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意其实没有生气。
他只是突然觉察到一个事实:
车厢内的世界并不属于他。
他不懂什么双陆棋,也从没玩过什么叶子戏、鼎棋、斗草……甚至连什么是三拳两胜都不知道。
然而这些他听来陌生的名词,却在别人口中如此寻常。
寻常到仿佛理所应当。
他想起那天晚上,望着少女柔软明媚的身影,从心底生出的莫名情绪。
那时他说:“你和我很不一样。”
可具体不一样在哪,他自己也给不出答案。只知道她从头到脚,从眼睛到发丝,都淌着和他不一样的东西,他从未见过,也不敢设想。
然而今时今日,他好像有了答案。
……他大约真是个怪物。
-
这一日,车队进入潭州境内。
傍晚,众人落脚客栈做修整。
李常意躺在昏暗的床帐中,罕见地在发呆。
房内的天光已经很微弱了,桌椅轮廓模糊成一团,角落油灯沉默地立着。
但薄薄的一层楼板之下,却是另一种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楼下在划拳。
声音中有人尖锐、有人兴奋、有人起哄,但被楼板一筛,都变成了闷顿的嘈杂,如飞蚊嗡嗡般,不太分明。
就在这时,“笃笃——”
两声极为清晰的敲门声。
犹如一柄割开水面的锋刀。
李常意视线微凝,几乎立刻知道了门外是谁。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人。
明明看起来脆弱得一折就断,却奇迹般柔韧、蓬勃。
她敢在他恶意满满的时候,捅他刀子、给他下蛊、和他谈条件,也敢直视他的眼睛,用柔柔的话语说“喜欢”。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李三七,你醒着吗,快开门呀。”
许是久不见回应,门外的声音有些急了,叩门的力度也随之加大几分。
李常意吐了一口气,终于起身,缓缓拉开门扉。
少女抱着棋盘,站在灰暗的长廊上。
藕荷色的裙子被染成暗色,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她越过他,看了眼屋内,不由嘟囔道:“你怎么总是不点灯啊。”
李常意抿了抿唇,没说话。
她便走进屋内,径自把灯点燃。
耀眼的烛芒以此为圆心,顿时辐射向四周,连他所在的角落也不禁被这光线浸入,显得温暖了些许。
楼下仍是人声嘈嘈,楼上烛光寂静。
李常意望着她收起火折子,终于出声:“你不和紫金堡那些人一起吃饭吗?”
“我吃完了才上来的。倒是你,只吃了一碗汤饼,能饱吗?”
李常意:“……我不饿。”
“既然不饿,那咱们来下棋吧。”
她笑盈盈地,啪嗒一声打开棋盘,“说好了要教你下双陆棋,不能半途而废。”
李常意:“……我没说要学。”
“可是我想教你,想和你一起下棋玩。我都问贺公子把棋盘借来了,你就学一学嘛!”
李常意:“……”
他一声不吭,慢吞吞走到少女身边,坐下。
女孩便弯着眼,心情很好的样子,把棋盒推给他:“给,这是棋子,早上和你说的那些规则,都还记得吧?”
他向来过目不忘,那些简单的规则,自然记得。
李常意捡起棋子,按照早上学的规则,一颗一颗摆好盘。
丝毫不错。
女孩便惊讶地望向他,眼眸圆圆,鹿似的:“李三七,你记性居然这么好的吗!”
她是真的把李三七叫顺口了。
李常意抿唇,也懒得再纠正,只道:“该扔骰子了。”
两人各自抓起一颗骰子,同时抛落,他的点数大,是先手。
不过先手虽然占优,但双陆棋也并非全靠运气,还有“占窝”“弱棋”“撤兵”等规则,双方博弈亦是讲究战术。
一局下来,整盘游戏规则总算被女孩解释透彻,己方也凭微弱优势赢得胜利。
二局开始,女孩便不用再分心引导,攻势变得生猛,与此同时,题外话也变得多起来:
“李三七,你记性这么好,那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吗?”
