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主任疯了
典型的铅中毒患者除了有腹痛便秘恶心呕吐这些胃肠消化道反应之外, 还会出现神经系统症状以及贫血。如果中毒比较深, 持续时间比较长, 甚至患者张开嘴巴,大家就能发现异常。
因为在患者的下牙龈可出现明显灰线, 称之为铅线。这是慢性铅中毒后铅与患者口腔的细菌代谢物发生反应后形成的。
小孟术前查的血常规显示小细胞低色素轻度贫血,比较符合慢性铅中毒的表现。
余秋带着李伟民去给小孟做体格检查,希冀可以发现典型的体征来支持临床诊断。
麻醉清醒了的小孟嘴巴一张,余秋眉毛就皱得死紧, 甚至侧过头去晃脑袋。
李伟民顿时紧张不已:“中毒情况很深?”
孟母在旁边嘴巴一瘪,立刻嚎啕出声:“我苦命的儿啊。”
看看啊,大夫都摇头了, 那肯定是人不行了。
小孟的父亲也抱着妻子,跟着掉起了眼泪。
余秋好不容易喘过气来,赶紧摆手:“这不是铅线, 是牙黄。”
妈呀, 小伙子, 你出生以后到底刷没刷过牙?这牙黄重的嘴巴一张, 臭气简直能够熏晕十里八方。
“好好刷牙。”余秋郑重其事地告诫他,“不然你这样以后是找不到老婆的。”
李伟民在边上巴巴儿看着:“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余秋叹气:“检测铅含量呗。”
诊断铅中毒自然要检测血铅跟尿铅水平,不过这两样,卫生院一个都不能查。
余秋打了电话给县医院, 谢天谢地, 县医院规模虽然不大, 底子到底还实在, 居然可以做相关检测。
余秋招呼趁着门诊没病人跑过来看情况的王大夫:“做诊断性驱铅试验吧。”
王医生脸上写满了问号:“啥?”
余秋赶紧做名词解释:“让小孟解干净小便,然后给他5%葡萄糖500ml加依地酸钙钠1g进去,静脉滴注。同时留24小时尿液,同时收集24小时的尿量,然后送检,如果尿铅达到1mg/24小时的水平或者达到0.8mg/L的水平就可以确诊了。”
王大夫很老实:“就检测孟凡本人吗?他父母是不是也一样得化验?”
余秋点点头:“跟他们夫妻交代一下,最好留样化验,防患于未然。”
一般这种家庭习惯所造成的中毒,家族成员基本上都无一幸免,不过是中毒程度的轻重差别而已。
李伟民这会儿倒是精神了,直接表达了自己的疑问:“为什么不抽血化验?抽血应该比验小便准而且方便吧。”
虽然问题有些想当然,但是能够思考提出自己的疑问,就是好学生。
余秋决定鼓励李伟民:“没说不抽血。不过铅中毒的情况有些不一样,铅离开血液很快,检测血铅在急性铅中毒中意义比较大一些。孟凡的情况应该是慢性铅中毒的可能性大。两者都送化验,检测结果对照着看,更有临床意义。”
王医生拿着病历开医嘱,突然间抬起头看余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呀?”
小秋大夫冷笑:“我是在医院泡大,我泡在医海里头整整11年,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全都贡献给了医学。”
李伟民在旁边掰着手指头数,妈呀,这么算的话,余秋起码4岁就开始学医了。
教授家的女儿都这么可怕?这才4岁的娃娃呀。
余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然你以为呢?不管干哪一行,不下死功夫都是不行的,别指望天上掉馅饼。”
李伟民吓得立刻要尿遁,被余秋拽回头:“别跑,就是他了。你去给孟凡写一份大病历,好好写,认真细致地写,不要有任何遗漏。还有,不许抄王医生的病历,不许想着病人是铅中毒就拼命的往铅中毒的方向靠。你必须得有独立的思考。”
李伟民可怜巴巴的:“他不是铅中毒吗?”
“在检测结果出来之前,你要始终保持开放性思维,不要轻易下定论。”余秋叹气,“这方面你应该比我做得更好才对,因为你接触医学的时间不长,条条框框更少。”
临床医疗工作中常常有些疑难病例反而是实习生、研究生先提出来的诊断考虑方向。因为他们的思维有时间更活跃。
王医生看着李伟民吃瘪的样子,忍不住偷笑。对着余秋,他又端正了颜色:“那我们就等着检验结果吗?不给他做治疗?”
留24小时的尿液啊,等这么长时间,孟凡肚子痛了怎么办?家属肯定会有意见的吧。
“依地酸钙钠本身就是重金属解毒药,对于铅中毒的疗效很不错。”余秋下意识地捏了捏眉心,“先挂上药,密切观察吧。有什么情况对症处理。”
李伟民在边上直咂舌:“你这11年的时间到底背了多少书啊?怎么什么都知道?”
余秋摇摇头:“凑巧而已。”
她是妇产科专业的,对于铅中毒的患者接触比较少。
她大三刚开始临床见习的时候,刚好国际顶尖医学杂志《柳叶刀》上有篇文章关注了中国儿童的铅中毒事件。她为了获取某个医学论坛的积分,翻译了那篇文章。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才知道国内某些地区重金属污染问题有多么严重。
地方政府需要工厂纳税,默许他们在不经过任何处理的情况下排污水废气。
经济发展是重中之重,这是公共利益,为了发展经济,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甚至健康乃至生命,似乎没什么好稀奇的。
我们总是被教导,为了集体利益可以牺牲自己。
然而在这个所谓的大局之下,被牺牲的是哪些人呢?几乎都是穷人,没有话语权的人。
他们无力反抗,甚至没有办法搬走,只能沦为牺牲者。而且连牺牲都要静悄悄的,保持稳定的情绪,省得给日理万机的领导们添乱。
余秋没有在楼下多呆,直接回了妇产科病区。
上楼的时候,后头有人往上冲,差点儿撞到她身上。
余秋看清楚这个冒冒失失的家伙,忍不住皱眉头:“你手上还端着东西呢,能不能动作慢点儿?”
小周嘿嘿笑着,赶紧跟她道歉:“哎呀,不好意思啊,小秋大夫,我家二妮放屁啦,我给她熬了汤。塘虱鱼,可香啦。”
余秋皱着的眉头没松开,她看着小周手里头的鱼汤,不赞同地摇摇头:“她刚通气,胃肠功能还没有恢复呢,你先给她喝点儿稀米汤,让身体适应了,也顺便补充碳水化合物。”
“那个不营养。”小周很有主意,“我可是听说了,术后需要补充蛋白质,得吃鱼吃肉吃蛋。”
所以昨晚上他趁着二妮睡着了以后去摸的塘虱鱼,小李大夫也说这个对久病体虚的人好。
余秋又想揍李伟民了,这孩子进补也要看时候啊。
“听我的,先给她喝点儿米汤试试,顺顺肠胃。”她诚恳地看着小周,“这事心急不得,别到时候二妮肚子胀的难受。”
小周仍旧不愿意放弃:“那我米汤里头加鱼汤成不?”
余秋无奈:“行行行,你少给她喝点儿,一次先喝两汤勺。就是那个小调羹,过半个小时以后再给她喝两勺,少食多餐。”
两人说话间的功夫,已经进了妇产科病区。
护士看着小周屁颠颠地端着鱼汤跑进病房,忍不住笑着冲余秋摇摇头:“这小子看着不着调,对他老婆倒是不错。”
余秋摇摇头:“希望吴二妮早点好起来啊。”
久病床前无孝子,要是她迟迟不康复的话,小周的耐心也会被磨尽吧。
护士看着余秋好笑:“哎,你这丫头年纪不大,怎么老气横秋的?要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与希望。”
余秋笑了起来,调侃道:“好,我就看着希望变成现实。”
她话音落下,小周就屁颠颠地又跑出来了,手里头端着个搪瓷脸盆,美滋滋地跟医生护士臭屁:“我给二妮擦擦脸,这样她也舒服些。刚才二妮喝了汤可好了。”
余秋看着这小子兴冲冲地背影,感觉这小子跟炫耀似的。她回头看护士,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呀?”
护士点点头:“没错啊,这就我们俩。”
余秋在心中狠狠的呸了一声,一脚踹翻这碗狗粮。
要脸不?光天化日之下公然秀恩爱,了不起呀,居然敢虐单身狗。
护士看她咬牙切齿的样子,笑得不行,连接电话的时候都忍不住咯咯咯。
结果她挨了电话那头的人臭骂:“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在医院里头,病人已经那么痛苦了,你们居然还笑得出来!”
护士被这一连串的咆哮吓到了,结结巴巴道:“请问您哪位?您要找谁?”
妈呀,现在有电话的地方不多,病区里头的电话基本上都是为了方便找医生会诊用的。
护士完全没想到这居然是一个外头打进来的电话。
那人的声音压不住的怒气:“余秋呢?那个赤脚大夫余秋呢?她怎么又跑到卫生院了,她为什么不在大队好好待着?”
护士听出了这是县格委会秘书的声音,赶紧汇报情况:“中午的船还没来,小秋大夫上午处理情况严重病人了。”
那头的怒气似乎顺着电话线喷过来:“叫她过来接电话!”
可怜余秋吓得心慌手抖,赶紧假装气喘吁吁的模样接过话筒:“喂,我是余秋,请问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跟火山爆发似的,冲击波效果堪比免提:“赶紧上县医院来,廖主任疯了。”
余秋还想再追问几句,那头电话已经啪的一声挂掉。
她再打回头,那边电话始终占线。看样子,秘书大人忙的要死,要向无数人汇报这件石破天惊的大事,没有时间搭理赤脚医生。
护士目瞪口呆,她刚才就站在余秋身旁,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妈呀!”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余秋,“我没听错吧?廖主任怎么疯了?”
余秋苦笑:“应该没听错,除非咱俩同时出现幻听。”
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秘书大人惜字如金,连一句具体情况都不肯交代。
护士站起身,在长桌子后头转来转去:“你说他好端端的怎么会疯了呢?好歹也是堂堂的县革委会主任啊。”
余秋头痛:“他就是天王老子,要生病还是会生病。”
“哎,小秋大夫,你说会不会是那鬼娃娃跑到廖主任身上去了呀。”
身后突然间传过来的声音吓得余秋一跳,她猛的回过头,看清楚小周的脸时,顿时没好气:“你能不能不要胡说八道?哪儿来的鬼娃娃?你别装神弄鬼的,吓人就行了。”
“不是我吓人啊。”小周满脸严肃,“你可别忘了,我家二妮咬了他一口,结果二妮现在好了,他疯了,而且二妮肚子里头还有一副牙齿。小鬼肯定当时就是顺着牙齿跑过去的。”
余秋上下打量他,感觉这家伙生错了时代。要是他在2019年,绝对有机会成为一代灵异文高手,真是会瞎唧吧鬼扯淡。
“不可能,你少把屎盆子往自己身上扣。”余秋满脸严肃,“这话不许再说,知道吗?要是被人听去了当了真,廖主任现在这样,你家二妮能落到好。”
小周这会儿才想起来他们有可能会想办法将鬼娃娃重新揣回二妮身体里头,吓得赶紧捂住了嘴巴。
余秋趁机告诫他:“廖主任的事情不许跟任何人说,就当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小子这时候知道怕了,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一溜烟跑回病房去,守着他家二妮了。
临关上病房门之前,他还回过头冲余秋强调:“你可千万别把小鬼又送回来啊。”
余秋很想招呼陈敏拿他的嘴巴做实验,直接缝合起来。
她揉揉眉心,又开始认命地拨电话。
护士在旁边劝她:“别打了,我估计他不会接你电话的。”
廖主任疯了,估计现在秘书也离疯不远了。
“我不是打给他,我要打回杨树湾。”余秋叹气,“我答应今天中午就回去的。现在出了这事,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说话的功夫,电话拨通了,很快被人接起来。
何东胜在那头喊了一声:“喂,请问你找谁?”
“就找你。”余秋言简意赅,“县医院有个病人情况比较严重,我得过去看一下。你帮我跟大丫二丫说一声,让宝珍好好教教两个小师妹。”
何东胜忍不住笑了:“你这师父当的还有模有样啊,每天居然还要盯学习进度。”
“你知道什么呀?”余秋没好气道,“现在是两个丫头最敏感的时候,我要是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不见,她们会害怕的。”
两个妞妞儿已经被父母遗弃了一次,要是她这个师父也无影无踪了,她们肯定会以为自己又被丢下了。
成人永远没办法理解孩子被抛弃时的痛苦,这种被遗弃感可以伴随他们一生。
何东胜总算端正的态度:“对对对,我们小秋大夫可是儿童专家。”
余秋想冲天花板翻白眼,不是她吹的,论起跟小孩子相处的经验,好歹她也是产科大夫。
虽然她接触的娃娃基本上都是刚生下来的小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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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掉手指头
虽然余秋一直觉得廖主任不太像个正常人, 时刻处于打了鸡血的癫狂状态, 不过摸着良心说, 他这次疯的的确挺突然。
毕竟前天下午他还耀武扬威,被咬了脖子都不耽误他将众人折腾得团团转, 昨天早上还指挥秘书将自己又赶出卫生院。
结果眼睛一眨,日月换新颜,廖主任居然疯了。
余秋跟穆教授打了声招呼,直接坐船上了县城。
途经杨树湾的时候, 她迟疑了一瞬,琢磨着要不要回去打包两件衣服。这一回还不晓得要在县城待多久。
然而渡船无论如何都不肯通融留下来等她。她又怕再坐晚上那班走的话,格委会秘书能直接放火烧了杨树湾, 只得捏着鼻子就这样身无长物的往县城去。
入冬日头短,客船停在县城码头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渡船办公室的值班阿姨看到余秋, 还挺惊讶。听说她要去县医院看一位重症病人, 阿姨没有再留她, 只抓了把花生, 让她带着路上吃。
余秋没推辞。多年的临床工作经验告诉她,只要碰上重症病人,那医生什么时候能吃上饭?是正儿八经的玄学问题。
她一路走一路剥着花生壳,等到一把花生吃完了, 县医院也就出现在眼前。
余秋丢掉兜里的花生壳, 熟门熟路进了医院大门, 直奔内科住院部。
徐大夫正在跟护士交代医嘱, 听说余秋的来意,他表情微妙:“你跑错地方了,应该去楼上。”
余秋惊讶:“他难道不应该住内科吗?”
神经内科也是内科呀!
徐医生这回脸上的表情更加古怪了。
还是护士先憋不住,噗嗤笑出声:“不,他住在妇产科。”
余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开什么玩笑!一个大老爷们为什么要住在妇产科?
徐医生直摇头,压低声音道:“他那位秘书坚持说廖主任是被吴二妮传染了,让妇产科给他开刀呢。”
余秋真是要跳脚,当这是感冒呢,打个喷嚏就能传染?
病人家属过来找大夫,徐医生急着去处理喘不过气来的老爷子。临走前,他叮嘱余秋:“你小心点儿吧,现在情况有些复杂。”
余秋刚上楼,人还没有踏进妇产科病区大门就感受到了一股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肃杀之气。
原本热热闹闹,不是家属抱着孩子走来走去,就是病人在家人的搀扶下下床活动的病区走廊,此刻空无一人。
有些开着门缝,探望外头动静的人,一见余秋走进来,“啪”的一声又将房门锁上了。
余秋左脚迈进病区大门,还没有来得及抬右脚的时候,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滚!”
不等她抬头寻找声音的来源,只见正对着医生办公室的病房门被猛的拽开了,然后一群身着灰色列宁装的男人神情狼狈的被从里头撵出来。
后面的人因为来不及后退,被前头的人踩到了脚,跌跌撞撞的差点儿摔成一团。
一位中等身材剪着短发的中年女人手持两把菜刀,上下挥舞着追在后面,硬是将他们赶出病房。
然后“砰”的一声响,病房门被关上了。
女人横刀立马堵着病房门,右手一扬,众人只见寒光一闪,她左手的菜刀重重地劈在了门板上。
因为太过于用力,扎进门板的菜刀还在不停的颤抖。
女人左手拍着病房门,发出砰砰的声响。
看得余秋心惊胆战,生怕那菜刀受不住这样厚实的力道,会反弹出来,直接剁上那女人的脚背。
然而大马金刀的短发女人却毫无畏惧,还挥舞着右手剩下的那把菜刀,厉声呵斥对面的男人们:“我看你们哪个敢拖我家老廖走!”
领头的男人戴着副黑框眼镜,他神色有些尴尬,伸手扶着镜框,开始苦口婆心地做起了思想工作:“陈招娣同志,你不要误会我们的好意。我们是希望赶紧将廖主任送去住院,好帮助他尽快,恢复健康,早日重新投入到伟大的革命事业中来。”
“我呸!”陈超娣直接一口唾沫吐出来,差点儿砸在黑框眼镜男人的脸上,“李德发,你个狗日的少假模假样,你肚子里头装的什么坏水,打量着老娘不知道呢!狗日的王八蛋,你们感动我家老廖试试,老娘劈了你们!”
余秋站在妇产科病区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硬着头皮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往医生办公室走。
行到一半,她靠近妇检室门边时,门开了,里头伸出一只手,拽着她的衣角把她拖了进去。
郭主任小心翼翼地合上门板,然后竖起手指头朝余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余秋赶紧往里头走,离门远了才敢问:“外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郭主任苦笑:“格委会的人想送廖主任去精神病院。”
余秋惊讶不已:“他们这么迫不及待?”
