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九尾
天色不知不觉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只剩天际一线赤红的晚霞,苏译与灰鹰并没有再多说,但配合的还算默契, 月上柳梢头前,茅屋再一次被搭成了。
苏译伸了下腰,蓦然抬眸看见原本一直坐在圆石上的洁白身影消失了。
他心跳不受控制地停了好几拍, 无可相信地问出声, “帝尊呢?”
灰鹰微歪了一下头, 看了看槐树下的圆石, “应该是又去找那只狐狸精了。”
“什么?”苏译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灰鹰却再不回答他了,苏译顺着小径寻出去, 夜色幽静, 苍苍树林没有尽头,寻得越久越是心慌和无措。
“师祖。”他努力压制住发颤的声线,唤了一声。
微风拂过树梢,枯叶沙沙地响, 苏译等了许久,并没有听到回应, 正当他抬步打算先返回时, 听到了熟悉的平缓声音, “苏译。”
声音在背后出现, 苏译回头, 便见白释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狐狸站在林间, 皎洁的月光透过繁盛的枝叶, 在他衣袍上落下斑驳的光影, 散发白衣, 身影虚幻如烟。
苏译张了张口,突然有点哑声,他没有发出声音,甚至不太看得清白释的五官,只是习惯性知道白释的神色应当和以往一样平淡。
“弟子以为师祖离开了?”苏译道。
白释接话问的极为自然,“去哪里?”
苏译的目光落在了白释怀里的白狐身上,是一只幼年狐狸,通身洁白如雪,没有任何杂色,唯一的异色是一双乌黑眼睛,眼尾的弧度生的漂亮,微微抬眸,就能勾魂摄魄,如今乖乖巧巧地歪在白释怀里,双爪搭在白释的胳膊上,轻轻仰着下巴,从喉间溢出一声媚柔的轻唤。
苏译努力侧过视线,看向白释道:“只要是师祖想去的地方,弟子想师祖都能够去。”
白释颔首道:“差不多该是这样,但我并没有想去的地方。”白释说完,并不等苏译的回应,从袖中取出两个熟透的苹果,递给苏译,“之前石英喜欢,不知你会不会喜欢,可要尝一下?”
苏译怔了片刻,才接到手里,忍不住问白释,“所以师祖突然离开是?”
白释却问道:“你饿了吗?”
“弟子差不多算辟谷了。”
白释轻轻垂了下眼,但仍甚为平静道:“石英喜欢,我以为你也会喜欢。”
白狐用耳朵小心地蹭白释的下巴,似安抚似亲昵,白释伸手便挡回了白狐越来越不安分的动作。“莫闹。”
苏译心间莫名微悸,他捏紧了手心的苹果道:“喜欢。”
白释的眸中似划过一抹微不可见的温柔,他抱着白狐侧身从苏译身边经过低声唤他,“先回去吧,不早了。”
茅屋已经重新搭好,虽然简陋但好歹算可以暂时避雨,灰鹰蹲在茅屋周围,这次看见白释回来,没有敢有大的动作,很克制地扇了几下翅膀,“啁啁,帝尊。”
但看清白释怀里的白狐时,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唳鸣,“狐狸精!”
白狐被吓到,蜷缩在白释怀里的身子瑟瑟发抖,恨不得把自己全部埋进白释的衣袍,让任何人都不能看见为好。
“扶风。”白释甚至没有看灰鹰,只是在径直往茅屋走的空挡抽空唤了一声,灰鹰便知错般缓缓低下了头,往后退了一大步,让出了路。
茅屋里应当原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如今又是再次重建,更是一贫如洗,进去一眼就能望到头,只在窗下仔细铺了一张茅草席。
白释抱着白狐坐到草席上,将狐狸的后腿托到了掌心。苏译这才看清,白狐的后腿其实用白布仔细地包扎了一层,因为同是白色,刚刚又是在月色下,苏译并没有注意,如今白释拆开白布,便见白狐后腿上有一道可怖的抓痕,像是野兽捕猎时,猎物拼尽全力逃脱时留下的伤口。
白释疗伤的动作说不上轻,狐狸澄澈漂亮的眼眸中有晶莹的泪光闪动,但它还是紧紧贴着白释,温热的鼻翼甚至触到了白释颈侧的皮肤,似感激又像是存心故意的。
苏译上前一步,“师祖,弟子帮你。”他状似无意地从白释怀里接抱过白狐,让白释疗伤的动作更加顺手。
白狐还没有到苏译手里,全身的毛都炸了,它想拒绝想挣扎,但白释并没有制止,甚至还有意顺势将白狐接给了苏译。
白狐的后颈被苏译不轻不重地抓住,它躺尸般躺在苏译怀里,一动不敢动,眸子都蒙了一层委屈不甘的水雾。
苏译的手掌抚在白狐顺滑的白毛上,发觉手底下的狐狸果真就是一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狐狸,一丝可能会有的灵力波动或者修为也没有,他找话问白释,“刚刚听师祖唤灰色大鹰为扶风,扶风是他的名字吗?是帝尊起的?”
白狐的伤口在柔和的白光下,缓慢愈合,白释轻轻点了下头,“嗯。”
“那这只小狐狸有名字吗?帝尊可也给起了?”
“九尾。”
白狐的全身都是僵硬的,连因畏惧不适而颤抖的动作都不敢太大。苏译倒是有些震惊,他如何也无法把怀里这只不说秘境就是外面也资质平平的狐狸和“九尾”这个名字扯上关系,不可置信道:“九尾狐?”
“不是。”白释收回手,白狐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如初,他补充道:“它天生灵智不全,并不能修炼,九尾一名,算是个祈愿。”
苏译低眸,视线直直地望进了白狐漆黑的瞳眸里,小狐狸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惊吓,四脚并用地试图往回白释怀里爬。
苏译奇怪地问,“那为何扶风要叫它狐狸精?”都说是“精”了,好歹要能修炼吧。
白释顺势抚了抚白狐的脑袋,道:“不知,不过它也说你是狐狸精,许是有它自己的评判标准,你若实在想知,可以明日亲自问问它。”
苏译生涩道,“这……倒也不用了。”
白狐极想再次回到白释怀里,白释却只是轻轻抚摸了两下便收回了手,他没有再说话,屋子陷入了一片静默。
白狐蹭着苏译的衣袖,并不敢主动,它认命般垂下了头,把自己缩的更小了一些。苏译感觉到了怀中小狐狸情绪的低落,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他挠了挠小狐狸颈边的毛,九尾舒服地轻叫了一声。
“师祖。”苏译抬头看向白释问:“师祖有没有喜欢的东西?弟子与师祖相处这般久了,从来没有见师祖对任何东西显出喜爱之情。”
白释一时之间没有明白苏译的话,“嗯?”
苏译解释道:“记得师祖曾经简单说过,每个人一生都有要求的东西,弟子觉得也该是这样,有的人爱美食有的人爱美酒,有的人喜爱广结好友,有的人愿意仗剑天涯看遍山川万河,师祖呢?你可有喜爱或者想要求的东西?”
白释并没有思考,便道:“没有。”
苏译并不死心地问:“一件都没有吗?”
这次白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侧头凝视着苏译,反问,“你呢?你求什么?”
“我?”苏译笑望着白释,道:“我很贪心,我求得东西很多。”
白释问:“比如呢?”
“比如,我希望我在乎喜爱的每一个人都平安,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他们。”
白释神色中显出些许茫然,“这样的人多吗?”
苏译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怀里的狐狸,道:“不多。”他在白释的沉默中接着问,“那师祖修炼这么多年,只是为了成神吗?如果成神,师祖想做什么?”
“不知。”白释道:“求索千年,我早已辨不清一心成神,是我道心坚定,还是已成执念。”
苏译弯了弯眉眼,道:“不论是不是执念,弟子相信师祖一定可以成神。”
白释稍有不解道:“为何这般肯定?”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弟子想象不出还有谁能比师祖更加适合。”
白释却摇头道:“我倒觉得世间任何一个人,都要比我适合成神。”
“师祖。”苏译没有预料到白释会这样说,震惊不已,“怎会这样觉得?”
白释抿唇没有答,苏译道:“那我与师祖的想法不太一样,弟子以为世间要么无神,若真有神,最起码对待万物万灵应该平等,不该有任何偏见,而至此一点,做到的人弟子没有见到几个。”
白释保持着开始的动作一直没有变,看着苏译,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苏译倾身凑近到白释跟前,“师祖在想什么?”
一双漂亮的眼睛突然在近前放大,眸中像揉进了璀璨的星辰,白释呼吸微窒,手指下意识抬起来,抚了上去,道:“我在想你刚刚问我的问题。”
白释的指腹冰凉细腻,苏译虽然惊讶,但却没有躲开,而是顺着白释抬手的方向,轻轻歪了一下头,让白释的指尖准确碰到了他的眼尾肌肤,“嗯?”
“你问我喜欢什么,我喜欢你的眼睛,生的很漂亮。”白释并没有停顿许久,便收回了手。
白狐竖着耳朵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白释话语刚落,白狐便眼巴巴地看向了白释,似乎是想给白释证明,它的眼睛也很漂亮。苏译抬掌便遮住了白狐整张脸,不依不挠地问:“师祖是喜欢我的眼睛,还是漂亮的眼睛你都喜欢?”
白释不假思索道:“你的。”
苏译这才算满意,笑意完全浸满了眸子,白释不可抑制地也跟着苏译牵了下唇角,他侧身背对着苏译躺了下来,轻声道:“若再无事,便休息吧,不早了。”
苏译撑着下巴,半躺着注视白释的背影,白释的头发差不多及腰,如瀑布一般在背后散开,没有过去多久,便传出白释清浅的呼吸,苏译并无睡意,小狐狸从他的怀里也已经逃了出去,在屋子里找了一个角落,把自己缩成了一小团睡觉。苏译指尖绕了白释的一缕发丝,玩了许久,才松开手,从草席上翻身起来。
他走到屋子的另一边窗户处,外面的月色很明亮,他袖中有半截树枝,还有一把小匕首,他便借着月光,用匕首将树枝雕刻打磨成了一支简雅的木簪。
木簪差不多雕刻完成后,他取出白释给他的苹果,仔细地擦干净,慢慢地咬着吃,苹果的皮很薄,果肉清甜。
他吃了没有几口,感觉头顶出现了一双无法忽视的灼热视线,苏译抬头便对上了扶风青灰色的巨大鹰眼,“啁啁。”
苏译犹豫再三,将剩下的另一个苹果递给了灰鹰,扶风压根不怀疑给他吃的东西会不会有问题,欢快地囫囵吞进了口里,眨眼之间,就下了肚,继续抬头瞅苏译。
苏译:……
苏译在灰鹰的殷切注视下,剩余的苹果吃的极快,吃完了,才后知后觉的感觉白释给他的苹果,应该只是长得像苹果,全身都像被澄澈的灵力洗涤了一遍。
东方天际开始泛出了一点白,苏译转身,发现小狐狸不知什么时候偷摸移到了白释身旁,一人一狐睡得正熟。
苏译走过去,将小狐狸提着后颈拎了起来,小狐狸刚有意识还没有来得及叫出声,就在苏译威胁般得眼神里,制住了嚎叫。
他将小狐狸带出了茅屋,小狐狸昏昏欲睡,被强迫陪在苏译身边,看他用枯藤,枯草,枝叶在两棵相距较近的槐树之间,绑起了一架秋千。
身后有脚步声接近,小狐狸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它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爪子,并没有沾染泥垢,便可怜巴巴地望着白释咕噜叫,希望白释看在他可怜又可爱的份上能抱它。
可还没有成功,苏译已经注意到了这边,他忽视掉小狐狸,径直走到了白释跟前,也顺便吸引走了白释所有的视线,“师祖醒了?”
“嗯。”白释道:“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苏译伸手牵住了白释的手,白释本能想拒绝苏译如此亲近的举动,但最终并没有抽出手。
苏译便借着白释纠结迟疑的空挡,带他坐到了秋千上。苏译站在了白释背后,秋千轻轻晃动,幅度并不大,白释眸中却显出一抹惊异的光。
苏译将木簪接到白释手里,用手指一下一下慢慢理顺白释的头发。
木簪雕刻的虽然有些粗糙,可即便如此,也可以看出来雕刻者应当花费了不小的心思,木簪整体线条流畅优美,簪端还刻着两片叶子。白释摩挲着簪子木质的触感,并没有阻止苏译帮他梳理头发,“怎么感觉,你什么都会?”
苏译回道:“大多只会些皮毛,师祖能不嫌弃,已是弟子莫大的荣幸。”
白释诚心道:“已经很厉害了。
第42章 神殿
苏译唇角微扬, 但却在看到白发间的一根黑发时,笑容凝固在了唇边。
白释问道:“怎么了?”
苏译自然地将那根黑发夹在了白发中间,从白释手里接过木簪, 将满头银丝仔细地束好,道:“一直没有问,师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白发的?”
