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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200

作者:金面佛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最香甜的蛋糕


    一顿生日宴热热闹闹, 李红兵吃的满嘴流油,居然还敢痴心妄想:“哎呀,要是有蛋糕就好了,我听说外国人过生日都是吃蛋糕的。”


    田雨急了:“你听谁说的?你学什么外国人?你可不许在县城里头学坏了,也搞走资派那一套!”


    余秋赶紧按住小田老师, 摇头道:“蛋糕好吃呢, 哪里能吃个蛋糕就成走资派了,没这个道理的。”


    她站起身, 笑嘻嘻地看着众人:“谢谢你们给我过生日, 那我也回报你们。蛋糕是不是,我给你们做。”


    这下子,满屋的孩子都沸腾了。蛋糕他们知道啊, 县城里头就有蛋糕店。不过因为凭票供应,他们走过去的时候, 只能闻一闻香味。


    真的很香呢, 那香味里头带着甜, 比加了猪油的南瓜饼都香。


    二丫震惊了,大声表达自己的疑惑:“比肉肉还香吗?”


    余秋笑着揉揉她的小脸蛋:“跟肉肉一样香, 跟桃子糖一样甜。”


    这是小二丫知道的两样最好吃的东西, 小丫头的口水立刻就要忍不住了。


    大丫赶紧牵着妹妹的手, 把人带到旁边去玩。


    秀秀自告奋勇地要给余秋帮忙打下手。


    何东胜拦住了她:“算了, 我来吧, 你去帮你老太收拾桌子好了。”


    今天这一顿大餐, 满满当当做了20多个菜, 道道都是硬货,收拾锅碗瓢盆也很费工夫呢。


    生产队长捋起袖子,要给余秋帮忙:“我给你烧锅还是怎么的?”


    余秋也老实不客气:“你给我打蛋吧。”


    没有电动打蛋器的时代,依靠手工将蛋白蛋黄都打到粘稠起泡能竖起筷子,可真是份重体力活。


    她今天总共开了6台刀,在台上站了几乎一整个白天,胳膊实在抬不起来了。何况她还需要制作山药泥。


    没错,因为没有低筋面粉,没有黄油,没有牛奶,什么都没有,她的蛋糕是用山药泥跟鸡蛋一块儿做的。或者确切点儿,这更加类似于蒸糕,不过口感很不错。


    余秋穿越前,自己的小窝没有买烤箱。偶尔来了兴致想吃蛋糕,她都是用平底锅自己做。


    为了增加蛋糕的口感,她还在蛋糕糊糊里头加了秀秀给老太带回来的葡萄干。没有蒸碗也没有油纸,余秋直接上了脸盆,放在铁锅里头隔水蒸。


    何东胜看着她满脸认真,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忍不住就想笑:“要大火蒸还是小火呀。”


    “大火。”余秋不假思索,“反正是隔水蒸。”


    何东胜点点头,立刻拿了稻草烟火。


    从余秋宣布要做蛋糕起,李红兵就平均以三到五分钟一次的频率,跑进厨房里头转悠。


    他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停地转着圈圈,嘴里头也不住的念叨:“蛋糕什么时候做好啊?”


    瞧他那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饿了多久了。事实上刚才在饭桌上,他吃的肚子圆滚滚。


    何东胜将点燃的稻草夹进灶膛里。他实在是烦死了这小子,直接将人赶出去:“樱桃好吃树难栽,蛋糕香甜也难做,给我老实打草绳去。别到处晃悠。”


    关上厨房门,他才跟余秋打商量:“刚才我跟大爹、胡杨合计了一下,以后他们白天给胡杨打下手干活,晚上还跟着小田老师上课。我们的意思是就把他们培养成咱们杨树湾的技术员。”


    这些孩子也算出去长过见识了,又是脑袋瓜子最灵活的时候,说不定能倒腾出更多的东西来呢。


    往后啊,就算没机会继续招学招工,就在留在杨树湾当农民,那也是新时代的农民,现代化的农民,不能再跟以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还挣不了多少收成。


    余秋点头:“这主意好。他们学会了可以带回家里头去,这样左邻右舍跟着学,就不愁新技术推广不起来了。哎,要是小伟他们兄弟在就好了。我看小伟他哥能够镇得住李红兵。上课的时候都不闹腾的。对了这回李红兵他们回来,小伟哥俩怎么办?”


    何东胜往灶里头添了把稻草,笑着回话:“小伟他哥早好了,这许多功夫肚子都没再鼓起来了。他现在能吃能睡,自己上楼梯也不喘。”


    余秋大喜过望:“真的呀,太好了!”


    她拍着手,激动的不行。小伟哥哥治疗的过程她最清楚不过了,从头到尾都没有使用白蛋白,就是单纯依靠营养调理、一般支持治疗、艾灸以及中医调理。


    假如他的状况能够维持下去,不说肝功能完全恢复正常,只要能够进行正常生活,那就足够好了。


    “这可以为腹水的病人提供新的治疗思路。”余秋兴致勃勃,“这样可以帮助很多人,而且可以节约大量的医疗资源。”


    白蛋白极贵,一小瓶就好几百块钱,而且这完全是自费药品,不在报销范围内。长期需要使用白蛋白的腹水病人家庭,经济压力相当大。


    外界总是误解医生故意要给病人开白蛋白这么贵的药,事实上,如果有更好更经济而且有大量临床数据以及医药教科书支持的治疗方法,医生并非不愿意尝试。


    中医疗法包括中药,在现实应用当中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大规模的数据支持。


    何东胜笑了起来:“徐大夫他们正在做呢,新收的肝腹水的病人都试着用悬灸来治疗,有几个效果很不错。”


    余秋急得不行:“哎呀,我跟你说,我这回上县医院实在太急了,都没怎么顾得上跟徐大夫说话。我应该提醒他的,注意将这些临床数据全都收集好,整理成论文。”


    现在的医生,很多人还缺乏这方面的意识,估计跟没有论文压力有一定的关系。况且现在早就不评职称了,自然不需要逼着自己写文章。


    余秋一直觉得国内医药学事业进步虽然迅速,但仍然错过了很好的发展时机。


    基本上所有的疾病治疗指南都是由美国先制定,药品研发也在几十年的时间里头,几乎陷入停滞状态,所谓的新药不过是换个包装,换个批次重新上市。


    这里头固然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本身追赶就很艰难。可余秋始终觉得遗憾,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丧失了最大的优势。


    几乎所有的行业都有共同点,那就是熟能生巧,作为世界上人口最大的国家,国内也有着丰富的疾病样本,这对医务人员而言,既是挑战也是难得的机遇。


    可惜的是,在前几十年里头,临床医生基本上忙碌于日常临床工作,缺乏相关数据收集整理成文,也就是没人将自己积累的经验与他人进行交流,从而实现大样本数据。


    到后面几十年,又有矫枉过正的嫌疑,临床科研工作就变成了单纯的发论文,为发论文而发论文。甚至为了论文,还进行临床数据造假。


    不应该这样的,应该更早就开始规范地进行临床科研工作,基础都是一步步打下来的。多一个做这些事的人,那就多一份希望。


    何东胜朝余秋点头:“那回头你给徐医生打个电话吧。这事儿都是口口相传,他治好了好几个腹水病人。现在不少人都过去找他呢。”


    “嘎吱”一声,门响了,胡杨从屋外探进脑袋来,跃跃欲试的模样:“蛋糕什么时候好啊?我们的锅碗都已经洗好了。”


    余秋哭笑不得:“你怎么也这样啊?”


    小胡会计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当着他们的面,他倒也不隐瞒:“其实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蛋糕了,我还挺想那个味道的。唉,你们可千万不要告诉田雨,否则他肯定要说我是资本主义作风。”


    他小的时候,部队大院厨房里头还经常做小蛋糕,还有其他好几种点心,什么泡芙啊,什么曲奇呀,什么蛋挞啊,虽然量不多,但好歹也能让大家都打打牙祭。


    后来就不行了,蛋糕之类的甜点完全不会出现,大家都知道风声紧,谁也不敢有意见。


    其实外头的店里还有的卖,可大家伙儿谁都不好出去买,好像一出去买蛋糕,就像是在抗议什么一样。


    余秋看着这孩子只觉得可怜,说起来也是将军之子,标准的军二代红二代,众星捧月长大的孩子,居然连块蛋糕都不敢吃。


    那就是可怕的氛围呀,甚至不需要明令禁止,大家都会去向所谓的正确靠拢。


    “主要是因为打蛋花的时间长。”余秋笑着调侃他,“要不你给咱们做个打蛋器,代替我们打蛋,那以后速度肯定快。你想吃蛋糕的话,我随时都能做。就算我不在,这么简单的方法,胡奶奶跟秀秀也肯定很快就能学会。”


    “这事儿简单。”胡杨倒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不就是不停的


    地转动嘛,电风扇不也站


    转个不停。那只要有发动机就行了呀。”


    他连笔带画开始给众人描绘打蛋器的模样。


    余秋按照自己印象中的形象加以补充修改,不多会儿功夫,鸡蛋山药蒸糕还没出锅呢,打蛋器的雏形图纸就已经成了。


    胡杨信心十足地打起了包票:“”明天我就给你们做出来。”


    何东胜点头:“那倒是不错,等给胡奶奶做大寿的时候,咱们做个大蛋糕,保准热闹喜庆。”


    余秋大吃一惊,胡奶奶要过大寿吗?她怎么不知道?


    胡杨也惊讶不已,他怎么记得胡奶奶的生日是在上半年啊。


    “嗐,也不是准日子。”何东胜放下火钳,笑着接话,“这一年到头总要有几件喜事乐呵乐呵。咱们杨树湾就把老寿星凑一块儿,趁着农闲不忙的时候,办个寿星宴,也是叫大家伙儿都凑凑热闹。”


    他一边打着草把子,一边继续说下去,“前头你们不是说要看电影吗?这回大队书记打了包票,一定把电影队给你们叫过来。”


    余秋赶紧强调:“那你可得快点儿把玉米淀粉磨出来,那个加了面粉和成低筋面粉做蛋糕更好,到时候我多做几个。”


    何东胜点头:“这事儿不麻烦,现在磨坊里头也通了电,做起来快的很。”


    胡杨表示赞同:“那倒是不错。”


    说着他又唉声叹气起来,“咱们的厂子要是没停工就好了。”


    开了工就有钱赚,赚了钱才能更热闹啊。


    那些不起眼的机器简直就是印钞机,一张张票子挣进来,他做账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余秋赶紧朝他杀鸡抹脖子使眼色,这个话题谁都不能提,尤其是现在,简直分分钟送人头。


    “不慌吧。”生产队长安慰了一句小胡会计,“你前头不一直说,有些机器要好好改进嘛。就趁着这个机会,把东西细细地琢磨出来。李红兵他们,我就交给你带了,你让他们好好做。等到时候能开工了,咱们就……”


    他话音未落,厨房门“嘎吱”一声又响了,李红兵探头探脑地伸进了脖子来,嘴里头念叨着:“哎呀,小秋大夫,你的蛋糕再不做好的话,我们大丫都要睡着了。唉,大丫别睡,吃过蛋糕再睡觉。”


    余秋看着被他强行牵在手里头当道具的小姑娘,顿时恨不得抽死李红兵算了。


    个不要脸的玩意儿,到底跟谁学的?居然都拿小孩子当筏子了。


    余秋赶紧抱回自己的小徒弟,勒令李红兵:“你给我好好待着,不许再闹腾,不然蛋糕没你的份了。”


    李红兵委屈:“我就是想带个大丫过来看看呀,我又什么都没做。”


    余秋看着犯困的小姑娘,心疼得不行,这个点儿平常大丫早睡觉了。


    田雨跟着进屋,也批评李红兵:“你还有道理喽,谁让你把大丫弄过来了?”


    “李红兵,你可得好好听小田老师的话。”大队书记抱着二丫进了屋,满脸严肃地教育本村的小孩。


    等靠近灶台的时候,他吸吸鼻子,念叨了一句,“哎哟,可真香,这蛋糕啥时候好啊?二丫想吃呢。”


    趴在他怀里头的小丫头,欢快地打起了小呼噜,睡梦中居然还咂咂嘴巴。


    大队书记满脸堆笑:“哎哟哟,娃娃果然容易睡,这丫头啥时候睡着的呀?我都没注意到。”


    余秋默默地收回视线,呵呵,大人永远喜欢拿小孩子当挡箭牌。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无奈地挥挥手:“行了,差不多了,准备吃吧。”


    哎哟喂,这一声不亚于天籁之音,顿时所有的孩子们都沸腾起来。


    在场的几个大人虽然面上极力保持镇定,事实上他们那期待的眼神,完全出卖了他们的灵魂。


    就连一直将蛋糕跟资本主义画上等号的小田老师都抵抗不了勾魂甜香的诱惑,眼睛一直盯着蛋糕。


    这一回准备的仓促,蛋糕并没有做太大,只装了一脸盆而已,每个孩子不过尝尝鲜。


    余秋给孩子们分了蛋糕,正要抱着二丫睡觉去。今晚小丫头就别回家了,跟着师傅睡吧。


    没想到趴在大队书记怀里头的小丫头,听到蛋糕两个字,突然间直起身子来,嘴里头大喊:“蛋糕,我要吃蛋糕。”


    说话的时候,她两只眼睛顿时亮得跟灯泡似的。


    屋子里头先是瞬间的沉默,所有人都惊呆了,旋即大家哈哈大笑,个个都乐得不行。


    余秋也哭笑不得,这小丫头哦,从小就贯彻了吃货精神。


    她赶紧切了一小块蛋糕,然后送到二丫嘴边。


    小丫头张大嘴巴,直接咬下去。


    刹那间,她的脸就变成了表情包,神色丰富的不得了。


    等到她迫不及待地吞下一小块蛋糕,小姑娘相当捧场的发出惊呼:“哇,果然跟肉肉一样好吃,比桃子糖还甜。”


    哎哟,余秋真想亲亲她,就没见过比她小徒弟嘴巴更甜的姑娘了。


    她立刻心神摇曳,当即开启妈妈粉模式:“我们家二丫喜欢吃啊,那以后小秋大夫经常给我们二丫做好不好。”


    没想到小丫头简直甜彻心扉,当即开始画大饼:“二丫长大了也会做最好吃的蛋糕给小秋大夫吃。”


    余秋乐淘淘的,整个人都要晕乎乎了:“那我们家二丫长大做最厉害的点心师傅啊。”


    二丫点头:“嗯,我长大了专门做蛋糕。”


    原本还在边上小心翼翼,舍不得一口将蛋糕吞下的大丫立刻咽下了嘴里头的蛋糕,焦急地强调:“不行,你长大了得跟小秋大夫一样当医生。”


    外婆都说了,以后她跟妹妹都要当医生。怎么可以光想着做蛋糕呢,太丢脸了。


    二丫似乎被姐姐吓到了,茫然地又重复了一遍:“我长大了要做蛋糕,蛋糕好吃。”


    余秋笑着摸了摸焦急的小姐姐的脑袋,认真地看着她:“没事的,想做蛋糕跟想当医生,没有哪个好哪个坏的区分。不管我们大丫二丫长大了想做什么,只要认真去做,好好做,都是在为公产主义事业而奋斗,都没有错。”


    大丫有点儿委屈:“我想当医生。”


    “那好啊。”余秋笑了,“我们大丫又聪明又能干,以后肯定是个很厉害的大夫呢。”


    “哎哟,这么香。”医疗站里头躺着的产妇婆婆笑着过来打招呼。


    天太晚了,况且她儿媳妇才刚生过孩子,余秋刚才过去看他们的时候,让产妇在医疗站里头睡一夜,明天早上没什么情况了再说回去的事情。


    产妇婆婆手里头抓着几张票,非要塞给余秋:“大夫,这个是我们家的一点儿心意,你千万别嫌弃。”


    余秋赶紧推脱:“哎哟,婶婶,你这是干什么呀?我们医疗站的规矩,生孩子就是两个鸡蛋。要是用药了,那再另算。”


    那婆婆哪里肯收回头,她连连摆手:“不行的,我们家不能占你们杨树湾的便宜啊。你别误会,就是几张肥皂票而已。我们家也用不上。她公公有门干亲在城里头,隔段日子就来家里头坐坐,走的时候带点儿山芋干咸菜什么的走,每次都客气的给我们留票。我看你这儿又要搓又要洗的,估摸着你能用得上。”


    余秋要拿钱给她,其实她家干亲留票的意思就是等价交换了。自己可不能占了人家的便宜。


    产妇婆婆却死活不肯收:“我真不瞒你,这东西放我们家都是放过期了,我家哪里用得了这么多肥皂啊。”


    她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余秋好歹硬塞了一碟子蛋糕过去,让她给儿媳妇吃了甜甜嘴巴。怎么着也是要喂奶的人了,得增加营养。


    天冷,外头风大。她一出去,余秋就关上了门,嘴里头念叨两个字:“干亲。”


    何东胜笑了:“对,结干亲。”


    山不过来,我过去。他们杨树湾的人不好去城里头多呆,听说现在都开始查船了。可是现成的人可以自己下来呀。


    现在开了客船,一天好几班呢。上午过来挑了粮食跟菜,也不用多,装半个麻布口袋差不多就够一家人吃上一个礼拜了。


    中午的时候,拎着口袋上船回县城。这回乡走亲戚带点儿地里头长的东西回家,谁也不能说什么吧。


    大队书记一拍腿,连蛋糕都顾不上吃了:“哎哟,我就说,咱们小秋大夫是个金凤凰。”


    余秋满脸大写的囧字,其实她从头到尾就只说了干亲两个字,后头的话全是何东胜说的。


    这年头,强行吹捧都这么可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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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混乱的早晨


    余秋没见到廖主任, 也没碰上陈招娣。事实上,她压根就不打算过问这对夫妻具体的安置地点。既然格委会的那帮人已经盯上她了,她如果再有任何风吹草动的话,那肯定就是自投罗网。


    第二天一大早,余秋又坐了船, 若无其事地回红星公社卫生院继续上班。她得尽快开完手术, 否则肯定夜长梦多。


    一上渡船,余秋就觉得不对劲。船上多了几张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面孔。平常人这么早坐船, 要么是赶着上班要么就是去上学, 或者赶去排队买东西,大家脸上或多或少都闪烁着焦急的神态,船舱也安静的很。


    这几个人却嘈嘈嚷嚷的, 还有人一大清早就吃着花生米喝小酒。旁边戴着红袖章的人,有的皱眉有的嘴里头骂着什么。


    余秋再想看清楚点, 却瞧见了张熟悉的脸。那在县医院里头被陈招娣砍了手指, 赫然坐在船上。


    余秋看着他那张跟黑锅底似的脸, 吓得赶紧缩回脑袋。


    妈呀,这人跑来做什么?


