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天启宗戒律堂里人影稀薄。
今天守夜的执事胡风是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地上的瓷砖。
“程叔在吗？我有要紧的事！”
胡风的视线停驻。
匆匆闯入戒律堂的人身着入门弟子的常服，腰间束带微移，显得有些凌乱。
他的嘴角紧绷着，手里握的佩剑连胡风都探查不到等级。
最重要的是——那张和玄雷峰峰主袁令如出一辙的脸。
“想必是袁公子？程堂主外出历练了，我是守夜的执事胡风，您有事可以和我说说？”
胡风微微绷紧了身体。
戒律堂独立于天启宗众峰，负责维系宗内秩序，胡风虽然只是个执事，但也有金丹境初期的修为。
“有人要谋害沧珩尊者……我爹娘的传讯符箓没反应……”
袁不言的嘴唇微微哆嗦，想起方才做的预知梦——
元婴境尊者在暗灵力下毫无还手之力、天启宗满门覆灭、血流成河……
恍若……人间炼狱！
*
飞剑凌厉破空，深入墙壁三分，磅礴灵气震得周围檀木案几湮灭成灰。
掷出这一剑的袁不言和身后的戒律堂众人都有些尴尬。
他们这般声势浩大，还毁了尊者的屋内陈设。
反观屋内两人，长身而立不染尘，男子平和、女子温柔，一片师严友恭的祥和氛围。
怎么感觉……他们才是要谋害沧珩尊者的人？
被众人以为“温柔”的许昭昭面色无虞，佯装出几分惊讶不解。
心里正在盘算把屋里人全杀了的可能。
她的视线一一略过闯入的人。
领头的同为漱玉峰的新弟子，她只在拜师大典上见过一面。
顾泱泱一眼便知此人只是炼气境的弟子。
看这架势，他是牵头之人。
她近日伤势有所好转，选择今夜杀容渊纯属是觉得天气不错，临时起意，又全程注意隐藏气息，阻隔外界的探查。
断不可能被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察觉。
事情越来越有意思了。
视线流转，身后跟的人她没见过，但看服饰便知来自戒律堂。
左右不过是些元婴境下的小孩子，无足轻重。
她的目光最终望回容渊身上。
除了这个位面治理治理署的疯子。
那人却没看向她，而是望向袁不言，一双眸子深沉，如无波的古井：“谋害？”
胡风心里一紧，暗道不好。
袁不言找上戒律堂的时候不说原因，只坚称有人要谋害沧珩尊者，他碍于对方的身份不敢直接忤逆，但内心并不相信。
那可是沧珩尊者啊！
天启宗十二峰峰主，灵根属性不尽相同，修为多在元婴境初期。
只有沧珩尊者一骑绝尘，不到两百岁就修至元婴境后期，和宗主不相上下。
修为每进一阶难如登天，下界已千年无人飞升上界，多少修士都寄希望于沧珩尊者能打破桎梏。
这样的人中龙凤，区区新入门的弟子，怎么谋害得了？
袁不言不知道胡风心里的弯弯绕绕，眸中热切不减：“师尊，您——”
话刚出口他又顿住。
这要他怎么说？
师尊您不是被顾泱泱谋害了吗？师尊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憋了半天，袁不言只磕磕绊绊吐出一句：“师尊，您……您和顾泱泱还好吗？”
方才破门而入的气势荡然无存。
此话一出，连顾泱泱都忍不住侧目。
她原以为这人有古怪，现在看来和容渊一样都是个疯的。
快毁灭吧疯子世界。
容渊却神情不变：“我今夜出关巡视，见此弟子修行勤恳，便指点一二。”
顾泱泱心中冷笑，但面上仍配合容渊，做出一副欣喜崇敬的模样。
容渊愿意替她打掩护，她也乐得配合。
闻名上界的魔域之主其实生得不高，在女子里只能算中等身高。
偏她身旁的容渊很高，顾泱泱才到他肩膀，衬托之下显得更加娇小，配上那双温润的杏眼，怎么看怎么无辜。
见袁不言瞠目不解，还欲说些什么，身后的胡风赶紧拦下，干笑着圆场：“尊者教徒有方，想必是有误会……”
容渊颔首，语气平淡，却让人听罢心生亲近暖意——
“许是方才演示时灵力波动过盛，辛苦胡执事跑此一遭。”
胡风一诧后连连称是。
沧溟尊者居然记得住他的姓氏！
饶是八面玲珑如他也不禁有些激动。
“袁不言，护师心可贵，但我无事，且惜时修炼、早日筑基。”
月光下，玉佛般的仙家尊者这次转向了袁不言。
他只抬手一挥，至纯的蓝色灵力溢出，深嵌墙壁的长剑就回到了袁不言手里，地面凌乱的陈设也恢复一新。
袁不言的脸颊隐约透出一丝涨红，心中对沧溟尊者的敬意更盛。
各峰峰主虽是众弟子名义上的师父，但闭关修炼、云游历练居多，不理俗务，也不常指导弟子修习。
峰内弟子修习多由专门的掌教负责，是以一般而言，峰主和弟子的直接接触并不多。