白释不疑有他, 道:“记不清了, 似乎是一夜之间便全白了。”
苏译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常地问:“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白释缓缓摇了下头, “没有, 生老病死,该是常情。”
苏译哑然片刻,白释却伸手过来, 握住了他的手腕, 拉着苏译转到他的面前,灵力从胳腕的经脉传递到全身。
苏译盯着看白释微垂着眼眸的认真神色,他知晓白释只是给他检查还未痊愈的伤势,但却控制不住地心跳越来越快。
他绷紧了神经, 不知是期待还是害怕,白释还检查出来其他东西。
白释这次搭在苏译手腕上的时间, 格外漫长, 他蹙紧了眉峰, 像是无可置信还有霎那的茫然和不解, “你的千机引何时解了?”
苏译克制着心跳, 在白释脚边慢慢半蹲了下来, 他抬头凝视着白释, 牵动唇角道:“几日前, 没有多久。”
白释越发茫然了, “何人?”
苏译低头平复了一下情绪,再次望向白释,笑意温柔道:“弟子这几个月来一直和师祖在一起,是何人,师祖不妨猜猜看。”
白释皱眉道:“我如何猜的出。”
苏译似是诱哄般,继续道:“师祖试猜一人,不论猜对猜错,弟子都如实告知你。”
白释绞尽了脑汁,“沧澜宗的蓝二小姐。”
苏译低笑出声,“不是,弟子还是告诉你吧。”
他盯着白释的眼睛,说的声音很轻但很认真,“是师祖。”
白释没有立即反应过来苏译在说什么,到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苏译说了什么时,眸色骤冷,“放肆!”
苏译虽然已经有预料,但真真看到白释这般反应,心脏还是无可避免地刺痛,他眼眶有些红,克制着发颤的声线,依然语气轻松自然地道:“弟子莽撞,只记得师祖曾说过想寻位道侣,不忌种族,性别,年龄,便以为弟子也可以。”
白释深缓了一口气,竭力心平气和道:“我是这样说过,但说过并不代表真的可行。”
苏译受伤道:“原来师祖也会骗人。”
“苏译。”白释静了许久,道:“我也有说到做不到的权力。”
苏译点了下头道:“弟子知晓了。”
白释伸手将苏译从地上扶起,道:“你以后不要这样,不要仰视我,此事到此为止,也休要再提了。”
苏译犹豫许久,“那弟子有关此事,可以再问师祖最后一个问题吗?为什么不能是我。”
白释掩在宽袖里的手,攥紧又松开,“你知不知道?本座长你八百岁不止。”
苏译连声便道:“我知道,所以师祖是嫌弃我小?”
白释似乎是想否认,但最后他还是放弃了,只缓了口气,绝然道:“你便当是如此。”
“那弟子明白了。”苏译后退了一步转身欲离开此处。
可走出去还没有多远,白释却突然出声唤了一声,“苏译,你不是进秘境的目的是找罪诏,我倒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试试,如果罪诏不在哪里,基本也可以确定罪诏并不在秘境。”
苏译转头看向白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笑容,半是玩笑道:“师祖这是担心我?”
白释低斥,“苏译!”
苏译稍稍收敛问:“是哪里?”
“神殿。”
据传说上古神明在陨落前便居住在神殿里,可至今千百年从来也没有人找到过神殿遗址,确有猜测神殿可能在妄生秘境,但也只是猜测,如今猛然听白释提到,苏译震惊不已,“神殿真的在妄生秘境里?”
白释颔首道:“在,你若想去查看一番,我陪你。”
苏译迟疑道:“哪里危险吗?”
白释回答的很驽定,“有我在,不会有危险。”
苏译听出了白释的话外之音,“师祖是不是曾去过?”
“去过一次,只是那里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恐怕会让你失望。”
苏译道:“既然已经进来了,不管如何,弟子确实想去看看。”
白释抬头看了一眼天幕,“不过还需要等几日,距离下一次天梯降世应该还有半个月。”
苏译无所谓道:“反正暂时也出不去,时间不是问题。”
白释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再跟苏译能说什么话,只坐在秋千上轻轻晃着,垂头兀自看向了自己的胳腕,他的皮肤很白,甚至有些像是病态的苍白,腕间血管清晰可辨,若不是他确切地知道千机引还在他的体内,他都要怀疑自己是否从未种下过那根红线。
情动?怎样才算情动?他眸底是无尽的不解。
万丈的阶梯从浮云间降落,一直延伸到地面,苏译举目遥望,除了湛蓝天幕外,完全看不到天梯尽头。
白释慢慢撩起衣袍,在苏译身边向着天梯跪了下来。苏译猛然侧目,几乎失声,“师祖,你这是做什么?”
白释并没有在意苏译的惊讶,他俯身叩了一个头,起身跨上三阶台阶又再次跪了下来,重复之前的动作,抽空淡声答道:“天梯降世,需有人三步一叩首,才能维持天梯不坍塌。”
苏译急步走到白释面前,欲扶他起来,“既然是弟子想进神殿,原该我来拜。”
白释却并没有停下,道:“这段天梯,少算也有近万级的台阶,前面我来。后面若我累了,再换你。”
苏译还想再劝,白释已经经过了他。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非得叩拜。”
“苏译慎言。”白释低低斥了一句。
苏译很想质疑,既是神明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规则,但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全部都吞了回去,他跟在白释身后,见偶尔有飞鸟掠过浮梯,发出悦耳的长鸣。
过去许久,白释叩拜的动作依然端雅规范,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视线中的景物霎那模糊,神丝穿过记忆看到了另一副画面,儒秀清俊的男子背着重病的妻子一步一拜,三步一叩,爬上万神山的千级台阶,四周开着灼丽绚烂的桃花,花瓣落满了青石阶梯,也落在两人的衣衫上,他们身后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亦步亦趋地紧紧跟着。
男孩眸中有期冀也有疑惑,“爹爹,我们这样爬上去了,神仙便会感动,娘亲就会醒吗?”
男子转头柔声回答,“译儿,爹爹相信会的。”
男孩站着迟疑了许久,学着父亲的样子也缓缓跪了下来,他的动作还不熟练,但每一拜都极尽认真虔诚。
苏译微微仰了一下头,把眸中突然涌出的眼泪逼进了眼眶,娘亲病逝,爹爹殉情,他的幼年幸也不幸,幸在父母恩爱,与他极尽宠爱呵护,不幸也在此,母亲去世后,父亲与他与这世间尽然能没有半分留恋,紧随而去。
苏译上前一步,在白释起身的间隔,抬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师祖休息会儿,剩下换弟子来。”
白释犹豫了一下,但并没有继续阻止,抽出自己的胳膊往旁边退了退道:“好。”
白玉浮梯两侧是悠悠白云,五色彩鸟在期间盘旋翻飞,全身羽毛绚丽夺目,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天梯尽头的天际处,洒下一片耀眼的金光,似有金碧辉煌的巍峨殿宇在金光中显出隐隐绰绰的轮廓。
苏译向着尽头,屈膝叩首,俯身敬拜,拾步而上,他心中谈不上多么虔诚,一板一眼,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但还没有前进多少步,浮梯却突然开始震颤,从底部开始坍塌跌落,速度极快,已经逼近到近前,数只庞大的五色彩鸟穿过浮云,向他猛然俯冲而止。
苏译急忙往后退了一步,侧身躲避。
“苏译,别动!”
白释的声音急迫,苏译未及反应,他便被一片纯白的阴影笼罩,浅谈的昙花幽香扑面而至,唇瓣被一抹温软噙住。
他愣怔在了原地,根本无暇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睁大了眼,盯着眼前放大的精致五官,那人的睫羽很密很长,微微抬眼,几乎能扫到他的脸侧皮肤。
冰凉的指腹扣在他的颈边,他要比白释站的高一级台阶,本来相差不多的身高,如今却是他完全地俯视,白释竭力扣紧了他的颈项,他顺力弯腰,才让唇瓣想贴,纯澈的灵力渡进了他的口中,身体里游走的魔气全部被包裹覆盖。
距他们脚下只差一节,天梯停止了坍塌,俯冲而下的五色彩鸟失了目标,围着他们在白云间茫然盘飞,洒落一片彩色光华。
片刻之后,白释撤开了身体,微垂了一下眸侧身而过,平淡道:“抱歉,若非情况紧急,不会出次下策。”
苏译抬手便抓住了白释的手指,他稍作思考,笑意浸满眸子,甚为愉悦道:“无事。”
白释的视线在苏译抓着他的手上扫过,顺便把自己的手也抽了回去,面上并无变化,但步子确乱了一刹,他语气平静地继续解释,“你身怀魔气,按理说这天梯你根本上不来,能走这么久,也有你身体里那枚元丹的作用,不过也并非长久之计,越接近神殿越容易被发现不妥,如今我只是暂时用我的灵力把你体内的魔气封锁,你之后不能再动用任何修为。”
第43章 姑衹
越往上走, 天梯慢慢变得越来越宽,左右开始是玉雕的花灯,一路走来, 苏译甚至没有看见两朵一样的花灯,再往上,变成了立侍两侧的金童玉女像, 到了神殿的最后一段阶梯, 两边的石像已经变成了装扮与神态皆不相同的神像, 神像全由白石精心雕刻, 身上穿戴的衣裙饰品颜色鲜艳夺目,披帛轻薄若烟霞,似下一秒就会随风浮动。
苏译开始每一步都踏得沉如千金, 他往后下意识转了数次, 总感觉从踏入这片庞大的神像群开始,隐隐约约总有眼睛跟着自己,可是回头,看到还是一动不动的石像。
白释一直有意注意着苏译, 见他不安便问:“怎么了?”
苏译缓步等到白释,与他并列同行, “这里真的除弟子与师祖之外, 便没有其他人了?”
白释道:“即使神明全部陨落, 这里毕竟是神殿, 也会留存下几缕他们的残识。”
苏译哦了一声, 继续往上走, 可走到天梯尽头, 显在眼前的场景却令他惊诧不已。
天梯上的神像还都算保存完整, 可整个巨大的神殿前, 立站四周的神像,少说也有成百上千,竟然没有一座神像是完好的,将近一半都被推翻摔倒,玉制或石雕的饰品与残肢断臂滚了满地。
举目所见,一片混乱破败,苏译见过最衰旧的破庙里的石像也不过如此,就差上面再结一层蛛丝,他还未及移动步子,脚尖无意间碰到了一颗白色流苏玉珠。苏译弯腰捡起来,才发现是一枚耳坠,他环视了一圈,看见不远处立着的一位眉眼冰冷的真神像,他左耳也戴着一枚形制差不多的白色流苏玉珠,神像手中托着一对玲珑白塔,着一身银蓝色华服,银制莲花状高冠束发。
苏译走过去,将捏在手里的耳饰,准确地给神像戴上,后退一步刚欲转身,却撞在了跟在他身后走过来的白释身上,“师祖。”
白释站着看了神像许久,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那对玲珑白塔上。
苏译顺着白释的视线也仔细看了片刻,不太确定地开口问:“双子塔?”
“嗯,千年前神器散落,或多或少每件神器都寻到过一些行踪,唯独这对双子塔,至今也未曾有人记载过。”
苏译虽生在万神山下的小村庄,但实话说,他对这些神明并不了解,比起神明,他倒是对他们每个手中的神器了解的更多,毕竟神器有些他是真的见过,苏译接话道:“师祖有所不知,双子塔其实也差不多显世了。”
白释转身问,“你见过了?”
苏译跟上白释道:“嗯,不过目前我还不能完全确定。”
“它可有主?”
苏译思考了一下,严谨道:“算有,但和一般情况不太一样。”
白释沉默了一下道:“仔细找找吧,看看哪一个真神手中拿着的可能是罪诏?”
苏译与白释分开寻找,基本全部找了一圈后碰头,两人相视,白释缓缓摇了一下头,苏译也是苦笑,道:“师祖,幸苦了。”
白释神色如常道,“无碍,可以再进神殿找找看。”
神殿入口处,立着一座足是其他神像三倍高的神女像,神像身披五色彩缎霞披,腰间饰花,眉目慈悲,神色含笑。左臂不知何时被砍断了,唯余的右手,撑着一柄金色长剑,尖端轻轻触地。
剑柄下一寸处,篆刻着“奉天”二字,苏译即使隔得并不算近,也看得一清二楚。
白释在苏译身边,俯身恭敬一拜。
苏译就算对神明了解再少,也认识她,上古真神之天地主神姑袛,掌奉天,司灾厄与刑罚。他脚下的步子突然很难再移动。
白释拜完后,疑惑地回头看他,“不进去吗?”
“不了,回去吧。”苏译有些闷闷的,他心情委实说不上好,都到这里了,他却反悔了,“好歹是神明之所,即使陨落了,如此贸然进去搜找,恐怕还是不太妥当。”
白释并不劝,只顺着问他,“那便回去?”
“好。”苏译走到白释跟前,他轻声试探着问:“在师祖心中,神明是什么样子?”