    余秋立刻缩下脑袋, 笼紧了头上的方巾。这还是早上出门前, 胡奶奶硬扎在她脑袋上的, 说早晨河风往人脑髓里头钻, 一定不能冻着了。


    余秋原本觉得自己出门的造型实在糟心, 一路走过来都躲躲藏藏的, 生怕被人看到。现在他她不得不佩服, 姜还是老的辣,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胡奶奶就是她的大救星。


    余秋装了一路的鹌鹑,短短10分钟的功夫,她却觉得这船活像是要开去外太空了,怎么死活不靠岸?


    好不容易靠了岸,下了船,她也不敢往卫生院走,只假装去供销社买东西。


    不想那些人居然没有冲去卫生院,反而朝着街面方向走。


    郝红梅起床早,开门也早,见到余秋进门的时候,她指着同伴裹在脑袋上的方巾笑得厉害。


    哎呀呀,这么看起来余秋可真是地地道道的贫下中农社员了。


    余秋可没心思笑,只狐疑地看着那群人的背影,不明白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郝红梅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奇怪的很:“你瞧什么呢?这么出神。”


    余秋摇摇头,满腹狐疑:“没什么,你小心点,我觉得最近不太平。多了生脸孔。”


    郝红梅也晓得昨天下午有人大闹医院的事情,跟着紧张起来:“他们还没完没了啦?”


    余秋苦笑:“昨晚上在杨树湾闹了一通,被大家赶走了。奇怪,他们今天怎么不去卫生院了?”


    余秋看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自言自语道,“这回他们要去哪儿折腾了?”


    “该不会是去买吃的吧?”郝红梅猜测道,“前头是副食品店。”


    她话音一落,俩姑娘就面面相觑。


    妈呀,他们该不会是去找韩晓生的麻烦了吧?


    韩晓生可是廖主任一手提拔起来的,他们要是想杀鸡儆猴的话,朝韩晓生下手是最方便不过的。


    前任副食品店的负责人一家子干了这么久,在县里头没关系才怪呢。说不定就是他们趁机落井下石。


    余秋想到的却是另一层,他们的目标很可能还是找廖主任。


    廖主任算是对韩晓生有恩。理论角度上讲,他跟着船抵达红星公社后,完全有可能找韩晓生帮忙。


    这也是处灯下黑,韩晓生作为副食品店的负责人,手上是可以安排车辆的。


    大家眼睛全盯着船的时候,车子可说不清楚到底开到哪儿去了。


    郝红梅吓坏了:“这可怎么办?他们会不会再抓他走啊?”


    再抓一回人,不说韩晓生能不能扛住,陈媛姐先要疯了吧。上次韩晓生被带走下落不明的时候,陈媛眼睛都要哭瞎了。


    “打电话,赶紧打电话给刘主任,让他想办法保住人。”余秋当机立断。


    郝红梅心慌手抖,拨了两次才打对号码。好不容易电话接通了,却死活没人接。


    也是,现在又不到上班的点,刘主任还老爱下村里各处转悠。


    “我打给杨树湾。”余秋接了话筒,立刻拨出电话。


    这回她运气不错,胡杨一大早就去大队部做账。他接了电话,立刻打包票:“你放心,这回咱们要是再让韩晓生被抓走的话,我们也不过了。”


    电话挂断了,郝红梅两只眼睛仍旧惊惶惶。她抓着余秋的胳膊,小小声问余秋:“你说,会不会真是韩晓生把廖主任给藏起来吧。”


    余秋大囧,赶紧安慰小姑娘:“你想什么呢?反正我离开县医院的时候,廖主任还神志不清呢。他怎么找人啊?估计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别多想了,这些人张口闭口廖主任从精神病院跑了,谁亲眼看到了?谁晓得廖主任现在什么状况?”


    郝红梅惊恐地捂住了嘴巴,结结巴巴道:“你说有没有可能廖主任已经给他们这个了?”


    说着她拿手掌对着脖子做了个杀鸡的动作,“现在闹腾的这么厉害,就是想让大家误以为廖主任逃跑了。这样时间久了,也就没人关心廖主任的下落了。”


    余秋连连点头:“没错,我也这么怀疑。从头到尾就是他们唱大戏,哪个晓得里头有没有什么脏东西?贼喊捉贼的把戏多了去。”


    郝红梅点头,愈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


    她听李伟民说了,廖主任的老婆很厉害的。现在廖主任下落不明,她老婆都没有过来找。


    革委会的那帮人都讲廖主任是被他老婆救走了,两口子一块儿逃跑。这事谁看见了?人嘴上下两张皮,说不定他老婆也被他们抓了关起来了。


    供销社门口响起了脚步声,王医生朝里头伸脑袋,询问郝红梅:“有方格纸吗?”


    见到余秋,他惊讶不已,“哟,你都来了,你跟穆教授是打算今天就把刀开完吗?”


    余秋朝郝红梅使了个眼色,赶紧接话:“怎么讲?我估摸着起码还得两天功夫吧。”


    王医生咧着嘴巴笑:“我看不用。昨晚上穆教授又开了三台。我的妈呀,照你们这速度,咱们医院的床位都要不够了。”


    余秋惊讶:“我走了以后,穆教授又开刀了?”


    妈呀,教授年龄这么大了,一站一整天哪里吃得消?


    王医生点点头:“穆教授说夜长梦多,得赶紧开完刀。”


    余秋也不敢再耽搁,立刻往卫生院跑。


    等上了妇产科病区,她才惊讶地发现,昨晚上精神病院格委会的那帮人竟然还没有走。


    他们在病房中进进出出,一个个模样自得的很,全然不复昨晚的狼狈不堪。


    护士满脸无奈,朝余秋做了个活见鬼的表情:“你知道他们干什么呢?闹腾了一宿,一直在盘问精神病人,非要问出廖主任的下落。我都不知道是谁疯了,问精神病人能问出什么来呀?”


    余秋摇头,表情凝重:“咱们公社就由着他们吗?刘主任都没任何表示?他们这样已经严重影响了医院正常的诊疗秩序呀。”


    护士无奈:“县里头发话了,说有严重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潜逃,一定要尽快找出来,否则会影响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


    余秋冷笑:“这会儿又是严重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了?前面他们不是在找廖主任吗?”


    护士摇摇头,一边看着护理记录单,一边从鼻孔里头喷气:“一天一个说法,没有比他们更能瞎折腾的。这也就是精神病人,没的家属,要换成其他的病人被这么折腾,家里头不撅翻他们才怪。”


    余秋也无奈:“赶紧准备手术吧,我想尽快把刀开完。”


    有这么群家伙在,还不晓得要闹出什么事情呢。


    护士立刻应声:“好,那我现在通知手术室过来接人了啊。”


    她一边拨电话一边眼睛瞥向走廊尽头,嘴里头感慨着,“也不指望她们个个都恢复到跟正常人一样,就吴二妮现在这状态也不错。”


    医院走廊那头,小周扶着他老婆慢慢地遛弯儿,脸上全是喜气洋洋的笑:“我们二妮喜欢小兔子啊,那我们以后也养小兔子。”


    吴二妮细声细气的:“嗯,养小兔子剪兔毛。”


    护士收回视线,表情一言难尽:“她看到供销社有人剪兔毛,就天天吵着要养小兔子。”


    要不是护士拦着,小周能直接把兔子拎进病房。


    “你说小周这样子。”护士打完电话,跟余秋眨眼睛,“我怎么觉得跟带孩子似的。”


    余秋笑着放下病历:“据说女儿都是爸爸的前世情人,所以带孩子也正常。”


    护士被余秋的话吓到了,结结巴巴道:“什么情人不情人的?小秋,以后你可不许说这种怪话。”


    余秋赶紧清清嗓子:“我胡说八道的,你就当没听到。我的意思是啊,这夫妻两个,哪一方生病了可不就跟个孩子似的,什么都得指望大人。另一方也只能把人当孩子宠着啊。对了,穆教授呢?我得问问她,我们今天是不是还分台子开刀?”


    护士还没说话,穆教授先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了。


    她身后跟着个头上包着余秋同款方巾的女人,女人怀中还抱着个孩子。


    余秋看清女人的脸,颇为惊讶:“你有哪儿不舒服吗,李秀云,还是你家宝宝身上不痛快?”


    李秀云摇摇头:“没什么,我就是没奶水,想问问有什么好办法。”


    穆教授一边开着方子,一边劝说年轻的妈妈:“你要放宽了心,只有心情好,奶水才通畅。”


    李秀云勉强笑笑,没有接口。


    余秋倒是担心:“你要不要回家去看看情况?县革委会来人了,好像还在找廖主任。”


    从理论角度讲,李秀云爱人粮管所所长的位置,还是廖主任一手扶持起来的。格委会要找人,没到你放过粮管所。


    李秀云却跟没听见一样,眼睛直直地看着前头,声音轻轻的:“没关系。”


    余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她正在瞧小周跟吴二妮这对小夫妻。年轻的母亲脸上难以掩饰羡慕的神情。


    她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有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是命,再怎么挣扎都没任何意义。”


    余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女人,只能劝她道:“你别的不管,先管好自己跟孩子再说。不然还是你们娘儿俩吃亏。”


    李秀云点点头,嘴里头说的话却怪怪的:“嗯,我死了也好给别人挪位子。”


    穆教授顿时板下脸来:“你说什么怪话?人的命只有一条,你的命就是你的位子,谁能代替你的命?一个女人除了是妻子是母亲以外,还是独立的人。你要是过不下去,离婚就是了,拿自己的命说什么赌气的话。”


    李秀云立刻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个了。”


    她转头看余秋,语气诚恳,“你要是想买油糠的话就过来找我。我给你安排。”


    余秋反应不过来为什么她会突然间说起这个,只能胡乱道谢:“那太麻烦你了。”


    李秀云摇摇头:“不麻烦的,这点儿主我还能做。”


    穆教授却端正了颜色:“李秀云,你年纪小,差不多跟我孙女儿一般大。那我就以一位奶奶的身份告诫你,做人不能样样都图。你要想当粮管所所长老婆,享受着别人羡慕的目光,那就不要憋着气。你要是不想再受嫌弃,那就挺直了腰板,堂堂正正地离婚走人。你也是国家干部,你拿着工资,你怕什么?是怕养不活自己跟孩子,还是怕以后没有人再围着你讨好你了?你把这个问题讲清楚了,就不会还跟现在这样,天天不痛快了。”


    李秀云“嗯”了一声,拿起药方子,抱着孩子往楼下去。


    临到楼梯口的时候,她还回头看了一眼小周跟吴二妮,眼中全是羡慕的神色。


    如果这对小夫妻知道国家干部羡慕他们,肯定会惊得不行。他们有什么好羡慕的?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一天到晚在地里头刨食。当老婆的人生个病,家里头就要把还没来得及长好的年猪都给卖了。


    这样的人,国家干部都要羡慕,当干部的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余秋疑惑地问穆教授:“她怎么了呀?我记得出院的时候她精神头还好。”


    护士叹了口气,表情微妙:“你都没听说吗?周国芳要把她娘家的姨侄女儿介绍给现在的粮管所所长呢!”


    瞧瞧人家这干劲,当不成所长夫人,也要当所长半个丈母娘。


    余秋感觉自己的三观又一次被迫刷新了,她结结巴巴道:“疯了吧,这是?郑大刚同意了?”


    护士两手一摊,摇摇头,表情愈发奇怪:“人家现在嘴上说的不同意,可要是真不同意,干嘛天天放人进门,还好茶好饭的伺候着?李秀云这才生过孩子多久啊?都要起身招待客人!”


    穆教授摇头:“这是炖刀子割肉呢,更折磨人。”


    余秋也觉得郑大刚卑鄙了,这人要是看不上李秀云,觉得自己戴了绿帽子丢不起这个人,干嘛不直接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要求离婚也行啊。


    这会儿人又躲在后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又无辜要死的模样,真是恶心人。


    手术室过来接病人了,她们赶紧结束了短暂的闲聊,过去完成术前交接手续。


    昨天指证余秋的那位女病人满脸喜气洋洋,被护士搀扶着出病房的时候,还扭过头冲格委会的人笑嘻嘻:“你们都说错了呀,他是坐着大车子走的,我看到了。他们两个坐着大车子,那个女的管那个男的叫老廖!”


    余秋浑身一惊,真是恨不得捂住这女病人的嘴巴,生怕她又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穆教授也赶紧招呼女病人走:“好啦,你昨天说是坐船,今天说是坐车,明天是不是又变成坐飞机了呀?你少讲两句话,马上要开刀呢。”


    大概是这女病人话说的实在太多了,格委会的人似乎也不太在意的样子,居然让她就这么跟着医生往手术室去。


    下了楼,快要到手术间门口的时候,那女人突然间咯咯笑起来,然后朝余秋眨眼睛:“你放心,你保护了我,我也保护你。现在咱们俩都有秘密,嘘,你不告诉别人,我是主席的接班人。我也不告诉别人,是你带走了那个廖主任。”


    余秋要被逼疯了,她现在只想给这女病人打一针,让她赶紧睡着了。


    结果女病人还伸出胳膊要搂余秋的肩膀,像是姐妹情深的模样:“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余秋感觉自己真疯了。


    她咬牙切齿地避让开自来熟的女病人,催促手术室的护士:“赶紧把人带进去准备,今天要开一整天的刀呢。”


    护士应声带人进门。


    余秋跟穆教授则从另一边走,进更衣室换衣服。


    他俩刚开门,就听见医院大楼门口传来焦急的声音:“余秋,快,赶紧过来帮忙。”


    余秋看着李伟民跑得满头大汗,手上还抓着个纱布包裹的东西,忍不住皱眉:“你干嘛呢?一大清早大呼小叫的。”


    李伟民气都要喘不过来了,直接朝前头伸出手,硬把纱布塞给余秋:“快,这个!”


    余秋满腹狐疑地打开纱布,于是猝不及防地看到了一节血淋淋的手指头。瞧模样,应该是大拇指。


    她吓得“啊”的一声,差点儿没直接将纱布带手指头都丢了。


    李伟民你个王八蛋,大清早的你也敢吓姐姐,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


    李伟民满脸委屈:“不是你说断指再植要越早越好的吗?”


    他伸手一指后面才跑进医院的一队人马,“我们大队的牛倌手指头被铡刀斩断了,我就立刻把人送过来了。保准不超过一个小时。”


    余秋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病人究竟是哪一位,医院门口又呼啦啦的跑进了一堆人。


    晨风陡峭,跑在最前头的女人身上衣着却单薄的很,只一件裤衩跟一个破破烂烂根本挡不住身体的背心。


    县革委会的那群人在后面拼命的追,嘴里头还喊着:“抓住她,抓住这个装疯的女特务。”


    余秋大吃一惊,怎么这女人的身形瞧着这么像陈超娣啊?


    同样看出来的显然不止余秋一人,县革委会的那位被吞了手指头的委员气急败坏地喊:“陈招娣,你别以为装疯卖傻就有用。来人啊,抓住这个女特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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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开刀再说


    全世界都疯了。


    医院乱成了一锅粥, 到处都是奔跑的人。


    格委会的大爷们在满世界的追女疯子。女疯子却狡猾的要命,每每快要被抓住时,总能成功地逃脱。


    护士就跟战斗类游戏中的治疗师一样,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小心翼翼地迂回前进,用她们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过来帮病人抽血完成术前检查工作。


    还能说什么呢?一个是盆腔肿瘤, 另一个是被铡刀切断的手指, 就算不是专业从医的人,都知道两件事情究竟哪一桩必须得紧急处理。


    患者是大队牛倌, 也就是牲口棚的饲养员, 或者更加准确点儿讲,他是饲养员的儿子,负责帮他爸打下手的。


    现在已经进了11月, 外头的草都枯黄了,所以饲养员需要将稻草、脱了粒的玉米棒子以及黄豆杆子这些东西铡断了, 然后喂牛。


    铡草是个技术活, 一个人做不了, 需要两个人搭手。其中一人负责按刀,另一个人蹲跪在地上, 将草送到铡刀下面。


    这活尤其讲究配合, 续草的人速度慢了, 铡草人的手腕子就会白使劲, 还容易被震倒。可要是草送过头, 刀子可不长眼睛, 就要铡掉人的手指头。


    几乎每个大队都发生过有社员被铡掉手指头的事情, 发生的多了,大家也不稀奇,最多感慨一声那人命不好,只把剩下的手指残端包裹好了止住血就行。


    可李伟民听余秋提过,人的四肢包括手指头脚趾头,如果断掉的时间不长,还是可以接回头的。


    于是他二话不说,直接招呼着大队社员把那倒霉小子抬进卫生院了。


    “是大拇指。”李伟民满脸焦急,“周老师说过,大拇指承担着人的手指头一半的功能,最重要。”


    旁边那孩子的父亲也哭丧着脸,全是央求的神色:“大夫你帮帮忙,求求你了,我娃娃才这点大,连对象都没讲啊。”


    余秋打开包裹那少年手指头的纱布,仔细查看拇指残端。


    李伟民平常不靠谱,这回处理残端伤口倒是挺像那么回事。


    大队的铡刀是新买的,患者断口颇为平整,一拿开纱布,血就呼呼往外倒淌。


    余秋皱着眉头,迟疑地点了点下巴:“行吧,我试试。”


    断指再植术在手外科当中属于显微手术,卫生院当然没有专门的显微器械,不过还留了一套眼科手术设备,余秋决定用它临时来完成手术。


    这话说起来有些饶人,简单点儿讲就是她完全凭借肉眼用眼科手术器械给人家切断的手指头再接起来。


    旁边声音实在太吵了,余秋跟病人以及家属交代病情的时候,简直是扯着嗓子喊。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担心陈招娣会被逮到。


    那个女人聪明又强悍,不管她做什么,总归有自己的目的。


    廖主任现在一没死二没好三还要接着治疗,无论如何,陈招娣都不可能放弃。


    大队饲养员没有听到余秋的话,看她一直没进手术间,还以为大夫是不打算管他儿子了。


    他急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朝穆教授磕头:“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儿子。”


    穆教授有些发懵,术业有专攻,她们是妇产科大夫呀。况且别说她了,把断掉的手指头再接起来,全国应该都没几个人能做吧?