一般就是家里头真的出现精神病人,家属起码也得等一段时间,实在没办法了才可能将人送去精神病院。
廖主任最多昨天才出现精神异常,怎么今天他们就忙不迭地想送人走?
郭主任压低声音苦笑:“昨天中午,廖主任睡了个午觉,迟迟没出门。下午市革委会主任过来,秘书看情况不对,就直接破门而入。结果廖主任抱着被子蜷缩在床角,嘴里头一个劲儿的喊着鬼啊鬼啊。”
余秋听得一阵头痛,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非要跟鬼过不去。
秘书见势不妙,赶紧要关上房门。
结果神志失常的廖主任直接冲了出去,被门槛绊住了,一跤摔得老远,直直趴在了市管委会主任跟前,摔了个大马猴。
偏偏廖主任睡午觉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是脱了的。于是他就穿了件大裤衩,屁股撅得老高,在自己的顶头上司面前亮了相。
更要命的是廖主任即使摔倒了也没办法克服对于小鬼缠身的恐惧,鞋都跑脱了一只,仍旧往前跑,嘴里头大喊:“鬼啊鬼啊,你不是我杀的,是你自己撞枪上的。”
廖主任搞舞斗起家,乃本县燥反派头一员武将,估计革命道路上踩了不少垫脚石,是以被鬼追的无处藏身。
他绕着市革委会主任不停地乱窜,只把人都转晕了,才身子往前一拱,一泡热腾腾的尿液直直浇了市革委会主任满怀。
余秋听的一个劲儿吸气。妈呀,这发疯还没发到好时候,居然得罪了顶头上司。
郭主任苦笑:“可不是嘛,当时市里头的领导就黑下了脸,直接拂袖而去。”
领导走了,剩下一干下属对着廖主任不知所措。
有人提议直接一巴掌拍过去,将痰迷心窍以至于失了神智的廖主任直接拍醒过来。结果手刚飞过去,就被廖主任撞了满怀,跌了个狗吃屎。据说到现在那人走路也一扭一拐的。
还是廖主任的秘书最有决断,赶紧把人送到医院来。
廖主任住院之后,仍旧无法克服对小鬼的恐惧,一直又喊又叫。医生给他推了镇静药,让人睡着了才安生。可是这么个大活人,又不知道为什么发疯,医院也不敢给他不停地推镇静药啊,况且县医院本来就没有神经内科。
“我们劝他秘书把人送去市里头看,但是秘书根本不听。”郭主任满脸无奈的神色,“他非得坚持说廖主任是被吴二妮传染的,让我给他开刀。”
余秋皱眉头:“自身免疫性脑炎根本不传染,又不是狂犬病。”
郭主任摇摇头:“我觉得不像狂犬病,他没有恐水的症状。”
这么一尊大佛屈尊纡贵入住县医院,县医院上下也非常惶恐,自觉庙小,完全容不下他呀。大家都想赶紧明确病情,尽快处理他拉倒,可是人生病就像一扇关了门窗的房子,外头的人知道里面有问题,可问题究竟出在哪儿,却摸不着方向。
廖主任发病急,进展快,全无前兆。医生给他拍了片子,根本没有发现任何肿瘤的影像学表现。
昨天晚上廖主任闹腾了一夜不说,今天早上革委会的其他人全都来了,说是来看病,实际上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就是赶紧将廖主任送去精神病院。
当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山不可一日无主,江县也不能一天都没有掌门人。那个领头的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据说就是市革委会主任支持的新领导。
虽然从个人感情上来讲,余秋觉得廖主任早点儿被送去精神病院,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不过从医者的角度出发,她又觉得廖主任实在有些冤枉。
何况精神病院也是医院,不应该沦为当权者挟私报复陷害人的工具。今天他们可以把廖主任关进精神病院,明天不知道他们又会将谁送进去。
这些人要送廖主任去精神病院,廖主任家里人自然不同意,于是双方就僵持了起来。
妇产科病区的走廊上,陈招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她指着黑框眼镜男人的鼻子破口大骂:“李德发你少落井下石,大娘这老娘不敢扒了你的底裤说丑事?狗日的东西,别以为老娘不知道,只有入了你的裆,才能入得了党。黄梅香是怎么上来的?你当老娘眼瞎啦?”
病房门后头传来阵阵偷笑声。
黑框眼镜男人脸色涨得通红,厉声呵斥:“你少血口喷人,陈招娣,我们是看在廖主任的面子上,给你几分脸,你别得寸进尺。”
旁边的人赶紧出来打圆场:“哎呀,陈招娣同志,你怎么能够曲解组织的好意呢?这看病自然得趁早,不然耽误的时间长了,想要恢复也困难啊。老廖这个样子我们也很痛心啊。”
陈招娣直接一口唾沫吐到了说客的脸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有脸直呼我们家老廖?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抄人家的时候,顺走了人家的金条!”
病房后头传来窃窃私语的议论声,那站出来讲和的人一张脸乌紫,伸出手指头咒骂:“一个狐假虎威的疯子,不要含血喷人。你也染了疯病,一块儿送去精神病院。”
说话的时候,他伸出手,想要直接拽住陈招娣,没想到本县第一位女杀猪匠,毫不犹豫地手一挥,就听那人一声惨叫,地上多了节断手指。
这下子,整个妇产科病区都沸腾了,躲在门背后瞧动静的人都忍不住推开了病房门。
十指连心,那人疼得哭爹喊娘,抱着自己的断指简直要晕过去了。鲜血先是一滴滴的,很快会聚成溪流,在地上流出了一条小河。
李德发面色大变,一叠声地喊大夫:“人都死哪儿去了?”
郭主任被逼的没办法,只得主动走出妇检室。她是妇产科的负责人,她年纪最大,总不能让手下的小孩们替她拦在前面。
她本来是想拿穿刺针去病房给廖主任做脊椎穿刺,好抽取脑脊液观察形态,帮助判断病情。
结果她现在得拿着包出去,帮助那倒霉的家伙处理断指。
李德发看郭主任直接给那人消毒断指残端,就要将手指头包起来,顿时勃然大怒:“接起来呀,赶紧把手指头接起来!”
郭主任摇摇头,非常老实地承认:“我不会接。”
断掉的手指头接回头,可不是简单的将它们缝在一起就行了,没有血供,重新缝上去的手指头照样会坏死脱落,甚至会造成严重的全身性疾病。
李德发勃然大怒,手指头都要戳到郭主任的脸上:“那就找会接的医生来!”
郭主任摇头,语气诚恳:“我们没有这样的技术,县医院,开不了这样的刀。”
余秋看着地上的那截断指,其实现在再植条件很好,断口平整,患者年轻,而且手指头刚刚被切下来。
只要做好主要血管的吻合,保证血供,这个手指头有很大的概率可以再植成功。
2019年的省人医,这种规格的手术在手外科,是进修医生甚至研究生都可以单独完成的病案。
其实她也不是不可以试试。
余秋抬起头,给了最中肯的建议:“也许你们可以去市里头或者省里头看看,说不定那儿可以将手指头重新接起来。最好马上就走,指头脱离人体的时间越短,接起来成功的概率应该就越高。”
这可不是好相与的主。
万一她费了老鼻子力气,缝血管缝到脖子都断了,结果手指头没有再植成功,或者长上去之后手指头活动功能受限,到时候这位革命战将追着她拼命可怎么办?
“接?接你麻痹的接。”陈招娣一声冷笑,以迅雷不及掩冲之势,捞起地上的断指,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塞进自己的嘴巴里,然后嚼吧两下,咕咚一声吞进了肚中。
余秋被吓傻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人居然直接吃掉了别人的手指头。
砰的一声响,妇产科病区的大门被人撞开了。县革委会秘书神色狼狈的冲进来。
见到余秋,他就是眼睛一亮,大踏步走上前,就要拖余秋的胳膊:“快,你给廖主任开刀。”
余秋赶紧往旁边躲:“都没有肿块,我怎么开刀?”
秘书急了:“我不管,你赶紧给廖主任开刀治病。”
他话音刚落下,旁边手持菜刀的陈招娣也伸长了胳膊,推着余秋往病房里头走。
不知道是不是她刚才砍了人家手指头,又将断指直接吞下肚的举动震慑住了革委会的一帮人。余秋跟郭主任被推进病房的时候,李德发那伙人居然没有伸手阻止。
廖主任被绑在病床上,既往意气风发的江县当家人此刻形容凄惨。他的四肢不受自主控制的不停抽动着,脸上的肌肉也扭曲成一个奇怪的表情,上下牙齿咯咯作响,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怪兽,挣扎着想要反击。他脖子上的咬伤因为用力过度,似乎纱布上已经沾上了隐隐的血迹。
在外头手持菜刀凶神恶煞一般的陈招娣看到丈夫的时候,脸上却浮现出与她形容相貌极度不相符的温柔。
她安慰着现在其实已经根本听不懂人话的廖主任:“老廖你别怕,谁敢带你走,老娘先劈死他。”
余秋心道,这位大姐,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先把菜刀挪开?我很害怕,你先一下子直接把我给劈死了呀。
陈招娣面对大夫的时候可没有对着丈夫的温柔,她上下挥舞菜刀,厉声呵斥:“你们赶紧治好我家老廖!”
余秋平生最烦影视剧里头,霸总为了体现自己的总裁酷炫狂霸拽,冲进医院,刀枪指着医生,威胁一定要救活女主角或者是小受,否则就让医生陪葬。
陪葬你麻痹,要死你自己去死,关医生什么事?
“从昨天中午,你看到他的时候,他就一直这样吗?”她皱着眉头,询问格委会秘书,“除了精神状态之外,他这样不自主抽搐的动作有没有自行缓解?每次发作持续多久?大约多长时间发作一次?”
秘书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被绑在床上的廖主任先发作了。
“鬼,别缠着我,鬼!”他发出奇怪的笑声,那声音像是从喉咙口被人捏着脖子挤出来的。
一长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之后,他脸上显出了狂喜:“我是主席指定的接班人,伟大的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我要永远保持忠诚!”
病房瞬间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原本手持菜刀威胁医生的陈招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余秋跟郭主任磕起了响头,声泪俱下:“大夫求求你们,救救我家老廖吧。”
余秋看着还在挣扎地喊着“林副主席永远健康”的廖主任,心中一声长叹。
得,现在起码可以确定一件事,这家伙应该不是装疯。
否则他要想死的话,可以自己抹脖子,或者直接跳进护城河淹死,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将自己陷入死无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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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是凡人
余秋抓着手电筒, 给廖主任做体格检查。
患者双侧瞳孔等大等圆, 没有针尖样改变, 也没有散大,间接对光反应灵敏。
这会儿他倒不挣扎着要起身逃跑了, 不过情况更糟糕,因为他不住抽动的口唇中源源不断的冒出“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余秋胜只觉得庆幸,亏得他没直接说林副主席万寿无疆。不过,这意思也差不多了。
陈招娣跟秘书简直要急疯了。秘书情急之下都顾不得以下犯上的忌讳, 直接拿着床头柜上的抹布塞进廖主任口中,堵住他那张作死的嘴。
可惜的是,他低估了廖主任的杀伤力, 被领导就势咬住了手,差点儿直接扯下一块皮肉。
秘书看着自己手背上渗出来的血迹,当场就疯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 什么形象也不要了, 抱着手嚎啕大哭。
完蛋了, 这回他也染上疯病了, 这可怎么办?
余秋跟郭主任对视一眼,感觉这人不用等染上病,就可以直接先疯了。病房里头积差额较的,两个医生也假装没看见, 只继续给廖主任做体格检查。
好在陈招娣还有点儿大嫂的样子, 主动跳出来打包票, 保证自己一定让医生也帮秘书把病治好。
余秋在心中翻白眼,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人,替她们打什么包票。
陈招娣瞬间忘了刚才跪下来磕头求饶的状态,又端起了革委会主任夫人的架子:“我家老廖怎么样了?你们赶紧给打针吃药啊。”
“颈抵抗,四肢肌张力不高,痛刺激无反应,双侧Babinski 征阴性。”余秋报着检查结果,抬头盯着陈招娣,“打什么针?吃什么药?你告诉我。”
唇角还沾着人血的格委会主任夫人立刻嚷嚷起来:“你们是大夫,这个问题还要问我?”
余秋毫不客气:“我们是医生,怎么治病,不用你指手画脚。”
秘书倒是比领导夫人能屈能伸,立刻眼巴巴地追问:“大夫,你什么时候给廖主任开刀啊?”
“开什么刀?”余秋反问,“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怎么开刀?”
这话无异于金銮殿上传出斩立决,革委会秘书瞬间崩溃了,他摊在地上嚎啕大哭,一个劲儿拍着大腿。
陈招娣被他吵烦了,厉声呵斥道:“你为廖主任做点儿贡献怎么了?这都是在为革命事业而奋斗,你有什么好挑三拣四,嫌好怠拐的?”
秘书被她骂的不敢吭声,只能蜷缩在角落里小声抽噎着,活像旧社会被婆婆欺压的小媳妇儿。
那可怜巴巴的姿态,看得余秋都于心不忍,主动开口提了一句:“抗NMDA受体脑炎不会传染。保险起见,你还是打一针狂犬疫苗比较好。”
秘书又疯了:“你说廖主任是狂犬病?”
“不知道。”余秋相当老实,“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间这样。”
陈招娣当场发作:“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当大夫的?”
“水平有限,你可以另请高明。”余秋已经烦死这个人了,合着她丈夫以外的人都不是人。
革委会主任夫人勃然大怒:“你这个同志到底是什么态度?!你到底怎么为人民服务的?”
余秋硬邦邦地怼回头:“我是赤脚医生,响应领袖的号召,下乡为广大贫下中农服务。伟大的主席教导我们,不要光想着为城里头的官老爷服务。”
秘书这会儿倒聪明起来了,赶紧拦住领导夫人:“她治好了吴二妮,吴二妮现在不咬人了。”
有求于人,陈招娣不得不按耐住脾气:“你赶紧给我们家老廖好好治疗。”
“对不起,我是医生不是你们家的奴隶。”余秋姿态冷淡,“如果你还想让廖主任继续在这儿接受治疗的话,就不要再说三道四指手画脚。我不需要你指导我如何给人看病。我只需要你尽量配合,提供详尽的病史。你提供的情况越多越真实,他好转的希望就越大。现在,请你回答我,他家里头有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他以前是不是也曾经这样,只是程度可能没有现在这么重,后来又自行缓解了?”
余秋问了一长串的问题,外头的天色都变暗了,她才合上手中的笔记本,微微点头:“好,今天就先到这里。后面如果有什么情况,我可能还需要你随时补充相关说明。”
陈招娣又嚷嚷起来:“你都问了这么多,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你这个大夫到底是怎么当的呀?”
“你跟他生活了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丈夫为什么会突然间这样,你这个老婆又是怎么当的?”余秋毫不客气地怼回头。
这种人要是不一把头拿住,后面整个诊疗过程他们都别想安宁。不管医生护士要做什么检查治疗,家属都会跳出来指手画脚,充当专家。
余秋绵里藏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廖主任对林贼这么念念不忘。”
陈招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抓着菜刀的手紧紧地攥着,也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余秋看在菜刀的面子上,语气又和缓了一些,当然,人生病的时候,是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
秘书赶紧朝陈招娣使眼色,就坡滚驴,大夫,那你好歹给我们说说,大概可能是什么情况?导致了廖主任这样,我们心里头也好有个底呀。
“不知道。”余秋仍旧摇头,“可以导致精神状态异常的疾病实在太多了。低血糖症,三性脑病、肺性脑病、药物食物中毒,脑中风、煤气中毒、红斑狼疮脑病、脑肿瘤、肺癌、莱姆病、肝豆状核变性,烟酸缺乏症、狂犬病、各种脑炎等等,都可以精神状态异常作为首发症状。对了,还有可能是心肌梗死。”
陈招娣有些被吓到了,结结巴巴道:“你们当大夫的不要专门吓唬人。净瞎扯,心脏怎么跟脑子有关系?”
余秋点头:“知道心肌梗死就好,怎么就没关系了?急性心梗的时候,心输出血量减少,大脑的血液灌注量也相应的减少,缺血缺氧引起脑功能障碍,海马、大脑边缘这些区域控制着人的情绪,你说它们缺血会怎么样?”
这下子陈超娣的眼睛也红了,声音拔高了八度:“合着你们就是什么都不能做,就在这糊弄我们,对不对?”
“谁说我们什么都不做了,我们马上要给他做穿刺,抽取脑脊液送化验,帮忙进一步明确情况。”余秋始终保持强势的姿态,“请你配合,不要再闹腾。我们也不想再听林副主席永远健康,这是在侮辱我们对伟大领袖的忠诚。”
大约这句话的杀伤力最强,陈招娣终于闭上了她的嘴巴。
余秋开病房门的时候,忘了门板上还插着把菜刀,结果门一开,菜刀“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吓得她魂都要飞了。
小秋大夫在心中第100次咒骂廖主任,王八蛋,他生他的病就好了,凭什么要折腾她?
外头的革委会成员们居然还没离开,也叫寒光闪闪的菜刀,吓得不轻。
那位李德发却神色古怪,盯着陈招娣一字一句:“林副主席永远健康?”
他大概想趁机拿捏住陈招娣,不想陈招娣先发制人,立刻大声嚷嚷起来:“来人啊,赶紧拿下这个现行反格命,他是林飚罪恶集团的余孽,现在还公然为林贼鼓噪!”
