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种田忙
幸亏余秋的大姨妈没有赖着不走,住满七天后, 就施施然地离开了。
否则余秋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无缝衔接的双抢。
所谓双抢就是抢收抢种, 这也可以算得上是农村每年最忙的时候。
七月第一天的晚上,刚刚放假的中小学生还没有来得及开始暑假的喜悦, 就跟着爹妈一块儿去祠堂聆听大队书记传达公社关于双抢的指示。
大忙期间, 所有人一律不准请假。外出找活干的手艺人统统不许出门。广大妇女同胞绝不可回娘家消夏。插队的知青们也不可以请假回城里。
“该讲的我都强调过了, 这儿不多废话。你们记住一件事,今年的公余粮跟增购粮任务是三月份就定下来的, 不可能更改。上个月发洪灾,各个生产队多多少少都有损失。能不能完成今年的粮食上交任务,就看到底打不打得好这场粮食增产翻身仗了!”
祠堂里头陷入瞬间的沉默。
还是胡杨跟田雨带头鼓掌叫好。前者终于可以大规模试验他的手动收割机跟插秧机, 后者总算满足了在泥巴地里头滚到自己身上骄娇二字的美好心愿。
一看自己的老师都站出来了, 杨树湾小学的孩子们也跟着嚷嚷:“誓死打好粮食翻身战!”
余秋脸上调整出欢快的喜悦,胸腔中的心脏却在滴血。
孩子们, 你们很快就会为自己的天真无知而后悔的。
然而打了鸡血的小知青却一无所觉, 凌晨三点四十, 天上星星都还挂着,胡杨就过来敲女知青点的门。
这会儿他顾不上绅士风度,只想着他们知青新农民不能落在后头。
余秋眼睛跟被五零二胶黏上一样,宛如重症肌无力患者, 死活爬不起身。屋子里头还是黑的, 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 她感觉自己才刚睡着啊。
凌晨三点到五点钟, 除非抢救病人, 否则天打雷劈都要睡觉的黄金时间啊!
田雨已经爬起床,抓着毛巾准备出去打井水洗脸醒醒神。
余秋在后面垂死挣扎:“咱们现在去会不会有点儿早?稻子吃了一夜的露水肯定沉的要命,得晒晒太阳割才轻巧。”
“没事儿。”胡杨兴奋地扒着门板,“昨晚天擦黑前,我就割了三亩地。何队长他们连夜打水,今儿就能插上秧。”
胡奶奶也起天不亮就动了身。她年纪太大了,下田干活肯定吃不消。生产队长就安排她上自己家里头烧饭,然后再帮忙送饭去田头。
双抢期间,整个生产队都是吃大锅饭。有的大队人少,索性几百号人聚在一块儿吃大食堂。
胡奶奶早早煮了烫饭,将昨晚吃剩下的山芋饭放进开水里头再煮一滚,然后直接捞起来吃。这样既不浪费剩饭,也比煮粥快的多。
余秋其实完全不饿,这个点儿,她的胃还在睡觉呢。
但是胡奶奶却硬压着他们三个都喝一碗才能走人。秀秀也在边上帮腔:“要吃的,不然扛不住。”
烫饭刚起锅,大家都端着碗站在门口就着凉风吃。余秋在饭里头吃到了昨晚剩下的青椒炒茄子,味蕾突然间被唤醒了,一碗饭很快就下了肚。
胡奶奶家属于八队,秀秀戴好护袖就直接朝田头走。
她带着三位哥哥姐姐到了水渠边上时,就碰上了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八队的女劳力已经在田里头忙碌了。
妇女队长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安排秀秀跟在自己后面干活,又笑着给余秋等人指路:“东胜他们在那边,你们去那儿汇合好了。”
余秋茫然,其实虽然昨天大队书记说了知青也不能回城,但并没有给他们安排具体的生产任务,更没说他们跟着谁干活。
为什么一下子他们就成了六队的劳动力?
可惜胡杨没有给余秋思考的时间,大队会计同志已经欢喜地往前奔。
天上星星还挂的老高,田野间青蛙呱呱叫个不停,夜风吹在人脸上,带着湿气与凉意,怪冷的。
余秋浑身一凛,脚上没留神,差点儿直接摔倒在田埂上。挎在身上的医药箱磕到了她大腿,疼得她忍不住倒抽口凉气。
田雨赶紧扶住她,满脸严肃地大声朗诵:“一面学习,一面生产,克服困难,敌人丧胆。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的作风,打赢‘双抢’战。”
余秋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背主席语录。她只得硬着头皮回应:“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我们肯定能做到。”
其实她也不知道前面那一串语录跟田雨背出来的语录之间有什么关系,可这个时代人之间说话就是这样。对方用语录打头的话,你就必须得拿语录接上去。她会背的语录又有限的很。
田雨已经心满意足,感觉每晚睡觉前背诵法学习语录很有效。
水稻田里头已经响动声四起,几乎各个生产队都开始了忙碌,借着星光打响双抢的第一战。
他们在召唤队员的口哨声走到六队的地头。
余秋没看到何东胜,实际上,这黑灯瞎火的,除了跟她面对面的宝珍母亲,她谁也看不清。
赵大婶一见三个知青就笑,立刻给分派任务:“你们去运草肥吧。”
其他活儿都太费腰了,她估计这三个孩子吃不消。现在天不亮,割稻子又容易伤到人。
胡杨却反对:“我们可以的,走水渠运草肥,小孩子也可以。”
虽然大队书记等人小范围做了试验后认为肥水直接走水渠不现实,因为太肥了密度大,很容易沉积在水渠底下,不容易往田里头走。
但他们还是痛快地接受了胡杨的改良版意见,直接在草肥塘边挖出个坑连着水渠,然后将渗出来的肥水通过尿桶直接走水渠拖到田里头去。
别看这法子貌似每趟运的肥水少,可因为快而且省力,反而综合效率高。
大队书记在会上一说,各个生产队都接受了。还有人开玩笑非要拉胡杨去家里头吃饭,感谢他将大家伙儿从掼草肥跟挑草肥以及翻草肥的辛苦中解脱出来了。
反正都是等着草肥沤烂成水,所以也不需要翻动草肥好让它们均匀地腐熟。
余秋倒是觉得草肥塘也该密封处理,因为这儿同样容易招惹蚊虫。
“对,我们可以做其他事。我们也能拿六分工。”田雨拉上自己的同伴,“你说是不是啊,余秋?”