    余秋还急着找这人签字呢,见他拼命的磕头,顿时头大如斗:“别磕头了,先给我把字签了,这手指头只能试着接接看,后面能不能长起来要听天由命。”


    其实她的声音放在先前的环境里头并不高,只是这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的声音突然间小了下去。


    于是诡异的,整个医院大厅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众人齐齐看向余秋,尤其是县革委会那位断了手指头的委员。他朝向余秋的眼神简直就是直勾勾:“你要把他的手指头接起来?”


    余秋浑身一个激灵,突然间想起来在县医院的那一茬。


    完蛋了,这要是被这位阎王知道了自己有可能会做断肢再植术,他还不得活劈自己?


    当初她可是直接让人转院滚蛋的。


    余秋赶紧清清嗓子,满脸严肃:“我们穆教授说了,只能试试看,这种事情打不了包票的。目前全国也没多少人擅长这种手术。”


    委员的眼中射出狂喜的光芒,他死死盯着穆教授,挥舞着自己的手:“那我的手也能接上,对不对?”


    不等穆教授给出答案,他就直接转过身,大踏步地朝那疯女人走。


    刚才余秋情急之下的一声吼,不仅镇住了神志清醒的人,连这女疯子也被吓到了,叫人趁机按住。


    “拿刀来!”格委会的委员大声喊着,“我的手指头还在她肚子里!”


    余秋吓得差点儿当场晕过去。妈呀,这家伙该不会剖开人肚子吧?


    她立刻扯着嗓子喊:“不行,太迟了,胃酸腐蚀了手指头,过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没有用了,最迟也要24小时内。”


    那人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我的手指头没了,你也别想有。”


    说着,他从手下手中接过把刀,就要朝那女疯子手上砍去。


    众人的惊叫声中,原本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女疯子突然间弹身而起,一头撞到那抓到的革委会委员肚子上。


    那人被撞翻了,下意识地用手撑地,结果他的断肢残端传来一股剧痛,他大叫一声,两只眼睛往上一翻,竟是要晕厥过去的样子。


    不过这女疯子此番发力,倒是露出了庐山真颜,压根就不是什么陈招娣,这是张完全陌生的脸。


    医院大门口跑进一对老夫妻,年老的男人大喊:“我云英哎,你莫跑,爹爹跟你妈妈在这儿呢。”


    原来是个跟家人走散的女疯子,被格委会的那群人当成是陈招娣给追了。


    那断了手指头的委员这回吃了大亏,哪里还管这人到底是不是陈招娣,抬起脚就要踢这女疯子:“疯子还放出来害人啊?抓起来,赶紧抓起来,给我送精神病院去。”


    这种情况下,谁敢让这倒霉的女疯子被抓走。


    余秋急中生智,冲着那两个被吓坏的老夫妻大喊:“你们是来找穆教授开刀的吧?这刀只能开着试试啊,运气好的话才能恢复正常。”


    老夫妻不明所以,愣在原处不知道该是个什么样的反应。


    李伟民倒是机灵,立刻冲过去,领着老夫妻搀扶倒在地上的疯女人,嘴上还在抱怨:“我让你们昨天就过来的,怎么拖拖拉拉到现在。瞧瞧,这唐突的人是不是?赶紧的,把住院手续办了。你们真是祖上烧了高香,八辈子积的好运气,伟大的领袖派穆教授来给你家姑娘开刀了。”


    王大夫也回过神来,赶紧跟着附和:“就是就是,快点儿,我带你们把住院手续办了,该做的检查赶紧做掉。”


    旁边几个实习护士也跟着簇拥上去,一群人连拖带拽地将那女人赶紧送进诊疗室,锁上门。


    余秋叹气,招呼王大夫:“先给她做检查,必要的时候给予镇静治疗,回头教授再处理。”


    说着她也不管脸色煞白的革委会委员,自顾自地带了病人进手术间。


    别看就是一节小小的指头,这台手术比癌根治术还难开,需要把骨头、肌腱、血管、神经全部吻合上才行,肢体末端的血管神经细微的叫人疑惑,这要怎么缝啊?


    余秋从早上7:30不到,一直奋斗到接近下午1:00。


    她根据小饲养员断指的情况,给他做了一根动脉两根静脉吻合术。


    李伟民在边上旁观全程,顺带着充当助手,看得直咋舌:“妈呀,这比在米上雕花还复杂呀。”


    余秋头也不抬,示意护士帮她擦额头上的汗:“基本功而已。你要想练习的话,试试鸡翅膀,做血管吻合术。”


    李伟民被吓到了,觉得余秋真是异想天开。


    小秋大夫嫌弃他没出息:“这算什么呀?给鹌鹑蛋壳祛斑,在鸡蛋壳上刻字,壳子被刮掉了,不能破到里头的那层皮。这些都是基本功,没这点儿水平,人家脑外科的大夫怎么给人开脑袋瓜子?”


    陈敏在边上附和:“就是!瞧你那点儿出息。”


    李伟民不敢再废话,赶紧识相地装鹌鹑。


    缝完最后一针之后,余秋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没有显微设备,做这手术真的非常耗眼睛。到后面缝合外层的时候,余秋眼泪哗哗往外淌。她怀疑再这样下去,她的视力会急剧下降。


    可是她不敢放松,因为检验她手术成果的最重要时刻到了。复温,然后解开止血带,她忍不住喊了一声耶!断指一次性通血成功!指头颜色红润,皮肤弹力适中。


    好了,接下来可以包扎固定,完成收尾工作送病人回房。


    “行了,目前手术是做完了,但后面恢复情况不好讲。”余秋不敢托大,一五一十地跟病人家属交代,“目前这种手术的成功率并不高。只是你家孩子年轻,我们穆教授才愿意试一试。希望伟大的主席可以帮到他,让他的手指头重获健康。”


    那病人声音还虚弱,却无比坚定:“我一直在背着《为人民服务》呢。”


    余秋笑了,是宽慰的笑容。身处这个时代,她不觉得背老三篇的人有什么荒谬的。


    有人手术前对着上帝祈祷,有人去跪拜寺庙,还有人坚持要带着护身符上手术台。其实都不可笑,那里头包含着的都是他们对生活的期许,对生命的热爱,对健康的渴望。


    “好,以后你好好配合治疗,到时候该复健复健,说不定手指头能够恢复正常。”


    余秋摘掉了手术帽,赶紧退回手术间里头去。


    妈呀,11月份开刀真是要人命,就是穿两件手术衣都扛不住。


    原本手术室是打算在里头放火炉子的,但据说前几年曾经出过差点煤气中毒的事情,后来又闹过几场火灾,手术取暖问题就被放在后面考虑了。


    余秋觉得这样不行,必须得解决保暖问题。他们这些大夫能扛,大不了多穿几件衣服。病人怎么办?病人躺在手术台上,身上可只有手术巾单,冻坏了容易生病的。


    对了,得向胡杨想办法弄取暖器。不知道这个时代取暖器发明没有啊。


    她换回自己的衣服,就蹲在急诊诊疗室旁边的小房间里头吃午饭。


    陈敏一边狼吞虎咽地扒饭,一边跟余秋感慨:“我的天哪,这可真是在豆腐上雕花,太难做了。”


    余秋笑了起来:“熟能生巧,你想想文思豆腐,豆腐丝细的能穿针。”


    陈敏有些懵:“啥?”


    余秋笑了起来:“很好吃的一道菜,淮扬菜。以后我们有机会去扬州的话,我一定请你吃。”


    陈敏懵懵懂懂地点头:“那会不会很贵呀?要不要肉票?”


    余秋笑出了声:“还好吧,应该不是太贵。”


    陈敏突然间冒了一句:“你是不是想你爸爸妈妈了?”


    余秋愣了下,摇摇头道:“还好,就是突然间想到以前了。”


    她真的有点儿累,老是这么提心吊胆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房门上响起叩击的声音,余秋赶紧清除心中的烦忧,冲着门口喊:“进来,有事吗?”


    李伟民手上还捧着饭缸子呢,他咽下嘴里头的饭,示意自己身后的老夫妻:“大爹大妈想问问看,什么时候给他家云英开刀。”


    余秋一个头两个大,什么开头啊,早上那会儿她不是被逼得没办法,随口找托词嘛。


    她还没有来得及跟老两口解释,就听见外头小周兴高采烈的声音:“对对对,大爹我跟你讲,当时我们家二妮也是的。原本好端端的人,十里八乡哪个不夸好,谁不说我运气好,娶了这么好的老婆。结果突然间就生病了,我还以为撞了邪呢。亏得我们伟大的领袖派了大夫给我们看病。这刀一开,嘿,我们家二妮你们瞧见了吧?就是斯斯文文的好姑娘家,不乱跑,也不咬人了。”


    云英的父亲立刻附和:“对对对,我家小女儿也是的,原本好好的人,后来就稀里糊涂的,越来越不行了。”


    余秋这会儿都不知道该缝上谁的嘴巴了,小周这家伙居然还给他们打起广告来了。


    小周浑然不觉,反而美滋滋地向余秋炫耀:“小秋大夫,你就妥妥地放心吧。以后谁敢不相信你的手艺,我给你骂他们去。”


    余秋捏着眉心,只得招呼李伟民先把云英的病历拿来,她原本打算起码得到晚上再处理这个新收的病人。


    原计划上午开刀的人,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总不能因为人家是精神病患者,就忽悠她们吧。


    余秋抓着病历翻看,王大夫查的挺仔细,问的也很认真。这个叫云英的患者是因为感情受挫,所以才脑子渐渐糊涂的。


    余秋一边翻看病历,一边跟家属交代:“现在呢,她得进一步完善检查,我们才好考虑给她开刀。因为妇科检查当中,我们也没摸到包块,不能随便乱开刀的。”


    卫生院能做的检查极为有限,余秋翻看了几张纸,整本病历就结束了。


    突然间,她的目光落在血常规报告上,眼睛顿时瞪大了。


    李伟民一直瞅着她瞧呢,这会儿赶紧追问:“哎,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新发现?”


    余秋吸了口气,没敢打包票:“先查查维生素b12水平吧,这人中度大细胞性贫血,很可能维生素b12水平低。”


    李伟民反应不过来:“这说明啥?”


    陈敏基本功要比李伟民扎实,立刻表达自己对他的鄙夷:“B族维生素是神经维生素啊,维生素b12缺乏的人可能会出现精神异常。”


    余秋满意地拍了拍陈敏的肩膀,拿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刺激不好好学习的差生:“听到没有?基本功不扎实的话,答案放在你眼前,你都不知道。”


    伟大的事业


    云英的血样很快送去县医院做进一步检查, 当天下午,检验科的报告就电话回馈到卫生院。结果证实了余秋的猜测,云英体内维生素B12水平的确明显偏低。


    虽然现在真正导致云英精神状态异常的病因尚不明确,余秋还是针对她维生素B12低下的状况,给她予甲钴胺静推, 并补充维生素B1、叶酸以及维生素B6等治疗。


    用药5天后, 云英的状态就得到了明显改善。尽管神志没有恢复清醒,反应比较淡漠, 可已经不再大喊大叫, 也不到处乱跑了。


    这给了余秋极大的信心,因为补充维生素B12的治疗是有效的。而且,这也为余秋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


    人体对于维生素B12所需量虽然极少, 但是作用却非常强大,它是红细胞形成、神经功能以及DNA合成所必需的。维生素B12广泛存在于动物性食品当中, 例如蛋肉奶。素食里头除了发酵的豆制品之外, 基本上不含维生素B 12。


    这就意味着, 按照现在国民普遍的饮食结构,他们的维生素b12吸收量几乎都极为有限。


    在这种大背景下, 会不会精神病人当中有为数不少的患者其实情况跟云英一样, 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导致体内维生素b12缺乏, 所以才出现精神状态异常呢?


    余秋当机立断, 直接将32位女病人的血液标本也一并送检, 其中检测出五人维生素B12水平低下。这其中除了一人血常规表现出大细胞贫血外, 三人血常规无明显异常。


    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位自称主席接班人女患者, 因为她体内的铁水平也低,所以导致血常规报告上显示出的是常见的小细胞性贫血,压根就没有引起余秋的警觉。


    余秋给这位女病人连续补充了四天的维生素B12,再有人当着这女病人的面说什么主席接班人的时候,她就吓得要死,坚决不肯再接这顶帽子。


    用穆教授的话来说,正经知道怕了,那就代表着脑袋瓜子要清醒了。


    所有人都觉得神奇,仅仅是简单的补充一种维生素,居然效果就如此立竿见影。


    余秋跟穆教授都没有耽误时间,穆教授立刻又联系上精神病院。这一回,她请求的是给住院的精神病患者检查维生素B12水平。


    即使那么多精神病人当中,只有七八个甚至三五个是因为维生素B12缺乏才导致的精神异常,阳性检出率并不高,有劳民伤财的嫌疑。


    但对于这些精神病人而言,这可能是他们改变一生命运唯一的机会。


    精神病院方面答应的很痛快,对于他们来说,抽血化验要比带着精神病人做x光检查更方便,病人的配合度也更高。


    余秋高兴极了,她觉得这次筛查完全可以做个课题。


    就按照协和医院宋教授在大越进时期抓住医学科学院提出了“让高血压低头,让肿瘤让路”的“雄伟”口号的良机,开始研究药物治疗绒癌的科研课题,最终获得成功一样的思路一样;她们也可以在人民战胜精神病的口号下做文章。


    穆教授很快打了课题研究申请报告,这虽然超出了她的诊疗范围,但是没有省工人医院方面尤其是神经内科提供支持,单凭余秋一个人绝难以完成这项工作。


    她立刻出发回省城,电话里头是讲不清楚事情的,她要亲自跟领导谈,争取拿下这个课题。


    陈敏兴奋得厉害,她感觉自己参与了一项伟大的工作。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反正她看哪个经过手术跟药物治疗的病人,都觉得人家的状况明显好转了。


    这可不是她的错觉,其他医生护士,还有吴二妮她丈夫小周跟她父亲吴大爹也这么觉得。


    当然,恢复情况最好的肯定是吴二妮跟云英。有没有家人陪伴、持续为他们提供心理支持,对病人来说也至关重要。


    李伟民笑嘻嘻的,一边喝着卫生院食堂的骨头汤,一边煞有介事地跟众人强调:“其实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大家吃的肉太少了。要是顿顿有肉吃,还愁什么缺乏维生素B12。”


    陈敏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指出李伟民的错误认识:“万一人家吸收不好呢,那就是吃再多也没用。内因子也很重要呢。”


    李伟民要冲陈敏做鬼脸,郝红梅却难得站在了他这一边:“我倒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毕竟大部分人应该都不缺乏那个什么内因子,就是吃的不够。顿顿有肉吃太难了,不过天天有蛋吃应该不难吧。”


    李伟民难得获得女同胞的赞同,简直受宠若惊了。


    他吭哧了半天,还是决定说出事情真相:“谁能天天吃上蛋呀。前头割资本主义尾巴呢,一家只准养两只鸡。鸡生了蛋也没人舍得吃,要用来换盐换洋火呢。”


    在农村,鸡蛋等同于钞票,是可以流通的硬货。


    “那就是因为养的鸡才是太少了。”郝红梅端着搪瓷缸子,就势坐在饭桌边,“要是养的鸡多了,生的蛋也多,那隔三差五吃一个打打牙祭也不心疼。”


    余秋点头:“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居民膳食营养对于健康意义非凡。病从口入,不仅仅是吃坏了东西,还有东西吃的不够吃的太多。”


    她看郝红梅没有起身的意思,颇为惊讶,“哟,你今天不开门为社员服务啦?”


    郝红梅气呼呼的:“我给社员服务,我可不给坏分子服务。你不知道那个周国芳多不要脸,天天缠在供销社里头,非要追在我屁股后头讨要布头子,说什么要给她侄女儿做嫁妆,要四铺四盖。”


    余秋惊讶:“她真不想再做粮管所所长夫人了?”