余秋差点儿左脚绊右脚,当场摔倒。这大庭广众下公然偷天换日颠倒黑白的架势,指鹿为马的赵高都要甘拜下风。
李德发被她眼睛不眨就含血喷人的架势震到了,说话居然结结巴巴起来:“你……你信口雌黄!明明是廖宗昌那个家伙说的!我们这么多人都听到了。”
陈招娣一声冷哼:“我们家老庙生病,脑子不清爽,你也脑子不清白?你公然为林贼鼓噪,我也都听到了!”
说说,她伸手一指病区门口。
余秋顺着她的手指头的方向看过去,顿时惊悚。什么时候起,那里拥着一帮身穿绿军装腰扎武装带臂带红袖章的人。
他们齐齐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我们听到了!”
余秋惊得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妈呀,个个是大佬,哪位都不是凡人啊。这陈招娣看着不着调,其实粗中有细,脑袋瓜子转得比谁都快。
她就说革委会秘书怎么在关键时候跑了呢?原来是留着这一手,出去请外援了。
形势急转直下,两派人马当即在病房门口对峙起来,双方都虎视眈眈,气势一触即发。
郭主任拿着穿刺包出来,见状皱眉:“要打架出去打,不要耽误我们看病。”
陈招娣皮笑肉不笑:“大夫,你看你的,我倒是要瞧瞧,看谁敢踏进这个房门一步!”
余秋只得硬着头皮,在两派人马的注视下,又重新回到病房。
她不怕,她才不怕呢,她一上了这么多年临床的人,什么架势没见过?
当初轮转省人医急诊跟120的时候,号称本市两个最大的帮派街头火拼,她还不得照样拖着人上车。
夭寿啊,鬼知道他们火拼,为什么还要打120?不想死,不要拿刀砍不就结了?否则砍死了直接打电话给火葬场不是更快?
余秋战战兢兢的给廖主任做了腰穿,抽取了脑脊液。从外观上看,脑脊液并没有什么显著变化。
她皱着眉头:“送个墨汁染色跟细菌培养吧。”
话音刚落,病房里就弥漫出一股尿骚味。小便失禁的廖主任直接尿在了床上。
余秋头大如斗:“再送个小便化验吧。”
郭主任点点头:“先这样吧。”
她犹豫着问余秋,“抗NMDA抗体脑炎有没有可能?”
余秋摇摇头:“暂时不能排除。”
虽然这个病女性患者比较多,但男性患者也不是没可能。不过问题的关键是她现在手上没有试剂。
抗NMDA受体脑炎的诊断通过检测血清或脑脊液中抗NMDA受体GluN1亚基的IgG抗体,结合临床症状来确认。
讽刺的是,直到余秋穿越前,国内仍然没有生产该诊断试剂盒的厂家。他们实验室用的欧蒙公司生产的抗体检测试剂盒。
不过她有位师兄做的研究方向是表达NR1的293T细胞构建及其在抗NMDA受体自身抗体检测中的应用。
依据这个方法,他们可以用现在已经基本可以确诊是抗NMDA受体脑炎患者吴二妮的脑脊液样本来孵育表达GRIN1的293T细胞,然后检测疑似病患的抗NMDA受体自身抗体。
方法听上去是很明确,但这中间跨越了几十年的技术鸿沟。要做到这种方法检测,首先第一步是对携带GRIN1基因的载体质粒进行PCR扩增,获得GRIN1全长编码序列,然后通过酶切、连接将该序列接入FUGW质粒载体,获得FUGW-GRIN1-IRES-EGFP质粒。
光这一步,目前的技术根本就不可能实现。所以对于不合并明显畸胎瘤以及其他肿瘤的病人,目前她根本就没办法明确诊断。
郭主任看她沉默不语,只轻轻叹了口气:“咱们先做着吧,走一步看一步。”
然而陈招娣不允许她们等待,在打跑了格委会的那帮人之后,她立刻冲过来问医生什么时候给廖主任用药。
余秋一个头两个大:“你说我们现在给他用什么药?除了镇静类药物,我们实在没其他药物可以给他用啊。”
“怎么就不能用?”陈招娣急了,“我们家老廖脖子上那么大的伤口,你看不见吗?你难道不处理吗?”
“那个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余秋无奈,“我总不能给他把线拆了,再给他重缝一次吧。那不是让廖主任活受罪吗。”
陈招娣现在气势猛如虎:“那你起码也得给他打针,不然感染了怎么办?”
余秋其实很想翻白眼,就这么点儿伤,要打多少针啊?前头又不是没给他打过消炎针。
等等,消炎针,那用的就是抗生素。
余秋不动声色:“他前头打的是什么针啊?”
这个秘书倒是可以给出答案:“前天跟昨天打的都是青霉素。”
革委会自己就有医务室,打针这种小事自然不需要主任再跑一趟医院。
余秋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我们会根据情况给他用药的。现在我们刚送的脑脊液的墨汁染色跟细菌培养。这两种检查出结果都需要时间。你说咱们总不好随便给廖主任用药吧,万一用坏了怎么办?”
您先回去陪陪廖主任吧。现在廖主任最需要的就是你的关怀,支持跟鼓励。只有你对他不抛弃,不放弃,他感受到革命伴侣的支持,才能激发起更多与病魔作斗争的信心与勇气。”
她好说歹说,总算将至尊大神送回了病房。
等抓着病历回办公室找郭主任的时候,余秋的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翻开病历,示意郭主任看:“您说,有没有可能是青霉素产生的毒副作用?”
郭主任诧异:“怎么说?他没有过敏啊,入院后我给他做过体格检查,身上没有发现皮疹。”
余秋摇摇头:“我说的是抗菌类药物可能对神经系统造成的不良影响,比方说癫痫发作以及脑病,还有比较常见的视神经病变跟周围神经病变乃至重症肌无力加重等等。”
大部分病人在正常剂量下使用这些药物很少会出现这类不良反应,一般年老体衰长期用药的患者出现风险的概率会高一些。
但是廖主任有一个高危因素,肾功能损伤。他频繁尿失禁,提示的也许就是肾功能损害,从而导致在少量用药的时候,他就出现了抗菌药物所造成的神经症状。
郭主任是产科专业医生,对这些了解有限。她直接问余秋:“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余秋皱眉:“先停掉抗菌素。一般早期发现神经毒性往往是可逆的,大部分患者停药后都能恢复正常。”
所以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脑脊液的检测结果,顺带着看廖主任能不能自己好起来。
还有就是,得想办法说服他家里人同意让他们给廖主任全面检查肾功能,必要的时候做肾脏穿刺活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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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破铁鞋无觅处
当天晚上廖主任的脑脊液墨汁染色检测结果返回了,是阴性, 暂且排除隐球菌感染的可能。脑脊液生化提示白细胞升高, 以单核细胞为主,蛋白质轻度升高。普查心电图的结果是好。
然而不等脑脊液细菌培养结果返回, 停用青霉素的第二天, 护士下午给廖主任测体温就发现他开始发烧了, 体温上到了38.4℃。
余秋真是一个头两个大,她再检查廖主任的颈部伤口, 发现伤口红肿,似乎有感染迹象。
她赶紧给廖主任的伤口消毒,重新换药。现在她又担心另外一个可能, 廖主任颈部受伤后形成了血栓, 随着循环系统游走,最后形成了脑栓塞。
她现在真的好想请神经内科会诊, 再不行把人送去上级医院也行啊。
陈招娣的耐心已经耗费光了:“我就说了, 让你们给我老廖打针, 你们非要不听,现在搞成这个样子,我家老廖这么痛苦,你们要怎么办?”
“拍片子, 积极完善相关检查, 给予对症治疗。”余秋不假思索, “廖主任一直关心我们赤脚医生的成长。现在看到廖主任如此痛苦, 我比谁都难受。陈同志, 我建议送廖主任去市里头做进一步检查。”
“不行。”陈招娣简直暴跳如雷了,“你有没有良心?你难道没有看到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想要迫害廖主任吗?就在县医院治疗。”
余秋真是头痛:“那我们外请专家过来会诊行吗?有专家给予指导意见,情况肯定会更好的。”
这个建议倒是勉强获得了陈招娣的认同,余秋赶紧联系徐医生他们,想通过他们的关系找专家下来看看。
只可惜,这个过程也需要时间。市里跟省里头的神经内科专家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不是在外头巡回医疗,就是在自己的医院看着重病号。
县医院的会诊请求发出去之后,收到的反馈意见基本上都是要求病人自己上去。
别的不说,医院的级别上一层,相关能够开展的检查也就多一些。
但陈招娣无论如何都不同意让自己的丈夫离开江县。这个生性彪悍强势的女人有着自己的政治直觉。江县这一亩三分地她还能镇得住,可只要离开县城,外头的情况就难说了。
医生最害怕的就是碰到这种病人,明明是为了看病来医院的,可到了关键时候,治病反而要被排在后面,家属有着更多的考量。
“再查。”陈招娣态度坚决,“我家老廖肯定是肚子里头长了瘤子,只要把瘤子切掉了就好。”
余秋无奈,廖主任前天入院才做的x光检查,就算有瘤子也不可能长这么快呀。
不过她也清楚,这个时候如果再不顺着陈招娣的意思,这个暴怒中的女人很可能直接砸了县医院。
复查x光片就是了,余秋亲自推着廖主任去做检查。
然而做检查的时候,陈招娣也不消停。全院就那么一台X光机,病人除非是危及生命的急重症,否则都要按照正常顺序排队拍片子。
陈招娣可没有这样的耐心。作为领导夫人,她虽然口口声声自称革命人,但早就习惯了处处享受特权。
窝在县医院里头给丈夫治病,成天提心吊胆的,现在还想让她家老廖排队?开什么玩笑?
余秋也觉得廖主任挺委屈的。当年市长夫人在省人医取个节育环,还要全院大会诊,处处绿灯。现在廖主任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居然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可是无论如何,她作为医生也不能撒谎骗其他病人,说廖主任有生命危险,必须得加塞做检查。
陈招娣见这个小赤脚大夫实在靠不住,只得咬牙切齿地屈尊纡贵,亲自动手插队,将廖主任拖到了最前面,雄赳赳气昂昂地把人推进去做检查了。
余秋只好尴尬地安慰被无辜加塞的女病人:“他的情况的确比较重,家里人实在太着急了。”
那女病人倒是好脾气,也许是看出来陈招娣夫妻两个似乎很不好招惹的样子,只捂着肚子摇摇头:“我还好,能再忍忍。”
余秋看她痛苦的模样,赶紧扶住她:“你肚子不舒服吗?什么时候开始疼的呀?”
女病人有气无力的:“昨天开始疼的,每次都这样,疼的真叫人吃不消,明明以前都不疼的。”
余秋赶紧扶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随口问道:“是身上来的时候吗?”
“是啊。”病人额头上全是汗,“明明我妈没这毛病,偏偏我就有。前几年都没事的,从去年开始突然间就这样了。哎哟……”
她话没说完,就急着往卫生间跑,因为又开始犯恶心了。
余秋要跟上去的时候,旁边传来李伟民好奇的声音:“她该不会是怀孕了吧?那是不是不能拍片子呀?”
“别张嘴就来。”余秋回过头看他,“你怎么跑来了?大病历写好了没有?”
严重痛经的人别说是恶心呕吐了,直接躺在床上虚脱掉的都有。
李伟民笑嘻嘻的:“当然写好了,你回去以后随时可以批阅。我跟你说,我可不是跑过来玩的,我送24小时尿液样本的,你不是要检测尿铅呐。”
余秋狐疑地看着他:“真的写好了?那你说说看,你都问到了些什么。”
李伟民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容,一副丑话说在前面的样子:“这可是你要我说的,别回头跟陈敏一样,说我耍流氓。”
余秋上下打量年轻人,心道,小伙子,你这种级别的流氓还不够看呢。
李伟民嘿嘿干笑,左右张望了一下才挤眉弄眼:“我保证我问出了你们都没问出来的东西。那小子自己耍流氓呢,偷偷给自己那个啥,嘿,喷出来以后,可伤到元气了,都淌血了。”
余秋听他说了半天哑谜,忍不住疑惑:“那个啥是哪个啥?”
李伟民急了:“你一个大夫你还不知道?我可是听你给李红兵他们上那个什么课了。”
余秋这才恍然大悟,顿时哭笑不得:“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年纪大了,激素水平上升使然,清心寡欲反而出问题。等等,你说淌血了是怎么回事?”
“就是后头撒尿的时候有血啊。”李伟民眉飞色舞,“嘿,我跟你说,可把那小子吓坏了,以后都不敢。我都怕他会萎了。”
说着,他还嘿嘿干笑起来。
余秋却突然变了脸色:“你说他解血尿?他怎么知道是血尿?”
“小便是红色的呀。”李伟民理所当然,“长着眼睛就看得到呗。”
余秋飞快地朝前走,只丢下一句话:“快点跟上,谁告诉你,红色的一定是血尿啦?”
还有一种病典型的临床表现就是腹痛、红色尿以及神经精神症状和典型的家族遗传史。
李伟民跑得气喘吁吁,他完全没想到余秋这个小矮子脚程居然如此之快,他一个小爷们竟然直接被甩在了后面。
余秋冲到检验科,赶紧招呼相熟的老师:“我们红星公社卫生院刚送过来的尿液样本在吗?”
检验老师忙得头都抬不起来,闻声往边上一指:“你等等啊,我这实在忙不过来。一会儿我把这边做完了就给你检测。”
“不用不用,老师,你忙你的,我就看看。”余秋揭开盒子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
等她取出尿液样本,看清灯光下的颜色时,她整个人都要抖起来了。
“老师,你拿个外观正常的尿液样本给我看一下。”
检验科老师不明所以,直接让她在试管架上自己拿着看。
余秋将两份尿液标本放在一起对照,招呼李伟民过来看:“是不是红色的?”
李伟民惊呆了,立刻发出控诉:“这小子骗我啊,他明明说就去年弄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搞过了。”
“跟那个没关系。”余秋斩钉截铁,“这是因为尿中无色经光晒变为有色卟啉。”
李伟民反应不过来:“你在说什么呀?”
“急性间歇型卟啉病,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家族中可见无症状的隐性患者。临床上以急性腹痛、神经精神异常和红色尿三联征为主要表现。腹痛常见,是由于自主神经病变引起胃肠痉挛所致,疼痛部位不定,多为剧烈绞痛,常伴便秘、呕吐。症状重、体征轻。”余秋直接借用了检验科的电话,打到红星公社卫生院,“将孟凡的新鲜尿液放在太阳下暴晒,看是否会变成棕红色。另外查个血钠。”
余秋挂了电话,给李伟民解释了一句,“这是发现急性间歇性卟啉病最简便廉价的办法。这个病容易合并低钠血症。”
她朝着李伟民笑,“可以呀,你小子是员福将!”
因为临床表现缺乏特异性而且发生率低,毕竟绝大部分人没事不会将小便放在太阳底下晒;急性间歇性卟啉病容易误诊,按照统计学资料,七成以上患者都误诊了,被当成肠梗阻、阑尾炎、胰腺炎、胆石症、肝炎、精神疾病、癫痫等等接受治疗。有的患者甚至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
大部分确诊的患者,要么是被发现的低钠血症引起医务人员的警觉,要么就是医务人员偶然发现红色尿,从而才想到该病。
李伟民被他拍着肩膀,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指着自己的鼻尖:“你是说我发现了诊断依据?”
余秋点点头:“你现在知道详细的病史有多么重要了吧。你也明白,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优势了吧。”
如果换另外一个人,无论是余秋自己还是王大夫,估计都难以从孟凡口中问出那个所谓的血尿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吊儿郎当的李伟民才能让孟凡放松下来,跟他分享了如此隐私的事情。
李伟民反应过来,立刻嫌弃地躲开余秋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你恶不恶心啊?你的手才拿过尿管呢。”
余秋翻白眼,直接跑去女厕所洗手了。
她出来的时候,刚好碰上陈招娣推着廖主任出来。
革委会主任夫人老大不高兴,因为片子报告不能立刻拿到,负责诊断的医生还要再看。
余秋赶紧上前劝慰陈招娣:“您别着急,我在这边催着,一定拿着报告才上去给你看。”
陈招娣瞥了她一眼,语气不阴不阳:“你可得好好看,我家老廖都住院多长时间了?他这么信任你们,你们可不能辜负她的信任。”
余秋点头如小鸡啄米,她可真没觉得廖主任有信任过医生,打鸡血的时候除外。
影像科的老师苦笑,等到陈招娣走了,才轻轻地摇头:“给他一个人拍片子,比给三个人拍还费事。”
这位革委会主任的家属,就连拍片子都要指挥他们。
余秋苦笑:“忍忍吧,他家不肯走。”
不然有多远走多远,她一定放鞭炮欢送他们离开。
余秋拿起廖主任拍的片子,一张张看。就跟她想的一样,无论盆腔还是脑部,都没有肿瘤的身影,甚至一点儿病变的迹象都没有。
余秋抓起胸片看的时候,下意识的轻轻地“啊”了一声,廖主任胸片呈毛玻璃样改变,这是肺炎啊。
拍片子老师也看过来,随口问了一句:“他咳嗽了吗?前两天拍片子还好好的。”
余秋摇头:“没有,就是有点儿发烧。”
她突然间反应过来,发热、胸片毛玻璃样改变、肺部体征少而X线胸片改变出现早且明显。这些特征都指向一个疾病,肺炎支原体肺炎!