李常意瞥了她一眼。
她的衣裳颜色,本来就不多,无非粉、黄、青三种色系,还都是浅色。随口一蒙,便有三分之一的正确率。
但面对少女满含兴趣的眼神,他还是老老实实回忆起他们初见的情景。
第一次见面,是在青州树林中。
那时他收到暗堂消息,温神玉被赤月教所盗的谣言,乃是元丰山庄放出来的。
他早便怀疑,东方鹤背后还隐藏了更深之人,如今蛇露出尾巴,他自然不能放过一探究竟的机会。
谁料路上被飞鹰寨一行二十五人设伏,他虽勉强脱困,却身中奇毒,意识昏沉之际,只能勉力将肩头毒箭拔了出来。
再度清醒,便瞧见一人正拿刀刺他,他立即翻身,扼住那人的脖子。
至于那人的样貌、穿着,他意识浑浑噩噩,完全没有在意,只依稀感觉到,被他扼住性命的,似乎是个女子。
可这女子好像没有内力……
他略微迟疑了一瞬,竟叫她寻到时机,一针反制。
二度清醒时,他便已经明白,那女子并非要杀他。
他被拖进了一个山洞,而挽救他性命的女子,正蜷缩在角落,和衣而眠。
他也在这时,才注意到她的样貌。
白皙、明丽,平心而论是个漂亮姑娘。他向来对他人容貌不甚敏感,红颜枯骨,一刹之间而已。可那日不知怎的,竟觉移不开眼。
他注意到她的唇珠生得小巧而饱满,也注意到她耳垂下生了一颗朱色的小痣,更注意到她浅黄色绣着迎春花边的衣裳沾满了泥泞,仿佛一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嫩生生的萝卜……
“问你话呢,怎么想那么久?你不会忘了吧?”
少女一副“你居然记得棋子摆盘都不记得我穿的衣裳”的委屈口吻。
李常意回神,淡声说道:“你穿的浅黄色衣裳,迎春花边,发带也是浅黄色。鞋子原本应该是月白色,绣着云纹和一些别的纹路,但是沾了很多泥,看不清楚。”
他越说,少女的眼神越亮,到最后竟是连棋也不下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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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连这些都记得?!”
她把棋盘推到一边,仿佛发现了什么更好玩的游戏,兴致勃勃考问起他。
“那,我再问你,我们在驿馆里,吃的第一顿饭,都有什么菜?”
李常意:“炖鸡、炖鸭、腊肉、腊肠、香椿、萝卜干、咸菜。”
“……!还有,还有在原城,那个元丰山庄的少主来找我给他爹治病,端了一盘金子,那盘金子总共有几锭?”
“三十六锭。”
“我们在普华寺摆摊的最后一天,被衙役打断之前,看了多少个病人?”
“十九个。”
少女的问题越问越刁钻,有些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问到最后,她总算信服了,杏眼里盈满亮色,惊叹道:“你竟然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太厉害了!”
李常意平静回望她。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反而觉得这更像一种诅咒。
他的人生阴暗、腐烂、不堪,几乎没有多少能称之为“美妙”的记忆。
可这些记忆却毒疮般深深根植于他脑海,细节、深刻,无时不刻不像一柄刻刀,切出丑陋脏污的脓液。
……她真奇怪,怎么会觉得他厉害。
……她怎么会喜欢他。
“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李常意被一语拽回神思。
少女犹疑地看他,指尖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脸。好似一块毫无自觉的嫩豆腐。
李常意偏过头,硬声说:“没有。”
少女便缓缓放下手指,犹疑的神情却并未消退,反而蹙起眉:“李三七,从早上开始,你就有些不对劲……”
她声音柔柔,近乎引诱:“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大约真是受了蛊惑。
他眼睫微抬,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如被安抚外泄的水流,一句、一句,说:
“我与你,不是一路人。”
“你当真喜欢我?”
他说:“情蛊,当真只对中蛊之人有效吗?”
女孩被他接连问得得怔住。
片刻后,她眉头轻蹙,明亮的眼眸不闪不避捕住他。
“我的感情,我分得清。”她说,“究竟是被莫名其妙塞进来的一段情绪,还是从我心里面长出来的东西,我分得清。”
她顿了一下,深吸了口气。
“那你呢?你能分清楚吗?”
“……”
“我困了,先回去了。”女孩垂下眼,撩起裙摆,转身朝门外走去。
李常意动了动唇,想留住她,可自己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确实不如她。
他分不清。
起初一切还有迹可循。
觉察到那不属于自己的情绪波动后,他会慌张、会恼怒、会觉耻辱,有时恨不能将那蛊虫从身体血肉里剜出来,好让自己重归正常。
可渐渐地,事情便不太受控。
清晰的界限不再分明。究竟哪些感情是情蛊催生的,哪些感情是出自于他的本心,他也无法分辨了。它们好似共生在了一起。
就像绕树生长的藤萝。
树生藤,藤生树,浑然一体,再难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