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留下来
女知青们吃完了一大盆酸菜鸡蛋打卤面, 立刻开始忙碌。
她们帮着摘菜切菜, 在厨房里头穿梭不停。今天要摆大席呢, 所有的食物都得提前准备好。
余秋拉着田雨,一次次的打发好鸡蛋, 蒸了好几个大大的蓬松蛋糕。可惜这儿没有奶油,不然就能做出一层层的蛋糕山来,那才叫漂亮呢。
余秋琢磨着怎么祸害了那堆郝建国特地托家里人弄过来的罐头,好歹整个水果蛋糕啊。
二妮满怀好奇, 眨着那双纯真的大眼睛问余秋:“什么是水果蛋糕?”
余秋看她的小模样就想揪揪她的小脸蛋:“水果蛋糕就是很甜很香的好吃的。小秋大夫做好了给我们二妮吃啊。”
田雨郑重其事地跟余秋强调:“二妮比我们大,是我们的姐姐。”
她怎么老觉得余秋跟二妮说话的口气,就像对小二丫似的。
余秋一本正经:“医者父母心。二妮可不就是我的孩子。”
“你好大的年纪哦。”何东胜笑着走进屋。
余秋抬眼看他:“”你怎么过来了?桌椅都摆好了吗?”
祠堂地方宽阔,但没有那么多桌椅, 所以办大席的时候,都是临时借用。
年轻的生产队长带着男知青们,将从各家各户借的桌椅搬到祠堂里头,然后摆放好整齐,安排好席面,到时候才能一道道的上热菜。
何东胜笑着点头:“他们已经忙得差不多了。”
他伸出手,往前递了袋纸包,“栗子, 你尝尝看吧, 味道应该还不错。”
余秋看到栗子立刻灵机一动, 对呀, 栗子蛋糕。今儿好歹是陈媛的好日子, 她怎么着也得折腾出点儿动静来。
赤脚大夫兴冲冲:“还有栗子吗?有多少拿多少过来!”
栗子是山上现成长的,秋天打下来晒干收好,只要不叫虫蛀了,一直到开春都能吃。
不是那种醒目的大板栗,而是油亮的小毛栗子。虽然块头小,但是香气却十足。
女知青们很快多了一项新工作——剥栗子,煮好的栗子剥了壳,然后放进搅拌器里面打成粉末,余秋要用栗子粉装饰蛋糕。
她忙得不亦乐乎。
何东胜在旁边笑,还真是什么都能让她弄出朵花来。
小周兴冲冲地跑进屋子,直接推了一小篮子黑红色的野果,到二妮面前,满怀期待的看着自己的媳妇:“你吃,甜。”
结果二妮还没伸出手呢,余秋的魔掌就扒了过去:“哪儿来的果子?”
小周立刻挺起胸膛:“我在山上采的,没有偷人家的东西。”
余秋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好,那就多采点儿。”
说着她手一抄,直接征用了这篮黑红色的浆果。
可怜的小周目瞪口呆,他一向知道这些女知青心狠手辣,相当残暴。
可他还是年幼无知,不通晓世事的艰辛与人性可怕,完全没想到小秋大夫居然如此的厚颜无耻,就连他给二妮的野果子都不放过。
最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二妮居然还附和这可怕的赤脚医生,跟着后面强调:“采果子。”
能怎么办呢?倒霉的小周同志只能唉声叹气地再度上山,去采这种被当地人称之为酸泡的野果。
其实余秋也搞不清楚酸泡的学名究竟是什么。这种冬天盛产的野果看上去有点儿像树莓,但又好像味道跟树莓不太一样,口感更加清甜,带着一种水润的湿气。
这正合了余秋的意。
她将酸泡打成果浆,搅拌上黄桃罐头里头的糖浆变成果酱,然后充当裱花材料,一层层的往蛋糕上抹,然后点缀葡萄干跟罐头黄桃以及橘子摆出图案来。
天呐,这个可真是完全超出了二妮的认知,年轻的小媳妇两只眼睛珠子不错地盯着蛋糕,简直稀奇的不得了。
小周原本还满怀怨念呢。这会儿他立刻美滋滋,看到谁都拼命地强调,酸泡可是他从山上采下来的,看看他家二妮多喜欢。
田雨直接扭过头去,感觉自己完全没眼睛看,这人实在太腻歪了。
一座堆了九层的大蛋糕整整花费了余秋一个下午的时间。最后看到成果的时候,她都要给自己打100分,完全有资格骄傲。
这下子不仅仅是知青们,连忙着摘菜炒菜的嫂嫂婶婶们也都跑过来看热闹。
我的老天爷哎,瞧瞧这些姑娘哦,多聪明的脑袋瓜子,多灵巧的手,哪里有这种东西呀?看着就叫人心里头发颤。
李红兵也跑过来凑热闹。他两只眼睛发直,嘴上还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嗯,虽然欠了点儿火候,跟县城的也差不多了。”
大队书记直接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你可劲儿给我吹吧,我倒是想知道县城哪个店里头能弄出这么漂亮的玩意儿。独一无二,咱们江县上下独一份!”
廖主任听见有人贬低县城,居然乐开怀:“没错,贫下中农的智慧才是大智慧。看看,这就是劳动人民的丰收成果!”
这一个大蛋糕,可真是得到了最高级别的待遇。
为了将它转运进祠堂,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生怕气喘大了,就要掀翻了蛋糕。
等到它好不容易被摆放在祠堂的大桌子上时,所有人都跟着长长的吁了口气。
余秋感觉运送国宝也不过如此了。
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围过来看热闹,众人都啧啧赞叹称稀奇。
余秋总觉得如果现在大家手上有手机的话,肯定会拍照,立刻发朋友圈。
元旦天黑的早。
她直起腰长舒一口气的时候,发现外头天光已经暗淡。
黄昏向晚,那暖暖的橙黄照亮了整片原野,远处的青山、近处的绿水、天上的飞鸟,地上的草木,全都镀上了层金黄。
这金色受如此的柔软,就连飘零的落叶都显出了温柔的色泽。
大队书记作为主人翁,积极充当主持人的角色。
革命年代的订婚仪式也要讲究朴素正派,什么闹新娘闹新郎咬苹果是绝对不可能的。
两位准新人不过是被叫上台,每人手上抓着本鸿保书保证要好好学习,互相尊敬了解,将来做革命伴侣。
韩晓生的父母,一对头发上已经夹杂了银丝的食品厂工人,笑得合不拢嘴巴。
他们一早就相中了陈媛。这姑娘好文静大气又贤惠,尤其在韩晓生被抓住的时候,她始终不离不弃,还积极为韩晓生奔走,两人也算是共同经历了风雨。
陈媛的父母,一位胶鞋厂的会计,一位小学老师,也觉得韩晓生是个精神正派的小伙子。进了公社副食品店,把工作搞得有声有色,他们背着人过去看了,发现这孩子表里如一,人前人后都正派,是正正经经过日子的人。
两头亲家都高兴,上了台说话的时候,嘴巴都合不拢。要说为人父母者最担心的是什么,莫过于子女生活不幸福。
可惜父母注定了不能陪伴子女走过一生一世,那有没有福气找到合适的伴侣,真是关系着他们今后的人生。
知青伴侣好,彼此知根知底,谁也不嫌弃谁,是平等的革命家庭。
双方父母说完了感谢词,大队书记就直接扯着嗓子喊:“大家伙儿是不是饿坏了?那就没话说,开席吧!让新人的父母也尝尝咱们杨树湾的手艺,妥妥的把心放回肚子里头。两个娃娃在咱们红星公社呀,过得好着呢。”
余秋有点儿囧,难不成订婚仪式就是这么个流程?感觉跟婚礼的确不一样。不过她以前也没有参加过订婚宴。
毕竟在结婚都能直接让小两口破产的2019年,普通老百姓该有多想不开还折腾一场订婚仪式呀。万一到时候成不了,反而给了人说嘴的机会。
杨树湾的老百姓却不嫌热闹多几场,何况还有痛痛快快的大席吃呢。
禾真婶婶早就在旁边看着,听自家老伴一发话,她赶紧招呼婶子嫂子们一盆盆的往桌上端菜。
哎哟喂,这一回是把全村人的盆也都征用了吧。
瞧瞧这大盆装的冰糖肘子,再看看这足有10斤重的红烧鱼,品品这蘑菇木耳簇拥的鲜鸡汤,尝尝这红亮扎实的红烧肉;一盆盆端上来的那都是实打实的硬菜,红烧甲鱼都算是小菜,这席面放在哪个台面上也不落了面子。
众人从一早就盼着晚上的这顿席面,这会儿在上桌,大家立刻伸出筷子,甩开腮帮子开始大快朵颐。
就连大宝跟二丫这几个小家伙也是一筷子接一筷子,吃得小嘴流油。
余秋夹了筷子红烧甲鱼放进嘴里,那厚厚的胶质果然爽口,吃的人不由得再伸出第二筷子。
宝珍母亲生怕姑娘们太斯文,不好意思跟旁人抢肉吃,立刻给她们每人都夹了一块红烧肉。
余秋将肉送进嘴巴里,忍不住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要想不瘦也不俗,必须得竹笋烧肉。”
旁边人都哄笑起来。大家放开肚皮痛痛快快地吃席,新人更是端着自酿的米酒,一桌桌的过来跟大家碰杯。
轮到余秋他们这桌的时候,余秋先是祝福,后是警告,要是韩晓生敢欺负陈媛,整个杨树湾都不会放过他!
何东胜也在后头笑:“没错,我们可是娘家人。”
小根扭过头来,跟着学了句话尾巴:“人!”
旁边人都发出了惊呼,乖乖,这小子可是聪明蛋子,这才几个月,居然都会学话了。
酒过三巡,桌上的饭菜都吃得七七八八了,大队书记站起身,扯着嗓子招呼大家:“今天咱们县革委会的廖主任也亲临现场,为我们的新人送上了最美好的祝福。现在我们是不是请廖主任上去给大家伙儿讲两句?”
已经进入光盘行动尾声的贫下中农们非常给面子的大力鼓掌。
看看,到底大队书记是他们家里头的人,多实在。要是开席前还让格委会主任说话的话,估计没几个人有心思听。
廖主任美滋滋地上了台,先是教导新人要做革命伴侣,不能搞资产阶级奢侈浪费那一套,然后又鼓励他们要积极投入到社会大生产中,不能因为订婚就耽误了工作。
至此为止,一切都还正常,结果到后面,台下有人起哄:“主任,你忘了说一句,早生贵子。”
这下子陈媛跟韩晓生的脸都成了红抹布,两人羞得找不到地方躲。
余秋期待廖主任瞪眼,教训贫下中农要有思想觉悟,以革命生产为重;结果已经喝高了的廖主任直接打了个酒嗝,伸出手指头点点一对新人:“对,没错,要早点生下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余秋气得差点儿拍案而起,这个不靠谱的家伙,白让他吃了杨树湾这么多肉,这么多鸡,居然还喝酒!
台下的哄笑声更甚,李红兵这小子居然趁机捣乱:“那我们什么时候吃上结婚的席面啊!”
余秋不知道婚礼的具体时间,但她晓得李红兵最早今天晚上最迟明天一早,肯定起码要写两大页的作业。
陆胜安夫妻两个跟他请来的朋友都乐得不行,当师傅的人连连点头:“好,那你将来就造出个的机器来送给新人当礼物。”
李红兵大惊失色:“这还要礼物呀,咱们可是新社会的婚礼,不兴那一套。”
何东胜在旁边皮笑肉不笑:“哎哟,你小子还想吃白食不成?”
祠堂里头的人笑得愈发厉害了。
大队书记在台上发了话:“大家伙儿吃痛快没有?没吃痛快也没关系,咱们一边看戏一边吃。”
说着,他手一拍,郝建国先上了场。年轻的知青一连几个翻跟斗,转一圈亮相,接着是剩下的男知青们登场,韩晓生放开嗓子唱: “月照征途风送爽,穿过了山和水,沉睡的村庄……”
嘿,是《沙家浜》。
台下有人跟着唱,也有人夸奖郝建国身手好,瞧瞧这身段多漂亮。
谁也不嫌弃是老戏老段子,大家都跟着凑热闹。
男知青们表演完了,换成女知青们上台,大家集体来了一出《红梅赞》。
禾真婶婶趁机招呼两位新人切蛋糕,给大家伙儿尝尝味。台下有两千来号人呢,纵然是九层的大蛋糕,一人也不过一口而已。
可这样已经够大家高兴的了。尝过味儿,下回再做更多的呗。
余秋下了台,接着看节目。到后面大家轮流上台表演,谁也不怕丢丑,连老戏都唱了起来。
孩子们兴奋的来回穿梭,小根也在秀华怀里头上蹦下跳。
余秋抱起小二丫喂她吃蛋糕,结果小丫头吃饱了就犯困,趴在她怀里睡着了。
秀华想接手,余秋摇摇头:“我来吧,我先带她回去睡觉。”
何东胜正在跟大队书记说话,闻声也站起来:“我出去透透气。”
两人带着孩子出祠堂,夜风送了梅香来,余秋才闻到酒味:“你喝酒了?”
“喝了点儿。”夜色下,他眼睛亮得出奇,天上的星星压根就不是他的对手。
余秋点点头,抱着二丫往前走。
路上碰见熬不了夜的大人孩子,见到他们就笑:“困觉啦?赶紧回去吧。”
何东胜跟着点头打招呼。
一直到女知青点,余秋放下睡得香喷喷的小二丫,看着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蛋,忍不住笑。
何东胜也不说话,就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孩子带小孩子。
灯光昏黄,笼着她们的眉眼,那么多柔和。
隔了半晌,余秋直起身的时候,他才开口:“小秋,你留下来吧。”
余秋笑了起来:“我没有要走啊。”
“是以后都不走。”何东胜站起了身,眼睛盯着她,“你要学习,马上有厉害的大夫来。你要进医院,我……们给你盖。”
余秋扬起头看他:“你要我留下?”
何东胜点头。
他正要说话,外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跟陆工兴奋的声音:“小秋,你看看谁来了?你爸爸!原来你就是老余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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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欺骗你
陆胜安兴匆匆地领着个身材干瘦的男人进了山洞, 嘴里头一叠声地嚷着:“我可真没想到啊, 原来你就是余远航的姑娘。哎哟, 你说我这脑袋瓜子,我早该想到的。一般人家哪里能养出你这样的闺女。我要是早点儿说, 你们父女也能早点相见。”
山洞里头虽然亮了灯,但灯光昏黄,难以照亮人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余秋只看见两道黑黢黢的影子不断地往前移,每走一步, 山洞就暗淡一分,最后黑影如同两座大山,哦不,连着何东胜一起, 是三座大山,压到了她面前。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只差一瞬,那大山就压住她的脚,将她死死钉在原地,再也不能动弹。
陆胜安焦急地催促余秋:“小秋叫人啊,哎哟, 你这孩子是欢喜傻了吧?”
他回过头, 兴高采烈地跟身旁的狱友解释, “小秋这丫头一直惦记着你, 成天念叨着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出来。你们父女俩还真是亲爷儿俩。没见上面, 直记挂着对方;这碰到头了, 还一起犯起傻了,一个都不吱声。”
余秋的双手攥得死紧,她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然后抬起头,努力冲陆胜安微笑:“陆叔叔,我想跟我爸爸单独说说话。”
何东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附和:“是啊,你们父女肯定有很多话要说。”
至于他自己想说的话,倒是不急这一时半刻了。
年轻的生产队长只忐忑不安,余教授这回过来,会不会带小秋回去?毕竟他当初是因为家里人都没了,才愿意来杨树湾的呀。
陆胜安这才拍着头,连连点头:“没错,瞧我都高兴傻了,还在这儿一直杵着。”
说话的时候,他伸手推了把旁边的老友,“嘿,老余,你跟你姑娘多说说话,这多长时间没见了,姑娘肯定有一肚子委屈要跟你讲了。”
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妈妈死了,爸爸又不在身边,无依无靠的,能活下来都不容易。
陆胜安一边感慨,一边跟何东胜身后出山洞门。
何东胜下意识回头看的时候,他还跟生产队长念叨:“你说说,这事儿谁想得到啊。老余还以为他姑娘没了呢,当初他爱人走的时候,外头传说他爱人舍不得他姑娘,一块儿带走了。”
谢天谢地,到底当妈的没下狠心,还留着姑娘等爸爸出来。
陆胜安只替老友欢喜,感觉八年抗战结束回乡,发现家里居然还有人活着,大概跟现在的感觉也差不多了。
何东胜念念不舍的收回了视线,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抬脚继续往前走。
脚步声渐行渐远,万物俱籁,就连平常爱打小呼噜的二丫都睡得无比深沉,什么声响也没有。
整个山洞中,似乎只能听见余秋跟余教授呼吸的声音。
站在床前的年轻女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话不说“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
她咬紧牙关,豁了出去:“对不起,余教授,我不是你女儿小秋,但我也不是什么特务。我曾经想过,假如有一天你出来的时候,我该如何跟你解释。我甚至想过怎样瞒天过海。你已经入狱5年,跟女儿一直没有联系,女大十八变,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相貌变化最厉害,如果我非要隐瞒身份也不是绝对做不到。但是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欺骗你,欺骗一位惦记女儿的父亲,我必须得承认我李代桃僵的李鬼身份。”
余教授如刀刻斧凿般的脸微微抽搐着。其实他真正的年龄还不到50岁,但是经年的折磨,已经让他看上去像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昏黄的灯光下,他面颊上那不住上下颤动的肌肉,就如同他不停嗫嚅的嘴唇一般,隔了半晌,他才发出沙哑的声音:“你是谁?我女儿在哪里?”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眼前的女孩不是自己的女儿。因为女儿从小长得像妻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头脱出来的。即使多年未见,他也能认出来,这是张跟女儿不一样的脸。
“我也是余秋。”赤脚医生抬起眼睛,努力平视对方,“只不过我是2019年南省人民医院妇产科主治医生余秋。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差错,2019年6月份,我下夜班坐地铁回家的时候,突然间就穿越到了这里。
我不知道你女儿在哪儿。我醒过来的时候,手边就是你女儿的黄挎包跟行李箱。我没办法,除了顶替你女儿的身份之外,我真的找不出其他更好的方式来解决身份问题。我无法解释自己的来路,我也不想被莫名其妙当成特务拖去枪毙。所以我将错就错,顶替你女儿在这里生活下来了。”
这个场景她其实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回,但真正见到余远航本人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颠三倒四,说话都打起了磕碰。
头发花白的老人朝余秋点点头:“你先起来,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余秋却接着磕起头来:“我知道你想看见的小秋不是我。我也知道你现在非常痛苦,不愿意见到我。但是我请求你,以一位妇产科医生的身份请求你,请你不要戳穿我。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她抬起头,哀求地看向余教授,“我来自近半个世纪后,我掌握了2019年的医学知识。我是一位名校毕业的产科博士,我是一名主治医生。我希望将我所掌握的知识传播出去,也许这样可以避免很多人的死亡。
我曾经发疯地希望穿越回头,我完全没有办法忍受现在的环境。可是后来我改变了主意,因为留在这里,也许我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
我知道这么想非常自私,我也明白你很痛苦。但是求求你,求求你能够谅解我的自私,我想多做点儿事情。
我向您保证,我从来没有顶着你女儿的身份做任何坏事。我一直在努力地治病救人。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为此被打倒锒铛入狱的话。我绝对不会逃避,让你的女儿顶缸,我会自己去坐牢。”
山洞里头静悄悄的,余秋只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几乎隔了半个世纪之长,呆呆站着的老人才开口说话:“我不会戳穿你的,我只想知道我女儿在哪里。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其实对于女儿死了这件事,余远航并非不能接受,因为早几年妻子自杀的时候,他就以为女儿也死了。
只是刚才,他的老友告诉他女儿还活着,在杨树湾当赤脚医生,是远近闻名的神医时,他有种老天爷终于可怜了他一回的惊喜。
其实当时他就应该想到的,小秋根本没有兴趣当医生,她从小就希望跟她母亲一样当个钢琴家。她最讨厌看见血了。
这样的女儿,怎么可能成为大夫呢?