该病任何时候、各个年龄段都可发生,有一定的自愈性。但也出现脑膜炎、心肌炎、心包炎、肾炎、免疫性溶血性贫血等肺外并发症,严重者可危及生命。
神经系统疾病是肺炎支原体肺炎最常见的肺外并发症,可发生于呼吸道感染的任何时期。少数患者可不伴呼吸道感染而单独发生。
余秋有种突然间被人打通任督2脉的感觉,所有的问题都有了解释。
对,没错,支原体肺炎虽然好发于儿童跟青少年,但实际上各个年龄段都有可能发生。
她等不及自己跑上楼,直接抓起电话就拨了妇产科的号码:“喂,郭主任在吗?我看到廖主任的胸片了,我现在怀疑他是支原体肺炎,出现肺外并发症神经系统改变。”
难怪青霉素治疗没效呢,肺炎支原体无细胞壁,金霉素根本就没办法起效啊。
余秋立刻拟定了阿奇霉素静滴以及丙种球蛋白加激素的疗法。
她挂了电话,刚好听到影像科老师对着片子自言自语:“典型的气液平啊,这姑娘肠梗阻吧。”
余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可不一定,说不准是急性间歇型卟啉病。不过我倒是宁可她肠梗阻,好歹是一锤子买卖。”
急性间歇型卟啉病麻烦啊,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能好治吗?治疗方法就是支持对症治疗,给高糖外加镇静止痛的药缓解症状。
可这姑娘每次肚子疼都是来例假的时候,月经本身就是急性间歇型卟啉病发作的诱发因素。
余秋又给急诊打了个电话,跟周医生说了自己的考量,建议留观病人尿液。这病确诊得查病人发作时血尿卟啉、尿PBG、血细胞内锌卟啉。
可是县医院并不开展这些检查项目啊。还是用最简单的方法先筛查吧。
余秋挂了电话,急匆匆地往楼上跑。
李伟民追在她后面:“哎,余秋,你今天管我饭不?我没粮票啊。”
“我还是蹭的郭主任的粮票呢。”余秋嫌弃地看他,“你一个人能吃掉别人两顿口粮。”
李伟民朝她挤眉弄眼:“你傻不傻啊?你都给廖主任看病了,难道他们还不给你饭吃啊?”
余秋翻白眼:“你能耐,你去说啊。”
两人还没走到病区门口,就看到陈招娣疯了似的冲下来,嘴里头喊着:“老廖!”
两人视线追着她的背影跑到医院医院大楼门口,看见辆面包车呼啸而去。
陈招娣追着车子跑。
余秋跟李伟民面面相觑,这是什么神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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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回各家
陈招娣陪丈夫做完x光片以后,就去产房找正在给产妇上产钳的郭主任, 要求对方马上电话给影像科打招呼, 立刻出自己丈夫的x光片检查报告。
她才不相信打了包票的小赤脚医生呢。这种事情起码得主任说了才有用。
郭主任没有跟她扯皮,接生完孩子之后就立刻当着她的面, 给影像科打了电话。
结果得到满足的陈招娣踌躇满志地返回病房的时候, 一开门, 她才发现,病床空空如也。
负责照应廖主任的那位红卫兵, 捂着肚子脚步虚浮的从厕所里头出来。今天下午不晓得怎么回事,他一个劲儿的跑肚,一下午的功夫已经上了四五趟厕所。
拉肚子的人压根不知道廖主任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陈招娣恨得不行, 懒人屎尿多。她愤怒地去找医生护士, 他们把她老廖弄哪儿去了?
当班的护士更是一脸茫然:“不是您说廖主任的胸片没拍清楚,要下去重拍一张吗?就是你们红卫兵把人运走的呀。”
至于是哪一位, 她哪儿搞得清楚。
红卫兵这么多, 来来往往, 没完没了,反正肯定是来过的人,而且来过不止一次。
陈招娣都顾不上咒骂不负责任的手下以及玩忽职守的护士。
她直接把腿就跑,试图追回自己的丈夫, 然而人的两条腿怎么可能是车四个轮子的对手。饶是她跑得都快断气了, 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面包车在自己的眼前飞速窜上马路, 只喷了她一嘴巴的汽车尾气。
李伟民看着陈招娣跟发疯了似的穷追面包车不舍。即使追到医院门口的时候, 她绊倒了摔在地上, 这个女人也不放弃,而是立刻爬起来,继续追着跑车子跑。
少不更事的小陈大夫忍不住啧啧:“廖主任有这么个老婆,也算不亏了吧。”
瞧瞧这女的多厉害多执着,廖主任都这样了,她也没忙不迭地跟人家划清界限,简直稀罕。
嘿,别说是跟个疯子过日子,就是他们公社两管所的那位前任所长老秦同志,不是因为包庇儿子被抓了吗?现在他老婆就把责任拼命往他身上推。
周国芳反复宣称自己对寡廉鲜耻的丈夫跟儿子的事情一概不知,她要站在人民的阵营当中一起批判无耻的罪犯。
好一朵清白无辜的白莲花,她在淤泥当中时时刻刻呼唤党和人民的红太阳。
这会儿,周国芳还忙着一天到晚的写材料揭露秦家父子的罪恶。也不晓得那些材料到底是怎么流传出来的,变成了广大社员茶余饭后的笑柄。
甚至还有人大声念诵交代材料里头的原话,1972年7月,秦所长不顾紧张繁忙的农忙,在家中玩鸟一次。
现在外头还在盛传,秦家孙子事实上是秦家的小儿子,因为秦家儿子对着大姑娘毫无兴趣。
周国芳对于这样的流言,不仅不反驳制止听说还有不少内容就是从她的交代材料里头传出去的。
她就像一个拼命想招揽顾客的说书人,顾客想要听什么,她就写什么样的交代材料。
跟周国芳比起来,陈昭娣可真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余秋白了眼李伟民:“你加加油,争取早点讨个媳妇吧。”
她倒是有些佩服陈招娣的执着。
不管外人怎么看,不管他们夫妻对外人多凶残,作为妻子,她的确全心全意的维护丈夫,并且在无比艰难的环境下仍旧竭尽所能地争取为丈夫赢得最安全的治疗环境。
然而百密一疏,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早就是众人眼中钉肉中刺的廖主任,又岂能轻易逃过此劫。
真希望医院里头只有简单的医患关系,所有人的目标都是齐心协力将病人的病治好。
可惜这是不现实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何况是残酷的政治.斗争呢。为了攫取政治.资本,这些人是年轻养老的,都能出卖的,何况一位所谓的革命道路的领路人廖主任呢。
李伟民有些说不清楚自己的情绪:“哎,他人都不见了,后面还怎么治病啊?”
余秋摇摇头,心道,还治病呢,廖主任这回能不能留下条命在,都要打个大大的问号。
有谁会计较精神病的死活呢?在多少人看来精神病人本来就应该死啊。
把人送进精神病院,是多么巧妙的办法呀,杀人不沾血,还打着关心关爱的名义。
余秋想到自己穿越前看到的那条新闻,父母因为女儿拒绝听从他们的安排跟指定对象结婚,居然从老家跑到北京抓走女儿,直接把人送进了老家的精神病院。
到底是什么让本来是专业医疗机构的精神病院,沦为了私人的牢房?
其实不是没有遗憾,最起码的,余秋很想知道廖主任到底是不是支原体感染所导致的神经病变。
唉,这世间大概又要多一位被精神病的病人了,也许治疗的时间久了,他也就真的成了精神病。
“那你说,他老婆就这样算了吗?”李伟民好奇。
妈呀,这可是位砍了人家的手指头,还能当着人家的面直接吞下肚子的能人啊!
余秋摇摇头:“不知道。”
双拳难敌四手,廖主任一旦真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想要再把人搂出来,那真是比登天都难。
晚上10:30,余秋写完了关于急性间歇性卟啉病以及支原体肺炎所导致的肺外症状的文章,又对着毛选仔仔细细地核对清楚其中引用的领袖语录后,忍不住在文章当中加了一句:一旦出现精神异常,对于患者以及家属来说都是沉重的负担。我们医务人员一定要详细鉴别,逐一排除机体器质病变,不能轻易给人下精神病的诊断。
她对着笔记本叹了口气,这才放下笔收好本子推开办公室的门,打着呵欠伸懒腰,准备回值班室睡觉。
门一开,余秋的眼睛就对上了从病区外头进来的陈招娣。
原本能够随时hold得住全场的革命女将此刻跟孤魂野鬼似的,一张脸鼻青眼肿,额头上鼓着个大包,唇角还裂开了,往外头淌血。也不知道她是追车的时候摔的那跤太过于惨烈,还是她后来又挨了人的打。
总之,她现在整个人的形象与猪头十分接近,只是这猪头是那样的失魂落魄,以至于余秋都没办法幸灾乐祸。
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安慰这个倒霉的女人。
没错,在这件事情上,陈招娣可以说是极其倒霉。纵然她已经尽可能寸步不离,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她还是不小心着了对手的道。
对方大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买通他们这边的人,安插了奸细当内应。
余秋抿着嘴唇,觉得自己悄无声息地退让回避大概比较好,像陈招娣这样咄咄逼人的强势性子,肯定不愿意自己的窘迫难堪,被旁人看到。
说不定她以后翻了身,想起此刻的窘态入了赤脚医生的眼,还会想办法给自己小鞋穿。
不想这回陈招娣却先开口叫住了她:“小秋大夫,我们家老廖不是精神病对不对?”
余秋迟疑:“精神病的诊断不能轻易加的,廖主任先前并没有类似的病史,也没受什么刺激。这次突然起病,现在有发热症状,而且x片又显示出肺炎的征兆,所以我更加倾向于廖主任的精神系统变化是因为支原体肺炎所致。”
陈超娣不耐烦,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余秋:“你别跟我说那么多废话,你就告诉我一件事,这病要是不治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余秋字斟句酌:“一般认为,支原体肺炎具有一定的自信心,很多人即使不治疗,肺炎症状也会自己好。不过当病变累及神经系统以及泌尿系统的时候,很可能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陈招娣的嗓门抬高了:“什么叫做严重的后遗症?”
余秋叹气:“肺外系统症状最严重的人可能会死亡,除此以外就是神经系统的后遗症,疾病对于大脑造成的损伤,永远没办法恢复。”
陈招娣急了,直接逼到余秋面前,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你说我们家老廖以后都好不了了?”
余秋用词谨慎:“一般认为,早期出现精神症状的患者只要尽早接受积极的治疗,恢复健康的概率都比较高。”
“要是不治疗呢?”
余秋摇头:“病都是越拖越严重的,我建议是让廖主任尽早接受治疗。”
其实这完全是句空话,如果她做得到的话,陈招娣肯定早就将自己的丈夫抢回头了。
余秋在心中叹了口气,朝这女人点点头,然后自己回值班室休息去了。
廖主任的事情是暂且告一段落了,其他人的情况可还一大堆呢。
孟凡的确不是铅中毒,24小时尿液测量的结果达不到铅中毒的标准,他体内的铅含量并没有超标。
然而毫无自觉症状,又或者,自认为毫无症状的孟家父母,体内的铅含量却高的叫人咋舌。两人已经可以夏铅中毒的诊断了,他俩却毫无所觉。
余秋打电话回公社卫生院详细问了两口子情况。这才知道他们夫妻有小酌对斟的习惯。
花间一壶酒,对饮只两人,没儿子什么事。于是中毒的,也就他们夫妻俩。
除此以外,那位拍片子显示肠梗阻的年轻姑娘的尿液经过太阳暴晒后也呈现出红棕色,经过静滴10%的葡萄糖以及给予止痛药物治疗,她的腹痛呕吐症状已经大为缓解。
周大夫送了她的尿液去市里头化验,等到结果返回,估计就能明确急性间歇性卟啉病的诊断了。
而且经过详细询问病史家族史,余秋还惊讶的发现这姑娘居然是孟凡的姨表姐。她这回来江县,本来就是趁着农闲时分过来探亲。
得,这还有的跑吗?又是典型的家族病史。
既然都碰上了,那么大家伙儿一块回红星公社卫生院,该怎么治疗就接着怎么继续治疗吧。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跑去县城渡口坐上船。
码头忙忙碌碌,杨树湾的独轮车一辆辆的拖出去,又一辆辆的运回来。10来岁的孩子们跑来跑去,明明入了冬,每个人的头上却都挂着晶莹的汗珠,个个都勃发着生机盎然的生命力。
余秋朝着他们的方向喊:“不要忘记学习呀,下次我过来会给你们出试卷的。”
这一回她忙得焦头烂额,压根都没顾上杨树湾的小孩。
孩子们发出哄笑声,李红兵快活地笑着:“我们等小秋大夫你过来啊,哇,两把菜刀闹革命。”
这帮兔崽子!
长长的汽笛声之后,船在薄薄的晨雾当中,激荡起水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县城。
余秋坐在船上,打了篇关于以神经系统症状为首发临床表现的疾病腹稿。船走的可真快呀,文章刚在她脑海中画上句号的时候,船就行到杨树湾了。
“我的天啦!你们杨树湾干什么啦?”李伟民站在船头大呼小叫,“你们杨树湾的圩埂,这么快就修好了?”
昨天他上县城的时候,明明这里还有拖拉机忙忙碌碌。
“你以为呢?”余秋有种谁不说俺家乡好的自豪,“我告诉你,什么叫做现代化?这就是四个现代化。这才是真正的人定胜天。”
说话的时候,她步伐轻快的踏上了踏板。
李伟民急了:“哎,你下早了,红星公社还在前头呢。”
余秋头也不回:“你们先走,我坐到下一班船过去。你好歹让我在家吃个饭吧?”
她都好几天没回家了,秀秀给胡奶奶捎的礼物她起码得赶紧送到老人手里头吧。
还有,就不能让她在家正正经经地吃一顿中午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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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缝纫机(捉虫)
余秋一进杨树湾,就听见噼里啪啦的鞭炮响, 好生热闹。
胡奶奶坐在屋子前头, 一边打草绳,一边抬头朝余秋笑:“来家啦?肚子饿了吧, 我给你去弄点儿吃的。”
余秋赶紧摆手:“不慌, 我早上吃饱了从医院出来的, 奶奶,谁家办喜事啊?好大的动静。”
嚯, 这鞭炮成串了吧?真是大手笔。
嘿,这保密工作做的,她先前就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过。
胡奶奶满脸笑容, 朝余秋眨眼睛:“喜事, 当然是大喜事。你上你大爹家里头去瞧瞧就知道了。”
余秋愈发疑惑,大队书记的儿女都成家了呀, 先前也没看他家儿媳妇或者女儿大肚子, 不应该这几天功夫就生下孩子来吧。
又不是结婚, 又不是生孩子,那到底是什么喜事要放鞭炮庆祝?大队书记过大寿吗?看着不像,现在提倡简朴,大爹不是那么张扬的人。
余秋连奔带跑往大队书记家去, 快到的时候碰上何东胜开着拖拉机出来。
他看到余秋就笑, 调侃道:“怎么着?我们小秋大夫也要争取去当缝纫工挣工分?”
拖拉机的噪音实在太大了。他扯着嗓子喊的, 余秋也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索性朝生产队长挥挥手, 在拖拉机的黑烟中朝大队书记家的院子跑。
呵, 还没有到门口,她就听见里头热热闹闹的声音。
宝珍的母亲一连串的叫好:“这会儿咱们可是鸟枪换炮,上真家伙了。”
郑大婶抱着孙子,也兴高采烈的:“这下子,咱们杨树湾可真不一样呢。”
两人的腿边绕着二丫不停的跑来跑去。
小姑娘指着前头大喊:“啊,小鸡啄米!”
院子里头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余秋听她的形容也忍不住笑,可不是小鸡啄米吗。院子里头7台缝纫机一字码开,每台机子前头都坐着个年轻的姑娘媳妇。余秋还在里头看到了宝珍的二嫂跟秀华。
大队书记一声令下,嗒嗒嗒的踏板声中,年轻女子手中的布头子往前移,很快就走出了一条平整的线。
二丫惊奇地发出“哇”的惊呼,好快呀。
宝珍母亲一把抱起小丫头,逗着小姑娘玩儿:“小鸡啄米,是不是要生蛋啊?我们二丫今天中午吃水蛋好不好?”
二丫认真地点头:“跟弟弟一起吃。”
余秋忍不住揉揉二丫的小脸蛋:“我们二丫吃蛋蛋长个个。”
二丫立刻兴奋地往她怀里扑:“小秋大夫,你回家啦?”
宝珍母亲哭笑不得地纠正小丫头:“叫师父,这可是你师父。”
余秋赶紧阻止:“别,还是照着老方法喊吧。”
叫师父的话,她总有种自己是唐僧的感觉。
余秋从黄挎包里头拿出条小丝巾扎在二丫的脖子上,美滋滋地显摆着:“瞧我们家二丫长得多标致。”
郑大婶听到声音转过头,现状赶紧要拦:“哎哟,小秋大夫,你怎么能给娃娃买丝巾呢?快收起来,你自己扎。”
“没事儿,小孩子的丝巾又不值当什么。”余秋反拦住郑大婶的手,又从黄挎包里头拿出另一条,“县里头有个营业员在医院生孩子,刚好他们商场进了一批丝巾,她帮我们拿了两条,没要票。”
说着余秋又逗弄,两只眼睛咕噜噜转,一直盯着二丫脖子上丝巾看的小根,“哎呀呀,我们小根太小了。下回小秋大夫给我们小根带个兜兜布好不好?”