    嘿,半个丈母娘可比不上所长夫人来的风光。而且这事情要真成了,她不是要在她姊妹面前平白无故矮了一截子。


    就周国芳那个掐尖要强的性子,估计要被姊妹压一头的话,她能活活怄死。


    况且现在机会这么好,像副食品店的那一家子,现在就上蹦下跳的厉害,卯足了劲儿要将韩晓生拽下来。


    听说上回县革委会的人过来冲去副食品店找廖主任的蛛丝马迹时,他们家就蹦哒出来,积极出谋划策。


    结果少了点儿运气,好巧不巧,当时格委会的人撞见了发狂的云英,误把她当成故伎重施的陈招娣,全都奔着她来了。


    后来虽然知道是乌龙一场,可惜领头的那位断指委员却在混战中不幸惨遭误伤,好不容易快要愈合的断指残端又倍受折腾,疼的他都顾不上再杀去副食品店了。


    于是阴差阳错的,韩晓生居然神奇地逃过了这一劫,等到刘主任回来又将此事斡旋了过去。


    此事得以轻易翻篇,主要还是因为副食品店的确有辆车,按照惯例当天也应该出去拖货。结果也是巧事撞一堆了,这车前一天夜里莫名其妙地被偷了防冻液,于是车子就留在了副食品店,一天都没出去。


    更叫人尴尬的是,最后到底是从谁家里头搜出了那瓶防冻液,大家都知道答案。每天最少半斤酒的人学着苏联老毛子,拿防冻液当酒喝呢。


    比起屡败屡战的那一家子,周国芳认输的如此之快,实在是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啊。


    李伟民扑哧笑声,得意地朝余秋挤眉弄眼:“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当然想,可是谁让她之前跟秦家人画界限画的太清楚了,泼脏水泼的比谁都积极。现在想要再挽回都来不及了。”


    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时代用流行夫妻互相举报,子女揭发父母;可像周国芳下手这么狠的,还真不多见。


    余秋摇头,觉得这人真是够够的,怎么就那么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她吃过饭后,又去查看那个断指再植术后的少年小柱。


    这可是她正儿八经自己亲自动手的第一例显微外科手术,意义绝对非凡。


    说起来也不怕人笑话,做完这个手术的当天晚上,余秋死活没敢离开卫生院。


    因为担心护士没护理过断指再植术后的病人,余秋自己盯了一整夜,始终观察小柱的手指血运情况。


    术后第2天早上,小柱原本红润饱满的指头发白干瘪的时候,余秋真是差点要给他跪下了。这要是发生术后动脉栓塞,再次手术探查的话,再植成功率可就要大幅度下降了。


    亏得后来余秋注意到,小柱的手指头之所以这么凉,是因为他住的位置刚好对着病房门的风口子,每每有人进出,他的手就冻到了。


    后来余秋给小柱采取保温措施,又给予镇痛治疗,忙活了半个小时,这孩子的手指头终于恢复正常了。


    余秋真想烧高香,感觉自己供菩萨都没有这么虔诚过。


    接下来的日子,她也是心惊胆战的,生怕又突然间出现什么问题。就算没有动脉栓塞,来个静脉栓塞也很叫人头痛啊。


    好在老天爷估计实在可怜这年纪轻轻的小孩,居然允许妇产科大夫做断肢再植术成功的希望。


    一直过了术后7天的高危期,小柱的手指头都还在健□□长。


    余秋检查完毕,朝他家里人点点头:“目前看情况还好。等到停药之后,他就可以出院了。后面就按照我们指导的进行复健,这做完手术以后三个礼拜,就可以进行轻微的活动了。嗯,到时候你们最好再过来一趟,我再教一次他怎么做。”


    小柱父亲千恩万谢地送余秋出病房。


    虽然当时大队赤脚医生是说娃娃的手指头有机会保住,但小李大夫一贯有点儿夸张,谁晓得这事儿有几分做准啊。


    李伟民要跳脚了,他就没见过这么会过河拆桥的,当初要不是他坚持把人送卫生院,手指头早就没了。


    王大夫在边上笑,只眼睛盯着病人的手指头,难掩羡慕之情:“真好,真厉害,余秋,你会的实在太多了。”


    余秋不以为意:“你想学吗?你要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以后这种手术你做的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李伟民在边上吓唬王大夫:“我告诉你,这手术可难做了,你那个什么剖腹产啊,还有卵巢肿瘤啊都难做。”


    “难做也得有人做。”余秋瞪眼,“你不是说你们大队有好几个少了指头的人吗?要是当时你会做的话,说不定他们的手指头就能保住。”


    李伟民支支吾吾,想要退缩。余秋却坚决不给他机会,拉着他到边上去做思想工作。


    没办法,她太缺人手了。不管开展哪项手术,都必须得有一个团队。


    妇产科手术她可以带着闵大夫还有陈敏跟宝珍;麻醉这块张医生带着侯向群;外科这一块,她目前就只能指望赶紧把王医生跟李伟民带出来。


    要不是何东胜实在太忙,而且人家也没心思当医生,余秋连他都不想放过。


    红星公社依山傍水,山上的木头定期都要砍伐运走,支援国家建设。各个大队也都有铡草喂牛的习惯。这里工业不发达,但不意味着断指病人少。


    只要断指再植术的团队建立起来了,经过多次手术的锻炼,那么这项技术就会越发成熟。一旦推广开来,绝对可以造福四方。


    人都是锻炼出来的,缺人手的时候,只要是个人,都得往死里逼。


    当年川军是出了名的双枪兵,号称一杆烟.枪一杆汉阳造,风评极差。


    全国抗日的时候,他们主动出川抗战,却没有人愿意接收他们。他们靠着两条腿走到上海时,持续了三个月的淞沪会战都打完了。


    后来还是徐州会战,李.宗.仁实在缺兵,这才要下他们。


    结果藤县一战,川军扬名天下。李.宗.仁也坦言,若无滕县之苦守,焉有台儿庄之大捷?


    八年抗战,三百万川中子弟出川抗战,伤亡了64万人,俱位居全国之首。他们用鲜血践行了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


    李伟民听她滔滔不绝了半天,总算回过味儿来:“我怎么觉得你在骂我呀。你怎么能拿我跟国民党反动派比呢?”


    说着,他赶紧把余秋拉到边上,认真地告诫她,“这话跟我讲讲也就算了,其他人你可千万不要说。人心隔肚皮,你自己一定得小心,省得回过头人家就把你卖了。”


    唉,李伟民觉得自己真是操不完的心。别看余秋在手术台上比老师还老师,实际上还是个小妹妹嘛,一点儿生活经验都没有。


    余秋瞪眼:“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年纪轻轻吊儿郎当个什么劲,你看看陈敏再看看郝红梅,大家年纪都比你小,可比你有干劲多了。”


    李伟民还想嘟囔什么,医院门口突然间响起吵吵嚷嚷的声音。一队戴着红袖章的人大声喊着:“谁是余秋?”


    余秋下意识地想要躲,李伟民也把她往后面推,然而队伍后面走出了那位断了节手指头的县革委会委员。


    他发出一声冷笑:“余秋是吧?好大的能耐!”


    病房里头的小柱父亲听到动静伸出脑袋。他不知道这干部模样的人是来干嘛的,只本能觉得应该要替小秋大夫说话。


    于是老实巴交的牛倌大着胆子开了口:“小秋大夫很能耐,技术很好的,我儿子的手指头接上了。”


    他还没有挖空心思的说什么为评价中农服务之类的话,那干部就鼻孔里头出气:“好厉害的,什么时候黑五类子女也能当赤脚医生吗?简直不拿贫下中农的命当命!”


    他手一挥,厉声呵斥,“拿下,上台好好接受广大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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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斩断你的手指头


    变故来得又急又快, 李伟明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余秋就被拖出了医院。


    等到他们拔脚去追,哪里还追得上。


    陈敏吓哭了, 嘴里头一个劲儿的喊着:“干嘛抓小秋, 小秋又不是坏人,她跟她爸爸都不是坏人,他们是好人。他们被冤枉了!”


    再说伟大的领袖都说了,即使出生不好, 也不代表就不是好同志。


    李伟明立刻催促她:“别哭了,打电话去杨树湾找人帮忙。”


    他自己则撒开两条腿, 拼命地朝街上跑。


    他要去找刘主任, 这会儿,只有公社革委会出面才有可能保住余秋。


    刘主任十之八.九不会待在办公室里, 那就只能去公社广播站, 通过广播找刘主任。


    余秋晕头胀脑的,她被人架上台子的时候都有点儿回不过神来。


    她穿越过后一直没有亲眼目睹过劈斗场景,没想到第一次经历就是自己切身而行。


    过了立冬黑的快,吃晚饭的时候天就擦黑了,这会儿更是夜色笼罩大地,然而她眼前一片雪亮, 压根就没有黑暗存在的余地。


    大灯开着, 那白晃晃的光刺得人眼睛疼, 因为太亮了, 她反而看不清周围人的脸。


    那一张张脸在强烈的灯光照耀下, 全都扭曲变形了,仿佛是哈哈镜里头的世界。


    对,那一张张脸上闪烁的全是兴奋的光,个个急不可耐。


    人人心中都隐藏着恶之花。荒谬的时代,会将人心底的恶意与暴戾扩大到极致。


    纵使无冤无仇,看到旁人倒霉受罪,也要兴奋得哈哈大笑。


    也许台子上挂着横幅吧,也许还有更多的人在挨劈斗,不过余秋看不清楚。


    一开始是灯太亮了晃花了人眼,等到她的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这种强光刺激,她的脑袋又没办法抬起来了。


    余秋不知道自己身后站着谁,她的膝盖后窝挨了重重的一脚,然后她不由自主地被踹得跪倒在地上。


    真疼啊,跪倒的瞬间她又担心自己骨裂了。人的膝盖最脆弱,偏偏又承重负担极大。要是膝盖坏了的话,以后她还怎么上手术台开刀啊。


    可是她很快就来不及再哀叹自己倒霉的膝盖,因为一根麻绳迅速地从她颈后勒过,然后绕着她的手臂下过来,在她的胳膊上迅速缠了几圈


    余秋还没从这种仿佛毒蛇缠身的恐惧中反应过来,她的脊背就被什么东西抵住了,然后两股大力拽着她的胳膊猛力往后。


    那绳子绕得极高,又勒得死紧,余秋的两条胳膊几乎被并拢在后背。她感觉自己的上半身被撕裂了,剧烈的痛意让她不由自主地发出被从医院带走后的第一道声音,一声惨烈的痛呼。


    太痛了,她怀疑自己的肩膀胳膊都脱臼了。她痛得直接倒在了地下,摔倒的痛意都在这股剧痛下显得不存在了一样。


    “装样!”她的头顶上响起炸雷般的呵斥,然后腰上又挨了重重的两脚,“资产阶级的娇小姐,黑五类的狗崽子最会装模作样。”


    那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这种声音本该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毕竟少女合在一起就是个妙字啊。


    可是现在整个世界都不妙,整个世界只有荒谬。


    树上架着的大喇叭还在播放公社广播台的稿子:“断掉了手指头接回头,这是我们人民医疗卫生事业的巨大胜利,这是我们伟大的领袖,为我们贫下中农送来的赤脚医生。她妙手回春,他让我们贫下中农也感受到了主席的温暖。”


    那是郝建国的声音,那小子从断指再植术后第二天就跑过来要采访她跟穆教授,坚持要大力宣传。


    他得让广大社员都知道伟大领袖的阳光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上。


    余秋头上罩着的却是寒光,她只觉得冷,她救回了别人的手指头又怎么样?她大概要失去自己的手了。


    在乌鸦嘴这方面,余秋觉得自己真是无比的灵敏,因为那个奇怪的县革委会委员已经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她的手看。


    对了,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始终记不得。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明明她对病人非常敏感,但凡是找她看过病的病人,她基本都有印象,为什么偏偏想不起来这个人呢?


    哦,明白了,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人。这不过是团黑烟般的影子,笼罩着人性最残忍的恶意。


    余秋觉得自己变成了阿Q,居然依靠精神胜利法来获得心理上短暂的安慰。


    “好一双巧手啊!”那团黑烟终于发出了声音,听上去居然像是人在说话,“就是这双罪恶的黑手,在我们贫下中农中兴风作浪。广大革命小将们,你们答不答应?”


    “不答应!”


    哈哈镜里头那些扭曲变形的脸,又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她头顶上的那道声音最大,简直兴奋得难以自抑。


    据说有的人施虐时可以达到姓高朝,余秋不知道她头顶上是怎样一张扭曲变形的脸。


    或许在这个极度压抑的时代,这些奇怪的人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获得兴奋。


    广播里头突然传来一声吼叫:“什么?他们抓走了余秋?!他们凭什么抓小秋大夫。”


    那团黑影发出了奇怪的笑声,他大声询问他的拥趸们:“我们凭什么?”


    “凭我们是革命小将,凭她是黑五类狗崽子!”


    头顶上的那道声音又兴奋的嗷嗷叫,她的脚一下接着一下踢着余秋的后背与后腰。


    讽刺的是,此刻的余秋居然要感谢那雨点般的踢打,因为它们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缓解了她对胳膊的注意力,她的胳膊实在太疼了。


    她很害怕,她现在真的非常害怕,她害怕自己的胳膊手都废了,那她以后就再也没办法上台开刀了。


    赤脚医生的狼狈痛苦极大的取悦了那团黑影,他高兴地喊着:“我们要怎么办?”


    台下响起了七嘴八舌的声音,最后还是余秋头顶上的那道声音压倒众筹:“我们要斩断黑五类狗崽子的黑手!”


    啊,这是多么美妙的建议。黑乎乎的影子满意地点头:“好,我们就一根根的折断狗崽子的黑手!”


    余秋眼前发黑,她不知道自己是痛的还是吓的。她觉得自己要休克了,她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头,又冷又痛,似乎每个细胞都被冻住了,脑袋瓜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思考。


    跑,她当然知道自己要逃跑。可是她怎么跑?她被绑成了一团,她连挣扎的力道都没有。


    那团黑影走近了,越来越近。


    余秋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如果可以,她想跪地求饶,求求他们放过她,她不能失去自己的手。


    人的骨气是这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它保护不了人,它只能让人在荒谬的世界里更加痛苦。


    “小秋大夫。”


    那黑影终于在她跟前停下了,余秋甚至看到了黑乎乎的脚。


    因为靠的极近,她听到了他声音里头按耐不住的笑意:“真是一双巧手呢,能把断掉的手指头接起来。那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自己的手接好。当大夫的,哪里能拿贫下中农做试验呢?先在自己身上练熟了正好。一根不够就来10根,手指头不够用了,那就来脚趾头。不着急,你一根根的慢慢接好。”


    余秋浑身颤抖,她拼命地想要缩回手,可是她动不了,她完全动不了,她被人死死压着,她的身上踩了无数只脚。


    泪水沿着她的眼角往下流淌,寒风陡峭中似乎已经结成了冰晶,那么脆弱那么无辜又那么的让施暴者兴奋。


    他扬起了手上的刀,狠狠地往下斩。


    尖刀砸在地上,激起的灰尘与火花铺头盖脸地砸在余秋脸上。


    手指上的痛意没有传过来,因为那团黑影子跌坐在了地上。


    一群穿着破旧棉袄的农民冲了上来,团团围住了余秋。领头的那人焦急地朝余秋喊:“大夫,求求你,赶紧帮我娃娃把手指头接起来。”


    黑影子叫人撅下台去了,人影重重,谁也不晓得到底是谁下的黑手。


    一时间群龙无首,那些哈哈镜里头的人都叫眼前的变故吓到了,不晓得该如何反应。


    倒是余秋头顶上的那个声音还一直尖利着:“不行,这是黑五类的狗崽子。怎么能给贫下中农开刀?”


    “啪”的一声脆响,那声音发出一道尖叫,直接被打的跌倒在地,咕噜噜滚到了台下。


    领头的那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扬着巴掌,厉声喝骂:“打死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弟弟挖田鼠给你买笔买本子让你上学,就上出你这么个现人眼的东西!给我死回家去,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说着,他跳下台,又一脚踢在那女学生的腰上,“养头猪都比你强!”


    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女学生被踢得满地滚,嘴里头淌出血,还吐了颗被打掉的牙出来。


    学校虽然已经是红星公社条件最好的建筑物,但操场上还是不平整。她的脸被地上的大片石划破了,口子似乎还不浅。她哭喊着什么,鲜血随着她面颊上的肌肉动作一颗颗地渗出来,然后半边脸血肉模糊一片。


    余秋在心中叹气,脸伤成这样,估计是要留疤了。


    何东胜已经割掉了余秋身上绑着的绳子,直接背着人在老农们的簇拥下,一溜烟地离开了劈斗大会现场。


    那跌在地上打滚的黑影子嘴里头愤怒地喊:“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是造反吗?你们居然敢包庇反格命分子!”


    他发了话,那些被吓懵了的小将们终于反应了过来,全都围上来,开始挡住去路:“不行,你们不能带黑五类的狗崽子走。”


    “滚!”面色黝黑的老农挥舞着从地上捡来的刀子,厉声叱骂,“哪个敢耽误了我娃娃的手指头,我斩断了他的手。”


    他脸黑得跟锅底一样,恰似个黑面阎罗,吓得那群家伙都不敢动弹。混在学生队伍当中的几个二流子也只敢嘴上发狠,没胆量上前真硬碰硬。


    旁边公社的刘主任赶紧趁机说和:“好了,有什么事情等给孩子看了病再说。娃娃手指头断了,你们赔啊!”


    留在公社的男知青们也手挽着手,组成了一道人墙,不许那群人再追上。


    何东胜脚步极快,跟阵风似的就把余秋背出了学校。


    他旁边的农民们还在抱怨那领头人:“当初你家姑娘冤枉小韩的时候,你就应该把她绑在家里头,不让她再出门。你看看现在哪个不晓得我们大队出了这么个丢人的玩意儿。”


    好好的姑娘家,连名声都不要,非得诬赖人家睡了她。


    余秋反应过来,哦,原来这位就是当初那三位写举报信的女学生之一,难怪刚才对自己恨之入骨呢。


    怎么没把她们抓起来呢?无知不代表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的恶毒。


    这种人的道德底线极低。就算做错了事被人抓了包,他们也可以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反正他们自己永远是最委屈最无辜的,最可恶的就是抓他们的人。


    领头的农民简直要哭出来了:“我哪儿晓得她到学校里头去学了这些东西?早知道这样我打断她的腿也不让她迈出一步门槛。”


    现在好咯,小儿子上山去挖田鼠,正在找田鼠窝呢。天发灰了,他堂哥没留神,一锄头下去,刚好锄断了他的手指头。


    几个小孩都吓坏了,亏得山上也有喇叭在喊,说卫生院有大夫可以接好小孩的手指头。


    堂哥到底年纪大一些,当即有了决断。他背起弟弟,又抓着那断掉的手指头,一溜烟的冲下山找大人去卫生院。


    他们好不容易带着小孩跑到公社卫生院,结果就听到广播里头喊,有人在劈斗小秋大夫。


    这下子大家伙儿都慌了。穆教授已经回省城,能救娃娃的只有小秋大夫啊。


    这群老实巴交的农民,平时三拳打不出两个闷屁来。可事情落到了孩子身上,泥人都有三分土性子呢。


    于是他们壮着胆子冲到了开批斗会的学校,跟匆匆而来的民兵队汇合到一处,直接上演了一出劫法场。


    余秋人被背进的卫生院。


    到了手术室门口,何东胜才放她下来,紧张地上下看她:“你怎么样?”


    刚才在劈斗大会上,他根本就不敢耽误时间仔细观察人的模样。


    余秋摇摇头,努力坐直了身体,嘴里头招呼听到声音跑过来的王医生:“你去完善术前准备工作,好好冲洗断口。”


    她靠腰背撑着自己的身体,示意何东胜,“你帮我推拿,给我把气血都揉开了。我胳膊好像不行了,我现在胳膊动不了,揉开了我才能上台接手指头。”


    希望时间来得及吧,希望她的胳膊能快点儿动起来。


    哎哟,腰也好疼,不知道能不能支撑完手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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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欠收拾


    将人的双臂并到后背捆绑, 如此□□上一场, 就算不打不骂,人下了台之后, 也得起码有几天功夫两条胳膊都痛到连筷子都抓不起。


    余秋算是运气好的, 大家反应快,没让她受多少罪就把她给救了出来。


    饶是如此,何东胜帮她做了半个小时的推拿后,她两条胳膊仍旧在颤抖。


    太痛了, 她可真是头回这么痛。跟这个一比,当初医闹的殴打简直就是挠痒痒。


    估计是现在打死打残不用付出代价, 医闹捅死了医生好歹还是要坐牢的。


    孩子的父亲跟伯父探头探脑了好几回, 想问问什么时候大夫才可以做手术。断了手指头的小孩已经痛得快晕过去了。


    可每回话到嘴边,两人都缩回了脑袋, 不敢再问。


    尽管这样, 李伟民还是气得够呛,完全不想瞧见他们的脸。


    他没好气的怼回头:“看什么看,你们家姑娘少踢大夫两脚,少绑医生几回,也不至于现在没人给你家儿子做手术!”


