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匿性横位
在芦苇荡子里头夹到的大鱼, 按照惯例统一交公,再由大队进行二次分配。
一般情况下, 就是妇女队长们组织能干的妇女一块儿腌好了然后晒干等到过大节会餐的时候, 再拿出来给大家伙儿一块儿吃。
但广大社员同志们一致认定,这条大鱼是奔着小秋大夫才上的船,所以他们得遵循大鱼的本意,将鱼分配给小秋大夫。
禾真婶婶还笑:“咱们杨树湾的鱼也认杨树湾人嘞。上回田里头的大鱼, 直接奔小胡会计怀里去。这回芦苇荡子里头的鱼,也冲着小秋大夫来呢。”
“那可不一样。”宝珍母亲在旁边煞有介事, “小胡会计那个是金牡丹自带了嫁妆,小秋大夫这可是人家送上门的聘礼。”
芦苇荡子里头的社员们笑得更加厉害了。
李红兵更是扯着嗓子喊:“哎呀, 小秋大夫, 你果然是我们杨树湾的媳妇儿。”
余秋囧囧有神,果然这点儿事情是广大人民群众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热点。
何东胜看她吃瘪的样子, 乐不可支,到底又顾忌着小姑娘家的颜面。
他立刻回过头呵斥李红兵:“老师上的课听懂了没有?今儿晚上我就考你。”
李红兵吓得不轻,立刻慌慌张张地撑着船就要逃跑。他还指着芦苇荡子,煞有介事的大喊:“哎呀, 好一条大鱼!”,试图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何东胜点着他的方向:“回头再收拾你。”
转过脑袋来,他又招呼余秋, “走吧, 赶紧回去洗脸换衣裳, 不然腥味又得熏到你了。”
余秋正嫌弃的不行了,闻声立刻抬脚往知青点走。
何东胜在后面拎着大鲤鱼,看她这副样子,拼命憋笑。
愤怒的小秋大夫扭过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幸灾乐祸的家伙,明明是他没有夹紧鱼,她这个受害者还没找他算账呢。
何东胜赶紧收敛笑容,煞有介事地强调:“我这是为你高兴呢,你前头不是一直愁不晓得应该送韩晓生什么礼物嚒。”
“是陈媛。”余秋义正辞严地强调,她娘家人的身份坚决不能改。
何东胜赶紧顺着她的意思:“对对对,是陈媛他们订婚,你就送这条大鲤鱼好了。你瞧瞧这可是红鲤鱼,又吉祥又喜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余秋有点儿犯愁:“这鱼能养到元旦吗?”
她到时候总不能送人家条死鱼,兆头实在太不好了。
吴奶奶端着盆出来,听他们说话只觉得奇怪:“你把鱼养到元旦做什么?到时候肯定养瘦了。”
余秋理所当然:“送给陈媛当订婚礼物啊。”
胡奶奶放下手上的盆:“那可得赶紧收拾好了,腌了趁着太阳好晒成鱼干,不然到时候他们可来不及吃。”
余秋大惊失色:“他们订婚啦,难不成我拿咸鱼干当贺礼?”
胡奶奶理所当然:“那可是,这咸鱼干蒸饭吃可香了。他们起码好几天不用愁没菜下饭吃。”
老人伸手接过大鲤鱼,美滋滋地给余秋报菜名,“正好,这清出来鱼肠、鱼子跟鱼泡晚上能烧一大碗菜。今儿你们可是有口福咯。”
她空着的那只手拉住何东胜,“你别走,一块儿吃饭。省得小胡吃个饭都不安生,又想着去找你说事。”
何东胜哭笑不得:“奶奶,我看小胡会计可真成了你亲孙子了。”
瞧瞧这偏心的,分明他才是胡奶奶看着长大的人。
胡奶奶就是笑:“那今晚奶奶也偏心一回你。”
可惜,生产队长显然没有被偏心的命。
胡奶奶的话刚落下,大路方向就响起焦急的脚步声,伴随着陈福顺气喘吁吁的喊叫:“小秋大夫!”
余秋转过头去回应:“怎么了?谁不舒服吗?”
陈福顺跑得满头是汗,一张脸涨得通红,说话都上气不接下气:“白子乡,白子乡有大肚子不好,求到咱们公社卫生院。他们说你回来了,又把电话打到大队部。”
胡杨接了电话就赶紧招呼人过来找余秋。
陈福顺结结巴巴说不出大肚子究竟怎么个不好法来。
余秋也不敢耽搁,赶紧抬脚起身。
大肚子有危险,稳妥的方法当然是将大肚子直接转运到条件更好的医院中去。
但是因为交通极度不便利以及缺乏救护车与相应监护条件的缘故,现在让大肚子转院,风险系数反而更高。
大肚子动不了,就只能动医生了。
何东胜看她往大路上走,也赶紧跟上:“我送你过去吧。”
县里头安排的渡船已经开走了,这会儿要去白子乡,只能他们自己撑船。
何东胜问老成根夫妻借了船,立刻竹蒿一点,小船顺风顺水的,在河里头走得飞快。
余秋却只觉得焦急,感觉时间被拉成了夕阳下的影子,长的叫人害怕。
干惯了产科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做瞬息万变,躺在妈妈肚子里头的孩子,情况实在太难讲了,上一秒钟可能胎心还是好的,下一秒钟宝宝就可能不行了。
白子乡电话居然都已经打到红星公社了,可想那大肚子的情况有多危急。
何东胜拼命地点竹蒿。小船仿佛跟太阳比赛似的,最后一道天光消失在地平线时,他撑着船抵达了白子乡渡口。
江县的卫生院基本上都临水而建,一来是交通便利,二来生活也方便。
余秋还是头回上白子乡,自不曾上过卫生院,不过何东胜倒是熟门熟路。
他停了船就直接带路,也不怕船被人顺手牵羊了。
两人赶到卫生院,还没有来得及抓个穿白大褂的人问清楚情况,就听见前头传来哭泣的声音:“两个都要行不行?大的小的我们都想要。”
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满脸焦急:“我也希望母子平安,可是现在娃娃生不下来。你看,就跟这条门似的,我站着能够走出来,可是我如果躺在地上,怎么滚也滚不下来。你们家的小二子就是这样,横在里头,我想办法给他转了,转不过来,现在大人孩子都不好。”
余秋赶紧冲上前询问女医生:“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余秋看对方表情疑惑,赶紧自报家门:“我就是余秋,你们卫生院打电话给我了。”
女医生还没说话,产房里头跑出个熟面孔,跟余秋一块儿在县卫生院进修的赤脚医生小吴直接朝余秋喊:“你赶紧看看吧,不好了。”
余秋也顾不上其他,立刻冲进去看情况。
接生台上躺着个大肚子,面色惨白,显然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她旁边的婴儿车上躺着个小子,正在哇哇大哭。
接生台前还站着个上了年纪的助产士,愁眉紧锁,显然焦急万分。
余秋上前看大肚子的时候,小吴趁机介绍情况:“这个妈妈怀的是双胞胎,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
不过双胎多半如此,能正儿八经熬到40周的几乎没有,基本上都是提前发动宮缩。
这个大肚子也35周了,生了就生了,没必要做任何保胎治疗。
可没想到,她第一个孩子下来的顺顺当当,第二个孩子却出现问题了,居然是个横位。
横着摆的扁担出不了城门,助产士就想给她做内倒转,将第二个宝宝转成足位生下来。
这是一种风险系数极高的操作,容易导致产妇子宮破裂,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大人小孩都保不住。
在余秋穿越前,除非是条件极为艰苦的偏远地区卫生院,完全不具备开剖腹产的条件,否则没有接生人员会进行这个操作。
白子乡卫生院差不多就是这个情况。
于是助产士跟大肚子以及家属说了之后,就开始尝试着进行足位内倒转。
小吴在县医院进修的时候,就听余秋说过,她不鼓励行足为内道转术,因为风险系数太高。况且越是条件艰苦的地区,接生人员处理难产的机会越少,根本就没办法做到经验丰富,在这种情况下,强行进行徒手操作,危险更高。
小吴现在在白子乡卫生院进修帮忙,他见情况不妙,跟自己的代价老师说了声,就拨电话上红星公社卫生院。不曾想,陈敏告诉她,余秋已经回杨树湾了。
小吴立刻又将电话追到了杨树湾。
她这通电话打的很有必要,因为助产士的内倒转术失败了。
产妇的骨盆条件只能说一般,双胞胎虽然普遍较正常,胎儿更小,但是助产士帮她做内倒转术的时候,她还是疼得差点晕过去。这毕竟是一个需要术者将手伸进宮腔里头进行的操作啊。
小吴看着余秋:“你能不能帮忙试试?你的手小。”
刚才带教她的助产士就抱怨,要是她们能够有双小手就好了。
余秋直接放下听筒,拒绝尝试内倒转术:“立即剖腹产,不要再做任何操作。”
她大概已经猜到了那内倒转术失败的原因,一个是产妇骨盆条件一般,另一个就是这儿根本没有良好的麻醉条件。
为了让产妇尽可能的配合,并且让子宮松弛下来,接受内倒转术的产妇应该打麻醉,直接吸入式麻醉就好。
可这正是荒谬的地方,不具备剖腹产条件的医院,谁会打麻醉?这种情况下即使给大肚子杜.冷.丁镇痛,效果也很糟糕。
“立即消毒。”余秋吩咐小吴,“不要转手术室了,她的子宮可能破了,宝宝也不好。”
小吴在县医院的时候看过厂房里头开剖腹产,倒是能够反应过来。
她赶紧拿卵圆钳夹起消毒纱布,给大肚子上到胸部下到大腿的区域进行消毒。
余秋已经在助产士的帮助下穿上了两层手术衣,她可没耐心等小吴,她直接抬高了嗓门:“倒,把碘伏直接倒上去。”
等她慢吞吞的消毒完,肚子里头的孩子就彻底没救了。
“静脉通路全部开放。”余秋说话又急又快。
她甚至来不及将手术刀片接到手术刀上,更加不可能等麻醉师到位。
她直接用血管钳夹起刀片,在来不及把任何麻醉的情况下,生剖了产妇的肚子。
这听上去极为不可思议,但是在产科,来不及打麻醉或者来不及等麻醉起效,就生剖的情况并不罕见。
余秋所在的省人医产科护士长,当年就是生剖。孩子下来情况不好,抢救的时候护士长,还急得直接在接生床上坐起了身,后来看到孩子能哭出来了,她才自己也哭了,疼的。
那会儿大家都忙着顾孩子,麻醉师也没人从手术间跑过来,压根就没人给她打麻醉。
抢救完孩子麻醉师才想起来要给她推药。
只有当妈妈的女人才能忍受这种痛苦。
可是这个大肚子的情况比当年的产科护士长更糟糕,她是横位,而且羊水在助产士做经荫道内倒转术的时候,基本上已经流干了。
所有的产科医务人员都讨厌碰上横位,不仅是因为生不下来,还因为剖腹产也非常难做。
宝宝横在肚子里头,即使子宮上下了切口,也还是一个很扁担出城门的问题,需要手术人员抓住宝宝的脚,将小家伙拽出来,这也是一个内倒转术。
羊水都要流干了,宮腔内的环境无比艰涩,在没办法经过接口判断胎足在哪个方向的情况下,手术人员必须得凭借自己的手感,判断清楚宝宝的小手跟小脚,然后抓着脚,将孩子牵引出来。
一旦胎足牵错成手,那可真是要命了。牵了宝宝的手,再塞回去很困难,一个是出口减小难以牵足,另外还会造成产伤。
偏偏宝宝在母亲子宮里头已经窒息了,根本就不会留下充足的时间给手术医生慢慢寻找。
更要命的是横位不常见,纵然是汇集众多疑难病例的省人医,也不是每一个产科大夫都亲手开过横位剖腹产,尤其是急诊手术。
甚至有的二线班医生都没有正儿八经处理过横位,上台手术的时候只能看着一线班大夫初生牛犊不怕虎,跃跃欲试地勇敢尝试。
余秋拼命让自己静下心来,判断宝宝大拇指跟四指的区别。这是在没有任何补助的条件下,她唯一能够做的事。
麻醉医生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了。
为了实现廖主任手术不出卫生院的要求,他刚去县医院接受了三个礼拜的麻醉培训,昨天晚上才回来的。这会儿倒成了救命稻草。
余秋催促:“赶紧推麻药,把人立刻放倒。”
麻醉医生慌慌张张,应声推了药。
不知道是不是产房多了大夫,让产妇精神放松了些,余秋总觉得她绷紧的肚子松弛了点儿,刚好叫自己抓到了宝宝的脚。
小秋大夫不敢耽误,赶紧抓着胎足将孩子带了出来。
小家伙一出来,所有人就知道不好。
他在母亲肚子里头闷的时间太久了,浑身青紫,一动不动的,半点儿活泛气都没有。
余秋清理了口鼻中的黏液,拼命地拍打孩子的足底,旁边的助产士也帮忙刺激胎背。
这要是开了个刀,小东西还是死了,那就太不得劲了。
原本痛的死去活来都没有掉一滴眼泪的产妇,这会儿听说孩子下来不好,立刻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可真是够呛,原本就没有做任何肠道准备的肠子直接往外头鼓。
余秋一边大声喊小吴拿盐水大纱布盖住手术切口,一边厉声呵斥产妇:“不许哭,我们现在没空管你。”
她直接给毫无反应的小家伙做起了心肺复苏。直到给孩子也用了肾上腺素后,小家伙终于有了反应,小胳膊小腿动弹了起来,还哭出了声音。
余秋真想一屁股直接瘫在地上,然而她能做的事赶紧重新换手术衣再度上台,大肚子还没人管呢。
这会儿唯一的优势在于麻醉药起效了,大肚子昏睡了过去。
有了这么个重大利好的消息,汩汩往外头冒的血,都不算什么了。
余秋按部就班地赶紧娩出胎盘,然后止血缝合子宮。其实抓着脐带娩出胎盘的时候,她无比怀念陈敏。
小吴的临床意识实在太缺乏了,纵使她不会开刀,但是看了那么多台剖腹产之后,她也最起码应该知道一件事,孩子都出来了,子宮出血量明显多的时候,肯定是尽快想办法娩出胎盘啊,这样才好做下一步的止血处理措施。
可惜小吴只会站在台上,傻乎乎地看着一切,完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余秋知道自己苛责了,缺乏临床经验又基本上不具备相应知识的赤脚医生,能够硬着头皮上台充当一助就已经够让对方战战兢兢的了。
她叹了口气,感觉任重而道远。有太多农村基层医生必须得接受更多的培训,否则根本没有办法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
毕竟生病这种事情,不分高低贵贱,不是说有条件享受优质医疗服务的人才会生急重症。没条件进大医院的人同样会等着救命。
余秋又是按摩子宮,又是打缩宮素,又是用麦角新碱,折腾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将产妇的出血止住。
等到缝完子宮下台,她只觉得头痛,非常担心这位产妇会发生严重的感染。
因为摸着良心说,白子乡卫生院产房的条件距离手术间的标准,还有一段不短的路要走。
况且产妇术中就发生了产后出血,产妇的抵抗力势必跟着下降。
余秋虽然从开刀的时候就预防性的用了青霉素,但她还是心惊胆战。
产褥感染也是产妇死亡的高发因素,尤其是在抗生素有限的70年代。
她直接开了医嘱,要求密切观察产妇体温恶露情况,又直接给人连挂三天抗生素。
只希望这个时代的病菌还没有身经百战,青霉素用上去,效果可以立竿见影。
余秋脱了手术衣,出产房门去跟家属交代。虽然现在暂时是将母子俩的命抢回头了,但是后续情况怎么样,她没办法打包票,危险随时都可能发生,到时候医生护士只能尽力而为。
家属已经看过被抱出来的小二子,对于目前的情况很满意。
至于以后怎么样?产妇的婆婆出奇的豁达:“哎呀,这个事情谁能打包票,就算是好好的娃娃,长到七八岁掉进河里头淹死的也有。现在能活下来就很好了。”
她反过来安慰余秋,“大夫,你不要想那么多,我们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的。我们晓得你们尽力了。”
余秋顿时囧得无以复加,这产房到底是什么隔音条件啊?居然可以让家属听到里头的声音。
亏得她刚才没有教育小吴,否则这事儿还真是不好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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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总是一桩连着一桩。
余秋在产房里头守了两个小时, 感觉大人跟孩子的情况都还算稳定后, 才敢把他们推去病房住院。
她刚要跟小吴他们告辞,就撞见个看上去差不多五六十岁的男人用板车推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女人进来了。
瞧见余秋从产房里头出来, 那不知道是病人公公还是父亲的男人立刻焦急地喊:“大夫, 你看看我老婆,她下面有东西掉下来了。”
余秋的第一反应是子宮脱垂。
听了家属的话,她都搞不清楚是这男的长得太急,还是这女的不显年龄。
“你老婆生了几个孩子了?”余秋一边问, 一边侧过身子,好让板车往前走。
到了产房门口的时候, 她才意识到自己带错了地方。这是妇科病人,应该带去妇检室让卫生院的大夫看的。
不想这男的满脸茫然:“还没生啊, 娃娃还不到6个月。”
余秋顿时一股寒气从脚板心直窜天灵盖。妈呀, 不到6个月,感觉要掉下来, 妥妥的流产啊。
她赶紧招呼卫生院的医生一块儿将病人运到待产室里头。
等到鸭嘴撑进去一看,众人瞧着探照灯下的景象,急急倒吸了口凉气。
孕妇的感觉没错,的确有东西掉下来了, 宮井口开了,羊膜囊鼓了出来堵住了整个荫道,最可怕的是, 小宝宝的脚也掉了下来, 脚板心正对着瞪大眼睛张望的人。
余秋脑海中只浮现出4个字, 上帝之脚。
卫生院大夫直起腰,直接出去跟家属交代病情。都到这种情况了,宝宝还不到6个月大,顺其自然吧,流产在所难免。
余秋也头疼,这个月份这种情况的确棘手。
她伸手摸孕妇的肚子,足足20分钟都没有宮缩,孕妇自己也不觉得腰酸腹痛,就是突然间很想小便,上完厕所以后就觉得有东西掉下来了。
小吴在旁边悄悄拉余秋的胳膊,压低声音询问:“这个是不是没希望了?”