郑大婶哭笑不得:“这小东西眼睛尖的很呢,看到啥鲜亮颜色都要瞅个不停。”
余秋笑着摸了把小根的脑袋,点点头道:“那我下回给我们小根也弄个红帽子。”
大队书记转过头来也跟着笑:“到时候你们一家的红小兵。”
他朝余秋点点头,打起招呼,“回来啦?多早晚回来的?”
“刚下的船。”余秋指着前头的缝纫机,疑惑道,“大爹,你们这是要?”
“停!”大爹朝着比赛踩缝纫机的姑娘嫂子们发号施令。
禾真婶婶领着几个村里头出了名针线活漂亮的婶婶们,都过去一个个的检查,看大家的速度,再看针脚的细腻程度。
婶婶们每人手上都有三颗豆子,对应的放在三个人前头。
这一组比完了,下一组再来。
大队书记下巴示意忙碌不休的缝纫机:“瞧见没有?我们杨树湾公社的缝纫合作组要成立了。”
余秋惊讶:“这么多缝纫机都是大队买的呀?”
大队书记点头:“那当然。”
这天一天冷胜一天,再过些时日估计村里头的姑娘嫂子们就捉不动线了。手太冷,缝出来的针脚可不得歪七扭八的。
缝纫机好,这机器不比人,天冷天热了,照样老老实实的干活。
只不过现在缝纫机是出了名的三大件,杨树湾就没几户人家有缝纫机,会踩缝纫机的人自然也有限。缝纫组成立起来,可不得好好挑选一下缝纫工。
余秋竖起了大拇指,夸奖大队书记道:“大爹,你们可真是有心了。”
大队书记连连摆手:“这活儿最早还不是你想出来的。”
他引着人往屋子里头走,等到外头的喧闹被门板隔住了,他才端正颜色说正经事,“你前头跟东胜提的那个生产医疗器械。我们几个老头子商量了,觉得好是好,就是不晓得从哪儿下手。”
医疗器械的确是一个宏大的行业,涵盖内容极多。大到CT、核磁共振,小到注射器针头、缝线针;外到各式理疗按摩仪,内到各种内植物,高端的有体外循环支持系统,低端到各种医用棉花纱布;每一种都可以衍生出好多生产线。
“从简单的开始吧。”余秋也端正了颜色,“比方说注射器还有缝合针这些小东西,以及手术床这种看上去没多少技术含量的东西,做的好跟做的不好,差别很大的。”
别的不说,他们省人医的大外科医生最害怕的就是手术室排到的手术间里头装的是国产手术床。
这话说起来粗心,好像有崇洋媚外的嫌疑,但医疗行业的人真的对国货累觉不爱。
同样是手术床,国产的,撇向左边之后,你就别想再把它摇回右边;进口的,用了几年照样应用自如。
碰上用国产手术床开刀,医生的腰都要断了。偏生手术床属于固定资产,有最低使用报废年限的限制,医院在这方面卡得死死的。纵然医生怨声载道,医院也坚决不换。
除此以外,还有手术针。
有段时间省人医作为试点单位,所有的手术耗材都要用国产的,不许再购买进口产品。
结果好了,也许是好国货进不了招标,结果让丑媳妇见了公婆。刚才拆出来用的手术针,持针器一夹上去,针断了。
可怜正在给实习生做示范的余秋风中凌乱,她绝对保证她的操作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那次过后,妇产科主任发了好大的火,跟负责医疗器械采购的副院长在会上拍着桌子就骂了起来。大外科威胁要是领导不解决了手术断针的问题,以后领导的家属亲戚朋友,他们一律给上脆的跟桃酥似的国产针手术。
多耻辱啊,即使我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工业的精细度以及科技含量低人就是制约整个国民经济,稳定持续发展的拦路虎。
“我琢磨着呢,咱们可以先走明路,跟城里头生产医疗器械的厂子合作,我们作为代工点,慢慢把加工技术学到手。”
说个不太好听的,生产钉耙铁锹,粗一点细一点无所谓,凑合着还能用用。
医疗器械真心不好凑合,差一点就是差很多,必须得在精细方面下死功夫。
但要完成这些事情,单凭杨树湾甚至连红星公社发力都是没有希望的,起码得有县里头点头牵线。
大队书记眉头微皱,开门见山地问:“现在县里头是个什么情况?外头都在传,廖主任发疯了?”
余秋心道,那个戴黑框眼镜的李德发可真够迫不及待的。
廖主任疯了这消息,十之八.九是他迫不及待散播出去的。如此一来就能够造成舆论效应,一个疯子怎么还能继续当领导,肯定得关进精神病院啊。
有了舆论支持,他在这场争权夺利的斗争当中,自然就能占据上风。
余秋摇摇头,踟蹰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现在的情况,廖主任我觉得不是疯了,他只是生病,拖累了脑袋。如果及时治疗的话,应该能够恢复健康。”
大队书记奇怪:“你没给他看病?”
当时革委会不就是把小秋大夫拽过去,专门帮廖主任治病了吗?
余秋苦笑:“廖主任被送去精神病院了。”
她简单说了事情经过。
大队书记的眉头皱得死紧,一个劲儿在屋子里头转悠,嘴中不住念叨着:“这帮家伙。”
余秋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谁,但还是提醒了一句:“现在情况复杂,我觉得廖主任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就算廖主任出不来了,他们未必会让李德发这些人如愿以偿。”
如此一来,势必还有一番血雨腥风明争暗斗。
余秋对这些斗争毫无兴趣。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人斗起来,搞不好就是拿小老百姓做筏子。通过折腾老百姓的生活来写文章。
“大爹,山洞里头的活暂时停下来吧。”余秋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建议,“别叫人抓到了小辫子。”
大队书记点点头:“我晓得的,我有数。这段时间我们先把收上来的东西好好拾掇拾掇。”
余秋赞同:“对,比方说蘑菇酱之类的,那个可以先弄着,万一就是有人找上门来说三道四,咱们也可以说是给社员自己吃的。我们杨树湾本来就有晒大酱的习惯。”
外头的缝纫机操作比赛已经结束了,婶婶们挑选出机位手脚麻利的姑娘嫂子,作为缝纫机组的成员。
“大家伙儿都吃饭吧。等吃过饭,你们几个就记得过来上工。”
大队书记一声令下,看出了热闹的众人纷纷散去。今儿天气好呢,得趁着好太阳多做点活。
郑大婶跟秀华都要拉着余秋回家吃饭。
余秋却摇头:“不成,今天得我小徒弟跟我回家吃饭。我要好好给我徒弟上家规。”
郑大婶立刻严肃地点头:“对,是要给孩子好好上规矩。”
余秋哭笑不得,她就是开玩笑啊,她哪儿来的规矩可上。
她抱起小二丫:“走,我们去学校接姐姐,一块儿学规矩。”
一大一小两个人到达小学门口的时候,刚好田雨牵着大丫的手出来。大丫还不到上学的年纪呢,是班里头最小的孩子。
见到姐姐,二丫立刻高兴地挥舞小手。
大丫看到妹妹先是笑,再看她还坐在余秋的胳膊上,当姐姐的人立刻摇头,要拉妹妹的手下来:“自己走路,不要老是让人抱。”
二丫特别听姐姐的话,居然都没撒娇,而是乖乖的要下去。
余秋没有忤逆小姐姐的意思,只摸摸她的脑袋:“走,跟师父我回家吃饭去,今天要给你们上规矩。”
她给大丫也系上了红丝巾,满意的看着小姑娘的脸也被丝巾映红了:“嗯,这丝巾以后就是师父给你们的信物,要好好系着,知道不?”
大丫立刻挺起了胸膛,牵着妹妹的手,认真地强调:“我们以后一定听话。”
哎哟,这两个小妞妞啊,余秋真是要将她们抱在怀里头,好好揉上一揉。怎么能这么萌呢?比滚滚都可爱。
田雨搀着大丫的手往知青点的方向走,好奇地问余秋:“廖主任的疯病好了呀?他这病可真突然,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
余秋摇头苦笑:“哪能呢?回去我再跟你慢慢说吧。”
等上了饭桌,余秋简单说了事情经过,不仅是胡杨跟田雨,就连活了一辈子,什么怪事没见过的姑奶奶都忍不住摇头:“你们说这些人哦,实在是,连这种事情都能做出来。”
胡杨皱着眉毛:“管他们瞎闹,我就怕他们闹腾厉害了,又要跑下乡祸害人。”
尤其是那种斗争失败,被发放到乡下来的,还不晓得会怎么作贱人来获得心理平衡呢。
余秋喝了口鲫鱼干菜汤,摇头道:“那位新领导瞧着不是个好相与的,也不知道他以后会不会折腾。对了,我倒忘了正经事,刚才就应该跟大爹说的,得把秀秀他们撤回来。”
田雨反应不过来:“秀秀他们怎么了?在县城被人欺负了?”
余秋摇头:“不是,你们想前头准小孩子做点儿小买卖补贴零花,是廖主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的。可现在这个李德发起来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肯定要烧一烧的。”
现在又不讲究经济建设为基本路线,政治挂帅,那功夫只能下在打倒走资派上。
江县的资本主义尾巴都不知道哥过多少茬了,哪里还有做功夫的余地。
最好表现进步的方法,可不就是将资本主义的萌芽扼杀在摇篮当中,先拿这群孩子下手。
胡杨变了脸色,面色凝重起来:“这事不是不可能。”
新官上任,肯定得亮亮相,让大家伙认识他。要上将渡口边上的小买卖扫荡干净了,可不显得他能耐了?
余秋坐不住,连鲫鱼干菜汤跟红烧甲鱼都没办法锁住她的心神。
她立刻站起身来,抹了把嘴:“不行,我得赶紧去找大爹,想办法将孩子们都喊回来。”
屋子外头响起了脚步声,伴随着何东胜的笑声:“你不才看过他们吗?这会儿又想他们啦,还要赶紧叫回来。”
胡奶奶赶紧招呼他进屋,张罗着要帮他盛饭。
何东胜摆手:“饭就不用了,刚才我跟卫红他们一块儿吃的,我就闻着这汤香。”
田雨急得不行:“哎哟队长,你就别赶着喝汤了,把秀秀他们叫回来吧。县里头变天了。”
说着她噼里啪啦地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通。
何东胜皱起了眉毛,一口气喝完了一碗干菜汤,立刻站起身告辞:“那我就不多待了,我去找趟大爹。”
临出门的时候,他才想起来来意,赶紧又喊余秋,“你吃过饭赶紧回卫生院吧,电话都追到大队部了。”
余秋惊讶:“有什么急事吗?”
何东胜摇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是穆教授喊你的,说跟你讲一下,你就知道了。说是那些人的片子拍好了。”
余秋大喜过望:“动作这么快呀。”
她本来以为筛选病人会起码花上一两个礼拜的功夫。
田雨听不懂他们打机锋,只满脸茫然:“你们在干嘛?”
余秋脱口而出:“拯救精神病。”
或者更加确切点儿讲,是在技术层面上帮助那些被精神病的人。
虽然现在她还做不出检测抗NMDA受体脑炎的试剂,但是她可以通过影像学筛查,寻找出疑似患有畸胎瘤的突发精神病患者,通过摘除畸胎瘤手术以及激素冲击疗法来观察患者的后续情况。
只要临床样本数据足够大,就能够证明畸胎瘤有可能会导致脑炎,从而将这些人从精神病患者的范畴里头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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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虎穴的人
精神病院建在大山南麓,不过不是大青山, 而是一处被称之为青芽子的山脉, 山脚下的那条河叫小青湾。
余秋跟穆教授先是坐了一夜船,然后上了越野车, 在山间颠簸了足足三个多小时, 才抵达精神病院。
一路看过去, 车窗外除了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之外,就剩下那座精神病院与人的气息相关。如此世外桃源, 最大的好处大概就在于隔绝了外界的干扰,也截断了病人外逃的痴心妄想。
两人抵达精神病院的时候,站在门口执勤的红未兵伸手拦下他们:“这儿不是旅游景点, 你们赶紧下山去。”
穆教授赶紧递上介绍信:“我们跟顾院长打过电话了。这次我们过来是希望能够帮助精神病人早点恢复正常, 好投入到社会主义建设中去。”
红未兵仔细检查了介绍信,又负责地到门口的传达室打了电话跟顾院长核对信息。
放下听筒以后, 他倒是非常客气地冲余秋跟穆教授点点头, 还高兴地表达了自己的期许:“真希望他们能够快点好起来。唉, 让他们好好学习主席思想,他们也听不进去。”
穆教授赶紧附和他的话:“大概是病得太久太重了,所以听不见声音。”
他话音刚落下,医院里头就传来朗朗的读书声:“我们的公产党和公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 是革命的队伍。……”
红未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他们如果能够好好学习《为人民服务》, 就不至于闹什么自杀了。什么抑郁呀, 就是思想有问题, 不能正确地认识死有重于泰山, 有轻于鸿毛。”
说话的时候他打了个喷嚏,赶紧侧过脸去擦鼻子。
余秋看着医院里头挂的横幅“精神病人养病也要政治挂帅”,轻声念叨了一句:“其实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得病都没办法受自己控制,就好像你站岗吹风的时间久了就会受凉一样。不过我坚信,在我们伟大领袖的精神领导下,无论是肉体上的疾病,还是精神上的疾病,都终将会被战胜。”
红未兵一开始好像有些不高兴,听到她后面的话时,他又觉得余秋还是自己的同志:“没错,伟大的主席思想是战胜一切疾病的良药。”
余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其实还可以组织他们进行体育锻炼。伟大的主席说了,小球打大球,带领大家打乒乓球的话也可以让他们感受到领袖的关怀。”
红未兵感觉难得有人跟自己说这些,颇为高兴:“你的观点很不错。我也觉得是他们成天无所事事,才生病的。假如投入到劳动生产以及体育锻炼中去,应该可以改善他们的状况。”
余秋持续保持微笑,她建议打乒乓球,不过是希望病人的身体可以得到充分锻炼,防止时间久了机体运动功能退化。
红未兵将他们带到一座3层小楼前。
余秋注意到,楼梯是上了铁门的,也挂了锁。
红未兵拿出钥匙,正要开门的时候,大门口方向传来了喧闹的声音。
另一位胳膊上挂着红袖章的少年人匆匆忙忙跑过来,嘴里头喊着:“快叫几个人,他们在山下捉了个疯子。”
手里抓着钥匙的红未兵奇怪道:“什么样的疯子?”
他的同伴满脸鄙夷的神色:“耍流氓的疯子,当着大老爷们的面,就脱了衣服光着身子跑。”
他话音还没落下呢,大门口方向的惊呼声就又响了起来。
一个头发凌乱的女人往精神病院里跑。
11月的山间,虽然艳阳当空照,气温依旧感人。余秋今天穿了胡奶奶给她做的小夹袄都觉得有点儿冷飕飕的。这女人却光着身子,浑身上下除了裤衩之外不着一缕,好像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冷似的,往里头冲。
余秋看过类似的病人,那是一位被120拖到医院抢救的精神病孕妇。因为胎儿胎心不好,所以紧急剖腹产。
原本医院剖腹产,大部分都选择腰硬联合麻醉,大肚子人保持清醒,只胸部以下失去知觉。
结果这个大肚子在打腰麻的时候,突然间从床上跳了起来,脱了病人手术衣,光着身子在手术间跑来跑去。全手术室的医生护士集体跟在后面追,好不容易才把人拉回来改打静脉全身麻醉。
只可惜中间耽误的时间,那个孩子下来以后没能抢救成功。
家属听说孩子死了,也没有在管,还在手术的产妇。后来还是医院打的110,最后由福利院出院把人带走了。
“抓住她,赶紧捆住她。”
光着身子的女人后头追着几个狼狈不堪的红未兵。
还有个身穿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扯着嗓子大喊:“我说要你们小心吧,她说脱衣服就脱衣服。”
后面的人穷追不舍,那女人慌不择路,一头向余秋跟穆教授冲过来。
红未兵大喊:“抓住她!”
余秋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指尖碰到的却是湿滑。因为女人出了一身油汗,所以跟泥鳅似的,根本抓不住。
那女人一头撞上了铁门,躲无可躲,最终被红未兵们摁在了地上,指两条光溜溜的腿扑腾挣扎着,在太阳底下,白得耀眼。
先前带余秋他们进来的红未兵同样跑得满头大汗。他喘着出气过来开门,嘴里头骂了一句:“狗日的臭不要脸,烂破鞋,臭流氓。”
余秋跟穆教授对视一眼,都识相地保持了沉默。她们没有资格对任何人尤其是革命小将做医疗卫生知识宣讲。现在精神病院的主要治疗手段都是依靠政治学习,她们凭什么指手画脚呢?