    妈的,你个小丫头片子心居然这么狠, 手竟然如此毒, 下的这个死手哦, 余秋的腰跟胳膊上全是淤血印子。


    那面色黝黑的农民抱着脑袋蹲在墙角,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能讲什么呢?自己种下的因, 就只能自己吞下苦果。


    但凡他要是心再硬一点儿,把女儿栓在家里头,不许她出去再瞎闹腾,也不至于到现在的地步。


    余秋叹了口气,爬起身来,朝旁边的同事们点头示意:“行吧,准备手术。”


    何东胜皱眉:“你的胳膊吃得消吗?”


    余秋摇摇头:“没事,应该能撑住。”


    她是可以等胳膊慢慢休养,可是那倒霉的孩子等不了。他才12岁,还是个上小学的孩子。


    祸不及子女,同样也不及兄弟姐妹。那女学生是有错,可是她的弟弟是无辜的。


    还这么小的孩子呢,放学也不是出去瞎玩,还要上山挖田鼠。就是因为懂事,想减轻家里头的经济负担啊。


    比起他来,他那个姐姐可真是吃的太饱了,所以才有那么多精神跑来跑去瞎折腾。要是净净透透的饿上几顿,估计就没了精力再惹祸了。


    余秋进了手术间,坐在手术台前。亏得断指再植术医生可以坐着手术,否则她的膝盖可真是支撑不下来。


    就算是现在坐着,她的后腰上也垫着厚厚的棉花垫子,因为实在太疼了。


    余秋想到他们省人民医院曾经有位外科主任下门诊的时候,莫名其妙被人殴打了一顿。结果对方打完了,看清楚了他的脸才冒出一句:“哦,打错了。”


    然后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离开了。


    主任擦着满脸血,一瘸一拐去手术室开刀,手术对象就是打人者的父亲。


    生活真是讽刺呀,现在她要做同样的事。


    余秋一边清创一边给自己的学生上课:“断指再植术成功的关键,一个是适应症选择要得当,指体结构不完整、血管神经从远端抽出,温缺血时间过长以及用刺激性液体比方说消毒液之类的浸泡过的手指头,就不要考虑再植,基本上没希望。”


    说着,她还夸奖了一句李伟民,“你上次处理的就不错。”


    她还真不是故意要笼络李伟民,才给这孩子戴高帽子。因为其实在2019年,也有些非专科医生不知道该怎样保存转运离体断指。


    她看到过浸泡在酒精中、碘伏液以及生理盐水当中送到省人医的手指头。接诊大夫都不知道要怎么跟家属解释才恰当。


    家属跑得要疯了,好不容易满足了时间要求,结果这样的手指头压根就不能用。


    再问前头接诊医生如此处理的原因,几乎每个人都是为了消毒。


    可是他们却犯了一个极为低级的错误,那就是各种消毒液体会经断面渗入组织内,造成血管、神经及其他组织蛋白质凝固等变性改变。这样的手指头还怎么可能再植成功?


    类似的错误本不应该犯,可偏偏每年都有。基层医生接触病例少,临床知识日趋狭隘落伍,然后能够处理的病人更少,于是形成恶性循环。


    李伟民难得被夸,却想不起来要翘尾巴,反而忧心忡忡:“你还是少说话吧。”


    他看她现在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余秋却笑:“好好听着,我没空一遍一遍的说。你们能记多少是多少。等我有空了,我再整理成资料。”


    真怀念语音码字的时代呀,就算错别字一大堆,也比她一个一个写在纸上强。


    余秋继续说下去:“除了适应症选择外,还有的就是技术层面上的问题。第一桩就是我现在做的清创。不要小看这个步骤,要是做不好做不彻底的话,会造成局部坏死、感染、血管栓塞、瘢痕形成,就算缝好了,手指头也可能坏死或者是活动功能受限。”


    她每做一步就会絮絮叨叨地说其中的注意事项。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强迫自己集中起所有的精力去完成手术。


    其实严格来说,她根本不应该上这个手术台手术者过度疲劳会造成手术,尤其是显微手术失败率大幅度升高。


    这也是医疗行业其实非常讨厌带病手术之类的宣传的真正原因。


    可是没办法,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替她来完成这项手术,她只能自己枯坐在手术台前5个多小时。


    等到她完成最后一步,宣布手术结束,送病人回房的时候,她还没站起身,就连人带椅子的摔倒了。


    旁边人赶紧伸手过去搀扶她,众人这才发现,她的两条胳膊正神经质的不停挛缩。


    正是因为胳膊不受控制了,没办法帮助身体保持平衡,所以她刚才起身时,才跌倒了。


    陈敏直接哭了起来,她现在特别恨自己什么都不会,甚至不能帮忙缝哪怕是一针。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余秋非常痛苦,她正承受着身体的巨大疼痛在给人手术。可是他们谁也不能开口喊她停下,因为没有人能替她开这个刀。


    李伟民的眼眶红了,他发狠道:“余秋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学,以后这种手术我们上就行了。”


    连续5个多小时,她就窝在那里,除了两条胳膊跟双手手腕之外,她动都没动。


    何东胜直接抱起她,把人放到了旁边原本是要用来送病人出去的床上。


    他皱着眉头看小赤脚医生:“你就别动了。你的胳膊要是再折腾下去,我估计你以后都开不了刀。”


    余秋也不敢再逞强,她的胳膊又累又痛,她也怕过度劳损会有后遗症。


    医生跟病人同时被推出了手术间,家属们围过来看的时候吓得不轻。


    孩子的父亲眼睛里头含着两泡泪,嘴唇嗫嚅了半天,突然间跪下来朝病床磕了三个响头。


    谁都说不清楚,他磕头究竟是为了替女儿表达忏悔,还是为了替儿子道歉。


    不过这些对于余秋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跟家属交代清楚,这台手术的完成情况比前一台要差一截。


    病人跟医生的状况都不太理想,可能会影响术后恢复。


    孩子的大伯赶紧代表家属表明态度:“我们晓得,大夫,我们晓得你尽力了。是我们家对不住你,我们都感激你。”


    余秋没有办法撑着手坐起来,就只能这样躺着跟人说话:“那我们后面还要共同努力,一个是要注意观察孩子的手指头情况,另外一个就是不能让孩子有思想负担。要注意开解小孩,鼓励他充满信心,后面积极配合治疗,该复健的时候复健……”


    她还没有来得及交代完注意事项,原本夜深人静的医院大厅突然间响起嘈杂的叫喊声:“开完了,刀开完了。”


    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从诊疗室里头冲出来,一边打呵气,一边围上去。


    领头的那人20岁上下,一副工人的打扮。他甩甩头,狠狠搓了把脸,然后浮现出一副奇怪的表情:“这刀可算是开完了?”


    余秋没吭声。


    患者的家属先发了话:“你们想干什么?”


    先前这帮人就一直在手术室门口阴阳怪气的。后来因为手术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他们撑不住,都各自找地方睡觉去了。


    本来大家以为这帮兔崽子闹腾完了也就了事了,没想到这会儿都深更半夜的了,他们居然连觉都不要睡,还跑过来闹腾。


    那年轻工人从鼻孔里头喷气:“干什么?当然是劈斗了。前头拿做手术躲避革命群众的审判,现在我看你这个黑五类分子还有什么借口!”


    他两条胳膊往上一挥,大声下令:“来人啊,把这个狗崽子押过去!”


    “我押你妈逼的押!”


    患者的家属突然间爆发了。那面色黑黑的农民直接上手推攘叫嚣着要押人的年轻工人,“滚你妈的蛋,你们革你们的命,我们看我们的病,井水不犯河水。狗日的,你们不让我们看病,你们就是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旁边陪着送孩子上卫生院的社员全都附和:“对,滚出去,不要打扰我们正常看病。”


    何东胜扯着嗓子喊:“广大患者家属们,这些人要抓大夫,不让大家看病吃药,你们答应不答应?”


    前头精神病院革委会跟县革委会已经轮流过来闹腾了好几天,早就将病人们折腾烦了。


    现在有人打头阵,立刻就有人跟着嚷嚷:“答应个屁!滚出去,要闹出去闹。”


    那青工平常吆五喝六惯了,不想却被群乡下泥腿子给呛声,顿时火冒三丈,厉声呵斥:“你们想干什么?公然包庇黑五类分子,你们这是在破坏文化大格命!”


    这个罪名在现在可比杀人放火更严重,属于十恶不赦,株连了九族都嫌臭的重罪,威力等同于叛党叛国。


    那青工得意洋洋地看着这群土老帽,自觉果然是距离战无不胜的主席思想更近的人。


    他可是参加过大串.联,在□□前瞻仰过主席的人。跟这群思想落后的群众当然不一样。


    年轻的工人威胁地扫视了一圈沉默的病人家属,声音不由自主多了训诫的意味:“你们搞清楚,是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格命重要,还是你们看病重要?不要分不清轻重,让阶级敌人搞了破坏!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就算死,只要是为了伟大的革命事业而死,那就是死得其所!”


    “打出去!”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发出了声怒吼,“狗日的,死的不是你们家的是不是?要死你自己去死。”


    所有人沉默地往前逼近,然后大家配合默契,两个叉一个,直接将这群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红袖章抬着跟架飞机似的,拖到大楼外头丢出医院门口。


    他们排成两列,就杵在医院门口,跟门神似的,死活不让红未兵们进去。


    那个黑脸的农民更是放话:“哪个进去试试?老子打断他的腿。”


    红未兵们守了半夜居然出师未捷,哪里肯善罢甘休,全都围在医院门口叫骂。


    可惜初中生们战斗力有限,完全不是成人的对手,他们吵嚷了半天,也没法子突破大门口的防线。


    更可怕的是,也不知道怎的,居然叫自家爹娘听到了风声,娘老子寻到医院门口直接拖着人回家。


    一时间医院门口鸡飞狗跳,拿着鸡毛掸子抽孩子的,扯着嗓子骂爹妈思想落后的,热闹的简直跟赶大集一样。


    余秋竖着耳朵听了半分钟动静,当机立断,摆驾回宫。


    不懂事的孩子就是欠收拾,有的时候狠狠揍一顿揍到人知道怕了,效果比苦口婆心讲三年的道理都管用。


    人的根子里头大约是有些贱性的,对疼痛的印象才能深刻。多揍几顿,多饿几回,大约他们脑袋瓜子就能清醒一些了。


    养不教父之过,爹妈不管好了孩子,总有一天社会会教他们做人。


    进了妇产科病区,余秋龇牙咧嘴地转移到值班床上,感觉自己要虚脱了。


    痛死了,浑身都痛,胳膊肩膀后背屁.股膝盖还有两只手都痛得要命。


    余秋都佩服自己,她到底是怎么撑过那台手术的?她要不要写篇通讯稿好好表扬一下自己?她这精神,差不多可以赶得上白求恩了吧。


    何东胜在边上示意她翻身躺过去,他给她扎针:“十个白求恩都不止了。”


    起码白求恩看病救人不会挨劈斗。中国人民都感谢他。


    真是帮丧尽天良的混账!


    外头的喧闹声不断,夹杂着叱骂与哭闹,还有人追逐的声响。那声音隔着墙与窗户穿进屋子来,无端增添了滑稽与荒谬的意味。


    余秋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她曾经为了一己私念,庆幸这个荒谬时代的存在。现在,她终于切身体会到其中的可怕了。


    看,谁都别想只享受红利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外头的喧哗声不断,何东胜一边捻着手上的银针,一边安慰她道:“会好的,肯定都会好起来的。你放心,脑子还没糊涂的人心里头都有本账,孰是孰非,大家都清楚。”


    余秋闭上了眼睛,没有回应何东胜的话。她只觉得累,累极了,她真的很想好好地睡一觉。因为睡着了,她就可以忽略掉身上的疼痛。


    然而,哪有那么美的事。她正迷迷糊糊的要沉入梦乡,外头就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伴随着哀嚎的声音。


    然后是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接着整个医院都响起了李伟民的叫喊:“哎呀,腿摔断了,天呐,这可是开放性骨折。”


    他扯着嗓子喊,“余秋,这个翻墙摔断腿的咱们管不管?”


    大门被家长跟自发组织的护卫队拦住了,斗志昂扬的□□就翻墙,结果摔断了腿。


    余秋也扯着嗓子吼回头:“管!自己拖去开刀。”


    多好的锻炼机会,旁人还要畏手畏脚呢,这个完全可以大着胆子上。


    李伟民这会儿胆子倒是小了,又在下面愁眉苦脸地喊:“我不敢啊,这伤得太厉害了。”


    余秋冷笑:“随他们自己,不想治就自己走,想治就开刀,生死有命!了不起就当个大体老师,也是为祖国医疗卫生事业做贡献了!”


    李伟民总算没问题了,何东胜却满是疑惑:“大体老师是什么?”


    余秋侧过脸,阴沉沉地笑:“解剖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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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余秋在卫生院养了整整三天伤, 直到能自己端起碗来吃饭了, 才敢跟着何东胜回杨树湾。


    没法子,这要是让胡奶奶看出来她挨过劈斗, 遭过捆绑, 胳膊还受了伤,老太太能心疼死了。


    何东胜稀奇:“你还有怕的呀?”


    他瞧着瞧小赤脚医生胆子大得吓死人。


    余秋朝天空翻白眼,年轻人,你懂什么呀?为什么都说苦口婆心。老太太们的那颗心哦, 明明是在苦水里头泡大的,却又暖又软和, 只晓得心疼别人, 哪里能随随便便刺激她们呢。


    没看到穆教授从工人医院回来时瞧着她胳膊就直接掉下眼泪来了。


    明明老太太当年自己挨□□时,什么双臂吊在横木上“坐飞机”, 跪在碎碗片碴子上听训斥, 鞋底抽面颊,浓痰吐脸上等等等等,各种恶毒的折磨人方法她都遭受过,谁也没瞧见过她掉眼泪。这会儿,她却为个不过是萍水相逢的小赤脚医生的遭遇痛哭流涕,伤心得不能自已。


    余秋当时都吓到了, 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太太。她从小到大活得有点儿粗糙, 其实很害怕自己会对不起别人给她的好。


    现在要面对胡奶奶也是, 唉, 万一老太太再哭怎么办?


    余秋郑重其事地告诫何东胜:“到时候你见势不妙, 可千万得帮忙好好劝着。我奶奶眼睛不好,不能再哭下去了。”


    当年她家里人饿死的时候,她哭得太厉害,伤到了眼睛。


    何东胜赶紧点头:“我会留心的,不过你也是,胳膊还没好呢,别急着写东西。”


    余秋不着急才怪,她现在真是怀念死了语音码字。就算错别字一堆,也总比她现在不能动手写字来的强,再不济,有个磁带录音也行啊。


    她倒是想抓个小秘书过来帮她做笔录。可惜每个人都忙得要死,就连陈敏现在也被带着学习剖宫产了,哪里能够分得出空来?


    余秋琢磨着,不行的话,他就得当回周扒皮,好好压榨宝珍的潜力。


    以后小宝珍每天晚上就乖乖过来给师傅当秘书吧。嗯,顺带着还能给师傅暖被窝,这个想法很不错。


    何东胜看她笑容古怪,忍不住开口问:“你想干嘛呢?”


    “没什么,我是觉得现在晚上有灯了,可以考虑给宝珍上上课。”余秋煞有介事 “我把宝珍带出来了,以后大丫二丫,就靠师姐来授课了。”


    何东胜笑了起来:“你倒是会省事,不过这样也好,不然你哪里忙得过来。”


    她觉得她不上台开刀了,就闲得发慌,事实上她哪里闲着了,哪次他去卫生院,她不是忙得脚不沾地的。


    余秋却唉声叹气:“所以我才愁啊,我想赶紧把教材整理出来。”


    从三理一化到内外妇儿,那些大部头,她都想默写出来。只可惜手上的事情几乎都没停过,她又要见缝插针的写临床病例文章,真是到今天都没找出时间来。


    何东胜安慰她:“不着急,慢慢来,一件件的做。”


    全靠岸了,他陪着余秋往知青点走,还没进门,两人就迎头撞见胡奶奶端着盖帘往屋里头走。


    老太太一见余秋人,立刻就是一叠声的瘦了。


    大家伙儿都说卫生院的伙食好,可胡奶奶始终觉得人不在家里头住,能养得出来什么好精神?


    “你等着,我给你做好吃的。”胡奶奶掀开盖帘搭着的纱布,示意余秋看,“新晒的玉米粉子,给你做个玉米烙,先吃顿玉米烙甜甜嘴。”


    余秋看到玉米淀粉立刻兴奋了:“我给你们做蛋糕吧。这回拿面粉跟玉米淀粉加了鸡蛋一块儿做,保准味道更好。”


    何东胜笑着点头:“那行,我帮你打鸡蛋吧。”


    胡奶奶笑得直摇头:“哎哟,你们都忘了呀,小杨已经把打蛋器做好了。那个速度快的哟,我瞧的都眼花。嘿,你们别说,那个打出来的鸡蛋蒸蛋羹吃都嫩的很。滑溜溜的,中间一点水泡都没有。”


    何东胜见她们祖孙两个说的热闹,自己也没插嘴帮忙的机会,索性主动告辞:“那你们先做着蛋糕,我上山去看看。蘑菇木耳差不多该采了。”


    余秋点头:“行,你顺带着也帮我看看兔子。还有要是碰到田雨他们的话,喊他们都过来,这回蛋糕做得快。你也早点回来吃。”


    何东胜应声出门,迎头撞上田雨牵着大丫的手往家里头走。他下意识地逗弄小姑娘:“哟,我们二丫是不是闻到蛋糕的香味了?赶着回来吃蛋糕啊。”


    待到两人走近,何东胜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二丫呢?今天二丫没跟着一起?”