果然造化弄人啊,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余远航觉得自己现在成了八大山人,脸上写着的就是哭之笑之。
余秋摇摇头:“我不知道。当时虽然发了洪水,但是并没听说有人淹死了。后来我也想办法四处打听过,都没有哪里发现过人的尸体。
我想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我跟你女孩进行了交换,我们通过同一条时空隧道,进行了时空穿梭。您能理解穿越吗?就是时空旅行。”
余教授点点头:“像《雅思王朝廷里的康涅狄克州美国人》一样吗?”
余秋惊喜不已,没想到余教授这样的学者居然也会看通俗小说:“对,唯一的差别在于我那儿没有什么机器,就是突然间莫名其妙的穿越。时空隧道刚好打开了,我参与了过来,然后他又突然间闭合了。”
余教授脸上还是那副似哭似笑的愁苦神色,他没有再纠结穿越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询问眼前这个也叫余秋的女孩子:“2019年,他们会不会把我女儿当成狗崽子,抓去斗争啊。我已经放出来了,我正在想办法申诉,摘掉头上的右哌帽子。他们不能再把我女儿当成狗崽子啊。”
余秋鼻子一酸,差点当场掉下泪来。
对于父母而言,无论什么时候,子女的安危才是他们最关注的事情。
她摇摇头:“不会的,2019年没有什么黑五类红五类。”
真要区分的,只不过是有权有势跟无权无势的差别而已。
“您这样的,在2019年是专家,所有医院都抢着要的老牌专家。您在社会上起码是个中产阶级,走到哪都受人尊重的。您有广泛的人脉,您女儿也只会让人羡慕,没有人会劈斗她。2019年没有劈斗这一套,起码明面上没有。”
余教授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脸上愁云笼罩的面色裂开了缝隙,涌动着欣喜的希望:“没人打我女儿吗?”
余秋神色微妙:“只要他不当医生,估计没那么容易挨打。”
余教授忍不住继续追问:“那2019年能吃饱饭吗?有没有赶英超美呀?”
“吃饱饭没问题,2019年大部分人的健康问题是营养过剩,而不是营养不良。”余秋自斟句酌,“国民GDP已经超过英国,但是美国还是世界经济老大。”
余远航连连点头,嘴里头一个劲儿念叨:“这就好。我女儿能上学吗?他们给不给她上学?”
“只要她想,只要她能考得上,就可以上学,没有钱也没关系。”余秋指着自己,“我上大学就是申请助学贷款的。您不用担心,我在2019年刚买了套房子,而且拥有稳定的工作。”
医院的工作,刚刚毕业的初中生估计没办法胜任。不过,她同时也是医学院的讲师,而且课件都是现成的,说不定小余秋照本宣科还能糊弄过去。
这话说着诛心,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在国内,大学估计是最好糊弄的。毕竟大部分人不存在任何升学压力。学生能够过来上课就已经给足了老师面子。什么课后向老师请教,那是基本上不可能发生的。
老师管的太多,还要担心学生给差评,影响绩效奖金。
荒诞的现实主义给了人混水摸鱼的机会,只要小余秋自己稳住,也不是没可能糊弄过去。
“我的导师是位很善良的老太太。她肯定会帮助您女儿的。”
余秋抬起头,鼓足勇气安慰眼前的余教授,“所以请您放心,我想您女儿肯定还活着,在另一个时空好好的生活。”
余教授脸上浮现出苦笑:“她怎么可能代替你去当大学老师,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冒牌货。”
余秋哑然,是啊,15岁的小姑娘变脸还能用生长发育,骨头长开了来解释。
26岁的老阿姨顶了张新面孔,难不成说是整容的结果?
这话说出去也得有人信啊!
“对不起!”余秋又磕起头来,“是我考虑欠周,没有想这么多。但是我保证,一旦大家发现我失踪了,我导师肯定会想办法找我的。到时候她遇见了你女儿,一定会想办法照顾她。”
她越说越急,到后面车轱辘话连轴转。
毕竟余教授的女儿就是个15岁的小姑娘,人生阅历几乎为0。让这样的小姑娘穿越到半个世纪后,对她来说,肯定是痛苦的折磨。
余教授挥了挥手:“你起来吧,这又不是你的责任。她去2019年也好,起码不用当黑五类的狗崽子。”
余秋赶紧向余教授保证:“您放心,您肯定会被平反的。以后没有什么右哌,再过几年,你们就能大规模的平反了。”
余教授难以置信:“真的吗?没有右哌了?”
余秋看他将信将疑的模样,点头肯定:“没有了。”
她压低声音道,“也没有工贼了,国家主席也平反了。”
这回余教授惊得差点儿摔倒在地上,他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的看着余秋。
赤脚医生微微苦笑:“所有的人都拨乱反正了,除了叛逃的林飚。国家恢复了高考,学校正常招生,像您这样的医生,也重新拿起了手术刀。”
说话的时候,她伸手扶住余教授的胳膊,饱含深情道,“教授,再也不会有人将你从手术台上赶下去。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看病救人。”
余教授呆呆地站在原地,今天晚上他受到的刺激实在太大了,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只余秋说到手术的时候,他才摊开自己的双手,露出苦涩的笑:“开不了刀了,我的手坏了,开不了刀。”
这是一双扭曲变形的手,五指微微弓着,骨节肿胀,小指头像是粘在手掌上的一样,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气。
余教授看着自己的手,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哭还是笑:“这个手被砖头砸坏了。我们要自己建房子,我去搬砖头,砖墙倒了,于是手就坏了。”
余秋一瞬间有种想要骂娘的冲动。艹他祖宗的,这帮畜生肯定是故意的。
他们再清楚不过毁掉一个外科医生最好的办法,就是毁掉他的手。
只有懂行的人才会这么做,这帮吃人的畜牲,这帮禽兽不如的垃圾。
余教授脸上浮现出愁苦的表情:“我骗了你们啊,你们想找个厉害的大夫过来。其实我这样的,最多只能再给人开开药方子,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厉害的大夫。”
“不,教授。”余秋抬起眼睛看他,“您的经验就是最宝贵的财富。就算你现在不能上手术台了,你依然是一位出色的医生。你不好自己开刀,那就带出学生来开刀吧。”
余秋站起身,翻出自己红色封皮上印着“为人民服务”金色大字的笔记本,示意余教授看:“我的理想是将自己的所学推广出去。要实现这个目标,我希望通过三条路。第一建立自己的医院,完全按照我的模式进行管理,运用我所学所知的知识看病救人。第二用2019年的知识武装培养合格的医生,让他们作为火种扩散出去。第三就是通过在杂志上发表文章,达到传播医学知识的目的。”
第一跟第三,她咬咬牙都能自己做到。
但是第二点实在太难了,因为她没空,她现在带学生都是见缝插针式的。
这对于正规培养医生来说,效率太低,始终处于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状态,没办法对他们进行系统的培训。
“他们最缺乏的就是基础系统知识。”余秋正色道,“这件事情没办法走捷径,只有按部就班好好学习才能够打牢基础。”
她看着余教授,“父亲,请允许我叫您一声父亲,您能帮帮我吗?”
山洞外头又响起咚咚作响的脚步声,伴随着打酒嗝的声音。
廖主任一路走一路喊话:“教授?狗日的,你们这帮狗东西,还真把教授请进来了。我告诉你们,好样的!以后咱们杨树湾的医院肯定要比县城里头强。”
廖主任醉醺醺地跑进山洞里,看看小赤脚大夫又看看余教授,嘴里头嘟囔了一句:“这姑娘长得不像爹呀。”
余秋的心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跳得简直要窜出来。
余教授却微微地笑:“要真长成我这个糟老头子的模样,我以后还怎么相看女婿呀。”
他伸出手,主动要跟廖主任握手,“谢谢您,领导,谢谢您一直照顾我女儿。”
说着,他转过头,招呼余秋,“来,过来,小秋,好好跟长辈们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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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不拦你(捉虫)
整个杨树湾都轰动了。
就连已经回家休息的人, 听说小秋大夫的父亲余教授过来了, 也匆匆忙忙抓着手电筒, 提着马灯,奔到知青点看热闹。
乖乖哎, 一早就瞧出来了,教授的气派到底不一样。也就是像余教授这样的能人,才能培养出小秋大夫这样能干的姑娘。
瞧瞧,这对父女站在一块儿, 连起来就是四个大字:悬壶济世!
廖主任喝了不少酒,牛气轰轰地站在山洞门口宣布:“谁说我们贫下中农上不了大学?咱们不去城里头上大学,咱们就在广袤的农村好好学习。没有学校我们自己开,没有老师我们请过来。看!我们现在有余教授, 著名的教授来给大家伙儿当老师。咱们贫下中农差什么呀?咱们一点儿也不差!”
大队书记趁机谈条件:“廖主任,那咱们盖房子的木头可不够。你得帮忙想想招儿,没梁木打不起房子来呀。”
刘主任在边上附和:“是这么个麻烦,别看咱们漫山遍野都是树,可没有一棵是自己能砍的。这个忙,只能廖主任您伸手。”
廖主任正慷慨激昂呢,他一向是为达目的誓不罢休。没有梁木这点儿小困难,在他看来根本就不叫个事儿。
他那双肥厚白嫩的手上下猛的一挥:“不就是木头吗?我当多大的事, 等着, 年底之前我一定给你们起码拖两大船木头来!要多少有多少……呜……”
他江山指点了一半, 叫主任夫人给拦住了。陈招娣笑出了大家夫人的气派:“老廖喝多了啊, 我赶紧带他睡觉去。”
大队书记才不理会这茬呢, 他趁机扯开嗓子喊:“广大社员同志们,你们听到了没有?两船木料啊!这才是正儿八经心系咱们贫下中农的好干部啊。”
众人立刻拼命地鼓掌,一个劲儿地高呼廖主任是主席派下来的好干部,跟他们贫下中农贴着心。
这下子,要不是扎实的体重做基底,廖主任简直能够上天飞起来。他老婆拦着嘴巴都没用。
刘主任拍拍大队书记的肩膀,笑容可掬:“你就妥妥的放宽心吧,有咱们廖主任的话,你还怕新学校盖不起来?等着盖学校的时间,你也不必着急,余教授还可以去公社学校上课嘛。”
大队书记先是脸上笑呵呵,这会儿听到话尾巴,察觉到不对劲,赶紧拉下脸来:“好你个老牛,居然敢挖我们杨树湾的墙角,主意都打到余教授头上来了!不行不行,想都不要想。”
刘主任立刻去拉大队书记的手,要跟人家面对面,脸对脸地掏心窝子:“哎哟哟,我的老哥哟,咱们是什么样的交情,我能坑了你不成?”
大队书记一个劲的往后躲:“我看你坑的就是我。”
余秋看这对年纪加起来恐怕已经达到三位数的老爷子,一个拉,一个扯,一个推,一个让的友爱互动,真是忍不住挪开眼睛。
妈呀,看不下去了,相爱相杀的太有cp感了。
刘主任哪里肯放过大队书记。他一个劲儿追着对方:“你看看你,你们杨树湾现在忙成这样,哪个有空上课呀。”
廖主任听了这话可不高兴:“白天上不了课,难不成晚上还不能上?我们就办晚上的大学,我看你们的农民夜校就办得很不错,现在要发扬光大!”
刘主任还拉着大队书记,立刻顺势接话:“对对对,就办农民夜大。那白天余教授不就空下来了吗?先借给我们红星公社。”
他一早盘算好了,“我得让余教授好好带带这些孩子。一个个成天不好好学习。伟大的领袖给我们提供了这么好的条件,这帮孩子还不晓得珍惜。
抓革命促生产,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就要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开始。”
他冲着廖主任笑,“我就想啊,现在公社不还没有高中嘛,先办个医学班,让他们扎扎实实地学点儿有用的东西。小孩子就是不能闲着,闲着就要瞎起哄,被坏人利用了。”
他又给杨树湾人戴高帽子,“瞧瞧咱们杨树湾的社员,是不是个顶个的好?从来都不瞎胡闹,上学上工抓革命,下学下工促生产,这才把咱们杨树湾建成的标杆,谁看了不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好啊!”
哎哟喂,这高帽子谁都愿意戴。杨树湾的老百姓们被夸的,个个都与有荣焉。
李红兵更是老气横秋地摆摆手:“哎哟,这都是应该做的,我们做的还很不够。”
刘主任脸上全是笑:“所以要大力推广嘛,让我们红星公社其他大队也能学习杨树湾的先进经验。先进带后进,才能共同进步,共同发展。”
他又冲着余教授笑,“怎么样,教授,您就屈尊纡贵,先当个中学老师可成?明晚上还是能回杨树湾上课的,整个红星公社这么多大队,只要愿意来听课的人,都可以过来。”
郝建国跟周伟民都大喜过望,他俩最早下乡的时候,还带着《赤脚医生手册》。虽然因为水平太差,广大贫下中农不愿意被他们草菅了人命,都没干成大夫,可这并不妨碍他们有颗积极学医的心啊。
“主任,我们晚上能过来上课不?”郝建国满怀期待地看着刘主任,“我们保证绝对不耽误白天的工作。”
“能,怎么不能?”刘主任兴致勃勃,“只要你们争气,别气坏了我们余教授。”
余教授感念老熟人的善意,当个中学老师,起码每个月能有补助,养活自己总不成问题。他总不能占人家姑娘的便宜,叫个小姑娘挣口粮接济自己。
他点点头道:“要是不嫌弃我是个过时的老顽固,我就试着给他们讲讲医学课。”
廖主任从鼻孔里头喷出酒气:“老顽固也要多学习,只要好好领悟主席的精神,就不怕不能洗心革面。”
陈招娣生怕这人又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赶紧要拽着他走。
余秋见状,慌忙说重点:“可是怎么过来呢?其他大队的人,来咱们杨树湾上夜校晚上可以跟着最后一班船,但上过课之后,他们要怎么回去?”
这可是个大难题,晚上没有船,大家伙儿就只能走山路。
自行车可是奢侈品呢,没多少人家有。大晚上的,光凭两条腿,不晓得要走多久功夫。走山路多费鞋子呀,说不定人家就是有想要学习的心,也克服不了这么多客观困难。
“加船次!”廖主任大手一挥,“为人民服务就要做到实处,什么出去游玩那都是搞资本主义那一套。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才是真的。”
余秋心里头憋着笑,暗道,等到船开起来,你管人家是过来上课还是过来玩的。
尤其是县城居民,人家完全可以趁着晚上下班乘坐傍晚的那班船过来,至于是买东西还是游玩,随他们自己的便,等到晚上跟着下课的人一并坐船回去。
廖主任一开始不愿意连上县城的路线。好不容易才有点好东西呢,他才不愿意被县城的那帮子家伙惦记上。
还是何东胜机灵,立刻发了话:“就是因为咱们办的好,所以才得让他们看看,咱们杨树湾,咱们贫下中农做的一点儿都不差。”
廖主任听着觉得有道理,酒香藏在巷子里头实在不符合他肚子里头藏不了二两油的个性,他非得显摆出去不可。
“那就开两班,晚上那个九点半,九点半从杨树湾发传,朝上游下游各去一班船。”
领导发了话,社员们集体鼓掌,大力夸奖干部到底不一样,想问题就是比普通群众透彻。
这下子陈招娣哪里还敢让廖主任继续留下来,只要叫这人开了口,谁知道他后面还要放出多少大炮。
她赶紧连拖带拽,死活拉着廖主任往大队书记家里去。
刘主任还想请廖主任去公社招待所凑活一晚上。
陈招娣坚决不让。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帮子家伙一个个眼睛都冒着绿光,全是周扒皮,存了心从老廖口袋里头掏东西呢。
大队书记也不能让刘主任截胡,赶紧跟上:“对对对,我们廖主任都是深入群众,从来不搞特殊化,今晚就还住在咱们贫下中农家里头。”
说话的时候,他又朝何东胜使眼色,示意余教授就交给他了。
这两头都是贵客,一个都不能轻慢。
领导散开,看罢热闹的人民群众也退开。
众人怕余教授缺少东西,这家送个脸盆,那边拿了条毛巾,一声不吭就端过来,放在地上就走。
宝珍的母亲赶紧拦着,主动邀请他去自己家里头将就一晚:“您别嫌弃,不是什么好房子,不过被褥都是新拆洗的。我姑娘是接生员,也是小秋大夫的徒弟,保准收拾的卫生。”
说着,她赶紧拉女儿过来,示意宝珍跟师公打招呼。
哎哟喂,儿女都是债,个个惹人愁。瞧瞧这孩子,一点眼力劲都没有,还缩在后头,半点儿都不会来事。
余秋看着赵大婶焦急的模样,心里头只觉得暖融融的。也就是爹妈,不管什么时候,都想着要给孩子多争取点儿东西。
她拉着宝珍的手,给自己徒弟安排工作:“以后你晚上不忙,就跟着我爸爸帮忙。他的手受了伤,写字可能有些困难,你要当好助教。”
宝珍连助教是个什么东西都搞不清楚,只结结巴巴:“我我我行吗?”