白释并没有思考,语气平常地道:“万物由神创也便由神护。”
苏译没说话,白释转头看了他一眼,“你不太信神是吗?我能感觉到。”
“嗯。”苏译没有否认,“我见过很多人不知神明陨落或不信神明陨落,不辞千里倾家荡产,祈神拜佛,只愿灾病消解,及第登科,可他们无一例外,大多都未得偿所愿,我便觉得求神倒不如求己。”
白释却缓缓笑了,他温声道:“我听过一句话,神明永远不会陨落,你若信神,见山川草木皆是神明,你若不信神,便只需过好自己的生活。神明不会怪罪你不信他,只会无力于你盲信他。”
白释的容颜温润,瞳中似有一抹金光闪显,稍纵即逝。
“帝尊。”苏译有片刻恍惚,觉得那般温缓的话语不像是白释说的,周侧清风柔和,他抬眼并未看到任何人,只见白释已经敛下了眸色,道:“既如此,回去吧。”
入秋之后天气很快转寒,苏译感觉进秘境也没有几日,竟然就开始飘起了细雪。他看着只有四面墙壁的茅草屋,根本无法想象白释两百年在这里还带着石英到底是怎么过的,思索再三后,他觉得其他家具都可以往后稍稍,先要制张床出来,不然三九寒天绝对无法入睡。
他手上的工具唯有一把匕首,杀生刀至今还是三节,其实就算杀生刀完好,他也不能拿它到来砍树,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白释祭出了奉天剑,递到了他的面前。
苏译的嘴角狠狠抽了两下,“我再想想其他办法。”
他很怀疑,他没有用奉天剑削完树皮,奉天剑会反过来先把他皮削了。
白释垂眸看了一眼奉天道:“它若不自己愿意,我不会拿出来给你。”
苏译舌头打结,满是不可置信,“它愿意?”
白释已经把奉天剑放到了苏译手心,“试试看。”
剑身上笼罩的金色光晕完全退尽,若不是篆刻着“奉天”二字,看起来几乎与普通兵器无异。苏译抱着一种将信将疑的态度,把奉天用的胆战心惊,生怕它磕着碰着。
白释帮不上什么忙,坐在秋千上看苏译花费了许多天,真的做了一张木床出来,他将奉天剑放在一边,用匕首仔细在床侧刻上雕花做装饰,盛放或含苞的昙花交缠在床壁上。
他腰间挂着一枚赤红的玉珠,微微闪了一下光,苏译将玉珠解下来,随手放到面前,掐了一个诀,就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从玉珠内显出完整的形貌。
铁奕轻唤了一声,“主子。”再看清苏译弯腰在忙什么后,声音都紧了,“主子,你在做什么?”
苏译伸展了一下握着匕首,微微酸涩的胳膊,抬头扫了铁奕一眼道:“别问我在做什么,先说你,有什么事?”
没有听到铁奕接话,却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轻笑着接道:“他没什么事,是孤找你有些事。”
苏译收了手上动作,“帝上。”
祭迟问得很是温和,“帝尊在你身边吗?我与你和帝尊有些事商量。”
“在。”苏译起身走到白释身前,抬手抓住了他的胳腕,那边顺利看到了白释,祭迟缓声道:“帝尊。”
白释应的甚至是有些冷淡,道:“嗯,怎么了?”
祭迟并不在意,继续道:“无极门那边传信,希望能联和魔界这边的力量将秘境开启,接你出来。”
“接我?”
祭迟稍严肃道:“信中是这般说的,但是否还有其他目的便暂且不知了。我此次是想问帝尊可要回无极门,帝尊若回去,我便答应无极门的拜请,帝尊如果暂时不回无极门,我再想其他办法打开秘境。”
白释道:“秘境的封印本来便已经不太稳固了,不能开,要真开启了,也要用尽快关闭。”
祭迟沉思半响道:“我知帝尊的担忧,只是如今封印不稳,秘境开启是早晚的事。”
祭迟见白释不说话,他犹豫了一下道:“帝尊如果实在不希望秘境开启,我倒是有个办法,只是有些冒险。”
白释抬眸,听祭迟道:“妄生秘境的封印不论开启还是关闭都需要仙魔两方的力量,若想要再次加固封印,魔界由我做主,不会有什么异议,只是仙门那边,容繁的态度始终不明,恐怕需要有人来替他定夺。”
白释问,“如此说来,我需要回无极门?”
祭迟道:“帝尊如果真的想加固秘境封印,仙门那边,恐怕只有你能回去做主。帝尊如果决定了,我便给无极门回信,先开启秘境迎你出来。
苏译越听眉头皱的越深,“我不同意。”
祭迟微微诧异,“廖生。”
苏译咬了咬牙道:“帝尊你根本不知,自你进秘境后,容繁尊者便宣布闭关了,这两百年出关的时日屈指可数,无极门各项事宜都交给了他的弟子莲山君,可莲山君毕竟资质尚浅,又出生耀府,不满者众多,各个仙君间争斗不休,无极门早已不似往昔,如今的无极门就是一滩深水,甚至已经失去了对众仙门的掌控权。帝尊就算出来的时间短,也该有所察觉。”
白释颔首道:“我确实也听到了一些,可不管如何,无极门我还是要回去。”
祭迟沉吟道:“廖生说得不错,到底回不回去,帝尊还需三思。”
白释道:“没什么选择,我必须回去。”
“帝尊……”苏译还想再劝。
白释打断道:“无极门变成今日局面,归根结底起因在我,当年转罪阵之事和之后牵扯起来的屠门案,早就为今日埋下了祸端,我终究是要面对。”
第44章 风雪
气氛很是凝重, 苏译攥紧了手心,才让自己没有再多说。
祭迟缓和道:“廖生,既然帝尊要回无极门, 你什么打算?要不回来,孤派人去接你。”
苏译回答的干脆利落,“不用。”
祭迟收敛了笑容道:“魇都果真让你一点儿留恋和在意的人与事都没有, 让你不打招呼说走就走。”
苏译转头看向祭迟模糊的虚影, “也不是, 除清圆以外, 我在意的人基本都在魇都,但我在不在与他们区别不大。”
“谁说的。”祭迟不满道:“最起码你离开这些时日,孤一日好觉都没有睡过, 你是真的放心把魇都的所有事务都交给铁奕。”
苏译奇怪道:“铁奕行事没什么问题, 不至于事事都需要帝上帮忙处理。”
祭迟往后退了一步,显出旁侧安静站着的铁奕,“你问他。”
铁奕喉结滚动,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面无表情道:“属下无能,望主子恕罪。”
苏译气不打一出来,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谁给你得胆子, 如此渎职懈怠的?”
铁奕垂眼道:“梅姨和星星都想你了, 黑水巷卖肉的老丈属下每次去巡街他都会问起你……”
祭迟趁热打铁接道:“不止如此, 洞瑶也写信问了你许多次。”
其他就算了, 洞瑶这个简直就是胡扯, “他问我什么?问我死了没?”
祭迟低咳了数声, 掩饰被戳破的尴尬, “不管目的如何,大家确实都记挂着你。”
铁奕又唤了一声,“主子。”
“知道了。”苏译伸手将玉珠握紧在了掌心,两个虚影也便跟着消失了,他呆站了一会儿,白释出声道:“回去吧。”
苏译慢慢转身,居高临下般注视着白释,小心问:“我若回了魇都,帝尊也回了昆仑墟,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吗?师祖会不会想我?”
白释静了许久,在苏译以为白释不会回答他了,白释却慢慢开口道:“会,我想我会很难忘记你。”
神色很真挚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同样,苏译也从白释的脸庞上找不到任何多余的心思,不会忘记,也仅仅只能停留在不会忘记。
苏译眼眶微微酸涩,视线流连在白释的唇瓣上,他的唇色并不艳,恰到好处的樱红色,唇形漂亮也柔软。他碰过两次,一次情况特殊,并不允许他有多余的心思,一次也只是触到了而已,他压制着心底的渴望,只轻轻弯腰环抱住了白释的肩膀。
他不是正人君子,既然已经动了不该有的歪心思,与他朝夕相处,甚至同榻而眠的每一日都是煎熬,但又是另一方面的心甘情愿与甘之如饴。
白释微扬着头,伸出一只手握住了苏译的手心,另一只手抬起收回了奉天剑,道:“既然要离开,便把奉天剑带着?”
苏译瞳孔收缩,觉得自己可能听岔了,“什么?”
白释的语气却半点也不像在开玩笑,“那日我虽然昏迷,但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并不是毫无所知,奉天剑难得认你,你便将它留在身边。”
苏译抗拒道:“我拿走奉天剑,师祖要如何?”
白释道:“奉天剑即使留在我身边,意义也不大,我说过奉天算不上认我,只是被我的力量压制,受制于我而已。”
苏译还是不太能相信,“为什么会认我?”神器认主有多艰难,他太清楚,那把宁愿断成三节,也不愿意被他所控的杀生刀,就是例子,更何况奉天剑这种级别的神器。
白释摇了下头,“具体我也不清楚,但它既然认你,你身上自有吸引它的东西。”
“可……”
白释制止苏译开口,道:“即使没有奉天剑,这三界也没有几人会是我的对手,这点你何须怀疑?”
苏译否认道:“我不是怀疑,我只是担心。”
“你不必担心。”
苏译:……
傍晚外面便下起了大雪,苏译早些时间加固了门窗,风雪倒不至于吹进来,那张木床是一张双人床,够两人睡,但也仅仅只够两人躺下,翻身都有可能碰到彼此。
白释总是嗜睡,睡得格外早,夜间也极容易醒过来,他转了一个身,苏译便睡在他的旁侧,微微曲着身子,样子很乖,唯有的一张草席几乎全盖在自己身上。
门外有呼啸的风声,屋内倒是静谧,白释轻轻抬了一下手,指尖小心地触到了苏译的眼尾眉梢,似是害怕吵醒他,他勾画他眉眼的动作很轻,苏译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尤甚,像是里面揉碎了星辰,五官明丽惹眼,如今睡着了,倒是显出另一份不多见的乖巧与柔顺来。
身形与魁梧毫不沾边,有些清瘦。白释的手指划过他的眉锋,抚着他的头发,将人往自己怀中揽了揽。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左手,苏译的手心有薄茧,指尖还有没有处理的细小伤痕,已经不流血,只是在白皙的皮肤上,很是刺眼。
白释帮苏译将伤口治愈,下意识揉了揉他的头发,把人往自己怀中又紧了紧。他腕间的红线至今毫无动静,白释垂了下眸,眸底闪过的神色竟有些嘲讽。
小狐狸迈开轻快的步子还没有移到床边,抬头就对上了白释沉静冰冷的眸子,九尾把刚抬起的步子往后退了一大步,瑟缩着身体重新退回了小角落,盘起尾巴捂住眼睛,乖巧装睡。
第二天苏译一睁眼就对上了小狐狸一双漆黑的眼,苏译还没有清醒,小狐狸一头就撞进了他的怀里,亲昵地拱了拱,苏译毫不留情地提着狐狸的后颈把它拎起来,“你昨天晚上受什么刺激了?”
之前不是还怕他怕的要死,怎么突然就改“投怀送抱”了。
小狐狸眸子里一片水雾,委屈地哼哼,白释再进来,它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往白释跟前凑,苏译惊异了一整天,只觉得见了鬼了。
白释倒是一直神色如常,对此没有表现出半分奇怪。自那日商量之后,没有等多久,祭迟便再次传信来说秘境开启了,让白释与苏译前往无尽海上的罅隙,从哪里出来后,他们再协力关闭秘境。
原先的那只老龟送他们到无尽海中心,找到开启的罅隙,在要迈出罅隙之前,苏译唤住了白释,“师祖。”
白释侧头看他,有些疑惑,“嗯,怎么了?”
苏译手心里捏着一只拢翅的金龟子,他倾身到白释面前,帮他戴到了脖颈上。
白释蹙紧了眉,抬手就想解下来,不赞同道:“魔族魂识,怎么能随便送人!”
苏译无所谓地浅笑道:“并非无此先例,帝尊如果真的觉得这缕魂识对我很重要,不如替弟子保管好。”
白释抓紧了苏译的手腕,不悦道:“你的魂识还真是乱七八糟。”
苏译弯了下唇角,“没这么夸张。”
“够夸张了,之前清圆戴的银铃上就寄了你的魂识,杀生刀上也有一缕,你是嫌这东西多吗?”
苏译没有跟白释争辩,抬步首先迈出了罅隙,在经过白释身侧时,轻声道:“不多,所以师祖要替弟子保管好。”
罅隙之外的沙滩上站满了泾渭分明的仙魔两族弟子,仙门弟子大多着白衣配玉穗长剑,以无极门,沧澜宗和耀府为首。
魔族这边就有些奇形怪状花红柳绿了,洞瑶一身曳地薄纱紫色宽袍,站在整个歪七扭八的队形最前方,抬起的手指上朱红丹蔻艳丽夺目,像刚从秦楼楚馆里跑出来一样。
背后不但有凶兽魔兽,还有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旯找出的魔兵,每个都有些肉眼可见的硬伤,似乎不歪嘴斜眼,断胳膊短腿都不好意思往这站。苏译打眼看过去,一大群兽与人之间,最正常也最格格不入的是站在洞瑶身边一脸无动于衷的铁奕。
洞瑶最先看见罅隙内有人出来,他将无聊碾在脚下的碎石子,抬脚踢进了海里,眯着眼向他这边望了过来。
苏译没有停留径直迈步到魔族这边,还未走近,便听到了背后集体下跪的骇然声势,应是白释也随后出了罅隙,还未站稳。
无极门首位的弟子半跪行礼道:“回春携无极门众弟子,恭迎帝尊。”
沧澜宗,耀府也紧跟着行礼,“恭迎帝尊。”
苏译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刚到洞瑶身边,便听到他轻呵了一声,“好大的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帝尊两百年来第一次出秘境呢。”
苏译没心思计较仙门那边到底是多大排场,问洞瑶:“怎么是你过来?”