余秋赶紧点头,她完全不想运草肥,就算拖着走水路不累她也不干,因为她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抗拒那味道。
妇女队长看他们态度坚决,只好摆摆手:“那你们去那边秧田拔秧苗吧。宝珍跟她两个嫂嫂都在,让她们带着你们。”
获得组织信任的胡杨大喜过望,立刻欢快地往秧田跑。
天太黑了,即使有星光与月色,余秋仍旧看不到秧田的位置,只听见人脚走在水里头发出的哗哗声。
宝珍正将拔起来的秧苗一捆捆地用稻草扎好,方便后面挑到上过草肥的水田里头,好让母亲等人天亮后插秧。
她招呼余秋和田雨跟在自己后面干活,一来好带带人,二来她速度也不快,省的女知青们太吃劲跟不上。
余秋将医药箱挂在田头的树杈上,脱了鞋袜下田。
不是她不怕蚂蟥咬,实在是这里没有穿鞋袜的条件。她现在总共就三双鞋子,其中自己穿过来时穿的那双她还不太敢拿出来,万一剩下的这两双坏了,她真要跟村里的困难户一样,赤着脚到处跑了。
繁星满天,凉风习习,余秋脚一碰到秧田里头的水,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太冰了,简直比她早上洗脸的井水还凉,直接往她骨头缝里头钻。
她现在完全明白这个时代的人为什么容易得关节炎了。长期在这种环境下工作,不生病才怪。
宝珍将自己负责的这一陇秧苗分成三块,自己负责的那部分是余秋跟田雨两个人加起来的总和。
“连着根拔,手尽量往下伸,不要伤着根就好。”
余秋跟田雨有样学样,两人通力合作,倒是勉强可以跟上宝珍的速度,就是腰一直弯着,感觉挺吃不消的。
其实杨树湾人家里头有种小板凳,上下两块长方形木板,中间两根腿撑着,称作为秧板凳,是专门给下田拔秧插秧的人坐的,可以省点儿腰腿力气。
可是余秋坐在上头拔秧,只觉得不方便,挪动板凳还要额外花费时间。她很快就放弃了。
她看周围人也差不多,大家宁可站在地里头,弯着腰拔秧,这样还省事些。
一路走一路干活,很快余秋就感觉不到腿脚的凉意,反而闷出了满头的汗。小风再一吹,她也不觉得冷了,反而感到说不出的舒爽。
宝珍的二嫂是出了名的快手,一个人可以抵上三人组两倍的速度。她很快从后面追上三个小姑娘,还见缝插针地夸奖了女知青一句:“厉害,难怪主席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看看,文能当秀才,武能把秧栽。”
宝珍突然间反应过来,发出惊呼:“二嫂,你说话押韵呢,也是女秀才。”
旁边一块儿干活的青年妇女们都笑了起来。
“扑通——”
前头响起巨大的水花声。
余秋惊讶地挑高眉毛,还真有人笑得打跌啊。
胡杨哭丧着脸从田里头爬起来,指控罪魁祸首:“这秧板凳不好动,我给它装两个轮子,让它在田里滚着走。”
田里头的女人们都笑得不行。宝珍的大婶更是故意打趣:“对对对,新农民,你应该撑个船来拔秧。”
众人笑得更加厉害了。
田雨忍不住朝胡杨喊:“你把板凳放边上吧,你看谁还坐在秧板凳上拔秧啊。”
真是不嫌丢人。
胡杨浑身都湿透了,叫风一吹,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他兀自撑着强调:“我要造个拔秧机,不用人再拔秧。”
“好好好。”年纪最大的妇女赶紧打发这个新农民走人,“这活儿不适合小伙子干,你还是去运肥水吧。”
“那有沟渠呢,我不运。”胡杨满脸傲娇,“我要搞清楚拔秧到底有哪些步骤跟注意事项,我才能造好拔秧机啊。”
劳动人民不指望拔秧机,就想送人走:“可肥水得用尿勺舀到桶里头啊,这也要好一把力气呢。”
胡杨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像个小孩一样天真:“真的啊?那我先过去了啊。各位妇女同胞你们先受着累,回头我一定想办法造出拔秧机。”
余秋只想对她的豪言壮志翻白眼,还拔秧机呢,她可是头回听说有拔秧机这么个玩意儿。
对了,现代农业如何拔秧来着?难不成还是始终这样靠手?
“加油!”何东胜挑着箩筐过来装一把把的秧苗,给女社员们打气,“咱们拔完这些秧就可以吃饭了。今儿吃硬饭,有粥有馒头还有咸鸭蛋,管饱管够,保准担子挑过来,香飘十里。”
青年妇女们集体发出了欢呼声。除了未出门的姑娘,当了人媳妇尤其是有了孩子的妇女基本上都是家里头最辛苦的那个人。别说现在家家户户都指望着拿蛋换盐换针线了,就是有的吃,她们也会紧着老人孩子跟丈夫。
何东胜边接从田头传过来的秧把子,边笑着招呼两位女知青:“你们也多吃点啊,吃饱了好好干活。”
田雨赶紧摆手:“我们吃饱饭过来的。”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旁边响起清晰的咕咕声。
不是青蛙叫,而是余秋捂住的肚子。
余大夫满脸尴尬,这事儿跟不怨她。没油水还加了山芋粗粮的稀饭实在太好消化了,比她夜班加餐的小蛋糕还不扛肚子,她现在腹中已经空空如也。
何东胜笑得两个眼睛都弯了,安慰了一句小赤脚大夫:“没事,我们杨树湾养得起你。”
田里头的姑娘嫂嫂们立刻发出快活的笑声。
余秋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她下意识地指着何东胜挑来的箩筐:“干嘛要挑担子,秧把子也可以放在桶里头走水渠运到水田里头去啊。”
何东胜一愣,旋即竖起大拇指,眉毛眼睛齐齐跳舞地夸奖:“就说是我们杨树湾的新农民嘛。看看,这么快就会替家里头省着过日子了。”
田间的笑声惊到了早起的水鸟,鸟儿赶紧拍着翅膀飞走了。
余秋皮笑肉不笑:“呵呵,这是我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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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粮河鲜粥
天色渐渐发灰,星星越来越暗淡。慢慢的, 一线鱼肚白从大沟的极远处显出, 然后悄无声息地奔跑起来。
它的脚步极轻极快,眼看就要让人大吃一惊, 这么快就天亮的时候, 大沟远处光源发出来的地方不甘示弱地祭出了另一个秘密武器, 迅速吸引住人们的视线。
橙黄色的太阳露出了边,是那种腌得正好, 往外流油的咸蛋黄。远处的雾霭也浸上红油,仿佛白粥沾着红光,托着一整颗咸蛋黄。
原来夏天乡间的日出是这样的啊。
余秋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不错, 白粥配咸鸭蛋也挺好吃。
“加油!”领头的妇女大声招呼自己的同伴,“咱们拔完这亩田, 就可以吃早饭了。”
余秋原本已经累得腰酸背痛, 现在一听早饭这两个字, 居然毫不犹豫地继续埋头苦干。
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见俗语当中的人绝对没经历过饥荒。
远远的,胡杨跑过来大声呼喊:“吃饭了,饭送过来了。”
田雨没好气地直起腰:“你怎么吃饭这么积极啊?你不舀水肥吗?”
“不用我们动手舀。”胡杨掩饰住地得意, “水车, 我直接将桶放在水车的下面, 肥水倒下来的时候, 不就正好落在桶里头了吗?怎么样, 是不是省工又省事?”