余秋点头:“悬,宝宝太小了,生下来基本上活不了。”
其实她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了,然而情绪高度紧张的孕妇光是看医生们的态度,也猜了七七八八,运气不佳的孕妇立刻掉下了眼泪,哭着哀求:“求求你们,救救我娃娃吧。我都已经掉了4个娃娃了,这个再掉了的话,我以后估计都生不了娃娃了。”
她情绪一激动,下面的坠胀感就更强烈了。
余秋立刻阻止她:“你别动啊,再动马上就掉下来了。”
孕妇目前没有宮缩,近期也没有发热、咳嗽、流涕等征象,下面未见脓性分泌物,初步排除早产临产的可能。
现病史在结合她既往流产4次的情况,余秋考虑是她宮井先天发育异常,所以没办法维持正常的妊娠。
孕妇吓得不敢哭了,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淌。
外头她丈夫也在哭,年过半百的男人一个劲儿地哀求医生,求求大夫想想办法保住这个娃娃。
小吴伸手轻轻地拉了下余秋的胳膊,小小声地跟她咬耳朵:“她是换来的。”
农村的单身男子婚姻问题一直是家里人的心头病。姑娘们都愿意往更好的地方去,所以家徒四壁的农民会想办法用钱或者粮票从更贫困的地方换回老婆。
这也是一种变相的买卖人口,但区别在于被卖的人心知肚明,也愿意跟着买她的男人走。
眼前的这个买来的新娘子就是小吴他们村里头的。他家穷的很,男人对这个老婆却不错,不仅舍不得她干重体力活,每回他怀孕的时候,男的还会想办法去摸鱼套野鸡,好给老婆增加营养。
只可惜命不好,每回怀胎都滑掉,没有一个正正经经生下来的。
他们也找草药郎中看过,吃过不少副药,可惜半点儿效果都没有。
余秋在心里头想,有效果才奇怪呢。宮井发育异常,总不能塞回娘胎里头重新发育吧。
这种情况下,唯一有希望解决问题的处理方案是做宮井环扎术。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做宮井环扎术也要看条件,如果在宮井管还没有消退的时候,直接将宮井口闭合,那是效果最好的。假如宮井管消退了,但是宮井口还没有打开,这个时候做也勉勉强强。但像现在这样,宮井管已经完全消退,宮井口开了不说,羊膜囊都鼓出来了,再做环扎术就相当于将吹好的气球重新塞回管子里头,然后缝合好管口。
气球里头装着的是空气,羊膜囊中趴着的可是个小生命。
余秋在心中叹息,假如这个人一开始就正规做产检的话,说不定早点儿被发现宮井发育异常,还能解决问题。
到现在这地步,再手术的风险就太高了。
其实产检也未必能发现问题,很多人都知道出现状况的时候再去检查才能察觉到异常。
检查床上的孕妇还在掉眼泪,她哀哀地恳求医生:“你们能不能带我去红星公社,那儿有个神医,说不定能救我娃娃。”
助产士安慰她:“这个不行,下个再说吧。哪有什么神医啊,娃娃能不能生下来,也是老天爷给的缘分。”
“有的。”原本掉眼泪的孕妇这会儿却坚定起来,“我男人姑姐家的侄儿媳妇原本人都疯了,个个都说她怀里头揣了小鬼。跑去红星公社找大夫看了,就给她开了个刀,侄儿媳妇的疯病就好了。”
余秋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感觉这事儿有些不妙。她没想到吴二妮家男人还真在村里头替她宣传啊。
果不其然,孕妇嘴里头念出了她的名字:“我要去找小秋大夫,她一定能救我娃娃的命。”
助产士没反应过来,直接喊住了余秋:“小秋大夫,那不就是你吗?”
产房外头的家属也听到了声音,直接跪在了地上磕头:“小秋大夫,求求你行行好,救救我娃娃。我们两口子到现在还没个娃娃啊。”
余秋头皮发麻,她本能地想要拒绝。
这个手术的风险系数太高了,而且不是没有条件。宮井解剖结构的恢复,不代表功能一定能恢复,一般情况下认为宮井扩张到三厘米以上,在做手术成功范例就大幅度降低。况且,紧急宮井环扎术本身就容易术后引起宮缩、感染、破膜等问题,导致胎儿流产,还有可能因为手术因素,使得宮井在频繁宮缩下,直接断裂。
然而孕妇听说她就是小秋大夫的时候,眼睛立刻亮了,巴巴地看着余秋:“大夫,你救救我娃娃啊!”
余秋头大如斗,十分为难,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她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作为产科医生,她非常理解保胎孕妇的不容易。
有的人为了保胎,肚子都扎成了刺猬。有的人躺在床上好几个月,始终不能挪窝。还有人频繁流产,甚至连胎都保不了,夫妻两个坐在医生面前哭。
即使科学这么发达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生育自己的孩子。
流产的原因千奇百怪,怀不了孕的女性也越来越多,纵然有辅助生殖技术,做试管婴儿频繁失败的女性同样不稀罕。
省人医的人流室跟辅助生殖中心就在同一层楼上。
两边的病人都愁眉苦脸,左边的小姑娘们犯愁怎么又怀上了?右边的女病人们则在担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怀上?
余秋叹了口气,到底没有直接拒绝这位孕妇。对于现在的她而言,也许自己就是唯一的希望。
病人总是脆弱的,想要当妈妈的女人尤甚。
“我只能试着看看。”余秋字斟句酌,“你已经掉了四个孩子,想必你自己心里头也有数,你肚子不太容易揣得住娃娃。这个孩子也一样,命悬一线,而且这根线比头发丝还细,我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断了。”
孕妇听大夫说愿意试试,就已经喜出望外,她连连保证:“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认了。大夫你放心,要是这个娃娃保不住,我绝对不在外头声张,绝对不坏了你的名声。”
余秋哑然失笑:“没关系,是什么样的结果你都可以说。没有神医的,不管华佗还是扁鹊,他们都有处理不了的病人。我也不是什么神医。”
她抬头招呼助产士,“准备挂硫酸镁吧。”
宮口开到这种程度,不仅仅是病理性工作,生理性宮缩也必须得尽可能避免,否则一次生理性宮缩都可能导致整个手术前功尽弃。
已经下去吃夜宵的麻醉医生又被叫回头。
他前面晚饭吃了一半,就被拖过来给大肚子打麻醉开剖腹产。这会儿好不容易调了碗藕粉,才喝了几口,就再度被叫回了产房。
没办法,谁让孕妇怀里头揣着娃娃,她们要有事的话,那就是一尸两命。
急查的血常规跟荫道分泌物结果返回了,初步排除了感染的可能。
余秋跟家属交代了情况,给孕妇做腹穿刺羊水放羊水,这样可以缓解膨胀出来的羊膜囊,过于鼓胀的情况。抽出来的羊水也要送检做细菌培养,进一步排除宮内感染的可能。
等到麻醉师打完硬膜外麻醉,余秋就招呼小吴跟助产士帮忙,充分暴露宮井。
只有在能暴露宮井前后唇的情况下,她才有可能做宮井环扎术。
余秋用湿纱布向上推羊膜囊,尽量靠近宮井内口开始缝合,缝线不能穿透粘膜层,也不能穿透羊膜囊。
这个过程有点儿像将破损的葡萄皮缝合到一起,但是不能沾到果肉。
余秋感觉自己缝下去的每一针都在战战兢兢,她小心翼翼,针尖不敢带到任何多余的地方。一旦不慎,直接从下面穿破了羊膜囊的话,那就真的不用保胎了,只能等着还没足月的胎儿自己掉下来。
就这么一个看似简单的宮井内口环扎术,余秋整整缝了近两个小时。
别说是抓着持针钳的她了,就连帮忙拉钩的小吴跟助产士都吃不消,因为她们长期保持极为扭曲的姿势,两人的腰都快断了。
可是她们又不敢动,也许动一下,之前的所有努力就可能前功尽弃。孕妇也就失去了她第5个孩子。
当妈妈可真不容易呀。
余秋想到她导师的感慨,不管是什么样的妈妈,贫穷抑或富有,粗俗或者优雅,卑微还是尊贵,她们在成为妈妈的时候,都曾经用命去拼搏。
她们付出了多少艰辛,只有她们自己知道。每一位母亲都是菩萨。
余秋缝完了最后一针,感觉自己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僵硬的动弹不得。
她剪断了线头,却还是不敢给孕妇希望:“现在虽然暂时说是手术成功了,但你后面必须得卧床静养,不能出院,就住在医院里。而且即使是住院也不能保证你的宝宝就能安安稳稳待到足月。
这就好比外头冰天雪地,孩子却想跑出去玩。我们暂时把玻璃门给关上了,可要是这个宝宝调皮,直接拳打脚踢再度把玻璃打破了跑出去,那我们也没有办法。
也许发现及时的话,我们还可以做第2次甚至第3次环扎术。也有可能即使发现了,我们照样无能为力。
我唯一能说的就是,希望你跟这个宝宝都能交上好运。”
孕妇打的是半身麻醉,她能够听明白余秋的话,只拼命地点头:“我一定好好躺着。”
余秋开始有些庆幸她是在这个季节,也就是农家人常说的猫冬时节出现问题的。
她现在怀孕23周,等养到春忙的时候,宝宝差不多就能生下来了。
要是现在赶上农忙,那才真是够呛呢。她丈夫到底顾哪头?万一大队跟生产队的干部不好讲话,农忙时节坚决不许人离开,他们可真是哭都没地方去。
唉,余秋觉得自己想多了,他还不知道这个孕妇能保到什么程度呢。紧急情况下行宮井环扎术成功的概率可远远低于择期手术。
说不定下一阵轻微的生理性宮缩就能让孕妇直接破了膜,然后整个保胎前功尽弃。
有的时候无知是福,因为夫妻俩并不了解这个手术的凶险程度,所以尽管余秋再三再四的强调,他们也只为一件事情高兴,那就是这个宝宝暂时保住了。
至于以后发生什么事,那都是后面的事了。
余秋不知道该怎样评价他们的乐观。也许正是这种乐观精神支撑着贫苦的劳动人民,在极度艰难的环境下,也能充满希望的生活下去。
那位年过四旬的丈夫还反过来安慰余秋,要是这一回实在保不住了那也没什么了不起。下回小秋大夫早点儿帮她把宮井扎起来,说不定他老婆就能稳稳当当地生个胖娃娃。
余秋出了病房门,准备去医生办公室开医嘱的时候,门一推,她看到了何东胜的脸,第一反应居然是:“你怎么还没走?”
生产队长有些茫然:“我走了,你怎么回去啊?”
余秋眨巴了两下眼睛,抬头看墙上的钟:“不行的话我就不走了,在这儿凑活一晚上。”
何东胜哭笑不得:“你还没换衣服呢。”
大鱼扑满怀,沾了一身腥。她回知青点之后就来得及洗了个脸,便被电话叫到了白子乡,哪里来得及更换棉袄。
何东胜这一提醒,余秋又觉得自己身上实在是没办法闻了。
她抬头看了看挂钟,感觉自己不能一直留在白子乡。这里的孕产妇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危险,可同样的红星公社卫生院的病人们情况也可能随时都有变化呀。
她跟大夫打了声招呼,又强调了几句注意事项,直接催着何东胜走吧。
助产士有句话没说错,能不能生下娃娃,那是老天爷的事。作为医生,她能做的就是尽人事安天命。
两人走出卫生院大门,外头真是滴水成冰,天冷的很,别说开口讲话了,就是呼气都是疼疼的白雾。
因为冷,天上的星子分外明亮,就像孩童最纯真的眼睛,没有经历世事半点儿污染。
何东胜看她一路沉默着走到河边,忍不住开口找话题:“怎么啦?心里不痛快吗?还是饿得慌了。我这儿有糖,你要不要含一块?”
余秋哑然失笑:“我又不是小孩子,吃什么糖啊?我就是觉得真不容易。怀孕不容易,保胎不容易,生也不容易。生命想要繁衍下去,都不容易。”
何东胜点头:“可不是,要不怎么说女人生娃娃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呢。其实娃娃也是投胎的小鬼,能不能托生为人,也要看命。”
这回余秋扑哧笑出了声,调侃他道:“你可别说什么小鬼呀,不然吴二妮她男人肯定能跟你急。唉,这家伙,居然在他们村里头说我是什么神医。”
何东胜笑了起来:“你怎么就不是神医?你是菩萨呀?你可别忘了,你还降服了鳌鱼。”
余秋瞪眼:“那是鲤鱼!”
何东胜笑出了两个酒窝:“鲤鱼跃龙门,那也差不多了。”
余秋直接朝天上翻白眼,踩脚上船,懒得跟这人瞎掰扯。
何东胜点起竹蒿,小船又晃晃荡荡地往前走。
这一回他们不赶时间,加上夜风凛凛,船太快的话人吃不消,所以他只慢慢地摇。
余秋双手托腮,一会儿担心那个抢救的双胞胎小二子会撑不住,一会儿又疑心刚才的宮井环扎术并不能保胎成功。
其实即使是她穿越前的省人医,也不能保证今天的两个病例都能得到圆满的结局。但是那个时候她上头有主任,有导师,担子放到她肩膀上,已经轻的不足1/10了。
现在,她承载着两个家庭的希望。
何东胜一边摇着船,一边指点芦苇丛给她看:“我打算明天招呼大家到这儿来砍芦苇,不然就大沟的那些不够用。”
余秋稀奇:“人家让你们砍吗?”
现在好像没有无主之物,所有的东西都归集体。
“这里是野芦苇荡子。谁想砍自己过来割就行,没人管的。”
余秋笑了起来:“那你们是不是还要夹鱼啊?”
何东胜摇摇头:“这儿不行,你看这里水位降的厉害,下面都是沙子,上头才有芦苇,不过这样收割机倒是能够割得快。”
余秋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沙子?”
她看过江沙,水位退下去之后,江岸两边堆积着厚厚的江沙。据说盗采江沙的人,一条船一晚上能挣上万块,属于一本万利的买卖。
何东胜点点头,旋即反应过来,对呀,沙子。他们要盖房子,可不要沙子吗?
两人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都上岸去,拿着手电筒仔仔细细地查看江沙。
天呐,这么一长条,全是厚厚的江沙。别说盖5层楼了,如果都挖了的话,估计盖摩天大楼都没问题。
何东胜立刻从船上拿来铁锹,这本来就是条农用船,上头一堆工具呢。
余秋也拿着箩筐帮忙往里头装。现在材料紧张,处处都要花钱,他们能张罗点儿东西是点儿东西。
两人忙得热火朝天,夜风陡峭都抵不住他们干出了一身热汗。他们挖了一块看到有水了,赶紧跑去下一块挖。
结果这回何东胜刚拎起铁锹,芦苇荡子里头就传来呜呜的哭声。
深更半夜,天上没有月亮,就那么几颗星星,芦苇丛暗黑一片,夜半哭声要多渗人就有多渗人。
饶是见多识广的余秋都吓得忍不住啊了一声。妈呀,谁说大夫不迷信?大夫是这个世界上最迷信的生物之一。
何东胜立刻警惕地拦在了小赤脚医生的前头,朝里头厉声喊:“谁?”
手电筒照亮了一张哭花了的脸。
年纪轻轻的农民抹着眼泪,听见余秋的声音就拍起了大腿:“小秋大夫哎,你可得替我做主哎,我家二妮不认我了,她不肯跟我过了。”
余秋看清他的脸,大吃一惊,这不是吴二妮她丈夫小周吗?前头两人好的蜜里调油,简单粗暴的给可怜的单身狗们喂了多少碗狗粮。
瞧这家伙现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这会儿难不成是秀恩爱死得快,模范夫妻引起家庭纠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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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霉的小周
小周一把鼻涕一把泪, 跟余秋哭诉自己的遭遇:“二妮不认识我啦!”
余秋点头:“这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抗NMDA受体脑炎会导致患者记忆缺失, 甚至一辈子都没办法恢复记忆啊。”
当时小周可不是这态度,出院的时候小周认为这根本不叫事儿, 还美的不行, 怎么现在哭得稀里哗啦的。
结果余秋一说,小周哭得更伤心了:“他不认识我,却一眼就认出了霍铁柱。”
哎呦喂,这句话里头隐藏的信息实在太丰富了。
余秋跟何东胜不由自主地对视了一眼。
虽然有些缺德, 可余秋得承认自己的八卦之魂已经熊熊地开始燃烧:“霍铁柱是谁?”
小周抹眼泪,抽抽噎噎地哭诉自己的不幸遭遇:“霍铁柱能是谁呀?就是二妮先前相好的呗。”
嘿, 那家伙能耐了,开上大货车了, 是个司机, 成天在外头跑东跑西,风光的很。
余秋在旁边一边听一边点头, 司机可是好职业,现在有种说法,叫做车轮子一转给个县长不换。因为交通极度不发达,司机能够捎带着从外地弄东西回来, 妥妥的实权派。
一般除了领导的亲戚跟领导身边的红人,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摸上汽车方向盘。
哇,那大卡车一开过去, 后头多少看稀奇的小孩扒开两条腿, 拼命追着跑, 吃了一嘴的灰跟汽车尾气都不晓得嫌弃。
吴二妮的初恋就是这么位货车司机,听说当年两人感情相当不错,也算是青梅竹马。
但霍铁柱的老娘不同意,因为八字先生合了两人的八字,两人相冲,吴二妮的命格不好,特别硬,会克死人的。前头她妈就是她克字的
于是拉扯着儿子长大的寡母以命相逼,死活不同意吴二妮进门,这对小情侣就没成。
后来才有了小周掏了300块钱的彩礼把吴二妮娶回家的事。穷人嘛,泥腿子没那么多讲究,不怕被克死。
余秋朝天上翻白眼,按照这个理论,天底下就没几个命不硬的人。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少数啊,那留下的白发人才叫命硬呢,都能把儿女克死了。
余秋安慰哭哭啼啼的小周:“二妮跟他不是八字不合嘛,他老娘都这个态度了,两人肯定走不到一块的。”
小周委委屈屈:“那是霍铁柱他老娘故意搞鬼,那个和八字的家伙收了钱胡说八道,其实他俩八字一点问题都没有。
余秋忍不住骂了句。
这老太婆也太缺德了吧。自己相不中儿媳妇也就算了,怎么能随意败坏人家的名声呢?
她就觉得奇怪,虽然老辈人有合八字的说法,但基本上就是走过场。毕竟传统观念当中,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就算先生觉得八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也会立刻给出化解的办法,没人会给自己找事,直接把人家的亲事给说败了的。
“你放心。”余秋安慰小周,“就他老娘这态度,二妮也不可能进他家门。谁傻呀,给自己找这么个婆婆。我跟你讲,寡母家的儿子一般姑娘都相不中的,知道难伺候。只要有这个老娘在,他俩准成不了。”
小周这回哭得更伤心了:“可是他老娘死了呀。”
霍铁柱从草原带了羊肉回来,结果他老娘吃的太高兴,一不小心卡到了,活活憋死了。
小周这家伙说个事情还爱跑题,讲到这块居然不忘鄙视人家:“他们就不会你说的那个腹部冲击法,还拼命拿手指头够,结果那肉越堵越深,就憋死了。”
余秋囧囧有神,这孩子的神思维,她都不晓得要怎么继续下去:“既然他家办白事,那起码得守孝三年。你就甭操那个心啦,二妮肯定不会跟他好的。”
小周却嘴巴一扁,又要嚎啕:“谁说要守三年的,三个月就行了。你瞧这才三个月,他就带着头大野猪上门了。二妮看到他亲热的很,好大一头野猪呢。”
余秋惊讶:“他还打野猪啊?”