洞瑶挑了下眉,“你这是什么表情,本尊亲自来接你,你不感激涕零就算了,怎还如此不情愿。”
苏译往洞瑶身后多看一眼都觉得心塞,顺口便呛了回去,“你能安什么好心。”
洞瑶却难得没有计较,视线从仙门那边收回,落到了苏译身上,笑了一声道:“我就是来看看,听说你为了偷取奉天剑掉进了妄生秘境,如今竟然能和帝尊相安无事的一起出来,也不知道茶楼酒肆要怎么编排这一段。”
苏译简直是不能理解,“你一天天真的是闲的发慌。”
洞瑶阴阳道:“你忙,你忙的撂挑子跑路,就算把魔界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出像你一样的第二个。”
苏译不虞不恼,微笑道:“你不是总觉得我觊觎魔帝之位吗?这下放心了没?”
洞瑶翻了一个白眼,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故意搞这么一处。”
苏译点头道:“是,我故意,我一天闲的没事做,专门给你演戏。”
洞瑶转身苏译已经走远了,他抬步跟上,骂骂咧咧,“苏译你是不是有病,你没事多去找醉鹤几次,看看脑子,我就是多余来这一趟,要不是觉得仙门那么大排场,铁奕一人气势太弱,本尊需要亲自来吗?不但一句好听话没落着,竟然还是这种态度。”
苏译深吸一口气回头,“你增气势,带了这么一群……”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他们绝对每个都能以一敌十,仙门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只是看见就能胆寒。”
苏译道:“你没事也可以多去找醉鹤几次 ,看看你的眼睛还有治吗?”
铁奕跟在后面,听两位魔尊小孩子掐架般互相讥讽了一路,能说的不能说的老底全部挖出来涮了一遍,一直到魔宫,两人才消停。
第45章 共识
魔宫宫殿里燃着熏香, 里面格外暖和。
苏译与洞瑶隔着珠帘行礼,“拜见帝上。”
祭迟掀开帘子走出来,着一身绣着梨花纹的锦袍, 腰间别着一支玉笛,与离开时并无丝毫变化,唇角笑意清浅温和。苏译看着魔界的一堆牛鬼神蛇久了, 每次面见魔帝都会恍惚, 帝上实在是看着和魔修毫不沾边, 说是仙门的某位仙君都不会有人质疑。
“回来了。”祭迟笑看向苏译道。
“嗯。”
祭迟紧随着将目光转向洞瑶, “此行你辛苦了,可还有事?若无事便可退下休息,孤与廖生单独有些话说。”
洞瑶侧眸扫了苏译一眼, 后退一步行礼道:“无事, 属下告退。”
洞瑶离开后,祭迟抬步重新返回,对苏译道:“进来坐。”
檀木案几上摆放了一碟红豆薏米糕,祭迟顺手倒了一杯茶, 接到苏译手里,让他坐下, “刚刚派人做的糕点, 孤还没有来得及用, 你可要尝尝?”
苏译将茶杯放回案面, “不用了, 属下不饿。”
祭迟倒也不强迫, 只是莞尔道:“孤瞧着 你倒是比离开时消瘦了。”
苏译没接话, 转了话题道:“属下并未在秘境里找到罪诏, 罪诏恐怕并不在秘境。”
祭迟浅抿了一口热茶道:“没找到便没找到, 不是什么要紧事。”
苏译轻皱了下眉,“帝上是不是早就知道罪诏并不在秘境里?”
祭迟抬眸看向苏译,并不隐瞒,“知道。”
“帝上既然早知道罪诏不在秘境,为何还让属下去秘境里找?”
“毕竟仙门那边不知道,做戏不得做全套?”
苏译微微敛眸,把所有情绪遮掩住,继续问,“所以,帝上是不是也知道罪诏在哪里?”
香炉里的熏烟升起又慢慢消散,静了许久,祭迟转换了一下坐姿,笑声清朗,“廖生是不是也猜到了?”
苏译蹙眉没应声,只沉沉地盯着祭迟。
“猜到便猜到了,实话说,你若一直猜不到,那倒挺麻烦。”
苏译把手边的茶水一饮而尽,沉重地换了一口气,跟他连做戏的兴致都没有了,“帝上既然知道罪诏在那里,还让我进秘境,此行若非帝尊和我一起进去,属下倒未必能这般快从里面活着出来。”
祭迟失笑道:“这是怪孤?”
“命都差点搭里面了,不能怪帝上。”
祭迟好脾气道:“确实是孤欠乏思虑,但此行你也不能算全无收获?”
苏译后靠向椅背,让自己坐的舒服些,“帝上如果能早点告诉属下,倒也不用耗费时间精力绕这么大一圈。”
祭迟摇了下头,纠正道:“你若一直发觉不了,孤也不会直接告诉你,毕竟此事事关重大,更与帝尊的安危息息相关,孤并不想多生枝节。”
苏译脸色微变,“属下开始一直觉得帝上很是在乎帝尊的安危,认为仙门那边错综复杂,对待帝尊也是态度不明,便担心仙门会对他不利,甚至让属下能在暗中保护。可是这次又为何劝说帝尊返回无极门,不忧心帝尊的安危了?”
祭迟帮苏译把茶杯填满,“那是你的错觉,孤从未觉得帝尊需要被保护。”
苏译哑声问,“那开始为何让属下……”
话未说完,祭迟便打断了,“那次,倒不是担心帝尊的安危,只是你状态太差,孤实在是忧心你渡不过心魔劫,思来想去恐怕也只有帝尊能够帮你。”
“帝上怎么就驽定了帝尊会帮我?”
“你是渊和的弟子,怎么算也是他的徒孙,更何况还有我给你的玉笛,他定会帮你,没有意外。”
“你在利用他。”
祭迟吃惊般抬起头看向了苏译,短短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眸色极冷。祭迟并非没有见过苏译气极失态的样子,但蓦然如此,还是令他诧异不已。
他理了理衣袖,没有直面回答,而是道:“孤是真没想到,短短时间,你竟然对他这般在意了。”
苏译深吸了口气,垂眸掩住神色,“帝上不妨摊开来把话明说,也让属下有个计较,知道对待帝尊应该是何态度?才算妥当。”
祭迟失笑,“倒成孤的问题了,罢了。”他接着道:“孤身边需要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下属,孤确实并不希望帝尊有何意外,可同时,孤也不希望魔界因此而受战祸。不论魔界还是帝尊孤都想尽力护,廖生,在这两件事情上,你与孤可能达成共识?”
苏译掩在衣袖里的手指,慢慢攥紧,他没回答。
祭迟眸中竟有些受伤,“廖生,孤就这般不值得你相信?”
苏译松开了手,道:“帝上,不论有没有今日的谈话,魔界与帝尊属下也会尽心相护,只是其他便免了,帝上的信任和期望,属下承受不起。”
祭迟抬头看着苏译向他行了一礼,退步离开,“属下告退。”
苏译出了魔宫,便看见铁奕已经在外面候着他了,他抬步走过去,“怎在这里?”
铁奕从苏译脸上收回视线,回道:“城欲尊主听说主子回来,到府上找你,已经候了许久。”
“我嘱咐你拍下云间楼的龙髓晶,你可拿到了?”
“拿到了。”
苏译点了下头,“我回府见城欲,你去取过来。”
苏译到府院后,等了半刻,拿到铁奕取来的龙髓盒子,才抬步跨进了房间。
城欲半爬在桌子上,稍显凌乱的黑卷发中间两个半截龙角,短的几乎看不见。他面前放了一堆彩色糖果,城欲用手指碰碰这个,又挑挑那个,愣是一个都没有舍得拆开吃。
苏译将盒子放到桌面上,坐到他对面,道:“若喜欢这些口味,你离开的时候,我让梅姨给你装些。”
城欲姿势没变,只是抬头看向苏译,把糖果往自己怀中拢了拢道:“谢谢。”
拢好后,想了想再次抬头,迟疑道:“你上次让铁奕给我的藏宝图似乎有问题。”
苏译坦诚道:“嗯,确实是假的。”
“哦。”城欲哦了一声,就没了后文,只不自在般缩了缩身体。
苏译盯着铁奕乌发间残碎的龙角,打开手边的盒子,取出里面蓝色龙髓晶,柔和了声线,“低一下头。”
“啊?”城欲虽然不解,但已经顺着苏译的声音低下了头,龙髓晶柔和的蓝色光晕包裹了两只龙角,在逐渐修复重生上面的裂痕。
城欲伸手就想碰。
“别动。”听到苏译开口阻止,城欲又立马收回了手,他眨了下眼,虽然看不见,但能清晰地感觉到龙角的变化,“我听说龙髓晶只有云间楼偶然得到了一枚,前个月拍卖被买走了。”
苏译分神道:“就是这枚。”
城欲显出不安,“是不是很贵?花了多少?”
“你问这个做什么?打算还我。”
城欲犹豫道:“如果便宜,就还好,但如果真的很贵,我就未必舍得还你。”
城欲轻笑出声,“那就别问了。”
龙髓晶的光晕消散后,两只龙角也已经全部从断裂处重新生长了出来,城欲忍不住伸手去摸,眸中显出掩不住的惊喜,还没有开心半会儿,唇角就又垂了下去,很是忧虑,“你想我做什么?我要怎么谢谢你。”
苏译把盒子合上,推到一边,“不用,当是那张假藏宝图的补偿。”
城欲弱声道:“其实没事。”
苏译转头看,城欲还是习惯性地把自己往漆黑的角落缩,一双眸子很是干净,“你当我就骗了你一次?”
城欲道:“我知道不止一次,这是第七张假的藏宝图。”他还用两只手一起比了一下,接着道:“但对我并没有什么损害,便无事。”
苏译深呼吸了一口气,道:“那你便当我骗你次数太多,良心难安。”
对于这个理由,城欲垂头想了许久,说服自己接受,半响后,他又补充道:“以后铁奕再来找我比试,就算他不敌我,我也尽量不打伤他。”
房门并没有关闭,苏译还没有来得及对这句话做出表示,侧头便看见铁奕站在门口,视线直直地落在他们身上。
城欲肉眼可见地慌乱,他把桌上的糖果迅速塞进袖子里,抬腿就站了起来,“那……那再没事,我就先回了。”
城欲侧身而过,很快就没有了身影,铁奕迈步跨进屋子,“主子。”
他似做了许久的心里建设,才纠结道:“其实,主子不需要为属下如此费心。”
苏译整个眉头都皱紧了,“你觉得我砸千金拍下龙髓晶是为了让城欲不在你找他比试的时候把你打死?”
铁奕缓缓点了一下头。
苏译撑着座椅扶手,缓了口气问:“你需要我如此做吗?”
铁奕又缓缓坚定地摇头,“不需要。”
“你既然不需要,我为什么要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铁奕垂头,“属下想多了。”
苏译平心静气道:“不是想多,铁奕 ,只是你的事我不会全部插手,尤其是这种,我也相信你不会一直输下去。”
第四卷 【倾城】
第46章 灵昙
雁回春跟在白释身后, 迈上玉石台阶道:“帝尊离开昆仑墟后,灵昙水榭便被下令封禁了,偶尔只有留芳仙君会过来打理池子里的昙花。”
灵昙水榭里的池水并非普通泉水, 昙花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灵花,过了两百年,池子里的昙花仍是兀自开得静谧盛大。
一位黄裙的女子蹲在水池边, 边用手拨水, 边絮叨, “你这一池子昙花都快全死了, 要是还不回来,我就在它们死之前,一天拔一株, 保证在你回来之前只能看到干干净净的一池清水, 不,浊水!我还要叫所有弟子过来拿池水洗脚,花瓣摘了泡澡……”
“帝尊。”不及雁回春阻止,白释已经走了过去, 女子从池边站起,似没有看见任何人一般, 从白释身体上穿身而过, 坐到了院子里的躺椅上, 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发呆, “姚真留了几坛桃花酿存在我哪里, 我那个极不省心的破徒弟天天惦记着, 为了防止他那天偷走, 我又埋回了桃源花榭里, 你回来了记得去寻, 我已经忘记埋在那棵树下面了……”
白释转身,轻唤了一声,“留芳。”
女子抬起头向白释望了过来,微微弯了一下眉眼,唇瓣开合,“记得……记得去取哦。”
笑意未尽,身影已经完全消散了。
雁回春解释道:“留芳仙君几十年前便仙逝了,留在此处的只是一缕残魂虚影。”
白释嗯了一声,转身沉默地进了宫殿,殿内陈设并无丝毫变化,干净明亮,地板上散落着只堆了一半的金箔宫殿,应是石英当时离开的匆忙,并没有来得及收拾,也便一直还扔在这里。
白释弯腰刚欲拾起,雁回春已经先一步将金箔宫殿捡起仔细放在了一旁的矮桌上。
白释没说话,移步坐到椅子上,听外面似乎有脚步声传来,他抬眸见进来两个人,一位白衣女子,腰间佩剑,一位当是莲山。
两人一前一后进来,抬手行礼,“弟子拜见帝尊。”
雁回春退步到了白释旁边,只当白释全不认识,介绍道:“白茶,留芳仙君的关门弟子。莲山,门主新收的首徒,目前无极门所有事务基本都由他们二人处理。”
白释点了下头,问:“容繁呢?”