胡杨笑容满面,他们还创造性地直接将装好肥水的桶用钩子钩子在一起。这样,只要前头一个人拉,后面一个人推,就能管一大串子。加上负责看桶满了就换桶的人,三个人就能运完肥水。
省了好大的事呢。
上田埂穿鞋的妇女统统竖起了大拇指:“果然是秀才,脑袋瓜子就是灵光。”
余秋眼皮子直跳,觉得那个负责看桶的孩子最可怜,那味儿委实销魂啊。
胡杨兀自美滋滋:“那里有风,风推着水车干活就好啦。回头吃过饭,我再想办法做个拔秧机。”
六队的大姑娘小媳妇纷纷表达对胡会计的支持,集体鼓励他积极发挥一不怕苦二不怕难的精神,赶紧将拔秧机给造出来。
说实在的,别说是手上没抓过锄头的小知青们了,就是常年下田操劳惯了的农民,碰上拔秧,腰也要累断了。
“那你还不如直接做育秧盘呢。”余秋穿好鞋袜,否定你胡杨的创意,“你想啊,拔秧插秧这两个步骤的实际目标就是让秧苗由密变疏。实际上并没有改变秧苗本身的性状。你做好了育秧盘,到时候直接将盘放在插秧机上,不就省了拔秧的过程了吗?”
她刚才琢磨着要怎样省力气的时候,就痴心妄想干脆一铲子直接将水稻秧连根带土铲起来。只是这样做有个弊端,就是不知道应该铲多深,很容易伤了秧苗。
于是她反过来再想,要是秧苗可以连着生长空间之间移动呢?育秧盘的存在不是正好解决了这个问题嘛。
田雨摇头:“可秧苗根上带着土呢,插秧机分秧的时候,根会被拽断的。”
“这个简单。”胡杨兴致勃勃,“直接将育秧盘放在水里头泡一泡就好,土会自己散掉的。”
要真是有这么个育秧盘的话,的确能省很多事啊。
胡杨心神摇曳,目光下意识地开始在田头梭巡,看到底找什么东西当这个育秧盘比较合适。
何东胜领着其他上早工的社员往田头去吃早饭,看这群人待在原地不动,立刻笑着催促:“走走走,赶紧吃饭去,民以食为天。”
“小杨哥正想着要做育秧盘呢。”宝珍兴奋得很,看着胡杨的两只眼睛都再往外冒光,“等做出这个来,以后我们就不用再拔秧了,直接送到插秧机里头去。”
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何东胜当然没搞明白这个育秧盘要怎么弄。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大力夸奖胡杨:“咱们胡会计没话说,绝对是知青扎根农村搞建设的典型,农业科学发明家!雷锋出差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我们胡会计是下乡一个月,科技传满村啊。”
胡杨被他夸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赶紧将功劳推给同伴:“都是余秋想的。”
何东胜笑得更加开坏了:“就说小秋大夫是我们杨树湾人,看,多会过日子啊。”
旁边人跟着笑起来。
“小秋大夫是我们八队的媳妇儿。”
李红兵拎着一篮子的馒头往八队的地头跑,经过大人们身边时,他挤眉弄眼地大声嚷嚷,“你们六队不能跟我们抢。”
他话音刚落,后面挑着两个大箩筐的中年女人就直接揪住了他的耳朵:“不得了咯,才拿六分工的人,嘴里头也能念叨娶媳妇啦?”
田雨立刻扯着嗓子喊:“李红兵妈妈,你要好好教育他,净讲怪话。”
中年女人赶紧应声:“晓得咯,小田老师,下回他要是还敢乱讲话,你给我狠狠地打,千万不要手软。”
李红兵个子其实已经跟母亲差不多高,被拽着耳朵却不敢挣脱,只能小声哀求:“妈,不是我,是陈福顺,陈福顺的媳妇啦。”
结果当妈的人直接扯着他的耳朵往前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没出息,居然连福顺都比不过。”
六队的社员哄然大笑,这是先自己内讧起来了?
何东胜连连挥手:“走走走,小东西,想的倒还挺美。什么时候拿到十分工,再想讨老婆的事情吧。”
周围的婶婶嫂嫂们立刻跟着起哄:“抓紧啊,红兵,好好挣工分,赶紧讨老婆。”
绯闻中心人物余秋同志旁观全场,心里头只有两个字:呵呵。
她发誓,她内心毫无波动。
幸而早饭是忙了起码三四个小时人的终极向往,饥肠辘辘阻止了长辈们对于李红兵小朋友的人生大事的规划热情。
两拨人很快分道扬镳,各自往生产队的用餐地点走去。
六队社员在刚收割完稻谷的田头吃饭。众人自觉在足有半人高的大饭桶前头排队,自己舀粥拿馒头跟咸鸭蛋。
粥是加山芋跟玉米粒还有大麦的杂粮粥,可里头的东西却丰富的很,有虾仁有河蚌肉还有剃了骨头的黄鳝,杂粮米熬开了花,上面飘着薄薄的油花跟切碎的青蒜叶,香气四溢,半点儿腥味都没有。
几乎是一勺子粥进搪瓷缸,余秋就下意识地咽口水。
“多吃点儿。”何东胜在边上翻了她搪瓷缸的盖子,直接拿了两个掺杂了玉米粉的实心馒头放上去,“这个泡在粥里头,配上咸鸭蛋,我保证你能连吃三大缸子。”
余秋手上的搪瓷缸一沉,感觉这馒头怎么比胡奶奶做的还实在。
“哇,何队长,你要撑坏我小秋姐的肚子啊。”
郝红梅从田埂上跳下来,朝自己的小伙伴们跑。
余秋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是我们。”郝红梅回头,伸手一指田埂,那上头走了一串人。
胡杨一个个地数:“韩晓生、郝建国、周卫东、陈媛,嘿,你们都来了啊。”
“那当然。”郝红梅得意洋洋,“公社全放假了,大家集体回家参加双抢。没人管我们,我们自己跑去革委会问。刘主任说让我们自己组成突击队,到底要去哪儿,自己决定。我们想来想去,还是回杨树湾找你们。”
郝建国挽起袖子,兴致勃勃:“说吧,我就是一杆枪,革命让我冲向哪儿,我就去哪儿。”
陈媛微笑:“本来他们几个也想来的,不过都被安排了值班,走不了。”
“就是。我们走的时候,周伟民都快哭了。”郝红梅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咯咯笑个不停。
余秋无奈:“你也是,你过来了,供销社怎么办啊?难道就不开门了。”
“开,燕子姐在呢。”
余秋差点儿没晕过去:“李……燕子姐她产后大出血,这才刚生了几天孩子啊。”
“燕子姐礼拜一就出院了啊。”郝红梅满脸无辜,“这两天她都在供销社,还能顺便给孩子喂奶。”
她又安慰了一句余秋,“放心啦,旁边就是卫生院,有什么不好,打个电话过去就行。”
余秋这回真要倒下了。李燕足足出了差不多有一千五百毫升血啊,身体血液的三分之一都不止。自己到现在都担心她会因为失血过多导致脑垂体缺血坏死,继而卵巢功能减退,子宮萎缩。结果现在她连月子都不坐,居然直接回去站柜台了!