红未兵骂骂咧咧地开了铁门,将她们带上了院长办公室。他也不敲门,就这么大喇喇地往里头走。
院长正在打电话,表情很无奈:“你们也不能什么人都往我们这儿送啊。我这里是精神病院,收的是精神病人。你们把人送过来,家属同意吗?光是单位送过来的,到时候很容易起矛盾的。”
不知道对面的人究竟说了什么,院长最终皱着眉头,挂了电话。
看见还站在门口的穆教授,院长赶紧从办公桌后头出来,伸长了胳膊要跟穆教授握手:“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我应该去门口迎接你的,教授。就是一堆事情,我这一上午电话就没停过,人也走不开。”
他朝红未兵点点头,“辛苦你了,你们多穿点儿衣服,大门口那边风大。”
红未兵立刻朝他敬了个礼,大声回答:“为人民服务。”
等到他离开,院长才合上办公室门,从靠墙的柜子中拿出一堆X光片。
院长朝穆教授点点头:“按照您说的,我们从没有家族遗传性病史的女病人当中挑选了突然发病,缺乏明显精神刺激因素的患者,对她们进行了x光检查。这32位女病人,拍片检查结果显示盆腔中有肿瘤。”
余秋一张张地看x光片,说起盆腹腔肿瘤检查,做B超的效果自然更好,但现在没得选。
她表达了对院长的感谢,提出自己的请求:“那我们可不可以对这些病人进行体格检查?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可以做妇科检查。”
院长相当痛快:“可以,这没问题,我来安排就行。”
他搓着手,冲穆教授苦笑,“这个工作不好做啊。看到他们生病我也着急,我们都想帮忙,可说实在的,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力气应该往哪儿使。如果能够做点事情改善他们的情况,那真是太好了。”
“你们已经做得很不错了。”穆教授也叹气,“我们对于疾病的认识就像是浮在水面上的冰山,看到了解到的不过是那么一角,更多的都沉在海面以下,我们一无所知。”
说话的时候,一位护士打扮的中年女人捧着本大册子进来,放在了院长的大办公桌上。
余秋看她戴的帽子,估计她的身份应该是护士长之类。
院长示意穆教授看桌上的册子:“这是筛选出来的32位病人的基本情况,包括他们的病史以及入院之后接受了哪些治疗。”
余秋大喜过望,她真没想到精神病院的工作已经做得如此细致。
穆教授也朝院长道谢:“实在是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应该的。”院长苦笑了一声,“说实在的,这些工作是我最愿意干的,对我来说是一种放松。”
他朝护士点点头,“麻烦你了,卢护士长,穆教授想给这些病人做个体格检查,你来安排这件事情好吗?”
卢护士长是个面容柔美的女子,做事却颇为爽利,她立刻答应下来就去安排。
等到余秋跟穆教授在医院的餐厅吃过午饭后,护士长就请红未兵过来招呼她们,体检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随时都可以进行。
两人立刻应声,放下筷子,就跟着红未兵过去,进了专门的检查室开始工作。
病人在医生护士的陪同下一个个走进了检查室。比起情绪躁狂的吴二妮,她们的表现明显要温和许多,正确切点儿讲是反应迟钝。
基本上她和穆教授提出的每一个问题,这些病人都没有办法给出回答。
只有一个女病人反复强调自己没有精神病,她不过是戳破了反格命分子的真面目,所以被打击报复了。
余秋同她多交谈了两句,直到她信心十足地说出自己是领袖选定的接班人之后,小秋大夫才果断的选择了放弃。
与一般人普遍的观念不同,有些精神病人光从外表上是看不出来有任何异常的。
32位女病人,简单的体检花了余秋跟穆教授大约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其中有28人可以通过妇科检查摸出明显的盆腔包块,剩下的4人余秋只感觉到附件区有稍许增厚而已,大概是因为肿瘤实在太小了。
余秋有点儿感动,即使是这么小的肿瘤,院长仍旧将她们筛查出来了。因为这次治疗对于这些病人而言也许是难得甚至唯一恢复健康的机会,所以即使希望渺茫,院长还是愿意让她们去尝试。
两人完成体格检查的资料,准备跟院长打声招呼,按照她们事先约定好的,将病人带去医院手术。
结果变故突然发生了,精神病院的格委会不知道为什么,拒绝让病人医院接受检查治疗。要开刀可以,只能在精神病院里头开。
余秋一阵头大,感觉自己又碰上了廖主任。精神病院根本没有手术室,怎么能够开刀?
穆教授也不同意,现在精神病院的医疗状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治疗的主要手段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将精神疾病当成思想性问题治疗,效果可想而知。
如果在这里手术的话,不仅没办法实现无菌化手术,连术前的相关检查也无法完善。
红未兵一开始觉得她们事情多,在哪儿开刀不是开刀,当年白求恩还在窑洞里头给八路军开刀呢,不也没事。那时候同样没什么检查呀。
余秋正色道:“这样开刀在紧急情况下的确是迫不得已。但就好像人开车子,事先不检查好车子的情况,并且做好相应的应急措施。一辆车子开上路了,中途出故障就难以处理。况且当年是抗日战争时期,国家被侵略者跟国.民.党反动派搞的民不聊生,所以才不得已而为之。现在我们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即使是精神病人,我们也应该抱着友爱关切的态度去帮助他们,尽可能减少他们的痛苦,让他们早日恢复健康,重新回到建设国家的工作岗位上去。”
红未兵沉下脸,嘴里头嘟嘟囔囔的,却到底还是没有再跟余秋再争辩,只老大不高兴地走了。
余秋嘴里头说得慷慨激昂,心中却直打鼓,生怕自己得罪了红未兵,会被人也拖去劈斗。
穆教授安慰她:“不要想太多,这里的情况还好,大家还是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发表自己意见的。”
两个医生忐忑不安地等了一夜,谁也没办法安睡。
不想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居然是红未兵主动找上门来,气呼呼地宣布:“走吧,你们立刻走!不要再呆在这儿了。”
穆教授赶紧说和:“同志,我们是真的有可能找到了拯救精神病人的办法。我们已经处理过类似的病例并且获得了成功。”
“谁说让你们丢下病人了?病人也是我们的人民。”红未兵手一挥,当即拍了板,“你们把病人也带走,一定要治好她们。”
余秋跟穆教授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明明刚才他们去找院长,院长也表示为难。现在真正对医院有管理权的是格委会,格委会默许的时候,他这个院长才有发言权。
红未兵却不给她们提问的机会,直接催促她们带着病人走。
两人生怕医院方面什么时候又改变了主意,赶紧跟车离开。
出门的时候,余秋还听到那红未兵不知道跟谁在吵架:“什么叫他们是群疯子,随便开刀就行?这是官老爷的思想,根本就没有把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放在心上!”
夜色沉沉,精神病院虽然有电也有大广播,但基本上没有夜生活。病房早早就熄了灯,被锁在里头的病人们要么已经睡着了,要么也是在屋子里头团团转。
他们不知道也看不到外头那些日常看管他们的人正分成两波,在病房楼下面对峙着。
红未兵与革委会就拟定手术患者的去留问题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据说是因为革委会负责人随口说了句精神病而已,随便怎么折腾都行;结果被那位较真的红未兵听到了,立刻勃然大怒。
红未兵觉得革委会已经退化了,丧失了革命应有的感情,被资本主义腐朽思想腐蚀了,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根本不关心病人的健康。
格委会认为红未兵不分是非曲折,被资产阶级做派的洋医生拉拢腐蚀了,完全违背了主席的指示。
双方闹得不可开交,院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谁也不敢得罪。
结果格委会成员的年龄普遍偏大,到底不比红未兵做事完全不计较后果。
红未兵压根不理会革委会,直接动手,催着护士将那32个女病人直接丢进了大卡车,然后拉下门,咔擦上了锁,勒令司机立刻开走。
革委会的人气得破口大骂,然而人哪里是车子的对手,他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卡车离开精神病院。
余秋坐在车上,有些忐忑不安:“教授,您说他们会不会秋后算账啊?”
“随他们去吧。”穆教授无奈,“他们要斗法,哪儿都能找到机会。”
卡车在夜色中行驶,因为天黑,来的时候花费了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回去的时候足足开了4个小时。
等到他们将病人一个个送上安排好的包船时,月亮都已经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
余秋帮着护士搀扶最后一个病人,突然间觉得不对劲,是手,这不像是一个女病人的手。
她转过眼,目光落在病人的脸上,顿时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是廖主任!
他大概被用了药,整个人晕晕乎乎的。
余秋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廖主任怎么会在这里?他难道不应该江县或者是市里头的精神病院吗?
她突然间回过神来,不能关在县里头跟市里头,因为在那儿他应当有自己的关系网,很容易就被放出来。
只有将他送得远远的,送进陈招娣的手伸不到的地方,李德发他们才能高枕无忧。
陈招娣,对了,陈招娣。那个光着身子跑进精神病院的女人是陈招娣。
只有那样她才能通过森严的戒备,进入到精神病院,从而才有机会带着丈夫离开那里。
余秋的目光从穆教授转移到旁边的护士脸上。
身穿护士服的陈招娣虽然人站在暗处,但余秋还是认出了她的脸。
余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为了救自己的丈夫,陈招娣可谓是什么都豁出去了。女人的尊严隐私名节,她统统都不在乎。
难怪李伟民会嫉妒廖主任呢,大概天底下没有男人会不嫉妒廖主任的好运吧。他何德何能,可以让妻子为他如此不惜一切代价。
陈招娣也意识到自己跟丈夫被发现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似乎要鼓出来一样,鼻孔都微微往外头掀着。
船上负责看管病人的人已经开口催促:“动作快点,赶紧上船。”
陈招娣二话不说,直接跪在了地上,扑通扑通朝余秋嗑起响头:“小秋大夫,今晚你要是救了我们家老廖,大恩大德,我死都会报答你。”
余秋的心脏跳得厉害,简直要蹿到嗓子眼里头。她张张嘴巴,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
等不到回应的陈招娣拉下了脸:“小邱大夫,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杨树湾在做什么。我告诉你,有我们家老廖在,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你们在医院里头搞资本主义,早就被抓了关大牢了。李德发早就想对这件事情下手了,是我们家老廖一直拦着,不许他们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余秋咬紧了牙关,陈招娣那么精明的人能够看出李红兵他们给病人卖饭菜,不足为奇。
夜风吹动山林,发出哗哗的声响。
大江东去,船上的人还在催促:“快点儿上来。”
余秋不由自主地握起了拳头,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怎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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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利大逃亡
夜风瑟瑟,吹得水波带动天上的月亮都在瑟瑟发抖。
余秋的脸被陡峭的江风刮得生疼。她矗立在原地, 没有喊叫, 也没有动弹。
还是穆教授过来疑惑地询问:“怎么了?东西落在精神病院了?”
余秋哑着嗓子,示意她看廖主任跟跪在地上的陈招娣:“他们, 他们跟出来了。”
穆教授一见廖主任的脸, 就立刻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也听说了廖主任的离奇遭遇。此刻, 原本不可一世的革委会主任看上去是那样的落魄可怜。
穆教授叹了口气,对着陈招娣点点头, 压低声音道:“动作快点儿上来吧。”
陈招娣大喜过望,当即下了保证:“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铭记于心。青山不改, 绿水长流, 总有一天我会回报你的。”
穆教授摇摇头:“我不需要你回报,我只是因为不希望任何人被神经病。医学是帮助人类获得健康, 改善人类生活质量的科学, 不应当成为谋取私利的工具。既然是肺炎导致的神经异常, 那就按照肺炎来治吧。”
几人围着昏昏沉沉的廖主任,将他架上了船。
那负责看管病人的守卫抱怨道:“怎么动作这么慢?”
余秋赶紧陪着笑脸:“这人有躁狂倾向,晚上给她用了药,结果药效发了自己走不了, 还摔了一跤。我们只好把她拖进来。”
船舱里头的灯光也不明亮, 看守的人草草扫了眼, 小声嘀咕了句:“怎么看着跟个男的似的?”
余秋立刻又发话:“他们这些精神病人长期使用药物, 反应大, 时间久了就会出现男性化体征。”
守卫到底对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兴趣,闻声只胡乱点点头,催促船员赶紧开船。
他一点儿也不想接下这差事,他觉得那群红未兵挺无聊的,居然为这几个精神病人在哪儿开刀的问题,跟革委会都吵起来了。谁知道后面到底是谁吃亏呀?一个个的,脑壳不清爽。
夜深了,江上静悄悄的,只听见浪花拍击船舷的声音。月光透过船舱玻璃,落在人的脸上,不仅没有照亮五官,反而跟蒙了层轻纱似的。
守卫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自顾自地去睡觉。
余秋跟穆教授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睡。
虽然她们已经给这些精神病人用了镇静类的药。按道理来说,她们不会病情发作,要逃跑或者跳江。而且船窗关得紧紧的,没有钥匙根本出不去。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带精神病人外出检查治疗,本身就要打足了十二分精神。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陈招娣,她像一只受到了攻击的母兽,将丈夫当成幼崽,死死护在身后。
任何潜在的危险因素,她都不打算放过。
陈招娣警惕地盯着余秋,又一次开始许诺:“你放心,这一回只要你帮了我们夫妻,我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余秋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先不说这些,你也注意好自己吧。”
有一个经典的选择题,一个女人的男友被困在岛上,突然狂风暴雨,她需要船过去救自己的男友。然而船工却要求女人陪他睡一晚,否则就拒绝开船。如果你是那个女子,你会怎么办?如果你是那个受困的男友,又希望女友怎么办?
男人跟女人对于名节的观念是完全不同。大老爷们即使上街遛鸟了,最多也是被人说一声不雅,大家当成笑话过去。
但如果女人赤.身果体行走在众目睽睽下,那么她这一生估计都要被人指指点点,谁都可以对她投去鄙夷的眼神。
余秋压低了声音,告诫陈招娣:“这件事情我不会说的,我也希望你自己烂在肚子里,不要再告诉任何人。”
也许现在的廖主任恢复正常后,对于妻子为自己做出的巨大牺牲会充满了感激,但是时间久了以后呢?
他有头有脸要面子,自己老婆做出这种事情,让他面子往哪儿挂?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而舆论总是能够轻易原谅功成名就的男人抛弃糟糠妻,尤其是名节受损的糟糠妻。
陈招娣倒是难得对余秋诚恳起来:“小秋大夫,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谢谢你替我操心。不过,为着我家老廖,我什么都不怕。不管什么结果,我都认了。”
余秋轻轻地点头:“他要是将来拿这个说事,只能说明他没福气。这辈子都不会有女人比你对他更好了。”
陈招娣笑了起来,这个彪悍到可怕的女人此刻却显出了腼腆的意味,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余秋没有再说什么,都已经到这一步了,大家坐在同一条船上,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躲不了我。
她没有告诉陈招娣的是,比起廖主任,她更加佩服陈招娣本人。
这是一个无比强大的女人,拥有坚韧的精神以及强悍到让人害怕的执行力。就算遭遇了再多困难阻挡,她也绝不放弃,一次不行就来第二次。为达目的,她可以不择一切手段,而且她极为聪明,很会审时度势。
这种人就像杂草一样,生命力强大,不管放在什么环境,什么时代都有办法获得成功。
船回去顺风顺水,要比过来时快上许多。
天边才显出一线鱼肚白,整个天空还灰蒙蒙的时候,船就停在了红星公社的渡口边上。
睡了一夜的看守伸着懒腰过来催促她们赶紧下船去。
这艘船还是他们临时从别处征用来的。虽说都是为了革命事业,但如果不尽快还回头,还是会被叨叨个没完,烦都烦死了。
余秋赶紧道谢,跟穆教授一起,带病人下船去。
亏得事先她们已经通知了卫生院方面,穆教授又联系了卫校的高年级学生们,否则这么多精神病人,她们真是没办法应对。
陈招娣也趁着光线暗淡搀扶廖主任下船,她抬脚就想跟在队伍的尾巴上,却被余秋拉住了。
年轻的赤脚医生表情严肃:“不行,你们不能去卫生院。”
陈招娣急了:“你什么意思?这个时候你撂挑子?”
余秋摇头,看着精神病院安排的渡船离开渡口,才压低声音道:“只要早上一查房,精神病院就能发现廖主任不在了。你觉得他们会蠢到想不通其中的关节?他们第一个要找的地方,就是咱们卫生院。廖主任到卫生院来过好几次,大家都认识他,你觉得你能把廖主任藏到哪儿去?”
陈招娣哑火了,遇见余秋她们,继而跟着送精神病人的车出来,对于她一开始制定的计划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意外。
眼下这状况,卫生院不能去,丈夫又是这副模样,到底要她怎么办?
陈招娣决定绑死了余秋:“你现在把我们丢下不管的话,只要我们被逮到了,你也脱不了干系。”
余秋叹了口气,诚心实意地劝这个女人:“你不要老是这样,对人真诚和气些,对你没坏处。我既然都把你们带出来了,又怎么可能就此撂手呢。”
她抬起头,看着台阶上缓缓走下的人,轻轻念了一句:“来了。”
刚才她看到停在渡口边的小船,就心中有数,何东胜一定是趁着天没亮,又将杨树湾生产的酱菜以及卫生巾这些东西运到公社来了。
何东胜跟相熟的医务人员打招呼,笑着问了句:“她们回来啦?”,待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立刻步伐轻快地跑下台阶,对着暗光中的余秋笑:“回来就好,什么时候回家去?胡奶奶要炸果子给你吃呢。”
说着他还摇了摇手上的篮子里头放的猪大棒骨,“晚上有空回家吃饭吧,今儿你生日,你也尝尝我的手艺。”
余秋哪里搞得清楚这个时代真正的余秋究竟是什么时候过生日,况且她现在也完全没有心思。
她嘴里头胡乱应答着,快步走向何东胜拉着人咬耳朵:“快把廖主任带走,他们夫妻都知道杨树湾在县城做买卖的事情。”
生产队长多尖的眼睛,立刻就看出来站在旁边穿着护士服的女人跟身着病员服的男人不对劲。
他也没多话,只匆匆点头,就直接将两人领上船,立刻竹蒿一点,荡走了小船。
余秋看着小船晃出了涟漪,悬着的那颗心这才稍稍放下。
妈呀,这算不算胜利大逃亡?