莲山接话回道:“师父闭关,已经传话说帝尊若有何吩咐,无极门自当全部听命。”
白释继续问道:“他何时闭的关?什么时候能出来?”
看出白释稍有不虞,莲山迟疑着无法再答,雁回春弯腰行礼道:“应当快了。”
白释摆了下手,“暂时无事,先退下吧。”两人离开后,空旷的宫殿里又一次只剩下雁回春与白释二人。白释抬眸看向雁回春,回到无极门并没有多久,似乎已经累了,“你带弟子去寻一下留芳埋下的那几坛桃花酿。”
雁回春退步也离开了宫殿。
白释撑着额头,独自一人静坐了许久,不知不觉竟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手边的痒意惊醒的,纯金的金龟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蹭着他的右手。
白释伸手摸了一下颈边,果然原本挂在他脖子上的金龟子不见了,如今正停驻在桌面上,抬着小脑袋看他。
白释没忍住用指尖碰了一下,金龟子就势抱住了他的手指,唇角无意识间扬了扬,似斥似怪道:“胡闹。”
苏译熟悉的声线借助金龟子传出来,“师祖睡了一整天了。”
白释侧头看外面还亮,像魇都几乎只有黑夜一样,昆仑墟也只有白昼,辨不清什么时间流逝,白释出神般呆了一会儿,抬腿从座椅上站了起来,金龟子匆忙松开白释的手指,飞在了他的肩膀上方,疑惑道:“师祖这是要去哪里?”
“灵阁,我之前给祭迟说有机会的话我将灵阁里存的魔族功法交给他。”
苏译跟着白释停在了一座玉楼前,整座楼阁几乎都是白玉建成,通体雪白,外面设有结界。白释掌心浮起一张白色光阵,按在了透明结界上,结界上便化开一道入口。
白释拾步进去,径直往最顶层走。
灵阁里放置的全是书籍,每个书架上都垒满了,苏译好奇般一路上顺着书架飞,白释并不催促他,慢慢地,倒变成了白释落在了飞着的金龟子后面。
白释的视线划过书册的速度很快,问:“可有感兴趣的?”
苏译摇脑袋,他只是单纯好奇,这些书籍除了功法秘籍之外,还有大量的诗集佛经,山川游记,他飞回到白释跟前问,“这些书都是师祖收集的?”
“嗯。”
苏译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评价,得多爱书还是无聊才能收集这么一整楼的书。
苏译飞得快,隐约听到除帝尊外,顶楼似乎有其他人的脚步声,往这边逐渐接近。
随着接近的脚步声外还有一个女子的说话声,话语很断续也很混乱,“本君当初收你为徒时,便已瞧出你心性不定,但看在你资质还不错的份上,就收了……本来本君给帝尊说,只要你敢有任何歪门邪道的心思,为师首先便清理门户,绝对不会给你危祸他人的机会……”女子叹气,“可终究还是没有看住你,现在你乖乖待这里修身静心,再有其他心思,为师就把你做的事写成纸条,给无极门内每一个仙君和弟子枕头底下都塞一张……”
苏译返回到白释身边,抬头往上望,须臾楼梯口便出现了一抹洁白的身影,男子身量极高,只是面容看着很是倦怠,下巴上甚至有一层青色的胡渣。
白释顿住了步子,见男子身后探出一个脑袋尖,女子清绝的容颜缓缓显了出来。
留芳仙君的残魂虚影,但明显这抹残魂虚影要比留在灵昙水榭里的那抹虚影要稳定很多,不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女子眨了眨眼,向白释扬唇露出一个笑容。她身前的白衣男子也匆忙抬手行礼,“早些听闻帝尊回到了无极门,弟子未能亲自相迎,望帝尊恕罪。”
白释的神色并没有显出多少惊讶来,缓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弟子……”杜康苦笑道:“这边几乎无人来,清静些。”
白释的目光在女子的虚影上停留了半瞬,开口道:“逝者不可追,能解则解,你将留芳的虚魂勉强留着,与她与你都算不得好事。”
“弟子知晓。”杜康道:“只是……弟子觉得恐是我还不足以让师父放心离开,等我真的静心养性到能让她满意,师父的虚魂自当会消散。”
白释颔首,并不多劝,“如此也行。”
在白释经过他身边时,杜康突然开口唤了一声,“帝尊。”
“嗯。”白释不解地看向杜康。
杜康迟疑再三,鼓足了极大的勇气道:“这么多年了,帝尊似乎从未因当年之事怪罪过我。”
“怪你什么?”
杜康的声音低,“若非当年我将耀魄习魔的事情说出,他也不会被逐出无极门,也不会有此后重重,甚至连累帝尊也受了戒罚。”
“与你无关,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可……”杜康还欲再说,但被白释打断了,“若仅仅只是因为习魔,我不可能保不住他,这件事情你完全不必归罪于自己,留芳一直说你心性不佳,也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而是你做它的动机,是你不耻他习魔,还是嫉恨他处处胜于你。”
杜康似乎没料到白释能把话语说得如此直白,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地,许久之后,他才舒缓了些神色,道:“弟子谢帝尊提点。”
白释转头见杜康垂手站在一旁,他略微缓和了声线,“若想通了,便不用一直待在这里,桃源花榭里应该还埋了几坛桃花酿,我记得你喜欢,过些时候我让回春带给你。”
杜康毫无预料,震惊地抬头,只觉自己可能是听岔了,“帝尊。”
白释却并不再接话,而是走到书架前,一层层地往下寻找。
杜康站了会儿,过来问:“帝尊在寻什么?这里的书籍弟子都整理过一遍,与之前摆放的位置可能会有出入?不如让弟子帮你找。”
“魔族功法。”
杜康愣了下,神色变了几变,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在顶楼最里的书架最低层找出了一摞书册。
白释接过去一本本认真查看,杜康站在旁边,看见白释肩头停着一只金龟子,甚是聪颖灵敏,他本欲问,不过最后想了想又觉得帝尊身边出现什么奇奇怪怪的灵宠都不奇怪,只是这次回来,总觉得哪里缺了什么,“石英怎么没有跟着帝尊?”
“他离开了。”
短短四个字,杜康消化了半刻,才算完全接受。
白释抱着书册出了灵阁,雁回春候在外面的琼花树下,着一身浅青色的袍子,气质儒雅温良。他走过来将白释怀里的书接了过去,“弟子来吧。”
白释并没有拒绝,到灵昙水榭的院子里,雁回春将书籍摆开晾晒,白释躺坐在一旁的躺椅上,两人之间并不说话,风吹动院子里的昙花,幽香浮动。
金龟子从白释的肩膀上飞下来,落在白释放在躺椅扶手上的右手背上,白释侧倚着,低垂着眸,微一翻手,就将金龟子托在了掌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雁回春在旁边的缘故,苏译从灵阁出来一直没有再说话,白释只能从金龟子的小动作中辨别苏译的情绪变化,他似乎有些闷闷的,转过身背对着白释,都不乐意看他。
白释从指尖绕出些许灵力,用灵识唤他,“苏译。”
金龟子生了会儿闷气,两只触角轻轻动了动,才道:“师祖连他的喜好都记得。”
白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倒是失笑,“只记得这一个。”
苏译还是不太能接受,“那也太亲密了,他又不是师祖亲收的弟子。”
白释无奈,“莫闹。”他转过头,看见雁回春在摆一本暗红色书皮的古籍,他出声道:“那本接给我。”
雁回春起身将秘籍递到了白释手里,白释将书翻开放到膝盖上,金龟子也从白释的手心落下。
许是放的久了,书册有些微霉味,“夔纹腾”三个狂放的古字显在秘籍的第一页。
白释道:“这本是原册,你若有兴趣也可以看看,和我写给你的应该区别不大,但在一些细节处可能还是有差别。”
苏译依言翻看这本古籍,越看他眉头皱的越深,这本的字迹真的是潦草至极,若不是白释给他的夔纹腾,他几乎日日都会翻看,基本能够倒背,否则他绝对认不出来这本古籍里的任何一个字,他看了不过一会儿就头昏脑胀。
书页间有一张单独的纸张不知何时掉了出来,他都没有及时发现,察觉到时,白释已经弯腰从地上捡了起来,他模糊只看见纸张正面密密麻麻全是神秘的推演公式,背面是一句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字迹一笔一划规正遒劲,等他再欲飞起仔细看时,纸张在白释的手中眨眼间便化成了灰烬。
苏译振动翅膀抗议。
白释用指尖轻碰了一下小金龟子,眸色难辨,“当是有人落下的,没有看的必要。”
第47章 爆竹
凉风将书页吹得哗哗响, 不远处是条长廊,长廊尽头有个四角小亭子,亭子中央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残棋, 外面挂着牌匾,书着揽月听风,若有人坐在亭子里, 转头就能看见白释居住的宫殿。昆仑墟共有四大主殿, 分别是弟子居住的风殿云殿和白释住的月殿, 姚真居住的日殿。
苏译出神般将那句诗琢磨了许久, 也没有琢磨出来什么,本欲问,但隐约觉得白释似乎压根就没有看见那句诗, 他也便放弃了。
雁回春将所有书册摆好后, 拢袖站起来。白释顿了下问,“你师可还好?”
雁回春道:“几个月前从神女岛回来,身体越发差了,遂命弟子过来侍候帝尊, 望帝尊不要怪罪。”
白释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我去看看他。”
雁回春的师父是虚壶仙君, 与白释当是同代的仙门尊者, 那一代的尊者, 至今还在世的恐怕也只剩下虚壶与白释了。苏译对这位仙君的印象大多只有耳闻, 听说脾气又凶又硬, 除雁回春外还收过一位弟子, 但那名弟子因为受不了, 愣生生被逼跑了。
也算是仙门里千年难遇的一桩奇闻。
苏译跟上白释出了灵昙水榭, 白释本来是步行去的, 一路上遇见了数名弟子,他们表情中大多是好奇,疑惑,畏惧,瑟缩退后避如蛇蝎。
苏译振飞着翅膀,努力凶神恶煞地瞪回他们投过来的视线,白释抬手将金龟子掬在了掌心,松开时,他们已经到了一座玉宇前。无极门的宫殿排列星罗棋布,但这所玉宇却可以用偏僻来形容,除旁边一座古钟楼外,再无任何建筑。
雁回春稍等了一会儿,随后出现。
还未走近,便听到屋内连续不断的低咳声,有淡淡的药草味萦绕在屋子里,湛蓝帘布内的床榻上,躺着一位鹤发老者,明明身形看着并不苍老,但整个人的状态似乎已到垂暮,只吊着一口气。
雁回春快步走到床榻前,倒了一杯茶水边侍候老者喝下,边帮他抚背顺气,“师父,帝尊过来瞧你了。”
“虚壶。”
老者听到声音,艰难地抬眼循声望过来,垂在身侧的手,都因激动在颤抖,“帝尊恕罪,老夫……不能给你起来行礼。”
白释侧身在床榻边坐下,伸指按住了虚壶枯瘦的手腕,“无碍。”
虚壶并不阻止,目光随着白释的动作,一直锁在他的脸上,许久之后,才舒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不见,帝尊的变化倒是不大,如此老夫就放心了。”
白释收回手,蹙紧了眉。
虚壶道:“大限将至,帝尊不必费心。”
他支撑着身体,欲从床榻上坐起来,白释伸手扶了一把,帮他顺利坐好,道:“没想过其他法子?”
虚壶摇了下头,“也活够了。”他盯着白释,红了眼眶,几近哽咽,“只是……今后恐怕只剩下帝尊一个人了。”
白释沉默着,没接话,虚壶却竭力抓住了白释的手,用力握住,“当年之事,老夫一直相信帝君,相信绝非你所做,但仅仅老夫一人相信,却也不够。”他悲愤道:“若帝君还在,帝君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不实言论传这么多年,你此次回来,更不会是这般境地。”
白释轻动了一下唇角,似乎想说话,但终是没有张口。
虚壶突然想起般,转头看向雁回春,怒不可揭道:“容繁是不是至今也没有出关,他是越发的没有规矩,又随心所欲了,若非他是帝君唯一收的弟子,老夫绝对不允许他至今还坐在那个位子上!”
白释沉声制止,“虚壶。”
虚壶的怒气还是压制不住,“帝尊是不知,这两百年他是有多独断专横,比当年的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雁回春出声道:“师父。”
虚壶抬袖摆开了雁回春扶他的手,“不用提醒我,老夫还没有到老糊涂的地步,他们背地里怎么评价我的,为师一清二楚。”
白释反手按紧了虚壶的手腕,“静气。”
虚壶这才慢慢缓和了表情,不过一会儿就又忧虑了起来,“帝尊,老夫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说。”
虚壶斟酌了一下言语才道:“上次在神女岛,那魔族小鬼怎么会与帝尊在一起?”