“她奶水怎么样?有奶给宝宝吃吗?”
“有啊。”郝红梅点点头,“她家宝宝可能吃了。”
余秋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有奶水就代表泌乳反射正常,垂体的泌乳素还在分泌。
她仍旧认真地强调:“燕子姐需要好好休息,不然她的身体很难恢复好。”
“哎呀,不会的,她会自己休息的。”郝红梅满脸天真,“今天街上基本上都空了,也没什么人来买东西。再说顾客都很好讲话,要有什么东西燕子姐拿不动,他们会自己拿的。”
何东胜也过来安慰了句余秋:“燕子心里头有数,再说今儿估计她家里头也没人在。她去供销社,在医院食堂搭伙,反而吃的卫生方便。”
郝红梅笑嘻嘻的,偷偷跟余秋咬耳朵:“你别慌,卫生院食堂的饭菜可实在了。大师傅还帮燕子姐炖猪蹄汤呢。”
现在肥肉瘦肉一个价,同样的票。大家都想买肥肉熬油,猪蹄这样肉少骨头多的,尤其不受顾客欢迎,所以也便宜。医院食堂三不五时就炖一回,也算是给职工开荤补充营养。
供销社除了位负责定期去县城进货的师傅外,店里头常年只有李燕跟郝红梅两个人。所以她们也不单独开伙,基本上都在医院食堂搭伙。郝红梅倒是觉得那猪蹄汤挺好喝的。
余秋下意识地要咽口水。
猪蹄啊,她眼前浮现出炖的酥烂,汤色雪白的猪蹄,她都多久没吃过猪蹄了啊。
真后悔穿越前控制什么体重,她就该把能吃的吃得起的,什么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全都好好吃个遍!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呀,必须得今天就善待自己。
余秋狠狠地咬了口玉米面馒头。
“来来来,尝尝我们的河鲜粥,保准不比汤水差。”何东胜主动邀请从公社下来的知青们。
韩晓生等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反复表示他们是吃过早饭才出来的。郝红梅还特地强调:“我吃的比燕子姐还多。”
社员们都被这圆圆脸的小姑娘给逗乐了。
“放心,我才不会让你们白吃呢。”何东胜笑着拿碗给他们盛粥,“吃过饭,你们还有重要任务要完成。”
他抬头看了眼余秋,“小秋大夫,你也抓紧时间吃啊。吃完了赶紧回去煮草药茶,整个杨树湾的人今儿干活全靠它呢。”
余秋愣了一下,煮草药茶?煮什么草药啊,怎么事先从来没人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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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新任务
满搪瓷缸的河鲜粥,一个咸鸭蛋, 两个大馒头下肚, 余秋擦着嘴巴,跟自己的知青小伙伴离开田头。
郝建国等人兀自表达不满, 他们要下田劳动, 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何东胜板着脸:“怎么滴?这是不愿意将科学技术传遍农村?赶紧给我们家收割机插秧机全都造出来才是真的。秀才兵, 怎么不想着多造点儿啊?光这么两台哪里够用?水车都晓得全都改造一遍呐。”
胡杨不好意思地抓脑袋,小小声地嘟囔:“我这也不知道好不好使呀。”
“怎么不好使?”何东胜笑着伸手指向前头已经开始劳作的社员。
宝珍的母亲手上推着个看上去有点儿像手扶轮滑板的东西, 只不过踏板的位置是倒人字形的刀片。
她人站在轮滑板的右手边,推着车子往前走,锋利的刀片割断了水稻的茎, 成熟的稻谷被抛在了车子后面。
不一会儿, 宝珍母亲就推出了一条线的稻子。
“怎么不好用?我看这好使得很。”何东胜眉飞色舞,催着知青们往田埂上走, “快点儿, 咱们9个生产队, 几千亩田呢,光这点完全不够用。”
胡杨懊恼地拍脑袋,招呼自己的同伴们,赶紧去帮忙。
最起码的, 他要保证每个生产队有10台这样的收割机呀。
其实材料非常简单, 刀片就是他从镰刀上拆下来的。那扶着的把子, 就是铁锹柄。等到用完之后将零件全部分解开来, 还可以重新组装回头。
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男知青们想想,觉得好像挺有道理。
韩晓生发了话:“走吧,咱们抓紧。咱个多耽搁一秒钟,贫下中农就多受一份苦。”
“就是,快点快点。”何东胜挥挥手,“缺什么东西,就到大队的碾米坊去找找,拆下来能装回头的就行。”
他转过头又朝女知青们笑,“你们也快点动起来啊,全大队2000多号人就等着你们的凉茶来呢。”
田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余秋去煮凉茶就好了,我们这么多人呢。”
煮个凉茶也要4个人,未免太磨洋工了。
何东胜挑高眉毛,跟唱叹咏调似的叹气:“听听这口气,你当凉茶好煮好运?”
宝珍母亲立刻笑起来:“小田老师啊,这可不是好差事。每一个生产队起码要两大桶哦,过一个小时就得换一趟。忙得不歇火的。快点儿去吧,太阳升起来,没凉茶喝人会垮的。”
何东胜笑出了口白牙:“动作快点儿吧,禾真婶婶肯定忙死了。”
他叮嘱余秋,“蒲公英跟菊花一锅水各抓两把,煮之前洗一洗,不要把泥巴也带进来。”
余秋应了声,琢磨着自己应该弄点糖盐水,作为最简单的运动饮料。
再清热解毒的中草药也比不上及时补充水分与电解质来的有效。
要是在2019年,她直接往凉白开里头丢片电解质泡腾片就行。
可是现在别说泡腾片了,她手上连钾盐都弄不到。
余秋觉得自己得看看各个生产队的菜谱,必要的时候赶紧进行调整,往里头加富含钾的食物。
香蕉肯定没有,不过蔬菜里头钾含量更高。这个季节刚好有豇豆、南瓜,小白菜跟韭菜也不差。
余秋拼命地在脑海中搜索多年以前考过的营养师学习内容。
不行,她得多找几本书,光靠脑子记,实在是记不了多少东西。
对了,她还得问问禾真婶婶有没有酸枣片。这个加进盐开水的话,可以改善运动饮料的口感。
她看杨树湾倒是有不少酸枣树。
“走吧,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做好后需也很重要。”余秋打定主意,跳上田埂,招呼自己的同伴们。
其他人在心里头算了本账,也都跟着上田埂,往大路跑去。
郝红梅有点儿不服气,小小声地嘟囔:“我总觉得他们是在嫌弃我们。”
陈媛跟着点头:“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从头到尾连镰刀都没有发给他们摸一下。好像他们脸上写着“骄娇”二字一样。
田雨重重地叹了口气:“难怪他们嫌弃,就宝珍啊,我们小宝珍一个人,抵得上我跟余秋俩。她二嫂直接抵上我们仨。”
旁边黄橙橙的农田已经开始收割,年纪跟他们差不多大的姑娘蹲在地里头,手跟蒲扇似的那么一挥,镰刀直接刮过去。咔嚓嚓,清脆的割裂声响起,一丛直接倒在了地上。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中间没有任何停顿滞涩。
看的一群女知青集体吸气叹气。
郝红梅跃跃欲试:“我就不信了,熟能生巧,我多锻炼,还锻炼不出来。”
余秋赶紧伸手拉住人,生怕这姑娘激动过头,又跑下稻田。
“算了,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我们先去烧凉茶再说。”
就算煮凉茶不是好差事,也绝对比在田里头干活来的强。
这么蹲着弯腰,别说割一天的稻子了,就是一个小时什么事都不干,也足够让她直接崩溃。
他们赶到祠堂里头的时候,只有禾真婶婶跟另外几个年纪大的奶奶在。
一群三四岁的小孩被集体拘在了大屋子当中,不许他们出去瞎跑。
听说前两年发生过双抢时候,小小孩没大人看着,自己跑出去玩,结果跌进河里头淹死的事情。
从那以后,每年农忙时节,大队书记就会让各家各户把自家的小家伙送到祠堂来。
别的地方多半不许小孩进祠堂,生怕孩子眼睛亮,看到了脏东西。
杨树湾人却无所畏惧,他们的老祖宗,还能吓唬自家的孩子不成?