陈敏在河岸上头迟迟不见余秋回来,奇怪地追下来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余秋摇摇头,心不在焉道:“没什么,我让他回头给咱们烧点吃的过来。”
陈敏笑了:“这还用你说,何队长每天都过来,每次都给咱们科里头带吃的,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哎,你们怎么耽误这么长时间啊?我本来以为昨天就回家了。”
余秋心神不宁,摇摇头,胡乱应答着:“中间出了点儿问题,他们那边革委会跟红未兵打对垒,拦着病人不让过来。”
陈敏眉头皱得死紧:“这些人真是的,每次都拿病人做筏子,有本事他们自己真刀真枪出去打。”
余秋赶紧喊停:“你歇歇吧,你以为他们不敢打。你没听周老师他们说,当年斗的最厉害的时候,医院都疯了。前脚才把人命救回头,后脚就被人直接一枪给崩透了。有人肠子都拖出来了,还捂着肚子要跟人干仗,到后面他们都不想救了,救了也没用,回头又给自己打没了。”
两人说话间的功夫,回了卫生院。
闵大夫赶紧招呼他们:“你们先去吃饭,我把术前准备工作做了。”
现在已经做过专科检查,也问了病史,只要将血常规凝血功能心电图这些查了,排除手术禁忌症,就可以上台开刀。
余秋也怕夜长梦多,吃了早饭之后,压根就顾不上补眠,直接带着闵大夫上台开刀。
穆教授本来也要上去的,被余秋拦下来了。开玩笑,老太太多大的年纪了?昨晚上一宿基本没合眼,再上台,身体哪能吃得消。
她无所谓,一线班小大夫下了夜班接着上台开刀是常态。中午补一觉,人就能回过神来。
陈敏也跃跃欲试,被她一并带上了台。
卵巢肿瘤剥除术不算太复杂,运气好的话,医生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开完一台刀。
一上午的功夫,他们从7:00正式上台,连着开了4台刀。
中午吃过饭睡了一觉后,余秋跟穆教授分台,每边都各拿下了两台手术。
到第二台手术病人被送回病房,余秋抬头看墙上的挂钟,迟疑着要不要再接一台。如果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在傍晚5:30,渡船开去杨树湾之前结束手术。
可惜外头响起了嘈杂的声音,精神病院的人追过来了,根本不给余秋接着开刀的机会。
革委会的那帮人气势汹汹,一来就勒令余秋,赶紧交出廖主任。
原来他们发现廖主任失踪,比余秋臆想的更早。晚上两派人马没有结束对峙,就有人发现护士长晕倒在值班室,一套护士服也失踪了。
格委会的人立刻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全院大搜查,果不其然,廖主任不见了,与其一起失踪的,还有昨天新收的位突然间发疯脱光衣服的女病人。
他们立刻反应过来,廖主任跟他的同伙肯定是坐着运送精神病人出去的卡车跑的,于是赶紧出去追。只他们差了点儿运气,医院的面包车开到一半居然没油了,直接趴在了路上。
余秋十分怀疑汽车油被人动了手脚,否则哪会这么巧。
好在这些人中途又碰上了送完病人折回头的卡车,于是他们便搭着这辆车,继续追到江边去。
然而大江滚滚,没有船,他们又如何前行?众人又想办法找门路调船过来。
这些家伙费了好大的心思,好不容易到现在才追进红星公社卫生院。
只可惜里头的医生护士全都信誓旦旦,从精神病院带过来的病人都是女性,没有一位男人。每个人都做了妇科检查,是男是女他们当大夫的还看不出来吗?
格委会的人怎么肯善罢甘休,跟这些医生护士扯不清白,他们就强闯手术室。
张医生急了,立刻站出来阻止他们往手术间跑:“里头没人,手术刚做完,我们还没有接下一台呢。不要进去,手术间被污染了,后面病人发生感染,要怎么办?”
他们哪里顾得上精神病人的死活,根本不听劝阻,非要在里头仔仔细细的搜寻一圈,连手术床下都不放过,恨不得掘地三尺。
一无所获后,这伙人才悻悻地指着余秋大骂:“你们胆敢包庇□□分子,伙同他们逃跑!”
余秋立刻拉下脸:“捉奸捉双,捉贼拿赃,你别上下嘴皮子一碰,红口白牙就污蔑人啊。哪儿来的□□分子?我们逃跑什么了?明明是你们精神病院送我们出来的,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我们逃跑了?我为什么要逃跑,莫名其妙!”
那人急了,耍起了无赖:“我不管,你现在就把那男的交出来。”
余秋气得脸通红:“你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我一个姑娘家藏什么男人?你光天化日之下,就凭空造谣诽谤,我倒是要找你们领导评评理,还是不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妇女到底还算不算半边天?还由不由得人跟旧社会一样,随意污蔑妇女?”
她噼里啪啦一长串话,跟炒豆子似的,愣是没让对方找到插嘴的机会。
余秋骂完了,才跟想起来一样:“你们到底要找谁呀?”
那人也顾不得再藏头藏脚,气急败坏道:“廖宗昌,你们县格委会的前任主任。”
余秋倒吸一口凉气,惊讶道:“廖主任怎么会跑你们那儿去呀?他就是生病住院,也应该在我们市啊。”
那人被问得没话说,只板着脸:“这是组织决定的,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余秋皱眉头:“那他爱人知道吗?他爱人也同意?隔了这么远,她就是过去探望也不方便吧。”
“神经病有什么好看的呀?”来人气急败坏,“你赶紧把他交出来!”
余秋来气了:“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要不是你说我都不晓得有病人从精神病院跑出来了。你们应该反省自己才对,安全保卫工作到底是怎么做的?要是再发生精神病人冲突外宾的事情怎么办?”
她一开口就没完没了,压根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大人几次想要插嘴,都被余秋给压下去了。
小秋大夫还趁机奚落了他一回,细细地描述神经病与精神病的区别。她丝毫不掩饰鄙夷神色,连这都搞不懂,居然也在精神病院工作了这么多年。
格委会的人打嘴炮不是余秋的对手,索性来硬的,逼着余秋赶紧把人交出来。
他们就说,这些人为什么非要坚持将精神病人带走,原来是同伙,早就打定主意,要将廖宗昌偷出去。
这想象力不可谓不丰富。
余秋冷笑:“反正你们是认定了,我说什么都没有。我只想讲,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怎么知道你们把他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再说同精神病院联系,选取临床试验样本的事情那上个礼拜就决定了的。你们与其抓我,还不如去找那个拍板决定将廖主任送到青崖子精神病院的人。我又没有特异功能,可以预知未来,能够提前就知道廖主任被关到那儿去了。”
精神病院革委会的人,又被他们给问住了,愣是找不出话来反驳。
“男人?哈,我知道,我看见船里头有男人。”
手术室外间,等着接台手术的女病人突然间眉飞色舞,两只手不住地拍着,指着余秋道,“我看到了,昨天晚上,你带着男人上的船。”
格委会的人目光全都落在了余秋脸上。
余秋猛然一惊,双手捏得死死的。她反应过来一件事,这些精神病人虽然神志不清楚,但并不代表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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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的宣宣 63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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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格地说,只有安康医院有权对肇事病人实行强制治疗,而其他医院是不允许的。安康医院的产生源于一起外交事件。1954年越南公产党主席胡.志.明来华,访问西安时,一名精神病人冲撞进了车队。事后,周批示要建立专门场所收治此类精神病人。全国各地陆续建立了精神病管治院或管治所。
当我们杨树湾没人?
手术间里静悄悄的,空气像是忘记了流通, 只那女病人兴奋不已。
“我看到那个男人了。”女病人眼中闪烁着亢奋的光芒, 说话的时候缩着脖子,整个人都沉浸在打小报告的愉悦中, “她搀着他上船的, 那个男人也穿着我们的衣服, 是从我们精神病院出去的。”
不知道这话究竟哪儿戳到了她的兴奋点,她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摇头晃屁股的无比激动,脸上都浮现出诡异的酡红。
余秋记得她的病历资料。她本来是某个宣传队的演员,据说个人生活作风有问题被抓起来劈斗过几次, 后来人的精神就不太正常了。
余秋不动声色, 跟看猴耍戏一样,就这么冷冷地看那女人唱念做打俱全表演了一整出大戏。
直到对方唾沫横飞的嘴巴都要说干了, 她才突然间发话:“你是主席指定的接班人吧。”
那女人突然间两个肩膀一耸, 原本上下挥舞比划的手立刻缩回头, 惊恐地捂住嘴巴。
她左右看看,然后朝余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语气中带出了点儿颐指气使的责备:“你小心点儿,不要让别人听见, 否则那些□□分子一定会迫害我的。”
余秋点头, 煞有介事的模样, 朝她道:“对, 我知道, 你也小心啊,千万照顾好你自己,你可是革命的希望。”
女人的脸上浮现出甜蜜的笑容。
她害羞地点点头,然后不住地抚摸自己的肚子,退到了角落里蹲着。
余秋转过脑袋,冷冷地看着精神病院格委会的那帮人,像是看天大的笑话一般。
她抬起下巴,示意满脸痴笑的女病人:“就凭她说的所谓的指控,你们就要定我的罪?真可笑!你们不知道她是病人吗?难道你们认为她没病,也认同她是主席指定的接班人?”
格委会的人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强撑着不坠气势:“他肯定是过来找你的!他要治病,就必须得过来找你。”
“找我有什么用?”余秋反问,“你们不是说他精神病吗?那只有精神病院才能治他啊。他要治病的话,为什么还千方百计逃离精神病院?还是你们也认为他不是精神病?”
领头的戴帽子的男人变了脸色,开始话里有话:“余秋同志,请注意你的立场。广大贫下中农是信任你,才会让你这个黑五类的狗崽子当赤脚医生。”
余秋在心中冷笑,哟,这调查的可真够清楚的,连她的背景都翻出来了。
“那行,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就事论事。”
反正刀也开不了了,余秋索性抱着胳膊跟他们讲道理,“你们想想看,人不见了,你们第一反应就是他们跟着送精神病人的车子逃跑了。既然你们说廖主任诡计多端,就连疯了都不忘逃离人民群众的监督。那你们能想到的事情,他应该也能想到吧。
都想到了这一层,他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
青崖子山那么大,他随便往哪个洞里头一钻,没个十天半个月你们拉网搜山也收不到吧。
我要是他呀,我就扒着车子出去,中途悄悄下车,然后躲起来,直接灯下黑。
直到你们轰轰烈烈的出去找人的时候,我再大摇大摆地离开青崖子。等你们再过来收山,他早就跑了呀。
当然,也可能他们的确是扒着车子出去的,毕竟下山路不好走。单靠两条腿,的确不方便。可是下了山到了江边,他们完全不应该上大船啊。
大船上这么多人还开着灯,所有人都无所遁形,而且还有人专门负责看管。他们除非脑壳坏掉了才贸贸然自投罗网。不信你们去问那位同志,看是不是跟我说的一样?他有没有见到廖主任,还把人给放跑了。”
余秋一点儿也不担心守卫会主动提起他怀疑的地方。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状况呢,守卫吃饱了撑着,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关他什么事啊?他的责任明明就是将精神病人送到红星公社卫生院而已。
戴帽子的男人气急败坏:“这么冷的天不上船,他们难道要跳江吗?”
余秋叹气:“既然廖主任早就打定主意逃跑了,你觉得他们会没有任何安排吗?他们肯定是先安排好了其他小船。到了江边,就自己坐船走了呀。月黑风高夜,江上迷雾茫茫,谁看得清谁呀?”
她一个劲儿地叹气,“我就不明白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为什么想不通呢?你们现在人都追着我们不放,说不定廖主任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对了,这个应该也在他的计划当中。”
可无论余秋如何推心置腹地分析,戴帽子的男人始终咬定了,廖主任肯定会来找这个赤脚医生看病。
除了她,谁还能治廖主任的病?
“你以为肺炎导致的神经系统异常是很罕见的病吗?”余秋连连摇头,“隔行如隔山,你们觉得这问题很复杂。但只要专科医生想到了这一点,那治疗起来就非常简单呀。一个针对肺炎支原体的大环内酯类抗生素治疗,一个激素及丙种球蛋白的冲击应用,再一个血浆置换或免疫吸附疗法;任何对这方面疾病有点研究的医生都清楚的很。”
戴帽子的人冷笑:“这么厉害?那怎么县医院那么多医生都没看出来,就你看出来了?”
“运气而已,廖主任入院的时候没有肺炎症状,他是住下来之后复查胸片才提示肺炎的。”余秋一个劲儿摇头,“就算其他医生不知道怎么治疗也没关系。因为廖主任人还在县医院的时候,我就把这条方案告诉他爱人了呀!”
“你!”戴帽子的男人气急败坏,“谁让你说的?”
余秋不甘示弱:“他是我的病人,我要采取新的治疗手段,那我肯定得跟家属做沟通啊。我倒是可以给你提出个建议,你不如盯着丙种球蛋白的去处,不是所有的医院都有这种药。”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余秋的态度不可谓不是掏心窝子。
然而不晓得是病急乱投医,还是这伙人不撞南墙不回头,反正他们就是盯着小赤脚医生不放。
余秋坐着客船回杨树湾的时候,他们也堂而皇之地跟着。
结果船靠了岸,余秋径直往知青点走,还没到胡奶奶家门口的时候,她就看见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抱头鼠窜。
他们后头跟着对父子模样的农民,一人抓着锄头,一人挥舞着钉耙,气势猛如虎。
革委会的人立刻呵斥农民:“你们做什么?你们竟然敢追打革命将士,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我们伟大的主席?公然包庇□□分子!”
“我呸!”后面追上来的老汉鼻孔里头出气,“到底谁□□?你居然敢污蔑伟大的主席!”
他儿子模样的年轻农民跟着狠狠的吐了口唾沫:“呸,你们还敢把屎盆子往主席头上扣?我们打的就是流氓!不要脸,女人生娃娃,他们居然还要往屋里头钻,存的什么歪心思?!”
余秋在心中冷笑,她就说为什么革委会的这帮人缠着她没完没了?
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事实上他们早就派了对象前往杨树湾寻找躲藏起来的廖主任夫妇。
一直缠着自己,是不给自己通风报信的机会。
只可惜这帮人好巧不巧,跑到杨树湾的时候,正好有大肚子特地到医疗站生孩子。
宝珍关了门给人接生,那几个人就认定了留在里头的肯定是廖主任。
他们死活不听劝阻,坚决踹门而入。
这下子问题大了,产妇脱了裤子躺在床上呢,家属怎么愿意?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在乡下人看来,羞辱了自家的女人,那完全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她公公跟丈夫老实巴交了一辈子,这会儿也抄起钉耙锄头就追了出去,只把那几人揍得满地找牙,跑得鞋子都丢掉了。
精神病院革委会的人自觉吃了大亏还没有逮到廖主任,哪里肯善罢甘休。
他们立刻摆出气势汹汹的架势,誓要将杨树湾掀个底朝天。
“我倒是要看你们怎么个掀法?”
何东胜沉着脸从奶奶家的厨房走出来。
太阳都下山了,叫这帮人搅和的,他菜还没烧好,正一肚子火呢。
他从怀里头掏出钥匙,随手点着李红兵:“去,开了咱们的民兵武器库,把木仓都给我掏出来,上了膛。青崖子精神病院的格委会?这年头是猫是狗都能趴在人脑袋上屙屎屙尿了。你们算什么东西?居然敢来我们杨树湾的地盘上吆五喝六,装什么大爷?我们伟大领袖,我们的主席教导我们,一定要守卫好自己的家乡!”
李红兵神气活现地敬了个军礼,抓起钥匙就得令跑了。
后面十来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全都跟着,帮忙扛木仓出来。
格委会的人脸色铁青,现在不比舞斗盛行的年代,人人出门都别着木仓。他们一时大意,以为农民很好打发,完全忽略了他们的彪悍程度。
大青山人当年可是游击队的后勤,步木仓抓在手里头,何东胜立刻就对准了那头戴帽子的男人:“你敢再进来一步,我立刻就开木仓。不得了咯,当我们杨树湾老少爷们都死光了吗?”
他们这个态度,可把格委会给惹毛了。
这帮人不敢往前,却还要叉着腰破口大骂:“你们公然包庇□□分子,这是在跟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格命作对!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何东胜拿着木仓,领着群娃娃兵,一步步地将他们逼到村口。
年轻的生产队长冷笑:“威胁我们啊?当年日本鬼子的刺刀抵着我爷爷我爸爸的背时,我们杨树湾都没怕过。现在我们背后靠着的可是伟大的主席。你们要威胁谁啊?”
“就是!”李红兵跟着神气活现,“你们也不看看这到底是谁的地盘,我们杨树湾不买这个账!”
领头的那人被木仓逼得往后退,脚上打滑,差点儿掉下河去,吓得他赶紧拽着芦苇杆子好容易才上岸。
他那狼狈不堪的样子,逗得岸上的少年们全都哈哈大笑,快活的笑声惊得鸟儿都扑腾起了翅膀,好不热闹。
“干嘛呢,全杵在这儿。”大队书记背着手从田里头走出来,扯着嗓子冲娃娃们喊,“这天还不回家帮你们奶奶你们妈烧饭去,当心回去挨揍。哟,都动木仓了。”
“书记大爹,这帮家伙也不晓得从哪儿冒出来的。非说廖主任是反格命分子,我们包庇隐藏了廖主任。”
大队书记挑高了眉毛:“哟,廖主任来我们杨树湾了?刘主任陪着不?”