    田雨满脸焦急,大冬天的,额头上全是汗:“二丫不见了。”


    杨树湾小学生上课是理论知识学习跟劳动实践相结合的模式。上午孩子们坐在教室里学习文化知识,下午由老师带领学生们去学校的自留地种菜以及去山上帮忙采蘑菇还有打草喂兔子。


    所以每回二丫吃过中午饭,就会跟着姐姐一块儿参加劳动实践,其实这也是和小伙伴们在一块儿玩了。


    今天下午,二丫也不例外。


    田雨带着他们上山采蘑菇来着,后来又玩了会儿丢手绢的游戏,后来还教他们如何打理兔子毛。


    结果大家正热热闹闹地跟小白兔玩,大丫一回头的功夫,就发现妹妹不见了。


    她原本以为二丫是跟其他小朋友一块儿玩去了,后来小田老师喊大家聚集在一起,众人才发现没了二丫的踪影。


    这下子,田雨可吓坏了。她想到了大队书记曾经说过的山里头有狼的事情,赶紧先将一年级的小朋友带下山。她自己跑过来喊人上山帮忙找二丫去。


    大家已经哭得双眼红肿,她急得不得了,一个劲儿的责怪自己没有看好妹妹。


    余秋伸手搂住小姑娘,安慰她道:“不要着急,二丫可能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时间没留神,就跟大家分开了。你别怕,咱们杨树湾这么多人呢,肯定能把二丫找回来。”


    田雨也在边上哭丧着脸,自责的不得了:“我没看好他们。”


    余秋赶紧安慰小田老师:“那么多孩子呢,你哪里可能一个个都盯着。别想这么多了,咱们上山去找就是了。”


    何东胜却拦住了余秋:“你就别上去了。说不定二丫自己跑累了,一会儿就溜达着下山来。到时候家里头没人,反而吓到她。”


    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呢,在山里头跑来跑去会吃不消的。况且现在太阳都要下山了,天也冷。


    余秋没敢逞强,点点头道:“那你们小心点儿,我想二丫也跑不远。”


    毕竟就是个还不到三岁大的小姑娘,脚程有限的很。


    小孩子好奇心强,她估计二丫很可能是看到什么好玩的东西跟着跑迷路了,或者是不小心摔到了,脚扭伤了不好走路,所以才被困在了山上。


    现在虽然入了冬,半天还没黑,就算有野兽那也是藏在深山老林中,不会跑到距离村落这么近的地方来。


    可不管大人怎么说,大丫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留在家里头等妹妹回来。


    她要去找妹妹,一刻看不到妹妹,她就一刻安宁不下来。最后何东胜只好直接抱着这姑娘上山去。


    屋子里头剩下的人只有余秋跟胡奶奶了,一老一少两个人都互相安慰,没事的,这么多人呢,一会儿就把人找回来了。


    胡奶奶甚至还建议余秋:“你不是说要做蛋糕吗?那就先做着,说不定一会儿二丫下山来了,要闹肚子饿,刚好可以给她吃蛋糕。”


    余秋嘴里头应答着,赶紧开了胡杨的打蛋器,然后在厨灶前忙碌。


    结果蛋糕出锅了,喷香松软的蛋糕都冷了,天也黑透了,众人仍然没有发现二丫的身影。


    这下子,全村人都被惊动了。除了小孩子之外,男女老少齐齐上阵出去找。


    大家打着手电筒,提着走马灯,点着松树枝,浩浩荡荡的往山上去。年纪大的老人嘴里头还喊着:“二丫来家啊。”


    这是当地老人叫小孩子混的方法,杨树湾人相信草木皆有灵,山上有山神,树木也有精魄,小孩子魂儿轻,说不定是叫山上的精怪魇住了,所以才找不到回家的路。这种情况下,年纪大的女性长辈开口喊魂,可以将孩子的魂拽回来。


    余秋看着山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它们汇聚成一条路,想要引着二丫回家,可是那小丫头不知道还身处何方。


    她突然间想到一种可能,二丫会不会是被谁带走了?山上除了附近的村民以外,还有巡山队的人啊。


    说不定二丫的哭声引来了巡山队的人,人家看孩子可怜,就把孩子抱走了。


    只可惜二丫年纪太小,又受到了惊吓,可能一时半会儿间说不清楚自己家到底在哪里;又或者巡山队的人现在有其他任务必须得马上执行,所以没能及时将孩子送回来。


    胡奶奶立刻坐不住了,拎着走马灯起身:“这事儿不是没可能。巡山队的那帮大老爷儿们,一个比一个粗,压根就想不到这么细的事。估计他们以为孩子不见个一天半天不算什么呢。”


    他们哪里想得到家里人都要急疯了。


    胡奶奶点亮了走马灯,招呼余秋:“你在家里头守着,说不定一会儿他们就把人送过来了。”


    余秋赶紧站起来:“奶奶,你坐着吧,我去跟他们说。”


    胡奶奶立刻伸手点她的脑门子:“你给我歇着吧,当我眼睛瞎了看不出来你身上的伤。你这个娃娃哦,我不讲你!”


    余秋讪讪的:“没事还好,其实早就不疼了。”


    姑奶奶重重地叹了口气,也顾不上再说她,拎着走马灯就出去了。


    余秋待在屋子里头根本坐不住,她转来转去地绕圈,连在心中答复稿写文章都顾不上。


    “小秋大夫。”


    门口响起二丫欢快的声音,小东西一张脸上全是喜气洋洋的笑,“我要送你生日礼物。”


    上次小秋大夫过生日,她跟姐姐都没送礼物呢,这回她要送给小秋大夫漂亮的花。


    余秋看着小姑娘手上举得高高的黄色的花枝,赶紧冲过去一把搂住人:“我们家二丫可真能干。”


    她抬起头来,朝着站在门口阴影中的男人道谢,“真是谢谢你,把我们家姑娘送回来。”


    那人却奇怪地笑了:“这有什么好谢的,这可是我自己的女儿。”


    余秋大吃一惊,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就是一黑,一个麻袋直直套上来,将她装了进去。


    二丫吓坏了,抓着父亲的腿一个劲儿地喊:“爸爸,小秋大夫……”


    旁边另一个男人却冲着二丫笑:“乖,谁说女儿没用的。你们家的小姑娘不就挺有用的吗?”


    黄莺的男人陪着笑:“干部同志,你看这个赤脚医生已经抓到了,我老婆是不是就能生孩子了?”


    那人发出古怪的笑声:“生就是了,我什么时候说不能生了?”


    黄莺的男人大喜过望:“哎呀,干部同志你可真是我们人民的大救星啊。”


    二丫不知道父亲在跟人说什么,她只觉得本能地害怕。


    她下午跟姐姐在山上玩,爸爸突然间过来说要给她买好东西。她想要给小秋大夫准备生日礼物,爸爸也说好。


    可是现在爸爸为什么要这样啊?


    还有这个叔叔是谁?他为什么少了节手指头?好可怕啊。


    这些已经完全超过了一个三岁小姑娘的认知范畴,她嘴巴一张,哇的哭出了声。


    “让她闭嘴!”断了手指头的男人发出暴戾的呵斥,“再哭一声试试。”


    余秋拼了命地挣扎,然而她人在麻袋里头,外面又有人用脚狠狠踩着她,她哪里还有挣脱的余地。


    她听到二丫的哭声,赶紧开口安慰小姑娘:“二丫不哭,二丫不害怕。你爸爸跟小秋大夫玩游戏呢,这是装麻袋的游戏。小秋大夫要去接手指头。”


    小丫头吓得浑身发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到了余秋的声音,她才抽噎着问:“你们为什么要玩这个游戏呀?”


    余秋耐心地哄着孩子:“因为小秋大夫要玩一个很大的游戏呀。你现在听小秋大夫的话,进屋去。看到小桌子上的盖帘没有,看看那上面是什么?”


    小二丫的目光按照她的吩咐,摇摇晃晃的走到小桌子前头,然后发出惊喜的低呼:“是蛋糕!好香啊。”


    余秋夸奖她:“我们二丫可真聪明。现在我们二丫就坐下来好好吃蛋糕。慢慢地吃,吃完两块蛋糕的时候,老太跟小田老师他们就都回来了。”


    小丫头嘴里头包着蛋糕,心中还没忘了自己的师傅:“小秋大夫也吃蛋糕,好香好甜的。”


    余秋笑了起来:“小秋大夫还没有玩完游戏呀。等到游戏结束了,小秋大夫帮这位叔叔接好了手指头,才能吃蛋糕。”


    二丫愁眉苦脸:“那你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你肚肚不饿吗?”


    余秋安慰小姑娘:“小秋大夫吃饱了,我们二丫自己吃蛋糕。”


    那断了手指头的男人已经不耐烦,直接拖着麻袋走。


    接手指头,去他妈的接手指头,他现在要剁掉她的手指头!


    余秋赶紧又安抚小姑娘:“哎呀,小秋大夫玩游戏去了。你乖乖在家坐着,不要跑,知道吗?”


    二丫乖巧地点头:“嗯,二丫等姐姐跟老太回来。”


    房门被带上了,余秋听到嘎吱的响声,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落地。


    她没有选择大喊大叫,因为她清楚一旦自己有这个趋势,这些人就会直接塞住自己的嘴巴把自己拖走,这么做的话,她不仅无法逃生,还会吓坏了已经饱受惊吓的小二丫。


    二丫还小,她不知道这人世间的丑恶。太早让孩子直面人性的丑陋,也许这会让孩子永远留下心理阴影。


    那个断了手指头的男人似乎看到了非常有趣的滑稽戏,一路走一路笑:“哎呀,小秋大夫,你不应该当赤脚医生,你应该去当保育院的院长。”


    都到这份上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居然还想着怎么哄孩子。


    男人兴奋起来,他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根根的斩掉这个该死的赤脚医生的手指头。


    失策了,他应该当着那个小丫头的面斩掉的。他倒是想看看,那个时候,眼前的这个赤脚医生还要怎样去哄孩子。


    这个想法几乎要让断了手指头的男人按耐不住自己的冲动,再折回头去把那小孩也抱出来。


    好在最后关头,他的理智回归正位。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一根根的砍掉她的手指头。


    余秋被人装在麻袋里头拖上了船,船不知道行驶了多久后,才有人过来解开了她身上套着的麻布口袋。


    船舱里头的灯光明晃晃的,刺得她眼睛疼。


    灯光下的男人脸上的肌肉跟痉挛一样,呈现出一种类似于角弓反张的古怪面容:“啊,多么美妙的一双手。要是将手指头全都斩下来,一定非常好。”


    他将自己的残手放在桌子上,爱怜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残端:“你不是要帮我接手指头吗?我想知道,到底你的哪一根手指头最适合接在我的手上呢?这可真是难选呀,不愧是资产阶级大小姐的手,根根都这么精巧。算了,我还是全都斩下来,然后一个个套着试试看。”


    说着,他直接抓起了桌上的刀。


    一道寒芒闪过,灯光下,一节血淋淋的手指头在桌子上蹦了两下,然后伴随着几乎要掀翻整条船的惨呼声,那手指头在桌上滚了几滚,直接落到了地上。


    余秋紧紧握住手上的刀,满意地扫了一眼上面泛着的血迹,然后她看着断指男人刚被斩断的拇指残端,面带微笑:“当然是自己的手指头接上去最合适了。”


    她眼睛盯着地上随着船舱微微晃动而滚来滚去的拇指,“你要试试我断指再植术的手艺,我敢说,现在全国也没有几个人能做这个手术。”


    想斩她的手指头可以,只要他舍得在丢了食指之后,也不要自己的大拇指了。


    ※※※※※※※※※※※※※※※※※※※※


    1963年,我国陈中伟教授成功地为1例右腕上完全离断的断手进行了再植,功能恢复良好。被一致认为是世界上断肢再植成功的首例报道。1966年,陈教授跟他的团队放大眼镜下完成了第1例断指再植术。按照陈教授在1984年发表的一篇论文中的介绍,1973年秋天起,他们开始应用显微外科技术。知网上有这篇论文,叫做《从断肢及断指再植到显微外科的发展》,感兴趣的同学可以瞄一瞄。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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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乡遇故知


    整条船乱成一团。


    船外水波荡漾,船身摇摇晃晃。


    船内血流成河, 断了手指头的男人捧着自己的双手, 哀哀大叫,几乎要晕过去。


    他的那些手下们慌慌张张的跑来跑去, 试图寻找东西帮他包扎手指头止血。


    然而这又不是什么正经客船, 船上哪里来的急救药箱?这位断了手指头的革委会委员洪大鹏先前想的是砍断余秋的手指头, 从来没考虑过要给这个该死的赤脚医生包扎呀。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再次惨遭断指之痛的人又成了他自己。


    布头子裹在洪大鹏尊贵的拇指残端上,压根就没有任何效果,血呼呼地往下淌。


    洪大鹏一开始痛得破口大骂, 到后面不知道是不是失血过多还是疼痛刺激, 他面色煞白,几乎要晕厥过去了。


    要不怎么说穷则思变呢, 实在没办法止血, 这些人就非常富有创造性地决定朝煤灰下手。


    既然香灰能够止血, 烧煤球剩下的煤灰也差不多吧。把它们砸烂了,然后将煤灰撒下去,肯定能够止住断指残端还在往外头汩汩往外冒着的血。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余秋叫两个红未兵摁住了, 也有心思肯定地点头:“嗯, 可以试试看啊, 说不定能止住。就算继发感染了也没关系, 我还可以帮洪大鹏同志将整个手截掉。”


    断了手指头的男人终于崩溃了, 扯着嗓子喊:“接,你给我把手指头接回去!”


    余秋在心中微微地舒了口气。


    要是这人够狠,舍得一身剐,宁可不管自己也要把她的手指头全都斩断了,那她可真是没有办法了。到时候除了愿赌服输,她还能做什么呢?


    不过就跟她猜的一样,骑在老百姓头上摸屎屙尿作威作福的人,99.99%都比谁都惜命。破块油皮,他们都要痛哭流涕,感觉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活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他们。


    在他们眼中,也只有他们自己值得怜惜重视,其他人的命都贱若蝼蚁。


    那洪大鹏想要接回自己的手指头,那就只能先留着余秋的手指头。


    航船在水中颠簸。


    余秋一边帮洪大鹏加压包扎手指头止血,一边慢条斯理地提出自己的要求:“要把手指头接回去也不是不可以试试看,但我需要眼科手术器械,还有就是放大眼镜。血管这么细,光靠我眼睛看还有普通的缝合器材是缝不上的。”


    这人已经疼得要疯掉了,哪里还有精力再跟余秋讨价还价,只能含恨应下赤脚大夫的要求。


    于是船开的飞起,不多时就靠了岸。后面的行程,余秋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的。因为她又被套上了麻布口袋。


    不知道是害怕走漏风声,还是担心她会留下痕迹让人找过来,他们始终没有放她出来。


    余秋觉得自己好像上了辆车,车子颠簸了约摸二十来分钟,然后她被人扛下又拖着走。


    等到她的眼睛重新看到光的时候,她已经身处手术间,穿着绿色洗手衣的人进进出出。


    有人送来了全套的眼科手术器械,还有人过来给洪大鹏打麻醉。


    余秋就坐在手术台前,带上了眼科手术常用的眼镜,然后开始自己的清创缝合工作。


    洪大鹏出的血太多了,天知道他能不能撑过这台手术。


    当然,摸着良心说,余秋是希望他安安稳稳地度过手术,然后再顺利地醒过来。


    没有洪大鹏发话压着,说不定这群红未兵会直接砍掉她的手。替洪大鹏报仇也好,纯粹看她不顺眼也罢。反正他们就是杀了她,也没有谁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那些被劈斗死了的人,谁给过他们任何说法?


    余秋在眼科医生的协助下,全神贯注的做了将近6个小时的手术。等到她宣布手术结束,可以送病人回房的时候,外头浓浓的夜色都淡了,天空显出了鱼肚白。


    余秋站起身,想要交代术后注意事项的时候,她眼前发黑,差点儿直接摔倒在地上。


    还是素未平生的护士伸出了手,直接搀扶住她,然后毫不犹豫地撬了瓶葡萄糖液,让她喝下去补充能量。


    余秋跟人道谢,现在的葡萄糖液完全可以算得上是高档营养品。


    护士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敢再多说任何话。


    余秋喝完了一瓶葡萄糖液,感觉自己总算活过来了。


    她扶着手术台起身,一同送刚开完刀的洪大鹏回病房。


    结果她人才出手术间的门呢,悠悠转醒的洪大鹏就开始发号施令:“来人,把这个狗崽子抓起来,斩掉她的手指头!”


    旁边的医生护士全都惊呆了,他们见多了蛮不讲理的造反派。前几年舞斗盛行的时候,医院简直就是大型停尸房,到处都是你砍了我一刀,我给了你一枪的尸体。


    这些造反派完全没道理可讲,压根就听不进人话。可基本上所有人要是刚被医生救活了,也不好当面就直接把刚救了他命的医生拿下。


    余秋却不稀奇,过河拆桥的人她见多了。急诊的同事全力以赴,好不容易抢救回心梗病人,结果家属却要求参与抢救的医务人员陪病人被剪坏的衣服。


    人这东西呀,是这世界上最没有下限的生物。


    余秋一点儿也不怕,她面带微笑,朗声道:“行啊,这还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过你放心,除了我,没有人会处理你接好的手指头。到时候血运不畅,动脉挛缩、动脉栓塞、静脉栓塞,血运不畅、神经坏死、手指头掉了,只要你不后悔,我也没关系的。”


    洪大鹏没想到自己居然被根大拇指给绑架了,恨得不行。可惜他又少了点儿革命的血性,缺乏自我牺牲精神。


    他要发怒,奈何麻药效果仍然存在,连声音都跟小猫崽子似的,那一句句狠话,就这么气喘吁吁,软绵绵的说出来,任凭谁听了都觉得滑稽。


    可笑的是无论他怎么折腾闹剧,旁边的人都不敢开口,哪怕说一个不字。


    于是谁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谁更加可笑了。


    “洪大鹏同志。”刚才在手术室里头给余秋当助手的眼科医生鼓足勇气开了口,“您应当以大局为重。革命事业需要你的手指头,你不能轻易放弃它。这样吧,这个黑五类的狗崽子先暂时关起来,好让她将功赎罪,好歹为革命事业做点儿贡献。”


    他说话的时候,旁边的护士一个劲儿地扯余秋的衣角,微微冲她摇头,适宜她这个时候不要犟骨头。


    好在洪大鹏始终没有下定决心牺牲自己的手,于是有人递了梯子过来,他立刻麻溜地顺着下去。


    他吩咐红未兵将余秋拖去关起来。等一个礼拜后,他的手好了,他一定要将这个赤脚医生的手指头全都斩断了。


    旁边医院的大夫实在听不下去,大着胆子又插话:“哎呀,这么大的手术,一个礼拜肯定长不好,人家都说伤筋动骨100天,您看看你这手指头,连骨头都已经全掉下来了,完了再接回头没个100天,有可能长好吗?这恢复的阶段,要是有什么不好,洪同志我们水平有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洪大鹏气得够呛,扯着嗓子喊:“要你们这帮狗东西有什么用?!”