哎哟喂,这家伙什么意思?难不成拿野猪当成大雁当聘礼?开什么玩笑,二妮可是人家的老婆。
小周快郁闷死了:“撞的,他开车子,野猪突然间跑到路上来了,被撞死了,他就把野猪拖过来给二妮。”
余秋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这家伙运气不错啊。”
一头野猪足足有好几百斤,撞死一头野猪那可真跟白捡了钱一样。
野猪肉味道真心不错,她以前跟救护车送一个病人到隔壁省去的时候,车子意外撞到了一头野猪,当即被他们120拖回去,毫不犹豫地霍霍了,滋味美的很。
小周更伤心了:“这人就是纯心的,知道我们家吃不上肉,故意挤兑我呢。”
余秋看他那副被人欺负了的小孩模样,真是哭笑不得。
她安慰小周道:“你们家原先也吃的上肉的,你不养的猪吗?那也是为了给二妮看病,才把猪给卖了的。你不比人家差。”
这会儿小周正处于人生低谷,哪哪儿都觉得自己不行:“人家是抓方向盘的呢,又体面又精神,你瞧这才刚出的孝,他就过来找二妮,二妮看到他还亲亲热热的跟人说话。她就是不要我啦。”
余秋摇头:“你家二妮又不傻,她为什么不要你呀?这论起对二妮的心,谁比得上你。那个霍铁柱就是条件再好,他老娘当初一发话,他不也忙不跌的跑了嚒。
就他这样,当初二妮要是嫁进他们家,后头一发病,他家肯定把二妮赶出来。
二妮傻啊,要跟这样的人。”
小周还是自信心不足:“可是二妮跟他有感情呢,看到他还笑。”
余秋哭笑不得:“二妮现在就跟小孩一样,脑袋瓜子不清爽,你跟二妮计较什么。我问你,当初卖猪给二妮治病的时候,你们家人是不是也不同意?”
小周点头:“他们怕我竹篮打水一场空。”
余秋笑了起来:“那不就结了?同样是家里人反对,你又是怎么做的?”
何东胜也在边上安慰他:“我看你家二妮是个脑袋瓜子清爽的,她又不傻,她心里头的帐清清楚楚的呢。哪个对她好,她哪有不知道的道理。”
小周看着两人,犹犹豫豫的:“真的?二妮没不要我?”
余秋点头:“那当然。这大晚上的你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头才够呛呢。你赶紧回去,别在外头瞎晃荡了。”
小周却扭扭捏捏的,可怜巴巴看余秋:“小秋大夫,你能送我回去吗?”
余秋奇怪:“你怕黑?”
一个男爷们儿有胆子从家里头跑出来,居然不敢自己回去?
小周愈发扭捏起来:“二妮不让我进门的,她把我锁外头了。”
他就是为了讨好二妮,才到芦苇荡子里头找越冬的鸟巢,结果死活逮不着小鸟,他越想越着急,这才哭了。
余秋稀奇:“你干什么了,她要赶你出门?”
小周眼睛不敢看余秋,说话也跟蚊子哼哼似的:“我……我要跟她睡觉,她不让,还把我赶出门了。”
一说到这事儿,他愈发委屈。明显二妮心里头就是有那个霍铁柱,所以才不肯跟他睡觉的。
可惜他的委屈不仅没有赢得余秋的同情,还直接挨了揍。
凶神恶煞的小秋大夫怒气冲天:“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呀?你怎么能强迫二妮?你现在对他来讲,就是稍微熟悉点的陌生人。”
小周真是一肚子的黄连水,倒都没地方倒:“她是我老婆呢。我跟我老婆睡觉也不行啊。”
“当然不行。”余秋瞪眼,“就是你老婆她不愿意,你也不能用强的。再说了,二妮现在不认你,你就不能好好地追求人家一回。人家婚前谈朋友,你们婚后谈不就结了。”
何东胜在边上帮腔:“就是,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你俩好好的谈,感情才能更深厚。走吧,我们陪你早点回去,省得二妮一个人在家害怕。”
余秋冲何东胜使眼色,暗示他好好看着他们的那船沙,万一被人拖走了,那可真是白忙活了半天。
何东胜摇摇头,示意她没事:“走吧,时候不早了,别耽误功夫了。”
小周家就在芦苇荡子不远处,三人不过走了10来分钟,就到达小周家门口。
还没进门,远远的,几人就听到了声响。
一个头戴帽子,身穿棉袄的中年男人拦在大卡车前头,扯着嗓子喊:“你撞撞看啊,你有本事就往我身上撞。”
他的身旁站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脸叫车灯照的雪亮,手上拎着的笼子分外显眼,受到惊吓的小兔子在里头转来转去。
二妮在边上哭着凄惨,伸出手想要抓笼子:“你还我兔子,这是我的小兔子。”
小周急了,立刻冲上前,劈手抢兔笼:“你干啥?凭什么动我家兔子?”
那戴着帽子的中年男人立刻昂起头,姿态蛮横的很:“这是资本主义尾巴,今天一定要割干净。还有那头野猪,都是资本主义尾巴,必须得没收。”
原来小周离家后不久,霍铁柱想起自己的茶杯跟帽子丢在了小周家里头。
这天气没帽子跟茶杯,喝不上水吹了冷风,人是吃不消的。
霍铁柱就开了大卡车回来找,结果碰上大队书记带着民兵队长正在挨家挨户的搜鸭子搜羊。
三只鸭子是社会主义,四只鸭子就是资本主义。至于羊,每家每户只能养一只,超出来的都是资本主义。兔子也不行,兔子就是资本主义。
他们抢了兔子不说,瞧见那头被撞死了的野猪,更是兴奋的不行,感觉自己刷到了妥妥的资本主义明证,一定要把野猪也拖走。
二妮对于野猪肉倒是不执着,但是他们要动她的兔子,二妮却是怎么也不能答应的。
家里头没钱呢,小秋大夫送她的兔子,她要养好了剪兔毛卖钱,这样才能捞回来小猪仔。
结果她一说剪兔毛卖钱,这伙强盗似的家伙更加兴奋了,立刻抢了兔子要当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
霍铁柱开着大卡车回来时,瞧见的就是他们强行抢兔子,二妮吓得直哭。
这伙人扛着野猪要出去,霍铁柱更是火冒三丈,推嚷着不让他们带东西走。
结果这伙人扛着的大野猪直接摔进了卡车的后车厢。
霍铁柱怕二妮吃亏,就拉着二妮想带她一块儿离开。
然而二妮还盯着自己的小兔子,不肯上车。于是双方就僵持了起来。
大队干部拦着卡车不让走,一定要霍铁柱交出那头野猪。
霍铁柱当然不愿意,他们也不能真把卡车怎么样,两边人马就一个在车上,一个在车下,互相叫骂。
小周的父母听到动静跑过来,在边上想拉住哭泣的儿媳妇,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没有得罪大队干部的命。
二妮却听不进老两口的话,她只想着养兔子剪兔毛呢。
这下子小周强行乱入,整个场面更是一锅粥。
小周急红了眼,凭什么说兔子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兔子又不吃口粮,兔子都吃草来着。
红星公社好多人都养兔子呢?就连县里头的廖主任也鼓励家家户户养鸡,才不是资本主义的尾巴。
“那是鸡,这是兔子,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大队干部面容狰狞,拎起手里的笼子就要往地上掼。
二妮吓得大叫,余秋更是厉声呵斥:“你动动看!这是上级交代下来的重要任务。这是用来做实验的兔子。但凡这兔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就是在破坏社会主义医疗卫生事业。你就是不相信伟大的主席思想可以再生精神病!”
大队干部不知道兔子跟精神病之间有什么关系。可但凡扯上主席思想,他就不得不好好掂量掂量。
这么停顿的功夫,小周眼明手快,直接抢过了兔笼子。
那大队干部反应也不慢,立刻反手过来拽,结果却被小周猛的一推,直接撞到了卡车上。
哎呀呀,这下子可出大事了。
周家爷娘赶紧过来拖住自己的儿子。他怎么能得罪大队干部?在农村大队干部那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谁要是得罪了他们,那就等着穿小鞋吧。
他们家今年吃倒挂,原本日子就不好过。
那大队干部撞上了卡车,半天没有动静。
旁边人见势不妙,赶紧过去搀扶。也不知道是车灯太过于明亮,还是他的确痛苦万分。
雪亮的灯光下,他整张脸被照的看不出来颜色,只额头上淋漓的汗水提示着他的痛苦。
众人赶紧七手八脚地将他抬到边上,就看着他直接倒在地上,开始打起滚来。
旁人全都惊呆了,齐齐感觉不妙。他就是撞了下而已呀,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再说好歹是大队干部,又不是村里头的泼妇,还来满地打滚这一套。
小周吓坏了,看着大汗淋漓的大队干部不知所措。他嘴里头反复嘟囔着:“我杀人了。”
他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杀的人,他明明没有动刀子呀。
小周看着余秋上前给人数脉搏,立刻反应过来。
他直接推着二妮往卡车上去,焦急地冲霍铁柱大喊:“你带她走,一人做事一人当,杀人偿命,这事儿跟你们没关系。你以后好好待二妮,别叫人欺负了她。”
余秋一巴掌将这小子呼噜到边上:“瞎嚷嚷什么,赶紧的,把他送医院才是真的。人还没死啦,说什么丧气话?”
妈呀,这躺在地上的家伙到底怎么回事?
刚才这一撞难不成让他脾脏破裂或者张力性气胸了?那病程进展也太快了点儿吧,这才刚撞上去呢。
哪来的二傻子
众人反应过来, 赶紧七手八脚的开车大队干部往卡车上送。
对呀, 他们现在有车, 当然得赶紧把人运到医院里头去了。
余秋还没有来得及叮嘱他们小心,那满头大汗的大队干部就直接被丢在了野猪身上。
余秋严重怀疑这大队干部人嫌狗憎, 就连他的手下们都想趁机弄死他。
好在大队的赤脚医生还算靠谱,气喘吁吁地驮来了医药箱。
余秋赶紧接过听诊器,开始在晃荡的车厢里头给人做心肺听诊。刚才她数脉搏没有发现明显异常,现在她想完成全面的生命体征检查。
可惜周围环境严重不配合。
现在可没有村村通路, 山村的道路崎岖的让人时刻坐在过山车上,更要命的是旁边那位民兵队长还喋喋不休,一个劲儿嚷嚷:“你杀人了,你等着蹲大牢吃枪子儿吧。”
小周吓得浑身颤抖, 却还紧紧抱着二妮,天知道这姑娘为什么跟着上卡车。她怀里头搂着兔子笼,一副快要哭的模样。
民兵队长看她的样子愈发来劲了:“别装疯卖傻,疯病还能传染不成?杀人就得偿命!”
“闭嘴!”余秋发出怒吼。
本来环境就糟糕,卡车发出的巨大噪音跟不断颠簸的车厢就让她听不清楚听诊器传来的任何声音。
现在这人还没完没了了。
余秋呵斥:“人还没死呢,你存着什么心?是惦记上人家的位子了吗?”
民兵队长气得不轻:“你哪个呀?我看你也是走资派,还是走资派的大头子。”
“你说什么呢?”何东胜沉下脸,“小秋大夫可是我们红星公社学□□思想的先进, 她的研究任务可是上级领导亲自交代下来的。”
似乎是牵涉到领导了, 民兵队长终于知道怕了, 只得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余秋却从没够长吁一口气, 因为她心肺听诊, 同样没有发现明显的异常。
这也是疾病最讨厌的地方,几乎所有急症病都不会再早期表现出明显的特异性临床症状,可是一旦往后进展,速度就快的让人甚至反应不过来。
急诊科主任有句话,医生必须得修炼到一眼定生死的地步,看到病人简单的问几句,简单的体格检查之后,甚至不需要等到相关辅助检查,就要能大致判断出这人基本情况如何,还能不能扛下去。
可做到这一步非常难,所谓的直觉往往是大量临床经验积累的结果。即使在讲究循证医学的2019年,医生的临床经验同样非常重要。
有的时候,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提示医生进行进一步检查,从而发现疾病真凶。
大队干部表情痛苦,连喊疼的声音都显出了艰难,可惜临床检查似乎跟他的表现又对不上号。
如果不是车厢冷的跟冰窖似的他还满头淋漓冷汗,余秋真要怀疑他在装病了。心率正常,呼吸音正常,腹部也没有明显的压痛、反跳痛。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汗出成这样?张力性气胸吗?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那民兵队长耐不住,还在催促:“你倒说说是怎么回事啊?”
余秋突然发火了:“你给我闭嘴!”
他转过头,催促赤脚大夫,“血压计有吗?给我血压计。”
何东胜赶紧过去帮忙托着血压计,好让血压计跟病人心脏保持水平位。
其实严格来讲,应该让这个大队干部平躺在车厢里头的。可是车厢靠门的位置有头大野猪,这种情况下,无论是挪动大队干部还是野猪都不太容易。直觉又告诉余秋,她要尽可能减少对这位大队干部的搬运。
可惜测量的血压结果还是正常的,甚至可以说相当标准,120/80mmHg。
温度计夹在他嘎吱窝底下,余秋拿出来,对着手电筒要看数据的时候,车厢忽然间剧烈的颠簸起来。
她原本就蹲在车厢里头,这下子一颠簸,她整个人都往前头栽。饶是何东胜伸手扶住了她,被她抓着的水银温度计还是飞了出去,直直砸向那位民兵队长。
凑巧的是,这位民兵队长又开始喋喋不休,正好张开了嘴巴。他只觉得牙齿被什么东西撞上了,然后然后本能地一闭嘴巴,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嚓,有什么东西被他吞进肚子里头了。
民兵队长大惊失色,赶紧拽出嘴里头的东西,那是支已经被咬掉头子的温度计。
他们大队的赤脚医生抓着手电筒照过去,顿时发出惊呼:“哎哟,汞有毒哎,水银有毒的。”
民兵队长顿时吓坏了,在八个样板戏出来之前,国内银幕曾经热闹过一段时间,还是有些谍战以及古装片上过大幕布,他看过古代皇帝用水银杀人嘞。
可怜的民兵队长差点儿当场晕倒,一个劲儿地嚷嚷:“你们赶紧给我找解药啊。”
余秋一本正经:“那只能去医院里头看看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不要讲话,不然震动到了水银,说不定吸收的更快。”
何东胜在边上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民兵队长吓都吓死了,又想催促霍铁柱快点儿开车,又害怕自己一动就没命,这短短的20来分钟车程,几乎要了他的命。
等到车子停在白子乡公社卫生院门口时,民兵队长看上去比原本要送医院的大队干部情况更严重。
值班的医生护士帮忙找来了推车,先一溜烟地拖着几乎晕厥过去的民兵队长往里头去。
躺在卡车上的大队干部反倒无人问津了。
还是余秋找来了拖车,跟着何东胜以及大队赤脚医生一道,把人放下车。
白子乡卫生院不大,晚上值班医生只分成普通急诊以及产科急诊两部分。
值班医生跑去忙不小心吞了水银的民兵队长,余秋只好自己拖着大队干部去做心电图。
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人生命体征仍然正常,她还是觉得不对劲。
也许有什么隐匿性的严重疾病已经发生了,如果她不尽快找出原因的话,这个人或许会活不过今晚。
余秋没办法解释自己的推测,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直觉,是她曾经长期泡在急诊病房里锻炼出来的所谓的第六感。
然而让余秋郁闷的是,大队干部的心电图也是好的,标准的可以去当模板,完全没有任何异常。
护士过来帮忙抽了血,急查的血常规凝血功能也没有问题,其他的检查项目卫生院暂时没有开展,余秋只能自己对着几张检查报告单发呆。
她不死心,决定给大队干部做一次全面的体格检查。这办法又纯又笨,可谁让她找不到更好的解决方式呢?
大队干部一个劲儿的喊疼,却又说不清楚到底什么地方疼。
余秋让他脱掉棉袄做检查的时候,他十分不乐意。
其实不怪病人,因为现在的卫生院根本没有任何取暖设施。
天寒地冻的,棉袄一脱,说不定检查不出来任何问题不讲,还要把人直接冻感冒了。
余秋一个头两个大,她真是怀念医院的恒温系统啊。尤其是这种天气,省人医的暖风系统绝对可以让人穿着单衣来回跑几趟都要汗流浃背。
大队干部疼得够呛,被逼着躺在检查床上宽衣解带。衣服还没脱两件,他的嘴唇就冻得乌紫,手指甲也发绀,整个人瑟瑟发抖。纵然护士帮忙拿了棉被过来,还是冻得他够呛。
先前帮忙打麻醉的大夫,被从休息室叫出来了,匆匆忙忙赶到治疗室。
看到余秋,他直接问:“什么情况?”