“看,你们还说跟反格命分子没关系!”戴帽子的人像是抓到了什么了不起的把柄一样,语气充满了亢奋,“还一口一个廖主任。”
“你闭嘴!”大队书记突然间拉下脸,“你是个什么东西,也能对我们江县格委会的廖主任指手画脚?反格命分子,好大的口气,你拿出文件来呀,中央哪条说了他是反格命?你这么含血喷人,信口雌黄,污蔑我们江县的当家人,你存的什么心思,你当我们江县老百姓都死光了吗?”
说着,他拿过何东胜手上的木仓就瞄准了戴帽子的男人。
那人没想到杨树湾从上到下都是顽固派,老头子更加不讲理。
被这老头拿木仓抵着,他吓得赶紧领头往大河蹿。
亏得刚好有客船过来,这帮人赶紧跳上船,直接躲进船舱里头去了。
大队书记还要上船,被相熟的船工好歹拦住了。
老人扯着嗓子喊:“今儿看在船的面子上,否则老子不撅翻了你们,你们还以为江县全是乌龟怂蛋呢!”
十来岁的娃娃兵们跟着举起了木仓。
船开走了,大队书记直接将木仓丢给何东胜:“拿着,收起来。”
余秋立刻冲上前,声音都劈了:“赶紧锁起来,你们怎么能够让小孩子碰木仓呢!”
万一木仓走火嘣到人身上,神仙都救不了!
以为是拍电影呢?胳膊上中了一木仓还能忍着痛回击?屁,真正的木仓打到胳膊,整条胳膊直接废掉。
何东胜被她劈头盖脸一通骂,愣是连开口辩解的机会都没找着。
直到余秋骂完了,他才带着点儿委屈地强调:“没子弹的,当初忘了给我们发子弹,我们也没要。”
余秋眼睛一瞪:“那也不行,小孩子摸什么木仓?小孩子就应该摸书。”
大队书记赶紧朝何东胜使眼色,连声附和赤脚医生的话:“对对对,赶紧都锁起来,以后都不许碰。”
妈呀,这城里头的女娃娃脾气可真大。
李红兵领命,赶紧抱着木仓往仓库跑。
抓着木仓,他还跟陈福顺说掏心窝子的话:“妈呀,陈福顺,你再想想吧。你这媳妇儿太凶了,以后你怕是要顶夜壶的。”
余秋恨不得揍死这小兔崽子,媳妇你个大头鬼!
何东胜赶紧过来讲和:“哎,不气不气,今儿你生日,可是大日子,不能生气的。来来来,进屋,你先吃点儿东西消消气。”
房门一关上,余秋就跟大队书记道歉:“大爹,对不起,我给咱们杨树湾惹事了。”
“这叫什么事。”大队书记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示意屋梁上挂着的灯泡,“没廖主任支持,我们杨树湾还通不了电呢。做人不能不讲良心。再说我们江县有什么事关起门自己解决,扯上外头算怎么回事?一看就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余秋也不赘言,她从夹袄的内口袋中掏出几支药,塞到何东胜手上,正色道:“他们可能盯上我了,我没办法给廖主任打针了。”
大队书记点点头,叹了口气道:“这回我们反应快,没让当场逮着做小买卖。那几个老小子心里头肯定不得劲,憋着找机会报复呢。”
何东胜收了药:“这事我来吧,盯上小秋,肯定也不会放过宝珍。咱杨树湾就她俩会打针。”
余秋有些慌:“你会打针吗?”
“没吃过猪肉还没瞧过猪跑吗?”何东胜笑出一口白牙,“大不了针断了,你再给他取出来,我给他打针灸麻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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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大生日
屋子外头传来李红兵招猫逗狗的声音。这小子跟有多动症似的,一分钟都不能歇着。
他还完了枪回仓库, 领着他的大部队出来, 又招惹上了起驾回宫的大公鸡。
白羽大公鸡从来都睥睨天下横扫四方,哪里是能够轻易亵玩的。
大公鸡自从摆驾杨树湾, 就连村里的狗都不敢招惹它, 这下子来了个不知死活的人类, 鸡大爷两只大翅膀一挥,立刻跟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斗了起来, 非得叫他认清楚,两脚兽的世界中,谁才是老大!
余秋侧耳听外头哎哟哟的叫唤声, 皱着眉头跟杨树湾的掌门人打商量:“大爹, 李红兵他们这次回来了,得找个地方好好的安置下来。”
别的不说, 这群孩子在上县城之前, 常年钻山里头转来转去。
什么爬树掏鸟蛋啦, 挖洞捉田鼠啦,低头采蘑菇啦,抬首找野果啦,实在什么都没有的时候, 就在山里头钻上两趟, 采几朵花掐几片叶子, 他们心中也是满满的欢喜。
虽然大队书记跟何东胜到现在都没说廖主任的下落, 但余秋也能猜到廖主任夫妻十之八.九被他们安置进山里头了。
杨树湾这才刚挖的山洞呢, 藏人是最合适不过的。
“人多眼杂,小孩子又爱说话爱炫耀。”余秋微微皱眉,“万一叫他们撞破了,说不定消息就会走漏出去。”
大队书记也点头:“是这么回事。那帮子家伙正神没有,糊弄孩子,一个比一个厉害。”
何东胜冷笑:“何止是糊弄孩子呀,糊弄上头,他们才是好手呢。一打三反的时候,倒是没有把他们给打下去。”
李红兵总算摆脱了大公鸡的追杀,满身狼狈地跑过来拍门,还企图假装若无其事:“东胜哥,枪我都还回去了。”
余秋开了房门,皱着眉头看他:“有没有被抓破皮?我告诉你,到时候得了传染病,我们可不管你。”
李红兵嘿嘿干笑,两只手摆得跟风车似的:“没有没有,我哪里能够让扁毛畜生啄到我。”
他两只眼睛咕噜噜转着,满怀好奇地开始打听,“小秋大夫,廖主任真在咱们杨树湾?”
余秋满脸无奈:“我从头到尾就没见到过这个人。我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县医院呢。谁知道怎么回事啊,莫名其妙的。”
“啊,那就是他还下落不明啊。”李红兵颇有些懊恼的模样,“廖主任也太倒霉了吧,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余秋眉头紧锁:“你甭多嘴,你管他们当官的事情呢。祸从口出,懂不懂?”
李红兵活像身上长了虱子,整个人扭来扭去,嘴里头还一个劲儿嘟囔着:“那以后都是李德发当家作主啦?嘿,我们老李家怎么出这号人?”
余秋瞪眼:“你少乱攀亲戚,给我把嘴巴缝上,不许再议论,知道不?”
李红兵垂头丧气的,两只脚扭来扭去,嘴里头还一个劲的唉声叹气:“那可完蛋了,我还跟向文向武说,他们家的三轮车很快就能还回来呢。”
向家人口多劳力少,就他们父亲有工作,母亲体弱多病,爷爷奶奶也年老体弱。家里头经济来源的一个大头就是靠上兄弟俩在渡口跟车站当小车夫。
孩子们容易打成一片,杨树湾的小孩们接到大人的通知,坐船要回家的时候,向家兄弟上船来送自己的朋友。
结果渡口边就多出了一群人,直接将小车夫们连人带车都捉走了。向家兄弟因为人在船上,所以逃过一劫。但是他们家最值钱的一件财产——三轮车却被拉走了。
兄弟俩当时就哭得不行,想要跑过去抢车子,还是陈福顺的爷爷奶奶赶紧抱住人,才没让两个孩子也折进去。
他们虽然搞不清楚抓人的到底是什么身份,但他们明白一个道理,自古被抓了就没有好下场,最起码也要受顿皮肉苦。
何东胜清了清嗓子,言简意赅:“县里头要开劈斗大会,割资本主义尾巴。”
尾巴是什么呢?当然是这些搞小买卖的小车夫,犯罪工具就是这些三轮车。
李红兵长吁短叹:“我还以为妙主任逃出生天了,能够卷土重来放了他们。这回是没戏了,唉,前天晚上我们应该给他家多留点儿玉米面的。保不齐哪天他家就断了粮。”
说话的时候,他眼睛还觑着余秋,似乎想看出什么端倪来。
“好了。”余秋不动声色,“这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情。你要真心疼朋友的话,就好好学习农业生产知识,争取多种出点儿粮食来,能够接济你朋友。反正现在陈福顺爷爷奶奶都还在县里头继续拖垃圾,帮你捎点儿粮食给人家不是问题。”
杨树湾把孩子们撤出来了,在门面上拖垃圾的工作却没有中断。运城里头的生活垃圾出来沤肥,这事儿摆在哪里说,他们都不害怕。
李红兵满脸失望的神色:“啊,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要不咱们去找廖主任吧,要是找出廖主任来就好了。”
余秋一声冷哼:“你想都不要想。”
“就是!”田雨一手牵着大丫,一手抱着二丫,狠狠瞪了眼李红兵,“我看你是玩野了心,就想赖在县城里头不回来。”
二丫看到余秋,立刻张着两只小手要抱抱:“小秋大夫,你回家啦?二丫好想你哦。”
余秋看到软乎乎的小包子,整颗心也荡漾的不成样子,赶紧伸出手将小丫头抱进怀里:“哎呀呀,小秋大夫也想我们二丫啊。”
这边师徒其乐融融,那头李红兵满脸委屈:“小田老师,你怎么能冤枉我呢?我哪里瞎玩了,我明明是在正经做事。”
“好了好了。”大队书记生怕这孩子口没遮拦的,什么话都往外头倒,“有话以后再说,今儿咱们做正经事,给小秋大夫过生日。”
田雨也放过了自己的学生,附和道:“对对对,我都把这件事情忘掉了。要不是何队长说,我压根就想不起来。”
胡杨也从大队部赶回来了,听到她的话尾巴,立刻接上:“你记得才怪呢。”
小田老师可不喜欢这口气,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说的好像你知道一样。”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胡杨难掩得意的神色,“我还晓得你生日是6月1号呢。你晓得我生日是什么时候不?”
田雨被他噎到了,眨巴了好几下眼睛都找不到话回。
余秋不得不开口在旁边提醒:“生日面,他爸过来的时候咱们吃了鸡蛋面。”
李红兵那个碎嘴子立刻在边上唉声叹气:“小田老师,你这样是不行的,一点儿也不像个姑娘家。光想着吃面条了,什么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田雨勒令大丫二丫:“你俩回过头去。”
等到两个小丫头没有目睹暴力现场的危险后,她立刻伸出手揪住了李红兵的耳朵,“我看你小子就是欠收拾。”
余秋赶紧在边上说和:“好了好了,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我自己也记不得生日的。”
胡杨看得挺乐呵,还从自己的黄挎包里头拿出好几副手套塞给余秋,“送给你,生日快乐。”
余秋有些发懵,送手套给人当生日礼物她理解,可为什么要送这么多手套?难不成要每天不重样的戴着?
田雨拽着李红兵的耳朵,也好奇的看那一堆手套:“胡杨,你从哪儿弄来的呀?这么多。哎呀,余秋可戴不完,给秀秀她们每人发一副吧。小姑娘家家的手都皴了。”
小胡会计简直要跺脚了,他们杨树湾知青点的两位女知青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姑娘家?看到手套居然都不晓得怎么用。
“织毛衣呀。”胡杨痛心疾首,“把手套拆成线,然后打毛衣,你们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余秋也就算了,田雨,你爸妈在码头上工作,我就不信每个月不发手套。”
田雨十分稀奇:“费这么多功夫做什么?还不如攒布票做身新棉袄呢。”
说着她自己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胡杨十分无奈:“拆手套还嫌麻烦啊?当年我姐从商店买鞋带子回来,拆了线,打夏天的单衣,拆两副鞋带就要一天的功夫。”
田雨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看你姐就是太闲了,我就不信你们家还少了她的衣服。有那时间做点儿什么不好?”
余秋笑着抱住了田雨,摇摇头道:“不一样的。”
人们永远都有对美的生活需求,即使是在最艰难的环境下,也会想方设法改善生活条件陶冶情操。
她朝胡杨点头:“谢谢你,胡杨,攒这么多手套不容易吧。”
胡杨倒是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他抓抓脑袋,小声嘟囔道:“我搞不到毛线票,你们就先凑合着拿手套织毛衣吧。等以后毛线多了,你们想怎么织就怎么织。”
余秋笑着摇头:“我可不会织毛衣,我的最高水平就是打围巾。”
何东胜招呼他们进屋:“别站在风口子上,晚上风大。”
他侧头看余秋,示意屋子角落的方向,“你试试鞋子去,我按照胶鞋的码子买的,要不合脚的话,我再拿去换。”
说话的时候,他还看着余秋的脚摇摇头,带着点儿埋怨的意思,“你这姑娘也真是的,都变天了,还穿单鞋。”
余秋看了眼自己脚上的解放鞋,她还真没注意到。
冷吗?平常走来走去基本上没有歇的时候,脚自然也是热的。
何东胜摇摇头,颇为严肃的模样:“你得照应好自己,脚冷了身体就暖和不了。快去试试吧。”
胡奶奶从外头端了个脸盆进来,闻声笑得不行:“天冷也要时候呀,瞧瞧你那鞋,起码得进了腊月才能穿。”
余秋打开鞋盒子,里头装的是一双黑布面的棉鞋。
跟当地人自家做的手工棉鞋不一样,这鞋子高腰,能护到脚踝。鞋帮子前上方两边列着四个鞋带眼,白铁在昏暗的光线下都明晃晃。大约是这个缘故,所以这种棉鞋被称之为四眼棉鞋。
黑色条绒的鞋面,白色厚棉布的里子,让这鞋看着就充满了高档的气息。
余秋伸手一捏,只觉得软软乎乎。
何东胜在旁边笑:“营业员说里头加的是羊毛毡子。”
余秋有些忐忑:“这鞋不便宜吧?太让你破费了。”
李红兵手里头抓着根骨头啃,在旁边插话:“5块钱,这鞋5块钱。等我攒好了钱,我也给我妈买。”
余秋立刻皱眉头,抱怨何东胜:“你怎么买这么贵的鞋子呀?”
何东胜摇摇头,脸上挂着笑:“不值当什么,你为咱们杨树湾做的事情,10双8双的鞋都抵不上。再说店里头难得进货,好不容易叫我赶上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
胡奶奶还在边上笑:“小秋,你先别急着穿这个,你穿穿我给你做的夹鞋。等天冷了再穿棉鞋,不然一脚的汗,反而不顺畅。”
田雨听说胡奶奶也给余秋准备了礼物,顿时急得不行,一个劲儿抱怨胡杨:“你真是的,就顾你自己不管我,你怎么不提醒我准备礼物呀?”
看看,宝珍都送了余秋自己绣的手帕。
胡杨委屈:“我都告诉你今天是余秋生日了,我哪知道你心大到连礼物都不准备。”
小田老师要捏拳头。
余秋赶紧抱住田雨:“好啦,明年我们互相准备礼物。我自己都把生日给忘了。”
大队书记在外头抽完了烟,跑进来催促大家:“行啦行啦,啥子礼物哦,大家先坐下来吃饭才是真的。我都等的不行了。”
大家伙儿赶紧坐下,原本大队里头想着是不是办个大寿什么的,让全村人都趁机热闹热闹也开开荤。
后来还是几个长辈商议着,觉得不能办寿。到底孩子年纪小,这么多人过来,孩子的福分压不住,反而会折福的。
所以他们商量过后决定就让小孩子们陪着小秋大夫过生日,也算是给在县城里头辛苦了好几个月的小孩子们接风。其他大人长辈就不过来了,只留大队书记作为代表。
15岁的生日可不是小日子,搁在以前,姑娘就成年了,那是要相看人家的。
从今儿早上起,秀秀跟小伙伴们就帮着胡奶奶开始准备。
他们杀了公鸡熬鸡汤下了蘑菇木耳烧了一大锅;又宰了两条大鱼,一条红烧,一条做成鱼丸子;秀秀将田鼠干翻出来洗干净了上锅蒸,胡奶奶还烧了一大盆的甲鱼,旁边大海碗里头的黄鳝也是满满当当。
这些菜不常吃到,但不稀奇。稀奇的是何东胜亲自操刀做的烤棒骨。
他从副食品店拿了猪棒骨回来,把大棒骨跟甘蔗似的砍成几段,然后从中间劈开,一节节地摆放在自制的烤架上,瞧着就像竹筒饭。
只不过这竹筒里头装的不是米饭,而是腌好的拆骨肉跟猪骨髓。虽然肉很少,但是伴随着骨髓一块儿烤,那香味真是能勾人魂。
大队书记尝了一根,竖起大拇指夸奖生产队长:“你小子可以呀,这手艺,下次大队再吃饭,你也给上这个。”
何东胜做出惶恐的表情:“大爹,下回你打算宰10头猪吗?不然这骨头可不够用。”
大队书记相当豪气:“十头怎么够?咱们杨树湾这么多人呢,起码得20头,肉吃不完就分给各家各户,叫你们腌起来当腊肉。”
孩子们立刻欢呼,李红兵更是高兴地敲筷子。
秀秀和宝珍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的脸上都红彤彤的。
二丫拍着小手叫唤,满眼都是小星星:“啊,那我们是不是天天吃肉肉啊?”
大队书记想伸手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想起来自己的手才吃过骨头,赶紧给二丫也夹了菜:“对,总有一天,咱们杨树湾人想什么时候吃肉就什么时候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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