    他本来就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手术,又出了那么多血,如此发作折腾,直接两眼一翻又厥了过去。


    余秋看着医生围着洪大鹏忙碌,十分同情自己的同行们。


    这种感觉就是垃圾职业医闹躺在你面前,你不积极抢救麻烦一堆,你积极抢救了,麻烦更多。


    红未兵拖着余秋,将她丢进个废弃的仓库当中。


    大门锁上的时候,余秋轻轻地舒了口气,她现在总算得到片刻的安宁了,可以躺下来好好喘口气。


    只要洪大鹏一天舍得牺牲他的手指头,那么在他手功能恢复之前,自己就是相对安全的。


    放下心里的重负,忙碌了一夜的余秋疲倦袭来,她眼睛刚合上,就沉沉的陷入了黑甜乡。


    这一回就是腰酸背痛手抽筋都没能阻拦她浓浓的睡意。


    余秋一觉无梦,再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外头的朝阳已经变成了夕阳,最后的天光透过仓库的高窗户,显出了微博的光晕。


    她看着太阳光里头的灰尘,想到那个词,与光同尘,只觉得世界真奇妙。


    真好啊,她身上穿的是胡奶奶给她做的新棉袄,脚上穿的是何东胜给她买的四眼棉鞋,暖和和的,真舒服。


    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如此悠闲自在。


    外头有人说话,一个人像是在问另一个人:“你们眼睛瞎了呀,就看着洪大鹏同志的手指头被砍下来了?你们都不过去拦一拦?”


    另一个人挨了训斥,十分委屈:“拦个屁啊。明明是洪大鹏委员拿着刀去砍她的手的,我眼睛还没眨呢,那刀就到了那娘们的手上,然后桌子上就多了截手指头。”


    外头又响起了第三个声音,十分稀奇的模样:“这么神奇呀,这人是女飞贼还是武林高手?居然还会武功!”


    目睹了洪大鹏被砍手经过的红未兵声音迷迷糊糊:“看着不像啊,我们押着她的时候,她根本就扛不住的。”


    “那我倒要好好看看,这是个什么人物。”


    仓库门发出嘎吱一声响,外头探进张兴致盎然的脸。


    他看清楚蜷缩在墙角的人,惊呼出声:“小秋大夫!”


    余秋也惊讶:“贺同志!”


    小贺回过头,四周看了下情况,见两个同伴跑到外头抽烟去了,他赶紧跑进仓库,焦急地询问余秋:“你怎么在这儿啊?”


    哎哟喂,还穷凶极恶攻击革命干部的反革命分子呢。余秋这小丫头他还不知道吗?一只田鼠就能把她吓得哭鼻子抹眼泪的。


    别说杀人了,他都怀疑她敢不敢杀鸡!


    小贺跑到余秋跟前,舌头在“我的兔子怎么样了”跟“你真反革命啦”之间打了几个滚,最后问出的话却是:“你怎么砍了洪大鹏的手指头啊?”


    这下子那家伙不气疯了才怪!


    余秋满腹委屈:“他要砍光我的手指头!”


    她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个遍。她每说一句,小贺就倒吸一口凉气。


    他的主席哎,陈招娣砍了洪大鹏的手指头还吞下肚子了?


    他才离开江县出来上学多久啊,革命风云居然就如此变幻莫测。


    “可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小贺死活想不明白,“冤有头债有主,他就是要报仇也该找陈招娣去啊。”


    余秋才委屈呢:“我接好了两个贫下中农小孩的手指头,他就非说我是黑五类搞破坏。我没给他接手指头。”


    “太不像话了!”小贺愤怒地拍案而起,在仓库里头来回踱步,“他怎么能携私报复,再说手指头都被吞下肚子了,还接个屁!再说了,赤脚医生本来就是为贫下中农服务的。他自己去大医院不就好了。”


    小贺在仓库里头转了半天圈圈,嘴里头一个劲儿的骂骂咧咧。


    仓库外头,他的同伴们喊他喝酒,他也不耐烦地吼回头:“你们自己喝。”


    他转过脑袋,奇怪地看着余秋:“你真砍断了洪大鹏的手指头?”


    余秋点头:“我要保住我的手,我别无选择。”


    小贺来了兴趣:“那你是怎么抢到刀的呀?”


    洪大鹏可是位干将,当年身手很了不得的。


    余秋合了下眼睛:“他是右手,他当时用右手指着陈招娣,所以手指头被砍掉了。他手上的伤没好,于是抓刀的时候,他是用左手去抓的,反应不灵活。”


    她就是趁着这点儿反应时间上的差异,一把夺过了刀,直接砍掉了洪大鹏放在桌子上的伤手大拇指。


    小贺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张大了嘴巴,结结巴巴道:“你好大的胆子,你怎么抢得过呀?”


    “你知不知道有个招数叫兔子蹬鹰?”余秋看着小贺,“只要是个活物被逼急了,就会拼死一搏。我是个赤脚医生,他要砍我的手,就是要我的命。”


    小贺还在倒吸凉气,似乎被余秋的狠劲吓到了:“那你要是没能抢过刀子怎么办?你砍不了他的大拇指,他就会砍掉你的手啊。”


    “我不抢刀,他也会砍我的手。他为什么要在船上动刀啊?还不就是为了砍了我的手之后,直接将我往江里头一丢,尸首都不晓得要漂到哪里去。”


    小贺又要开始转圈子:“你没抢到刀怎么办?你给他开不了刀,你就完蛋了。”


    余秋微微地笑:“其实我还有一招,我可以把他的脚趾头接到手指头上去。”


    小贺惊呆了,感觉自己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他转了好几个圈子,犹犹豫豫地问余秋:“那你现在是不是逃过一劫了?”


    余秋摇摇头:“这事儿不好说。只要他的手一好,我就完蛋了。他的手要是好不了,我也完蛋了。”


    小贺急了:“那到底是要他的手好还是不好啊?”


    余秋无奈:“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过我的。”


    除非这个人死了,而且是在她逃出去之后死掉。


    余秋吞下了肚子里头的话,生怕说的过激,反而会引起眼前这个红未兵的反感。


    小贺在屋子里头来回踱步,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别多想,我理解你的为难。”余秋冲他微笑,“贺同志,咱们也算是朋友吧。就是死刑犯行刑之前,是不是也应该让家里人知道消息,好有个人过来收尸?现在我就想麻烦你一件事,帮我把消息传回杨树湾,行吗?你不用亲自跑一趟,只要打个电话就好。”


    她报了号码,满怀期待地看着小贺,“求求你,帮帮我吧。我还有几个病人刚开完刀,我得告诉他们如何进行术后护理。”


    小贺咬紧了牙关,猛的站起身来:“行,你等着。我去打个电话,然后把他们灌醉,等到天黑透了,我送你上船走。”


    余秋大惊失色:“你不用这样的,要走的话,你跟我一块儿走,不然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


    小贺笑了起来:“也好,我送你回杨树湾吧。”


    他刚出门去,仓库仓库就传来声响。


    余秋抬头看过去,见着何东胜的脸,颇为惊讶:“你怎么找过来的?”


    何东胜扒在窗户上,压低了声音:“你都跟二丫说要帮人接手指头了,那肯定得在医院里,起码是有眼科的医院。我们打听打听,当然就找过来了呀。”


    那个洪大鹏的手指头早就不能接了,还要接的话,除非他又断了根手指。


    余秋大喜过望:“我们家二丫可真聪明,连这么复杂的话都会学。”


    她夸奖完自己的小徒弟,感觉不能厚此薄彼,又顺带着夸了句何东胜,“你的脑袋瓜子也很机灵啊。”


    何东胜沉默了一瞬,点点头道:“还是赶紧先把你救出来再说吧。”


    他怎么听都觉得她最后那句话言不由衷,明摆着是顺带着捎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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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睛瞎了


    一直到夜深人静, 整座医院都陷入了沉寂, 他们上了船,小贺还在愤愤不平。


    他要去告状, 检举揭发忘记在革命队伍中的反动分子。洪大鹏明显在挟私报复, 这个无耻的家伙玷污了纯洁的文化大格命!


    呕,为了掩护群革命群众逃脱敌人的魔爪,他喝了不少酒。


    船突突往前开着,水花翻滚荡漾, 发出哗哗的声响。冬夜寂静,没有虫鸣也没有蛙叫, 只寥落的星子孤单单的挂在夜空, 与江上行船的灯火遥遥相对。


    小贺趴在船头,痛痛快快地吐了一回, 又开始进行批判。


    余秋感觉这孩子是喝醉了, 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讲。他现在嘴里头嘟囔的这些要是被有心人记下来去举报,他头一个就是反革命分子。


    何东顺皱着眉头招呼赵二哥帮忙看着小贺,省得这家伙喝醉了头重脚轻,直接栽到江里头去。


    他自己则忙着帮余秋做双手按摩。


    生产队长听说小秋大夫还给那个洪大鹏做了一夜的手术,顿时又气又怒又无可奈何。


    什么狗东西,也配叫小秋给她开刀。前头几天就是急诊剖腹产, 小秋也只上台指点, 都不自己亲自动刀的。


    年轻的生产队长皱紧了眉头, 他现在能够做的就是帮她松松肩膀, 按按手, 好让她舒服点儿。


    余秋闭上了眼睛,只问何东胜:“二丫可还好?小东西吓坏了吧。唉,我也不知道那个什么志邦会不会陪着她等你们回来再走。”


    “他能有这胆量?”何东胜声音里头压着怒气,“早跑的没影子了。二丫倒还好,就着急游戏什么时候做完,她等你回去一块儿吃蛋糕。”


    余秋笑了起来:“她还给我留着蛋糕啊?”


    她还以为这个小吃货已经把蛋糕都吃光了呢。


    何东胜摇头:“她哪儿舍得,呀,她就吃了一块。我们回去的时候,她还给我们分蛋糕呢。”


    余秋笑了起来:“这丫头还真是机灵。”


    郑卫红从船舱外头走进屋,手上端了碗糖开水,摆在余秋面前的桌子上:“你喝。”


    他眼睛发红,整个人像霜打了茄子似的,没精打采。


    郑卫红觉得自己没脸面对小秋大夫,他们郑家居然出了这样的东西。是人吗?肯定不是,畜生都算不上,虎毒不食子,他们居然能够用二丫当诱饵,抓走了小秋大夫。


    可笑的是,做爹妈的人都没把女儿当回事,小秋大夫却人都被捉走了,还想着如何千方百计的安慰二丫,不让二丫被吓到。


    郑卫红下山的时候,看到满脸天真的小外孙女儿,他当时真想拿把刀直接将黄莺跟她那个男人剁成肉块,丢到水里头去喂王八。


    那个人已经不是他姐姐了,她已经彻头彻尾变成了个怪物。


    余秋谢过郑卫红,端起碗就咕噜咕噜的一汽喝光了糖开水。


    从昨晚离开到现在,她唯一进过肚子的就是在手术间时,护士偷偷撬给她喝的那瓶葡萄糖水。


    她喝完水,放下碗的时候,看到了郑卫红一副快要哭的表情。


    余秋顿时有些慌,赶紧一个劲儿的朝何东胜使眼色,嘴里头安慰着郑卫红:“没事的,以后咱们告诉二丫,不管什么人带她出去玩,都必须得先告诉姐姐或者小田老师。她还小,现在不懂,等她大了就明白了。”


    郑卫红这回真的掉下了眼泪:“是我们郑家对不住你。”


    余秋立刻摆手:“你们是你们他们是他们,不要混为一谈。既然都断绝关系了,那就断得干干净净好了。我不是要挑拨离间,只是他们这样有一就有二。大丫二丫又是善良又暖和的好孩子,保不齐哪天就被他们害了。”


    何东胜也跟着劝他:“这件事情真不能拖,你们越是心软的话,以后孩子遭的罪越大。”


    “没的第二回了。”郑卫红发起狠来,“族谱上除了名字了,以后就没这个人了。”


    余秋在心中叹气,族谱上可以除掉名字,但是在孩子心中,想要让他们当父母是陌生人,却是千难万难啊。


    船行到杨树湾时,已经是后半夜。


    何东胜招呼余秋赶紧回山洞睡觉,他自己则带着大队的民兵排了值班表,开始在知青点附近巡逻。


    “狗日的!”宝珍二哥愤愤地骂着,“他们再敢来作怪,我们直接开枪崩了他们!”


    余秋赶紧安慰社员们:“他们不敢硬碰硬的,不然也就不会使阴招了。我这边倒还好,就是大丫二丫她们,我怕这帮家伙还会对孩子下手。”


    已经尝过一回甜头了,他们没理由就此罢手。


    大队书记也没睡,听到动静过来了,闻声手一挥:“莫慌,孩子也在洞里头,小田老师带着她们睡觉呢。”


    目标越是分散,风险就越大,大家也管不过来。还不如让孩子就跟在女知青身边,这样,他们要守的位置就一处。


    小贺被郑卫红搀着上的岸,他连路都走不稳当了,居然还有心思连连点头:“对,打仗就是要这样。现在他们就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是混迹在革命队伍里头的叛徒。我一定要揭发举报他们,不能再让他们祸害革命。”


    他实在太过于慷慨激昂,那声音简直震得黑夜都嗡嗡作响。


    余秋生怕他吵醒了自己的两个小徒弟,赶紧招呼醉鬼:“你也休息吧,贺同志,你都奔波了一天了。”


    小贺手一挥,神情严肃,喷出满嘴的酒气:“休息什么?革命事业刻不容缓,这种人在混迹于革命队伍中一天,就会多一天祸害人。”


    他侧过脑袋,认真地朝大队书记点点头:“嗯,你说说看他都做了哪些恶,我要一并汇总起来交上去。”


    余秋也不知道他这个上去到底上到哪儿去,她也懒得再劝喝高了的红未兵,只朝众人打了声招呼,自己回山洞去睡觉。


    昏暗的光线下,田雨正处于人生巅峰,左拥右抱,两边都是软萌萌的小姑娘。


    余秋嫉妒地看着小田老师,感觉自己孤衾冷枕的好不可怜,真想抱着小暖炉到怀里头好好揉一揉啊。


    二丫踢了下被子,人在床上扭来扭去。小田老师正打着小呼噜,完全一无所知。还是大丫这个当姐姐的警觉,立刻伸出手推妹妹:“你要嘘嘘吗?”


    余秋赶紧开了灯,帮忙去抱二丫下床小便。因为冬夜寒冷,她也没有抱二丫去外面的厕所,而是直接让小姑娘坐在痰盂上。


    小包子睡得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看到余秋,高兴地喊了声:“小秋大夫你玩完游戏啦?吃蛋糕,蛋糕好吃。”


    说着这丫头居然直接坐在痰盂上又睡着了。


    余秋抱着软嘟嘟的小东西,哭笑不得。


    她抬起头来看见大丫也站在地上,赶紧招呼人:“来,我抱妹妹起来,你也上厕所。”


    大丫却摇着头,死死咬着嘴巴,眼泪簌簌往下掉。


    不同于傻乎乎的妹妹,她已经明白昨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强烈的耻辱让这个小小的姑娘简直没办法抬起头来。为什么她的爸爸妈妈是这样的?


    余秋赶紧一手抱着二丫,一手牵着大丫的手,把两个小妞妞又送回田雨身旁。


    一向睡眠质量好的吓死人的小田老师这会儿也被惊醒了,正茫然地找两个姑娘。


    看到余秋带她们回来,田雨才摸着胸口长长地嘘出口气:“原来在你这儿啊。哎哟,余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要从被窝里头起来,挣扎着想看余秋的样子:“他们是不是打你了?”


    怀里头的两个小妞妞都被吓到了,就连睡得迷迷糊糊的二丫都身子一抖,睁开眼睛焦急地喊:“不打小秋大夫,不许打小秋大夫。”


    大丫则是抹着眼泪哭了起来。


    余秋冲田雨瞪眼,瞧瞧这师姨当的,一句话惹哭了两个丫头。


    田雨手忙脚乱,赶紧帮着哄孩子:“不打不打,没人打我们小秋大夫。来来来,我们一块儿睡觉。”


    二丫这会儿才放下心来,又两条小腿一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余秋搂着还在抽抽噎噎的大丫,三位小姑娘道:“你没做错事呀,你是个很好的姑娘。你忘了,伟大的领袖教导我们,人的出身不决定他的人生,你是好姑娘,跟你的父母是什么人没关系。以后别让妹妹单独跟他们待一起。要是看见他们跑来,赶紧喊外婆跟舅舅知道了吗?”


    大丫点点头,脸上还挂着泪珠儿。


    余秋在心中叹了口气,帮小姑娘擦干净脸,然后关灯睡觉。


    她不知道自己怀里头的小姑娘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又陷入了黑甜乡。


    等到外头响起焦急的叫喊声时,她甚至有种身处医院的错觉。


    胡杨急得不得了,在山洞外头大喊:“余秋,你赶紧过来看看。小贺眼睛看不到了。”


    余秋大惊失色,难道昨晚她睡着以后,杨树湾发生了大规模的械斗,小贺被人伤到了脑子,视神经受到压迫,所以失明了?


    她赶紧起身,连头发都来不及梳,就穿着棉袄套上了棉鞋,急急忙忙出山洞。


    小贺正站在山洞门口,两只手往前伸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看不见了。”


    他跟大队书记说了整宿的话,大清早才迷迷糊糊的合上眼睛,结果在醒过来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天黑了,屋子却没有开灯。


    他摸索着去找电灯线的时候,胡杨莫名其妙,大白天的开什么灯。然后年轻的红未兵才发现自己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小贺蹲在地上,两只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焦急的不得了:“我还没有去揭发他们呢,我现在怎么能够瞎了?”


    说话的时候,他又吐了起来。结果他昨晚上吐得实在太厉害了,这会儿能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余秋皱眉从医药箱里头拿了小手电筒出来,让小贺睁开眼睛。


    从肉眼上看,小贺的眼睛好好的,瞳孔大小正常,光反射也基本正常。


    余秋手上没有眼底镜,没办法给他做进一步的眼底检查。她只好详细询问病史,然后在脑海中做筛查。


    小贺委屈死了,他什么坏事都没做,为什么要去举报坏分子的时候却突然间眼睛瞎了呢。


    难道老天爷是在惩罚他,他之前一直瞎了眼睛,压根都没有发现那些坏分子是革命的叛徒。


    余秋听他絮絮叨叨的,只觉得头疼。她又不是眼科医生,手上又没什么工具,这会儿让她现在就判断出小贺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失明,不是在为难她吗?


    余秋被他翻来覆去的话吵得头疼,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酒还没醒啊?”