“不行不会学啊。”赵大婶真是恨不得摁着女儿的脑袋点头。
多大的福气,跟在教授身边,那不就是教授亲自教了。
余秋朝余教授笑:“宝珍很聪明也很认真,手尤其的巧,很有悟性。不过我一直没什么时间好好带她。爸爸,就麻烦您多教教她了。”
赵大婶喜上眉梢,哎呀呀,这可是过了明路了。教授教的那是什么人啊?那都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这四舍五入的,她家宝珍起码也算是个高中生的待遇了吧。
赵大爹也反应过来了,赶紧热情地邀请余教授跟他们走。
他家三间大瓦房,有现成的屋子能住人。余教授这一回过来的匆忙,本来村里头以为他怎么着也得元旦过后才能来,所以没有给他安排好专门的民房。
何东胜伸手拦住赵大爹:“大爹你就别麻烦了,余教授,肯定希望跟小邱住的近点儿。今晚教授还是住在医疗站吧,我这边已经安排好了。”
今天村里头的客人多,又没有大肚子过来生宝宝,医疗站就暂时空出来给知青们当客房。
现在多了余教授倒也不麻烦,他家的房子空出来给男知青们睡。他妈跟宝珍将就一晚上,他在这边帮忙照应着。
“教授,我看您好像有风湿性关节炎,今晚我给您扎几针,晚上你也能睡舒畅点儿。”
生产队长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宝珍父母自然不好意思再硬拉人走,他们再三再四邀请余教授明天一定要去家里吃饭,短的什么东西千万不要客气,直接跟他们说,这才念念不舍地离开。
余秋抱着被子进空出来的医疗站。余教授饱经风霜,身体羸弱,可不比火气旺盛的男知青亲们,被子必须得是厚厚的。
结果她一进屋,就发现里头似乎暖融融的。
南方的山村虽然天寒地冻,阴冷渗骨,但杨树湾人并没有烧火炕的习惯。这屋子却像是熏了火炉一样,明显要比屋外气温高上起码七八度。
余秋放下被子,在屋中梭巡煤炉的踪影,却只在屋角靠近砖头床的位置瞧见了个新玩意儿。
三块砖头搭成了小小的三角形花坛,里头跳跃着红红的火苗。因为花坛上方倒扣着陶瓷的花盆,所以余秋也看不清里头烧的究竟是什么。
热气正是从这小花坛里头传出来的,源源不断,像个小取暖器。
何东胜手上拎了个青竹架子进屋。瞧见余秋正盯着那小花坛看,他放下架子罩住花坛,笑着说话:“里头烧的是竹片。”
花坛中发出了噼啪的轻微声响,一股竹子特有的淡淡清香弥漫开来。
何东胜指着花坛解释:“大花盆里头套了个小花盆,我把花盆底给封了。”
余秋迅速反应过来:“这是对流传热吧。”
大小花盆之间存在空间。
空气从倒扣的小盆下面与花坛存在的空隙流进去,竹炭加热升温,热空气上升。只不过这不是热气球,热气没办法带着花盆飞上天。
随着压强的进一步增大,热气还得从小花盆底部的空隙溢出,弥漫进大花盆,这就与大花盆之间形成了空气的流动。
大花盆底部有排水孔,热气就沿着排水孔往上冲出去,又实现了和房间里空气的的热交换。
经过这两个步骤之后,房间里头的温度能够迅速上升。
何东胜微微笑:“像这么大的屋子,半个小时的功夫,这旁边就能暖和和的。”
余秋惊讶不已:“胡杨返璞归真啊,我还以为他会做一个电热取暖器呢。”
其实这样的也行,就是用明火难免不安全,燃烧不充分的时候有一氧化碳中毒的风险。
何东胜开了窗户换气,声音低低的:“小胡会计太忙了,顾不上,这是我做的。太简陋了,可能不合用。”
余秋侧过头,眼睛珠子在年轻的生产队长脸上滚来滚去:“何队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何东胜努力绷紧脸:“我太想当然了,这个放在手术室里头,恐怕太危险。下回,我再想办法看能不能在这屋里头搭个火炕。”
余秋轻轻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对余教授这么好?”
何东胜笑了起来,模样看着自在了点儿:“余教授是我们请来的贵客,我当然得想办法尽可能让他住得舒服点儿。我去打桶热水吧,余教授泡个脚睡觉会更舒服些。”
余秋拦住了年轻的生产队长,眼睛清亮如水,她看着对方:“就这样吗?”
何东胜有点儿不敢迎上余秋的视线。
有的时候,他常常会有一种错觉,眼前的女孩子远远不止15岁。她那双眼睛,似乎看了太多的事情,清冷通透,小身体里藏的是老灵魂。
余秋轻轻地叹了口气:“下面的话如果是我想多了,你就当做没听见。如果我没想多,那就请你好好的听进去。我劝你放弃。”
她看着何东胜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下去,“起码有三四年时间,我是绝对不可能考虑个人生活问题的。”
何东胜立刻喊停:“我知道,你还这么小。”
余秋示意他不要插话,听自己说下去:“不是这个,而是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顾不上我没精力。”
年轻的生产队长笑了:“没关系,我等你。国家提倡晚婚晚育。”
余轻摇摇头,面色凝重:“等过了这三四年,迎接我的应该是牢狱之灾。”
待到眼前轰轰烈烈的大革命结束了,那就该清算了。
政治斗争当中有太多的事情是说不清道不明。
余秋以前看科里头的师妹准备考公务员,有一道面试例题是,假如你的领导让你做一件错事,明显已经违反了条例,那么你应该怎么办?
你可以指出领导的错误,并且对上级反映,但是你必须得执行命令。
尤其当领导转换为组织的时候,你更加不可以抗令。
这就是一个奇怪的循环,发动这场革命的人是最高领导者,所有胆敢指出错误的人,都已经被批判,并且投入大牢,甚至丢掉了性命。
正义的成本从来都很高。
而在任何糟糕的时候,都还必须得有人出来做事。要做事,你就得符合当权派的要求。在夹缝中生存,哪有那么容易?你不跟当权派合作,事情怎么能进展下去?
可等到清算的那一天,你曾经艰难的做出的那些成绩,就全部成了你的罪证。
在法制形同虚设的年代,有太多暧昧不清有太多一声叹息了。
余秋抬起头:“你是个很好的人,我不希望你耽误时间。这是我选的道路,不管结果会如何,我都要走下去。”
“这也是我选的道路,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我也会走下去。”
何东胜端正了颜色,“如果有一天,你被投进了大牢,我给你送饭,我替你照顾你父亲。”
余秋无奈地笑了:“别犯傻了,没有意义。傻子我自己一个人当就可以了。”
何东胜看着她:“那你明明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犯傻?”
余秋轻轻的吁出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你可以理解成是一种信仰,职业信仰,作为医生的信仰。这种信仰与政治无关,换一个环境我也会这样做。”
何东胜点点头:“对我来说也是信仰,不管情况多糟糕,我也不会放弃。”
不知道为什么,余秋很想摸摸他的头,想看看他的头心是不是反旋,据说这样的人天生倔强。
事实上,她也的确这样做了。
“行,你是自由的。”余秋点点头,“该说的我都跟你说了,至于怎么决定是你自己的事情。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放弃,那不用藏着掖着,直接跟我讲就好。你放心,我不至于为这种事情而崩溃,因为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她抬头看了眼外头的夜色,“今天不早了,你后面有空的话可以过来帮我默写教科书。”
既然要系统地教学生,那就从解剖、生理、病理、药理、生化开始吧。
何东胜反应不过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一直在余秋面前以大哥哥的身份自居,这会儿倒是显出了20岁挂零的年轻人特有的稚态。
他的嘴巴张开了,因为太大,反而说不出话,半晌才冒出一句:“你是说?”
“既然你要当傻子,我也不拦你。”余秋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好干活吧,以后就听我差遣。觉得接受不了这种关系,你有权力随时喊停。我这人不讲理的,而且脾气非常差,你自己想好了再说。”
何东胜点头如小鸡啄米:“我知道,你平常脾气也没多好。”
余秋翻了个白眼,直接走人。
呵,臭小子,就是姐姐不耽误你,你这种个性也注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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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那个取暖方法来自于网络,理论可行,但不提倡,因为存在风险。
近日,网络上一则“南方学霸大学生自制取暖‘神器’”的视频受到热捧。只需使用蜡烛、花盆、砖块,就能在短时间内使室内温度提高10℃以上,成本不过十几元钱,并且不受用电的限制。
如此简单的一个组合,真的能驱赶寒冷的空气,提升室内温度吗?记者用温度计、红外线测温仪等进行了实验,40分钟后,一间10平方米的密闭房间就能升温12.5℃。由此看来,这一取暖方法确实可行。不过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在室内使用明火一定要注意安全。
经实验,这款简易、廉价的制暖“神器”特别适合户外露营所用,在室内也能驱赶湿冷。需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由于是用蜡烛明火取暖,虽有砖块隔绝火源,但仍然有一定危险性,需要十分注意用火安全。此外,取暖是在较小的密闭空间内进行,时间长了会产生二氧化碳等有害气体,对人体产生不良反应。所以,要注意定时通风换气,不要长时间待在密闭空间内取暖。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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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教授金闪闪
余秋以为自己会良心不安, 辗转难眠, 毕竟她也算欺骗了青春小年轻。
哎哟, 小何队长开过年才22岁吧,这搁2019年大学本科恐怕还没毕业。作为大学讲师的余秋大夫, 是不是应该有种对自己学生下手的罪恶感?
事实上,小秋大夫还真是高估了自己的职业道德感,她上了床就睡了。还跟小二丫比赛似的,小呼噜一个比一个欢快。
哎哟喂, 她能说自己其实挺得意的吗?就她这么个灰头土脸的形象,成天蓬头垢面,活像在土堆里头不知道滚了几圈的磕碜造型,居然还能骗到跟小白杨一样的生产队长!
她能大言不惭地吹嘘一句是姐姐的人格魅力惊人吗?
田雨半夜被尿憋醒了。她爬下床去上厕所, 回过头来就听见自己的朋友发出咯咯的笑声,闭着眼咧开嘴巴笑得开怀。
小田老师内心深处涌现出一股柔软。她轻手蹑脚地爬上床,紧紧地抱住了余秋。
哎哟,她家的小秋肯定是欢喜疯了,找到爸爸了,小秋以后也是有爸爸的孩子了。
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人都开始忙碌。
韩晓生跟陈媛的父母甚至没办法在红星公社多呆几天,好看看两个年轻人的生活。他们得赶最早的一班船回城里头去, 然后再转车尽快返回各自的工作岗位。
杨树湾的乡亲们也顾不上沉浸在昨晚的热闹中。大家已经拿起手上的劳动工具, 急急忙忙地投入到工作里头去了。
没听到县革委会跟公社革委会的领导都说了吗?他们杨树湾是楷模是典范, 要拿出来给人家学习的, 要是这工作做得不漂亮, 真是打自己的嘴巴子呢!
余秋也忙得不可开交,她先是跑去卫生院指导李伟民给断肢再植术的病人术后拆线,又上台盯了一个多小时的妊娠期高血压胎膜早破的产妇生孩子。
考虑产妇胎儿不大,骨盆条件不错,入院后给了降压治疗,血压维持尚可,整体情况评估OK,予以□□试产。
结果前面产程进展还好,胎头下降顺利,宫口逐渐扩张,花了五个小时就开全了,有宫缩的时候也看见小家伙黑黑的头发了,胜利在望,产妇却突然间抽搐了起来。
进来准备帮忙处理孩子的护士吓到了,她正儿八经第一次见真正出现子痫症状的大肚子。
产妇牙关紧闭,完全丧失了意识,口吐白沫,嘴巴里头发出噗噗噗的声音,面色青紫,两只眼睛一个劲儿往上翻。
陈敏反应倒还快,立刻拿来了开口器。这还是上次用鸭嘴给廖主任缝合舌外伤后,余秋觉得不能再这样糊弄下去,才拖穆教授从工人医院给她带来的。
没想到第一次用,就用在大肚子身上。开口器一伸进去,大家就看见产妇的舌头往喉咙里头掉。
妈呀,这可真是要人命。陈敏情急之下立刻伸出手去拉舌头。
她现在知道了,舌头掉下去堵住了呼吸口,产妇就会窒息身亡。
整个产房就跟打仗一样,所有人都忙忙碌碌,护士换了硫酸镁快速静滴,助产士拿了针筒静推安定。
余秋拿了产钳,直接招呼助产士:“你来。”
她没有亲自动手,而是看助产士操作。所有的医务人员都是锻炼出来的,越是紧急的情况越能培养人。
看一百遍比不上做一遍,必须得自己动手。
这回要不是陈敏拉着产妇的舌头,她肯定让陈敏上。
唉,还得想办法弄舌钳来。这种意识丧失状态的病人,根本就没办法保持头侧位。舌头一个劲儿往底下掉,不拽着就得堵住呼吸道。
助产士有点儿紧张,感觉自己像考试一样,产钳伸出去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余秋安抚地朝她点点头:“上吧。”
其实她很想拍拍同事的肩膀,然而不行,因为助产士已经穿戴好接生的手术衣,他们要尽可能保持相对无菌的环境。
有的时候余秋也觉得神奇,因为产钳上去胎儿下来后没多久,原本还在抽搐的产妇就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甚至睁开了眼睛,满怀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孩子:“都生下来了啊,我都没觉得疼。”
助产士一边帮她缝下面的切口,一边苦笑:“你哪里还晓得疼哦,我们都快被你吓死了。那个抽的哦。”
陈敏的手发麻,她前头一直拖着产妇的舌头,感觉胳膊都不是自己的胳膊了。
小姑娘眼睛直直的:“我怎么感觉这一天天的跟打仗一样。”
余秋笑了起来:“干妇产科本来就是打仗,情况瞬息万变。所以干妇产科久了,基本上无论医生护士都是风风火火的,时刻做好了战斗。”
温柔的妇产科医生有没有?有,基本上都是妇科的。
助产士叹气:“完蛋了,我跟你们说。我做了统计,现在咱们这儿有情况的大肚子是越来越多了。”
以前基本上来了都能生,一个月能够碰上一两起有情况的都是少见。现在来的基本上都有问题,好生好养的就没几个。
“等着吧。”余秋站起身来,“后面咱们的战斗越来越多。”
就廖主任那个大嘴巴的喇叭个性,不到一天的功夫,估计就能将余教授常驻红星公社的消息传播出去。
现在卫生院的这么多大肚子是冲着谁来的?余秋可不至于脸皮厚道认为是冲着自己。
她再水平高,一个小赤脚医生也就是运气好而已。
大家看的是穆教授,省城下来的大教授。但凡家里头情况还允许,就都愿意把大肚子送到卫生院来,希冀可以碰上穆教授在。
虽然现在不搞计划生育,但是只要不是极品人家,一家老小都是盼着母子平安的。
可惜穆教授有自己的本职工作,只能偶尔来一趟红星公社。病人碰不上的机会多了,自然就会失望。
这下子好了,不用上城里头,就有厉害的教授在卫生院长期坐镇。
余秋美滋滋的,有余教授在,她可不愁病源了。
来的病人越多,她接触到的病例范围就越大,同样可以应用的诊疗规范也就更广阔,推广出去的概率更高。
李伟民不服气:“觉得他们就是迷信,看看咱们小秋,不也是个厉害大夫。瞧瞧小秋的水平,跟教授可差不离了。”
他发誓,他还真不是故意戴高帽子讨好女同志。穆教授都说小秋是个合格的好大夫。
余秋翻白眼,正儿八经道:“赤脚大夫的名声不靠我,靠你!你这样的才代表赤脚医生的普遍水平。你要是不好好学习,那赤脚医生的名声,无论如何都上不去。”
李伟民立刻抓着笔记本跑,嘴里头还嘟囔着:“我这不已经开始好好学习了嚒。”
小秋大夫当前老师来,简直是残忍又残暴。
她是如何逼迫学生学习的?很简单。她默写出来的教科书,学生得抄在蜡纸上,然后送到学校油印室去复印成一本本教材。
你不想看书没关系呀,那就抄吧。李伟民觉得自己的手都已经抄废了。
他还不敢打马虎眼,因为一旦被余秋发现里头有一个错别字,没关系,接着抄第二本。
浪费掉的蜡纸费用,就从他每个月的补贴里头扣。
可怜他现在待在卫生院里头,从早忙到晚,没有一分钟歇的功夫,一个月也就5块钱的补贴而已。
照他这么扣下去,以后他还得给医院倒贴钱。
余秋冷笑:“你就是实习生,你听说哪个实习大夫拿工资的?”