余秋摇头:“我也说不清楚,他说他疼的厉害,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检查出阳性体征。心跳是好的,心电图正常,呼吸稍急,血压之前测的是120/80mmHg。体温还没测出来,但不像发烧。”
麻醉医生还没说话,旁边的赤脚大夫先开了口:“呀,他今天血压倒正常,以往都是150/100的mmHg的样子。”
赤脚医生给全大队的社员都做了健康档案。
余秋看躺在检查床上的大队干部,心里头暗道,脸大脖子粗,不是领导就是伙夫。干部可真是三高的高发人群。
不对,等等,脖子粗。
余秋立刻掀开这大队干部身上的棉毛衫。
因为寒冷,他的皮肤已经泛出了青紫色,然而余秋还是艰难的在他胸口的第6~7肋间找到了一处拇指甲盖大小的挫伤瘀斑。
这显然是刚才他撞到卡车上时,刚好不小心冲上了铁架子。没想到即使隔着棉衣,那一下也撞得不轻。
余秋赶紧拿着听诊器做心脏听诊,这一回心音已经变得遥远。
要死了,果然是心包压塞。
任何胸壁心脏危险区外伤,无论开放性还是闭合性,都可能会导致急性心包填塞。
早期心包填塞,无论血常规还是心电图临床表现,都可以不体现出任何异常。
急性心包填塞的心包出血量并不一定会很多,但短时间内血液积滞于心包中,影响心脏的舒张功能,脉压减小最后心脏停止跳动。
几乎是余秋想到心包压塞的瞬间,那大队干部就挣扎着要做起身来。随着他的喘气声,他脖子上的青筋愈发明显。
来不及了,转院不可能,现在必须得做心包穿刺。
要命啊,没有B超机引导,她只能给病人做盲穿。
余秋觉得自己真是拿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这种情况她还得急诊处理。
要是这人死了的话,毫无悬念,小周肯定会被抓走。
这倒霉孩子要是蹲大牢甚至被枪毙的话,吴二妮怎么办?神经损伤的恢复需要漫长的时间,没有小周照顾她,吴二妮根本不具备独自生活的能力。
“做好心肺复苏的准备。”余秋皱着眉头,只能硬头皮盲穿了。
其实到今天为止,她就看过一位医生给病人做盲穿。
那还是她刚实习的时候在急诊120跟车,带她的那位老师经验极为丰富,动手能力也强大的惊人。
碰上个车祸急性心包填塞的患者,根本来不及拖回医院,车上甚至连心包穿刺包都没有,老师就直接拿着注射器给病人做的穿刺。
那效果真是立竿见影,当时就缓解了病人的症状。然而这个车祸患者后来因为其他并发症死了,家属大闹医院,首当其冲被揪出来的就是120接诊医生。
家属跟家属请来的职业医闹坚持说是120给病人打针打坏了。
这明明是无稽之谈,然而国内惯例向来都要进行人道主义赔偿,也不知道人的是哪门子道。
最后的结果医院掏了5万块,那位急诊大夫个人承担5000,还要去死走灵堂凭吊,跟家属道歉。
其实谁都知道,120是公认最没有油水的地方,工作繁忙且绩效奖金低,在全院都属于困难户。
如果不是出于对急诊的热爱,很少有人能够坚持干下来。全院其他科室基本上都要求博士学历,就120本科生也能进,可想120医生有多难招。
5000块钱,这位老师掏了,同时他拍出来的还有一封辞职信。从那以后,他离开了急诊岗位,改行去当药代了。不到一年的功夫买了辆新车,三年过后就是一套房。
以前的同事都说他应该感激那一家子,让他早日大彻大悟,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为病人冒险值得吗?治好了,人家不会感激你。万一有什么不妙,责任全在你自己身上。
说到底,无论医闹还是校闹,那都是底层人民的相互倾轧。真正有钱有势的,也不按照这种规则玩。
假如是2019年,余秋大概也不敢给病人直接做心包穿刺。在没有确诊的情况下,居然敢做有创操作,真是分分钟害怕自己死得不够快的节奏。
可是现在,她却必须得赶鸭子上架,自己给病人做心包穿刺。
余秋也不管这大队干部现在有没有精力听他说话,只噼里啪啦地交代情况:“像你这样很危险的,我现在要把针打到你心脏里头去抽血,这个过程当中有很多风险,但是我不这么做的话,你很可能现在就没命。”
那人喘气都艰难了,余秋还直接示意何东胜让他按了手印。
卫生院也没有专门的心包穿刺针,事实上麻醉医生压根就没听说过还有心包穿刺这回事。
余秋只得拿着大号注射器开始行动,几乎是穿刺成功刚抽取完一针管积血的瞬间,大队干部的情况就立刻缓解了。
麻醉医生看着病人,又看看余秋手里头抽出来的那一针管血,真是稀奇的不得了。
余秋却不能放松,她又置入胸导管,观察大队干部的心脏出血情况。假如引流出来的血持续增多,那就必须得做开胸手术,赶紧缝合出血点了。
大队干部终于喘过气来了,只眼巴巴地看着余秋。这会儿他倒不嫌弃眼前的大夫是走资派头头,反而害怕自己得罪了大夫,人家不打算治他。
余秋按捺住脾气:“你好好配合治疗就行了。医生对病不对人,你既然是病人,我当然该怎么治还怎么治。”
他还想再交代两句,外头就响起争吵声。
卫生院的值班大夫被民兵队长惹烦恼,干脆放话:“我们这儿处理不了,没办法,给你把那水银温度计取出来。你还是去城里头的医院吧,省得耽误了你的病情。”
民兵队长趾高气扬惯了,居然被臭老九的大夫夹枪夹棒地说了一通,顿时火冒三丈:“你们这是什么臭水平?连水银都解决不了。”
那大夫忍气吞声,只走到大队干部身旁查看情况。
大队干部对民兵队长早就已经生出不满。这人把自己丢在卡车上不管不问不说,居然还把其他人都带走了。
要不是本大队的赤脚医生跟这个外头来的医生在,他恐怕就要死在卡车上了。
大队干部从鼻孔里头出气:“你要觉得他们不行,就去城里头看病好了。”
那民兵队长气急败坏,嘴里头一叠声喊着:“车子,快点开车去城里。”
大队干部也不理他,只按照医生的安排,被送到病房里头住下。
旁边的麻醉医生倒是有点儿担心:“他路上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听说是把体温计咬断了。”
余秋没跟着进病房,她被迫永远已经很憋屈了,可不想再去上赶着伺候那位村干部。
听了麻醉医生的疑惑,她点点头:“对呀,水银是金属,正常情况下都不会被胃肠道吸收的,不出意外,会直接随着粪便一并排出。”
真正要担心的是碎玻璃吧,不知道那点儿玻璃渣会不会划伤他的肠道。要是运气不好的话,那就难说了。
何东胜在边上笑,先前在卡车上时,他就知道小秋大夫在故意捉弄那人。
外头的民兵队长又扯着嗓子哑:“车呢?车到哪儿去了?”
余秋在心里头翻白眼。
这人还真是自我感觉良好,人家霍铁柱又不是他们大队的人,先前开着车把人送到医院来,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会儿,他还想人家给他当专职司机不成,多大的脸啊!
余秋看着站在一旁不吭声的小周,只疑惑一件事:“二妮呢?你可别让二妮到处跑啊,都这么晚了。”
小周吭哧吭哧的,垂着脑袋:“走了,我让霍铁柱开着车子带她走了。”
余秋大惊失色:“你让她跟霍铁柱走?”
这娃儿脑壳坏掉了吧?这不是主动把老婆送到情敌手上吗?
小周又是那副快要哭的表情:“我有什么办法?杀人偿命。我要是被抓去蹲大牢了,我爹妈肯定要赶二妮回娘家的。”
本来二妮脑袋瓜子不清爽之后,他爹妈就对二妮很有意见。要是这回自己有什么不好,爹妈肯定容不下二妮。
二妮的哥哥又要讨老婆了,她回娘家也不是长远之计,说不定要受嫂子的嫌弃。
既然霍铁柱工作好,又对二妮还有意思,那就让二妮跟他走呗。
余秋哭笑不得:“你傻不傻啊?你们大队的干部又没死,再住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你把你老婆送给人家,她以后就是别人的老婆了!”
小周震惊了:“他没事?”
刚才自己瞅着人动静可不对,所以他才跑过去喊霍铁柱赶紧开车子走的。
他家二妮都吓坏了,还是他说自己很快就去接她,二妮才肯跟人走的。
余秋冷笑:“嗯,走了估计就不回来了。”
这下子,小周真的哭了。他的二妮哎。
余秋看着这嚎啕的娃儿,顿时一阵头痛,这到底是哪儿来的二傻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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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人有傻福
四个轮子的车跑得飞快, 两条腿是远远难以望其项背的。都这会儿了, 还上哪儿找大卡车的身影去?
余秋看着小周,一言难尽地询问:“霍铁柱上哪儿去了?”
小周如遭雷劈, 三魂少了两魂半,闻声也只迟钝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余秋额头上青筋直跳,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个二傻子:“你不知道你就让二妮跟他走啊。”
小周已经开始啪啪啪啪的掉眼泪:“我就跟他说,走得越远越好, 千万不要被抓到。抓到了要上专政班, 交代怎么走资派的。”
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一千个一万个大大的后悔。
小秋大夫说的没错,那个霍铁柱靠不住呢。二妮生病的时候,没见他伸过头影子。他老娘秋天死的,二妮可是上个月才出的院。这当中也没见霍铁柱过来看她。
人家不是怕老娘, 人家是在心里头拨着算盘珠子,人家才不会迎一个疯子进门呢。
小周越想越害怕,嚎啕的愈发厉害。
余秋嫌他烦, 一大老爷儿们,碰上事情就知道哭, 真是欠收拾。
小周抽抽噎噎:“二妮还没好透啊, 二妮会发脾气的。他会不会嫌弃二妮,路上就把二妮给丢了呀?”
这天寒地冻的, 那你就身上穿的什么袄子, 连房间都没系, 小秋大夫送她的手套也没带。在外头冻上一夜, 说不定二妮连命都没了。
小周越想越害怕,他的二妮哎,可是被他害死了。
余秋看着面前的青年农民,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感动,因为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小周关心的居然还是妻子的安危。他想的不是自己老婆跟人走了,他吃亏。
何东胜在边上安慰小周:“别慌,霍铁柱就是烦了二妮也不会今晚就赶人走。他开的车子也是公家的,肯定不能随着他的心思到处瞎跑。咱们打听打听,看他下一步要去哪儿,再联系那边把人留下来,我们接二妮回家。”
小周眼睛里头立刻放出希望的光,瞧着比天上的星星还闪亮:“那赶紧联系他的公家啊!”
他在红星公社卫生院的时候,看过那个电话机匣子,嘿,好厉害,隔着那么远,对方还在县城里头呢,那个匣子居然能通话。
可要问起霍铁柱到底是给哪个公家开车子,小周又一问三不知。
天哪,这个二傻子到底是怎么全须全尾活到现在的。只能说人间处处温情在,大家的傻子总还是怜悯的。
何东胜看小周又要哭,赶紧再度安慰人:“明天早上再问吧,这大半夜的就是打电话过去,人家办公室里头肯定也没人接。”
这个理由勉勉强强说服了小周。失魂落魄的青年农民,脚上跟踩了棉花似的深一脚浅一脚缀在两人身后往外头走。
不跟着他们,他也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去。
外头的民兵队长还在抓狂,没有车子他要怎么上城里头?上不了城,他又该如何解决自己吞进肚子里头的水银。
一帮子手下在旁边积极的出主意。
有的说应该吞韭菜,古时候大户人家吞金自杀,郎中都是让吞韭菜,好裹住金器直接拉出来。
也有的说应该喝金汁,从来中毒都是喝金汁,吐出来就万事大吉了。
这两个办法显然前者更合民兵队长的意,只寒冬腊月,哪儿来的韭菜?无奈之下,农村基层领导干部只能退而求其次,喝金汁。
总归保命要紧。
金汁这玩意儿无论日夜,只要经过五谷轮回道场的运化,总能源源不断的供应。
若君不信,直接扭头进卫生院的公共厕所,黄金万两从不断货。
余秋他们离开卫生院的时候,只听见一阵呕吐的声音,那臭味儿真是熏死人。
余秋捏着鼻子,十分担心,那水银原本在民兵队长的肚子里头安安稳稳,只要等着自己拉出来就好。
可是经过这番剧烈的呕吐,说不定玻璃渣子反而会划破了消化道,水银进入血液系统,造成中毒。
不过这些就跟她没关系了,牛不喝水强按头,该交代的她都已经交代了,臭老九医生没资格指导他如何治病。
大卡车开走了,三人只能靠着自己的两条腿,吭哧吭哧走到芦苇荡,然后撑船回杨树湾。
等天亮,他们再打电话给李伟民,想办法找到霍铁柱工作单位的联系方式。既然霍铁柱跟二妮是青梅竹马,那二妮娘家起码知道霍铁柱到底在哪儿上班。
到时候联系到单位,问清楚霍铁柱的行车路线,那就好过去找人了。
小周坐上船,人也是呆呆的,就抱着两条腿,蜷缩在角落里头,一句话都不说。
余秋看着这倒霉孩子,心里头真是不晓得说什么好。
大约只有傻子才会对感情这么执着,一根筋似的,撞了南墙也不晓得回头。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甚至可以不求回报。聪明人才干不出来这样的傻事呢。
何东胜生怕她再说小周,这家伙已经愧疚得要跳河了,万一被刺激了,这寒冬腊月的下水可真是要人命。
他赶紧在中间小心翼翼地帮小周说好话:“他也是急坏了,他们大队呀,那些人脏着呢,个个都是周扒皮。前几年,他们大队有个人闹肚子,又不识字,随手就拿了张纸擦屁股,结果是鸿保书,那人当天从台上被拖回家就没气了。”
对付大老爷们都如此心狠手辣,作贱个无依无靠的小媳妇,还不是驾轻就熟。
余秋叹气:“我才懒得说他嘛,我只是觉得,有的时候碰上傻子,才是最幸运的事。”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覆巢之下,有多少人能够做到不离不弃?像廖主任家的陈招娣,像吴二妮碰上小周,那都是他们的幸运。
何东胜听了她的话,只觉得好笑:“你怎么小小年纪,看待问题这么悲观啊。夫妻本是一体一心,互相扶持,那是理所当然。”
余秋反唇相讥:“我看到的更多是夫妻反目,互相检举揭发,恨不得对方死。死了还要害怕沾了一身腥。”
何东胜笑得眉眼弯弯:“那是因为他们自私,本来就自私,纵使不是夫妻,对着自己的父母亲人他们也能做出同样的事。人心要是不坏,不管再艰难,总还能扶持着互相走下去。你别因为这个不敢找对象,该找还是找的。”
余秋立刻傲娇起来:“我还小呢,找什么对象?”
穿越就是这点好,装嫩都毫无心理负担,这才过完15岁生日的小姑娘,有大把青春可以挥霍呢。
她斜眼看何东胜,似笑非笑:“倒是你,该愁怎么找媳妇了吧?我看你妈可愁了,一直让帮忙介绍呢。”
何东胜也昂起脑袋:“我不急,国家提倡晚婚晚育,先立业后成家,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余秋从鼻孔里头轻轻地扑出一口气,呵,年轻人。
船上装了半船沙子,又多了个大小伙子,小船吃重,在水里头晃晃荡荡,缓缓往前走。
冬天的夜晚可真寂静,万物无声,只听见竹蒿点在水里头发出的哗哗声响。
何东胜好奇地问余秋:“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家呀?寡母不行吗?其实单有个婆婆不一定难相处,说不定人家还把你当闺女疼呢。”
余秋一本正经:“我跟你说寡母家庭那是最不受欢迎的选择。你想啊,当妈的一辈子含辛茹苦,拉扯大了儿子,那肯定全部注意力都摆在孩子的身上。这以后媳妇嫁进门,妥妥的外人,还得跟婆婆抢丈夫,要多辛苦就有多辛苦。”
她安慰了一句何东胜,“不过这个是要分人的,我看你妈就很明事理,也不拘着你,就想着什么时候抱孙子。”
说到后面,她忍不住笑了,她上辈子奶奶去世的早,父母又跟她没关系,除了一个导师会催一催以外,她基本上没有被催婚的烦恼。
可怜她的一帮同事朋友们,为了防催婚,那可真是百宝使尽,无所不用其极。
何东胜看她幸灾乐祸的模样,没好气道:“你们等着吧,有你一天呢!”
余秋摇头晃脑袋,跟二丫似的得意洋洋,她才不愁呢。说不定她哪天一觉醒过来,就又穿越回了2019年。
小船靠了岸。何东胜先送余秋跟小周去知青点暂且安下。
船上还有沙子呢,他自己要找人过来帮忙赶紧把沙运下来,还要趁着天黑,再去芦苇荡子里头拖两回沙,不然天亮叫人看到了不好。
一时半会儿,他没办法回家休息,只能让小周跟着胡杨先凑合一晚上。
胡奶奶年纪大了觉少,又担心余秋在外头,晚上根本没睡踏实。
这会儿听到声音,她立刻提着手电筒出门,招呼余秋:“来家啦,赶紧泡个热水脚,快点上床睡觉。饿不饿?我给你打个糖心蛋。”
余秋赶紧摆手:“奶奶你睡觉,胡杨在吗?他回来睡觉了吗?”
胡奶奶嘴上应答着,手电筒照亮了小周的脸,顿时惊讶不已:“这是?”
何东胜三言两语解释了事情的缘由:“他先在咱们这儿歇一晚,明儿再说。”
胡奶奶最听不得小孩子遭罪,看这娃娃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赶紧领着人往后面山洞走:“你妥妥地放宽心吧,明儿一定能把二妮找回来。你听我的,我这双眼睛啊看得清清楚楚,你们的姻缘线长着呢,这么早是断不了的。”
她好说歹说,总算把小周劝进去睡觉了。胡杨白担了军二代的名头,生活小节上极度不讲究,被窝里又多了个大小伙子,他居然也只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嗯了一句,继续打着小呼噜,欢快地睡觉。
“累呢!”胡奶奶怜爱地看着孩子,“昨晚上忙了半宿,这也才睡下去没多久。”
小周一声不吭地爬上床,钻进被窝里头就开始睡觉。
可是等余秋回到自己的山洞里,她躺在床上,却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哭声。
那个瞧这没肝没肺的二愣子,正哭得伤心。
余秋叹了口气,翻了个身,闭着眼睛沉沉地睡去了。哭也没用,万事等天亮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胡杨听说了小周的事,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赶紧带着人往大队部去。
江湖包打听李伟民倒是消息灵通,压根就不用经过二妮的父亲就摸清楚了霍铁柱的单位。
他们当然不敢说霍铁柱带走了人家的小媳妇,只撒谎强调有包重要的资料丢在了霍铁柱的大卡车上,得赶紧找到人,省得他不知道直接把那破包给丢了。
对方单位接电话的人倒是积极,然而今天是礼拜天啊,负责安排司机具体出行任务的人休息了,调度本子也叫锁进了抽屉里,他也不知道霍铁柱到底要去哪儿。
小周嘴巴一瘪,又要掉眼泪。
余秋皱眉:“哭个屁,人不在单位,肯定在家里,咱们上他家找不就行了?”
叫她骂了一通,蔫巴巴的青年农民总算打起了精神,赶紧跟着往渡口去。
余秋总觉得这孩子做事不靠谱,一定要跟着。
两人刚行到渡口边上,还没有等来客船,就先瞧见一辆大卡车。
余秋先是稀奇,大队书记好大的手笔,拖拉机还不够,居然弄来了大卡车拖东西,照这架势,没两天砖窑就能气好,澡堂子也能盖上。
等到那卡车靠近了,余秋才咂摸着觉得车子有点儿眼熟。
她正要问小周这辆是不是霍铁柱开的大卡车?昨晚上天黑,她也没留心车牌号码什么的。
卡车窗户里头先伸出个脑袋来,廖主任中气十足,冲着余秋喊:“小秋同志,不是我批评你,你也太不负责了,怎么能够让病人到处乱跑呢?”
车子停在了渡口边上,廖主任拉着眼睛含着两泡泪的二妮下来,可怜的小媳妇怀中还抱着她的兔笼子,惴惴不安地嘀咕:“兔子饿了,要吃草。”
余秋风中凌乱,这是个什么组合?廖主任怎么跟二妮凑到一块了?妈呀,二妮当初可是差点儿直接咬掉了廖主任脖子上的一块肉。
对了,霍铁柱呢?二妮在这儿,车子也在这儿,霍铁柱人跑到哪儿去了?
余秋看着驾驶座上那张鼻青眼肿的脸,完全没办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妈呀,这人是霍铁柱吗?简直是重度家暴的受害者,在医院都难以看到如此凄凉的脸。
廖主任怒气冲冲:“就是这小子,你怎么能让病人被拐走呢。幸亏我在路上看到动静不对,这才把人拦下来了。不然还不知道他要把人拐到哪儿去呢!”
