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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十六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31章 换魂


    “怎么一早上都没有看见谢玦?”


    小童边研墨边回道:“许是知道公子不待见他, 到家主跟前请命去别的院子了。”


    耀酌搁回毛笔,像是受到了打击,“我虽不待见他, 可也没有让他干什么活,这么清闲的差事去哪里还能找到第二个?”


    丫鬟接话回道:“公子莫听他诓你,是家主一早派人传谢玦去议事堂了。”


    “有说是什么事吗?去这么久。”


    丫鬟摇头道:“没有, 公子若实在好奇, 不妨亲自去看看。”


    “那你们给我打水, 我净一下手就去。”耀酌将手指上沾染的墨汁洗干净, 试探着问,“你们觉得会是什么事呢?需要去议事堂?”


    小童道:“许是关于无极门的入门测试,剩下不到几天了。”他说完, 停顿了一下看着耀酌一副纯澈天真, 忧虑道:“家主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为公子好,公子万不可意气冲动。”


    “知道了。”耀酌随意应了一句,“你们好好待在院子里, 等我回来。”


    耀酌一个人悄声悄息地摸到了议事堂,议事堂建在耀府正院, 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小殿, 耀酌不常来这里, 记忆中, 除了府中有比较重大的事件需要各个旁族相商外, 大多数情况下并不会用到议事堂, 在爹爹的书房里就能商讨定下来。


    他过去时, 里面的交谈并没有结束, 偶尔飘出一两句零散的字句, 他找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坐下来,将一枚窃听符从关闭的并不严实的门缝里传了进去。


    堂内的说话声逐渐在耳边清晰。


    首先传出的是父亲的声音,沉缓且不容置喙,“利弊已经给你说清楚了,你考虑一下,谢玦。”


    静默了许久,谢玦才回道:“我若拒绝,家主会怎么做?”


    “耀府之内死个人很平常,即使无极门拿走了你的玉简,也不会对你的生死上多少心,你信不信?”


    耀酌勉力稳住施术法的手式,他不敢相信这样冷肃的威胁话语,竟然是从一向端雅的爹爹口中说出。


    另一位声音熟悉的叔伯接话道:“拿你菩提骨,给你耀府本家弟子的身份,这买卖你亏不到哪里去,你真以为你身怀菩提骨,能平安活到今日,是因为你运气好,命大?怀璧其罪的道理你知不知道?莫要吃里扒外,以怨报恩?以为自己攀上了无极门就可以一飞冲天,每届过了入门测试但经不过考核,被退回玉简的天姿惊世之人不计其数,你有多少把握,觉得自己过的了测试就能过的了考核 ,还能顺利留在无极门,只要中间行差一步,就是空欢喜一场。到那时是生是死,可就由不得你了。”


    里面的人不知做着怎样的挣扎,半刻之后哑声问:“你们想怎么取菩提骨?”


    “一劳永逸,换魂。”


    “与谁换?”


    “公子。”


    耀酌忽然听不到堂内任何声音,他匆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就打算逃跑,议事堂的门却在身后敞开了,耀家主沉声唤他,“小酌,既然来了就进来,偷偷摸摸成何体统。”


    耀酌脚下步子凝滞,他转身视线穿过内堂,与主位上父亲的目光刚好相触,语无伦次地焦急解释,“我就刚刚路过,没有偷听……什么也没有听到……”


    耀家主将那枚窃听符夹在指间,又说了一遍,“进来。”


    堂内左右依次摆放着十几个座位,有几个空置,但大多都坐着人,有的面貌熟悉,有的却也毫无印象,叔伯看他跨进了门槛,笑吟吟道:“既然什么都没有听见,可需小叔给你再重复说一遍?”


    耀酌瞬间垮了脸,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听见了。”他着急给爹爹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不要换魂,我也不要菩提骨,更加不想去无极门!”


    耀家主并不生气,只是冷声道:“换不换,去不去,什么时候由得着你来做决定。”


    耀酌鼓足勇气道:“我不要他的身体,也不想修佛,你不能任何事情都罔顾我的意愿!”


    一边有旁族出声接话道:“这若进了无极门,修不修佛其实都不重要,百年前还有修魔的呢?你最终想习什么都……”


    “耀暝。”耀家主低呵了一声,那人立马止住了话头,“失言,等下我去领罚。”


    耀家主没再多说,转眸便对耀酌道:“压下去,再没有我的命令之前,不准让他踏出寝院半步。”


    最终耀酌还是被强行与谢玦换了魂,耀酌总是违逆不了爹爹的任何决定,他清醒后摔碎了屋内所有能摔碎的陈设,身边有丫鬟小童,但早已全部换了新的人,全垂头站在屋内,任他生气发火。


    耀家主推门进到房间,摆手让丫鬟小童退下,中午端来的饭菜瓷碟碎了满地,他毫不在乎地径直踩在上面,迈了过去,“脾气发完了,就给我换衣服去昆仑墟。”


    耀酌眼睛都哭肿了,看到父亲走近,还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毫无气势地坚持道:“我不去!我不要用这副身体见人。”


    耀家主侧步让开了一步,不见发怒,语气冷寒入骨,“你今日若不愿踏出这个房间,以后就永远别想踏出去。”


    耀酌以为自己听岔了,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爹爹,止了抽噎,脸色虽已经一寸一寸变得煞白,但仍残留最后一点期冀和固执,“我不出去!”


    耀家主低头看着耀酌,唇角缓缓化开一抹嘲弄至极的笑意,“我觉得我对你不舍得动手?”


    耀酌踉跄一步,直接跌坐在了地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连连摇头否认,“你不是我爹爹!”


    耀家主蹲下来,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确实不是你爹爹,我养不出来这么不堪大用的儿子!”


    耀酌看着父亲完全冷下来的失望目光,这时却突然慌了,伸手过去抓耀家主的手,眼泪鼻涕满脸,“我错了爹爹,小酌知错了,爹爹不要生小酌的气,我去无极门。”


    耀家主抬手将男孩脸颊上的泪水擦净,一闪即逝的疼惜被他完全隐在眸底,轻声道:“别哭了。”


    耀酌试探着环手抱住了父亲的脖颈,虽心有余悸但仍努力蹭过去撒娇,“爹爹。”


    耀家主的神色已经完全软了下来,他将男孩抱住,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抚,无奈道:“我要拿你怎么办?”


    海风清爽,耀酌抱膝坐在前往无极门的云舟上,云舟上除他以外,还有十几名通过无极门入门测试的男孩以及耀府公子——与他换魂后的谢玦,他们隔的很远,两人似乎都不太想看见对方。


    负责护送的无极门仙长,依着玉简在认人。


    耀酌盯着船板发呆,面前忽然走过来了一个人影,俯身落下了一大片阴影,那人捏着玉简细细地打量他,“耀玦?”


    耀酌侧过头没说话,他不太想认这个名字,似乎不认,他就还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还是耀酌,那人并不在意,顺势靠坐在了他旁边的船壁上,“难得看见一个进无极门这般不开心的,有眼光。”


    耀酌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闷声问:“为什么有眼光?”


    那人眸中像璀了繁星,神秘道:“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认识一下,无极门留芳仙君座下亲传弟子杜康。”


    耀酌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一袭白衣,五官英俊逼人,手握白玉剑,束发稍显散乱,极为落拓不羁。


    杜康抬手给他指不远处的另外一袭青衣的男子,男子腰间挂着一把青玉剑,清隽儒雅,“雁回春,虚壶仙君座下弟子。”


    耀酌扫了一圈,都没有看见一个女孩的身影,他问,“你们不收女弟子吗?”


    “谁说的?”杜康道:“分开不在一处而已。”


    耀酌哦了一声继续发呆,他不知道蓝渔有没有通过入门测试,袖中藏了许多符箓,还有传音符,但第一次不知道要怎么联系问她,以什么身份?


    杜康看他表情,立马就心领神会道:“有同伴?”


    耀酌道:“沧澜宗通过入门测试的弟子都有谁?”


    杜康答得毫无心里压力,“你若问的是女弟子,那我不知道。”


    杜康陪了他一会,便离开了,耀酌踌躇了许久,走到了谢玦跟前,问:“你能帮我个忙吗?”


    谢玦的眸色很冷,耀酌实在不想看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他甚至从未设想过,自己的脸上会露出这般压制不住的冰冷与厌恶,他隐隐明白,父亲的行为,虽然确实经过了谢玦的同意,但胁迫与威胁占据了太大的地位,他低声先道歉,“对不起。”


    谢玦表情里的烦躁似乎又升了一层,耀酌尝试设身处地的想,自己用谢玦的身体来道歉,似乎也不妥当,他咬了咬唇瓣,不纠结这个问题,道:“你能帮我用传音符问一下阿渔吗?”


    谢玦克制住,“我不会用传音符。”


    耀酌拽了一下谢玦的衣袖,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来的身体要比谢玦的身量高,他竟然要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表情,“我教你,很简单的。”


    女孩轻快的声音从传音符里传出来,“阿酌,你怎么现在才传音?你们什么时候到啊,我们都已经先到无极门了。”


    耀酌刚要开口回答,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求助地看向谢玦。


    “你到了就好,没事了。”谢玦的敷衍和不耐烦几乎可以化为实质。


    “阿酌……”蓝渔的话还没有说完,谢玦就燃尽了符箓。


    耀酌膛目结舌又忧心忡忡,“阿渔会生气的,你怎么能话还没有听完,就把符箓烧了。”


    谢玦一点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你不是说只想知道她过没有过测试吗?过了。”


    耀酌几乎下一秒就要被气哭,“但你不能不听她把话说完。”


    “把眼泪给我憋回去!”谢玦捏在袖中的手指根恨攥紧,低声警告他,“你以后不准用我的脸,在我面前哭。”


    耀酌更委屈了,“我的脸也露不出这么凶的表情,你以后也不准在我面前这么凶,更加不许对阿渔也这样。”


    耀酌不想倒好,一想谢玦以后都有可能用自己的脸对阿渔又冷又凶,胸腔里就涌进了无尽的心酸,哭的更大声了。


    谢玦一边气的要死,一边毫无办法,“给我闭嘴!”


    第32章 无极


    云舟刚落下, 不远处的女孩跺了一下脚,提着裙子便小跑到了近前,拦住谢玦, 劈头盖脸就是责问,“你干嘛不听我说完话?”


    谢玦抬了抬眉,没应腔, 耀酌倒是连忙挡在了他面前, 着急解释道:“不是有意的, 当时突然有事。”


    蓝渔将信将疑地看向耀酌, 转头对上谢玦,不解道:“阿酌,你今天怎么了?是因为刚离开家, 不舍耀叔叔吗?”


    蓝渔见谢玦表情依旧冷谈, 本来的一点了恼意逐渐换成了担忧,她伸手似乎想拉谢玦的手,声音都跟着温柔了,“没事, 你若想家了,我便来找你玩。”


    但手指还没有碰到谢玦, 旁侧便出现了一道灼热的视线, 耀酌忍不住, 瘪了瘪嘴就想将这两个人隔开。


    蓝渔脸颊微红, 急急撤回手, 缩进了衣袖里, 轻咳一声道:“我不能离开太久, 先回去了, 该天再找你。”


    蓝渔一离开, 耀酌就拽住了谢玦,控诉道:“你怎么能这样?”


    谢玦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又怎么了?我怎么没有你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关系。”谢玦撤回衣袖,鄙夷毫不掩饰,“才多大!”


    耀酌说不出来太重的话语,气的全身都有点抖,“哪里乱七八糟了,你真的太过分了!”


    谢玦没心情搭理耀酌,抬步便越过了他,每年无极门通过入门测试的弟子有两百名,其中包括云殿的女弟子和风殿的男弟子,但最后经过入门考核能真真留在无极门的却仅仅只有十三人,无极门每届录取弟子都是极其严苛,从千万人里挑其一,资质心性悟性无一能差。


    浮云缭绕间,是星罗棋布的琼楼玉宇,中间是一条笔直宽阔的长道,玉石铺地,金玉雕灯,虽极尽铺设与华丽,但因为脚下飘渺的云雾,耳畔沉穆的钟鸣,又让任何站到此处的人都不会怀疑,这里就是仙京,凡尘仙门世家不计其数,修炼百年若成不得神,这里便是他们最高的去处。


    无极门不属仙门百家,它本身就是仙人之所,除帝尊帝君外,还位列十二瑶仙,每一个都是凡尘之人修炼几生几世都有可能永远企及不到的人。


    一群小萝卜头,站在仙道上,举头遥望,眼里闪着光,有个孩子问,“我们现在去哪里?去拜见仙君吗?”