白释道:“你说苏译。”
金龟子安静了许久,一直在静静听他们说话,这会儿蓦然听到提自己,下意识振动了下翅膀,把耳朵又往直竖了竖。
虚壶虽然不确定但还是道:“应该是他。”
白释:“他是渊和的徒弟。”
“渊和的徒弟不是……”虚壶说了一半,突然顿住了,瞳孔微微睁大,“就是堕魔那个。”
“嗯。”
虚壶又有些压抑不住脾气,“他既然已经堕魔,也被渊和逐出了青华峰,帝尊还管他做什么,帝尊和他现在该是毫无关系。”
白释收敛了神色,“这件事情我自有判断。”
虚壶略微诧异,“帝尊,你的事老夫本不该多说,但这件事即使真惹你恼怒,老夫还是要说,你身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情不清楚,如果再与魔族扯上关系,境遇只会更加艰难,就更加洗清不了了!”
白释平淡道:“我没有想要洗清。”
虚壶震惊地看向白释,只当自己听岔了,“帝尊!”他不理解地质问,“非你所做,为何要认,为何不洗清!”
白释将手指收进衣袖,缓和道:“你好生休息,万不可时时如此气火攻心。”
虚壶还欲再劝,白释已经站了起来,对雁回春道:“你留下尽心照顾你师父,不必再来灵昙水榭。”
白释出了玉宇,昆仑墟外的天空纷纷扬扬飘着雪花,他伸手握住了颈边的金龟子,苏译的魂识链接不知何时断了,那枚金龟子重新变成了一枚单纯的饰品。
他没有用瞬移的术法,独自一人在纵横交错,宽敞明净的仙京大街上走到迷路,遇见两个女弟子手里提着花灯,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很轻的交谈声传到他的耳里,“今晚是除夕,听说锦官城会放烟花,我们要下去玩吗?”
“年年都去锦官城有什么意思,你还没看腻呀?”
“那去哪里?”
“要不我们去魇都?”
少女惊诧,“你疯了!”
“可我听说魇都有花鼓百戏宴,有七层妖塔身似客,有青龙衔珠千灯景……各种商摊酒楼,杂耍幻术从除夕开始会持续到上元节,那里再有地方过年有魇都热闹。
少女遗憾道:“不了,我晚上要回家吃团圆饭,去魇都玩肯定回不来。”
雪花落了白释满身,他呢喃出声,“除夕。”
*
魇都。
白释叫住一位老伯,想了许久,应该怎样问:“廖生魔尊居住在哪里?”
老伯倒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甚为自然道:“你说尊主呀?”
白释缓缓颔首,觉得在魇都,老伯口中的尊主应该只能是苏译。
老伯转身指给他,“特别好找,就这条街你一直走到尽头,然后往左拐,看到那家门口有小孩玩,那家就是尊者的府院。”
“多谢。白释将信将疑地顺着街道走到尽头,再往左拐。
几步之后,就看到了街边玩闹嬉戏的小孩,足有六七个,有男孩有女孩,最大的看着十一二岁,最小的也就三四岁。
最近的府门前背站着一名女子,着一袭玫红长裙,外面罩着绢烟墨绿长褂,身量细挑。一身黑色劲袍的年轻男子站在梯子上,将一只大红的灯笼挂上门檐。
女子边注意着距离,边道:“有些偏,铁奕,往右一些。”
白释站在不远处望过去,没有再往近走,有小孩好奇地盯看了一会儿这个奇怪的白衣叔叔,跑到女子身前,轻轻地拽了一下她的衣袖,指给她看。
梅姨顺着小孩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等铁奕从梯子上下来,低声道:“去叫尊主。”这才唇角扬起热朗的笑容,走到了白释跟前,俯身行礼,“见过帝尊。”
白释看着眼前容色明丽的女子,稍稍诧异,“你认得我?”
梅姨弯眸道:“仙魔之战时有幸见过帝尊一面,一面难忘。”
她接着侧退了一步让出路,道:“尊主有事刚出去了,帝尊若不介意,可以进屋里等。”
白释并未疑惑,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确实是来找苏译的,既然她如此说了,便抬步随梅姨跨进了府门,刚走到院子里,外面劈哩叭啦燃响了爆竹,伴着热闹喜庆的爆竹声,还有小孩捂着耳朵躲藏的脚步声和欢乐的嬉笑声,全部混成一片。
第48章 除夕
外面看着只是普通宅院, 里面倒是很宽敞,院子有长长的花廊,池塘, 秋千,整座府宅雕梁画栋简雅奢华,走了许久才到客厅前, 客厅外面站着两个傀儡人偶, 注意到有人走近, 眼珠滴溜溜地转。
白释被引进客厅, 梅姨奉上了一杯热茶,道:“孩子们在外面,我需照看着, 尊主不时便回来, 帝尊在这里等会儿。”
白释将茶杯接到手里,温和道:“无碍,你去忙。”
梅姨离开后,白释坐着浅浅抿了一口茶水, 也不知道是什么茶,里面似乎还加了牛乳, 一股子馨甜的浓郁奶香, 但却丝毫不腻, 很是好喝。
他坐了会儿, 也无事, 便细细打量着整个客厅, 除了檀木桌椅之外, 还有一扇花团锦簇的花鸟屏风, 墙角置着红珊瑚盆栽。他对面的椅子上, 随意扔着一个戴着金面具的布偶娃娃。
白释将布偶娃娃拿到手里,越看越是熟悉,娃娃穿一身降红的华丽袍子,像是当初在青华峰时,白释递给苏译的那个布偶娃娃,没想到,他竟然真留了下来,还带回了魇都。
他出神了一会儿,听到门口有很轻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从门边小心移进来一个小女孩,大概三四岁,水粉色的棉袄将她整个人裹得严实,头上扎了两个小巧的丸子,装饰着白色绒球发饰,粉雕玉琢,模样可爱。
小女孩走进来,站在白释面前,紧紧盯着白释手里的布偶娃娃,神色里竟然显出了几分纠结和凝重。
白释迟疑了下,将娃娃递给女孩,小女孩很快伸出双手将娃娃抱在了怀里,肉眼可见的开心,满意的拿到娃娃后,她并没有离开,又站了会儿,将捏在手里一颗糖果递给白释,“叔叔,给你吃糖。”
那颗糖果不知道被捏了多久,糖已经融化了,糖纸和糖黏在一起,上面好像还沾有口水。
白释僵硬道:“我不吃。”
女孩睁着纯澈的眼睛道:“那……叔叔可以帮我把它剥开吗?”
白释没法拒绝,他接过糖果,帮女孩剥开糖纸。小女孩很自然地走近了白释一些,张开了嘴巴。
白释将那颗黏糊糊的糖喂给她,该是糖果的味道不错,女孩幸福地笑眯了眼,可还没有高兴多久,余光扫见门口站着一位年龄稍长一些的男孩,便显出心虚来。
女孩拖拖拉拉,不情不愿地往门口走,未走到门口,一抹降红的身影远远出现,女孩像是突然找到了救星,向降红人影伸开手臂,委屈地瘪嘴,“尊主叔叔,抱。”
苏译弯腰就将女孩抱进了怀里,转头看一边的男孩,问:“怎么了?”
男孩道:“怕她冲撞到客人。”
女孩着急地伸出两只小手捂住苏译的耳朵,“尊主叔叔不要听哥哥说,星星才没有,星星很乖。”
梅姨紧跟着出现,苏译将女孩交到梅姨怀里,“先带他们去玩。”
女孩从自己身上的口袋里掏了很久,掏出一个珍藏完好的糖果塞到苏译手里。
苏译接住糖果,轻抚了一下女孩的头发,转身便进了客厅。
他走的有些匆忙,快到白释跟前时,才稍慢下步子,“师祖。”
白释有些窘迫,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要如何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好在苏译也没有问,而是抓住了他的双手,似担忧似责备道:“帝尊怎么穿的这样单薄就出来了?”
苏译虽刚从外面回来,但掌心温热,白释任他抓着自己的双手,只微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道:“倒没感觉到冷,无碍。”
苏译将刚收到的糖果放到了白释手心,“师祖在这里稍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嗯。”
苏译转进了旁侧的房间,白释低头瞅着掌心的糖果,五彩的糖纸包裹着一小块糖,比之前女孩让他剥的那块不知好了多少,不止保存完好,像是刚买的,就连包装的糖纸也比之前的好看。
白释将糖果轻轻握在了掌心,再抬眼苏译已经换了衣服出来,身上原本那件宽袖降红袍子换成了朱红圆领窄袍,衣襟上绣着繁复热烈的凌霄花,发冠倒是没变,依然是金冠玉簪,束住一头乌发。
走到白释跟前时,白释还发现他左耳戴着一颗红玉珠,很是小巧,紧贴着耳垂,不仔细观察甚至发现不了。
苏译伸手微拉了一下,白释就势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便将一件纯白的狐绒大氅披到了白释身上,大氅外面的衣料非常柔滑,用银线绣着精致的昙花。
裹到身上时,似乎还残留着很淡的熏香。
不知道为何,白释蓦然有些不自在,想抬手阻止苏译帮他系,但没有成功,他努力侧了侧脖颈,找话题问:“你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小孩?”
苏译道:“都是些孤儿,梅姨带回来扶养,本来打算在外面另外置一个宅子,但我住的这个院子也算空闲,我一个人住觉得过于冷清,便让他们留在了这里。”
白释思索了一下问:“你喜欢小孩?”
苏译的眉梢眼角都染了笑意,故意卖关子般,“不算,师祖不喜欢小孩?”
白释垂眸否认,“也不是。”
苏译把系带系好,却并没有即刻松手,而是小心地揽住了白释的肩,“师祖不嫌他们吵闹便好。”
“不会,挺热闹的。”
苏译不可置信般僵了一瞬,在这之前,他多少以为白释当是喜静,不论秘境还是灵昙水榭都是静怡极了的地方,身边就算偶尔有陪伴,也是小狐狸石英这种,绝对不会也不敢吵闹的存在。
看出苏译的僵硬,白释轻唤了一声,“苏译,怎么了?”
苏译闷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弟子对师祖的了解还是太浅了。”
白释轻触了触苏译的头发,道:“已经足够了。”他听到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便推开了苏译。
梅姨站在外面并没有进来,神色如常道:“魔宫那边来人催了,尊主今晚可还过去?”
苏译道:“你回一下,今晚我就不去了。”
梅姨领命退下。白释出声问:“是何事?为何不去了?”
苏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魔宫晚上有除夕宴,几位魔尊通常情况下都会过去,不过今夜既然师祖过来,我留下来陪师祖,就不去了。”
白释不赞成道:“我无事,你忙你的。”
“其实我也想留下来和孩子们还有铁奕与梅姨吃顿团圆饭,师祖可愿意和我们一起?”
苏译明亮真诚的眸子望过来,白释喉结滚动,“我……不合适。”
苏译笃定道:“弟子都唤你这么久师祖了,哪里不合适?明明很合适,除非是师祖不愿意。”
白释说不过苏译,半推半就地也就同意了。孩子们都换了新衣服,在宴厅里玩耍,里面亮着明灯,摆着一张檀木长桌,桌子上放着碟子,盛满了瓜子花生糖,蜜饯果脯,还有各种新鲜水果。
门前门后立着几个傀儡人偶,有条不紊地将东西摆上长桌。
白释与苏译一跨进去,宴厅里的嬉闹声立马停了,梅姨走到身旁问,“铁奕还没有回来,需要再等会儿吗?”
“嗯。”苏译颔首,“他怎还没有回来?”
“黑水街那边出了人命,需要他亲自过去处理一下。”
“这几日魇都鱼龙混杂,嘱咐下去再多加派些人手……”
孩子们只安静了一会儿,就活泛大胆了起来,慢慢围拢了白释。白释被困在几个小朋友中间,手足无措,他委实没有照料应对这般多孩子的经验。孩子七嘴八舌道:“叔叔叫什么名字呀?”
“叔叔长的真好看,跟尊主一样好看。”
“叔叔可以抱我吗?”
不及白释伸手抱,苏译便将那个男孩抱进了怀里,男孩恍然大悟地看向白释,“叔叔不喜欢抱小孩……”
旁边的星星接话,“叔叔还不喜欢糖果。”
有小朋友不可置信,“还有人会不喜欢糖果?”
小姑娘重重点头,“有啊,哥哥也不喜欢,他就喜欢装大人管小孩。”
苏译突然倾身到白释面前问,“师祖不喜欢糖?”
星星理所当然地点头,“不喜欢呀,不然他为什么不要星星给的糖。”
白释吞了口唾沫,竟然有一天会因为一颗糖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
白释不知道怎么回答,却有另一个孩子嫌弃道:“你是不是又把从你口里拿出来,沾满你口水的糖给人,那样的糖谁会喜欢。”
苏译了然,大概也猜到了事情的经过,对星星严肃道:“以后不许这样了。”
小姑娘揪着手指,乖乖点头。
白释不可抑制地温柔了唇角,他抬眼去看苏译,却发现苏译本来满含笑意的眸子,慢慢收敛了,傀儡人偶全部转动身体,面向宴厅门口。
苏译刚把小孩放到地上,门口便有熟悉的身影出现,祭迟撩跑跨进门槛,在一片震惊疑惑的视线中,从容自然地问,“就这般不欢迎孤?”