    说完她就自己问住了,因为她想到了一个可能导致突然间失眠的原因,甲醇中毒。


    这个疾病在老百姓当中有个更加直观的说法就是喝了假酒,眼睛瞎了。


    当年余秋年纪还小的时候,山西曾经发生过特大假酒案,导致多人残疾甚至死亡。罪魁祸首就是不法商贩利用甲醇勾兑成酒贩卖,所以引起大规模的中毒。


    可是现在有假酒吗?不法商贩制造假酒的原因是为了获利,可是现在的工厂商店供销社根本就没有销售压力呀,他们也不基本上不存在利润的问题,根本没有理由制造假酒啊。


    余秋赶紧追问:“小贺,你现在老实回答我,昨天你们喝的酒是哪儿来的?”


    小贺满脸茫然:“我不知道啊。酒是他们带过来的,我就弄了包花生米。”


    余秋头大:“那你想想看,他们能从哪儿弄到酒?是从副食品店买的,还是自己家里头酿的?”


    “嗐,他们几个哪里会买酒?肯定是从洪大鹏那边顺过来的呗。”小贺这会儿倒清楚了,“洪大鹏手痛的厉害,要大夫给他打止痛针,大夫说不能多打,就不肯再给他打了。然后贾国新他们就弄了酒过来,让他喝着可以止痛。”


    余秋差点儿没晕过去,这帮人是疯了吗?洪大鹏这才刚做完手术啊,别的不说,他还挂着抗生素呢。


    到时候发生双硫仑样反应,自己要往黄泉路上奔,真是神仙都拽不回头啊。


    “贾国新是谁?他的酒是什么来路?”


    小贺可怜巴巴的:“应该是好久吧,贾国新就是副食品店的呀。哦,我想起来了,小毛子他们好像是从车间里头偷了酒出来,然后跟洪大鹏的酒掺在了一起。”


    余秋头大如斗:“小毛子是哪个厂的?他们厂里头怎么会有酒精?”


    小贺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只知道小毛子是染化厂的。


    余秋立刻挥挥手,招呼胡杨扶着小贺赶紧去卫生院。


    不做他想了,这小子十之八.九只喝了夹杂甲醇的酒,所以才突然间失明的。


    这要是治疗的早,他的身体还有恢复正常的希望。要是迟了,别说眼睛,说不定把命都得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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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型的男胎


    民兵队浩浩荡荡地护送小贺往卫生院去。


    开玩笑, 贺同志可是为了营救他们杨树湾的小秋大夫才以身犯险, 不惜以喝毒酒的方式来获取敌人的信任,以至于损害了自己的生命健康。


    他们杨树湾人讲风格, 有良心, 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留下贺同志不管的。


    小贺张了半天嘴巴,死活没好意思承认,他不知道那是毒酒啊。当他傻啊, 知道是毒酒还往肚里头灌。


    余秋默默地看了眼神情纠结的红未兵,心道:年轻人, 你也的确不怎么聪明。


    进了卫生院, 她立刻下医嘱,洗胃, 上心电图机, 留胃管负压,还给小贺插了导尿管。


    红未兵同志羞的不行,坚持强调自己可以下床小便。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下不了床了,妈呀,原来洗胃这么要人命。他明明已经把胃里头的东西吐光了呀,为什么还让他洗胃?


    余秋警告地瞪眼泪汪汪的红未兵:“不要想了, 彻底洗胃是阻止毒物进一步被吸收的最好方法。我告诉你, 你要不配合治疗的话, 别说眼睛了, 心肝脾肺肾全部都会坏掉, 人也直接两腿一蹬,没命了。”


    她招呼护士拿来95%的乙醇它在10%的葡萄糖液里头给小贺挂上,用来竞争甲醇脱氢,促进甲醇原型排除。


    等到医嘱都执行起来,余秋看着小贺的心电图,感觉基本状况还行,她就按耐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八卦心,撺掇着李伟民打电话去昨天关她的那家医院问情况。


    她现在特别好奇洪大鹏到底怎么样了,究竟是乙醇与抗生素发生了双硫仑反应,还是甲醛直接放倒了革命干将。


    李伟民听说洪大鹏喝了毒酒,有可能会嗝屁,顿时喜不胜喜:“该!老天爷都收拾他,为什么旁人喝不到毒酒啊?就是这种混账东西才活该被毒死。”


    小贺在边上听得差点儿没气晕过去,这叫什么话?他现在胃里头虽然插着胃管,不方便开口说话,可他耳朵还能听到声音呢!


    陈敏立刻批评了李伟民:“你怎么能这样说,像我们贺同志就是为了救余秋才以身涉险的。这才是革命同志之间的情谊。”


    小贺感动的简直要眼泪哗啦啦往下淌。听听,到底是女同志,多温柔,多细致。


    他现在虽然眼睛看不到,可他的心灵能感受到了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关切。


    可怜的贺同志现在两只眼睛只是摆设,他不知道的是,春风化雨的女同志只安抚了他一句,就迫不及待的追着李伟民跑。


    她也想知道洪大鹏那个缺德冒烟,坏得骨头里头都流脓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下场。


    可惜电话不是外放,听筒贴在李伟民耳朵上,余秋跟陈敏谁也听不清那头在说什么。


    她们只看见李伟民不停地点头,最后还郑重其事地跟对方保证:“一定一定,我一定想办法帮忙把话传到。”


    挂了电话,迎上两位女同志迫不及待的期待目光,李伟民顿时美滋滋,还挤眉弄眼起来:“你们猜,到底怎么回事?”


    猜个屁,小秋大夫简单粗暴。余秋直接冷笑:“李伟民,你鸡翅膀的血管缝的怎么样了?”


    当学生的人敢做妖,老师分分钟就会教他做人。


    李伟民顿时成了戳破气的皮球,立刻老老实实地直奔主题,言简意赅5个字:“洪大鹏死了。”


    什么?这下子连侧躺着洗胃的小贺都要惊得直起身子来。


    余秋也难以置信。


    怎么会死了呢?这才多长时间。


    虽然说无论是酒精中毒还是甲醇中毒都有可能会导致病人死亡,但像发展这么快的还是不太多见。加上洪大鹏人就在医院住着,那家医院还有专门的眼科,结核病史再完成相关检查,他们应该不难发现洪大鹏甲醇中毒呀。


    “什么啊!”李伟民摇摇头,“哪里来得及中毒呀,他是呛死的。”


    洪大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术后疼得实在太厉害了,必须得依靠喝醉来麻痹自己,又或者他本来就好酒贪杯;他一个直接干掉了一整瓶酒,然后在卫生间里头吐得昏天暗地。


    等到护士过来给他发药的时候,找不到人,这才发现他趴在厕所里,整个人都倒在呕吐物上,已经没了呼吸。


    其实正常情况下,应该不至于发生这种事。护士定时要去测量体温,并且按照医嘱做相关治疗。


    可是洪大鹏不晓得是不想被医院发现自己偷偷喝酒的事情,还是单纯的嫌医生护士烦,他居然直接反锁了病房门。


    结果护士进去的时候,光是打开病房门,就花了不短的功夫。这么一单个,等到大家发现他的时候,洪大鹏人都已经冷了。


    抢救吗?还抢救个屁,直接拖去火葬场更实在。


    但问题的关键是,洪大鹏的那帮手下全都被酒放倒了,直接陷入了昏迷,根本就没有人来处理洪大鹏的身后事。


    医院现在正愁着怎么联系家属,赶紧把尸体拖走呢。


    李伟民这时候冒充洪大鹏的同事打电话过去,医院自然是大喜过望,立刻请他帮忙处理这件事。


    小李医生神气活现:“我跟他们说,我来想办法联系他家里人。我联系个屁,最好叫他摆烂了摆臭了。对了,余秋,就让他当那个大体老师,也叫他活了这辈子好歹做一回贡献。”


    陈敏也兴高采烈,亏得这讨厌的家伙死了。


    不然这人就像条毒蛇,一直在边上阴侧侧的看着你。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伸长了脑袋,直接在你身上狠狠咬一口。就算你不立刻毒发身亡,它也能让你伤筋动骨,起码被剜掉块肉。


    余秋则是长长地吁出了口气。


    妈呀,可算是死了,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洪大鹏这么个神经病,咬上她就不撒口了,这回自己虽然顺利地逃了出来。可谁知道那个疯子后面还会出什么阴招。


    最可怕的是人家手里头有权啊,人家可以用各种光伟正高大上的理由,直接将她钉死了。整死了她,人家不仅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还能够愈发风光。


    以为大革命结束之后就会秋后算账吗?天真啊,除了枪打出头鸟之外,有多少人会顺理成章继续担任领导干部,然后改头换面继续以冠冕堂皇的面孔祸害老百姓。


    所有人都欢天喜地,李伟民简直想去买鞭炮提起来,放在医院大门口炸个一串儿响。


    只一个小贺愁眉苦脸,郁郁寡欢。


    洪大鹏怎么能这样子死呢?他这是在逃避人民的惩罚,他应该被公开审判。这可真是便宜他了。


    余秋真是恨不得直接堵上这倒霉孩子的嘴。


    什么公开审判还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呢。老天爷看不过眼,先收拾了他才是正经。


    余秋美滋滋地振臂一呼:“咱们庆祝一下,吃顿好的吧。”


    她下意识地假大方,张嘴就想点外卖。话都要脱口而出了,她才紧紧地刹住。


    点什么外卖呀?哪里有外卖可以供她点。


    她只能跑去找食堂大师傅商量,看能不能弄顿好吃的。


    结果大师傅听说洪大鹏嗝屁的事情,比余秋表现的还兴奋。


    他立刻积极地给出庆祝计划:“吃饺子呀,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得吃顿饺子,好好庆祝一番。”


    没有肉算什么,有油渣就行,油渣大白菜,油渣萝卜丝,包饺子蒸包子,那都是一等一的好吃。


    余秋也开始回怀念油渣香喷喷的味道了。她立刻拍手叫好,飞奔回去跟陈敏以及李伟民分享这一喜讯。


    两人都喜不胜喜,油渣饺子,这主意好,冬天就应该吃饺子。


    小贺听到油渣饺子4个字,立刻唾液分泌过度,他也想吃油渣饺子。


    “不行。”余秋毫不犹豫的拒绝,“你现在不许吃东西,先给静脉营养。”


    小贺听得差点儿没气晕过去,为什么要静脉补充营养呢?他想靠自己的嘴巴吃进去营养就不行吗?可怜的红未兵同志感觉自己的人生一片黑暗,世界再也恢复不了光明了。


    然而更叫他郁闷的是,身体恢复这种事情,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随着药水的持续输入,他的世界渐渐恢复光明。


    可是他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众人吃饺子。


    李伟民这家伙居然打着要时刻关心朋友的旗号,当着他的面端着一盆饺子美美地吃着。


    余秋也好不到哪儿去,那一搪瓷缸里头放的满满当当的,就是刚出锅的饺子。


    就连温柔可亲春风化雨的女同志陈敏也是一颗接着一颗吃饺子,吃的满嘴流油。


    他们全然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小贺悲愤了,他睁开眼睛,他重获光明干什么呀?就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气他的!


    余秋咽下自己嘴里头的饺子汤。哎呀妈呀,可真是鲜美透顶,饺子汤是鸡汤打底。鸡是的民兵队听说了这一好消息,立刻打电话回大队,大队书记做主逮了两只鸡送过来,一并而庆祝。


    大队书记还喊余秋晚上一定要回去吃饭,他们今儿全村都要好好的吃一顿,庆祝老天爷长眼睛,收拾了坏家伙。


    余秋咽下鸡汤,郑重其事的告诫小贺:“你别以为自己现在没事了呀,我告诉你,这情况是会反复的。我看过有人用药当天视力恢复到1.0,第2天立刻赶紧直转直下,左右眼视力连0.1都不到。”


    小贺被吓坏了,他可是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工人,他要是眼睛坏了,还怎么投入到轰轰烈烈的社会大生产中去?


    这下子连香喷喷的鸡汤饺子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了。


    小贺可怜巴巴的:“那我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余秋叹了口气:“不着急,慢慢来,你这算好的了,有人送进医院的时候就没气了,幸亏你昨晚吐的厉害,不然全被吸收了的话,这会儿你也躺着不用说话了。”


    小贺觉得女同志说话也很不中听,他只能委屈兮兮地两只眼睛一闭,他什么都不想看了。


    余秋干掉了一大搪瓷缸子饺子,又过去看断指再植术后的病人。前头这孩子血运不畅,余秋给他拔了手指甲做引流,后面情况倒还可以。


    她正给人算着什么时候拆线,外头就想起叫嚷声:“小秋大夫,你救命啊。”


    余秋侧过头,看见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她盯着女人的脸细瞧了半晌,才认出来这人居然是黄莺。


    妈呀,这才多久功夫,这家伙居然把自己折腾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


    同样是怀孕,看看宝珍大嫂,叫家里头养的,白白嫩嫩,气色红润,瞧着就精神的不得了。


    再看看眼前的这个女人,颜色蜡黄憔悴,头发乱糟糟的,明明还30岁不到,看着就像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


    要不是她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家肯定要以为这是大肚子的母亲或者婆婆,在担心自己的孙子孙女儿呢。


    余秋心中浮现出个奇怪的念头,感觉这个时代的人可能都不太照镜子或者黄莺的婆家穷到没有钱买镜子,否则黄莺每天面对自己镜子中的这张脸,会不会直接崩溃掉啊?


    黄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快要哭的模样,可怜兮地盯着余秋:“小秋大夫,你赶紧救救我呀。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余秋不假思索:“有人要追杀你的孩子吗?如果是的话,你找错对象了,出去想办法报告公安才是真的。不过大丫二丫好像已经不是你的孩子了。你只要不折腾,以后都不要去看她们,估计他们就没有任何危险。”


    黄莺急了:“我要救的是我儿子,我肚子痛,你一定得救我儿子呀,这可是我们家的命根子。”


    陈敏快被这人气疯了,她就没见过更加厚颜无耻的人。这人到底有什么脸跑过来,让小秋救她的命啊。她要害死小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小秋救过她的命?


    余秋安抚地拍拍陈敏的肩膀。年轻的姑娘,以后你干久了就知道了,无耻的人比比皆是。


    她还碰到过有人送着大肚子到医院生孩子,就在产房门口直截了当的问她,生个孩子你们医院给多少钱?


    当初她年幼无知,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直接反问回头,生孩子应该是你们交钱啊,医院为什么要给钱?


    结果对方立刻改了主意,不肯在省人医住院了,把大肚子又拖回了头。


    后来产房的老师还为此特地请余秋吃饭,感谢她替他们赶跑了个存了心讹诈的家伙。


    能怎么办吗?人道主义赔偿多了,又蠢又毒的人自然就多了。当法律跟所谓的执法者,公然鼓励人们向恶的时候,就不要指望人类还有道德底线。


    余秋看着黄莺痛苦的表情,内心毫无波动。大约是医生干久了,她的同情心早就稀薄。


    痛苦吗?痛苦也是自找的。


    她一边叫陈敏推来床让黄莺先躺上去,一边直接询问病史:“你什么时候开始肚子痛的,之前是摔跤了,还是吃什么东西了?还有你丈夫呢,你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护士过来给她测血压,闻声没好气道:“他还不如一个人过来呢。”


    她那个男人来了有什么用,来了就在卫生院里头发酒疯,喝的醉醺醺的,满世界的嚷嚷,他有儿子了,他们家有后了。


    听听那口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溥仪皇帝,他家有皇位给儿子继承一样。


    可惜呀,溥仪皇帝现在也是普通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没有大清朝的皇位给谁继承。


    余秋从心底泛出强烈的厌烦。她不是佛,也不是仙,她距离医生的标准其实差的很远。


    她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询问病史:“你必须得老实交代,不然我没办法帮你。”


    按道理说,孕中期是最稳定的时候。先天胚胎发育有问题的孩子,基本上都在孕早期就自然流产了,能够长到这个月份,一般没什么特殊情况,孩子都能顺顺当当地长大了到时候自己生下来。


    黄莺委屈的要死,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拼命强调:“我什么事情也没做。前头都好好的,就是突然间肚子疼了。昨天夜里疼了一阵子好了,今天早上又疼起来了,后来越疼越厉害。”


    余秋拿了鸭嘴,撑开黄莺的荫道。她一看这孕妇的宮颈情况,就立刻摇头:“你这孩子保不住了。”


    宮颈口基本上已经扩张完全,羊膜囊鼓在外头,估计再来几阵宮缩,里头的东西就会痛痛快快地流出来。


    黄莺当场就哭了,一个劲儿喊余秋的名字,强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这个孩子。


    余秋皱着眉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你现在必须得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做了什么?不要我问什么你都否认,你真的没有跟你男人同房过吗?”


    孕中期同房不采取任何保护措施,也是常见导致妇女流产的原因。因为男性的分泌物当中含有大量的PG,PG可以软化宮颈诱发宮缩,导致流产。


    偏偏各种宣传当中都在强调,除了孕早期跟孕晚期之外,怀孕女性不需要抑制同房。可惜这些宣传从来没有说清楚,孕期同房必须得采取保护措施,最起码的,从头到尾都得带TT呀。


    然而悲伤的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人极为有限。大部分人都会想当然的以为都怀孕了,又不用担心再怀孕,还带什么套子呢?


    于是一顿夫妻生活之后,孕妇下面里头灌满了PG,效果堪比常规用于药流的米索前列醇直接塞荫道。想让孩子不流产都不容易。


    黄莺发出尖利的叫声,坚持强调:“没有,他没进去。小秋大夫,他真的没进去。”


    余秋皱起了眉头:“那你现在老实告诉我,他是怎么解决的?”


    “嘴巴,我用嘴巴。”黄莺急得不得了,“小秋大夫,我保证肯定是嘴巴。昨天晚上一次,今天早上一次,都是用嘴巴。”


    余秋藏在口罩后面的脸,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她其实很想鼓掌,赞美一下黄莺的牺牲精神。瞧瞧,即使是怀孕了,她也深刻贯彻履行妻子义务的基本原则不动摇。


    就算是身体不舒服,她也要用嘴巴替丈夫解决问题。


    可惜的是,病从口入。


    PG是花生四烯酸的代谢产物,本质上是不饱和脂肪酸。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它不会被消化酶破坏,可以完美地被人体吸收。米索前列醇用于药流的时候,除了塞荫道之外,也常用口服方式。


    一般第一次给药后,孕妇如果没能成功诱发宮缩,隔6~8个小时再度加药。


    黄莺可真是完美地复制了药流的过程啊。


    都到这份上了,压根没有任何保胎的必要,而且也绝对保不住了。


    黄莺嘴里头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叫,身下排出了一团血乎乎的东西。


    她的感觉真没错,这回她怀的的确是儿子,掉下来的是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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