别说是现在了,就是2019年实习生研究生,那都是倒贴钱给医院干活。
每次国家强调实习人员的待遇问题,都会特地标出来医学生除外,看的可真是叫人扎心。
李伟民哪里是余秋的对手,他连连求饶,借口还要去看病人就要溜之大吉。
余秋叹了口气,伸手招呼他:“你别跑,跟我走吧,我有事找你做。”
她转过头,和陈敏开门见山,“其实你比李伟民更合适跟在我爸爸身旁,但是你们公社的情况有点儿复杂。我怕你招了人眼睛,反而不许你继续学习下去。”
严格来说,按照陈敏的状况,作为白子乡的赤脚医生,她是不应该待在红星公社卫生院学习的。但因为勉强担了赤脚医生相互学习进步支撑起公社卫生院工作这种典型的“劳动人民无所不能”思想,所以她才能留下来。
可要是专门跟着余教授学习,那意味可就不一样了。余教授可是老右哌,现在不过出了大牢,帽子可没摘下来。
“后头我爸爸每天晚上都会在杨树湾上课。以后你下班就去杨树湾,晚上跟田雨睡,早上再过来。”
余秋对着陈敏有些愧疚,因为这个徒弟,她也没有系统地教,只能碰上什么病例,再相对的讲一讲。
陈敏有些不好意思:“你让我跟着你爸爸我还不敢呢。我什么都不会,到时候教授要是问我什么问题,我真是丢脸呢。”
李伟民是个脸皮厚的,他美滋滋道:“那有什么呀?就是不会才当学生呗。”
余秋看着这小子欠揍的模样,就想打他。但凡要有其他人选,她可真是不放心将余教授交给李伟民照应。
但是没办法,王大夫走不开,侯向群现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打麻醉了,就剩下个半桶水晃荡的李伟民刚好可以踢过去跑跑腿打打杂。
这还真是讽刺,有的时候能力不够反而是机会,因为有能力的人脱不开身来。
余秋狠狠地瞪了眼李伟民:“好好学习,你要是跟着余教授还学不出来,你也别瞎折腾了,你压根就不是干这行的料。”
李伟民立刻伏低做小,拍着胸口跟余秋打包票:“你放心,我一定将余教授伺候得妥妥的,保准不给他老人家跟您小人家丢脸。”
余秋又想翻白眼了,她直接拽着李伟民去公社中学。
今儿一早,刘主任就亲自邀请余教授去中学开班授课。这帮小崽子们,不是成天念叨着学习无用吗?那就让他们学点儿有用的东西。不好好学习,社会主义革命怎么才能战胜修正主义?
余秋其实心里头直打鼓,因为医学严谨复杂繁冗乏味。摸着良心说,当年她上课的时候,照样趴在桌上睡着过。
不是老师水平高,就一定是受学生欢迎的好老师。余教授那样沉默寡言的性子,很可能是茶壶里头煮饺子有货倒不出来。
要是这帮学生起哄,让余教授下不了台可怎么办?
算起来,全公社革命热情最高的,除了那帮流氓混混之外,可就是公社中学的这帮学生了。
余秋跟校门口的校工师傅打了声招呼,问清教室的方向,直接奔过去。
越靠近教室,她那颗悬着的心越是惴惴不安。
给初中生们上课可跟开农民夜校不一样,后者虽然文化水平低,但他们是抱着一颗求知的心来的,纵然听不懂,也是拼命竖起耳朵,希望多听老师说的每一个字。下了课,他们搞不明白,还会围着老师问东问西。
余秋还没有走到教室边上,就听见窗户里头传来一阵哄笑的声音。
她顿时心里头发慌,担心那帮无法无天的学生正在起哄笑闹,叫余教授下不了台。
李伟民也拉下了脸,嘴里头骂了一句:“这帮兔崽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老子上中学的时候,哪里有什么教授给上课?”
他捏着两只拳头,气势汹汹地冲到教室门口,却看见讲台后面坐着个干瘦的老头儿,手抓着教鞭指点挂在黑板上的一幅解剖图,脸上带着笑意:“好啦,今天大家知道了,想必以后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我们现在说说眼睛。”
他说话声音并不大,甚至因为身体虚弱,有些中气不足的感觉。然而他一发话,教室里头原本笑得前仰后俯的学生们俱都噤了声,不由自主的挺直脊背,竖起耳朵倾听讲台上,这个不起眼的干瘦老头儿的话。
余教授一开口,余秋就决定收回自己先前的论断。
谁说这老爷子沉默寡言来着,上了讲台,余教授简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他没有板书,因为他的手不方便,早上又有大肚子到杨树湾生孩子,宝珍不能跟着他当小助理。
他没有教材,听说他家都被抽空了,革命小将们连张纸都没给他剩下,哪里还有什么完整的书。
然而他心中有丘壑,就对着一张简陋的解剖图谱,他从人体解剖学说到生理病理,从局部病变说到全身疾病,一个个临床病例从他嘴里头说出来,听的人或皱眉头或捧腹大笑,鲜活的仿佛就在人面前发生,就连那疾病是怎么长的也在众人眼前展开了画面。
余秋几乎听的入迷了,她完全没想到余教授居然是个讲课高手。
她不知的是,余教授在被关押在失去自由的那几千个日夜里头,就是一遍遍地在心中重复这些图卷,从而让自己拥有活下去的勇气。
讲台下的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不少人都惊讶地瞪大了眼,感觉自己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对,他们每个人都有身体,自己的身体。然而原来他们对自己一无所知,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居然如此奇妙。
大自然给予他们的身体,就是赋予他们的最宝贵的财富。
“我们当大夫呢,就是想办法帮助人们来保存这财富。”余教授指着自己的眼睛道,“比方说我的眼睛受了伤,眼睛已经淌血了,那是不是我一定就会失去这只眼睛?”
台下的学生们全都点头,已经这样严重了,那肯定保不住哇。
“不一定,要看眼睛受伤的具体情况。有的时候经过积极治疗,不仅能够保留住眼球,还能够留有一定的视力。”
余教授笑呵呵的,“我就曾经碰到过一个病人,跟人打架,刀子扎进眼睛里头了,拔都拔不出来。”
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简直不敢想象当时的场景。天呐,刀子哎,刀子插进眼睛里头了,这人还有命在吗?
“保住命了。”余教授笑容温和,“当时手术的时候啊,眼科大夫都没办法把那刀给□□,使不上力气呀。最后还是骨科大夫来帮忙,上了钳子,直接往外头拔。嘿,你们说巧不巧,这人的眼球没有爆裂,就是鼻侧及下方球结膜裂伤,内直肌止端下部断裂。做了手术给了相关治疗,他不仅保住了命,还保住了这只眼睛珠子,虽然视力下降了,可是眼睛还能用。”
台下的学生们发出啧啧赞叹的时候,坐在角落里头的一个女学生突然间跳了起来,情绪激动地冲着讲台上的余教授喊:“你们明明能够保住我的眼睛,你们为什么要摘了我的眼球!”
她这么大声喊,旁人才留意到他有只眼睛看上去跟其他人似乎不太一样,灰灰的一团,木呆呆的,完全不会转动。
余秋微微皱眉,她认出了这个姑娘,是那个在台上耀武扬威拿皮带抽打拿脚踢她的女红未兵。
周国芳的侄女儿被吊着□□意外死亡的时候,这个女红未兵作为犯罪嫌疑人被带去了公安局。
当时她的眼睛被小周姑娘的哥哥,拿病历夹砸伤了,看样子她最后还是失去了她的眼睛。
女红未兵情绪激动,一边嚷嚷着一边往前冲,那是尚存的眼睛往外头射的是怨恨的光:“你这该死的臭老九,你这个老修正,你就是在漠视贫下中农的健康,你根本不是为贫下中农服务!你们为什么要摘了我的眼睛?你们为什么要残害革命小将?”
余秋大惊失色,赶紧冲过去,想要拦住这突然间发作的女红未兵。
她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姑娘,是脑袋本来就不正常,还是眼睛瞎了之后受到强烈的刺激,精神错乱了。
真有意思,明明是自己造下的孽,居然将责任推到医生头上,怨恨得理所当然。
余秋没能拦住女红未兵,因为李伟民动作比她更快,直接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那状若疯癫的女红未兵推了个大马趴。
女红未兵吃了失去一只眼睛的亏,平衡能力差,直接撞上了桌子。
小李大夫扬高了声音:“你问为什么,好,现在我告诉你。因为你忙着劈斗医生殴打残害医生,所以才没有大夫能给你看病的。
伟大的领袖都教导我们了,要文斗不要午斗。你们却为了一己之力公然违抗领袖指示。你们打倒了医生,那哪里还有医生给你们看病?你们打倒了老师,那你们又去哪儿学习知识?
知识无用的话,伟大的领袖为什么要告诉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你们打着革命的旗号,却做着破坏革命的事,明明要抓革命促生产,你们却在大生产中捣乱。
你瞎了,是活该,是自作孽不可活,是你违背伟大领袖指示的报应!”
女红未兵那张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像哭又像是笑的奇怪表情。她终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
余秋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她其实想告诉这姑娘最好不要情绪这么激动,不仅她那只安装上去的假眼睛吃不消,就是她剩下的那只眼睛,同样要小心感染,否则很容易也会失明。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想她其实距离真正的医生相去甚远,因为他完全不想对这个女红未兵费半分心。
不值得,即使到了今天,这个愚昧而恶毒的少女也没有学会反省,反而将过错全都推到别人身上。
她哪儿来的脸指责余教授,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残害过医生一样。
余秋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那个哭泣不休的姑娘:“你要是真有心,就学学保尔柯察金。人家失去了眼睛,两条腿也瘫痪了,照样还是坚强的无产阶级共产主义战士。
你不是革命小将吗?出了一点儿事情就哭哭啼啼的,这算是什么革命?
你看不起的我,黑五类的狗崽子,在被你殴打捆绑坐飞机劈斗两条胳膊麻到不能动的情况下,照样为你弟弟开刀保住了他的手指头。
你这样看不起我,那就请你拿出点儿样子来,做出点儿成绩,可以堂堂正正地蔑视我。而不是像只井底之蛙一样自以为是,瞎了只眼睛就跟泼妇似的满地打滚大哭。”
地上不住翻滚的女红未兵终于停下来了,开始小声的抽泣。
余秋觉得自己的心真硬啊,因为看到小姑娘掉泪她居然也无动于衷。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丧失了人性最后一点善意的人都不值得她浪费感情。
余秋收回视线,直接跟余教授介绍李伟民:“爸爸,这是我给你找的助教。以后你要写板书或者有什么其他的事情都差遣他做。你千万不要对他客气,一定要好好磨练他。我还指望他以后能成长为一位合格的医生呢。”
李伟民立刻点头哈腰,只差对着余教授摇两下尾巴。
余秋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正色道:“就这样!以后谁敢冒犯余教授,不用对他们客气。少拿鸡毛当令箭,余教授是公社革委会廖主任亲自请来的,是主动下放到农村,为广大贫下中农服务的。谁要是跟余教授过不去,就是在公然违抗我们伟大领袖的指示!”
哎哟喂,她倒是发现李伟民的用处了。
这小子混不吝,又出生好三代贫农天不怕地不怕,给余教授当个保镖刚刚好。
果然是人都有闪光点,只要放准了位置,都能发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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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就是印刷(捉虫)
余秋安置完李伟民, 又去学校文印室复印教材。
现在余教授的手不方便, 能写的板书有限。她给教授安排的两位助教未必能够跟得上趟。
学生们文化知识水平有限, 对医学又基本上不了解,手上有教材, 他们听起课来才不至于太吃劲。
但这回文印室给余秋吃了闭门羹。
那个负责看管油印机的老头平常见到余秋就笑,这回头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能给你这么用的,小秋大夫,我们这是学校, 要先保证教学需求。”
余秋陪着笑脸:“我保证不耽误学校的正常教学,绝对不跟别人抢时间。你看现在不是正在上课吗?也没老师过来用,先给我复印几张成不?我这儿的纸都是现成的。”
老头子仍旧固执地摇头:“不行,就这么多油墨, 都被你用光了的话,其他老师要怎么办?”
他满脸严肃,“小秋大夫,无论学医学林还是学工,基础知识是最重要的。这就跟盖房子一样,底下的地基不打牢的话,上头盖再多的砖石也会撑不住,要垮的。”
公社干部在初中里头办这个医学班, 老油墨工觉得不合适, 这让其他老师还怎么正常开展教学?
他没能力也不敢违抗干部的命令, 但是他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畴内, 将这件事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
这些话, 他不会对着眼前的公社红人说。人家就是靠着一身医术起家的呢,他没得多嘴多舌触这个霉头。
余秋自然不晓得老油墨工的心思。无论她如何好话说尽,老头儿都一口咬定不行。
学校是为老师跟学生服务的。她要想复印东西,去他们卫生院复印就好了。
余秋要是能在卫生院用东西,也不至于特地跑到学校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要进行思想管控,这个时代的印刷业监管非常严格。看上去无比笨重不起眼的油印机,整个公社居然都没有几台,油墨的供应更加有限。
卫生院职工人数有限,院长也不太注重抓思想教育,所以那台笨重的油印机坏了之后,居然在动荡之中被人当成废品给卖了。
老印刷工可不管这些,他直接锁了门,哼着“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鬼子的末日就要来到。”,走了。
余秋总觉得自己成了对方口中唱的鬼子。
她垂头丧气回卫生院,实在不行就只能麻烦刘主任了。公社不是支持医疗卫生事业发展吗?那就拿出点儿实际行动来。
余秋回医院大楼时,刚好碰上陈敏跟闵大夫下楼吃饭。
陈敏招呼余秋:“你快点儿,我们等你。”
闵大夫却拉着小赤脚医生走:“行了,咱们吃咱们的吧,你没看到何队长过来了吗?”
这年轻的生产队长,哪次来卫生院会空着手啊?
陈敏点点头:“那倒也是,你吃好的去吧。”
其实小赤脚医生话里没什么其他意思,但是听进余秋耳朵中,却让她忍不住有点儿发烫。
她清清嗓子,主动跟何东胜打招呼:“何队长,你上公社忙啊?”
“是有点儿事,我去副食品店买点儿豆干。”说话的时候,他还下意识的将右手拎着的布袋子转移到了左手,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四下梭巡一圈。
余秋本来还有点儿尴尬呢,这会儿瞧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她倒忍不住笑了:“行了上去吧,有话上去说。”
真上了楼,何东胜却成了没嘴的葫芦。就连值班护士跟他打招呼,平常最爱说笑的人也只是局促地哎了一声。
好在有家属过来喊护士去看病人,不然护士肯定要疑惑,这人究竟怎么了?
等进了医生办公室,何东胜更是紧张的手足无措。余秋关上办公室门的时候,他居然下意识的伸手拦住,死活不让她关门。
小秋大夫震惊了,她看上去这么不正经,一脸急色,要吞了小嫩草吗?
应该不至于吧,听说天生初恋脸的人看上去也是性.冷感的代名词,她瞧着还是挺正经的一个人啊。
何东胜结结巴巴:“就……就开着门说话吧。”
要是叫人看见他跟小秋独处一室,对小秋的名声不好。
余秋鼻孔里头喷气,白眼翻成两个字,矫情!
“你想冻死我吗?”她毫不客气地一把抢过生产队长手上拎着的布包,“医生跟人谈话都是关着门,这叫保护病人隐私。”
何东胜脸涨得通红,说话差点咬到舌头:“我……我又不是病人。”
余秋靠近了一点,看着他笑:“真的吗?我还以为你害了相思呢。”
这话简直就是炸弹,直接能够将可怜的生产队长炸得灰飞烟灭的那种。
何东胜同志猛的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因为过于慌张,他的腿还撞上了桌子,痛得弓下了腰。
余秋大惊失色,生怕把人撞出个好歹来了。
妈呀,至于吗?年轻人,姐姐真的没说什么呀。主要是姐姐这方面经验也匮乏,想要发挥,也没这个实力呀。
护士推门而入,让余秋在病历上签字。
余秋赶紧坐直身体,随口问道:“怎么了?哪床病人啊?有什么不舒服吗?”
护士朝天花板翻了个白眼,似笑非笑:“穆教授不在综合症。”
余秋扑哧笑出声,将病历递了过去:“你们也太有创造力了,怎么什么都想得起来呀?”
所谓的穆教授不在综合症患者就是冲着穆教授才过来住院。
其实她的情况谈不上严重,按照现在的普遍情况,压根达不到住院的标准。慢性盆腔炎急性发作,入院时有点儿肚子痛,这病放在哪儿治疗原则都是一样的,没什么特别。
但是病人有病人的想法,谁生病了都希望能找个厉害的医生看看,就算对方提供不了什么灵丹妙药,但最起码的心里头也能得到安慰。
可惜的是,这段时间穆教授忙着会诊忙着管病人忙着在春节前将能够处理的手术都处理掉,压根没空到红星公社来。
于是病人心里头就不舒服了,即使余秋早就跟她说可以出院带药回家,她也坚决不肯走,而且每天换着地方不舒服。可是再查体,却又一个阳性体征都没有。
余秋真担心这人继续住下去会神经官能症,真觉得自己浑身不对劲。
她笑着问护士:“这回她又哪儿不舒服了?”
“没胃口,吃饭不香。”护士叹了口气,“我告诉她要下床活动活动,多晒晒太阳,多走走,肯定就能胃口大开。结果她说我态度不好,不是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我看她也就是公费医疗才能这么阔气,换个天天下地的农民试试。保准人家每天三大碗饭,吃的比谁都香。”
余秋笑得不行,连连摇头:“你小心点儿吧。这种人咱们只能哄着,不然她不痛快了,咱们就更不痛快。”
护士呲牙咧嘴:“让她直接上省工人医院去,她又不乐意,非要在咱们这儿裹精。”
余秋笑着摇头:“没事,等余教授上完课过来看看她就好。”
护士很不赞同:“你怎么也叫余教授啊?你应该喊爸爸的。”
余秋笑容可掬:“这不是在医院里头嘛,叫爸爸不合适,感觉很不正式。”
护士看见何东胜打开了饭盒,都顾不上说余秋了,只惊呼一声,“可以呀,何队长,我看你回回都是给小秋带硬菜。”
看看这一大饭盒的红烧鱼,也不晓得他是怎么保温的,居然还热气腾腾,就冲着这香气,她都能干下一大碗米饭。
余秋笑着邀请她:“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我们家胡奶奶的手艺那真是杠杠的没话说。”
护士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惜我没福气呀,我吃饱了,我提前吃的饭。”
余秋作势要拉她:“再吃两口又没什么,甭客气啦,一块儿吃。”
护士还是摇摇头,站起了身:“没关系,反正何队长过不了两天肯定还会再给你送好吃的。”
何东胜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两只耳朵简直能滴下血来。
他常年在外头风吹日晒,面庞都快成了古铜色,这会儿一脸红,脸上可真是精彩。
护士奇怪:“呀,何队长你觉得热吗?”