霍铁柱心里头真是一万个委屈:“我不是拐子,我正正经经带着人走的。”
他就是路上看到有人卖豆腐花,担心吴二妮肚子饿,给她下去买早饭的。
结果他在回过头,就发现二妮跑下车了。
吴二妮抱紧了怀中的笼子,模样又可怜又委屈:“兔子饿了。”
她要带兔子去吃草,不能吃沾露水的草,要吃干草。
吴二妮慌慌张张地找干草,霍铁柱在后头追。恰好碰上廖主任的小轿车出了故障,司机在路上修理,叫革委会主任看清楚了前头强抢民女。
这还得了?!天都要亮了,居然还有人敢做这种事。
廖主任对于这个咬了自己一口的女疯子印象深刻,当然知道后头跟着的那个小伙子不是她男人。
领导立刻拦住了霍铁柱,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霍铁柱也是心虚,看对方干部打扮,以为是小周他们村里头的干部出来追人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撒谎说二妮是他媳妇。
呵!果然是拐卖大姑娘小媳妇的。廖主任当机立断,立刻抓下这个人口贩子。
嘿!这家伙居然还敢反抗?直接胖揍一顿,让他老实了为止。
于是倒霉的霍铁柱就挨了一顿拳打脚踢,模样儿好不凄凉。
廖主任要带着霍铁柱回县里头审问,看他后面还有没有□□集团。
只一个吴二妮叫格委会干部头痛,这家伙脑袋瓜子还不清白呀,压根说不清楚自己的家庭住址。
廖主任又担心她犯起病来,再给自己脖子来一口,于是干脆打包将人丢到杨树湾来了。
反正这是赤脚大夫的病人,治没治好都是她的责任。现在人犯病被拐出来了,那自然还得还给余秋。
廖主任的小轿车坏了,那不是问题。霍铁柱的卡车不是好的吗?那就由霍铁柱开着卡车把人送过来。
余秋看着脸上跟开了染料铺子似的卡车司机,感觉这倒霉家伙时运实在不济,居然还得自己开车进大牢。
她再看着已经屁颠颠领着吴二妮带小兔子去吃草的小周,顿时忍不住磨牙,妈呀,这世上果然还是傻人有傻福。
这个二愣子,从头到尾都是人家替他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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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御状
误会解除了, 霍铁柱鼻青眼肿地走了, 临走之前他倒是没有忘记留下那头大野猪。
余秋看着大卡车孤零零的身影,感觉霍铁柱还真挺倒霉的。啥好处没捞着, 临走也没人送送他。
二妮已经欢欢喜喜地跟着小周上山看兔子窝去了。显然,这位她还能记得的竹马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并不比兔子高。
她要养兔子卖毛挣钱捞小猪仔呢。
胡奶奶竖起大拇指夸奖二妮,谁说二妮是个傻妞妞来着,脑袋瓜子哪儿不清爽了?人家主意一直正着呢。
没错, 就该好好养兔子挣钱。与其等大野猪撞到车上, 还不如自己挣钱捞小猪仔养成大肥猪。
她看着被撞死的野猪就叹气, 这些年轻人哦,不知道拾掇东西,赶紧吹气刮毛放血开膛破肚将野猪肉腌好了晒起来啊。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这会儿都迟了。趁着天好, 得立刻动起来。
瞧这野猪毛硬的,收起来刚好做刷子,这野猪皮也是好东西哟, 可以治病呢。
余秋囧囧有神,感觉胡奶奶跟相看女婿似的, 已经毫不犹豫地将霍铁柱踢出局了, 倒是相中了傻乎乎的小周。
廖主任对于自己打错人这件事也毫无心理负担。
这可不怪他,谁让这个霍铁柱贼眉鼠眼, 一看就不是老实模样, 还满口谎言。
别瞧着他在杨树湾人面前装老实, 那是被逮着了, 不敢放肆。要不是自己把他拎过来了,谁晓得他会不会祸害人家的小媳妇?
廖主任牛气轰轰的,自觉做了件很了不起的事。他昂首挺胸双手后背,施施然地视察杨树湾的砖窑去了。
司机车子没修好还在路上趴窝,也不耽误他深入一线,切实倾听广大贫下中农的心声。
余秋看着他趾高气昂的背影,朝天空翻了个白眼。得,她劳碌命,她还得问问小周跟二妮是个什么章程。
这回闹得鸡飞狗跳,虽然他们大队干部保住了命,民兵队长也还活着,但遭受如此大罪,保不齐他们就会愤懑全撒在小周两口子头上。
有的人天生不会看到别人的好,瞧见自己的差,走顺运的时候全是他命里有福,倒大霉的时候又都是旁人的错。
连着几天都没下雨,山上草木干燥,地也不泥泞。
吴二妮放出了她笼中的小兔子,瞧着小兔子跟在其他兔子屁股后头,一头扎进切碎的草料里头欢欢地吃草。
二丫站在她身旁,相当老资格地跟她介绍自己的养殖经验:“你要把它们分开来养,不然会打架的。小兔子胆子小,不能吓唬它们。”
边上小根趴在秀华怀里头,手舞足蹈,一个劲儿的挥舞着两条胳膊,咿咿呀呀地给姐姐摇旗呐喊,似乎在强调姐姐说的都对。
秀华无奈地调整了下儿子的位置,朝余秋叹气:“我都不知道这小子到底随了谁,成天都不肯待在家里头。”
每天早上眼睛一睁,小根就急着要出门晃悠,让他待在院子里头,他眼睛都直瞅着大门,两条腿也蹬个不停。
秀华现在每天就抱着儿子领着二丫,天天在山里头窜来窜去。两个小家伙瞧瞧兔子看看鸭子再采采果子,自在的不得了。
余秋笑着作势拍小家伙的屁股:“我们不乖啦,天天要妈妈抱,冻得你哦,到时候拖小鼻鼻。”
小根嘴里头哼唧着,扭过脑袋去,眼睛就看着他家的小表姐。
二丫还在跟新朋友分享兔子经呢:“你要给它们晒太阳,晒得暖和和的,它们才愿意吃东西,这样毛才能长好。”
余秋看着小丫头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俊不禁,她笑着跟秀华道:“我们二丫以后说不定是个技术能手,还能当老师呢。”
秀华也笑:“可不是,她现在都开始教小根了,学着当小田老师呢。”
她换了条胳膊抱怀里头的儿子,用鼻子蹭小东西的脑门,咬牙切齿道,“你等着吧,等大队的托儿所盖起来了,我就放你去托儿所。”
余秋好奇:“大爹已经开始动了吗?什么时候能盖好啊?”
村里头事情多,劳动力明显不够,大队书记就想着要解放带孩子的妇女,跟县城里头一样,也办自己的托儿所。
不过这几个月,村里头一桩事接着一桩事,余秋一直都没听这事儿提上章程。
秀华摇摇头:“还没定下来呢。我听我公爹说,大队里是打算把托儿所盖在小学里,前头起一排房子。到时候孩子大了,直接进育红班,然后跟着上小学。”
余秋微微皱眉:“我倒觉得这主意不怎么样。育红班差不多,最多皮点儿还能听进大人的话,托儿所就麻烦了,小小孩容易哭闹,要是离得近的话,恐怕会打扰教学秩序。”
秀华迟疑:“可要是不放在学校里头,没地方盖托儿所啊。”
“其实我倒有个主意。”余秋正色道,“我觉得托儿所可以盖在祠堂那边。禾真婶婶不是要把卫生巾合作社搬到祠堂里头去嘛,刚好你们离着近,中途休息的时候,还可以过去看看孩子。”
秀华连连点头,略有些不好意思朝余秋笑:“我不瞒你,让我把小根丢给别人带,我还放不下呢。”
余秋笑了:“小小孩的确留在家人身边比较好,这样他们才不会觉得家人抛弃了他们。”
秀华稀奇:“就这点儿大,还有这么多的小心思?”
余秋点着小根的胖脸蛋:“那是我们小归小,我们一肚子的心思呢。”
那头二丫焦急地喊出声:“谁敢抢兔子,我东胜舅舅拿枪打他们。”
二妮只忧心忡忡:“他们还要摔死小兔子呢。”
二丫被她的话吓到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他们是坏人,他们怎么可以摔小兔子?”
说着,她抬起眼睛向余秋求救,“小秋大夫,有坏人!小兔子可以剪毛呢,小兔子有用。”
余秋安慰这对刚交上朋友的大姑娘小姑娘:“没人抢,你想怎么养兔子就怎么养,养多了剪了毛,支援国家建设。谁敢摔兔子?我们揍他。”
小周已经绕着养兔场走了一圈,闻声愁眉苦脸:“这是在你们杨树湾,我们白洋河连鸭子都不让多养一只,缺德的很呢。我妈院子里头长了排大蒜,都叫他们铲平了。”
秀华跟着叹气:“你们大队也太过分了,就算是社会主义的草,那也应该用来喂兔子喂鸭子,得长出东西给人吃啊。”
余秋正色:“我就是想问问你们,愿不愿意留在杨树湾养兔子?”
养兔场建立起来之后,无论她、胡杨还是田雨一天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前头何东胜他们还过来帮帮忙,秀秀这些孩子回来后也帮着搭把手。
但是随着杨树湾要盖砖窑、建医疗器械厂,陆胜安带学生搭研究所,妇女同胞又扩大生产卫生巾跟卫生护垫,老人们还得加紧摇草绳供应林业部门给树木上护腰防止树木冻死了,定时要下田上山捡蘑菇摘木耳还得晒干了;整个杨树湾都忙得热火朝天,基本排不出人手来专门照应养兔场。
现在就是胡奶奶每天抽空上山来打理。胡奶奶都这把年纪了,山上又天寒地冻的,她哪里吃得消?
余秋看二妮喜欢兔子,就把主意打到了这小两口头上。
小周脑袋瓜子的确不灵光,可人脑子转不过弯来有转不过弯的好处,就是你跟他说了详细的步骤,他就一板一眼地执行,不自作聪明耍滑头。
秀华跟着点头:“对,二妮不是喜欢兔子吗?那你们就留下来养兔子好了。我看你们还是暂时别回白洋河,免得撞到枪口上。”
她娘家所在的大队也有这种缺德的干部,作践起人来真是花样百出,挨整的人有苦说不得,硬是想办法弄了条好烟送进干部家里头,扣在他头上的帽子才摘下来。
小周眼睛亮晶晶的,满怀期待的看余秋:“我真能留在杨树湾养兔子?”
作为一个资深愣头青,他以前可没少得罪大队干部。所以割起资本主义尾巴,人家首当其冲就上他家来。
每回闯个大祸,小周都会跑出去躲上一阵子,到处捡废品卖钱凑合过日子。等到事过境迁,大队干部顾不上理他这一茬的时候,他再悄摸摸地回村去。
这回他打的也是出去避风头的主意。可惜以前他孤家寡人,爹妈两个留在家里头也能相互照应。这回他却是成家立业了,他一跑,二妮怎么办?
现在小秋大夫说杨树湾能收留他们夫妻俩,他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余秋默默地看着这个祸害头子,咬牙切齿地警告他:“以后你好好管住自己的嘴,祸从口出知道不?”
小周立刻紧紧地闭上嘴巴,用他那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表达决心,他一定会管好自己。
余秋的头更痛了,她真疑心自己招了个祸害进门。可吴二妮这样子又不能在外头奔波,那就只能爱屋及乌,把小周也留下了。
她点点头道:“那我跟大队书记他们说说看,这事儿我打不了包票的。住的地方我们可以帮忙挤一挤,但是算口粮必须得大队里头给你们算工分。”
“有地方落脚就行啦。”小周喜不胜喜,“就算没口粮,我看山上有葛根,挖了打成葛根粉,我跟你们换粮食吃成不?”
余秋挑高了眉毛:“哎呀,没瞧出来,你还挺能耐的呀。”
小周这下子立刻得意起来:“那可不是,我在外头跑来跑去,躲山里头的时间多了,我能找到的吃的可不少。”
余秋点点头:“那你就先安生住下来,回头争取给你记工分算口粮。”
他们说话的时候,桂枝的婆婆带着两个小孙子上山采蘑菇来了。
小周看着蘑菇架子跟挂在树枝上的木耳,掩饰不住羡慕的目光:“还是你们杨树湾好,家家户户都有事情做,不一个个跟斗鸡眼似的,自己地里头没菜,也要把别人的菜啄光了。连只光吃草不吃粮食的兔子都不让养,养上两只羊也要割资本主义尾巴。”
大宝跑过来找二丫一块过去采蘑菇,他其实并不能十分听懂小周的话,但还是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我们杨树湾是最好的。”
山坡那头传来廖主任的声音:“怎么还不动工?最起码把地基挖好了,先盖个一层楼出来。后面再用你们自己烧的砖头嘛。”
大队书记唉声叹气:“可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的。只可惜呀,没有砖头,跑去问过好几趟供销社了,根本就没有砖头卖。”
廖主任发了火:“这可是贫下中农的大事,又不是私人造房子,怎么就没有砖头供应?”
他冷笑一声,“李德发那个狗东西,我看他便宜丈母娘家的小舅子倒是起了三间大瓦房,砖头充足的很。”
上级领导的纠纷,底下人一定要牢牢闭上嘴巴,千万不能掺和进去。
大队书记只一声连着一声叹气,却坚决不肯开口附和廖主任的话。
不过廖主任这人一贯具有自嗨精神,纵使没有人抬桩,他也能自说自话,好好发一大通火:“太不像话了,他们就是没有为贫下中农服务的精神!他们辜负了主席的教导,不晓得什么是为人民服务。”
廖主任气呼呼地从山坡子后面绕过来,一张脸不知道是被大太阳晒的,还是自己气的,通红。
“为人民服务什么呀?都服务到自己的腰包里头去了。”小周没头没脑地接话,“为人民服务就不会抢我们贫下中农的猪肉,还要摔死我们的兔子。”
廖主任眉头皱得紧紧的:“什么猪肉兔子?”
“山上的野猪冲下来撞死了,他们非要说是资本主义尾巴,硬是要抬走。”小周指着正在吃草料的兔子,“我们养的小兔子,也是资本主义尾巴,要摔死了给他们吃肉。”
余秋大惊失色,没想到小周这会儿告起御状来了。看来这小子是打定主意坚决不回白洋河了,胆儿肥的很。
廖主任两条眉毛皱得死紧:“抢你们的猪肉,还要摔兔子?哪个狗日的?这是把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当成耳边风吗?中央都鼓励养兔子,不晓得出口兔毛挣外汇吗?狗日的一天天不学习,光盯着三瓜两枣折腾狗皮倒灶的事情。兔子是能吃的吗?兔子是长毛的。”
他气得团团转,伸手指小周,“你是哪个公社哪个大队的?”
小周一看领导有管的意思,胆子更大了,直接自报家门:“我是白子乡白洋河大队的。昨儿晚上他们就在割资本主义的尾巴。”
余秋见事情已经发展到这地步,赶紧附和:“对对对,我亲眼看到了,他们才三只鸭是社会主义,四只鸭就是资本主义。主任,这明显是把你的话也当成耳旁风。你前头都说过了,起码要保证每个人每天都能吃到一只蛋。这三只鸭子怎么够啊?”
秀华抱紧了怀里头的小根,心中暗道,廖主任好像说的是鸡,怎么到了小秋大夫嘴巴里头又变成了鸭?
余秋才不管这些呢,她现在就是要把这个口子撕大:“其实人手一只鸡鸭都不够。您想想看,县城里头的人也要吃蛋的,我们贫下中农还要完成上缴任务,留给自己的就不多了。照我说,就应该能养多少是多少,这样才有充足的肥料种地呀。
有些人啊,表面上是打着为了保证农业生产的旗号,不许搞家庭养殖。实际上他们就是不想贫下中农有足够的肥料种好粮食,不希望我们好好支援国家。”
小周立刻在旁边附和:“就是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有了农家肥,才能种好粮食。”
不想廖主任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白洋河大队?你们的大队书记不是造了富农的反吗?狗日的,他堕落了,居然为难贫下中农,把老子的话当耳旁风?”
革委会主任气得不轻,伸出去的手指头都在颤抖,“不得了喽,我看他们的思想出了很大的问题。”
小周立刻点头如小鸡啄米:“就是,他们越来越不像话。都是些不好好搞革命生产的人凑成堆,成天找贫下中农的麻烦。他们自己不搞农业生产,就把主意打到贫下中农身上,一天天的想占好处。”
廖主任颜色铁青,两只手上下挥舞:“好!我今儿就要去白洋河看看,瞧瞧他们都闹腾成什么样子了。”
说着,他手一挥,直接大踏步往前走,嘴里头还喊着,“我看他们是反了天咯!”
从个造反起家的革委会主任嘴里头说出这种话,怎么听怎么滑稽。
小周美滋滋的:“这回叫他们瞧个厉害的。哎呀,小秋大夫,我估计我待不了几天就要带二妮回家了。”
余秋瞪眼:“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待着吧。你都闹腾成这样了,你还想回去?你傻不傻?”
自古以来搞举报上.访的有几个有好下场?不让你被精神病了也得直接让你脱了一层皮。
官场就是一个圈,你以为你得罪的是一个人?你得罪的是整个圈子,到时候人家不整死你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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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子换水泥
小周很快就发现, 打击一个接着一个。
他照应了一天兔子, 还学会了如何观察怀孕的母兔。结果晚上他美滋滋地回知青点,准备拉着二妮一块儿睡觉的时候, 却惊恐地发现胡奶奶居然是王母娘娘,直接划开了一道银河,不许牛郎和织女相会。
二妮睡在女知青点,小周则继续跟胡杨凑合。等郑大爹抽出空来, 再给他另外打一张床。
小周委屈, 为什么要把他跟二妮分开?
胡奶奶直接斜了他一眼:“姑娘跟小子本来就该分开睡。你看见胡杨跟田雨他们睡一块没?这是最起码的规矩。”
“那不一样啊。”小周更加委屈了, “他们又没什么关系,二妮是我老婆。”
老太太眼睛一瞪:“二妮认你不?都不认你,谁跟你睡一张床上。自个儿老实回屋里头待着去,敢打歪主意, 我打断你的腿。”
秀秀看小周垂头丧气的模样,在旁边一个劲儿憋着笑。
田雨则挥着手上撑门的木棒,舞得虎虎生风, 跟胡奶奶信誓旦旦地保证:“奶奶你放心吧,他要敢进来的话, 我先打瘸了他。”
余秋也在旁边点头, 面带微笑:“对,到时候我一针要了他的命, 这属于正当防卫。”
小周差点儿没吓趴下。
胡杨赶紧拽着他回旁边的山洞, 郑重其事地警告他:“她俩是说到做到的啊, 别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小周要跳脚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啊?凭什么他老婆还得睡在别人的床上。
胡杨宽解他:“算啦,你要不就等二妮想起你,要不就索性再跟人家谈一回恋爱嘛。到时候我们办完了韩晓生的定亲酒,就再给你们也摆上两桌好好热闹热闹。”
显然第二个建议要比第一个更加有吸引力,小周才不等呢,小秋大夫可是说了,二妮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恢复记忆,那他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第二天早上,余秋打着呵欠出门的时候,差点儿没被锤在眼前的一串红花晃花了眼。
嘿,可以呀,这一大串山茶花,山花红胜火,真是叫人挪不开眼睛。
小周直接移开了花,伸长了脖子,朝余秋身后看,嫌弃地追问:“我家二妮呢?”
我勒个去,看这臭小子的德性,活像余秋多看一眼能吃了他的花一样。
小秋大夫朝天空翻白眼,直接冷哼:“还不是你家的呢,你真是想太多了。”
小周要跳脚。
田雨也打着呵欠从里头出来,见状十分稀奇:“哎哟,你还真有心啊,居然想得到送花。”
瞧瞧这山茶花,多惹人眼啊,看着就喜庆。
胡杨一边伸懒腰一边准备去洗脸,闻声好奇道:“你们女孩子还真都喜欢花呀。”
“多漂亮啊。”田雨美滋滋的,“看着就欢喜。”
胡杨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的走了。
结果第二天一早,山洞门口的墙上不仅挂着山茶花,还挂了两束腊梅。
田雨看着梅花,满脸懵懂:“梅花有什么用啊?”