    雁回春道:“不去。”


    “拜见什么?”杜康回头扫了一眼,轻飘飘道:“你们现在还没有资格。”


    他低头摩挲着剑柄漫不经心接着道:“等下会有人带你们去风殿,今日一路劳顿都辛苦了,都早些休息。”他抬了下下巴指了指雁回春,“在考核结束之前,遇到的所有小事都找他,大事找我。”


    有男孩仰头问,“什么是小事?什么是大事?”


    杜康注视着男孩,温和道:“坚持不下去,想讨回玉简退出考核是大事,剩下的全是小事。”


    男孩转头去求助雁回春,“我饿了,到那里找吃的?”


    雁回春平静道:“这里没有食物。”


    杜康轻笑了笑,“你们身上带的东西我嫌费力又麻烦,也都没有收,相信有人身上带了吃食,不过我建议,你们今晚最好什么也别吃,之后也是一样。”


    男孩震惊地瞪圆了眼,“我们都没有辟谷,不会饿死吗?”


    “会。”杜康认真道,说着就抬手排开了一列玉简,“要不现在就退,少受些罪。”


    男孩连连摇头,坚定道:“我不退。”


    杜康重新收回玉简,“明天见。”


    一众男孩看着杜康快速变了神色,嬉皮笑脸地去揽雁回春的肩膀,“去喝酒吗?”


    雁回春拍开他的手,“你少打那几坛桃花酿的主意,那不是你能碰的东西。”他们脚底白光一闪,两人已从眼前消失。


    仙侍引他们去风殿,各自都分配了暂时的寝屋,房间内除了桌椅床柜以外,没有一件多余的摆设,简奢素雅到了极致。


    耀酌坐在榻边,摸了摸肚子,他总感觉从踏入无极门开始,胸腹处便汇聚了一团暖流,温暖柔软,缓缓往四肢百骸流淌。


    无极门建于昆仑墟,此处灵力最是充沛纯澈,耀酌隐隐可以猜测出身体的变化是因为什么原因,有菩提骨加身,就是得天地造化的天生灵体,即使什么也不用做,在这样一个地方,经脉也能自行充愈洗涤。


    许是这样的感觉像陷在棉花里,他迷迷糊糊倒在了床榻上便睡着了,到半夜,却听到屋外有混乱的哭嚎吵闹声。


    他被吵醒,简单披好衣袍,便推门走了出去,与他同院住的是一个药谷的弟子,身形微胖,样貌生的圆润可爱,耀酌对他有些印象,就是开始便同雁回春说自己饿了的男孩。如今却脸色惨白,抱着一个玉盂,坐在台阶上,吐的天昏地暗。


    耀酌走过去,低头看他,“你还好吗?”


    男孩向他摆手,“不好,特别不好,胆汁都快吐出来了。”随后突然不可置信地抬头盯着耀酌,“你怎么……能一点事没有?”


    耀酌没明白,茫然问:“什么?”


    “灵力……淬体啊,”男孩后知后觉地反应了一下,“忘了……你……你有菩提骨,今晚除了像你这样的……天生灵体,应该都不好过。”他抬手艰难地给自己喂了一大捧五颜六色的药丹,放下玉盂,盘腿开始打坐纳息。


    耀酌匆忙燃了符箓没有联系到蓝渔,这个时间点又无法过去找她,原地着急地转了数个圈,才退而求其次,进了同院谢玦的寝屋。


    谢玦屋子的房门禁闭着,里面悄无声息,耀酌手抖了一下,才掐了一个诀,强行打开了屋门。


    入目便见谢玦盘腿坐在床榻上,额头布满汗水,濡湿了全身的衣衫,自己原本的身体是什么修炼资质耀酌很是清楚,虽然不能说差,但放在整个修仙门派里,最多混一个中庸。


    耀酌手脚都乱了,他能看到谢玦几乎被四周的灵气淹没,耀酌知道身体无法吸收也无法承受这样充裕的灵气,强行吸收只会撑破经脉,爆体而亡。


    “谢玦,谢玦。”耀酌已有哭腔,他不敢碰他,强行打乱纳灵入体后果只会更严重,只能竭力祈求,“这样你会死的,别继续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杜康的声音依旧随意,“今晚淬体不成功,只能退出考核。”


    耀酌急声便道:“退出也比死在这里强!”


    “说的有理。”杜康赞同道:“他只要点一下头,我就帮他。”


    “谢玦,别继续了。”谢玦对于耀酌的着急呼唤没有丝毫回应,周侧汇聚的灵力还更加多了。


    杜康看着谢玦,只要谢玦不开口求他,似乎爆体死在这里,他也不打算出手。雁回春也迈进了房间,杜康问,“其他都没事了吧?”


    雁回春轻扫了床榻上的谢玦一眼,无波无澜道:“嗯,将近一半都没有熬过去,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了。”


    杜康退开了一步,“你劝劝吧,好歹是耀府公子,真死在这里,蛮麻烦的。”


    雁回春看了谢玦半晌,道:“慢慢来,若暂时无法吸纳,不如先尝试运行少许灵力拓宽经脉。”


    杜康眸色微变,嗤笑了一声道:“就这么看重他?觉得他熬的过去?这种资质若非是耀府公子,基本连通过入门测试的资格都没有。”


    耀酌手心里渗出了些许薄汗,他突然不敢再去看谢玦,如果不是如今情况不允许,他想谢玦能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


    雁回春没接话,只注视着谢玦,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房间内只剩下呼吸声,谢玦四周的灵力慢慢一寸寸变薄,直至完全被吸收,他身体上的力道一松,径直便滑摔在了床榻上。


    雁回春上前一步,搀扶住了谢玦的胳膊,手指尖捏了一枚丹药,喂进了他的口里,“含着,不要咽。”


    耀酌急忙询问,“雁师兄,他没事了吧?”


    雁回春松开手,退开道:“无碍了。”


    耀酌接住谢玦,将他平放在床榻上,再转头,杜康与雁回春已经离开。


    虽然雁师兄说了无碍,但是谢玦昏睡后的呼吸总是时断时续,他又生怕他无意识间将口里的丹药咽了,后半晚上再也没有心思睡觉,陪的提心吊胆。


    谢玦睁眼就将耀酌一掌掀开了,一句话都没有说,沉着惨白的脸色穿鞋下榻,屋外撞响了钟声。


    耀酌亦不知道说什么,道歉似乎只能让他脸色更差,气更不顺,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谢玦出了院子,昨日来的男孩全部站在风殿主殿内。


    杜康与雁回春站在最前面,杜康将玉简退还给昨晚淬体失败的男孩,耀酌略略数了一下,来时一百名男孩,如今殿内只剩下五十四名,一晚上的时间,刚刚到时的兴高采烈与志得意满全部没有了。


    杜康看着他们,眉眼之间皆是笑意,说的话却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笑出来,“还有谁要退?你们昨晚有多少人的淬体借助了丹药,灵器,外力我都不说了,毕竟是第一晚,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当没有看见,不过今晚就别继续故技重施了,实在觉得自己熬不住就别硬撑,无极门的考核即使退出也不丢人,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受这种罪呢?”


    “你们早些退得只剩下六七个人,我们也好尽早结束这差事,省的和你们在这里浪费时间。”


    其中有男孩似被吓到,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我昨天还觉得雁师兄冷冰冰的不好相处,原来真真可怕的是杜师兄……”


    杜康的视线扫了过来,旁边急急撞了他一下提醒,“别说了,他能听得见。”


    杜康夸张地伤心了一下,“为你们好,果真是不识好人心,好了,昨天折腾了一晚也该都饿了,领完灵丹便选择宫殿去听课。”


    小胖墩温良紧盯着手里的灵丹,恨不得盯久了就可以变成别的东西,“昨晚吸收的灵力,身体根本就没有完全适应,再吃灵丹真的会死人的。”


    杜康道:“知道自己身体承受不住就退出考核,不甘心退便挨饿。”


    温良讷讷着不说话了,雁回春接话道:“此次授课是十二仙君亲自传道,所教导的术法皆不相同,不论你们之前修习的是剑孺道佛还是其他,都尽力选择一位自己最适合的仙君到他哪里听课,可以多听多习,也可以专跟一位仙君。每七日会有一次擂台比试,淘汰排名最末尾的十名弟子,直到最后只剩下十三名,与云殿的女弟子进行一对一比试,胜则留,败则退。望各位谨慎选择,勤习修炼,不论最终能不能成为无极门弟子,都能有所收获。”


    第33章 归处


    耀酌低头看着手心的木牌, 上面详细写着十二位仙君所传授的道术,只要用一点灵力,再集中注意力, 它就可以引他到目地的。


    耀酌还没有想好,四周的景物已经改变,他独自处在大殿中央, 殿台之上立着一座金身佛像, 宝相庄严, 双手合实立于目前, 并不睁眼,有梵音响在耳畔,“听说他们给老衲寻了一个修佛的好苗子, 非得让老衲亲自来瞧瞧。”


    耀酌看不到人, 只能听到几乎环绕于整个大殿的苍老声音,脚下凭空变出了一张蒲团,那人继续慈爱道:“请坐。”


    耀酌依言盘腿坐下,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遂问:“阁下是哪位仙君?”


    “老衲法号若梦。”


    耀酌伏身跪拜,“弟子见过禅师。”


    那人似愉悦般轻笑了一声, 便有一道柔和的力量将他从地上托了起来, 道:“老衲今日只是来看看你, 不必多礼。”


    佛像的黄金瞳刹那睁开, 倏忽之间又阖目道:“菩提骨加身却是千载难遇的佛缘。”


    耀酌捏着衣襟没有接话, 刚刚一眼, 几乎让他无所遁形, 他的菩提骨从何而来他太清楚, 因为清楚, 在佛祖面前便弄不得假,撒不得谎。


    似是看出了耀酌的三心二意,若梦问,“施主在想什么?”


    耀酌摇了摇头。


    若梦倒也不恼,道:“老衲虽不如白释,不会他那探魂入梦的术法,看不到你的前尘却看得到你的归处。”


    “你与我佛有缘亦无缘,尘劫不渡,皆是虚妄,望施主看清已道,莫生痴念。”


    耀酌迷迷糊糊听明白了他的话,“弟子不适合修佛?”


    若梦却不答反问,“你因何来此?可谓求佛?”


    耀酌再次摇头,“弟子不知。”


    若梦喟叹了一声道:“菩提骨不过只是一块骨,与三千万物本无不同,它不该左右你的选择,也不能左右。”


    耀酌仰头问:“弟子不明白,世人皆竭力放大自身优势来选择所修之路,无极门也是先以资质为准来选择弟子,为何禅师认为我不适合习佛?”


    若梦道:“那是无极门的标准,并非是老衲的标准,世人若对一物太过执着而生了痴念,便成枷锁,便易酿错。放下菩提骨放下无极门,你才能找到最适合你自己的道。”


    “没有菩提骨亦可成佛,拥有菩提骨亦可能成不了佛,入了无极门未必是仙,不入无极门未必就不能是仙。”


    耀酌垂头怏怏道:“我也这样觉得,可很多人不这样觉得,我未曾想修佛,也没有想过来这里。”


    “你们耀府的弟子果真都有趣。”


    耀酌没听清,抬头茫然,“?”


    “你若想习,老衲自当尽力教你。”若梦的声音逐渐变轻,直至消失,周围的陈设再次破碎汇聚,变了模样。


    耀酌依旧盘坐在蒲团上,只是眼前的金佛变成了一位正在讲经传道的白衣袈裟老僧,周围还有其他弟子与他一样合掌闭目静听,敲击木鱼和低吟的梵音,在殿内缓缓流淌。


    许是若梦的话起了作用,又许是耀酌压根没有努力修习留在无极门的雄心壮志,也或许仅仅只是因为,他实在无法心安理得用谢玦的菩提骨修炼,不论是修佛还是修习其他,他盼望着无极门的考核早日结束,甚至计划着能再次换回身体。


    每七日的擂台比试总是如期举行,他看着身边一个一个熟悉的面孔离开,直至剩下最后二十三个人。在这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谢玦的耐力与强大的意念感,震惊了所有人,夜夜的淬体对他而言每次都是涅槃新生,本该在最初就会离开的人,每一场比试看似都是毫无悬念必输的局,却都被他一次一次地反胜留了下来。


    资质不如人他便认真对待每一次淬体,改变资质,以前任何术法都没有学过,他便比更多人刻苦从头开始一步一步学。


    擂台之上,谢玦又一次被对手击着半跪在了地上,唇角鲜血如柱,他似不知疼痛般,满不在乎地擦了一把,提剑又迎了上去,刀光剑影,兵器相撞,术法相击,谢玦似乎把每一次的比试都当成了殊死搏斗,执着到近乎偏执疯魔。


    耀酌侧过了眸,不太敢看擂台上那般惨烈的场景。杜康按剑站在擂台下,道:“如果每次都要靠拼死才能获胜,真的没有比的必要,也没有赢的意思,这里不管怎么说也是正道仙门,不是魔界的幻花谷。”


    谢玦似根本就没有听进去一个字,猛然抬手握剑将对手捅了个对穿,他摇摇晃晃地抽出滴血的剑刃站起来,白衣破烂浸血,眼底乌青,形似罗刹。


    周围窃窃私语和倒吸冷气的声音四起,杜康啧了一下,竟然有些见怪不怪,,摆头吩咐道:“抬下去看救不救得活。”


    他迈下来时,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杜康笑看着谢玦,“你这样倒是让我想起一位故人,说实话真挺像。”


    雁回春打断道:“杜康。”


    杜康转身对着剩下的零星几个弟子,意有所指道:“擂台比试生死不论,但如此杀性过重的心性即使最后能勉强留下来,亦不知那个仙君敢收。”


    谢玦眸中浸的情绪太浓重,耀酌走过去想扶他,被他一个眼神便吓得止住了所有动作,耀酌深吸了一口气,质疑道:“既然不收杀性过重的弟子,又为何要设这擂台比试还注明了生死不论?”