祠堂前头的空地上一排铁锅摆着,下面挖了洞,烈火熊熊往上烧。
禾真婶婶正忙着给地炉添火,额头上全是汗。
见到4个姑娘,她立刻伸手抹了把汗珠子,招呼人动起来:“去,你们几个看好了娃娃。一个比一个鬼,眼睛一错开就跑出去下河了。”
陈媛伸手推田雨:“你去吧,管小孩你最在行。”
田雨哪里肯,立刻撸起袖子:“我来烧锅吧。”
禾真婶婶笑了起来:“这个锅还真不是你能烧的了的。平常没大事,我们自己都不起地炉。你还是看好娃娃才是真的。”
田雨干脆利落的很,目光在屋子里头梭巡一圈,立刻点了几个小学生的名字:“你们几个,看好了弟弟妹妹们。这边七个归你管,这边七个是你的。”
几句话的功夫,她就给自己安排好了手下的任务。
那帮小学生居然谁都没有疑义,集体保证自己一定好好完成任务。
田雨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想戴红领巾就要时刻以红领巾的标准要求自己,甚至要做得更好才行。”
余秋在边上听着忍不住想笑,小田老师可真是搞教育工作的一把好手。
她打了井水,跟陈媛、郝红梅一道拿密口篮子淘洗晒干了的蒲公英跟野菊花。
这两种东西在杨树湾地界常见,又都是清热解毒的好药材,平常人家也会采了泡当成茶水喝。
洗好的蒲公英被切成段,这样容易泡开些。
陈媛叹了口气:“要是有枸杞加一起,效果恐怕更好。”
田雨安排完小豆丁们的去处,转过头来笑陈媛:“你想得倒挺美。啥都没有。”
禾真婶婶已经烧开了一大锅水,让女知青们将清洗好的菊花跟蒲公英都放进去,然后再烧一滚就算好了。接着将茶水打进木桶当中,就可以推着板车往田里头送了。
余秋没有找到酸枣片。
杨树湾的酸枣实在太酸了,除了小孩子馋的不行,刚熟的时候吃几颗之外,其他的都是自己落了拉倒。
田雨听的直跺脚:“哎呀呀,摘下来当酸菜也不错呀。”
祠堂里头的婆婆奶奶们都被她逗笑了,还有头发雪白的老太太竖起大拇指夸奖:“不错,小田老师一听就是会过日子的人。”
田雨赶紧将余秋推出去:“我才不行呢,刚才何队长还说我们余秋会过日子。”
众人哈哈大笑,立刻拿余秋打去:“哎哟,这可不容易,能得到我们东胜的肯定。”
余秋心道这她可真没发现。
那小生产队长天生就是当干部的料子,极其擅长给人戴高帽子,好听的话跟不要钱一样,一箩筐一箩筐的往外头倒。
他们这帮知青,哪个不是被他捧得乐淘淘,心甘情愿地被驱使来驱使去呀。
田雨还想说什么,被余秋一把捂住嘴巴,赶紧打发这姑娘给自己拿盐过来。
再让她说下去的话,还不晓得要说什么呢。
一桶茶,两勺盐,余秋就按照这标准给凉茶加了调料。
看得旁边的婆婆奶奶们,个个啧啧赞叹,到底是从里头下来的大夫,这煮个凉茶都跟旁人不一样。
居然还在里头放盐!
“要喝盐开水的。”余秋笑眯眯的,“身上出了大汗之后,是不是嘴里头没味道?这时候就得补充盐分。不然到时候水喝的越多越觉得渴,反而还会脱水。”
田雨有些茫然:“为什么?”
“渗透压。”陈媛想细细地跟她解释,又觉得地方不对,“等晚上回去我再跟你说吧。”
大铁锅里头的凉茶被打进了木桶当中,禾真婶婶又拖来了板车,一伸手就直接拎了桶茶水放上去。
田雨跟郝红梅都看得睁大了眼睛,竖起拇指夸奖:“婶婶你真厉害,好大的力气。”
这一桶水,她们两个人拎都费劲。
田雨自觉在女孩子当中自己已经属于力气很大的那种了。连余秋都说她那把子力气能当外科大夫。
禾真婶婶笑起来:“你们拿笔杆子的手,哪能跟我们拿钉耙的比?要是你们再比我们力气大的话,叫我们脸往哪儿搁?”
一共九大桶茶水,装的板车满满当当。挡板一卡上去,那木桶居然都不会在板车上滑来滑去。
当然,分量也惊人。
禾真婶婶在前面拉板车,四个女知青跟着在后面推,都能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
人还没离开祠堂前头呢,胡杨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他们的材料不够用了,听说祠堂这边有锯子,想把锯齿拆下来。
胡会计看到地上的地炉满脸新奇。
围着转了一圈之后,她再转过头看看那沉甸甸的板车,十分疑惑:“你们为什么不干脆在田里头直接挖地炉烧茶水?”
众人面面相觑。
禾真婶婶也忍不住拍自己脑门:“你瞧瞧我们这脑袋瓜子,到底是念过书的娃娃来的强。”
挖地炉就是因为祠堂没有厨房,为了方便才弄的啊。
地里头不一样嘛。
余秋也觉得自己脑袋瓜子不灵光,她早该想到的,祠堂有这么多孩子还挖地炉,实在太危险了。
到底是年轻人啊,思维活跃思路宽广。
老阿姨已经沧桑,赶不上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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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大问题
禾真婶婶是雷厉风行的人。事实上,余秋接触过的绝大部分杨树湾主妇都麻利又爽快。
板车第一趟运到田头的是九个装凉茶的大木桶, 第二趟就变成了刚从铁炉拿下来的大铁锅。
谢天谢地, 亏得她们回去的早。
刚看到祠堂飞翘的瓦檐,余秋就瞥见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小子爬过了高高的门槛, 直奔地炉而去。
孩子不懂事, 见起锅烧火了, 就以为有好吃的。
禾真婶婶一把捞起小东西,毫不犹豫地拍了顿屁.股, 把人又塞回祠堂里头去。
负责看管他的小姑娘慌里慌张地跑出来,她就帮老太穿了个针的功夫,不想弟弟便跑出来了。
余秋叹气, 除了要拿土填了地炉外, 井也加上盖。
这小姑娘自己才七岁大的孩子呢,又要帮着老太干活, 还要负责看管弟弟, 几双眼睛才够用?