他自小崇拜沧溟尊者，想不到刚拜师不久，尊者竟能准确叫出他的名字。
这样好的尊者，绝不能被魔女所毁！
他警惕地瞪了眼一旁的顾泱泱，嘴唇嗫嚅半晌，还是没说出什么话。
他的预知梦从小就灵验，这还是第一次和现实不符。
被瞪的顾泱泱在心底冷哼一声。
容渊连理由都替人找好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来，又莫名其妙地走了。
屋内又只剩顾泱泱和容渊。
二人相对无言，顾泱泱率先向前几步。
她和容渊本就离得不远，如此一动就更近了。
“师尊替我遮掩，待我这样好，不如把命也给我？”
顾泱泱面露感激，杏眸灵动含笑，说出来的话却恶意满满。
“不是已经给过你两次？”
容渊挑眉，手指覆在自己胸口上，无声地提醒。
可能是和他离得太近。
她能闻到容渊身上若隐若现的香味——清甜的糕点香，分不清是桃粉瓜果，还是酥饴乳酪。
顾泱泱：？
修仙界的修士身上不该是什么雪松沉木、竹墨檀香吗？
糕点香像话吗？
她眸色微怔，但只是片刻，唇角又勾起恶劣的笑。
管他什么香！
手腕轻巧翻动，她干脆祭出一道火灵力将容渊才修复的器物摆设又烧了个干净。
修仙者大多只有一两种属性的灵根，但她作为使用暗灵力的魔修，可以随意切换灵力属性。
她顾泱泱不痛快，连路边的狗都要踢上一脚。
天启宗不喜奢靡，屋内陈设虽属上乘，但也并非难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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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的稀世珍宝 。
她杀不了容渊，还毁不了他的屋子吗！
“借由火焰催发的毒确实不错。”
容渊没躲，指尖朝燃烧的火中虚虚一勾，一个透明的光团就从火里飘了出来，在他手心凝成了金色的小球。
“礼物我收下了。”
他的声音含着笑，和刚才在天启宗弟子面前的语调平平不同，有点像是一只狡黠的狐狸。
顾泱泱也跟着笑。
瞧瞧瞧，她在火灵力里□□害容渊，人家还当礼物收下呢！
哈哈哈哈哈哈……呸！
被抓包的顾泱泱心里窝火，正要说点什么话呛回去，容渊的手就递了过来。
他生得白，指骨又长，小巧的玉灵瓶拿在手里，像朵绽开的玉兰花。
“这是回礼。”
顾泱泱没去拿，张口就是嘲讽：“你们单位的下毒都这么直白？”
她吸收了七个攻略者的时空之力，融合了那些攻略者走马观花的记忆，还对位面治理署知之甚多。
攻略她，对这些自诩正义的攻略者来说，不过是一份差事。
“下毒自然要隐蔽，我比较喜欢将毒融入无形的气体。”
容渊摇了摇头，好整以暇地看她。
顾泱泱脸色一变。
就知道那股糕点香有鬼！
和刚才在天启宗弟子面前的崇敬神情不同，此时的顾泱泱没了顾忌，喜怒不加掩饰，表情多了几分真实的生动。
看到预想中的反应，容渊唇角笑意加深，施加灵力打开了玉瓶：“但我没下毒，这是月魂草的汁液。”
霎时间银光浮动，整个屋子恍若盈满了流动的月光。
顾泱泱能感受到从瓶内传来的淡雅香气，只一闻就令人感到身舒心畅。
月魂草不亏是滋补魂魄的良药。
她在上界受了重伤，最棘手的不是身体，而是神魂。
神魂不稳，虽然暂时不影响其他，但会频繁让她遭受蚀骨噬心之痛，也无法随心调用从攻略者身上汲取的时空之力。
她此行下界，便是为了寻找下界独有的愈魂灵草，以此修补神魂。
容渊是来自位面治理署的攻略者，多半有所谓的系统帮助，知道她受伤并不奇怪。
月魂草虽然不能根治她的神魂，但也能有所缓解。
顾泱泱毫不客气地取过玉瓶，转身就走，再没讲话。
很明显，容渊走的是对她好、感化她的攻略路线。
来日方长。
死而复生有悖天理，容渊纵然有通天本领，又能再施展几次呢？
她期待亲自取他性命的那天。
—
薄云轻遮又兀自飘走，只留月光稀疏，从曲折窗纱中裂成几道清冷光影。
屋内只剩一盏烛火尚未熄灭，男人立于烛火旁，神情明灭不定。
他的手指细细摩挲着一个金色小球。
上面还依稀残留着顾泱泱的灵力气息。
像纯粹炽热的火。
只是没了完整的灵力包裹，绝命的毒药顷刻沾肤透骨。
指尖如同被千万蚁虫啃咬，疼痛中生成出细密的痒意，皮肤下隐隐渗出骇人的乌紫色。
容渊仍觉不够。
薄唇微张，金色小球与红润舌尖交汇，顺着食管蔓延向下。
体内腐蚀的痛苦排山倒海般席卷，他的眉眼稍霁，任由肉身生息被蚕食殆尽。
无声无息。
片刻后，男子再度睁眼。
夜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