    温良刚刚亦比试完,鼻青脸肿地连话都说不太连贯,“对啊,那个……登上擂台的不想赢,都上去了,生死面前,谁有心思顾及对手的死活,你们无极门不诚心想收弟子……就算了,何必玩我们。”


    此话一出,被这半个月来高强度的考核比试,逼得濒临崩溃的弟子全部哗然,“你们到底要收什么样的弟子?验完资质查悟性,现在还要看心性。”


    有弟子突然将剑猛掷在地上号啕大哭,“这无极门我不入了,我在宗内连个妖怪都没有杀过,如果不是来这里,我怎么可能会伤人……”


    雁回春将剑捡起来,递还给扔剑的弟子道:“不看心性,只要过了考核都可以留下,既留下便是无极门的正式弟子,十二仙君皆是其师。”


    弟子极懵的抬头,“什么意思?”


    杜康插话道:“什么意思?就是无极门的入门考核史上,曾经出现过一个惊才绝世的异类,考核的规矩为他一个人做过更改,原本通过考核的十三名弟子,如果没有拜任何一个仙君为师,他便还是算考核失败,理当退出无极门。”


    雁回春接道:“但他实在难遇,虽未拜师,但无极门还是留下了他,甚至不惜为他更变了入门考核的规则。”


    “十二仙君皆是其师?”


    雁回春微微蹙眉,像是思考了一下才道:“不止,门主副门主亦在期内。”


    弟子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一个人怎么可能所有都学,不怕学混入魔吗?”


    雁回春道:“所以他是异类。”


    这般闻所未闻,玄之又玄的介绍,激起了很多弟子的兴趣,“他是谁啊?叫什么名字?怎会如此厉害?”


    杜康眸中划过一抹烦躁,“够了,他的名姓在无极门内是禁词,也早死了,不该是你们可以打听的。”


    雁回春侧头看了杜康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道:“这些时日待你们确实严苛了些,晚些我们会带一些酒食去云殿,你们也借此放松休息半日。”


    各种珍馐果蔬佳酿摆了满桌,剩下的所有弟子围坐在长桌上,他们太多天不说吃,见都没有见过这些原本稀疏平常的东西,眼睛都有点发绿光,温良没有管什么乱七八糟的礼数,掀起衣袖就拽了一条鸡腿大块朵颐,随后所有人都开始动手,果真是像一群饿了几十天的饿狼。


    杜康灌了一口酒,靠着座椅的姿势,随意潇洒,欣赏了一会儿之后,唏嘘道:“还真是生的好,不如生的巧?把你们看久了我都心疼?”


    有弟子塞得满嘴油污,还是礼貌地接话问,“杜师兄不是这般过来的?”


    杜康轻笑道:“本来应该是和你们一样,但我们确实没你们惨。”


    雁回春执着茶盏,喝的斯文儒雅,道:“我们考核时,帝君和帝尊还在,帝君的桃源花榭里埋藏了许多桃花酿,帝尊的灵昙水榭里有厨房。”


    这么多天,第一次在雁回春的脸上,看到了很浅的笑意,许是那段记忆对他来说真的很美好,他的语气温柔,“会有师兄偷酒回来我们一起喝,我们也会潜进厨房里做些东西吃。”


    虽然这样的考核本就是你死我活的竞争,每天都有人离开,但也可以有互相扶持和鼓励,只要在这段暗黑的时间里有那么一缕光亮,一个人就足以温暖照亮所以人,如果那个人还优异到你只能仰望,可能确实会有人被他的光亮照花了眼,嫉妒到恨不得摧毁他,但更加会有人诚挚地感激敬慕过他。


    杜康亦沉默半响。


    温良好奇问:“那桃花酿还有吗?帝尊水榭的厨房还能进去不?”


    杜康斜扫了一眼,不无嘲讽道:“别想了,帝君仙逝,帝尊失踪之后这两个地方全被封禁了,即使开着又有几个人敢冒着犯门规受罚的风险进去偷酒,那样的人千百年就出了一个,其他人可没有那么大的脸面屡次犯戒还不被扔出无极门。”


    第34章 退简


    杜康见他们吃的差不多了, 起身拍了拍衣袍道:“明日是与云殿女弟子的比试,都不要轻敌。”


    弟子问:“怎么选择对手?相互选吗?”


    “想什么呢,抽签。”


    弟子中发出抗议的哀嚎声, “这也太不公平了……”


    耀酌其实蛮理解他们的质疑,云殿风殿各十三名弟子,在此之前都没有比试过, 实力修为各不相同, 如果原本自己的实力正常排可以顺位排在前十三名, 本来是可以通过考核的, 但抽签选择对手就太随机了,万一恰巧抽到一个刚好比自己实力强的,因此输掉比赛自然不甘。这就像田忌赛马, 两方比试只要筛掉下等马就可以, 但如果让中等马比上等马,中等马输了被筛没有道理,上等马对上等马比试,其中一方输了被筛也没有道理。


    这种比试机制与规则, 某种方面来说,谈不上公平, 就是在比运气。


    迭声的抗议与反对越来越多, 杜康却点头道:“就是在比运气, 修仙此途, 想要走的远, 机遇运气道心缺一不可, 不要在这里跟我讨要公平, 有人出生便大富大贵, 有人资质远超常人, 甚至是天生灵体,这种情况又有什么公平。”


    雁回春温声道:“你们今日能够走到这里,已经足够幸运,都是天之骄子,无极门的考核机制却有许多问题,但在创立之初,也诚心的希望即使你们其中某些人最后没能顺利留在这里,此行也能从这里学走一些东西。”说着,他拱手弯腰行了极为郑重的一礼,“天远路长,日后再见,诸位自当道途坦荡。”


    杜康拍了雁回春肩膀一下,“行了,跟他们说这么多累不累,走,陪我再去喝几杯。”


    雁回春皱眉推开杜康的手,“破戒了。”


    杜康拉他跨出了门,口里叨叨着,“我喝酒你喝茶算什么破戒。”


    杜康与雁回春离开后,落在耀酌身上的视线也陆续消失了,气氛并不轻松,甚至是有些凝重与伤怀,脚步响动,很快殿内只剩下他与谢玦两个人。


    谢玦手中捏着一只酒樽,似有微醉,侧头凝视着他,讽刺道:“确实,这世界上没什么公平。”


    即使耀酌特别不想承认,也必须承认,在昆仑墟,这样一个灵气充裕的地方,他根本就没有怎么修炼,因为菩提骨的关系,修为亦是一日千里,毫无瓶颈,他甚至觉得他离结丹都不远了。他也并非没有因为如此轻松留到如今,听到过一些讨论与微词,但在绝对的天赋碾压之下,根本不值得注意。


    耀酌对着谢玦每次开口似乎只剩下道歉,“对不起,我会想办法把我们的身体换回来。”


    谢玦垂着眸,耀酌没有听到谢玦对他冷言相向,却听到了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少女的声音欢快清脆,提着裙摆跨进了门槛。


    蓝渔今日打扮的漂亮,应当是为了见“耀酌”特意换了好看的裙子还描了妆,眉眼如画,娇俏灵动,人未至声已至,“阿酌。”


    耀酌手脚僵硬,看着蓝渔拉了一个椅子熟稔地凑近到谢玦跟前,轻嗅了一下,询问道:“你喝酒了?”


    谢玦往后扯开了一些距离,摇头道:“不多。”


    蓝渔似乎已经熟悉谢玦下意识的动作,继续道:“喝就喝呗,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我才不管你。”


    耀酌感觉自己的表情一定非常像要哭,蓝渔转头这才注意到“谢玦”。少女眨了下眼,对他微笑道:“这么晚了,明天还有比试,你不去休息吗?”


    “我……”耀酌卡了一下,“这就去。”脚下的步子却移动不开半分。


    谢玦歪侧了一下身体,哑声道:“我醉了,走不回去,他得留下送我。”


    耀酌整个脑袋都被这一句话给击炸了,他不可置信地低头看谢玦。


    谢玦却根本没有看他,对蓝渔道:“你怎么这个时间点过来了?”


    谢玦的一句话确实很有效果,蓝渔不再纠结耀酌,自然地问,“你是不是特别想留在无极门?”


    谢玦没有迟疑,缓缓点了下头。


    蓝渔眸过闪过了一抹困顿,“你以前不是说你不想留在无极门吗?耀叔叔逼你了?”


    谢玦继续点头,“嗯。”


    蓝渔垂头想了想,再次抬眼时,眼神突然变得很坚定,“我帮你。”


    “不行!”耀酌不知道蓝渔要怎么帮谢玦,但本能的已经喊了出来。


    耀酌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到了蓝渔,少女奇怪道:“和你又没关系,你怎么这么大反应,你便当什么都没有听到。”


    谢玦亦没有问蓝渔要怎么做,却乖顺地道:“好,我信你。”


    “不行!不行!”耀酌动作比脑子快,一把就上前抓住了蓝渔,“你不能帮他。”


    蓝渔豁然站起,冷呵道:“放肆。”


    耀酌赶忙退后了数步道歉,“对不起。”


    少女的怒容这才缓和了一些,不解道:“你身怀菩提骨,进无极门理当胜券在握,我帮他又不影响你,你如此阻拦是为什么?”


    耀酌回答不出来,直到少女离开,耀酌才颓然地抱头坐了下来,他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连哭都做不到,他以前哭是确实觉得自己委屈,但现在一件一件的事情好像都是他的错,除了道歉以外,似乎根本就不配哭。


    谢玦那还看得出醉意,跨过他抬腿就要走,耀酌抓住了他的衣衫,近乎祈求,“我们换回来,换回来,让一切恢复原样。”


    谢玦微微俯身,盯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问:“你知道为什么我那么想进无极门,那么在乎那枚菩提骨吗?”


    耀酌感觉有一条蛇在耳侧吐出了蛇信子,身体因为极度害怕都在颤抖,“为什么?”


    “因为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一件东西是真真属于我的,我是奴是仆,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们耀府赏赐给我的,给我什么我便有什么,想毁什么就毁掉什么!很小的时候我捡了一条白斑狗,只是因为有一次它跑出来无意吓到了你,府内掌事便下令烧死了它。这些如果都是命,那我都认了。我有菩提骨,你知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有多开心,让我相信,天道总归是公平的,一个人再卑贱凄惨,也会得到一点儿垂怜,可结果呢,耀府又拿走了它。”


    耀酌眸内涌出眼泪,胸腔剧烈起伏,说不出话来。


    “你哭什么。”谢玦眼里的烦躁毫不掩饰,揪着他的衣领,低声咆哮,“你到底有什么好哭的!”


    耀酌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换了身体之后,他爱哭的毛病早就好了很多,可如今莫名涌出一股巨大的哀凄,几乎要将他笼罩,他说不清楚是为自己,还是替这个身体哭出来的。


    谢玦一拳便砸在了耀酌身侧的桌面上,“不许哭,我告诉你,耀酌,你的身体,身份我一点儿也不屑,你们耀府的所有东西,我多沾一点儿,我都觉得厌恶,你想换回去,我求之不得,但我要你,用我的身体拿到进入无极门的弟子名额,否则我绝对不会称你的意。”


    这个要求实在说不上过分,耀酌微松了口气,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不要利用阿渔,我的身体不需要进无极门。”


    谢玦振袖站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道:“你先拿到名额再跟我来谈条件。”


    距离考核的时间不过一晚,耀酌以为蓝渔就算想帮谢玦,最多不过是多给他一件灵宝灵物护体,或增强战力,但蓝渔却选择了一个最简单直接的帮助方式,她与谢玦分在了一组!蓝渔不战而退,将名额留给了谢玦。


    抽签,比试,退出,一切发生的太快,耀酌直到他们结束,似乎都没有理清,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懵懵然拿着抽签的结果,上了擂台,他对面与他比试的同是一位女弟子,手中握剑,白衣蹁跹。


    但双方的剑刚交锋,天空突然开始电闪雷鸣,一大团浓重的乌云覆盖淹没了整个擂台比试场。


    人群中有人低骂了一句,“艹,这个时候谁的雷劫呀!”