她抬眼看办公室角落里头砖头取暖器,点点头道,“难怪呢,小秋弄的这个东西的确实用。我回回进来都像上了我姥姥家的火炕。”
她母亲是北方人,每回她跟着母亲回外家,都恨不得赖在火炕上不下来,嘴巴上火起大燎泡也不挪窝。
余秋就是笑,伸手指何东胜:“哪里是我弄的,是他,我可没有这个脑袋瓜子跟这种手艺。”
护士立刻竖起大拇指夸:“这个好,你在咱们产房跟妇检室里头都弄个呗。省得她们做检查生娃娃的时候,都冻得够呛。”
妇科检查还好,毕竟时间短,冷也有限。
生孩子才真是遭罪呢,冻得要死,孩子又不会三五分钟就出来,又痛的要命,简直活受罪。
何东胜赶紧勉强镇定下来,清清嗓子道:“那行,我回头准备好材料就弄起来。这个不费事,就是要注意通风,小心一氧化碳中毒。”
护士没有继续坐下来跟余秋聊天,直接推门回护士站。
余秋看着何东胜笑,压低声音道:“我们何队长的社会形象很好啊。”
可怜年轻的生产队长好不容易勉强恢复正常,一下子又烧成了火烧云,他赶紧将筷子并拢送到余秋手上:“吃饭吧,趁热赶紧吃。”
余秋这才笑着放过了害羞的男青年。她觉得自己实在太有恶趣味了,因为她看着何东胜脸红的时候,居然很有成就感。
妈呀,她现在算是了解,为什么恶霸都爱调戏良家妇女了,跟她恐怕是一个调调。
余秋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然后催促何东胜:“你吃啊。”
生产队长摇摇头:“我吃过了过来的。”
“那也得陪我一块儿吃。”余秋从柜子里头翻出搪瓷缸子,从开水瓶中倒了热水涮洗干净,然后扒拉饭菜推给何东胜,“好歹也是你做的,你怎么也要尝尝自己的手艺呀。”
何队长的脸又红了,期期艾艾道:“你怎么知道啊?”
余秋冲他眨眼睛:“你的味道我吃得出来。”
倒霉的何队长简直想要逃之夭夭了,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小赤脚医生。
余秋发出咯咯的笑声,直接掀开谜底:“胡奶奶烧鱼爱放野花椒,我不吃花椒,这个鱼里头放的是酸辣椒。”
她戏弄完自己的小嫩草,原本在学校油墨工那儿碰壁产生的郁气一扫而空,终于安安生生吃起饭来。
哎哟,该怎么夸奖自己的眼光呢?瞧瞧,她凭借自身魅力吸引来的年轻人多能干啊,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这红烧鱼烧的入味,一点儿腥气都无,吃进嘴里头的全是鲜香。
余秋一口鱼肉一口饭然后再配一口酸辣椒,感觉这味道真是绝了。
何东胜吃的比她斯文多了,还有空看她带回来的蜡纸:“这是要带到学校去吗?刚好我要过去给余教授扎针,我给你带吧。”
“不用了。”余秋摆摆手,“快年底了,学校忙着要印考卷呢,顾不上。”
她只好奇一件事,“余教授晚上回家呀,你干嘛这个时候要给他扎针灸?”
何东胜言简意赅:“子午注流,针灸配合着时辰用,效果更好。”
余秋决定保持沉默,她不懂中医,那就不对人家指手画脚。
何东胜吃饭看上去虽然慢,但余秋放下筷子的时候,他也吃完了搪瓷缸里头的最后一口饭。
生产队长倒是很愿意陪自己的小女朋友坐一坐,但是已经有病人过来问情况,他只得站起身告辞。
临走的时候,何东胜还抓起了桌上的蜡纸:“我还是拿过去吧。我估计学校忙不到什么地步,这去年过年还有一个月呢。”
余秋简单跟病人解释了情况,送走病人后就回头冲何东胜叹气:“我觉得,他就是不愿意让我印,嫌我浪费油墨。”
其实长期在学校印刷教材,恐怕也不太现实。毕竟,她要印的东西不是一本两本,光是一整套的医学教材就能摞成小山高。这要是来个10套8套,学校一整年的油墨指标恐怕都要被她用完了。
何东胜抓起了蜡纸,信誓旦旦地跟余秋保证:“就这点儿小事?你放心吧,要多少份?我保证今晚就给你印出来。”
“50份。”余秋一点儿也不客气,直接下达任务,“何队长,我可要看你的表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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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东胜还真没说大话, 当天晚上余秋回杨树湾的时候, 他就捧出了50份讲义, 厚厚实实,每张纸都印的清清楚楚, 丁点儿点儿都不含糊。
余秋惊讶了:“你这是在哪儿用的呀?你该不会把刘主任的油墨全花光了吧。”
现在印刷东西最多的地方也就那几个办公地点。
何东胜笑出了酒窝:“什么啊,我就在学校印的,公社中学。”
余秋这回真是要跳脚了。凭什么呀?印刷师傅没理由这么欺负人的。大家好歹也抬头不见低头见,他这样埋汰她个外乡人算几个意思?
何东胜忍不住伸出手, 揉了下余秋的额头,声音低沉:“傻瓜,你就不会换个说法吗?”
他掌心全是厚厚的老茧,蹭着他的额头, 有一种痒痒的酥麻。他嗓音低沉醇厚,声浪钻入她的耳朵,似乎在她的胸腔也可以引起共鸣。
余秋觉得自己绝对是手控加声控,因为她都忘记了吐槽,他一个高中生哪里来的勇气说一位正儿八经的博士傻。
生产队长却沉浸在关爱小女友的柔情蜜意中:“你怎么不想想看,你去学校应讲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什么偏偏这次人家不让你印?”
他当然没有指望余秋回答,因为他连停顿都不停顿就直接给出了答案, “因为你先前是印给李伟民和陈敏、宝珍他们用的, 不是学校里头的学生。现在学生上课都不认真, 要是再有什么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老师就更加压不住他们了。”
他蹭了会儿余秋的额头, 又就势帮余秋按摩脑袋。他的小赤脚医生,成天脑袋瓜子转个不停,可不得累坏了。
余秋得承认,生产队长的艺医术水平如何?她不知道。不过他这手按摩的功夫却的确不赖,完全可以媲美开店的师傅了。
热气透过他的指腹传入她的头皮,然后渗透下去,余秋舒服得简直要打哆嗦。
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这才心满意足地开口说话:“其实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目前的状况最好的模式是实行5年制卫校,前两年上高中课程,后两年进行专科学习,毕业出来达到大专水平。”
虽然那位领袖提出高小毕业后经过简单的培训就可以达到看病救人的水平,但实际上余秋觉得这不现实。因为疾病本身就极为复杂,不是简单地背诵教材就能成长为合格的医生。
很多时候,它考验的是医生的逻辑水平以及随机应变的能力。
正常情况下,这种根本就发不了文凭的培训班压根就不可能吸引来任何学生。
然而这个时代不是情况特殊嘛。大部分人都没有办法升入高中继续学习,就是上了高中,也不代表他们有出路。尤其农村生源的学生,没有高考,基本上也不要指望被推荐上大学。等待他们的命运几乎都是回乡务农。
这个时候,能有学校接纳他们让他们继续学习,即使没办法提供任何文凭,照样可以吸引大量的学子。
因为现在的人除了认文凭之外,也认你到底学了多少知识。
在农村,大夫又一直是一个比较受人尊重的职业。
“我想的是要对入学学生进行考核,没有考上高中的学生可以再经过一次筛选,达到一定的文化程度才能进入全天班学习。”
余秋被按揉的极为舒服,连眼睛都懒得睁开,“至于被涮下去的学生,那就老老实实参加劳动吧。如果还有学医的心思,统一到杨树湾来上夜校。文化水平不够,听不懂课,那就跟着李红兵他们继续补习。”
何东胜笑出了声:“你是故意埋汰他们吧?”
余秋傲慢地抬起眼睛,丝毫不掩饰作为学霸的傲娇:“谁让他们不好好学习的?同样坐在一个教室里头,同样的老师来教,人家能学得好,他们却学不好,责任不在他们自己头上,在谁?”
何东胜笑得愈发厉害,相当没有原则可言的连声附和:“对对对,小秋说的对。”
余秋美滋滋的:“本来就是。”
她计划得可美了,“这些学生要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平常刚好在卫生院跟杨树湾的医院实习,多学多看,顺便帮忙打打杂,人手不够的问题就能得到很好的解决。”
穆教授先前帮忙联系过来的那几十位实习护士干到年底就要放假回家,开过年又得回学校学习了。这么一来的话,假如后面病人持续增多,医院人手可不够用。
何东胜忍不住捏了下她的鼻子,眉眼含笑:“真不愧是我们杨树湾的当家人,看看这算盘珠子打的多精。”
余秋可不愿意承认:“我这还叫精啊,我这完全是赔本的买卖,都不收他们学费的,国家也没给我跟于教授一分钱的补助。我们这已经是带着工资上班了。”
何东胜笑出了酒窝:“那我好好挣工分,我给你们补助。”
哎呦喂,看不出来呀,生产队上还挺会撩的。这都快赶得上周星星对柳飘飘说“我养你”了。
虽然余秋完全不需要任何人养,她的字典里头也没有被人养这个概念。但她得承认,这感觉很不错,像是有个大后方一样。
她抬高了胳膊,摸了摸何东胜的脑袋,鼓励她的小男友:“加油!我挺能吃的。”
何东胜笑得胸腔都震动了,他就势抓住了余秋的手:“我一定让你以后顿顿都吃上肉。”
妈呀,这个承诺的标准差不多达到送一辆小马莎的级别了。
她鼓励地拍了拍何东胜的年代:“好好加油,我还有一堆讲义要印呢。”
何东胜被她拍了脸虽然诧异,却也不生气,反而就势握着她的手笑:“我看你是真的傻了,哪里要这么麻烦,咱们杨树湾小学就有油印机呀。”
余秋突然间反应过来,哎还真没错,杨树湾虽然只有三个年级,可是小学生们也是要考试的呀。没有油印机,那么多试卷是怎么印出来的?
何东胜笑得简直合不拢嘴巴:“我看你是算盘珠子打的太精,就想着怎么占人家的便宜了。”
余秋立刻飞白眼过去:“我占谁便宜啦?”
说着,她伸出手指头,点了下何东胜的鼻尖,眼睛直直往前探,“有占你便宜吗?”
知青点因为通风条件有限,不好使用传统取暖器,余秋指尖冰凉,却烧的何东胜整个人都成了煮熟的大虾,浑身上下通红一片。
他喉咙发干,感觉自己现在需要好好洗个冷水澡。哦不,是要先灌下一大壶凉茶。
余秋笑着,正要调侃他是不是出现了过敏症状?
胡杨直接从山洞外头走进来,颇为好奇:“你俩聊什么呢?说这么久。”
“说学校的油印机呢。”何东胜随口应道,“小秋准备多印点儿讲义,发给来上课的学生,这样他们听课也轻松点儿。”
“谁说要发给他们了?”余秋毫不犹豫地投反对票,“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没有人会珍惜的。现在上小学都要交学费呢。难道我印讲义就不需要成本?一本讲义三毛钱。”
胡杨有些迟疑:“那要是没钱买讲义怎么办?”
“不会自己抄啊。”余秋端正的颜色,“是他们求学还是我求他们学?人生的路都是自己选的,有机会摆在面前不晓得珍惜,那也是自己的责任。”
何东胜跟着点头:“是这么个道理。学习又不是轻松差事,自己不下定了决心,旁边就是拿棍子跟在后头都没用。”
小胡会计算是勉强被两人说服了,抓抓脑袋道:“那也行。要是他们真没钱,我们这边想办法给他们安排打短工的机会吧。”
余秋跟何东胜对视一眼,感觉这是个契机,可以趁机在跟县里头谈一谈,多弄点儿工副业。
现在杨树湾的蘑菇酱生产还不成规模,仍旧是小作坊模式,其实完全可以发展起来,顺带着生产泡椒木耳之类的,也是在丰富广大人民群众的餐桌。
这些想来学习却没钱买讲义的学生,可以通过摘蘑菇采木耳的方式换工,攒到一定的工分换一本讲义,这样也能减轻杨树湾大娘大爹们的劳动负担。一直蹲在地里头摘蘑菇可不是轻省活计。
何东胜立刻夸奖余秋:“还是我们小秋厉害,什么都想的妥妥的。”
胡杨觉得生产队长对余秋的称呼有点儿奇怪,他以前不都是叫小秋大夫的吗?
然而小胡会计还没有来得及深思,看见油印机的余秋就开始给他找事做:“你能不能想办法在上面装上电,让油印过程变成自动化的?”
这还真不是余秋矫情,虽然她的确很嫌弃油墨那股汽油味。
现在的油印机真的非常不好。没有现成的墨盒,又浓又黑的油墨跟油印机分开摆放,有一个圆柱形的盒子专门盛放油墨。
余秋印刷时,需要先从盒子里头搅出油墨放在油墨板上,再利用油墨胶滚上下左右缓缓推动着,使得浓黑的油墨均匀地附着在油墨板上和胶滚上。
这个过程很重要,一旦油墨分摊的不均匀,那后面印在纸上的就会变成花脸猫,有个地方漆黑一团,有的地方暗淡的完全看不到。
可这还只是第一关。
接下来的操作同样相当考验人。
将平均每张需要花费40分钟才能刻写好的蜡纸夹在印刷网上,把需要印刷的白纸夹在下面的夹纸板上。然后硬核操作就要开始了。
余秋得左手捏住油印网,用力往下按后死死压住,然后右手抓起沾满油墨的胶滚置于印刷网上,后向前推动胶滚,完成一页纸的印刷。
接着,她得抬起印刷网,将印好的纸张翻到旁边,继续印刷下一张,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这个过程当中,她需要充当人形计数器,算好了已经印了多少张纸。
其实这个过程虽然枯燥,余秋也不是不能忍受。作为一个任何时候都可以陷入沉思的医生,这种单调的机械化操作对她来说还是难得的放松机会,可以让大脑停止思考。
可问题的关键是,机械的重复操作不代表简单啊。
推动油墨胶滚的动作可是有讲究的,在哪儿用力和用多大的力道都要考虑清楚,力度得合适而且加力还要持续均匀。
胶滚推的速度也要控制好,推得太快力气施加不上去,印出来的字就会太浅,甚至完全看不清楚。
可要是胶滚推慢了,力气太大就会导致印出来的字迹过深过重,甚至糊成一团。而且蜡纸在这样的力道下,也容易被扯坏,还得再次刻写。
想要自如的使用手动油印机,那就得熟能生巧,经过反复的练习达到印刷良好的成果。
可惜余秋对这个过程毫无兴趣,她认为所有需要量化的程序,都应该采取工业化生产。
既然需要的力道是固定的,那就由机器来控制好了。人的感觉在敏锐,也比不上机器的精准。
胡杨看着余秋推了好几次滚筒,在边上摸着鼻子迟疑:“也不是不可以,理论角度上可行。”
余秋立刻做出惊喜的表情,再三再四替田雨感谢小胡会计:“真的?那太好了!这下子田雨可要少遭好多罪。她有好多卷子要印呢。”
何东胜站在胡杨背后,微微冲余秋摇头,感觉他的小赤脚医生可真是能够忽悠人干活。
胡杨立刻来了精神,拍着胸口跟他们打包票:“等着吧,年底之前,我一定把自动化的复印机给你们弄出来。”
余秋真得感慨,难怪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年轻的小伙子在小姑娘面前,表现欲可真是惊人。
她大声夸奖胡杨:“我就说我们小胡会计是能人,我就指望着你,赶紧把复印机弄出来,后面我还想印刷医学故事呢。”
胡杨好奇:“什么医学故事?”
“就是编个小故事,在里头穿插医学知识。”余秋比划给两人看,“这样印成差不多报纸大小,三分钱一张,谁想买的话就直接带走。”
干巴巴的医学知识听得人忍不住想睡觉,可要是加上故事,在这个除了样板戏文艺作品可以欣赏的时代,吸引力绝对杠杠的。
余秋对自己编故事的能力有信心,主要是医生都是段子手,见多识广,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故事都能被他们撞上。每回都能让他们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要不是顾及病人隐私,倘若她打这些遭遇发在朋友圈里头,肯定会引来非同行朋友的评论,卧槽,居然还有这种神奇的事,这都什么骚操作啊。
何东胜在边上积极出主意:“那要不要画成连环画呀?这样看起来比较清晰明了。”
余秋摊手,相当实在:“我只会画医学解剖图谱,保准每个器官都栩栩如生。”
真不是姐姐吹的,教科书上的解剖图谱在姐姐眼里根本就不够看,画的实在太失真了。
何东胜笑得矜持:“我试试吧,我有的时候会画点儿画。”
事实证明,生产队长说话相当含蓄。他下笔如风,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一幅连环画,堪称线条简洁却神形兼具。
余秋拍着他的肩膀,啧啧称赞:“可以呀,何队长,想不到你居然深藏不露。”
何东胜还端着,颇为谦虚:“哪里哪里,我也没正经学过。”
余秋看着他,眉眼含笑,压低声音道:“何队长,我怎么觉得自己捡到宝了呀。”
哎哟,真是个宝藏男孩,总觉得还能好好挖掘。
何东胜脸红的厉害,支支吾吾的,生怕叫人看见。
余秋还想再逗弄他几句,外头胡杨又跑过来喊人:“余秋,电话,卫生院打了电话过来。”
小邱大夫的医生属性立刻上升,就连调戏小男友都顾不上,她直接拔腿往外头奔:“什么情况?”
胡杨抓抓脑袋,十分困惑的模样:“我也说不清楚,什么左边高血压右边血压正常,不知道要不要按照高血压治疗。”
余秋皱起了眉头:“就这样?”
左右胳膊侧量血压结果不一样,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一般也就差在5-10mmHg的样子。既然左侧血压正常,右侧血压稍微高那么一点儿,那也不算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非要现在就给处理。
胡杨满脸困惑:“我也说不来,好像说是右边120/80mmHg,左边150/100mmHg,测了三次都一样。”
余秋立刻紧张起来,上臂血压左右一般相差小于10~20/10mmHg,如相差较大需考虑锁骨下动脉及远端有闭塞性病变,例如大动脉炎,粥样斑块等。
妈呀,她一点儿也不希望碰上血管病变的病人。
余秋急急地追问:“到底是什么样的病人啊?哪儿不舒服来的?”
“说是你们的老病人,那个盆腔炎的,肚子痛。”
余秋真想骂一声贼老天,就不能让人消停会儿吗?