胡奶奶过来喊孩子们吃饭,随口接话:“梅花能做梅花糕啊,香的呢。”
田雨眼睛一亮,立刻兴冲冲地拿下梅花递给胡奶奶:“奶奶,那我们今天是梅花糕吧。”
余秋看着目瞪口呆的胡杨,真心觉得小胡会计实在太不容易了。
小周在旁边得意的要死,看看,还是他家二妮好,二妮看着山茶花多欢喜呀。
胡杨从他身边走过,冷漠地丢下一句:“还不是你家的呢。”
小周要跳脚,感觉这帮知青实在太坏了,他还是等何东胜回来吧。这些孩子年纪太小,完全不理解男青年的想法。
可惜小周左等右等,死活不见何东胜的踪影。
胡奶奶的咸鱼跟咸肉都泡好了,已经挂在屋檐下晾晒,就连鱼身跟肉条表面都析出了白白的盐粒子,何东胜还是不露面。
杨树湾的婶子们每天一大早出发,晚上撑着大船小船回来。那船上头盖着的是芦苇,下面却是一堆堆的江沙。
杨树湾人等不到县里头批下来的沙子,先自己动手了。
只不过何东胜没有跟他们一块儿回来。小周打听了半天,也没弄明白个所以然,只能郁闷地继续送花。
反倒是余秋先在外头撞见了何东胜。
她去白子乡卫生院处理腹部切口裂开的产妇。卫生院的大夫惴惴不安,感觉是自己术后没盯好,才导致切口愈合不良的。
余秋却毫无心理负担,这个产妇的口子长不好,完全在她预料之中。
胎儿横位,捞胎儿的时候花了大量时间;产房根本达不到手术室的无菌要求;产妇术中就出现产后出血;这些高危因素加在一起,即使她已经尽可能采取相应处理措施了,产妇的口子仍旧没长好。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裂开了,那就清创做二次缝合。
只小吴觉得不可思议,她就从来没有看到过余秋还有处理不好的病人。
余秋哭笑不得:“我又不是神仙,只要是大夫,就肯定会有处理不好的病人。”
她跟家属交代了,产妇跟她家里人倒是痛快地接受了现实。人还活着,两个宝宝也好端端的,他们没别的要求了。口子长不好,那就慢慢长呗。
余秋笑眯眯的:“保持这种乐观的态度,对你身体恢复绝对有好处。”
结果她跟病人签好字之后,都准备带着人去手术室了,产房里头出现了问题。
不是大肚子不能生,大肚子生得飞快,在家里头才觉得肚子疼呢,她爱人送到医院,刚躺在接生床上就生了。
可是生完之后胎盘正常娩出了,产妇下面出血却跟喷泉似的,完全止不住。
助产士用了缩宮素,值班医生也过去帮忙,然而完全止不住出血。
余秋要推腹部切口裂开的病人去手术室的时候,助产士跑了出来,请她帮忙过去看看。
出血出得太厉害了,眼看着产妇人就要不行了。
余秋赶紧进了产房,助产士一点儿都没夸张,那呼呼不停往外头淌的血看得人头皮发麻。
尽管余秋见多了产后出血,但摸着良心说,每次看到这样哗哗往下淌的血仍旧叫人头痛。
对对对,教科书上跟指南上都写得清清楚楚,有严格的步骤来判断到底是宮颈出血还是宮腔出血。但实际操作困难重重。
病情发展太快,病人很快就已经进入休克阶段,组织脆弱的要命,卵圆钳夹着宮颈探查的时候,手稍微用点力气,就能直接加极度充血的组织给扯下来。
依靠手去摸?这种情况下到处都是软绵绵肉乎乎的,根本就摸不清楚手上碰到的究竟是宮颈、韧带还是其他什么组织。
碰上宮颈深裂伤至子宮下段的裂伤,只能说医生倒了八辈子血霉,一不小心就跌进坑里爬不起来了。
偏偏常规用来判断是不是子宮收缩乏力所导致的产后出血,在这儿也不管用。
为什么?因为出血量已经非常多了,出血达到2000毫升的情况下,子宮收缩能好才怪呢。
这种情况下,反而容易掩盖严重裂伤导致大出血的事实。
理论角度上讲,探查清楚出血点,然后加以缝合就行;可实际上,第一难以探查,第二时间根本不允许你慢慢的找。
这种汹涌的大出血,病人很快就不行了。
静脉通路已经全部开放了,麻醉医生也在外头找人抽血。卫生院真的不应该开展任何手术,没有血源供应实在能够要了人的命。
余秋招呼助产士拿了12个单位垂体后叶素稀释好,直接打到产妇宮颈上,这可以帮助宮颈跟子宮体强力收缩。
她又请妇产科医生帮忙上荫道拉钩,然后三把卵圆钳交替,快速探查宮颈情况。9点处有裂伤,可以看到明显的活动出血点。
余秋毫不犹豫,直接拿起持针钳开始准备缝合,结果抓上手她才发现白子乡卫生院没有长持针钳,压根就没办法进行这种深度缝合。
当时余秋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什么都没有,这到底要人怎么干活?
20分钟后,余秋无比庆幸老天爷不亡她,幸亏她放弃了从下面缝合,只经荫道钳夹宮颈两侧子宮动脉。事实证明,这为抢救产妇赢得了时间
因为产妇出血厉害,更因为她刚在这家医院开的刀腹部切口愈合不良,余秋一开始没有想开腹解决问题。
毕竟在这个时代,开刀是大事。
但是因为没办法从下面直觉,她只能开肚子。这个决定可真是救了她的命。
因为划开肚子之后,她缝合完九点的子宮下段出血位置后,她神差鬼使地做了子宮下段横切口,然后开始探查。
这一探查几乎把她的魂都吓飞了。真正的出血大头在这里,这个产妇的子宮内膜裂开了足足8厘米长,一直在往外头汩汩冒血。
余秋真是要疯了,她头回看到这种情况的病人。下面已经够严重的宮颈裂伤居然只是个幌子,这里还藏着一处喷泉。
她的第一反应是直接跪下来,向各路大神祈祷磕头,妈呀,她差点儿就直接摔进坑里爬不起来了。
要是她完成了明面上裂伤的缝合,然后关腹,结果出血依然不止;就算到时候她想到了子宮内膜裂伤的可能,病人也没有命支撑到她想到的时候了。
余秋吓得屁滚尿流,缝合的时候手都在发抖。旁边的助产士跟妇产科大夫剖腹产都没看过几回,更加不可能见过这种事。
助产士更是叹气:“要是今儿没你在的话,她死定了。”
余秋都快哭了:“我在我也不能保证她不死啊。”
出血出到这份上,身体里头大概超过一半的血都淌出来了吧?
最要命的是因为下面出血,所以她连利用纱布过滤血液重新输回病人体内都做不到。
那些血块都已经被倒进垃圾桶了,还重新输什么呀。
护士很快取来了新鲜的血,立刻给产妇挂上。余秋已经顾不得想什么乙肝丙肝,听天由命吧,先想办法把这条命保住再说。
她麻木地一针针缝合好子宮内膜,然后再依次缝合子宮切口,关腹准备下台。
输了全血后,原本已经休克的产妇很快清醒了过来,余秋却没办法放松。曾经的大出血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严重的伤害,能不能扛下去,要听天由命。
助产士倒是很乐观:“没事,她有三个娃娃呢。为这三个娃娃,她也得活下去。”
余秋叹气:“她真应该避孕,这么生下去,她身体会吃不消的。”
结果护士从外头进来,直接转达了家属的意思:“她家里头问,有没有办法让她以后不生娃娃。她家里人都吓死了。”
余秋跟助产士面面相觑,助产士赶紧询问产妇的态度,幸亏人醒了,产妇倒是给出了明确的回答:“要,我也不想再生了。我都有三个娃娃了。”
余秋跟她以及家里人商量好了,赶紧拆掉腹部缝线,趁着麻醉效果还好,直接做了双侧输卵管结扎术。
她有点儿后悔,其实应该早早就问的。生育对于女性而言,也是种负担,绝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把自己当成生育机器,没完没了地生下去。
有这个大肚子打岔一耽误,原本坐着下午1:30的船从红星公社出发,准备处理完腹部切口愈合不良的病人再做傍晚最后一班船回杨树湾的余秋,被迫滞留了。
她出产房的时候外头天都灰了,更何况再做完第二台腹部切口二次缝合呢。窗外的天已经黑得连月亮都看不到。
双胞胎的家属见她一直盯着窗户外头看,试探着问:“大夫,你是不是有急事要回去呀?”
余秋点点头,苦笑道:“可惜已经没船了。”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开船送你。我家有艘渔船,我们家是打鱼的。”
余秋大喜过望:“这有什么好嫌弃的,太麻烦你们了倒是真的。”
“不麻烦不麻烦。”家属连连摆手,“麻烦你大老远的跑过来,我们才不好意思呢。”
卫生院的大夫原本想留她住一晚,听她说回去还有病人要处理,他们也不好再留人。
渔船发出突突的声响,船灯在河上微微荡漾
余秋看着夜色下的河面,黑黢黢的,深不见底。比如她面对的病人,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谁也不知道后面究竟藏着多少风险。
她沉默地坐在船上,微微合上眼睛。船舱里头弥漫着鱼腥味,冬天本来就是打鱼的旺季。这种腥味让她不由自主的想到了血腥。
她不得不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船舱,希冀可以呼吸到新鲜冷冽的空气。
开船的家属看她出船舱,笑道:“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果然是跟你一起的同志哥。”
余秋茫然:“什么?”
那家属伸手指向前方:“囔,他不是你的同志哥吗?”
远处灯火暗淡,他手指的地方,光滑的灯光微微摇晃。何东胜的脸就在那一明一灭的灯火间显出了半张轮廓。
他正在跟什么人说说话,两人分别立在船头上,对方手指头还夹着香烟。
何东胜也听到渔船发出的突突声,认出了站在船舱外头的余秋。他跟抽烟的男人说了句什么,然后两人分别上了对方的船。
何东胜撑着船,往渔船方向靠,等到近了,他才冲余秋喊:“怎么这么晚了还要出来?”
开渔船的家属先扯着嗓子搭话:“小秋大夫有事呢。”
何东胜的船靠近了:“要去卫生院吗?”
余秋摇摇头:“不,我回杨树湾。”
病人家属迟疑着问:“你俩要一块儿吗?”
何东胜有些犹豫:“什么事啊?急不急?”
余秋摇摇头,模棱两可:“有点儿急,但还好。”
生产队长点点头:“那你上我的船吧。”
他又跟开渔船的家属道谢,“麻烦你了,大哥。”
那家属连连摆手:“麻烦什么呀?你们太客气了才是真的。”
他把船往芦苇荡子的方向靠,然后余秋跳上了何东胜撑着了那条船。双方告辞之后,小船又开始荡漾着往杨树湾的方向走去。
余秋看着船上堆砌的一个个牛皮纸口袋,微微皱起眉头问:“这是什么?”
“水泥。”
余秋不由自主的多看了两眼那水泥原来现在的水泥不用编织袋装,而是大号的牛皮口袋。
她又抬头看船舱四周,发出了陈述句:“这不是杨树湾的船。”
何东胜点头:“换起来太麻烦了,这水泥不能用重力,不然要掉在地上,袋子就直接破了。不如大家直接换了船撑走就行。”
余秋疑惑:“哪儿来的水泥?”
“跟人换的。杜家边,你还记得吗?”
余秋惊讶:“他们不造鞭炮了?”
“原料都炸光了。”何东胜摇头,“他们山上有石灰石,就开始烧水泥了。”
余秋咋舌:“他们还真是够执着的。你用什么跟他们换呢?沙子吗?他们为什么不自己过来挖呀?”
问完了,她又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儿蠢。挖江沙需要时间,人家还不如直接脱了水泥过来换。
“供销社那边还是没消息吗?”余秋忧心重重,“你换到了水泥,其他东西怎么办?”
何东胜慢悠悠的:“供销社都是尾巴货,根本没办法用。花一样的价钱,买的东西根本拿不出手,我还不如一样样的换呢。黑市上骗子多,都是让你先交了钱,还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发货。我们等不起,我们自己上门去换。”
余秋“嗯”了一声,没有再言语,只看着水面发呆。
何东胜撑着船往前走,嘴里头询问:“到底谁不舒服啊,要你大晚上的还往回赶。”
他觉得小赤脚医生胆子真实,大的吓死人,怎么能够随随便便昨别人的船呢?碰上危险可怎么办?
“没有谁,我撒谎的。”余秋双手抱着膝盖,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外头浓到化不开的夜色,“我就是想回家而已。”
何东胜笑了:“你这么想胡奶奶呀?”
余秋没有看他,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今天有个人差点儿死了。”
“你救了这个人是不是?”何东胜脸上全是笑,“你可真厉害。”
余秋还保持着原先的姿态:“我不厉害,我觉得很难受。”
难受到让她没办法继续待在那个卫生院里头。她甚至有种想吐的冲动,巨大的压力让她承受不起。
她需要人分担这份压力,源自于对疾病未知的恐慌以及家属沉重的信任的压力。她没办法承担预后不良的后果。
假如是穿越前,在她工作的省人医里头,她的上级医生,她的科主任,她的导师甚至请求会诊的科室都可以帮忙分担一部分风险。
然而这里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事情必须得她自己扛。
压力有多大,只有她自己知道。
病人活下来了,她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前胸后背都是冰凉,她感觉自己要虚脱了,再待下去的话,她真的会疯掉的。
所以尽管她清楚,今晚继续留在白子乡卫生院,以防不测是最好的选择,可她还是选择走。
因为再来一个类似的情况,她真的会疯掉。干这行可真要人命啊,时时刻刻都悬着一颗心。
余秋长长地吁了口气:“我回来了,我想休息。我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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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病只能花来医
河水哗哗地流淌, 夜色暗沉沉。
何东胜收回竹蒿, 只任凭小船顺风顺水地往下游去。他蹲坐在余秋身旁,伸出手来摸了摸赤脚医生的脑袋。
余秋头上扎着方巾, 然而他掌心有厚厚的茧子,纵使隔着方巾布,余秋仍然感受到了那粗糙的磨砺。
年轻的生产队长看着小赤脚医生:“又不是你让他们生病的。”
夜风静悄悄的,只吹拂到岸边的树木时, 才发出呜呜的轰鸣。
何东胜自顾自地说下去:“生老病死是人类的本能, 所有的活物都这样,要顺应天命。当大夫其实是在逆天改命, 抢阎王爷的生死簿子呢。这抢一次成功了,那就是奇迹,哪能指望回回都能抢到手,那阎王爷还要不要干下去了?
其实说到底生病都是自个的事。我没正经学过医, 我晓得的那点儿皮毛就是匡扶正气,最后依靠的还是病人自己闯过这一关。能不能闯过去,那得听老天爷的话, 尽人事安天命。”
余秋绷紧的脊背并没有放松下来,话虽然这么说, 但在实际过程中,医生充当的就是那个老天爷的角色。
病人不知道该如何祈求上天保佑, 他们能够抓到的, 只有眼前穿白大褂的人。
何东胜张开了手, 轻轻按揉她的头顶。
余秋不知道她找的是什么穴位, 她只觉得随着他的手指头摁下去,一股暖融融的热力透过头皮,往她身体里头去。
她绷紧的后颈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何东胜还在慢条斯理地说话:“我认为大夫并不能替病人做任何事,不管提供怎样的帮助,最后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他们自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不了,也不是罪大恶极。
什么都不做才可能永远不犯错。但总不能因为害怕犯错,就真的什么都不做吧。”
余秋心道,她真想什么都不做,她都想安安生生地养她的兔子去了。
她当初肯定是脑袋被雷劈了,所以才痴心妄想什么要推进医疗卫生事业的进步。
天呐,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她是抖M吗?天生受虐狂。
“我理解你害怕什么。”何东胜的手慢慢地按到了她太阳穴附近,“你看,陆工不一样,陆工做错了一次,了不得就是材料浪费了,还可以再来一回。你是害怕你判断失误一遭,人命就没有了,对不对?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其实我觉得对于老天爷而言,人跟物品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个坏了,那就接着做第二个,既然如此,干嘛要苛求呢?”
余秋还是闭着眼睛,她不想说话。
道理她都懂,可是心理上的这关,无论如何都过不了。
医患关系是信托关系,也就是病人信任医生,将自己的健康托付给医生来处理。
这份信任是沉甸甸的。在这个层面上来讲,医生就是老天爷的角色,因为病人已经完全将自己托付给了医生。
她真羡慕那些从事其他行业的人,就好比工程师,就算失败99次,有一次成功了,那他也是成功了。
可是医生呢,就算99个人都治疗成功了,但有一个人死了,仍旧是沉重的负担。
何东胜自言自语一般:“你就是想找个人跟你商量商量,然后再决定怎么做对不对?”
陆工做东西,还有胡杨可以一块儿商量。就算商量不出个所以然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可以一遍遍的尝试。
小秋不行,小秋的所有主意都是自己拿的,没人能帮她。
何东胜轻轻地拍她的脑袋:“别着急,很快就有大夫过来了。”
妈呀,这句话真是灵丹妙药,余秋的眼睛立刻亮了。
她甚至有种想揍何东胜的冲动。这家伙白喂了半天鸡汤,非得磨磨蹭蹭到现在才说干货。
她迫不及待地追问:“什么大夫?”
何东胜笑了起来:“好像是个妇产科大夫。”
余秋忍不住脑洞大开,该不会是林巧稚吧?天哪天,她没记错的话,林巧稚在文格当中的确被剥夺了当医生的权利,好像只能去扫厕所。
何东胜孩在慢条斯理地介绍情况:“他坐了好几年牢,家里人都死光了。好不容易放出来了,结果单位不接收他,也不让他重新回去给人看病。”
余秋在心里头摇头,有点儿隐隐的小失落,那就不可能林巧稚大拿了。林巧稚一生未婚。而且好像她并没有坐牢,只是在协和医院被看管了起来。
嗐,她真是傻了,现在林巧稚似乎已经在总理的关怀下,重新恢复工作了,还作为中国医学代表团主要领导人之一,去国外参加会议。
何东胜不知道她心里头开着的小剧场,只说那位新大夫的情况:“陆工他们跟他有点儿交情,就写信过去问他愿不愿意到杨树湾来,他同意了。”
余秋迫不及待:“他什么时候过来?”