    耀酌连忙撤剑退后了一步,对面少女盯着他头顶的面色一寸寸变白,“是你的……雷劫吗?”


    虽是询问的语气,但表情已经足够说明一切问题,就是他的雷劫!


    天生灵体会比旁人在修炼一路上走的更加顺畅,但毕竟祸福相依,雷劫亦会更强,他没有预料到,这个祸,既然连结丹也要渡雷劫。


    雷声轰鸣,头顶乌云的颜色越聚越深,似乎随时会从那翻涌的云层之间劈下一道裹着雷电之力的闪电。


    耀酌匆忙盘腿坐下结阵,他长这般大除了听说之外,也是第一次见这般阵仗,因为慌张,连结了数次阵都没有结成功。


    原本和他比试的少女这时竟然没有下去,而是同他一起坐了下来,似乎也要抗雷劫,耀酌焦急阻止,“你快离开,都离开这里!”


    少女脸色虽然不好看,但结阵的手势却很快速熟练,口里声音极低地爆了一句粗口,“你安什么心呢?是不是存心的!这还没比呢,从这擂台上下去我就等于认输了!”


    耀酌劝不动她,情况紧急,他也没有多余的心神管别人,第一道雷劫毫无准备骤然劈下,将耀酌刚刚结的法阵瞬间击穿,强悍恐怖的力量全部落在了他的身体上,全身的骨头刹那间似乎都被全部震碎了。


    耀酌根本就没有抵御的任何胜算,仅仅生抗下了第一道雷劫,经脉里的灵力便已经完全混乱冲撞,不受控制。


    可还有第二道,第三道……七道雷劫,要么全部抗下,要么神魂飞散。


    脑海一时间闪过了无数声音,但只有一个声音叫嚣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一股无名的力量用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让心脏的跳动完全脱离了躯体可以承受的频率,“抗不过去的,抗不过去的,他抗不过去!”


    瞳孔中出现了一大团金光,宛如咆哮巨龙,俯冲而下。


    他认命地刚要闭上眼,天边却突响起了一缕清悦的琴音,银白弧形光锋突破重重黑云与闪电,与已经近在咫尺的天雷碰在了一起,天雷被光锋拦腰斩断,刹那如烟四散。


    黑云退散,天际放晴。宽袖白衣,怀抱玉琴的青年,从半空中落回地面,脚底踏雾,缓步行来。


    周围迅速跪地俯身,此起彼伏皆是叩拜,“拜见门主,拜见尊者。”


    那人玉颜温润,眉目却冰寒,他未抬手让众弟子起身,而是移走到了耀酌面前,垂眸凝视着他。


    耀酌在这样冰冷如刺的目光中,身体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那人开口声音比眸色更加冷绝刻薄,“连自己雷劫都渡不过去的废物,菩提骨在你身上简直是糟践!”


    杜康飞跃到容繁身旁,恭敬道,“门主。”


    容繁没有再多看一眼,转身吩咐,“退玉简。”


    杜康微微讶异,还是尝试劝道:“他毕竟身怀菩提骨,也算天姿绝世,难得一遇。”


    “天姿绝世?”容繁侧头盯向杜康,问:“你没见过天姿绝世之人?他也配这四个字?”


    “杜康失言。”


    第35章 回府


    耀酌握不住退回的玉简, 他甚至无法完整回忆自己是如何从无极门再次回到耀府。


    他原本明明从未想留在无极门,是那般渴望回来,可真真回来了, 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不仅是与谢玦换回身体,变得可能飘渺, 更加是以为可以胜券在握的事情以这样潦草的方式结束失败, 还被从头至尾打上了废物的标签。


    耀府亦如他离开时一样, 表面并无变化, 但某些地方似乎又完全不一样了,身侧有耀府弟子经过,瞄了他一眼, 毫不避讳地窃语道“:我早就说仆就是仆, 天生的卑贱无能,即使有菩提骨,也不可能和我们公子比。”


    “我要是他一头都撞死了,竟然还有脸回来, 那么大的机缘加身都留不在无极门,可见根本就不是修仙的这块料。”


    “要我说, 菩提骨放条狗身上, 说不定都比放他身上强……”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们轰笑着渐行渐远。


    耀酌掩在袖中的手指几乎将手心掐出了血来, 才堪堪稳住面上的无恙, 他一直都知道也承认自己的天资确实不行, 但不该是这样, 从他们口中变得一无是处, 连修炼都不配。


    引他的小童, 在书房前停下, 对着他极不耐烦地翻了一个白眼,趾高气昂地道:“家主现在有事,你站在这里等吧。”说罢,径直转身离开。


    耀酌一直从天明等到了天黑,中间再无一个人过来与他搭话,绝大多数都是匆匆瞟一眼,避他如瘟神。他从前并不是没有独自一人被父亲罚跪从天明至天黑,每次都觉得每一刻都难熬至极,却都不如今日的度日如年。


    炊烟升起又渐渐消散,晚膳过后,耀酌才看到了父亲的一片墨色衣角,他和人一边交谈,一边从游廊拐出,“家主客气,蔡某一定尽心竭力。”


    耀家主颔首道:“有劳了。”


    他们走到了近前,似乎才看见书房门前候着一个人,耀酌等了一天,这会儿猛然看见父亲熟悉的面容,满腔的埋怨生气都变成了委屈,“爹爹。”


    耀家主看都没有看耀酌一眼,倒是与他同行而来的商贾问:“这位是?”


    耀家主平静道:“一个奴才罢了。”


    耀酌全身僵立,商贾笑得满面和善,瞬间便心领神会出了耀酌的身份,道:“奴才就是奴才,即使再有机缘,得到厚遇,也比不上真真金尊玉贵的主子半分,还是家主宅心仁厚,若得是蔡某,早便打他出府了,怎么还会留他在这里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耀家主道:“说得极是。”


    商贾见耀家主赞同,越发说得起劲,天花乱坠地将“耀酌”夸了一遍,“谢玦”贬低了数遍,才作揖离开。


    只剩下两个人后,耀家主推开了书房门迈进去唤,“进来。”


    耀酌站着没动,他怔怔地注视着父亲,几乎感觉不到手脚的任何温度,仰头期冀地问:“爹爹也觉得小酌很差劲吗?”


    耀家主的语气可以称得上是温和,又重复了一遍,“先进来。”


    耀酌缓慢地移动步子,刚跨进门槛,身后的木门便被关上了,书房的书桌上只点燃着一盏灯火,照得耀家主的面色晦暗不明。


    耀酌的心往下沉了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本能地跪在了地上。


    父亲没有动怒,似乎才更加可怕,极度的失望面前,才会无话可说,连指责都觉得多此一举,白费气力。


    耀酌声音慌乱地完全听不出是自己的,“小酌错了,爹爹不要我了吗?”


    耀家主满是疲惫地望着跪地的耀酌道:“是我无用无能,才把你教导成这般懦弱无刚的模样。”


    耀酌伸手试图去抓父亲的衣摆,连连摇头否认,“不是的不是的,是小酌无用,与爹爹无关。”


    耀家主任耀酌抓住了他的衣袍,并没有像以往无数次一样,蹲下来安抚他,只是轻轻道:“你走吧,离开耀府,离开我,或许还能成长一些。”


    爹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既然这样说了 ,便不只是这样说说,耀酌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为什么啊!”他泪流满面,接近垂死挣扎与歇斯底里,“我是你的儿子,为什么会因为我没有完成你要我做的事,你就不要我了,这没有道理!而且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没有想要菩提骨,没有想进无极门,今日事情变成这样,不该全是我的错!”


    耀家主俯身看着他的眼睛,冷静地问他,“你想怎样?你想要什么?耀某补偿给你。”


    耀酌径直跌坐到了地板上,脑袋一片空白。


    耀家主往后撤了一步,视若无睹地继续道:“耀府家谱上从未有过耀玦,不管你离不离开,耀府都没有你的位置了。”


    耀酌瞬间似乎想通了什么,他震惊地望着父亲问,“是不是从一开始,你让我与谢玦灵魂互换进入无极门起,你就打算把我从耀除名?”


    “是。”


    “为什么!”耀酌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因为不可置信在战栗,“为什么要这么做?”


    耀家主一字一字道: “耀府不需要一个会辱没门楣的本家弟子,耀某更加不需要。我冒着天大的风险连菩提骨都换给你了,可是你交给了我什么?你太令我失望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耀酌连连摇头,“血浓于水,我是你的儿子,不管我是好是坏,愚钝还是优异你都会爱我,你都不会不要我,父亲那又不要儿子的道理!”


    耀家主闭眼缓了一口气,再次睁眼整个人似乎都苍老了许多,“父子相弑,兄弟相残,从小至今,你听到的看到的还少吗?”


    耀酌找不到任何思绪,脑子一片混乱,他只能抓住父亲口中一两个字眼,“那是别人,那是故事与话本,真实不该是这样,你不会如此待我。”


    耀家主直腰站了起来,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走!若还想留最后一点父子的体面,便别逼我着人赶你出府。”


    耀酌滚在地上,突然开始毫无形象地撒泼,“我不走!你赶我我也不走!就算你要打死我我也不走!”


    耀家主因为用力,攥紧在衣袖里的骨节捏的咔嚓响,字句从牙缝间挤出,“你真就驽定了我不会对你动手?”


    “我不驽定。”耀酌还轻轻抽噎着,但神色变成了从未有过的执拗与坚定,道:“你可以不要我不爱我,但小酌永远不会不爱你,你是我爹爹。”


    耀家主被儿子气笑了,在屋内来回踱步,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我耀某人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才会生了你这么个天真愚昧的蠢货!”


    耀酌已经把跪换成了坐,他乖巧地坐在地板上一边抓着衣袖一边看着父亲,“爹爹。”


    耀家主转头瞪向他,暴怒出声,“你别叫我!”


    耀酌轻“哦”了一下,便静了声。书房内便只下耀家主气极的喘气声和脚步声。


    有弟子在书房外传报说有急事,耀家主心情似乎极为烦躁,不再管耀酌,便出去了。


    没有父亲的命令,耀酌也暂时不敢离开,他保持着半跪半坐的姿势候在书房里,忽然半敞的窗户外闪过了一抹黑影,屋内的烛灯明灭摇晃,耀酌瞬间从迷糊的状态中被惊醒了,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父亲去而复返,匆匆推门跨了进来。


    耀酌连忙唤,“爹爹。”


    屋内的光线实在是不好,耀酌没有注意到父亲阴沉的脸色,更加没有注意到他墨绿色锦袍上的血迹,耀家主急步走到耀酌跟前,抬手便落下了一个隐身结界,语气严肃道:“今晚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给我出声。”


    耀酌有些懵,一时之间也破不了结界,已经被拉过屏风挡在了后面,他焦急想询问,再迟钝,也发觉到了事情的不同寻常,“爹爹,发生什么了?”


    书房外有脚步声接近。


    耀家主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总归是对你永远不能完全狠下心,如此也好。耀某作为弟弟,丈夫,父亲失败至极,便在最后教给你一点东西,这个世界上伤你最深的往往不是旁人,而是你身边至亲至近之人。”


    跨进书房门槛的人影着一身华丽的橙红,面貌熟悉至今。耀酌慌忙捂住了差点溢出口齿的声音,“小叔父。”


    耀家主握紧了手中银白长剑,道:“我想你歹毒,没想到你能歹毒到这般地步,你怎么敢给府内所有人下毒?”


    耀明夸张道:“所有人,不是吧,你这不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他逼近耀家主一步,“我再歹毒能比得过你狠心,耀辰!”他突然暴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耀魄他已经死了,死在了奉天剑下,神魂俱灭,你看的清清楚楚,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死咬着这件事不放,还试图把他再次翻出来,对你!对整个耀府有什么好处?”


    耀酌呼吸凝滞,却见自己父亲决绝道:“为什么!那是我的兄长,你们所有人都可以坦然让他蒙受这么多年的不白之冤,甚至将他从耀府家谱上轻松除名,但我做不到,你们对他做过什么,如何背叛如何污蔑,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会让他们都曝在阳光下。”


    耀明却低嗤出了声,“你真的以为你拿走了我的留影珠知道的就是真相?你真的以为你能将留影珠里你以为的真相顺利交给云间楼?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半分长进?你连你真真在与谁作对你都不知道,还口口声声说他是你的兄长,这个世界上最不了解他的人就是你。”


    “你闭嘴!”