麻蛋,血管病变加上腹痛,分分钟都提示会死人的病啊。
余秋等不及找船去卫生院,先冲过去电话指示:“立刻完善检查血常规及血型、尿常规、肝肾功、血气分析、血糖、传染病筛查、心肌酶、肌红蛋白、凝血功能包括D-二聚体和血脂检查的。”
闵大夫一个劲儿的答应,只犯愁:“血气分析跟D-二聚体我们查不了啊。”
余秋哭丧着脸:“那就先查一个床边心电图吧。跟家属交代,有主动脉夹层的可能,病人很可能会猝死。”
狗日的老天爷,她就是能够明确诊断是主动脉夹层也无济于事呀。又不能做介入治疗,就是转了医院也处理不了。
况且说不定等不到转院,病人就嗝屁了。主动脉夹层,误诊率高,病死率更高,堪称心内科医生最讨厌的疾病,几乎可以说,没有之一。
教授金招牌
余秋没敢耽误时间, 她立刻坐船往红星公社去。
廖主任大声一挥, 开辟的那条新航线今天晚上九点半首次开行, 船上没多少从四面八方赶来院校学习的贫下中农,倒便宜了心急如焚的小秋大夫。
她的旁边坐着的是余教授, 虽然身体羸弱的教授忙碌了一个白天加一个晚上,但听说有病人可能时刻处于危险中,他还是立刻套上棉袄,跟着余秋一块儿坐船往卫生院去。
冬天的夜晚, 水上寒风阵阵,风像刀子一样,刮的人脸割的人耳朵生疼。
坐在船上的学生们满怀好奇,叽叽喳喳地追问, 到底是什么样的病人?是不是有人生孩子了?
他们白天听了余教授的课,觉得实在太有意思,于是晚上又结伴跟着过来再听一遍。
余秋也觉得奇怪,炒冷饭有什么好吃的?仿佛年轻人的热情在哪儿都能燃烧起来,而且像是不灭的太阳一般。也许他们获得知识的渠道太有限了,任何稍微有点儿新鲜的东西,都能吸引他们反复倾听。
余教授倒是很有耐心,慢条斯理地回答他们的提问。
他还直接点了余秋的名字:“小秋, 你跟他们说说, 四肢测量的血压不一样代表什么?”
饱经风霜的老人, 目光柔和, 似乎在安慰余秋:放松点儿, 不要紧张。
他们已经在用最快的速度往卫生院赶了,这个时候着急无济于事。
余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勉强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的紧绷:“双侧血压不同常见于下面几种情况:正常生理现象,血压测量时的伪象,先天性心脏病,获得性疾病。”
她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飞快的分析,左右胳膊测量双侧差距已经大于20毫米汞柱,正常生理现象基本可以排除。
血压已经测量过三次,护士为了这件事打电话过来,那么测量错误的可能性也基本不存在。
接下来就是先天性心脏病,瓣上主动脉口狭窄、主动脉缩窄、动脉导管未闭、锁骨下动脉发育异常等等这些都可能造成双侧血压不一样。
它们也许有其他临床表现,也许表现根本不明显甚至往往被忽略。想要排除相关疾病,必须得做进一步检查,但要命的是现在辅助检查手段实在太少了。
但是比起这些,余秋更害怕的是获得性疾病所导致的双侧血压差异,比如说主动脉夹层。
所谓主动脉夹层,是指主动脉内的血液经内膜撕裂口流入囊性变形的中层,形成夹层血肿,而后随血流压力的驱动,逐渐在主动脉中层内扩展。这是一种严重的心血管急危重症,起病急,进展快,病死率极高。
按照国内专家治疗共识,该病需要早期诊断早期治疗,初步治疗的原则是有效镇痛、控制心率和血压,减轻主动脉剪应力,降低主动脉破裂的风险。
因为一旦主动脉破裂,后果不堪设想。
余秋还是在自己轮转的时候,见过一例主动脉夹层患者,是位吃坏了肚子来看病的中年男人。结果医生听说他有高血压病史,留了个心眼,让他做了CT,发现了主动脉夹层。
可惜还没有来得及转去血管外科做手术,病人就死在了急诊病房。
这个病的死亡率实在太高了,余秋没办法不心生警惕。
这次护士发现异常也是偶然。
因为一般情况下测量血压都是在病人右侧,患者入院以及住院期间测量右侧血压结果都正常。
今天晚上病人说自己头晕,闵大夫就去给她测了个血压。本来也是要测量右侧的,但是患者家属在病人的右床边摆了很多东西,压根就没给医生留下可以站的地方。
闵大夫迫于无奈,只好给她测量左侧血压,结果发现血压居然明显升高了。
余秋噼里啪啦地将相关疾病全都报了一遍之后,船舱里头的学生都陷入了沉默。
有个小个子的女学生开口提问:“可是她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她没有办法理解大夫的紧张。
余秋苦笑:“我这么跟你们讲吧,主动脉分成内膜、中层和外膜三层结构。正常人的血液是不是内膜围成的管腔内流淌?但主动脉夹层的病人血液是在外膜和内膜形成的新管腔内流动。这个过程就像吹气球一样,积聚在里头的血越来越多,气球被吹爆了就是夹层破裂,血液冲破外膜则立即导致猝死。有的病人从出现明显症状到死亡,只需要几分钟时间。”
死亡对于十几岁的小孩而言,是个太过于遥远的话题。坐在船舱里头的孩子明显被吓到了。
有个女孩子小小声地念叨了一句:“怎么会有这么多病?”
“这只是极少的几种病而已。人类的疾病多不胜数,还有很多病尚未被发现。”
余秋抬眼看面前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表情严肃,“我说健康的身体是你们最大的财富绝对不是在说大话。比起那些在病痛中备受折磨的人,你们已经幸运的不像话了。
就算是你们那位失去一只眼睛的同伴,假如让一位癌症晚期的患者跟她交换,人家肯定宁可不要那只眼睛。”
“她不是我们的同伴。”先前开口的小个子女生气呼呼地强调,“我们跟她不一样的,我们才不会诬陷人呢,更加不会随便打人。”
余秋微笑:“思想越辩越明,希望你们能够保持,不要轻易受蛊惑。”
陈敏在旁边加强语气:“你们不能受林飚反革命集团的欺骗,做伤害社会大生产的事。”
余秋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现在再听到任何往林飚头上扣的帽子,她都波澜不惊。
成者王侯败者寇,上位个个都是孔繁森,下台集体沦为王宝森;真好啊,毕竟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
死人多背点儿锅,实在不是什么问题。
为了确保安全,夜间行船的速度明显要比白天缓慢。
余秋大约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抵达卫生院。
看到护士,她第一句话就是:“下肢测量血压结果如何?”
测量四肢血压可以帮助判断血管病变情况,简单安全而且有的时候往往可以提示很重要的信息。
比方说大动脉炎患者右侧锁骨下动脉狭窄或闭塞就可能引起双臂血压测量结果相差甚大。
这时候测量下肢动脉血压,与上肢同侧血压比较,一般下肢较上肢高约 10-20mmHg,如双下肢也存在脉压差,且超过5-10mmHg,则提示大动脉炎的可能性较大。
护士满脸无奈:“她不肯让我们测。”
她话音未落,病房里头就传来中年女病人的喊声:“你们干什么呀?我是教授的病人,你们不许动我。”
余教授朝护士点点头,主动走进病房安慰病人:“就是我让她们给你做检查的。我在给学生上课,听说你不舒服,我怕耽误了你治疗就立刻赶过来了。但是坐船过来需要时间,所以我请医生护士帮忙给你完善相关检查。”
一听是教授的吩咐,病人的态度立刻和缓下来,她激动得双眼都泛着泪花:“教授您可来了,我一见到你呀,我就浑身都舒坦了,您就是华佗在世。”
余秋捧着血压计给她测量下肢血压,她深切的觉得口罩在很多时候是医生护士的保护工具,不仅仅可以拦截病菌,更重要的是防止病人看见自己的真实表情。
妈呀,她忍得好辛苦,她知道病人很可能有危险,可是这一瞬间她还是好想笑啊。
一个个都是戏精学院的高材生,还真是能作。
原本在护士面前号称心痛的无法呼吸,已经喘不过气,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的病人,在见到余教授的瞬间又感觉还好了。
心电图做了,没什么异常。
余教授亲自给她腹部查体,这下子病人连轻微的压痛都没了,只觉得浑身舒坦。
余秋放下了听诊器,朝余教授点点头:“双侧脉压差是15mmHg,结合临床表现,初步考虑大动脉炎的可能,但其他相关疾病暂不能排除。”
病人满脸茫然:“啥盐?我好好的,哪里来的盐?我头不昏气不喘,我好的很呢。”
余教授微笑:“那可能是你生命力顽强,已经耐受甚至身体内代偿性形成了其他侧枝循环,所以感觉很好。”
病人高兴起来:“对对对,我的身体很好的,而且命特别扎实,我小时候我妈生我,收生婆婆都说我不行了,生下来没声音,结果嘿怎么滴,我还是稳稳当当的活下来了。”
余教授微笑:“那你这条命可真是金贵,你不能疏忽大意的。我们目前考虑你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人家说病来如山倒,其实啊那山很可能已经在被掏空了,只是你还没有察觉到而已。现在呢我们建议你去上面医院的心血管科好好做检查,争取再来一个挖山贼,把你的山挖断了之前将他揪出来,然后快点儿补救,这样你还能稳稳当当的继续生活下去。”
病人被吓到了,立刻蜷缩在被窝中,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去,我就信教授您,我不要去城里。”
“我是搞妇产科的教授啊。”余教授和颜悦色,“你放心,你去城里头,我也帮你打招呼,还找这方面的教授专家给你看。”
这话很有诱惑力,但是病人还是犹犹豫豫:“我,我没什么不好,我不去城里。”
于大夫始终和颜悦色:“这看病啊,都是在没发病的时候看最好。为什么呢,时间充裕,一点一点的做最安全。等到真正发病的时候,大家就只能管最重要的那点,其他的事情就顾不上了。”
病人被他劝了半天,终于同意跟家里人商量商量,看要不要上去检查。
余秋在边上趁热打铁:“您赶紧去,这检查清楚了你也好安安生生过年不是吗?”
余教授要了工人医院的电话号码,直接打过去给自己的老朋友,开门见山询问现在他们还有哪些事情可以做。
郑教授正在心血管内科会诊,听说是余远航的电话,他激动的不得了,说话都打起了哆嗦:“你个狗东西,出来也不招呼一声,走也不打招呼,我想跟你说你姑娘还活着,在红星公社好好的,都没找到机会。”
余远航微笑:“算啦,我这人晦气,别沾上我,反而让你们受牵累。”
郑教授简直要跳脚,原本风度翩翩的学者,这会儿冲着电话机咆哮:“你讲什么鬼话呢?你这不像话的家伙。你等着,我要过来好好揍你两拳。老金出去巡回医疗了,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你要心血管的专家,行啊,我把老曲给你拽过去。”
余教授赶紧谢绝他的好意:“老曲腿受伤还没好呢,你别折腾人家。”
郑教授立刻坏笑:“谁跟你说老曲腿受伤的?你这家伙肯定偷偷打听我们的情况了吧。”
余秋看着脸上泛出潮红的余教授,心里头有种说不出的暖洋洋的滋味。
她觉得直到现在余教授才算是活过来了。
他虽然失去了妻子,女儿也不知踪迹,但他还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些朋友不嫌弃他是右哌,即使在他如此落魄的时候也愿意伸出手。
余教授挂了电话,整张脸容光焕发。他看见余秋盯着自己瞧有些不好意思:“好久没见了,一时间就多说了几句。”
“教授,您多跟他们打打电话吧。”余秋看着老人,“我到这里遇见的每一个人,只要是听说过你见过你的,都说你是好人。你虽然不在我身边,但是你结下的善缘一直庇护着我。金教授,郑教授,穆教授还有卫生院的丁大夫,还有数不清的人,每个人都告诉我你是好人。你是什么派别没关系,大家都承认你是好医生。”
余教授笑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我也没做什么,都是国家培养的。我做的太少了,只怕以后也做不了什么。”
余秋其实并不太能理解这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尤其是这些被扣上右哌帽子的人。
她导师有位堂叔戴了20多年老右哌的帽子,最后到80年代平反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买了张车票去京中,然后上田安门,对着主席像嚎啕大哭:“主席我不是右哌,您老人家看见了吗?”
从头到尾,他居然没有对田安门上挂着画像的那个人有任何怨怼。
余秋不能理解这种情感,她也不打算理解,她只要在旁边看着就好。
办公室外头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小伙子扶着大汗淋漓的孕妇往里头走,大声喊着:“大夫,我老婆要生了。”
他们的身后跟着拎了脸盆跟布包的中年妇女,也是一脸惊喜又焦急的模样。
见到护士,应该是大肚子婆婆的人立刻打听:“咱们公社有教授在吧?同志,你能不能帮帮忙,替我们说说,请教授帮忙接生我家娃娃,沾沾教授的福气,将来也能好学问。”
余秋看了一眼余教授,忍不住笑道:“我觉得卫生院以后会被挤爆的,您就是金字招牌。”
余教授笑着摇头:“我能做什么呀,我压根就算不上什么正经医生。”
但他仍旧走出去,宽慰大肚子一家人:“先进去做检查吧,我会看着的。”
余秋觉得这个时代的人其实挺坦荡荡的,他们似乎比谁都了解医者父母心,就连大肚子生娃娃,碰上男医生接生,也能够坦然接受。
余教授陪着大肚子进产房的时候,孕妇全家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可是大肚子人一躺上检查床,余教授拿了听筒给她听胎心,表情就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
胎心不好。
余教授担心是自己已经长期不接触临床工作,耳朵跟着迟钝下来,又喊余秋过来听。
余秋听到的结果更吓人,那迟缓的胎心就跟成年运动员似的,居然每分钟只有五六十次,而且连着听了三次都没有恢复的意思。
余秋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胎儿宫内窘迫的可能性大,我不建议继续等待观察。”
宝宝现在很可能危在旦夕,反应慢点儿就不行了。
余教授出去跟家属交代情况,怀疑宝宝不好,要立刻急诊开刀把孩子拿出来。
大肚子家里人急得不行,做婆婆的可怜巴巴:“教授,可可不可以不剖开肚子呀,她已经肚子疼了啊,要生娃娃了。”
余秋伸手摸宫缩,皱着眉头问:“你现在肚子疼吗?”
孕妇脸色苍白,汗水一颗颗的往外冒,她艰难地摇头:“我腰疼,我婆婆生我男人的时候也是腰疼,大夫,我是不是要生了。”
余秋皱眉,的确有产妇在进入临产状态后表现为持续性阵发性腰酸,可这样持续腰痛的,会不会是泌尿系统疾病?由于妊娠期血容量的增加,孕妇及胎儿代谢产物增加,肾脏负担加重,的确容易导致相关性疾病。
然而现在已经顾不上许多,摆在他们面前最迫切的任务是赶紧终止妊娠,急诊手术抢救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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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有教授在
因为胎儿情况危急, 更因为产房里头起了砖头火炉, 暖融融的, 手术间却滴水成冰,所以综合考虑之下, 余秋并没有推新来的大肚子去手术间开刀,而是就在产房开始手术。
不想着阴差阳错的选择,居然意外救了大肚子跟余秋一回。
孕妇腰痛的厉害,难以保持胸膝卧位让侯向群打硬膜外麻醉, 余秋也等不及她再调整位置,直接在大肚子肚皮上打了局部阻滞麻醉,然后开刀入腹。
局部麻醉的效果可想而知,可怜大肚子痛得差点儿咬破自己的嘴唇。
“推药推药。”余秋看到子宮就招呼侯向群, 又安慰准妈妈,“我们给你加药了。”
药推下去之后,准妈妈果然舒服多了,余秋也明显感觉到了她肌肉的松弛。这为手术成功又提供了便利条件,不然腹肌绷得紧紧的,想把宝宝取出来也不容易呢。
但是切开子宮下段后,余秋看到高浮的胎头又忍不住头痛。
剖腹产整个手术流程简单,基本上每位产科医生第一个学会的手术就是剖腹产。但就像外科医生常常会栽在“阑尾炎”上一样, 看似驾轻就熟的剖腹产, 也常常让产科医生头大如斗。
比方说这种高浮的胎头, 因为位置不固定, 所以医生的手伸下去找不准受力点, 有点儿像水中捞皮球一样,反而不容易取出胎头。
正常情况下,此时余秋就需要助手的帮助,由充当一助的余教授下压宮底,从而相对固定住胎头,好让余秋施加力道托出宝宝的脑袋。
可是余教授的手戴上手套就已经相当艰难,这个时候让他加压实在太不容易了。经验丰富的教授立刻给出了另一个选择:“上产钳吧,用出口产钳带一下。”
如果他们在手术间里头,肯定没办法实现这一点。卫生院的产钳数目都是有限的,全放在产房里呢。
可偏偏今天他们就是在产房开的刀,所以单叶产钳很快上台,帮助余秋顺利托出了胎头。
这个宝宝身体比较娇小,余秋没用上助手的帮忙,就顺势娩出胎肩,然后直接将宝宝拉了出来。
小家伙离开母亲的肚子虽然软趴趴的,不过皮肤颜色尚可。
再给了一轮摩擦刺激后,助产士拍小家伙的脚板心,他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像娇弱的小猫哼哼一样。
余秋叮嘱注意保暖观察新生儿情况,然后按部就班地剥离胎盘。
孩子状况还好,余秋悬着的心落下了起码90%。直到此刻,她都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逼近。
此时此刻,余秋仍考虑大肚子强烈的腰痛是因为泌尿系统疾病,肾结石导致的肾绞痛是她怀疑的主要原因。
这个疾病不罕见,也有成熟的治疗办法。
孕妇治疗疾病之所以困难,就是因为她们处于妊娠状态,医生要考虑治疗疾病可能对胎儿产生的不良影响。
现在大肚子卸了货,不用担心胎儿的健康,那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好了。
余秋擦拭干净宮腔,观察出血情况尚可,立刻让陈敏接手,指导她缝合子宮。
产房里头静悄悄的,只有刚生下来的小家伙,脚板心受到了重创式的弹性,发出不满的哼吱声,小胳膊小腿蹬来蹬去。
这个宝宝的确小,只有4斤8两重,已经属于低体重儿了。要不是在妈妈肚子里头窒息了,自然分娩肯定比较好生。
不过要是在母亲肚里头多养一段时间,说不定还能长大一些。
余秋看陈敏缝合好子宮,常规做术中探查。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顺利,腹腔内也没有活动性出血征象。
余秋招呼侯向群:“准备关腹吧,看看血压的情况。对了,尿常规还有肾功能报告返回没有?是什么结果?”