“要办点儿手续,过段时间就来咱们杨树湾插队。”何东胜笑了起来,故意逗弄小赤脚医生,“你就这么高兴啊,说不定人家水平没你高呢。你瞧瞧你都救了多少人了。”
余秋非常肯定地摇头:“不,他绝对是一位高手,不是高手还轮不到他坐牢呢。”
不招人妒是庸才,陆工都说他沉默寡言,压根不喜欢谈论是非,这种人只可能是因为水平太高,让旁人看得眼热了,才会对他下黑手。
文化人之间的相互倾轧,也□□的让人觉得可怕。
别说是在这个时代,就是2019年的省人医,那也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每次医院格局洗牌的时候,被赶下来的老主任都会经历遭人搓磨的过程。
有的被长期丢在门诊,死活不让开刀的。
有的被强行安排去援疆,美名其曰支援偏远地区医疗卫生事业建设。
反正一定要想方设法的将他们从擅长并且能够不断进步的位置上强行拽下来,这样才能够让他们安身立命的技术停滞不前,乃至于在飞速发展的医疗卫生事业道路上,被远远地抛下。
因为这些争斗,省人医几乎每年都有大主任出走,而且一走就是将整个医疗团队通通带走。
这在客观上倒是促进了医学人才的流通,有利于医学事业的发展。
何东胜听她一板一眼地跟自己分析,忍不住笑了起来,点头附和她的意思:“没错,我也觉得这大夫是个能耐人。陆工说他们在劳改农场的时候,大家伙儿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都是指望他帮忙看。
劳改农场自己的大夫是个水货,一天天的就抱着个酒瓶子,什么都靠不住。”
余秋跟着点头:“那他肯定没想过要好好当大夫。当大夫的人泡在酒缸里头,那怎么行。神经都麻木了,手都是抖的,不管是干内科还是做外科,体格检查都查不清楚,还指望能当好什么大夫。”
何东胜看她眉飞色舞起来,也愿意说话了,悬着的那颗心总算稍稍落下。说实在的,他后背全是冷汗,他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哄小姑娘啊。
况且这个小姑娘的委屈,又不是少吃了一颗糖,少穿了一件新衣服。
她承受的沉甸甸的压力,让年轻的生产队长看着都心疼,担心会压垮她单薄瘦弱的肩膀。
神差鬼使间,他伸出两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夜色暗沉沉,天上没有一点儿光,无论星星还是月亮,都看不到。只小船船舱上方悬挂着的马灯微微摇晃,发出瑟瑟缩缩的晕黄的光芒。
余秋满脸茫然,不明白何东胜要做什么。
年轻的生产队长有点儿尴尬。
他清清嗓子,就势敷衍:“我给你松松肩膀吧,你累了一天了。”
余秋笑着摇头:“算啦,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你还是赶紧划船吧,不然这船不知道要荡到什么时候才能到杨树湾呢。”
何东胜应了声。撑起竹蒿,继续划船前进。
这一回,小船的速度快多了,不多时功夫,就靠在了杨树湾的渡口。
宝珍的两个哥哥以及郑卫红他们已经在岸边等待。
船上的水泥不能一直放着,靠了岸就得赶紧卸下来,送到山上砖窑放好,后面打地基盖房子都要用到呢。
赵二哥看到余秋就笑:“这回又救了几个人啊,我看小秋大夫你可真是观音娘娘了。救苦救难大慈大悲。”
何东胜招呼了一声:“你们轻点儿啊,这牛皮纸脆的很,我看用点儿力气就能摔碎了。”
“没事,我们保证轻拿轻放,就跟对酒坛子似的。”
赵二哥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了。他们将水泥轻轻搬到板车上,然后推着车上山去。
因为要准备好烧砖的土坯,所以沿着山脚,他们挖出了一条长长的壕沟。
原先要帮九队将山坡铲平的痴心妄想,这回看架势还真有成真的希望。烧砖头要土啊,那就铲平了山挖出沟来,刚好还能引了水源浇其他的山地。
何东胜跟同伴们点点头,拿手电筒照着路示意余秋走:“我送送小秋大夫。”
众人觉得很应该,哪里有让年轻小姑娘自己走夜路的道理。何况这可是小秋大夫呢。
余秋有点儿尴尬,她觉得完全没必要。这又不是在外头,这都已经回杨树湾了,况且才几步路的功夫。
她小小声地催促何东胜:“你去忙你的吧,他们都在忙呢,你走开不好吧?”
何东胜笑着摇摇头:“不妨事,也不远。”
余秋无奈:“你也知道不远啊。有什么好送的呢?”
何东胜这回不吱声,反正他是不会走开的。
两人行在路上,夜风吹来,送到鼻尖的是清冽的花香。
何东胜的手电筒一照,看到亮光处的腊梅花,他忍不住惊奇:“花都开了呀。”
余秋想到了那首自己年少时听过的《花都开好了》:颜色艳了,香味香了,花都开好了。
她忍不住笑:“你都多久不着家了?这花已经开了很久啦。胡杨还采了梅花送给田雨,结果田雨让胡奶奶,也做成梅花糕了。”
何东胜稀奇:“他怎么想起来要送田雨花呀?我还以为他会送个什么手工活之类的。”
余秋脸上的笑容止不住:“还不是小周那家伙,他每天都会送一束花到我们山洞门口给二妮。田雨夸了一句花好看,胡杨就有样学样了。”
结果可怜的小胡会计没想到,比起看,小田老师更加喜欢吃。
何东胜跟着笑:“那他岂不是郁闷死了?”
余秋笑得两个肩膀直抖:“那怪谁呀?还不是他自己找的。”
说话间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女知青点门口。
何东胜伸出手,轻轻摸了下她的额头:“早点睡吧,等那大夫来了,我肯定第一时间就带你去看。”
余秋也笑着点头:“你们也快点儿忙完了,早点休息,不然这一天天下去,身体会垮的。”
何东胜应了声,转身走了。
余秋困极了,一觉睡到天亮,她打着呵欠伸懒腰出门的时候,听到门口传来田雨的惊呼声:“天呐,小周,你要送多少花呀?山上的花要被你采光了吧。”
瞧瞧这一堆,红彤彤的一串红,五颜六色的瓜叶菊,还有淡绿色的木浆子,真是好大一束。
啧啧,衬得旁边的腊梅花跟山茶花都不起眼啦!
小周揉着眼睛出门,一见那一大束花,就气得够呛:“小胡会计,你太不够意思了。你这么压我一头算几个意思?”
没瞧见二妮根本就不看山茶花,光盯着那一大簇花束看了吗?
胡杨睡眼惺忪,头发烂的跟鸟窝似的,同样表情茫然:“不是你送的吗?”
小周委屈兮兮:“我哪里找得到这么多花,我每天看兔子捡鸭蛋,我很忙的。”
胡奶奶从屋子里头伸出脑袋,招呼他们吃饭。
瞧见那姹紫嫣红,老太太笑得两只眼睛都眯了起来:“是东胜啊,我就说,三个姑娘家,哪里人就两个姑娘有花戴呢。”
这个好,妞妞儿们就该天天看到花。
田雨满脸茫然,指着花束问余秋:“何队长送你花做什么?”
余秋一本正经:“这可不是普通的花,都能入药的。”
小田老师恍然大悟,哦,难怪了。她就说何队长忙得脚不沾地,怎么还有空采花?原来是要支持医疗卫生事业进步,应该的。
胡奶奶过来拽他们赶紧去吃饭。
老太太看着花笑:“对,这有的病啊,只能花来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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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冬什么泳
山洞前头的花连着挂了一个礼拜, 余秋也没见着何东胜的身影。
天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 又什么时候走的。这人就跟夜猫子一样, 来无影去无踪,压根不露面。
就连一直留在红星公社卫生院进修的陈敏都好奇:“何队长忙什么呢?多少日子不见他了。”
往常这位杨树湾的生产队长, 隔三差五都会来一趟卫生院,要么给余秋抓两把花生,要么就给她送两碗菜,总觉得卫生院食堂不让她吃饱饭一样。
余秋含混其词:“忙着割芦苇啊, 他们去野芦苇荡子把芦苇打了拖回来,盖草棚用。”
陈敏难掩羡慕的语气:“你们杨树湾真盖砖窑啦,真好。我觉得白子乡不行,一天到晚想割资本主义尾巴。地皮都被割完了, 哪儿来的尾巴能割啊。”
她悄悄跟余秋咬耳朵,“你知道吗?现在我们公社的人要盖房子都是去黑市上买砖头,一万块砖头官价210,黑市上要卖400块呢。”
余秋心念微动:“他们哪儿来的砖头啊?不是正常供应都保证不了吗?”
“能保证正常供应,谁还去黑市啊?”陈敏跟着李伟民混久了,消息倒是灵通起来,“圆圆头不及点点头,里头的门头多着呢。李伟民说了现在谁家造一间屋, 几乎都要花两倍的价钱。你们这儿还算好呢, 有的地方花钱都买不到货。”
说曹操曹操到, 李伟民过来敲医生办公室的门, 听到两位女同志提起自己的名字, 他顿时眉毛往天上飞:“你们背着我说什么小话呢?”
余秋也不打马虎眼:“咱们这儿黑市很厉害?什么东西都能买?”
“那要看你买什么了。”李伟民笑嘻嘻的,“一般的吃的喝的粮票布票比较好买,更大头的东西就麻烦了。”
“盖房子的材料呢,那些砖头木头之类的?”
李伟民摇摇头:“那要碰运气,不过有门路的人还是能买得到。”
他这人好显摆,也不等女同志问,就积极显现他见多识广,“大家不都拿着证明上店里头去买东西吗?这证明也要看是谁拿来的。没能耐的人是拿不到货的。能拿到货的人也未必要自己用。这一进一出,不就是黑市了嘛。”
陈敏在旁边点头:“这些家伙黑的很。”
照她说,卖粮食卖蔬菜卖粮票布票这些,好歹是自己实打实挣来的东西,有人富余有人缺少,一个愿买一个愿卖,没的话讲。
这种凭借关系倒卖的,那就是投机倒把贪污腐败,太脏了。
余秋也不觉得稀奇,物质匮乏的年代永远没有办法避免这个问题。只要有市场需求,那就肯定有人铤而走险。
她只好奇一件事:“那要怎么找黑市啊?有固定的地方吗?”
李伟民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警惕的很:“你打听这些做什么?这可跟你没关系。”
余秋撒谎不打草稿:“我们杨树湾医务室漏雨了,我想弄些瓦修修屋顶。”
哪知道李伟民这会儿倒机灵来了,立刻拿话怼她:“等你们杨树湾的砖窑烧出砖头来,你们自己不就有瓦用了?”
嘿,这臭小子!
余秋没好气:“你跑过来做什么?不是叫你在下面好好跟着王医生学习嘛。你的底子这么薄,再不想办法把抓紧,我上课你都听不懂。”
李伟民委屈:“我上来是有工作的啊。余秋同志,我正式代表医院通知你,你被选作县冬泳比赛的保健医生了,明天正式到岗工作。”
余秋跟陈敏都大吃一惊,什么冬泳比赛?江县还有冬泳比赛吗?
李伟民痛心疾首:“要我怎么说你们好了,二位女同志,你们不能拘泥于小圈子,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咱们江县哪年不搞冬泳比赛?尤其是你,余秋同志,小陈不知道也就算了,你们杨树湾的何东胜不也参加比赛了吗?你怎么还不清楚啊?”
余秋更加惊讶了:“他还有空参加冬泳比赛?”
李伟民点头:“那当然,公社都把名单报上去了。听说现在他每天早上五点多钟就从你们杨树湾一路游到白洋河那边的芦苇荡子,你都不知道吗?”
余秋下意识地想翻白眼:“我哪儿知道啊,我晚上几点钟才睡,五点我还在休息呢。”
这人可真是够能折腾的。
陈敏在边上咋舌:“还真冬泳啊,天呐,水都要结冰了。”
李伟民教育女同志:“你看看你这个想法要不得。下决心怎么都不冷,不下决心,20多度都冷。”
余秋直接怼他:“你下定决心没有?要不要我去帮你报个名?”
李伟民秒怂:“别别别,我这日理万机的,哪里有空冬泳啊?”
一边说话,他人一边往后退,“明天一早,你可别忘了,就在咱们大河边上。”
余秋惊讶:“不是在县城比赛吗?”
李伟民得意洋洋:“廖主任说了,护城河那边污染的太厉害了,还是咱们红星公社人杰地灵,山好水也好。”
余秋翻白眼:“嗯,这么好,他怎么不自己下水泡一泡啊?”
冬泳这项运动,其实在医学界也没有统一的定论。
省人医中医科跟心血管内科主任都是坚定的反对派,前者认为冬泳违反了冬宜养藏的基本养生原则,后者则坚信寒冷刺激容易诱发心血管疾病,到时候养生不行,搞不好先猝死了。
不过保健科主任却认为,冬泳可以锻炼人的心肺功能,提高神经内分泌系统的调节能力和人体免疫力。
看看,就是这么一项简单的运动,医学界的看法都莫衷一是。
李伟民皱眉头:“谁说廖主任不来的?明天他跟大家一块儿下水冬泳。”
余秋跟陈敏面面相觑,开什么玩笑,就廖主任现在走路都喘气的动静,还要冬泳?
余秋只能说服自己相信,大概廖主任也知道脂肪密度低,以他现在的体型,漂在水上不沉下去的概率更高。
第二天上午,大河岸上就聚集了一群大姑娘小姑娘。
余秋拎着医药箱过去的时候,还十分惊奇:“这些孩子们不上课啊?一大上午的就跑过来看热闹。”
有什么好看的,年轻的姑娘们。以姐姐在体检科身经百战的经验,不是堆堆堆的男人少的可怜,什么八块腹肌,那简直凤毛麟角,能叫你们瞧见的概率几乎为零。
李伟民在旁边踮着脚,努力寻找运动员们的身影,随口应她的话:“今儿元旦啊,大家都放假,有热闹不看是傻子。”
余秋惊讶了:“今天元旦吗?我怎么记得是明天啊。今天韩晓生跟陈媛订婚呢。”
早上胡奶奶居然都不提醒她。
李伟民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谁让你日理万机呢,大家哪里好意思打扰你。”
“没事的,大家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何东胜笑着走过来,递给余秋包牛皮口袋装着的糖炒栗子,“趁热吃吧,炒的不错,又香又糯。”
余秋接过牛皮口袋,看了眼里头的栗子:“副食品店炒的?韩晓生还弄了不少东西呀。”
“反正栗子山上就有,不用想办法出去找货源。”何东胜脱下外面的袄子,叫余秋帮忙抓着,“人太多了,我怕叫人拿错了。”
余秋应声接下衣服,忧心忡忡地看他:“你行吗?这种事情不要勉强。”
贸然下冷水游泳,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的。
何东胜笑出了一口白牙:“没事,我都是用冷水洗澡,已经习惯了。”
一阵寒风吹来,余秋不由自主地瑟缩,感觉想象不能。寒湿之气呀,年轻人,寒湿之气入骨很受罪的。
何东胜就是笑,他当着余秋的面扒了身上的衣服,只剩下条四角边的裤衩。
余秋注意到这些参赛运动员没有一个人穿泳裤,所有人都大啦啦的穿着裤衩,只做到不遛鸟就行。
运动员全是男性,没有女同胞参加,看来冬泳还属于小众运动。
廖主任在这一群运动员当中分外显眼。
1973年1月1日的太阳明晃晃的惹人眼,照的脱成光毛猪的廖主任身上皮肤真是又白又嫩,简直能晃花人的眼。
余秋看着廖主任脱了最外面的衣服,先做一段时间的热身运动,然后才鼓出勇气扒下剩下的衣裳,就觉得头疼。
妈呀,瞧瞧廖主任这动静,今天该不会是他头回下冷水吧?
冬泳是一项必须得长期坚持的运动,习惯了冬泳的人,那是从秋天就开始下水,循序渐进,身体已经适应的很好了。
像廖主任这样的新手还要逞强的,往往就是高危险因素。
余秋不敢放松警惕,赶紧拎着药箱就过去守着。
廖主任果然是新手,这还没下水呢,刚脱了衣服,他就冻得上下牙齿咯咯打战,一张脸也是青白交错。
余秋在边上劝他:“主任,您都亲临现场了,这就代表你对这项活动非常重视。广大社员同志没有谁不了解你对主席讲话的深刻理解及切身支持。您真的不用非要下水不可。”
廖主任说话直打哆嗦,却固执己见:“那不行,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冬泳的好,给自己下水切身体会了才行。”
他说得磕磕绊绊,一套热身操也做得哆哆嗦嗦。
旁边看热闹的女初中生们完全没办法透过表面看本质,还有人狗胆包天,嘲笑廖主任这只光毛猪一直在发抖。
哎呀呀,看看那边的男同志,一看就知道人家长期坚持锻炼。
余秋默默地扫了眼何东胜肚子上的肌肉疙瘩,这家伙还撸铁不成,锻炼成果不错啊。
千万不要相信劳动使人体格健美,你自己上街看看,真正辛苦的搬砖群众哪有时间跟精力去锻炼出漂亮的肌肉线条啊。
何东胜见余秋看他,又朝她点点下巴,示意她吃栗子。
余秋点点头,表示等他们下水了自己就吃。不然叫廖主任看到了,那肯定要挨说的。
活动的主持人原本还想让廖主任慷慨激昂几句,冻得已经开始放屁的格委会主任差点儿破口大骂,日你老子的,废话怎么这么多?赶紧下水才是真的。
冬泳活动的组织者之一陈招娣过来发了话,宣布准备开始比赛。
余秋赶紧放下手上的糖炒栗子,两只眼睛都盯着廖主任。
原谅她的势利眼,要是廖主任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她以后也别想再混下去了。
从县城专门请过来的教练还在大声带领大家做操,然后叮嘱注意事项。
廖主任已经冻得要晕过去了,下水之前,他那肥肥胖胖的脚一直颤颤巍巍。
余秋看着他吸气再吸气,似乎努力酝酿气势的样子,就觉得头痛。
突然间,廖主任捂住胸口跌坐在地上,手脚都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余秋脑子嗡的一声,感觉自己那乌鸦嘴一般的第六感真tm要人命,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廖主任这家伙果然出事了。
她赶紧奔过去,询问廖主任的感受。
可怜的革委会主任,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闷,我心口闷,我控制不了我的手。”
余秋看他的手果然变成了鸡爪子,一抽一抽的。这难不成是缺钙?
她不做他想,赶紧先招呼李伟民过来帮忙让廖主任吸上氧,然后根据他手足抽搐的症状判断他可能缺钙,又自己给他推了针葡萄糖酸钙。
别说,效果还真是立竿见影。廖主任手脚症状开始有缓解的迹象。
余秋正想趁机劝他放弃冬泳,突然间革委会主任的情况更糟糕了。
明明是大冬天,大家穿着袄子站在水边都冻得哆哆嗦嗦,前头同样冻得瑟瑟发抖的廖主任现在却满头大汗,汗水跟汹涌的泉水一样拼命地往外头冒。
余秋慌了,她也搞不清楚廖主任究竟是怎么回事。直觉告诉她现在应该查个血气分析,检查电解质水平和酸碱平衡状态。
可问题是现在要有东西给他检查啊。
余秋抓着听诊器试图听清楚对方的呼吸音跟心跳,然而心肺听诊没有异常。
廖主任却表现得非常痛苦,濒死的恐惧让他拼命扯着嗓子喊:“我喘不过气。”
陈招娣跟刘主任他们都围过来了,大家七手八脚的,准备将廖主任直接抬去卫生院。
余秋也跟着起身,她现在并没有明确的诊断思路,内科毕竟不是她的老本行。
起身的时候因为过于紧张,那袋子糖炒栗子掉在了地上。余秋看到牛皮纸口袋时,突然间回过神来,想到了一个可能。
“让开。”余秋捡起地上的牛皮纸口袋,直接罩在廖主任的口鼻上,“不要喘气,憋住气。”
廖主任差点儿没当场晕过去,他恨都恨死了。他就知道这个小赤脚大夫包藏祸心,别看平时装的多老实,事实上早就想置他于死地。
他都喘不过气来了,她居然还让他憋气!太恶毒了,隐藏在人民群众当中的敌特分子,时刻不放弃毒害革命干部。
余秋半点儿不掩饰嫌弃:“我要想杀你的话,你早死了!放心,憋不死你!”