苏译往前迈了一步,到祭迟跟前行礼,“怎么会,只是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帝上怎会过来?”
祭迟看了苏译身后的白释一眼,收回目光道:“除夕宴你们若人不齐,便没意义了,而且帝尊既然来了,孤怎好不亲自来瞧瞧。”
苏译不太信,“哦,只是这样?”
祭迟摇头失笑,“那孤直白点,是来蹭饭的,你没过来,洞瑶不乐意自己一个人准备菜品,便拉上了城欲帮忙,然后城欲把厨房炸了。”
话音未落,洞瑶和城欲在祭迟身后也显出了身形,城欲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顺着墙角缩进了宴厅的一个小角落。
洞瑶纠正道:“那是我拉城欲帮忙,是城欲担心我下毒,非要过来看着,结果笨手笨脚什么都不会,我让他照看一下火,谁成想他竟然能把锅烧炸了。都不想想,廖生不在,我能给谁下毒!”
白释微微睁大眼,祭迟习以为常地迈步到白释身边,拉了个椅子坐下,安抚道:“帝尊不必惊讶。”
白释虽然想竭力理解,但还是理解不了,“你不制止吗?”
祭迟随手取了一颗荔枝,仔细剥好,递到了白释手边道:“制止不了,他们有分寸,不会闹特别严重,便随他们去了。”
白释沉默了半响,从腰间解下一个锦袋给祭迟道:“魔族的功法,之前说有机会带给你。”
祭迟盯看了锦袋许久,才伸手接过,“麻烦帝尊,祭迟替魔族万千修士谢过帝尊。”
“无事,留在灵阁不过积尘,其实我亦有私心,不希望这些功法就此从世上消逝,再无传承。”
祭迟将锦袋在手心捏紧,迟疑再三问,“帝尊此次回无极门一切可还顺利?”
白释平静道:“还好。”
“其实……”祭迟自嘲般苦笑了一下。
白释等他后文,等了半刻也没有听到祭迟继续接着说,而是花费了些时间恢复表情道:“帝尊,只要祭迟一日在魇都,一日还是魔帝,魇都永远任帝尊自由来去。”
白释咬了一口祭迟递给他的荔枝,鲜嫩的汁肉溢满口齿,他轻声道:“多谢。”
第49章 衔珠
祭迟与白释坐着说话, 孩子们全都围在了城欲身边,城欲膝盖上放着一小碟糖果,他自己不舍得吃, 倒是很耐心地一颗一颗仔细剥开糖纸,喂给小孩子。
梅姨守着宴厅,洞瑶与苏译两人一起转进了小厨房。苏译都没有完全走进去, 靠着门框抬了抬下巴, “厨房里什么东西都齐全, 就算不齐, 你若想要我也派人给你去买,想吃什么自己做。”
洞瑶气的眉毛直跳,“苏译, 你多少是有点大病在身上, 本尊今日来好歹算客,有你啥也不干,就把人往厨房带的吗?”
苏译理所当然道:“其他人从这儿端出去的东西你若敢吃,倒也不需要如此麻烦。醉鹤至今也没有到, 今晚来不来还未知,若真吃出好歹来, 也没人能及时救你。”
洞瑶眯眼道:“苏译, 你是会给我下毒, 还是担心我会对帝尊不利。”
苏译冷了眸色, “洞瑶, 我劝你收敛收敛, 帝上对待帝尊不似你我, 帝尊若真因为你有什么事, 后果未必就是你能承受的。”
洞瑶在厨房里逛了一圈, 从厨柜里找到了糯米粉,还真团起了面,“本尊真没有看出来帝上对帝尊有多上心。”他侧眸看向苏译,眸色奇怪,“倒是你……苏译,你此次回来,很是不一样,对一个仙门之人如此维护,是否太让人不理解了?”
揉了两下,他就烦躁地开始指唤人,“你别在那傻站着看,给我再舀些水?”
“你一个人做,得八个人被使唤。”苏译虽然嘴上不满,但还是舀了水,推到了洞瑶手边。
洞瑶继续和糯米粉,“算了,你的破事,本尊没心思管。”他停顿了会儿,突然没头没尾道:“蘅芜逃跑了。”
苏译一时没听清,“你说什么?”
洞瑶张嘴似乎是想骂人,但是努力忍住了,“前日我刚到魇都,成得便传信说蘅芜不见了,顺着唯有的踪迹,她应该也是到了魇都,只是再便没有了消息。”
苏译算是听明白了,“你想在魇都找人?”
洞瑶神情难得严肃郑重道:“不,我想让你帮我找,条件你开。”
苏译直接拒绝,“帮不了。”
洞瑶垂眸下了极大的决心,痛苦道:“我从没求过你什么事,这件事当是求你。”
苏译深呼吸一口气,转身看向洞瑶,“于子卿,你能不能理智一些,为什么碰上她的事都跟没脑子一样?她不是什么普通人,更加不是猫猫狗狗,堂堂蘅芜尊者,被你在万花谷囚禁了三十五年,你就算把她再次找回来又能如何?再囚禁三十五年!?”
洞瑶偏执道:“为什么不可以。若真囚不住她,这次找到我便杀了她!”
苏译皱紧了眉,许久没有出声,“你有没有想过你万一囚不住她?也杀不了她呢?”
洞瑶几近笃定道:“不可能。”
苏译放弃了继续劝,“这件事帝上知晓吗?”
“他当是不知。”
“你找机会给帝上说一下。”
洞瑶焦急,“我既然找你,必然是不希望帝上知道,这是我的私事,没有必要牵扯如此大。”
苏译盯着洞瑶,心平气和地问,“你觉得帝上真不知道这件事?洞瑶,你那儿来的错觉,真的以为帝上优柔温和,他若真是这样,能安稳地在魔帝这个位子上坐这么多年吗?莫说你囚禁蘅芜,就连蘅芜可能逃出万花谷来了魇都,帝上未必就不知晓。你今晚能顺利来找我说这些,你猜猜是不是也是帝上顺手推舟的结果。事情没有闹大,帝上大多数情况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果闹大了,他绝对没有那么好脾气好说话,你不妨出去问问城欲,他的龙角到底是怎么断的?”
洞瑶不可置信,“城欲的龙角是帝上断的?”
“嗯。”苏译道:“当初廖生魔尊哄骗城欲和他一起夺位,帝上便断了城欲的龙角,以示惩戒。”
“他们什么时候夺得位?我怎么不知道?”
苏译自讽道:“那你觉得凭借当年的我,就算想要寻仇,就那么容易可以搬倒一位魔尊?帝上做局,借我的手,杀了一位魔尊,废了一位。”
洞瑶不说话了,似是在审慎自己这么多年怎能没有一点儿察觉,又在这般无知无觉的情况下都干了些啥,长久地静默后,他问,“你就不提醒我的吗?”
苏译道:“我还不够提醒你?你还要我怎么提醒你?你跟猪油蒙了心一样,认准的死理不撞到南墙上,谁能把你掰回来。”
洞瑶在揉汤圆,还没揉几颗,听到这般不负责的话就生气了,“你能不能过来帮忙,给我自己做的!”
苏译这才迈步走过去,看向案上圆鼓鼓的白色团子,道:“你到底是有多喜欢这个,每年都做。”
洞瑶接的极为顺口与理直气壮,“我不喜欢,你不是喜欢,方便下毒。”
苏译转过身洗了手,帮他一起揉汤圆,无语道:“我还真是应该谢谢你,费尽心力了解我的喜好。”
一锅热气腾腾的汤圆煮好,洞瑶盛了一碗递到了苏译面前。
苏译蹙紧了眉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洞瑶长吸一口气,竭力调整好情绪,道:“帮还是不帮?”
苏译扫了一眼碗里的汤圆,真诚地问,“有毒吗?”
洞瑶瞬间气炸,“苏译!你站这儿守了全程,我有没有动手脚,你不知道!”
苏译倒没生气,“不是,我说实话,做已经做了,吃不完浪费,如果没有问题,可以给孩子们也尝尝。”
洞瑶脸上的表情变了几变,最后转头不情不愿道:“没事。”
苏译打了个响指,有傀儡人偶进到厨房盛了汤圆,端去宴厅。
苏译走到洞瑶面前,顿了一下道:“人我可以帮你找,但我不能保证一定能找到。”
洞瑶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转身便随着傀儡人偶返回了宴厅。
苏译却站了会儿,垂眸用勺子搅动碗里的汤圆,他与洞瑶相识太久,魔界之中,与他了解最深的人不是铁奕,而是这个所有人都觉得他们不合的人。他太清楚以洞瑶的性子,这句谢谢有多难得。
汤圆刚全部端上桌,梅姨便走到苏译跟前,低声询问,“醉鹤魔尊和铁奕已经都到府门口了,现在是要上菜吗?”
苏译颔首,外面不知何时起下起了大雪,醉鹤披一件陈旧简朴的素蓝披风,手里提着灯,一出现在门口,洞瑶便看见了,挑眉道:“你倒是每次都会挑时间,总得最晚一个到。”
话音未落,不知醉鹤是有意还是无意,向旁边侧了一下身,铁奕一脸懵地僵在了门口,步子都不知道怎么往进踏,抬手慌忙行礼,“帝上,尊主。”
祭迟温声道:“先都进来,今晚便别在意这些礼数了。”
铁奕抬头本能地询问苏译的意思。
苏译点了下头,示意听帝上的,但铁奕还是僵站在门口不动,苏译微微皱了下眉,感觉到事情似乎不对劲,铁奕面无表情地脸上,显出很细微的为难和心虚。
醉鹤自然地将沾满了细雪的披风和提灯接给旁边的傀儡人偶,视线也向铁奕身后扫了过去,不轻不重地道:“你若不冷,可以自己站外面淋雪,没必要还拉个人陪你。”
苏译眉心直跳,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明显。
一个黑色的脑袋尖慢慢从铁奕身后显出来,少女的鼻尖和双颊冻得通红,眼睛却是灵动明亮,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没敢先看苏译,而是侧头睨向醉鹤,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委屈,“哪里不冷,都快冷死了,这不是需要酝酿一下情绪嘛。”
醉鹤接道:“所以现在酝酿好了?”
风清圆清晰地感觉到了苏译看向她的目光,瑟缩了一下身体,气势瞬间弱了,坦诚道:“没酝酿好……”
铁奕焦急地解释,“和小姐没有关系,是属下擅作主张。”
苏译努力压制住火气,“是不是你擅作主张我自有判断,先都进来。”
铁奕忧心虑虑地看了风清圆一眼,在少女还试图求救的目光里低下了头,他真的无能为力。
风清圆磨磨蹭蹭地跨进了门槛,做最后的挣扎,“干爹爹清圆知错了,不该从青华峰一个人跑回来。”
少女语气可怜,泫然欲泣,揪着衣襟埋头站在苏译面前,身上穿的单薄,满身的风尘仆仆,裸漏在外面的手指和耳朵几乎都是红的。苏译缓缓攥紧了手指,放柔了声线,侧头吩咐梅姨,“先带她下去换身衣物。”
苏译明显的心情不好没有再说话,竟然整个宴厅也都没有一个人出声,直到风清圆换了新的衣服回来,宴厅里沉默的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少女换了一身赤红的裙子,衣领袖口是上好的红狐绒,面颊已经恢复白皙,明艳璀璨的玛瑙珠串轻轻荡在发间,眼下的装扮与刚刚的纯白简素完全不同。
洞瑶伸手将风清圆拉到了自己身边,细细打量一遍,满意地点头道:“这身穿的才像样子,小清圆刚刚那一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大过年的赶回来奔丧的。”
风清圆偷瞄了苏译一眼,转头对洞瑶认真地否认,“才没有。”
菜肴陆续端上桌,祭迟舀了一碗龟汤递到了风清圆手边,轻声道:“先喝些汤暖暖身子。”
风清圆匆忙接住,乖巧道:“谢谢帝上叔叔。”
洞瑶接道:“确实应该好好补补,看着个子虽然长高了,但却瘦了很多。”他不嫌事大地问:“青华峰现在是已经穷到揭不开锅,连弟子的伙食都要克扣了?”
风清圆一边喝着汤,一边含糊不清地重重点头,“嗯,每天都是水煮白菜萝卜和米饭……”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下意识去看苏译,苏译的视线也刚好望过去,“撒谎打个草稿。”
少女立马转换了话术,“也不是完全就是白菜萝卜,偶尔也会炒个菜,有豆角和茄子,但绝对没有肉,什么肉都没有,我都恨不得把山门前养的那几只仙鹤捉住给炖了。”
许是突然出现的陌生面孔太多,小孩子们这会儿都很安静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吃东西,只是视线有意无意往风清圆身上扫,终于有一个孩子鼓足勇气,从椅子上爬下来,跑到了少女面前,一头就扎进了她的怀里,眼泪与鼻涕齐下,“星星想清圆姐姐了,清圆姐姐回来就不要走了好不好?”