    第36章 神罚


    耀明丝毫不在乎耀家主的动怒, 继续道:“他不自量力,以为自己天资惊世,就可以救所有人, 将所有不公和暗黑都斩在剑下,可最终结果是什么?他不但没有救下百年前关月城的百姓,没有找出转罪阵的真相, 还几乎搭进去了耀府所有的弟子和他自己的性命。我不站出来, 不将所有错误都归结到他身上, 你以为现今还能有耀府, 你还能站在这里,当你的耀家家主。”


    耀家主赤红了眼眶,“即使如此, 那他也没有错, 这不是他被误解污蔑,整个仙门除名的原因。”


    “他怎么就没有错!”耀明嘶吼道:“他那里没有错!那都是他应得的,是他认不清自己,是他妄图当救世英雄的代价。他如果自己一个人当英雄没有人怪他, 但他最不该让我们跟着他拿性命,陪他成就他的一腔孤勇, 他救那些无关紧要之人时, 可想过后果, 可在乎过我们的死活。”


    耀家主弯腰按着胸口, 已经撑到了极点, 唇角鲜血殷红, 他苦笑着问, “这么多年了, 这就是你们的心里话, 他何时没有在乎过我们的死活,他拼了性命才将我们送出关月城,自己几乎被狸猫撕咬吞食,你都忘记了?”


    耀明道:“可他不是没死吗?他是谁?无极门都愿意为他一人更改考核规则,我们连通过测试的资格都没有,那是他应该做的!”


    耀家主缓缓地半蹲了下来,“我与你无话可说。”


    耀明像是受到了刺激,他跨步上前一步,用力揪住耀家主的衣领,逼问道:“什么叫无话可说,我说的有什么错,你知不知你这次一意孤行的举动,会害死耀府的所有人,你除了和耀魄一样,惹怒那个人以外,你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耀家主却轻轻撕开了耀明的手,凉声道:“你们不是都背叛他了吗?既然我更改不了什么,就都下去给他赔罪。”


    耀明震惊地退后了数步,“你疯了,你真的是疯了,为了一个死人做到这个地步值得吗?”


    耀家主抬头轻声问:“那你呢?为了隐瞒真相,不惜给我,给耀府所有人下毒,又值得吗?值得你如此认贼作父,丧尽天良吗?”


    耀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不下毒,他们就活得了了?你跟耀魄一样永远认不清自己的错误,永远自负!”


    耀酌耗时许久,终于解开了父亲落的结界,他身上并无武器,赤手空拳便袭向了耀明。


    耀明毫无防备,倒真被他有模有样的几掌侧劈击在了身上,连连败退。


    “小酌,住手!”耀家主瞳孔收缩,一句话还没有呵斥完,便猛然咳出了一大口鲜血,撑剑在地才勉强稳住的身体,这会儿脸色煞白,似乎立刻就要滑倒下去。


    耀明生挨了耀酌几招,倒不见生气,他一边躲避,一边兴致昂然道:“在无极门果然学了些东西,也不枉费你父亲为你如此耗尽心力。”


    “但是还是太绵软迟缓了。”耀明侧头躲过耀酌砸到耳侧的劲拳后,豁然抬手,一掌就掐在了耀酌的脖颈上,猛然翻转,将他的整个身体都紧紧禁锢在了自己怀里。


    耀酌脸色憋得赤红,竭力挣脱,掐着他颈项的五指便越用力。


    “你放了他!”那毒药的药效猛烈,将耀家主折磨的痛苦不堪,即使抓着剑尝试了数次也无法从地上站起来,明晰自己无能为力之后,近乎祈求,“你到底要做什么?都冲我来,放了他。”


    “爹爹,别管我。”耀酌的挣扎并没有减缓,他袖中藏着符箓,开始便没有用,耀明也便没有注意,这会儿被擒住紧贴着耀明,才悄无声息地掐了一个诀,将指尖的符箓燃尽。


    一张普通的引火符,跳跃出火苗,瞬间便烧灼吞噬了耀明华丽的衣袍。耀酌趁小叔父分心,挣开了他的禁锢,瞬移到父亲跟前,挡在了他面前。


    那火虽起的迅速,但灭得也快,耀明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你去无极门这么久,就学会了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不止,你也中毒了,最好不要再动用灵力,不然毒性会蔓延的更快。”耀酌竭力稳住颤抖的声音,冷静道:“解药呢?把我爹爹的解药给我。”


    耀家主喝问,“你那里来的毒?”


    “他本来就中毒了。”耀酌观察的仔细,他被隐在结界里,外界所有事情本来就一览无余,又因为震惊紧张幻灭,几乎紧绷着自己所有的神经,耀明虽然隐藏的很好,但与父亲争吵时,还是无意识地抚胸,微弯了数次腰,他其实本来也不确定,但经过刚刚一番打斗,现今已经完全确认了。


    耀明啐出了一口鲜血,道:“没有,我若真有能跟着你爹一块中毒。”


    耀家主脸色骤白,满是不可置信,“你为何给自己也下毒?”


    “我给自己下毒?”耀明讥讽出声,“我疯了吗?给自己下!”他抬手用力擦了一把唇边血迹盯着耀家主问:“家主,你满意了吗?所有人都要为你的莽撞愚蠢不知天高地厚接受惩罚。你那儿来的自信觉得耀魄都招惹不起的人?你招惹得起!”


    “耀魄已经死了,被整个仙门除名了,你勉强帮他洗清怨屈又能如何?除了你这个世上没有人记得他,无极门不需要一个叛门的弟子,魔族更加不需要一个失败的帝王。”他狠声道:“事实如何?真相如何?就那么重要吗?一个死人能比这么多活着的人重要?”


    耀家主后知后觉地瞪圆了眼,他呼吸急促,只剩下最后的一线生气,“不可能……不能是这样……不该是这样……”


    耀酌匆忙将父亲揽进怀里试图抱他起来,声音颤抖,泪如泉涌,“爹爹,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去解毒。”


    耀明坐下来按住了耀酌的手腕,道:“别白费力气了,走吧,这是一场迟来了百年的屠门,逃不开的,你离开,不要学你爹。”


    耀家主伸手想抚儿子的脸颊,终究是没有触到。


    耀酌感觉怀里的身体逐渐冰冷,哭嚎到不能自抑,“爹爹。”他不管不顾地抱紧父亲刚欲出门,门外迎面撞上沧澜宗弟子,为首的是蓝渔。


    她来时一路已经知道耀府发生了什么,劈头便着急地问,“耀酌回来了吗?你看到耀酌了吗?”看清他怀中之人时,踉跄一步,不敢确认,“耀叔叔?”


    耀酌的声音已经哑了,“他中毒了,给他解毒,再不解毒就来不及了。”


    蓝渔怔愣地看着耀酌,不知是察觉出了什么,想问什么,终归是情况不允许,他连忙转身让随行而来的药修查看耀家主的毒势。


    药修搭完脉,轻摇了下头,便退下了,耀酌跪在父亲再无生气的尸体旁,表情木讷。蓝渔张了张口,还是橫下心问,“耀酌昨晚从无极门突然消失,他可有回耀府?”


    耀酌反应迟钝,他抬头望着蓝渔,思考了许久,才慢慢道:“我不知道,我没有再见过他。”


    蓝渔咬了下唇,安慰道:“你节哀,我已经传信给无极门了,是谁下此狠手,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耀府内一具一具尸体被从屋子里抬出来,整齐地摆放在院子里,皎洁月色下,大多数尸体的神色安详恍如睡着。


    耀酌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的眼泪是有限的,哭多了就没有了,他摸了一下肿胀疼痛的眼眶,再也挤不出一滴眼泪。


    一名沧澜宗弟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混乱焦急道:“耀……耀公子找到了,在祠堂!”


    祠堂内一片赤红,鲜血躺了满地,飘荡的黄色垂幕内,隐约显出一个端跪在蒲团上的人影,人影高昂着头,举望着他面前一座神龛,胸口掼入了一柄银白色长剑,长剑穿身而过,背后尖端淋淋漓漓地往下滴着血。


    场面妖邪诡谲至极,耀酌喉中咕噜了一声,嗓子艰涩发不出完整的音节,面前场景在一寸一寸破碎,但他却清晰地看到了那人的脸,不是旁人,正是自己。


    “耀酌!”蓝渔哭嚎出了声,跌跌撞撞冲进了祠堂。


    “救不活了吧?”


    “失血太多了……”


    “耀府这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死法是神罚吧?我记得一百年前有家仙门被屠门,他们少主也是这样。”


    “低头见苍生,抬头见神明,多半是不敬鬼神。”


    “胡说八道什么!没话说就闭嘴,罚神之战后,神明全陨落了!”


    耀酌伸手扶住了门框,他身体颤抖几乎站不住,一抹白影落在了台阶上,旋身便入了祠堂,堂内瞬间只剩下叠声恭唤“尊者”的声音。


    数十名无极门弟子紧跟而至,握剑候在了院内。医修颤颤巍巍回话,“筋脉俱损,内脏皆碎,恐怕没救了。”


    “谁说没救了!”容繁冷硬的声线从身后传来,“只要有一缕残魂在,就能救!”他手心浮出一枚莲瓣状鳞片,柔和的光晕完全笼罩住了谢玦。


    银剑被逼出体内,身体上的伤痕缓慢愈合如初,最后,莲心鳞纳入了谢玦眉心,在额头上幻化成了一枚妖冶的赤金莲花钿。


    容繁弯腰将谢玦从地上抱进怀里下令,“耀府所有事务,暂由无极门接管,等你们公子醒了,无极门会转交给他。”


    无一人有异议,全部恭敬从命。


    第37章 信任


    苏译将放在桌面上的留影珠拢进了袖中, 认真凝视着白释问,“帝尊看完了,便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白释轻摇了一下头, “没有。”


    苏译似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并未失望,眨了眨眼问, “那帝尊猜猜, 我告诉你这些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白释低眸看向苏译的眼睛, 眸色明亮, 并无祸心或恶意,停顿了许久才道:“我想你是有的,什么目的?”


    苏译从座椅上起身后, 缓慢地蹲在了白释脚边, 他仰头温和道:“帝尊,两百年的时间并不短,不论是仙门还是魔界都有很大的变化,对于任何一个人的态度也都在随着时间更改, 包括你。”


    白释神色微动,“什么意思?”


    “耀府屠门仙门怀疑是你。”


    白释下意识攥紧了手指问, “为何怀疑是我?”


    白释的茫然之色不似作假, 苏译缓了口气继续道:“除你之外, 没有人能一夜之间几乎屠尽耀府满门, 还能从无极门掳走耀府公子, 你若一直困在妄生秘境里不曾出来, 这件事也只能止步于谣言, 但现在你出来了。”


    白释蹙紧了眉, 像是不能理解, “只是因为这个吗?”


    “不止。”苏译道:“先魔帝耀魄是被帝尊斩在奉天剑下吗?”


    苏译的话题虽然跳的快,白释却仍旧没有犹豫道:“是。”


    “师祖为何杀他?”


    “罪孽深重。”


    苏译半蹲在白释面前,是一个弱势甚至虔诚的姿势,但这句话却问得逼人,“只是因为罪孽深重吗?还是为了罪诏?”


    “仙门千年间若问谁已修到陌路,最想成神,除帝尊之外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所以三百年前转罪阵一出世,仙门内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师祖你。先魔帝已经答应将罪诏还给仙门,是帝尊斩杀了他,不但引起了仙魔之战,而且你就此连同罪诏一起消失,即使有人说你进了妄生秘境,但没有一个人可以证实,百年后,耀府打算说出当年转罪阵的真相,却无辜满门横死。”


    白释眼帘微垂,他就这样沉思了许久,抬手握住了苏译的胳膊,欲扶他起来,“我知道了。”


    苏译按住了白释的手背,保持着半蹲姿势不变,近乎执拗地问,“师祖就没有什么要说吗?”


    白释倒不强迫他,他不打算起身,白释便由他去了,道:“某些方面来说,有一些确实是事实,我不知从何处开始解释,也不欲解释。”


    苏译倏忽之间却是笑了,“我不清楚师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弟子告诉你这些,也并非是强人所难的问询,实话说,不管是转罪阵还是先魔帝,还是耀府与我都毫无关系,弟子只是希望师祖能对如今的仙门和魔界有所了解,知道自己的处境,能够多些防备与警戒。师祖知不知道,这些天,我若想对你不利,早不知道得逞了多少次了?”他在白释抽回手之前,反手就掐住了他的手腕,竟似不悦地抬头问:“你对我就这般不设防吗?还是说,换任何一个人只要能叫你一声师祖,你就能这般全然信任?”


    苏译指尖的力道并不重,白释稍用力便缩回了袖中,道:“我猜测到你有目的?”


    “既己猜测到,为何还信我,我刚给你所看,对你所说,亦可能也有假。”


    白释道:“我知道,但我想作为人,即使想修道成神,目的也不是为了对所有事情都洞察明晰了如指掌,那并非我所求。”他道:“你可以对我不利,便当是我的劫,我认了。”


    苏译的手心几乎要掐出鲜血来,才勉强维持面上的无恙,“如果师祖全然信任的人,欺你骗你伤害你,你也认吗?”