“要是有托儿所就好了。”陈媛眉头微蹙。
托儿所没有寒暑假, 他们厂里头的孩子都是在托儿所长大的。
“对啊。”郝红梅眨着大眼睛,“有托儿所阿姨看着,孩子也不会在外头乱跑发生危险了。”
田雨侧过头,琢磨着杨树湾小学到底哪儿能腾出地方来。这些小弟弟小妹妹的确得有人管啊。
余秋清清嗓子, 直接转移话题:“婶婶, 咱们地炉挖在哪儿?”
杨树湾人不知道托儿所好吗?可是办托儿所难道不需要钱?这钱又从哪儿出呢?
城里头的托儿所大部分依托工厂存在, 少部分则是街道负责。农村几乎没有工业, 这么多人从地里头刨食, 连饭都吃不饱,哪里还能奢求其他。
禾真婶婶倒是乐观的很:“以后肯定有的。咱们杨树湾现在不就有小学了嘛。地炉啊,地炉就挖在大沟边上,不怕烧了稻子,取水也方便。”
其他三个姑娘跟着高兴起来,还有人大声背诵:“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我们昂首迈进共.产主义社会。”
余秋默默地看了她们仨孩子一眼,在心中叹气。
面包牛奶的确会有,乡村托儿所估计没有。别说托儿所了,村小学撤并关门的比比皆是。情况好点儿的直接成为城镇居民,次一些就是坚持求学的霜花男孩,最糟糕便是早早辍学。
田雨她们可不管这些,她们只想努力让自己插队的地方变得更好些。
女知青们跟在禾真婶婶后面挖地炉,夏天土壤湿润且松软,虽然她们力气不大,但一人一锹土,还是很快就挖出了一米深的坑。
禾真婶婶的地炉结构并不复杂,她只在坑底垫了几块石头,并不砌炉壁,就直接丢了树枝进去烧。
这树枝也是社员上山背的。理论角度上属于偷。因为现在山林也是归公家所有,私人就是去捡一捆柴,往大方向靠,都算走资本主义道路。
可老百姓总要生活,稻草是生产队的财产,麦秆也不能自己拖回家,再不让他们靠山吃山的话,岂不是得活活饿死。
所以当地的守林人跟村民就形成了无声的默契。他们定期修剪树枝,村民去捡,他们撞到了也当做没看到。
这总比逼得农民们深更半夜偷偷去砍树毁了山林来的强。
余秋觉得这里人挺有意思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家在生活智慧的指导下,形成了人与自然的和谐。
柴火丢下坑,上面支着大铁锅,大沟里头打来水,齐活了。到时候一桶桶凉茶煮好了也不必再挑到田头,木桶直接走水渠就好。这样还能快点儿让凉茶冷下来,好叫大家伙儿赶紧喝到。
禾真婶婶大大地夸奖小知青们:“还是你们聪明,瞧瞧这活干的都漂亮。”
田雨兀自不满足:“得让胡杨给我们在这儿也安个水车,直接抽水上来,省得我们拎水了。”
陈媛笑着戳她的后背:“我看你跟胡杨待久了,要成懒汉了,一点力气都舍不得出。”
“不出力才好。”
河岸边有风,柴火烧的旺盛,禾真婶婶也趁机坐在风口子上吹会儿凉风,“我真巴不得什么力气都不用使呢。最好拖拉机、播种机、插秧机、收割机、打稻机统统自己动,我们在边上看着就好。”
郝红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可真是共.产主义生活了。”
禾真婶婶跟着点头:“就是啊,我等到这一天的话,立刻闭眼睛埋到地底下也能笑醒咯。”
郝红梅犯难地摇摇头:“恐怕不行。现在都提倡火葬,不让土葬的。”
余秋没憋住,直接扑哧笑出声。她前头还没看出来,原来郝红梅才是真宝藏女孩。
禾真婶婶笑得直摇头:“你们现在年纪小不知道厉害,咱们这一块的妇女,都被人称为黑屁.股。”
余秋好奇:“为什么?”
臀部黑色素沉着,是因为长期坐着不站起来运动,臀部经常摩擦凳子所导致的,这跟当地的妇女的生活模式好像完全扯不上关系。
她们一天到晚屋里屋外忙进忙出,几乎就没有停下来坐着喘口气的机会呀。
禾真婶婶淘气地眨眨眼睛,语气诙谐:“因为屁.股撅得老高,晒黑的呗。”
众人抬头看田头割稻子的农民。可不是,为了方便干活,他们个个身体几乎对折成两半,屁.股正对着大太阳晒。
郝红梅傻乎乎地冒出了句:“穿着裤子呢,晒不黑的。”
她满脸认真,逗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田雨更是直接笑得前俯后仰,直接倒在了余秋身上。
禾真婶婶忍不住摸摸郝红梅的脑袋,哭笑不得:“你哟,城里娃娃嫩生生。重生活干多了,女人连娃娃都生不下来的吋,那才真要人命呢。”
所以乡下有点儿家底子又心疼女儿的人家宁可让姑娘少拿几个工分,家里头其他人帮贴着养,就是希望她们长身体的时候能养好了,将来找婆家生孩子少受罪。
郝红梅终于晓得害怕了,她下意识地躲到了陈媛怀里。
燕子姐生个孩子差点儿没命的事,已经将这小姑娘吓得不轻。
陈媛摸着她的脑袋安慰道:“不怕,只要咱们实现四个现代化,贫下中农就不用这么吃苦了。”
水烧开了,余秋赶紧放清洗好的野菊花跟蒲公英下去。再滚一遍,她们便将茶水打进木桶中,直接放入沟渠走。
禾真婶婶留下来看着几个又烧上水的地炉子,余秋她们负责押送茶水。
九个木桶连成列,中间用担水的钩子接在一起。
余秋给生产队发灭蚊药水跟帮孩子打预防针的时候,几乎用脚板丈量完了整个杨树湾,所以她领头带路。
田雨在四个姑娘中力气最大,正好拿着草叉子在后头推。
陈媛跟郝红梅每人手里牵着根绳子带着第五桶的两个耳朵,一左一右居中压阵。
茶水队伍浩浩荡荡往前走,哗哗的水流跟木桶碰撞到一起发出的沉闷声响,压得大柳树上拼命扯着嗓子叫的知了声都清爽了不少。
饶是不吃力,走在太阳高高的夏日田野,周围半点儿风都没有,余秋仍旧热得满头大汗。
这种天气不戴草帽晒死人,戴着草帽又要闷晕人,真是走在独木桥上,前有狼后有虎。
“咱们就走走路,都要中暑了,他们还在地里头干活,该多辛苦啊。”郝红梅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农民真苦。”
“赶紧让胡杨帮忙想想办法,能不能做个不用电的电风扇啊?”田雨同样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她自认为绝对不是娇气姑娘,可还是感觉吃不消。
陈媛拿她打趣:“哎,我怎么觉得你嘴里头就没停过胡杨啊。回头我帮你告诉他,你可惦记他了。”
“什么呀!”田雨急了,“他不是爱倒腾东西嘛,就让他多倒腾好了。”
说着,她又小声念叨了一句,“总比他下田干活强。”
她现在知道杨树湾大队的社员不是嫌弃他们干活不利索了,没鱼虾也行,就算是慢手,能做多少是多少啊。
社员是怜惜照顾他们,所以才给他们找轻省活计做。
田雨都觉得自己对不起早上喝下去的那缸子河鲜粥跟吃的大馒头还有咸鸭蛋。
“其实也不是不行。”余秋眼睛看着远处被推着手的手工收割机,示意自己的同伴们望过去,“你们看,风是空气对流形成的。现在没风,但是人跑起来就有风了。同样的,收割机往前冲,也能带起空气对流。如果在收割机的把手上装个小型风车,应该能转起来。”
田雨喜出望外,猛地一拍大腿:“对!风车跟电风扇长得一样。”
她激动过头,忘了自己手上还抓着抵住茶桶的叉子,木桶被水流震动着,剧烈地晃荡起来。筒壁撞击到一起,发出砰砰砰的声响。
四个姑娘赶紧手忙脚乱地稳住木桶,可水流仍然在晃荡。
不对啊,几人回头看,立刻发现了搞鬼的家伙。
李红兵肩上背着绳子,跟《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中的少年似的。不过他脸上全是恶作剧的光:“让开让开,戚家军水师已到,赶紧让开!”
