留芳无奈妥协道:“算了,我就当你是在夸我选的新弟子都还不错。”


    白释真诚接道:“确实不错,虽未曾修炼,但心性和悟性都算上佳。”


    “阿释说得是回春?”


    白释颔首,“嗯。”


    留芳略骄傲,“我在乞丐堆里寻得,是不是眼光很好?”


    白释看向留芳,“你眼光一直很好。”


    留芳扬起的唇角压都压不住, “阿释的眼光也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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