    白释道:“认,那是他的错,并非我有错。”


    “可……”苏译哑声再次问,“可那个人若利用你的信任伤害你在乎的人呢?师祖也能认?也能毫无所谓?”


    白释想了很久,道:“即使如此,信任本身也当无罪。”


    “不是这样。”苏译急声道:“不是任何事情都是除了对就是错,不是这样分明的。”


    “我知道。”白释侧身,转过了视线道:“我不愿揣度怀疑,这仅仅是我的处事准则,任何人都可以有自己不同的准则,起来吧。”


    白释的语气平静冷淡,苏译缓了一口气道:“师祖是不是对弟子蛮失望?”


    苏译站起后,便需要白释仰头才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两人之间气氛逐渐凝重诡异,白释抬了一下手,并没有触到苏译,便收了回去,略微茫然道:“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与师祖相对,弟子似乎做什么,都会落于世俗。”苏译的心上像压了一团棉花,不沉重却也憋闷至极,他纠结折磨了那么多天,才说服自己不该对一个帮助过自己那么多次,甚至是自己师祖的人有欺骗和隐瞒,他今日几乎把话全部说开了,白释不论有怎样的态度,他都能接受,但绝对不该是这样。


    白释道:“你觉得我的处事便对吗?”


    苏译愕然半刻,才摇头否认,不论如何他都无法接受对任何人都毫无芥蒂的全然信任。


    “既如此我有什么立场对你失望,我只是对于很多事情辨不清楚,便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我明白了师祖。”


    “你不需要明白。”白释见苏译就打算转身离开,近乎焦急开口,“苏译,我的话不是金规玉律,你没有必要接受明白。”


    苏译顿住了步子,他花了些时间平复好凌乱的心绪才重新返回到了座位上,认真道:“师祖,弟子走到至今,自有我的认知和坚持,但亦深知信任要比不信更需要勇气,你所说弟子并不觉得哪里不对,但我因畏惧怯懦,也确实做不到。”


    白释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有觉得畏惧怯懦或顾忌猜测有什么不妥,甚至从某一方面来讲它们不仅是人之常情,也弥足珍贵。”


    “帝尊这样觉得?”


    白释轻轻颔首。


    苏译道:“看来弟子自认这些天来对师祖有些了解,却原来还是误解偏多。”


    白释疑惑道:“什么误解?”


    苏译道:“弟子以为师祖待后辈应当严苛,品性规矩稍有差池,不惹你生气也当令你失望。”


    “不会。”白释道。


    苏译低头轻笑出声,“弟子忘记了,师祖其实对师父说过,于后辈并无期待,怎样都算好。”


    白释似乎是有些窘迫,“是这样,但不是这个意思……”


    “弟子这次明白师祖的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伴着轰鸣的雷声,裹着雨滴的狂风吹开了窗户,风雨全部灌进了屋内。


    “师祖,我去关一下窗。”苏译还没有走到窗前,地面突然开始震颤,白释手边的杯盏被震下了地面,摔得粉碎,白释脸色已变,抬头问苏译,“怎么了?”


    明明正当中午,窗外却乌云压顶,昏黑一片,只有偶尔的闪电在浓厚的黑云间闪出一刹光亮,极远的天际隐隐约约出现了一条黑线,迅速向前推进吞噬,海水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全部倒灌向了神女岛。


    苏译口齿间声音都有点咬不稳,“海啸!”


    客栈内传出急切呼嚎的奔逃声,脚步凌乱密集,互相推搡撞倒,混乱一片。


    苏译快速旋身到白释跟前,把刚刚自己仅一眼看到的场景告诉他,“除了海啸外,伴随海水涌进岛的还有海妖,他们藏身在水中,随浪潮伺机而动。”


    如果说只是海啸,如果善水运气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若海中还藏匿着大数量的凶残海妖,恐对任何人而言都将是十死无生。


    白释已经祭出了奉天剑,夺目的金剑浮在白释身侧,他起身走到窗前,举目遥望。


    高可百丈的巨大浪头,宛如庞大妖兽,遮天蔽日,完全笼罩在神女岛上空,随时会扑涌而下,将整个岛屿吞吃入腹。


    浪头之下人们无妄奔逃,跌倒被海水吞没,或被突然出现的海妖拖拽进水,瞬间只剩下一点血红。


    白释低声开口,“去。”


    奉天剑瞬间夺窗而出,飞至天幕的过程中剑身缓缓增大,足与那百丈浪头一般长度,似是岛屿之外有神衹执剑,奉天剑身金光流转,雷电跳跃,剑落浪断,骇人潮浪刹那化成千万雨滴,坠落人间。


    白释也已飞了出去,手中结阵,以奉天剑落之处为界,生生在神女岛上起了一道金色屏障,一边是汹涌扑撞的海水,一边是残垣断壁的神女岛,半截身体浸泡在水中的人们皆震惊抬头。


    奉天剑退回了一般大小,悬在白释上空,将连绵不断的金光汇进法阵,一起维持着屏障的稳定。


    被截在另一半的海妖像是忽然没有了控制,不再继续隐匿,全部显了出来,冲扑向了白释。苏译一刀飞掷而出,掼穿了一只齿牙就要碰到白释衣摆的海妖。


    海妖半人半鱼,全身覆盖生锈的青铜鳞片,一张脸上辨不清五官,只能看到一道开到耳根的巨口,口内无舌,生满高低起伏的密结齿牙,所以无声不会嘶吼,随浪潮而行,极难被发觉,一但被他撕咬住,绝对没有松口的可能,最轻也得断条胳膊或腿。


    苏译落到白释身旁,从已经毙命的海妖额头抽回杀生刀,迎面便于更多的海妖厮杀在了一起。


    雷声不停,雨越下越大。


    逍遥携了一众耀府弟子,全身湿透,握剑也加入了这场战局。苏译又将离白释较近的一只海妖拦颈斩杀,逼近到逍遥面前,“他我能护,不需要你管!护送岛上所有人离开,这结界维持不了多长时间。”


    白释面色沉静,实在是看不出来他维持这屏障,是费力还是不费力,逍遥的视线在苏译手中握的杀生刀上犹豫了一下,又转头看向正上空的奉天剑,迟疑不定。


    苏译心下朗然,奉天剑这么大阵仗,想不认出帝尊几乎不可能,他退回到白释身后,解下了异行换貌的术法,显出自己真实的样貌,暗红宽袍,黑发金冠,容貌昳丽到了极致。


    虽已猜测到几分,但猛然确认,逍遥还是震惊不易,“苏……廖生魔尊!”


    话音未落,天边成百仙门弟子御剑而至,以莲山君为首,另有两位仙君分列两侧 。原本昏暗的天色,被他们手中法器与身上光辉破开了一道曙光。


    苏译攥紧了杀生刀,仰头讥讽道:“你们无极门这速度是越来越感人了,再来迟些,就可以给着一岛人挂白幡了。


    虚壶仙君沉声开口,“你蓄意跟在帝尊身边,是何目的?还不即刻从帝尊身旁离开,今日还能饶你一条生路。”


    苏译并不理会,转身很轻地唤了一声,“帝尊。”


    白释灵力消耗巨大,勉力维持屏障,几乎不能分神,但听到苏译的声音,还是下意识侧头看向他。


    苏译身上亦有伤,但因为穿着红衣,看不太明显,如今突然纵跃向上,才能看见有淋漓的鲜血顺着袖口滴进了水里。


    天边有人着急呵斥,“阻止他,不要让他拿到奉天剑!”


    苏译的手指已经触到了奉天剑剑柄,剑身上游走的万千雷电全部涌进了苏译体内,金色屏障再也维持不住,应声而碎,奔涌的海浪没有结界阻挡,再次以毁天灭地之势吞扑向了整个岛屿。


    那样浩瀚的雷电之力,苏译感觉自己像是受到了一场绝无生还可能的雷劫,剑柄脱手,他缓缓下坠,沉进了一片蔚蓝。


    第38章 悬剑


    呵斥与潮涌消逝, 四周逐渐变得寂静,苏译手心里握着一枚沉水珠,用尽了全力还没有捏碎, 头顶视线所及之处,却划开了一道光亮。


    有人同他一起坠进了海里,将他环到怀中, “苏译。”


    莫名的怒意完全压制不住, 苏译抬手便想将人推开, “管我做什么!”


    拥着他的人身体似乎有一瞬僵硬, 却并未说什么,而是覆住了他的手背,将沉水珠缓缓捏碎, 淡蓝色的光晕从碎开的珠子中散开, 汇聚成了一个透明泡泡。


    数条彩色游鱼顺着光亮围了过来,摆着尾巴亲昵地触一下泡泡,又迅速逃开。


    白释按着苏译坐在泡泡里,神色难得变得郑重严肃, “这里不还是外面,是秘境。”


    “我知道。”苏译摆开了白释的手, “帝尊怎知我不是有意进来?你明明知道进到秘境里有多难出去, 你还跟进来做什么?更何况我是因为觊觎奉天剑被反噬, 才跌进了秘境, 算咎由自取, 你不生气被欺骗就罢了, 还管我死活!”


    白释盯着苏译看了许久, 才道:“既是你有意进来, 便是我多虑了。只是奉天剑虽然无主, 但剑已生灵,脾性霸道,我想要完全控制它,也不容易,你勉强夺去,恐怕也很难为你所用,这种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


    苏译深缓了一口气,“帝尊,我不理解你,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你怎么能一点儿也不生气?”


    白释蹙眉道:“还是生气的,你不该抢夺奉天剑,致使结界破碎,如果无极门救助不及时,会造成多少伤亡。”


    苏译不依不饶道:“除此之外呢?”


    白释道:“我也不太能理解你,你为何如此执著我对你生气?”


    苏译破罐子破摔,“我骗了你,帝尊生气我能好受点。”


    白释叹气道:“我若不想被骗,没人骗得了我,我若想知道什么,也无人瞒得住我。”


    苏译怔愣半刻,“探魂入梦?帝尊的探魂入梦到底到了什么境界?”


    白释的瞳眸中有一刹金光闪显,他似困顿又似痛苦道:“我不愿触及的境界,与我所求之道背道而驰的境界。”


    苏译道:“背道而驰?与成神之路背道而驰?”


    白释见苏译面色奇怪问:“算是,怎么了?”


    苏译摇头道:“没怎么。”


    白释并不继续追问,有一只老龟随着鱼群游到泡泡跟前,音色苍老,“帝尊,他来了。”


    白释起身从泡泡里面跨了出去,对老龟道:“先带他离开这儿。”


    苏译毫无预料,着急仰首,“你要去哪里?帝尊。”


    白释道:“我进来亦不全是担心你,也有我的目的。”


    不及苏译继续询问,便有强大的声波从四面八方层层递过来,给了他答案,“白释,你竟然还会回来?”


    苏译感觉自己的鼓膜都要被震碎,每一个字都像回响在耳侧,游鱼群推着泡泡迅速往远处逃离,苏译抬眼已经看不见白释的身影,“刚刚出声的是什么东西?”


    青鱼小妖畏惧道:“鲲鹏。”


    苏译不明所以,“它是这秘境里的大妖,与帝尊有仇?”


    一群彩色游鱼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答,“不算有仇,帝尊还帮他挡过雷劫。”


    “只是之后他靠残杀其他妖族增进修为,被帝尊制止过多次,甚至打伤过,便有些不愉快了。”


    老龟叹气道:“帝尊在时,在这秘境里有帝尊压制,他倒也安生并未犯多少恶事,但自从帝尊离开秘境,他便大肆吞杀大妖,引发水患,搅得秘境生灵涂炭,不得安稳,如今幸是帝尊又回来了,不论是镇压还是除掉他,于这海里岸上的生灵而言都是好事。”


    小鱼妖连连点头,“对的对的。”


    “我们都以为帝尊出去了,就不回来了。”


    四周海水向一个方向汇涌,携带着珊瑚礁石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越转越大,宛如海中飓风,彩鱼群顾不得继续回话,惊慌失措地逃跑,但仍然有不少鱼族被卷进了飓风,瞬间吞没消逝。


    苏译心下骇然,有小游鱼边逃边哭啼着问:“帝尊能赢吗?”