众人俱变了颜色,那些桶里头装着的可是肥水。
田雨气得破口大骂:“李红兵你给我停下,再动,我罚你站黑板!”
那小子不知死活,居然胆敢欺师犯上,还朝田雨做鬼脸:“放暑假了!不上课了!”
田雨冷笑:“谁说的?双抢完了继续上课,这个暑假我就讲完四年级的课,开学接着讲五年级!”
这消息如同晴空霹雳,惊得少年目瞪口呆,居然都忘记继续朝前头背水。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肥水桶立刻叮叮砰砰装成了一团,气得跟他组队押送的伙伴破口大骂。
田雨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为上战,顿时下巴抬得老高:“走,我们不跟小毛孩一般见识。”
余秋乐不可支,这可真是大孩子带小孩子玩。
陈媛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是没路闹的。要是有宽敞的大路,哪里还要抢道啊。大家一人一辆板车推着走。”
她看着前头田埂上挑担子的妇女,那箩筐看着就沉得要死,扁担都要压成拱桥了。
“哪可不行。”田雨侧着脑袋皱眉,“每寸土地都是要种庄稼的,都是大路了,田在哪儿啊?”
“也不是不可以。”余秋收回落在挑担子女人身上的视线,“小田变大田,将田埂铲掉。十亩田的田埂连在一起,也不窄了。实际上的耕地面积根本没变。”
“对,就是这样!”何东胜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亲昵地摸了下余秋的脑袋,“到底是女秀才,瞧这脑袋瓜子灵光的。你可解决了我的大问题。”
太阳晒得田埂滚烫,余秋一股火从脚板底蹿到头心,她恨不得一巴掌将这小年轻拍成土行孙。
解决个屁问题,你的问题跟姐姐有什么关系。摸什么摸,谁准你摸姐姐的脑袋了?没大没小的东西!
刚才姐姐就不该一时图凉快,脱下草帽扇风,以至于暴露了大好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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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田养鱼也养鸭
何东胜显然白瞎了浓眉大眼的聪明脸,压根没看出来小赤脚医生气得脸色铁青。
他拎了桶凉茶上岸的时候, 还相当亲切地关怀了一下送茶的女知青们:“天热, 小心别中暑。尤其是你,小秋大夫, 不舒服就赶紧去树荫底下休息, 洗把脸。看看你这脸色。”
余秋在心中默念忍字诀, 就当他是来看门诊的病人,无论如何都要忍。
可是她一个妇产科医生, 凭什么看男病人啊!
何东胜已经舀了一缸子凉茶边喝边朝下田指导工作的大队书记走:“老叔,你说的那个田面积减少的问题解决了。你看,我们把田埂铲掉, 不就多出来田亩了吗?所以就算在稻田四周挖出宽水渠来, 也不会减少田亩面积。”
他一口气干掉缸子里头的凉茶,抹了把嘴, 又开始舌灿生花, “老叔你想啊, 就在水边种稻多方便?洪涝的时候,有坑帮着排水。万一闹旱灾了,在水边庄稼受影响总要小一些。”
田雨没听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但这并不影响女知青表达对劳动人民智慧的肯定:“他说的没错啊, 确实不耽误种庄稼。”
陈媛皱眉:“可把省下来的面积挖了水沟的话, 还是没有大路走不了板车啊。”
余秋恨恨地收回目光, 扭过头继续背绳子:“不用板车, 直接撑船就好。既然要养鱼, 肯定得将水沟挖的宽一些。”
年轻的小姑娘最不缺乏的就是想象力,女知青们眼前立刻铺陈出稻花香里游鱼跃动,人立船头,清风徐来,禾香阵阵的画卷。
“养鸭子,水里头能不能养小鸭子?”郝红梅今儿早上吃了流油的咸鸭蛋,对鸭子感情尤其深厚。
田雨直接打消了她的念头:“你傻啊,鸭子吃稻子的。”
“其实可以养。”余秋示意她们还没有收割的稻谷,“稻穗这么高,鸭子也吃不到。再说结穗的时候,田肯定得放水啊,鸭子也游不到庄稼里头去了。”
陈媛有些迟疑:“鸭子不吃秧苗吗?”
“应该不吃。”田雨早上拔过秧,对秧苗的粗糙很有印象。虽然还青翠翠的,但是粗糙的很,感觉就跟稻草一样。
郝红梅兴奋得小脸蛋红扑扑,立刻朝余秋眨巴大眼睛:“小秋姐,养鸭子,田里头一定要养鸭子。”
余秋莫名其妙:“这又不是我养,你跟我说有什么用?”
郝红梅满脸茫然:“不是你养吗?那你怎么知道要养鱼。”
余秋被这孩子给噎到了,只能清清嗓子,直接推锅给大队书记:“我给禾真婶婶家的孙子孙女儿打预防针的时候,听书记提了一嘴巴。”
结果郝红梅更来劲了,缠着余秋不撒手:“那你去跟书记说嘛,我们就养小鸭子好不好?”