护士先回答了余秋的问题:“尿蛋白+,酮体+++。肾功能在正常范围内。”
陈敏随口应了一句:“这人妊娠期高血压吗?”
余秋还没回答,侯向群先发了话:“别说,血压还真是高,150/100mmHg。”
余秋微微皱眉,又开口问:“入院测量血压多少?”
这回是陈敏回答的问题:“138/90mmHg。”
她又加了一句,“两边血压差不多。”
余秋快速思考着,给出了医嘱:“再测量一次,说不定真是妊娠期高血压。要是血压一直高的话,就得给她用药了。”
她一边说一边指点陈敏关腹。
余教授在旁边轻轻地呀了一声:“这人血管跳得还真是厉害。”
余秋先没反应过来,随口问到:“哪里呀?”
等余教授示意她位置,她顿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腹主动脉搏动明显,让她想到的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主动脉夹层。
主动脉夹层导致肾动脉缺血,从而出现剧烈腰痛。40岁以下女性约有一半人出现主动脉夹层是在妊娠期。所以临床上对于妊娠妇女剧烈腰痛持续不能缓解者,必须注意排除主动脉夹层。孕妇发生主动脉夹层时会影响胎盘灌注,从而出现胎儿窘迫等表现。
对,大肚子来医院的时候已经出现了主动脉夹层的临床征象。
然而跟绝大部分发病急进展快愈后差的凶险疾病一样,主动脉夹层的发病率并不高,孕妇的发病率大约是1/10万,距离常见病多发病的标准很远。
所以余秋一开始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她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测四肢血压。”
报回来的血压结果没有明显异常,但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并不是所有的主动脉夹层患者都会出现四肢血压的差异。
况且余秋还在产妇胸骨窝处见异常动脉搏动。
夭寿啊,这应该算主动脉夹层常见体征中的搏动性包块了,理论角度上手术前就应该被发现。
但现在是冬天,大肚子来的时候身上就穿了棉衣。即使捋起衣服给他们做产科检查的时候也只是露出肚子而已。没什么特殊情况,余秋也不会让对方露出胸部啊。
就算上台消毒的时候,因为急着赶紧把宝宝拿出来,当时他们重点就是消毒手术切口区域,加上产房里头并没有无影灯,其实胸部情况看的根本不清楚。
后面手术巾单一铺,那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余秋心惊肉跳,看着那明显搏动的血管,越想越害怕。如果不是余教授上台的话,那么按照常规,她一定会让助手帮忙压宮底帮助胎儿娩出。
因为她怕麻烦,因为她有一双出了名的小手,因为她懒得动用产钳。
可如果助手下压宮底的话,那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已经形成假腔的动脉有血液不断地往里头流,就像不停被吹气的气球。这个时候再从外面用力给气球加压,分分钟就能捏爆气球的节奏啊。
她后背冷汗淋漓,眼前一片黑暗。
妈呀,主动脉夹层一旦破裂,别说是在1973年的红星公社卫生院,就是在2019年的省人医,能抢救活一例都要作为典型大书特书地宣传。正常情况下基本连抢救都来不及抢救,直接几分钟内没命。
幸亏有余教授在,不然她就要眼睁睁看着刚当上妈妈的产妇在她面前永远闭上眼睛了。
她真的很讨厌那种感觉,她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碰到。
麻蛋,她这到底是什么体质啊。在省人医工作的时候,出了名的镇不住夜班,每逢当班总有各种稀奇古怪疑难杂症出现也就算了。
好歹她还能祸害其他科室过来急会诊,要是倒霉,大家一起扛。
眼下这简陋的条件,出现一起凶险疾病,那就是要一个人的命。
“上降压药吧,给β受体阻滞剂。”余秋有气无力,“目前治疗原则为止痛、降压,密切监测生命体征,然后我们共同祈祷它千万不要破了。”
手术结束,余教授带着余秋一块儿跟家属交代情况。
余秋没敢给家属太多希望,这种急性内科疾病家里人一般情况下都很难接受。
好好的人又没磕着,又没碰着,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产妇的丈夫立刻红了眼睛,大概是害怕当场哭出来,实在太没脸,他直接扭过头,掉下了眼泪,连话都说不清楚。
相形之下,他的母亲要镇定许多,她只竖起耳朵,努力倾听医生说的每一个字,最后就说了一句话:“大夫,我们家治,不管怎么样,我们家都给她治。她是我家儿媳妇,她才刚当妈妈呢。”
余秋面色凝重:“目前我也只是推测,因为这儿条件有限,很多检查都没办法做。刚才我父亲余教授已经联系了省工人医院那边的心血管疾病专家。等那边的教授过来了,我们再请人帮忙看看,争取找到更好的治疗办法。”
原本看上去还镇定的婆婆这下子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头淌:“大夫,谢谢你们费心了。教授,亏得有你在,不然我孙子就要没妈了。”
也许是教授这两个字给了家属信心,母子俩看上去心情平静了很多。
刚刚上爸爸的年轻男人还试探着问余秋:“我们弄点儿吃的给我老婆吗?她前头疼得厉害,晚饭都没吃。”
余秋苦笑:“幸亏她没吃晚饭,为手术提供了更好的条件。你老婆父母在本地吗?在的话,尽量把人叫过来。后面等工人医院的教授来了,讨论出结果,就跟你们两家一块儿谈。”
产妇的婆婆也擦了眼泪,催促儿子道:“对对对,你把小芬爸妈也叫来。人家的姑娘现在还躺在里头,她爸妈肯定急死了。”
余秋冲这对母子点点头,没有再多说话,直接又回到产房里头。
主动脉夹层患者病情变化莫测,常常会出现呼吸困难等一系列症状。
她现在没有办法治疗夹层的问题,就只能给予对症处理。
降压药已经给产妇用下去了,术后半小时复测血压142 /90mmHg。
麻醉已经过效,清醒过来的产妇觉得自己腰痛好多了。她看着宝宝,脸上浮现出恬静满足的笑。
“真好,我就怕他会不好。”
余秋在心中叹气,现在不好的人是产妇自己呀。
她安慰新手妈妈:“我们手术过程中发现了一些血管方面的问题,可能就是它导致你腰疼。我们已经帮你请了心血管方面的专家过来看你。后面你有可能需要转院做进一步的检查明确诊断,然后再给予相关的治疗。”
这一长串话,对于刚开完刀的产妇来说,似乎太过于复杂了。
她茫然地眨着眼睛,只问了一个问题:“我爱人跟我妈知道吗?”
“知道。”余秋点点头,“我已经跟他们说了。”
“那就好了呀。”产妇不过20岁,满脸稚气,“他们晓得就行了,我听他们的。”
余秋不知道应不应该教育着姑娘要自己立起来,不能事事都听别人的主意。可是再想想,如果一个人敢全心全意的相信别人,那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产房门口响起产妇婆婆的声音:“小芬啊,你莫慌,妈在外头呢,你要有什么事情就喊妈,妈不走的。大夫说你现在还不能吃饭。等你能吃了,你跟妈说你想吃点啥啊!”
懵懵懂懂的产妇立刻高兴起来:“妈,我想吃柿饼,我可想吃柿饼了。”
婆婆在外头笑着应话:“行哎,副食品店就有,明天妈就给你去买。你不是最喜欢那家的嘛。到时候你嚼一嚼不咽下去,尝个味儿。大夫,成不?”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对婆媳隔着产房门说话,余秋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她勉强点点头:“那可千万别咽下去,不然还是自己遭罪。”
产房里头暖和和的,产妇嘴巴很快干得起壳了。余秋倒了温水,用棉签蘸了水给她湿润嘴唇。
陈敏立刻跑过来接手:“我来吧。”
余秋没有跟她抢,直接将手上的棉签递了过去:“一定要注意观察,有任何情况随时叫人。”
她自己出了产房,站在走廊上,深深地吸了口清冷的空气。
余教授上完厕所出来,看到她,点点头,关心了一句:“别在外头站着,天太冷了。”
余秋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谢谢你,教授,今天幸亏有你在。”
余教授哑然失笑:“谢我做什么?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本身就对心血管疾病知之甚少,主动脉夹层被发现的历史也不长,相关病例实在有限,其实他都是听余秋说。
余秋摇摇头:“因为有你在,所以我才不那么害怕。因为你的谨慎,我才避免了发生致命的错误。”
她不敢想象,如果今晚没有余教授在的话,这件事情究竟要如何收场。
余教授看着年轻的女孩子,安慰了她一句:“小秋,你放松点儿,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情很多,但是不能着急,要一桩桩的慢慢来。”
产房门口响起敲门声:“余教授,请问余教授在吗?”
余秋过去开门,撞见了何东胜的脸。
年轻的生产队长手上抱着个大包,笑容腼腆:“我估计你们晚上恐怕回不去了。教授不能冻着了,我给他送了床被子过来。今年的新棉花,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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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诊专家来
其实医院哪里就缺了棉被呢。
护士过来拿何东胜给大家带着夜班时吃的柿饼时, 就直摇头:“你也不怕麻烦。我们这里有现成的被子。”
这么多病床这么多病人, 被子不配齐了, 晚上怎么够用?
何东胜就是笑:“反正也没多远,我就顺带手的捎过来了。”
他帮余教授铺好床铺, 又打了热水给老人泡脚,然后张罗着让老人睡觉。
郑教授他们从省工人医院赶过来,起码得五六个小时。刚好余教授睡一觉,精精神神地见老朋友, 也省得老朋友见着他担心。
今晚有教授父女俩坐镇,闵大夫就没有继续留下来值班,而是回前面平房自己家睡觉去了,正好将值班室留给了余教授。
余秋没睡。
她拿了柿饼回产房在桌上, 还躺在产房里头的新手妈妈顿时两眼放光,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我明天是不是就能吃了?”
余秋点点头,冲她微笑:“到时候让你含在嘴里头抿抿味儿。”
新手妈妈听到了满意的答复,立刻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欢快地睡着了。
其实按照惯例,术后病人应该返回病房。产房空出来了,也好接待夜里头过来生孩子的大肚子。
但是余秋权衡再三, 还是留下了小芬。
病房冷, 寒冷对于高血压病人而言是刺激因素。
病房吵, 难以保持安静的环境。
现在外头病房基本上已经住满了, 小孩子哭闹是没有时间。几乎所有的病人都难以休息好。
这对于控制血压来讲是个很要命的事。
与其把人拖出去, 不如就让她留在产房继续休息。最起码的,安静的独立空间有利于抢救病人啊。
余秋咬了口柿饼,看着呼呼大睡的产妇,暗自在心中叹气。
真希望这姑娘以后也能每天晚上欢睡,每天早上笑着起来。
何东胜倒掉洗脚水,过来招呼余秋也去洗脸洗脚。就算她不上床睡觉,坐在产房里头靠会儿也是好的。
余秋看着忙忙碌碌的生产队长,突然间冒了一句:“何东胜,我有爸爸了。”
何东胜转过头冲她笑:“我知道。”
余秋又重复了一句:“我有爸爸了。”然后摇摇头,语气笃定,“你不知道。”
何东胜笑了起来,相当没有原则可言,居然还点头表示赞同:“对,我不知道。”
余秋摇摇头,自己刷牙洗脸去了。
他当然不知道,她上辈子名义上有父母,但实际上成长经历中完全没有父母参与的痕迹。
今天晚上,她感受到了一股温情,类似于父爱的温情。这让她觉得温暖,感觉人生也圆满了起来。
余秋洗漱完毕出来,看见何东胜还站在走廊里,不由得奇怪:“你怎么还不睡呀?”
都已经到了子夜时分了。
何东胜摇摇头:“我不困,我陪你吧。”
不然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值班,多可怜啊。
余秋笑着推他出去:“没事,陈敏陪着我呢。你赶紧睡觉吧,我爸爸就交给你了。”
这家伙净说傻话,产房里头怎么可能留男人?
生产队长这才踌躇着点头应下,他又跟余秋打包票:“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了你爸爸。”
产房门关上,陈敏打着呵欠从卫生间里头出来,嘴里头含含混混道:“何队长还真是体贴啊。”
嗯,好像是体贴。小赤脚医生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周公来敲门,她迫不及待地躺上待产床,钻进被窝里头打起了小呼噜。
夜色静悄悄,余秋听着产房里头的产妇跟自己朋友的呼噜声,只觉得内心一片宁馨。
屋子里头暖融融的,迷迷糊糊间,她也睡着了。
外头响起人说话的声音时,余秋抬头看钟,已经是清晨六点钟。窗外的天空已经微微发灰。
她赶紧先过去看产妇小芬,年轻的母亲睡得正香,小脸蛋红扑扑的,呼吸平稳,看不出一点儿痛苦的迹象。
她又喊醒了陈敏,招呼小姑娘留心点儿,然后自己出了产房门。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拄着拐杖,站在病区门口,正在跟个农民打扮的大爷握手。
黑框眼镜男人身边站着余秋曾经有一面之缘的郑教授,显然这位就是他在电话里头提到的老曲,心血管科的曲教授。
农民的旁边陪着的是小芬的丈夫以及婆婆,这位应该就是小芬的父亲。
小芬丈夫一路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几乎是跟曲教授他们前后脚到的卫生院。
听说省城的教授特地敢过来看自己女儿,小芬父亲激动的上下嘴唇直颤抖,老实的农民连话都说不出来。
曲教授安慰老父亲:“我还没有来得及看您女儿,不过听这边的大夫说她目前情况还算稳定,那就说明,我们还是有机会再看看的。”
小芬的父亲连连点头:“哎,教授,我家姑娘就烦你们费心了。”
何东胜赶紧请曲教授跟郑教授进办公室说话,护士也安排小芬的家属到病房里头暂且坐下。
曲教授安慰家属:“等我们查清楚情况了,再跟你们一块儿说。”
余教授也从床上起来了。老朋友见面顾不上寒暄,先翻开病历看基本情况。
余秋赶紧在旁边汇报病史:“孕38周妇女,昨日中午起觉持续性腰痛,逐渐加重,于昨晚10:30入院,因胎心不好怀疑胎儿宫内窘迫行剖宫产术,术中发现血压升高,150/100mmHg,尿常规报告示蛋白+,酮体+++,术中探查腹腔无出血,感腹主动脉搏动明显。关腹见患者胸骨窝处异常动脉搏动。术后给予降压治疗,患者自觉腰痛明显缓解,能安然入睡,术后未予镇痛治疗。今晨6:00复测血压血压118/76mmHg,左右上臂血压无明显差异,床边心电图未见明显异常。既往她没有产检过,不知道自己血压情况,但自觉无头晕眼花等症状。其母有高血压病史。”
曲教授点点头,抓着病历示意余教授父女:“我们先看看病人吧。”
小芬的家属就是人进了病房,也没办法安歇下来,全都眼巴巴地盯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看。
余教授朝他们点点头:“我们一起进去看看你们家小芬。”
小芬的父亲跟丈夫都说不出话来。还是她婆婆反应快,立刻再三再四地道谢:“麻烦你们了,教授。”
她甚至有些心慌,因为一下子有三位教授看她儿媳妇。她真害怕这孩子受不住这么大的福气,会撑不下去。
产房外头的家属紧张,产房里面的医生同样没办法放松。
曲教授摸了小芬双侧脉搏,又亲自给她再次测量四肢血压,最后拿着听诊器给这位刚刚睡醒的新手妈妈仔细做心肺听诊。
小芬迷迷糊糊的,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现在还好,就是用力呼吸的时候背有点儿疼,正常呼吸就没事。”
曲教授收起了听诊器,朝她点点头:“话我就不多说了。你也知道正常情况下,不会这样对不对?现在你呼吸都觉得背疼,那就是有问题了。目前我的想法是这样,你可能需要转院,转到我们工人医院,再做进一步检查查x线,做超声检查明确诊断,看后面怎么调整治疗措施。”
小芬有点儿紧张,下意识地看向余秋,似乎熟悉的医生能够给她带来安全感。
余秋伸手摸摸她的头,柔声安慰她:“你不要太紧张。你两次查心电图都没有什么异常,这在大部分情况下提示预后情况良好。你还是有希望的。”
小芬懵懵懂懂地点头,小心翼翼地问:“我妈怎么说啊?”
“你爸爸过来了,在外头跟你婆婆还有丈夫在一起。等会儿我们出去,就跟他们交代情况。”曲教授安慰她,“你放心,你家里人都很支持你好好治病。”
出了产房门,他们回医生办公室讨论病情。
余秋试探着问:“教授,工人医院能不能做造影检查?”