    青鱼小妖驽定道:“帝尊一定能赢,帝尊不可能输。”


    小游鱼还未及舒缓神色,老龟忧虑道:“不一定,帝尊与他的修为差距并不大,而且这短短半年时间,他靠抢夺大妖妖丹,修为增进迅速,已经化鹏,不再算妖兽而是神兽了。”


    妖与神虽然一字之差,但却是云泥之别。


    数道强悍的攻击落在了海里,地动山摇,将眼前之地眨眼间便夷为平地,苏译即使待在泡泡里,身形也不稳当,被余波震的几乎摔倒,他看不到战况,更无法准确得知谁略胜一筹,但可以确定,这场战斗有断山平海之势,谁输谁赢,两方都不可能有人毫发无损。


    被推着离海岸越来越近,苏译越来越无法平静,他转身掐了一个诀催动泡泡往回返。


    老龟抬颈挡住他,已猜出他此举的目的,严肃道:“他们都是近千年的修为,不是我们可以掺和的。你年纪小,修为浅,即使去了,与老夫也无区别,都是帝尊的累赘。”


    小游鱼点头,“对的,帝尊分心护你还会更危险。”


    苏译毫不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我知道这些,但你们说那鲲妖已经化鹏,早已不同往日,而且师祖刚刚在外面损耗灵力巨大,他如今到底是以什么状况在迎战,谁能知晓?我放心不下,必须去看看!”


    小游鱼面色也变了,“帝尊在外面消损过灵力吗?那怎么办?”


    老龟阻止住打算随苏译再次返回的所有小鱼妖,强硬道:“当初要不是帝尊帮他挡雷劫,他百年前就身陨了,哪还有今日这些祸孽,帝尊即便不抵,与你们也没有关系,何必跑过去送死。”


    老龟的话未说完,苏译的眸色已经完全冷了下来,刀刃出鞘,虚虚一招,围拢在泡泡周围的鱼群便全部散开了, “和你们都没有关系,与我有关系。”


    游鱼群还想阻拦,苏译已义无反顾地向战况光波最盛得地方游了过去,老龟收回视线道:“要去便让他去,这秘境里本就不该有人族进来。”


    小鱼妖犹豫迟缓半瞬,也都停下了跟随的动作。


    苏译在翻涌的海浪和飓风中穿行艰难,一条庞大的鱼尾从海面直直拍到了海中,击起千仞白浪,“白释,你明明清楚这秘境封印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即使没有本座它也是要破的,何必跟我在这里耗了百年?如今好不容易出去了,还要再次回来。”


    白释声音平稳,“秘境封印毁坏,对这秘境里的万千生灵而言,算不得好事。”


    鲲鹏毫无耐心地动怒道:“本座管对他们是不是好事,本座只想不惜一切代价毁掉这封印,只想出去!”


    “冥顽不化!”


    “哈哈哈哈哈哈哈。”鲲鹏大笑出声,“本座说过甘愿向你俯首,只要我能出去,本座助你成为这三界之主,秘境内秘境外除你与本座之外都是蝼蚁,本座都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白释持剑站在海面上,金色光晕渡满全身,奉天剑上雷电嘶鸣跳跃,他缓慢开口,“既如此,我今日自当除你。”


    鲲鹏刹那间便收了笑声,低狠道:“白释,你之前帮我渡雷劫拼死救我,今日又要杀我,你不觉得矛盾吗?”


    白释道:“我当日帮你时你不该亡,我今日杀你是奉天命,你罪孽滔天,不容于世。”


    “你总是这么坚定清晰,但你真的辩得清对错吗?你当初若不救我,我也到不了今日天地不容的地步。”鲲鹏似是感叹道:“白释,你好狠的心,予救予杀全在你的一念之间,你若真成神,才是整个天地间最大的灾祸。”


    苏译被浪潮冲到了坚石上,目之所及之处,不是毁塌散落的碎石,就是刺目强大的蓝光与金光,苏译完全到不了白释身前,连稍微再靠近一些都难如登天。


    这里已经变成了一片战场,方圆百里除苏译之外,恐再无生灵。千年前神明全部陨落至今,这怕是最接近两神相战的一场殊死战役。


    不及苏译震撼,从海面上径直坠下来一抹白影,掉进了一片红色的珊瑚丛中,灵力余波从那人身下散开,汪洋肆意的珊瑚丛瞬间全部被震断,或化为碎末。


    庞大的蓝色鱼鲲紧跟着破开海水,俯冲而下,鱼鳍摆动间,便是万千海涛巨浪,“白释,你早灵力不支,却还说要除本座,简直不自量力,今日到底是谁除谁,还真不一定!”


    苏译握刀,在鲲鹏迫近到白释身前最后一刻,从侧面骤然出招,用整个身体挡在了白释面前,刀刃抵上鲲鹏庞然的鱼吻,竟真将鲲鹏逼退了一寸。


    鲲鹏看清之后,勃然大怒,“哪里出来的?竟然敢拿这么一把破刀来挡本座。”


    四周海水全部向苏译奔涌而来,施加在杀生刀上的威压强大汹涌,源源不断,甚至越来越强,鲲鹏嘲笑道:“蜉蝣撼树,以卵击石。”


    话音刚落,咔嚓一声,杀生刀上缠绕的白骨便碎裂了一根,震断的声音在苏译耳侧清晰可闻,威压与灵力通过杀生刀丝毫不落地全部传递到了他体内,断掉的并不仅仅是杀生刀上的白骨,苏译身体里的骨头似乎都在跟着一起碎裂。


    白骨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一根一根断裂,暗红古刀上也显出了一道明晰的裂痕。


    下一刻,海水扑涌而至,杀生刀应声而碎。


    鲜血不及从口齿间涌出,苏译便被海水吞没了,铺天盖地全是深蓝,他闭眼等待着身体砸向岩石或海底,或者只要鲲鹏再出一招,他都不需要沉底,就能立刻身陨毙命。


    他感觉自己等待了很久,或许也可能只是一刹,没有等到坚硬冰冷的岩石,却被紧紧地拥进了一个怀抱。


    苏译伸手触到了一片冰凉柔滑,白释一头的黑发不知何时变成了银白,束簪遗落,白发在身后随着海水漂散,唇瓣紧抿,一双瞳眸亦成了不可直视的纯金之色。


    白释一手将苏译紧环在怀里,一手向着鲲鹏缓慢抬起,天地间风云变色,黑压压的乌云汇聚到了上空,电闪雷鸣,在浓黑的乌云与闪电之间显出了一柄金光无垠的巨剑。


    奉天剑悬在鲲鹏头顶,白释低沉的声音在苏译耳畔轻轻落下,“降罪!”


    刹那之间,鲲鹏连逃跑抵御的任何反应都不及有,奉天剑急坠而下,掼穿了他庞大的身体,□□与神魂全部消散于天地,只留下最后一句不甘的咒骂,久久不息,“白释,天道无常,你不可能永远都对,奉天总有一日,也会悬在你的头顶。”


    第39章 涅槃


    “师祖。”


    环着苏译的手臂突然失力, 甚至松开了。


    苏译在白释松开的瞬间,反应迅速地将他反手回抱住,惊乱地呼喊, “师祖,师祖……”


    怀中的人那样轻,贴近他胸口的体温冷寒如冰, 甚至连颈项都没有了脉搏的跳动。


    “怎么会这样?”苏译将额头几乎都抵在白释的颈边, 不死心地一遍一遍确认, “师祖, 师祖你说一句话,你别这样……”


    他唤了许多遍,他叫不醒白释, 不知何时起, 已经泪流满面,声音哽咽,手指轻颤着抚过白释鬓角,苏译低下头, 想将身体里残余的最后一丝灵力全部渡进白释体内,护住他微弱到几乎没有的一点生命体征。


    可是失败了, 灵力渡不进去, 唇瓣相触, 唯余苦涩, 他绝望地祈求, “师祖, 你醒醒啊, 你告诉我, 我要怎么做?你这样, 我要怎么救你啊……”


    四周本该寂静无声,却从远处传来沙沙的声响,目之所及,便有几十只海妖向这边围拢了过来,一边迫近,数量还在一边快速增加。


    苏译重新捏碎了一枚沉水珠,将泡泡的结界加固,他环顾四周,拼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寻找逃出这场围杀的可能。


    除了杀出去之外,似乎再也没有其余的路,他收回视线,将额头抵在白释的冰冷的肌肤上,决绝偏执,“师祖,我即使死在这儿,你也不能尸骨无存,丧生于此。”


    他将白释背在背上,从泡泡中站了起来,杀生刀已碎,他再无武器,以血肉之躯对抗成群的妖兽,注定九死无生。


    但并非丝毫没有一线的生机,杀生刀本来便是他用前任廖生的臂骨所铸,前任廖生的骨血可以重铸杀生刀,他的也可以。


    自断一臂,于绝境处求一线生机。


    并不需要犹豫,这样的决定他做过太多次,可挥掌还没有劈到自己的手臂上,一抹刺目的金光从上空急落而下,停在了他的面前,周围的海妖惧于那骇然的雷电之力,纷纷往后退了数丈。


    古老的奉天二字便篆刻在剑柄处的剑身上,熠熠生辉。苏译对刚刚不久前触到剑柄时,身体承受过的雷电之力还心有余悸,他犹豫再三,才伸手慢慢地再次握住了奉天剑。


    柔和的灵力漫进了体内,如春风化雨,源源不尽,苏译已经做好了再次因为承受不住松手的准备,但没想到这次会是这样的结果,心惊之余道谢道:“谢谢。”


    苏译本以为他此生再也不会使用剑了,他自从离开青华峰,也再也没有勇气握住任何一把剑,可即使过去了许久,他刻意遗忘,剥离他与青华峰的一切。但再次握剑时,记忆里的一招一式仍然清晰如昨。


    时隔百年,他又一次真实地感觉到了丹田里元丹的存在。困了他许久,让他不能再增进寸步的心魔劫似乎也跟着一起解了。


    修为恢复,夔纹腾步进了一个全新的境界,魔族功法与仙门元丹亦能相辅相成。


    他耗费了大量气力摆脱海妖,找到海岸,举目是一片茫茫林海,郁郁葱葱,走近了似乎有一股逼人的潮湿寒气往人身体里钻。


    苏译松开了奉天剑,让他浮在自己身侧,而他空出手将白释抱在怀里,白释仍然没有丝毫气息与灵力的变化,他紧紧的抱着怀里冰冷的身体,甚至不太能确定白释还活着吗?


    他不愿再确认,也不愿意承认,只是近乎执拗地将人抱着。


    深谷密林中偶有野兽的低嚎声,脚底树根与灌木错综复杂,他走的艰难,荆棘枝叉划破了他的衣袍,甚至皮肉,血迹蔓延了一路,他能感觉到尾随接近的妖兽,喘息沉重染满血腥味。


    奉天剑突然向侧面飞出,在一只白虎妖兽还未及张口之前,揽颈划断了妖兽的颈项,白虎妖兽身体坠地的瞬间,□□与神魂全部消散不见,它重新飞回苏译身侧,剑身金光烨烨,纤尘不染。


    苏译听到地动山摇,其他妖兽踯镯不前,甚至往回退的脚步声。他并没有再往前走多远,找到了一棵参天古树,枝叶繁茂翠绿。


    他靠在树下,将白释拥在身前。奉天剑插进地面,几乎将整棵古树包裹,设下了一道透明结界。


    夜色沉重,只从繁盛的树叶间洒下几缕皎洁的月光,落在白释银白的长发上,触手的柔滑成了渗骨的寒,他将头轻轻埋在白释怀里,压抑坚持许久,终于哭出了声,“师祖,我错了,我不该进来,更不该偷取奉天剑,你不为护我,不是担心我也不会这样。”


    他抚着头发,几乎想将白释揉进身体里,呜咽道:“师祖,你给我一点救你的希望好不好?”


    他一遍一遍尝试,一次一次失败,不论是魔气还是灵力于白释都是毫无效果,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探知他的生命体征,清晰地感受着他在自己怀里,体温心跳逐渐消逝。


    他抱着白释在树下靠坐了许久,树叶落了他满身,在似乎已经尘埃落定再无希望时,他恍惚间感知到了白释很缓慢的脉搏跳动,他抓着这一点微弱的变化,几乎喜极而泣,白释的身体开始愿意接纳苏译的灵力。


    白释感觉自己似乎被人很紧的拥着,整个脑袋都埋在他的胸前,颈边的皮肤能感觉到很温热的湿意,那人的情绪很激动,但也很克制。


    他伸手缓缓抚了抚怀中柔软甚至是有些凌乱的乌发,嗓音嘶哑地制止,“别哭,别哭了。”


    苏译不知是这两日熬的,还是哭的,眼眸通红又憔悴,他小心翼翼地抓住白释的手,抬起头专注地看着他,像是确认又像是不敢确认。


    白释轻蹙了下眉,并不知道要怎样应对这般灼热殷切的视线,依着本能反应,轻轻地碰了一下苏译低下来的额头,温声道:“我无事。”


    苏译只怔愣住了一瞬,下一秒便熊抱住了白释,声音里满是一颗心终于落下的欣喜,“我便知道师祖定当无事。”


    白释被抱的几乎不能呼吸,他本该想阻止或推开,但这样的拥抱实在是太过温暖与真诚,苏译的欣喜传递给了他,他不自觉地笑了,安慰道:“好了好了,我无事,吓到你了?”