廖主任的脑袋拼命地摇摆着,坚决不让余秋将纸袋子扣在他口鼻上。
当他蠢呢,他就知道以前有种酷刑叫做加官,就是用一层层的棉纸贴在口鼻上,沾了水,然后人就活活闷死了。
“陈招娣你给我按住他!”余秋急了,“不然他死了我可不负责。”
廖主任惊恐地发现自己居然孤立无援了。
这个该死的小赤脚医生一发话,别说是刘主任跟自己的秘书,就连自己老婆都死死地扣住了自己的头。
陈招娣安慰丈夫:“你就放心吧,小秋大夫都救过你多少回了,这回还是在救你的命。”
可怜的廖主任众叛亲离,跟头光毛猪似的被人压在案板上挣扎不得,就看到个巨大的黑洞死死的照在自己的口鼻上,然后他就没气可以喘了。
廖主任正要悲伤出师未捷身先死,革命尚未成功时,余秋拿开了纸袋子,说话相当不好听:“行啦,你就不知道冷吗?还不赶紧起来把衣服穿了。”
廖主任瞪眼,他要能起得来呀。哎怎么手脚都正常了?好像他也能喘气了啊。
“当然能喘气了,你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这叫换气过度综合症。”
余秋看着手忙脚乱穿衣服的廖主任,“你刚才是不是特别紧张,所以一直在呼气?人呼出去的是二氧化碳,呼出去太多了都会导致体内二氧化碳浓度不足,从而形成一种危险的病理状态,呼吸性碱中毒。
在这种情况下,血液里头的钙离子与白蛋白的结合增多,从而导致游离状态的钙离子浓度下降。所以就出现了缺钙的症状。
比如说神经、肌肉应激性增高,你会感到口周、四肢发麻以及肌肉痉挛甚至头晕耳鸣等。也可能会手脚抽搐,甚至全身惊厥发作。”
余秋一本正经,“我不是吓唬你呀,这种情况如果处理不及时,会真的要了命的。”
一般人在发现对方呼吸困难时,肯定会以为他是缺氧,包括医务人员,在没有做相关检查的情况下也会下意识的这样认定。
可实际上病人真正缺的不是氧气,而是二氧化碳。在这种情况下再给氧,不仅无法缓解症状,还会火上浇油。
余秋之所以能够想起来这一点,还是她以前跟着导师去国外开年会的时候,正好碰上位年轻女性因为过度焦虑发生了类似的情况。
幸亏当时飞机上有位内科医生,因为情急之下找不到塑料袋,他直接拿自己装糖炒栗子的牛皮纸口袋套在了那位年轻女性的口鼻上。
效果可谓立竿见影,短短几分钟的功夫,那位姑娘的情况就缓解下来了。
这件事给余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所以刚才一看到糖炒栗子的袋子,她就反应过来廖主任应该是同样的情况。
对了,糖炒栗子。
余秋猛的一拍脑袋,回过头看被她倒在地上的糖炒栗子。
然而刚才兵荒马乱,所有人都忙着过来抢救廖主任,那一地糖炒栗子早就被踩在沙土里,哪里还有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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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双把家还
何东胜从水里头爬出来, 过去找余秋拿衣服的时候, 小秋大夫还满怀怨念地瞪着廖主任。
瞧瞧, 格委会的当家人在一群手下的簇拥下,跟个娇弱的西施似的, 都没下水,已经忙不迭跑去暖和和的房间里头取暖。
这一群冬泳结束回来的人都还没进屋呢!
她心里头恨死了,为什么一开始她没有考虑到换气过度综合症?因为该病好发于女性啊。
廖主任这么个大老爷们,居然因为要下冷水冬泳这件事, 直接紧张到通气过度了。说出去,真是不怕磕碜人。
何东胜过来拿了衣服赶紧找地方换上, 他一边活动身体,一边安慰一句:“算了, 我回头再给你买。好歹也是救了他一命。”
余秋直接朝天空翻白眼, 半点儿都不掩饰自己的嫌弃之情。自找的, 她就没见过比廖主任更能折腾的人。
李伟民端着姜汤过来, 询问余秋的意思:“要不要端进去给廖主任喝啊?我看他冻得够呛。”
余秋一本正经:“运动加热知道不?不管是洗热水澡还是喝姜汤, 这种外部加热效果都不好。”
李伟民满脸懵:“为什么呀?你前头不是说中暑的人直接泡冰水降温效果最好, 现在他们是泡在冷水里, 现在不应该换热水吗?”
余秋满脸严肃:“冬天喝过玻璃杯里头的热水吗?你把杯子放出去冻一冻,拿回来直接倒热水进去,你看是什么后果?”
她话音刚落, 屋子里头就传出一声闷响, 伴随着格委会秘书的惊呼:“哎呀, 杯子炸了。”
说着他慌慌张张地跑出去找扫帚跟簸箕了。
李伟民被吓到了, 立刻端着姜汤走。
何东胜在边上一边打拳,一边笑着摇头:“廖主任没进水呀。”
他在岸上就出问题了。
余秋冷笑:“他就应该多动动,浪费什么姜汤啊?”
野泳她都不赞同,以为冬天就肯定不感染血吸虫了吗?天真!没看到这片水压根就没结冰吗?
何东胜在旁边笑得直摇头,他打了一通拳,感觉身上热乎了,就直接问余秋要医药箱:“算了,送佛到西天,我去看看,要是寒气重,我就给他放放寒气。”
余秋龇牙咧嘴,脸挂得老长跟在身后。
两人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何东胜刚要敲门,就听见里头廖主任在说话:“哎呀,不就是穿个裤衩在大家伙儿面前跑吗?这算什么事情?你瞧瞧我,今儿我是不是当着江县父老乡亲们面脱光衣服啦,同样是穿裤衩。谁敢说三道四,我抽他大嘴巴子。嘿,招娣哎,我这辈子要说有福气,最大的福气就是讨了你这个老婆。”
何东胜举起的手,又默默地收了回去,屋子里头显然是人家两口子,他不好进去打扰。
就是不知道廖主任这没头没脑的几句话是什么意思。
余秋心念一动,想起当初陈招娣为了混进精神病院好救丈夫,那惊天动地的一脱。当时她身上的确只穿了个裤衩。
难怪廖主任突然间想起来,要参加什么冬泳比赛呢。这家伙,他还真不如直接在大街上果奔。
只不过真果奔的话,估计他又要被抓进精神病院了。
屋子里头的人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廖主任的嗓门猛然拔高了:“他敢!狗日的,老子给他三分颜色还开染坊了。你等着,我叫他好瞧。别以为他搞的那些门门道道老子心里没数,我一把抓他个大的。”
后面的话他们真的不适合再听下去了,何东胜赶紧悄无声息地往后退。
余秋也跟着走,走出去约摸百十步,她才突然间开口道:“廖主任这个泳是游给陈招娣看的。”
何东胜不知道精神病院发生的事,反应不过来廖主任的逻辑链。
他茫然地啊了一声,只看到小赤脚医生脸上浮出笑来。
余秋轻轻吐了口气:“也算他有点儿良心,眼睛没全瞎,不然陈招娣也太冤枉了。”
何东胜跟着点头:“是啊,陈招娣对廖主任可真是没话说,跟着他受了多少苦。”
余秋只笑着不接话。
她在心里头暗念,不,你是不知道的。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为了她的男人做到什么地步。不管不顾,什么都可以放弃。
何东胜跟着余秋去医院,洗了把澡之后,才惊讶地发现自己脱下来放在袋子里头的湿裤衩已经被余秋拿去洗干净晒起来了。
年轻的生产队长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我自己来就好。”
余秋奇怪,直接挑高了眉毛:“难不成你还想把湿衣服带回去?真不怕麻烦。”
何东胜看她满脸坦荡荡的样子,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余秋倒是急着催促他:“动作快点儿吧,我们跟着上县城的船回杨树湾。订婚这么重要的事情,肯定有很多活要做。”
何东胜点头:“我去粮管所拿年糕。”
虽然他前头说让杨树湾大队碾米房也做自己的年糕,但是因为太忙了,大家一直都没顾上。
余秋惊讶:“你手上有粮票吗?”
何东胜往前走:“我们拿蘑菇还有木耳跟他们换的。粮管所也在搞副业,他们还要蒸包子卖呢。”
余秋惊讶得不行:“可以呀,我觉得李秀云想法真不少。”
何东胜走了两步,感觉自己步伐太大了,赶紧又放慢速度。
他朝余秋笑:“新官上任三把火,她拿不出两把刷子来,粮管所的老职工可是会顶她的。”
要怎么将职工们拢到一起,那肯定得想办法改善大家伙的生活跟所里头的状况。粮管所占着粮食的便利条件,当然要加快发展。
何东胜兴致勃勃的:“我听说啊,他们不是收购黄豆嘛,他们要搞个豆腐房,也对外头卖。”
余秋惊讶:“那不是在跟副食品店抢生意吗?”
何东胜笑了起来:“副食品店卖的是豆腐脑儿跟嫩豆腐老豆腐。粮管所准备卖豆干跟油豆腐,两边不抢。”
余秋兀自替韩晓生惋惜:“他可得有危机意识,不然以后客人都被粮管所抢光了。你看看,包子也是的,他应该多开发几个品种。他们那儿现成的蔬菜。”
何东胜就是笑:“有竞争好啊,有竞争才有比较,说不定两边都能红火起来呢。”
两人行到十字路口分开,余秋去副食品店买帮胡奶奶捎的食盐,何东胜则去粮管所拿换好的年糕,两人约定在十字路口碰头。
结果余秋买了食盐,又恰好碰上副食品店来了姜糖。她掏光身上所有的钱买下,到了十字路口,何东胜还没过来。
好在粮管所并不远。余秋索性走了几步,过去寻人。
何东胜正在跟李秀云说话呢。
李秀云手里头拿了兜粽子,一个劲儿往何东胜的方向推:“你别客气,这常卖常有的。我就是想请你们帮忙尝尝味道。我们这儿没白糖,我就在里头放了大蜜枣,不知道够不够甜。你放心,以后广大贫下中农来买,我们也是欢迎的。不用粮票,拿山芋干来换也是一样的。”
何东胜笑着点头:“那我就先欠着你的了,回头给你一块儿补上。”
李秀云笑容满面:“东胜同志,你就是太客气了。我们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以后我还要指望着你们杨树湾都给我们这边出鸭蛋跟蘑菇木耳呢。”
何东胜一手拎着年糕一手提着还冒着热气的粽子,跟李秀云告了辞,转身出来。
他抬头见余秋,还没有来得及打招呼,就瞧见赤脚医生似笑非笑地看他:“我们何队长果然是十里八乡挑的出来的小伙子,真是受欢迎啊。我跟你说,今儿你游泳的时候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全盯着你看呢。”
何东胜哭笑不得:“你讲什么怪话呀?我游泳的时候,你一直盯着廖主任呢。什么时候看我了。你怎么知道有大姑娘小媳妇盯着我看啊?”
余秋笑得大有深意:“你一脱光了,大家就全看着你了呀。李秀云也去看了。”
“现在又没什么娱乐活动,谁闲着不去看呀?”何东胜哭笑不得,直接将手上的粽子塞给她,“给你的,你不是喜欢吃粽子吗?”
余秋挤眉弄眼,一边剥粽叶,一边小声嘀咕:“人家可是问你甜不甜。”
何东胜忍不住伸出手,揉了下她的额头:“你这姑娘成天想什么呢?”
余秋直接推过去那包姜糖:“吃点儿吧,我可不占你的便宜。”
生产队长真是被她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今年没顾上,等明年我留了叶子,你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给你包。”
余秋才不稀罕呢:“我让胡奶奶包给我吃,直接用竹叶包。”
哎哟别说,蜜枣粽子可真不错,不用蘸白糖也香甜可口。
何东胜在边上无奈:“你别多想,她就是希望我早点儿把猪仔给她捞过去。不过现在天冷,我想再多养一阵,不然我们养猪场出去的猪仔长不好,会败坏了名声。”
余秋挑高了眉毛:“我多想什么啦?我什么都没想。”
年轻的生产队长苦笑:“你还叫没多想?我们也想接了给粮管所挖鱼塘的活。一来挖出的土可以烧砖头,二来粮管所的稻子壳可以用来养蘑菇。”
余秋就是听着,也不接话。
她吃完了一个粽子,两人走到了渡口边上,刚好碰上廖主任的船要回县城。
已经恢复了活泛劲儿的廖主任难得大方,居然主动邀请他俩一块儿走。
余秋看到陈招娣眼睛红红的,不由在心中叹气,这么强大的女人,恐怕也只有在廖主任面前,才会掉下眼泪来。
革委会主任听说他们要张罗着帮两个知青订婚,顿时来了兴致:“很好,成家立业,在红星公社结了婚,就妥妥当当地过下去。农村大有可为,这片广袤的土地,就是你们的人生大舞台。”
他兴致高昂,“年轻人不着急,要响应国家的号召,晚婚晚育,订完婚,过个三年五载结婚也不迟。”
何东胜听得眼皮子直跳,陈招娣也恨不得捂住丈夫的嘴。
余秋却喜欢这话,立刻点头附和:“对对对,主任您真是真知灼见。您说的太对了。这对新人就是需要您的祝福与肯定,您可千万一定要去参加订婚。”
廖主任叫小赤脚医生一吹捧,立刻飘飘然,很觉得自己倍受新人欢迎,实在有必要拨冗莅临订婚现场。
格委会秘书有点儿着急:“主任,你下午还得去燃料公司呢。”
廖主任大手一挥:“我去做什么呀?看这帮兔崽子如何做假账,倒卖国家的煤球吗?他们的脏手段,老子心里头有数。”
秘书被他这一通吼,吓得不敢再吱声。
陈招娣一个劲儿的咳嗽,暗示丈夫不要再说。
廖主任却不肯闭嘴:“等着吧,我看有些家伙就是欠收拾。一天到晚嘴里头嚷嚷着打倒走私派,自己就是最大的走私派!”
幸亏船走得快,10来分钟就抵达了杨树湾,但是没给廖主任留下慷慨激昂的机会。
行船停靠岸边,他还意犹未尽,握紧了拳头要再抒发一回心意。结果他今天到底受了冻,一开口就是一个大大的喷嚏。
何东胜赶紧推着他走,表示要去医疗站给他扎银针。
廖主任这才嘟囔着表达自己对大队医疗站服务的满意:“就是要这样,一根银针,一把草药走天下,要有全心全意,为广大社员同志服务的意识。”
何东胜连连点头:“没错,所以我们才大力搞中草药种植,支援国家的医疗卫生事业。”
杨树湾已经热闹起来,路上碰到的大人们个个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表情。小小孩们则是跑来跑去,嘴里头喊着新娘子。
嘿!办喜事呢,大队出面办席,就冲着这件事,大家也欢喜。越是接近年底,大家越是要热闹。
女知青们却非常紧张,她们将陈媛藏在知青点,生怕男知青们使坏,直接把陈媛给偷走了。
胡杨在外头郁闷不已:“我跟陈媛说两句话不行吗?我也是娘家人啊。”
“不行。”田雨双手叉腰,拦在山洞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们别想打坏主意。”
男知青们全都哄笑起来,个个都强调他们什么坏主意都没有,他们不是婆家人,是娘家人。
小田老师才不受他们的蒙蔽呢,她直接横刀立马,反正堵住洞口,不许他们进去。
山洞里头的女知青们,也个个都警觉的很,这会儿,她们早就从订婚的喜悦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她们的同伴她们的陈媛姐要被抢走啦。
嗯,都是坏小子们,全都要警惕。
在前头医疗站的廖主任接受针灸治疗还不忘横插一杠子,扬高了嗓门喊:“臭小子们,别想使坏!”
结果他直接被陈招娣武力镇压了:“就你话多!”
外头响起一阵轰笑声,谁也没给县城的领导留面子。
男女知青们打擂台,故事的主人翁却都柔软的很。
陈媛安安静静的坐在床边,她身上穿了件红毛衣,这是心灵手巧的女知青,拆了自己的毛线,挑选出红色的部分,凑到一块儿织的。不管小姐妹们怎么闹腾,她都是腼腆的笑,也不说话。
韩晓生则是在外头忙来忙去,作为订婚宴的主人翁,他要四处招待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男知青们撺掇他先去见新娘子,他也只是笑,招呼大家吃瓜子儿。
结果陈媛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就起身下床,要去外头上厕所。
郝红梅她们急得直跺脚,想让成员用尿壶,她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答应的。
哈,这回臭小子们如愿以偿了,提前见到了打扮一新的陈媛。郝建国他们居然还夸张地直接看呆了,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瞧得旁边的人都轰然大笑。
陈媛脸红红的,眼睛只瞅着地上,坚决不往旁边看。
田雨和郝红梅跟哼哈二将似的,护在她左右,嘴里头一个劲儿的嚷嚷:“看什么看啊,人家上厕所也要看?”
这下子陈媛脸红的更厉害了。
余秋瞧着这个软乎乎的小姑娘,一颗沧桑的老阿姨心啊,真是荡漾的不行。
哎哟喂,她的小陈媛。
郝建国扯着嗓子喊:“谁要看的呀,我就不相信,一会儿你们不吃饭。”
哪知道胡奶奶直接端着一大盆面条送进女知青点:“谁说不吃饭了,我们就在屋里头吃。”
郝建国他们直跳脚:“奶奶,今儿可是你娶孙媳妇。”
胡奶奶立场坚定:“今儿我是相看女婿的。”
女知青们立刻高兴起来,田雨双手插腰,扯着嗓子大喊:“哼,奶奶是我们的,你们别想浑水摸鱼。”
郝建国挤眉弄眼,故意追问胡奶奶:“那你老人家今天相看了几个女婿啊?”
从养兔场回来吃饭的小周立刻扯着嗓子喊:“我我我,奶奶你先相看相看我。”
旁边人轰然大笑。郝建国跳脚:“你到后头排队去。”
何东胜从前面屋子伸出脑袋来,大声招呼众人:“你们还要不要吃饭啦?面条都坨了。”
哎呀,吃饭可是大事,男知青们再也顾不得嘴上淘便宜,全都一窝蜂似的冲到前面去捞面条。
中午就是简单的混个肚子饱。等到吃完饭,下午才真是要忙了。
嘿,订婚也是黄昏,晚上才是真正的大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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