风清圆眼眶微红,她没有再看苏译,而是安抚自己怀里的小姑娘,“星星不哭,看,姐姐给星星带了新年礼物。”她从腰间的锦袋里掏出来一个向日葵手串,帮女孩仔细地戴在手腕上,少女给每个同伴都带了礼物,一个一个送完后。
她踌躇了一下,走到苏译面前,还是有些底气不足道:“清圆前几日上桃花台,给干爹爹还有几位叔叔求了平安符,祝干爹爹新年快乐。”
苏译将风清圆郑重递给他的平安符攥紧在手心,慢慢在她面前半蹲了下来,轻轻地环抱了一下,声音沙哑,“爹爹也祝清圆新年快乐,岁岁平安喜乐。”
风清圆只是眼睛很红,但并没有哭,她松开苏译后,将分别仔细保存好的平安符递给几位魔尊,祭迟,铁奕,梅姨。
最后,她站在了白释面前,紧紧捏着最后一枚平安符,白释想那枚平安符应当是她留给自己的,可少女却犹豫了很久,抬起头认真地注视着白释,别扭道:“虽然……我其实也不怎么认识你,但青华剑我很喜欢,他们说青华剑是你传给尊者,又传给我的。这枚平安符虽然是我给自己求的,但我听说只要心诚,我把它送给你,也可以护佑你平安,不知道你嫌不嫌弃,如果嫌弃的话就算了,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再重新帮你求一枚。”
白释伸手接住了少女递到他手边的最后一枚平安符,他接的慎重也小心,回答的更是谨慎,“不嫌弃。”
风清圆唇角缓缓荡开明媚的笑容,“那……会有新年红包吗?”
洞瑶在旁边霍然道,“本尊就知道你的东西没有这么好拿,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白释浅笑道:“没有,但可以送你一个礼物。”他握住了少女的手,在她的掌心认真绘下了一个光符。
风清圆惊讶地睁大了瞳孔,看金色符纹融进了自己掌心。
白释解释道:“它可以替你挡一次因果劫难,不论你将来所行何道,都能够更加平坦顺遂。”
话音未落,不止苏译与其他人,连祭迟都瞬间变了神色,这个礼物太重,这世间那有真真能替人挡因果的东西,根本就是白释要用自身替清圆承一次因果。
可因果之事最是说不清楚,轻则不过小病小灾,重则万劫不复。风清圆年纪小,根本就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苏译顾不得其他,一把就拽开白释的手,“帝尊,你要送其他礼物我不拦着,但这个清圆受不住……也不该受,因果当是自己来承,那有让别人来替她承的道理!”
白释抬头看着苏译,回答的极为坚定,“因果之事,其他人或许不能帮人承,但我可以。”
苏译不理解地低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帝尊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白释轻轻将苏译抓着他手腕的手扯开,不容置喙道:“我有分寸。”
宴厅窗户外突然绽开了接连一片的烟花,小孩子兴奋地趴在窗户上,或推开了门就往出跑,“外面放烟花啦!”
整个魇都大街小巷上万盏长明灯次第点亮,宛如萤萤之火汇聚,照亮了整个魇都城。
天幕之上是无数绚烂烟花绽开。白释跟着孩子出了门,一大群人站在台阶上,看着孩子高兴地奔跑在落满白雪的院子里,城欲化了龙形,他身躯庞大,绕着整个院子盘飞,将小孩子都带到背上后,转身跃进黑夜,向漫天烟花追去。
青龙矫捷的身影不辞疲倦地追着一大片一大片盛开的烟花,一触即逝,刹那华彩,刹那消散。
明亮又暗淡的光亮将苏译的侧颜映照的虚幻漂亮,白释未及将投向苏译的视线收回,苏译悄无声息移了下步子站到了他身边,手指被苏译的掌心握住,声音很轻地落在他的耳侧,“对不起啊,师祖刚刚……”
白释没有抽出手,任他握紧了,道:“无事。”
苏译似乎向他跟前微侧了一下身,还低了一下头,温热的呼吸都洒在了他的颈边,他想苏译该是在很专注地看他,但白释却没有敢回头,甚至因为痒和不自在,还稍稍躲避了一下。
他们中间隔着距离,除了手心相握,并不会让人起疑,即使其他人的视线转过来,也只会觉得他们站的实在是近了些,其他也没什么特别,唯有醉鹤的复杂的目光停顿了半瞬,才收了回去。
白释想了想道:“我大概知道奉天剑为何选你了。”
苏译好奇地问:“为何?”
白释抿紧唇,望向天幕,青龙从院子上空飞过,孩子们欢乐的笑声传过来,“你之后总会知晓的……”
第50章 流岁
院子里的花廊下, 苏译靠坐在廊柱上,风清圆埋着头站在他面前,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地面。
苏译缓了口气, 温声问:“知道错了吗?”
少女细声道:“知道了,我不该不打招呼,不给师父说也不给你说就一个人跑回来。”
“还有下次吗?”
风清圆动了动唇角, 道:“还有。”
苏译略略震惊, “你说什么?”
风清圆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可能还有, 干爹爹不让我撒谎,我不能骗你,而且……”少女停顿了一下, 抬眸看向苏译的目光很是坚定, “有青华剑在我身边,并不会有危险,干爹爹可以不用替我担心。”
苏译微蹙了下眉,风清圆继续道:“干爹爹不是说清圆如果长大了,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就由清圆来决定留在青华峰还是魇都?修仙还是习魔?清圆觉得现在的我, 可以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苏译平心静气地问, “所以你如今是什么选择?”
风清圆捏紧了自己的手指, 慢慢道:“我想修仙, 因为我舍不得青华剑, 但我不想留在青华峰, 那里没有一个我喜欢的人。”
苏译严肃了语气, “你拿走青华剑, 返回魇都, 你觉得如此做合理吗?”
少女哑舌,“我……”
“自从帝尊当年将青华剑交于尊者,百年来青华峰上下所有弟子都将青华剑视为镇门神器,你既然拿到了它,就该承袭赋予在它身上的使命和责任,否则就别拿它。”
风清圆眼眶瞬间便红了,苏译狠心补充道:“你如果真的想回来,那就把青华剑还回去。”
风清圆抬袖擦了一把努力忍住,但还是滚滚往下落的眼泪,哽咽道:“干爹爹就不怕清圆留在青华峰就再也不回来了,为什么要一直赶我走!”
苏译将帕子递给风清圆,柔和了声线,“擦擦眼泪,我从来没有想要赶你。”他声音很低,甚至是有一些沙哑,“成魔之后不可能再成仙,但修仙之后却还能堕魔,干爹爹只是希望你的人生能有更多的选择,我一日在魔界在魇都,你不论将来遇到什么或犯了什么错,都能够有退路,我希望这里不该是束缚你翅膀的囚笼,而是你落下时的承依。”
风清圆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清圆知道了。”
“好了,不早了,去睡觉。”苏译目送着风清圆的身影消失,他低下头盯看着地上斑驳的光影。
“尊主。”梅姨轻唤了一声,道:“陆峰主暗下在寻人,也写了书信询问小姐的去向,要回应吗?”
苏译抬眸道:“你处理,不过清圆如果暂时不想回去,就让她在魇都玩几天,我回头找时间揍一顿陆凉时,再做之后的决定。”
“好。”
苏译想了一下问,“对了,帝尊可休息了?”
梅姨道:“已经安顿好了,但屋里的灯还亮着,不清楚睡没睡下。”
白释坐在床榻边,屋子里并未见炭火却格外暖和,不知是不是因为地上铺着暖玉的原因,上面还细细置着一层暗红色的狐绒地毯。白释将存在袖中的一颗糖果还有一枚平安符取出来放在了掌心,他看了半会儿,将糖果剥开喂进了口里。
酸甜微涩的味道瞬间浸满了口腔,他皱了下眉,被这般突然的强烈口味刺激地有些不适,甚至一时之间都判断不出是太酸还是太甜,努力忍住没有吐出来,含了半响,才逐渐适应,尝出些似水果的清爽甘美。
将平安符重新收进袖中后,他起身出了屋子。苏译的宅院很大,也很安静,有傀儡人偶守在院子里,看见他,只是转了转眼珠并没有其他动作,他顺着覆满白雪的花廊走,看到了一间亮着灯的屋子。
昏黄的窗户上投出模糊的人影,他走近了,发现门并没有关,里面应当是一间书房,有说话声传出来,“主子要不先去休息,这些公文属下可以处理。”
“除夕这段时间本来各种事情便多,还有之前积压的,你打算自己一人处理到什么时候?把你手边那本接给我。”
白释的脚步轻,走到了门口,苏译才在抬头的间隙,蓦然看见了他,不可置信地唤,“帝尊。”
屋子里堆满了各种公文案卷,几乎没有落脚的地,白释道:“可打扰到你们了?”
“没事。”苏译起身,寻了一把椅子引白释坐下,“帝尊怎还没有休息?”
白释盯着苏译轻摇了下头,“不知,有些睡不着。”
苏译迟疑,“那帝尊……”
白释自觉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往椅子里靠了靠,看向一地的书卷道:“不用在意我,你们忙你们的,我待会儿就行。”
苏译将闲置的一件外袍盖在了白释膝盖上,顺手还翻了一本还算有趣的志怪故事集子接到白释手里,“帝尊若觉得待得无趣了,唤我送你回屋。”
白释将集册捏紧在手心,“不会。”
苏译放下心来,继续坐下来处理公文,白释却并没有将志怪故事集往开翻,他侧倚着身体,垂眸就能看见苏译拢在灯光下的侧颜,鼻梁与下巴呈现的弧度有些锐利,他抿紧了唇不说话时,眉眼间无端升起一股无可忽视的凛然与骄衿。
铁奕起身拨第三次灯芯时,用魂识给苏译传音提醒,“主子,帝尊好像睡着了。”
苏译把毛笔搁下,从案桌后走出来,迈步到白释跟前,看了会儿后,弯腰将人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在铁奕震惊的视线里,苏译稳声道:“先到这里,剩下的我来处理,这些时日辛苦了,给你放三天假,你休息一下。”
铁奕呆呆应道:“奥。”
苏译抱着白释经过花廊时,恰巧遇到了带着叶琅往书房而去的梅姨。
梅姨神色不变,只微行了下礼,径直继续去了书房,叶琅都走过了,还是无法相信地频频回头看,舌头打结地问,“主子抱的是谁?”
梅姨音色狠厉,“想要自己的眼睛,就管好自己的舌头。”
白释睁眼发现自己睡在床榻上 ,旁边一掌之隔还睡着一个熟悉的朱红身影,他只轻轻翻了一下身,旁边的人应该是根本就没有睡,即刻便睁开了眼睛。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全盖在白释身上,苏译合衣侧躺在床边,在往前一点似乎就能掉下去。白释后知后觉地问,“这是你的寝屋?”
“不是。”
苏译睡着了安稳,醒着时甚为喜欢动手动脚。白释不及反应,苏译已经倾身过来,五官在他面前发大,眨了下眼接着道:“昨晚送师祖回来后,太累了,不想麻烦回房,便在师祖这里睡着了,师祖会怪罪弟子越距吗?”
白释的身体不太受控制,他僵硬地摇了摇头。苏译顺势翻身下床,抓住了他的手,询问道:“帝尊既然醒了,要不弟子帮师祖束发?”
白释被苏译拉着坐到妆镜前,从镜子里看见他抽出了自己唯一束发的一只木簪,一头乌丝瞬间倾散开来。
苏译将木簪捏在手心,看了半响随意扔到了一边,白释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从桌子上捡了起来。
苏译认真帮白释梳着发,余光看见白释又拾起了那支木簪,道:“帝尊扔了吧,弟子重新给你换一支。”
白释不解道:“它还能用。”
苏译道:“当时情况特殊,本来便是弟子随手做的,粗制滥造的,不适合再让帝尊戴。”
白释道:“还好。”他是真心实意觉得还好,但苏译的眸色却有刹那的黯淡,他道:“弟子以为师祖回了无极门,像这种东西就不该还留在师祖身上。”
白释愣了愣,道:“我很喜欢,也觉得挺好的,便没有人敢给我扔了。”
苏译哑然道:“弟子不是这个意思……”
白释温和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但那些并不重要,我也不在意。”
苏译闷闷道:“师祖总是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在意。”他嘴上赌气,手里的动作却并没有受丝毫影响,仔细的从妆奁里选了一支缠花银冠,给白释戴上。
白释将木簪收回了袖中,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和苏译,轻轻道:“或许会有一日,有一件事或物,我珍而重之,喜爱至极,无论如何也想得到,想留在身边。”
苏译手中动作凝滞,他期冀般问:“帝尊希望那样的事或物是什么呢?”
没有听到白释接着回答,却听到门外风清圆的声音,“干爹爹你醒了吗?我可以进来吗?”
苏译回道:“等一下。”
少女在外面哦了一声,也不管苏译听不听得见自顾自道:“城欲哥哥说今天早上带我们去看花鼓百戏,清圆过来是想问,是让铁奕带我们过去,还是让城欲哥哥来府上接我们?”
白释接过苏译手里的梳子,道:“你先去忙。”
苏译迟疑了一下,转身出了屋。白释在镜前坐了会儿,苏译出去的时间要比他以为的长很多,他没有等到苏译再次回来,却等到了雁回春的传音,“帝尊,门主出关了,你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