    苏译坦诚地点头,“是有些。”


    白释与苏译拉开距离,往后移了移,靠在树身上,侧头道:“我若灵力消耗严重,经常会如此,你不必害怕,稍微休顿一下,就能恢复。”


    苏译略略震惊,“经常?”


    白释回答的很耐心,一边思考一边道:“我以前也不太明白为何会如此,但现在,大概是猜测到了一点,可能因为我是灵体,肉身本来便是灵力所塑,若损耗过大,受创严重,会自行锁灵护体。”


    白释说的很自然,对他可能是灵体的事实接受的也很平静。他的头发很长也很柔顺,如今散发,侧身依着,整个人几乎被白发笼着,五官被隐在阴影里,不近人情的冷漠被消减,甚至透出一份很浅谈的温柔,瞳眸早已恢复了曜石般的漆黑,但头发依旧还是银白。


    苏译下意识伸手碰了一下,白释这次竟很反常地没有阻止他的动作,苏译竭力克制着问,“那师祖的头发呢?是因为这次比往常损耗都严重?”


    “不是。”白释摇头,“早便白了,以前一直是幻术,与这次并无关系。”


    苏译喉结滑动,眸色变了几变,才将胸腔中莫名涌起的情绪压下去,他感觉白释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能接受,但这样的接受和不在乎,让他有些难受。


    他得寸进尺般,问:“师祖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执意要进秘境吗?不管怎么说,没有我不计后顾一意孤行,师祖也不用经历这一遭?即使师祖现在性命无忧,可毕竟也曾命悬一线过。”


    白释凝视着苏译,皱紧了眉,他很多情况下不太能理解苏译的所思所为,缓了口气道:“你想说可以说,不想说也无碍,这个并不重要。”


    苏译仍坚持道:“师祖只要问,弟子便告诉你。”


    白释顺着他问,“为什么?”


    “为了罪诏,师祖知道罪诏吗?”苏译道,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白释的神色变化,他已经确定罪诏确实是在帝尊身上,可他并非没有找机会寻找过,但也确实没有找到一点线索,只是现在他看着白释已经恢复漆黑的瞳眸,有了另一个大胆甚至疯狂的猜测,仙门魔界为了找寻罪诏,几乎把一切能找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可至今无人知晓罪诏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是神器,是一段卷轴,一本书,还是说根本都不是,而是一个人。


    灵化人形艰难异常,甚至是天道所不容许的,可即便如此,也并非没有先例,更何况若真是神器,一切不可能便皆有可能。


    白释思考道:“听说过,但你为何要找它?即使找,也不该进秘境来寻?”


    苏译稳住表情,温声问,“帝尊只是听说过,没有见过吗?据传说罪诏原本是在前任魔帝手里,可魔帝陨落后,罪诏便随帝尊一起消失了。”


    白释驽定回道:“罪诏并不在耀魄手中,是谣传!”


    苏译了然道:“这点我也猜测到了,罪诏也不在魔界,可仙门跟魔界要,我们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和态度。”


    白释沉默了许久,想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后果,道:“是无极门跟魔界要吗?”


    苏译摇头,“准确来说,是整个仙门。”


    “所以你不惜抢夺奉天剑,让自己众目睽睽之下跌进妄生秘境,只是为了向无极门表明魔界也在协助仙门竭力寻找罪诏,罪诏并不在魔界。”


    苏译朗然道,“差不多是这样。”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白释道:“不过之后或许还会有其他理由,弟子突然并不希望仙门拿到罪诏,找到也不行。”


    第40章 鸟巢


    “弟子倒有些好奇, 罪诏一事,仙门趋之若鹜所有人几乎都在找寻,帝尊怎么似乎对它一点儿兴趣也无?”


    白释道:“罪诏也算是神器, 不属魔界,也算不得属于仙门,如此大费周章, 非得给它争个归属出来, 本便没有什么道理。”


    苏译眸中似有讥讽, “不说神器, 一座城池,一条河,即使一花一草也是要争个归属出来的, 若所有人都明白万物无主的道理, 会少很多纷争。”


    苏译起身,拢了拢身侧的树叶,将绿叶铺平,又解下外套盖到白释身上, “师祖刚醒,其他事情等你恢复些再说, 你再休息会儿。”


    白释低头看了一眼膝盖上赤红的外袍, 有片刻迟疑。


    “对了, 师祖。”苏译补充道:“师祖是灵体的事情, 除弟子之外不要对任何人说。”


    “并没有人敢来直接问我。”


    苏译闻言, 整理叶子的动作有片刻僵硬, 他回头, 见白释保持着动作一直未曾变, 很专注地看着他忙, 他似被噎了一下,“那也挺好。”


    白释并无睡意,看苏译用叶子在傍边铺了一张绿油油的床出来,似乎觉得神奇。苏译手臂有伤,是杀生碎裂时跟着被灵力震伤的,算不得严重,他没有处理也没有刻意隐藏,便被白释看出了不妥,“你右手怎么了?”


    “老毛病。”这话也并不假,他真真的右臂很早之前便被廖生砍断了,如今的右臂是生骨花重生,毕竟是外力重生的手臂,再怎么适应,也不可能没有一点点的差异。


    看出苏译不愿多说,白释也不继续追问,转了话题道:“你的杀生刀呢?可还在,给我看看。”


    苏译皱了下眉,“师祖刚醒,还是不要动用灵力得好。”


    白释已经向苏译伸出了手,“只是查看一下无碍。”


    苏译犹豫半响还是祭出已经断成三节的杀生刀,接到白释手里。


    刀身上缠绕的白骨已经化成齑粉,消散不见,也没有了萦绕不退的魔气,如今在白释手里的杀生刀,就是最普通的三段黑铁薄刃。白释的指尖抚摸过刀身,刚将三段残刃组在一起,刀身上突然爆出一股黑色力量,白释毫无预料,竟然被这股古怪的力量逼得使出灵力阻挡。


    “杀生!”苏译也没想到会突然有这样一幕,他着急扑身,一掌将已经浮到半空的杀生刀击回了地面,杀生刀落地重新断成了三节。


    他心跳未平,便听到旁侧白释极为低沉的声音,“手腕给我。”


    白释明显有愠怒的前兆,相处这么久,苏译第二次切实感觉到白释不容丝毫反驳拒绝的威压,“师祖。”


    不给苏译拒绝的机会,白释抬手已经准确抓住了苏译的手腕,他被拽着,几乎半跪在了白释面前。


    “你已修炼到六缕魂识,可如今体内只有三缕,还有三缕呢?”


    “我寄在了杀生刀上。”


    “你可知杀生刀能够吞噬魔族魂识?”


    苏译依着白释的力道,靠近到他跟前,乖顺地承认,“知道。”


    白释拧眉问,“既知道为何还要如此做?”


    苏译把自己的手腕从白释手指下抽回,道:“我控制不住杀生刀,不以魂识为饲,便用不了它。”


    “魔修魂识何其重要,想要修成真魔,七缕魂识一缕都不能少,若少一缕,再怎么修,也没有修成的可能。而且就算你以魂识做饲,杀生刀的真真威力你仍是连十成一都未必使得出,就算想要用它,也不该尝试这样的方法。”


    苏译轻声接道:“弟子以后不用了。”他微垂着头,白释看不清苏译脸上的表情,但莫名觉得有些颓然和落寞,他缓了一口气,手掌抚在了苏译的发顶,道歉道:“对不起。”


    苏译仰眸看向白释,有片刻的不可置信和懵,“师祖何故突然道歉?确实是弟子不该用这种邪魔歪道来控制灵器。”


    他在魔界许久,并没有人会管他用什么方法增进修为,但如果还在青华峰,渊和知道,免不了还要再被逐出师门一次。


    白释道:“我想你应该有不得如此的理由,只是以后别用了。”


    苏译自嘲般否认,“所有理由和苦衷都是借口,做了就是做了,也没有人逼我如此做,弟子很早之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白释察觉到苏译眸底极为浓重的偏执之色,他微蹙了下眉,不论修仙修魔,大忌都是对于某事过于执著,走向极端,他本该劝告一句,但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怎么说。


    苏译抓住了白释放在他发顶的手,往白释跟前凑近。


    白释身体僵硬地任苏译把他抱了个满怀,听他闷声道:“师祖与师父很像,但又完全不像,若师父还在,与师祖定当是仙门中最令人艳羡的师徒。”


    白释无奈叹气,“与我眼中,你与渊和并无不同,修仙修魔也无区别。”


    天幕繁星闪烁,月色皎洁,白释将苏译往怀中揽了揽,“睡吧,别想这些了。”


    黑夜中苏译的眸子明亮,“嗯,师祖以前在秘境,住在哪里?”


    白释半梦半醒间,迷糊糊糊地回答,“你若想看,我明日带你去。”


    苏译将下巴靠在白释的肩膀上,在月光下,他清晰地看见缠绕在他的手腕上,那条鲜艳的红线,慢慢消失褪色。


    他牵了下唇角,没有意外之色,似乎早已在意料之中,唇瓣擦过白释的白发,近乎低喃,“师祖,弟子大逆不道的罪行,似乎又多了一条。”


    *


    山路很是崎岖,两侧都是高树和灌木,正值初秋,漫山遍野一片金黄,苏译随白释走了许久,才看见不远处的高坡上,出现了一座简陋的茅屋,夕阳从树隙间洒下来,整座茅屋都被浸在暖红色的晚霞下。他们二人踩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还没有走近,从茅屋后面突然飞出了一只巨大的灰鹰,面前本就简陋至极的茅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坍塌成了一堆废墟。


    苏译被击起的灰尘,呛得往后退,下意识往白释身前挡。


    灰鹰本来极为激动地在往他们二人近前飞,听到声响,猛然回头便无可置信地愣在了半空,它看了看茅屋,又回头看白释,如此来来回回几遍,才敢确认茅屋确实因为它没有控制好起飞的力度和方向被震塌了。


    尾随了他们一路的松鼠兔子全从山林间显了出来,有的原本藏在草丛里,有的隐在树叶间,这时都好整以暇地往这边探头望。


    苏译感觉白释似乎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灰鹰转身一头便扎进了背后的废墟里,底气十足道:“啁啁,没事帝尊,俺很快就能重新给咱搭起来。”


    白释并不见恼,似乎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他熟练地边往近前走,边弯腰捡起了散落一地的茅草。


    苏译看他的样子,倒是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他走到白释跟前,将他怀里的茅草接了过来。


    白释盯着他看,表情有些茫然。


    苏译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笑来,“师祖旧伤刚愈,我来帮忙把茅屋重新搭起来,你休息一会儿。”


    白释思考了半响,认真道:“我无事,不必如此。”


    苏译语气里带了些哄的意味,道:“弟子知道师祖无事,便当是弟子孝心,好不好?”


    白释还想拒绝,苏译已经先他一步拉着他坐在了一旁天然的一块圆石上,在弯腰起身时还顺手将沾在白释衣袍上的稻草拍干净,“弟子既在,这些事便无需师祖来做。”


    “苏译,不必如此,我……”白释的话还没有说完,旁侧突然显出了一个尖嘴的毛茸茸脑袋,“帝尊,这人谁啊?”灰鹰拢翅蹲在白释与苏译中间,从头到脚将苏译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疑惑问道。


    苏译没出声,同样侧头看向了白释。


    “弟子。”白释并不犹疑。


    这个答案苏译却并不满意,他跟着便略显委屈道:“只是弟子?”


    白释顺口便斥道:“莫要胡闹。”


    灰鹰从苏译身上收回视线,怅然般自顾自嘀咕,“又来了个狐狸精,帝尊的体质是真招狐狸精。”


    苏译磨了下后槽牙,笑眯眯地将灰鹰与白释隔开,问:“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


    灰鹰不假思索道:“你当俺在夸你。”


    苏译微微弯唇,“晚辈恐怕做不到。”


    灰鹰乌黑明亮的眼珠非常快地转了好几圈,似乎觉得很难办,最后破罐子破摔道:“俺没别的意思,你要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俺去重搭茅屋了,没时间和你多说。”


    白释的声音适时地响起,“苏译,秘境妖族的交流体系与人族并不完全一样,你费心适应一下。”


    “好,师祖。”苏译应道。


    第一遍重建茅屋,苏译并没有帮上什么忙,直到眼睁睁地看着眼前出现的茅屋,越来越诡异,越来越像一个巨大的鸟巢,苏译实在不能再继续放任下去了,他严肃地对灰鹰道:“前辈如果希望最后建成的……”苏译又看了一眼,艰难道:“屋子。帝尊可以住,晚辈建议再拆一遍,我来。”


    灰鹰扇着翅膀,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诚恳地问:“这个不能住人?”


    苏译笃定,“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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