曲教授看了她一眼,然后朝余教授点头:“老余啊,你的技术好坏我不知道,但要论起培养孩子,咱们这一波人,谁也比不上你。瞧瞧你家姑娘,不仅学了你的妇产科技术,居然还知道主动脉夹层。你现在放全国拉拉内科大夫,别说是诊断主动脉夹层了,能知道这个病的都没几个。”
余教授含含糊糊:“家里头也没人管她,她就自己抓到张写着字的纸也要拼命看,小孩子运气好,瞎猫撞到死耗子了。”
余秋赶紧拼命点头:“我就是瞎猜的,刚好碰上了。”
“那你碰的可真是巧。”郑教授在旁边笑,“我都摸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曲教授点点头:“造影检查很有必要,结合x光线以及超声检查结果,可以明确主动脉夹层的具体位置。”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都是这个手术不好做呀,人工血管移植,能下台的就没几个。”
“能不能做介入诊疗?”余秋鼓足勇气,直接盯着曲教授,“现在采取的手术思路还是从血管外面动手。主动脉夹层是血管内膜破的口子,血液涌进血管中层造成的。那么我们就直接走血管路径,从里面将这个破口堵住。”
小芬现在情况的确还算稳定,但主动脉夹层如果不经过积极治疗,余秋看到的统计数据,一月内死亡率可以达到95%。
这就像是一个气球,降压的目的是让气球口子不再进一步扩大,打进去的气力道尽可能降低,可是除非血液停止流动,否则气球终将会被撑破。
主动脉夹层临床上分为Stanford A型和Stanford B型,破裂口起始于升主动脉处为Stanford A型,病变局限于降主动脉或腹主动脉为Stanford B型。
结合临床表现以及体格检查,余秋目前考虑小分式B型的可能性比较大一些。Stanford B型治疗方式主要包括药物治疗、手术治疗、腔内修复,手术治疗主要就是人工血管置换,手术风险大,容易易出现大出血、截瘫以及脑梗死等并发症。
在她穿越之前,医学界对于对Stanford B型主动脉夹层的治疗普遍认为腔内修复更加安全有效,能够显著改善预后。
假如经过积极的内科药物治疗,患者血压还是难以控制的话,那么应该首选腔内治疗。毕竟患者还这么年轻,她才当上妈妈。
郑教授笑了起来:“有意思,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余教授微微皱着眉头,迟疑道:“我听过类似的情况。大概10年前,有人做血管造影的时候意外撑开了已经闭塞的血管,从而使疾病得到了治疗。从这个角度上讲,同样可以用东西堵住血管内膜破掉的口子,阻止血流进一步进入动脉中层。”
曲教授来了兴趣,追问余教授:“这个病例你是从哪儿听说的?你给我详细讲讲看。”
郑教授摇头:“我也只是听了一耳朵,老杜走的太快了。”
曲教授跟郑教授都噤了声,老杜是他们的朋友,当初罪名是收听敌台广播,企图叛国。其实他们都清楚,那家伙就是想听听国外医学研究的进展,他对政治毫无兴趣。可在当时,唯一可以被接纳的国外医学只有苏联。
在被侮辱殴打了三天之后,他们一家人选择了跳楼自杀。
可就是在看到自己的朋友从楼上掉下来时,他们都不能表达同情与痛苦。相反的,学校立刻开会批判,每个人都高喊口号,用最恶毒的话去攻击死者。
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苟且,不愿意再遭受羞辱,他们还想拥有做人的尊严,所以他们就是在背叛革命。
余教授面上浮出苦笑:“我没有他的勇敢,我还在苟且偷生。我每次回想起老杜来,总疑惑,是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错乱。事实上,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
郑教授摇头,正色道:“不老余,坚持活下来才是真正的勇敢,人活着才有希望,才能够做更多的事。”
“爸爸,你再仔细想想吧。”余秋满怀期待地看着余教授,“杜叔叔说不定跟你讲了很多,只是你一时间记不起来了而已。”
余秋不知道目前国内的心血管研究进展到哪一步了,但她想多说一些,即便是借着别人的嘴巴说出来。
她能够做的也只有诉说了,因为她不曾亲自操刀过任何介入手术。
作为一位年轻的未婚女性,她轮转的时候,教授不论如何都不会让她操作介入手术。
辐射有多大,只有长期做介入治疗的医生们自己清楚。头发大把大把的掉。病人需要耐受的只有几个小时,而他们是长年累月坐在操作台前。
余教授注意到了她恳求的眼神,点点头:“我再仔细想想吧。”
曲教授连连点头:“老余,你可得好好想想。”
他叹了口气,“真论起来的话,10个我也比不上1个老杜。真滑稽,站着的天才死了,跪着的庸才却还活着。大概这就是天妒英才。”
“不,只不过是不允许人站着而已。”郑教授苦笑,“跪下来才有一线生机。”
余教授反而笑了起来,冲自己的老友们直摇头:“你们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说这种怪话。你们从来都没有跪下,你们一直在用自己的肩膀扛着事呢。”
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何东胜招呼正在讨论的医生们:“先吃饭吧,吃过饭再说。”
今天的早餐是玉米糁子,配着糊糊的是一个个汤包。
那汤包玲珑剔透,隔着皮就能看见里头的汤汁,莹润饱满。
何东胜夹了一个汤包给余秋,催促她道:“赶紧吃饭。”
完了,他才自己端起玉米糊糊喝了一口
余秋咬了口汤包,浓郁的鲜美的汤汁顿时溢满口腔。
这是鸡汤还是大骨头汤?里头的馅料是切碎的蘑菇,吸满了浓郁的汤汁,蘑菇的鲜香与汤汁的醇厚融合在一起,即使没有肉做馅,口感也鲜美饱满的让人恨不得粘着吞掉舌头。
余秋一口气干掉了三个蘑菇汤包,才想起来开口问何东胜:“哪儿来的包子,是不是从粮管所买的?”
说话的时候,她还意味深长地眨了下眼睛。
何东胜哭笑不得,赶紧将汤包往她前头推了推,希冀可以堵上小赤脚医生的嘴。
原本正说得热闹的余教授惊讶:“粮管所现在卖包子啦,那他家师傅手艺还不错啊。”
郑教授则反应更迅速,直接摸口袋,要掏粮票给何东胜。他长期下乡巡回医疗,自然清楚,农民手上是没有粮票可以用的。
年轻的生产队长赶紧摆手:“不是买的,是我包的,食堂师傅帮忙蒸的。”
曲教授笑了起来:“你还有这手艺呀,都赶得上食堂大师傅了。”
“其实很简单。”何东胜有点儿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大师傅熬了一锅骨头汤,今天就冻成肉冻了。把香菇切成丁,跟肉冻和在一起做馅,直接撵了皮子包包子就好。等到蒸好了,里头的肉冻自然就化成了汤汁。”
余秋这下子惊讶了,哎哟喂,姐姐,这是什么运气呀?居然还拐了个田螺小伙儿,这么贤惠能干。
何东胜保持微笑:“喜欢就多吃点儿,这个不难做,你想吃的话,以后我再包。”
他怎么以前没发现啊,小赤脚医生年纪不大,醋劲还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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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哥哥,看好你哦(捉虫)
吃过早饭, 老朋友们仍旧没有闲聊的时间。
余教授去学校上课了。
曲教授和郑教授等待救护车过来安排病人转院的时间也没闲着, 直接在下面开始坐起了专家门诊, 帮忙看病人。
何东胜去粮管所给他们看池塘选址。李秀云想在过年前就敲定这一块。
余秋同样没有休息的时间。
她要赶紧将自己所了解的关于介入治疗方面的知识全都整理出来,假借那位杜教授口转达给曲教授他们。
余秋朝天边拜了拜, 请求那位医学前辈千万得谅解她的厚颜无耻,被迫跟着她一块儿剽窃后人的研究成果。
唉,这人死了就得背锅呀。活人她不敢觊觎,就只能从死人身上下手。她的道德底线可真是越来越低了。
楼下门诊大厅热闹非凡, 即使余秋坐在办公室里头,都能听到排队人群发出的嘈杂声音。
拜廖主任所赐,他居然在江县广播里头宣扬红星公社卫生院有教授长期坐诊的消息,加上新县里头开辟的新航班,直接导致仅仅只有一天的发酵时间, 今天早上船一靠岸, 卫生院挂号处就排成了一条长龙。
广大人民群众才不管教授到底是哪个科的呢,对于很多一辈子都没进过医院的农民来说,大夫那就是大夫,什么病都能看。
曲教授和郑教授原本想着是发挥余光余热,顺带帮基层卫生院的大夫处理些疑难杂症, 结果两人下了楼, 就压根没机会再离开诊室。
病人一个接着一个,很多昨天听了广播的人, 想着这一次有教授下乡, 机会难得, 一大早就坐船过来了。
这些下定决心来医院的病人自然都不会是小毛小病,一般情况下的小病,他们压根就不会踏进医院大门。就是找本大队的赤脚医生看,他们还要心疼两个鸡蛋的诊费呢。
没多少时间,两位教授就收了好几个本专科的严重病例。
就连余秋都接到了王大夫的电话,请她帮忙下去看一个他本家的大爹。
其实老人家是想请教授亲自看的,可惜的是他晚了一步,两位教授前面的队已经排成了长龙。要轮到他,还不晓得猴年马月。
王大夫一个劲儿地跟他本家大爹强调:“小秋大夫是余教授的闺女,深得教授真传,教授都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老人当着女医生的面,不好意思再表达嫌弃,就是死活不肯脱衣服。
他害臊呢,当着个女娃娃的面,居然还要脱衣服。
王大夫在旁边安慰他:“咱们就捋起衣服叫小秋大夫看看,咱又不脱裤子。”
余秋心里头暗道,脱裤子算什么,搞得君子坦荡荡的时候不是她上台接海绵体一样。
不过考虑到老人家的承受力,她还是保持微笑。
可是当老爷子解开棉袄扣子,捋起衣服下摆露出腹部来,余秋看着他上腹部的红肿硬结,挂着的笑容就不由自主地凝滞了。
她指着询问病人:“这个有多长时间了?”
陪伴老头子来看病的老太太赶紧回答:“差不多有半年多了。夏忙的时候我就看到了。”
老头子有点儿不耐烦:“我觉得也没啥,又不疼又不痒的,他们非让我过来看什么教授。”
余秋在心里头叹气,她虽然不是皮肤科医生,也不是什么教授,可就凭对方皮肤上的病变,不仅是她,任何一位修完病理学的合格医学本科生大概都能直接猜测到老爷子究竟害了什么病。
简单点儿讲,病入膏肓回天乏力。
这叫腹壁半透明translucent结节斑块,周围皮肤橘皮样Peau d''orange改变,是典型的腹壁皮肤转移癌。
大二时上病理课,教科书上就有例图。
这种腹壁皮肤转移癌最常源自消化道肿瘤,组织形态经常是粘液性腺癌。恶性程度较高,预后较差,明确诊断后平均生存期约为3个月。
余秋自己在肿瘤科轮转的时候,就见过类似的病人,是一位胃癌晚期患者,做了三次全身化疗后自动出院了,回家一周后死亡。
果然,余秋再仔细询问病史,这位大爹有进行性消瘦、食欲不振等恶病质表现。接着追问,老爷子承认年轻时饿伤了,他在城里头拖板车,一天只吃一顿饭,结果饿得吐血。
余秋帮他整理好衣服,委婉地给出自己的诊疗意见:“你再去上面的医院拍个片子,看看肚子里头的情况。你这个病,不是皮肤自己出了问题,而是里面有情况,反应到外头来了。”
老头儿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毫不犹豫地拒绝。
不去,他怎么都不会去。要不是听王大夫的母亲说他儿子工作的卫生院,现在来了厉害的教授,他今天都不想跑这趟。
余叹了口气,直接招呼老太太:“我跟您说吧。”
她简单交代了情况,又领着两位老人去找郑教授。
曲教授刚好看完一个病人,喝了口水,还没有来得及喊下一个。
见到余秋带人过来,他也顺带着看了眼,然后颇为惊讶:“你会看这个?”
余秋摇头:“我不会看。”
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不是她悲观,而是就是放在2019年也没有什么多好的治疗办法。
癌症晚期病人,大部分其实是以改善生存状态,给予支持疗法为主,让病人生活的有尊严。
郑教授点点头,直接安排老爷子:“一会儿救护车来了,你也跟着我们走吧。”
老爷子还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反而是老太太比较有决断:“走吧,教授让你过去,你就过去呗。就当上城里头转转。”
老爷子还在嘟囔:“上啥城里头,闲的你。菜不晒了,地不管了,真是几天饱饭吃撑了你。不去,我才不去呢。”
老太太先是温言细语地劝着,后头见他犟脖子,她也火了,声音立刻拔高了八度:“要你去就去!”
原本还头昂得老高的老头子立刻缩下了脑袋,嘴里头还在嘀咕:“去就去呗,瞧你这老太婆,声音放低了就不会说话。”
老太太扭过头的时候,余秋看到她的眼睛红了。
救护车翻山越岭抵达卫生院时,要跟车一块儿走的病人已经有五位了。
除去他们以及没办法坐起来只能躺在推床上的小芬,救护车还能再勉强安置下一位病人。
余秋直接跟那位怀疑是大动脉炎的女病人谈:“你要不要跟着车走,一块完善检查?”
那女病人又开始慌张:“我又没什么,我好的很呢,我不要去城里头。”
余秋才不哄她呢,她开门见山:“第一,你的情况会逐渐加重;第二,你要不去的话,这个名额我就留给别人了啊。”
结果女病人一听还有人跟她抢,立刻改了主意:“我去,我马上收拾了东西走。”
说话的时候,她就手脚麻利地打好了包裹。
余秋看的目瞪口呆,不由得在心里头暗念,果然饭有人抢才香。赶紧送这位烫手的大姨走吧,大动脉炎发展起来也会要人命的。
小芬被从待产室里头推了出来。
上午有大肚子过来生孩子,她就让出了产床。
年轻的新手妈妈依依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她还没有带过宝宝,可就觉得这小东西可真有意思。
大人要转院,宝宝不好跟过去,她婆婆抱着出生还不满24小时的孙子,突然间眼睛红了:“这娃娃还没喝过一口奶呀。”
原本热热闹闹的妇产科病区一下子安静下来。她之前表现得太坚强了,医生护士这会儿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了。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小芬什么时候才能给宝宝喂奶,他们甚至不能保证宝宝还有机会喝到妈妈的奶。
生命就是如此残酷。有的人仅仅是活着,就要竭尽全力。
“没奶水啊。”护士站前头正在办出院手续的产妇突然间回过头来,“哎呀,是三婶婶你啊。我小芬妹妹生啦?我还以为得再过半个月呢。”
她走到推床边上,抓住了小芬的手,笑着安慰惆怅的小妈妈:“没事,你放心,我奶水多,我们家这丫头装大家小姐,吃饭斯文的很,压根就吃不完。”
她伸出手,逗了逗小芬的儿子,“叫我一声嬢嬢,以后嬢嬢保准把你喂的白白胖胖。哎呀,小东西,认得嬢嬢啦?还晓得睁眼睛看。”
小芬婆婆立刻擦眼睛,朝远房侄女儿笑:“桂娣啊,要你费心了,你家娃娃要不够吃的。”
“够吃够吃,她吃的少,我涨的厉害呢。”说着,她直接从小芬婆婆怀里头抱起小家伙,抱着人去医生办公室喂起奶来。
说来也有趣,不少小孩子出生后要把胎粪排的差不多了才有胃口。小芬的儿子一叼上乃头,立即开始用力吮吸,吧唧吧唧吃得香的很。
桂娣笑得合不拢嘴:“哎哟,你们瞧瞧,我们小归小,我们能吃又能睡,聪明的很呢。”
孩子是天然的调和剂。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登时欢快起来,就连救护车上跟的医生都夸奖:“这孩子瞧着就是个小机灵。”
小芬的丈夫满心欢喜,一个劲儿地跟远房堂姐保证:“五姐姐,以后我顿顿给你摸鲫鱼。”
桂娣赶紧摇头:“不要不要,我随我妈,喝山芋粥奶都多的很。你就照应好小芬才是真的。”
她也不讲究,直接抱着小家伙站起来,一边喂奶一边走到推车边上,安慰小芬,“你就放心大胆地去看病。慌什么啊,娃娃我给你喂得饱饱,保准你回来的时候胖的你都抱不动。不怕啊,小芬,主席给你派这么多教授看病呢,有什么好怕的。”
她肯定地朝小芬点头,“我娃娃一百天等你回来过。”
小芬并不知道害怕,她先只是舍不得儿子。
这会儿孩子也有人帮忙了,她立刻点头:“不怕的,五姐姐,我回来喝你家小二子的百日酒。”
桂娣连连点头:“好好好,到时候我烧你喜欢吃的豆腐鱼。”
推车下了楼梯,小芬的父亲一路将女儿送上救护车。
车上位置有限,他不能陪女儿过去。
余秋看着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民眼巴巴地目送女儿被推上车,嘴唇嗫嚅了半晌,只冒出一句话:“小芬,你放宽心治病啊。家里还养了两头猪呢,不怕的。”
小芬婆婆立刻喊住亲家公,摆下脸来:“讲什么怪话呢。不到这地步,我余了钱,准备开过年给他们起间新瓦房。正好昨儿上午我问了,现在砖头没货,官面跟底下都没货。那就不急着起房子,等再干一年,盖间更大的。”
小芬也欢喜地点头:“嗯,妈,我们多纳鞋底,我给鞋面绣花。”
她婆婆摸她的脑袋:“对,我们小芬手最巧了。”
余秋将柿饼摆在她床头:“你拿着,通气以后先少吃点儿,甜的东西容易胀气。”
小芬咧开嘴巴笑:“我晓得唻,大夫。”
救护车的门关上了,滚动的车轮带走了病人,相送的家属也渐渐散去。
余秋双手放在白大褂口袋里头,长长地吁出了口气。
有的时候,无知是福,不知道害怕反而能够更加坦然地面对人生经历的一切。
余秋自己没有信仰,但现在她能够理解教徒了。将自己的一切交给神来安排,全心全意地去信任神,那就会活得轻松很多。
何东胜在边上冲她笑:“我说吧,家里头和睦的还是占大多数。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没有难,也小算盘珠子打得直接散了架。”
余秋看他努力撑出一本正经的架势,忍不住想笑:“行了,你最好啦,摊上你就是捡到宝。”
她眼睛珠子打转,故意捉弄人,“你都忙完啦?不跟人多聊会儿?”
何东胜哭笑不得:“有什么好聊的。他们就是要挖鱼塘,山坡种橘子,塘边养鸡养鸭养鱼。我们明天就抽人过来帮忙挖塘。”
余秋惊讶:“速度够快啊,她有那么多砖头用吗?我刚才听小芬婆婆说现在黑市都买不到了。”
何东胜意味深长:“干部搞了把大的,当然就有货咯。她消息多灵通啊,立刻就动手了。”
余秋哼哼:“哎哟哟,人家可是人才啊。”
何东胜立刻强调:“我有一说一。”
余秋笑出声:“好了,我知道你最好。”
何东胜脸发烧,却压不住小雀跃,大着胆子邀请:“那走吧,我们坐船回杨树湾。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余秋认命地捏捏眉心,犯愁地指着挂号处还排着的队,有气无力道:“吃什么饭啊,我还有这么多病人没看呢。”
曲教授跟郑教授是走了,可病人都大老远跑过来了,总不能叫人家看不上大夫吧。
余教授还有堂课没上呢。
不行,还得拆分时间。以后余教授白天就上下午的课,上午让这帮崽子们补文化课去。
真是亏心啊,现在的初中到底是怎么上课的?最基础的知识都没掌握。
何东胜立刻垮下了脸,表情简直可以说可怜兮兮:“你不跟我走啦?”
余秋叹了口气:“年轻人,以工作为重。”
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又突然间回过头,朝满腹惆怅的生产队长眨眨眼睛,“加油哦,我看好你哦,小哥哥。”
最后三个字,她拉长了声音,又绵又软,像蝴蝶飞过她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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