陈媛也在边上帮腔:“是啊,小秋,你试着说说看呗。我看书记对你挺和气的。”
田雨郑重其事地点头:“余秋,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你看上次大队开会你发言,就没有人说三道四。只要是为了广大贫下中农好,大家心里都有杆秤呢。”
余秋被她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属于黑五类子女。老实讲,她还真缺乏这个政治敏感度。
“好了好了。”她赶紧喊停,“好像也不是想养鸭子就能养的吧。我记得每家每户养鸡也不能超过两只呢。”
到时候再当成资本主义尾巴被割掉,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没事。”田雨眉飞色舞,大声宣布,“今年4月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以粮为纲,全面发展》的文章,强调要‘以粮为纲,多种经营,全面发展’。咱们养鸭子是响应中央的号召。”
余秋下意识地回过头,真心对田雨刮目相看。这姑娘的能耐,绝对可不止乡村小学民办教师。
田雨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兀自强调:“我们要时时刻刻都加强学习,跟上思想。这才是对我们伟大领袖的忠诚。”
余秋点点头,鼓励她:“非常好,你说得对。”
既然好政策能念歪经,那见缝插针地利用政策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是劳动人民必须掌握的生活智慧啊。
多种经营,很好,等双抢完了,她就养蚂蟥去,起码争取挣钱给自己买几件新衣服吧。
穿越过来时的那个雨夜,丢在自己身旁的衣箱里头可只有几件夏装。
四人运完一趟凉茶,返回的路上又回收上一批的空桶,如此两趟,田头就响起了招呼吃饭的声音。
余秋惊讶地发现劳动人民的智慧果然无极限。
推着板车送饭到大田边上的人,见到水渠中的茶水桶,根本都不用问,就立刻有样学样,直接放弃了扁担,只拖着桶在水渠里头走。
余秋赶紧抬脚。
禾真婶婶立刻扯着嗓子喊:“作甚呢?吃饭了。”
“我去看看他们的午饭,看要不要补充点儿什么。”余秋丢下句话,直接朝大路奔。
双抢时节,除了实在干不了农活的老人跟小小孩,其他人都在田里头忙碌。相应的,这些老人孩子其实也不得闲,还要聚集在一起,通常是生产队长或者妇女队长家里头,给全队下田干活的男女老少准备一日三餐。
口粮有限,农村都是闲时喝稀,忙时吃干。双抢不是三年两节却待遇超群。几乎各个生产队都使出了压箱底的功力,务求让每个在田头忙碌的队员都看到生活的慰藉与希望。
农人不轻易杀猪,因为养的猪也有上缴任务。双抢要持续小半个月的时间呢,全队几百号人,两天宰一头的话也要吃不消的。
但是双抢时,生产队很舍得大手笔,杀鸡宰鸭子张网捕鱼,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余秋看到了三队的鸡丝凉面。
老母鸡要下蛋,不能杀,队里头养的公鸡除了留下来配种的,都被安排了升天的日期。
大公鸡常年跑来跑去,身上的肉扎实的很,被老人直接切了鸡胸肉煮熟,然后撕得细细,码在过了凉白开的面条上,跟切碎的黄瓜丝、鸡蛋皮还有油豆腐丁一块儿搅拌在一起,在加上炒熟碾碎的花生粒,即使不用加麻油也叫人垂涎欲滴。
剩下的鸡杂鸡架子,巧手的老人们也绝对不会浪费。鸡杂加了酸辣椒酸豆角一块儿炒,人老远闻到那酸辣味就忍不住吞口水。鸡架子则用来烧毛豆米,同样浓油赤酱。
万一觉得这些口味重,哪还有一大桶鸡汤,汤中各色蘑菇探头探脑,鞭笋跟小青菜争奇斗艳,完完整整的荷包蛋更是诚意十足。
余秋看到蘑菇跟毛豆就放心了,这一顿吃下来应该能够补充到足够的钾离子。
再听说他们下午茶吃绿豆粥配鸡蛋饼,她更加觉得没问题。
三队的妇女队长过来打饭,看到小赤脚医生就要留她一块儿在队里吃饭。
余秋赶紧摆手,强调自己的饭已经准备好了,再说她手上也没碗啊。结果妇女队长直接拿了个空碗要给她盛饭,吓得余秋立刻表示自己还有其他队的午饭没看,这才勉强脱身。
走的时候,妇女队长还冲她喊:“去比比,肯定没我们三队的饭香!我们的膳食最养人!”
剩下的生产队也不差,基本上不是杀鸡就是宰鸭,个个都有汤有肉。杨树湾依山傍水,花生、豆子、蘑菇、山芋、土豆以及鱼这些含钾高的食物都不缺。今儿大忙,饭菜更是实在。
余秋每到家生产队的饭桶前,都会被人拉着要给她盛饭。郑大婶更是抓着堆得满满的饭碗追着她跑了好几亩地。
难得趁着吃饭机会能停下来喘口气的农人们全都大笑,还有人扯着嗓子大声叫好,拿这热闹下饭。
最后还是余秋腿脚轻快,趁着郑大婶被六队从水渠里头拖上来的饭桶耽搁了下的机会,成功地逃出生天。
宝珍的母亲还在她后面大喊:“跑什么啊,跟我们六队一起吃。早上你们还拔秧了来着。”
余秋往前跑的两条腿更快乐。
她觉得这样不行,赶紧拿搪瓷缸盛好饭菜,白米饭上卧了红烧茄子跟西红柿炒蛋还有青椒炒干子,也是乡间难得硬菜。
有饭菜在手,余秋觉得自己的底气足了不少,又将剩下的几个生产队的午餐全看遍,还给人建议晚上食谱要加的东西。谁要留她吃饭,她就示意自己的搪瓷缸子,表示已经满了。
如此一来,大家只好放她走。
余秋美滋滋地回自己的据点,正巧碰到过来吃饭的大队书记。
杨树湾最大的官在田里头跑了一上午,四处协调各个生产队之间的工作,累得满头大汗。
他一过来先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碗冬瓜虾米汤,然后才喘过气来接禾真婶婶给他盛的饭,同样是烧茄子、西红柿炒蛋盖饭,另外他还舀了一勺加酸辣椒炒的酸豆角,大口大口的,吃得津津有味。
郝红梅却食不下咽,嘴里头包着口饭半天没咽下去。
从大队书记过来后,她就始终盯着人家瞧,几次想鼓起勇气提出养鸭计划都没敢开口。
余秋喝了两口冬瓜汤,看她搪瓷缸子里头饭菜不见少,不由得奇怪:“怎么了?不合胃口还是食物过敏?”
“哎哟,小秋姐,你就帮我说嘛,养鸭子,田里头养鸭子。”
余秋看着她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就想笑。
她点了点小姑娘的脑袋,无奈地摇头:“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不就是养鸭子嘛。”
她直接放大了声音开问,“书记,郝红梅想问你,稻田里头能不能养鸭子?”
郝红梅差点儿没失手打翻自己的饭缸子,她委屈地看着余秋,小秋姐怎么能直接出卖她呢。
大队书记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侧过头,饶有兴致地问小知青:“怎么的,你想吃咸鸭蛋啦?”
郝红梅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抓着搪瓷缸子,支支吾吾的,半天说不出个囫囵话。
其实她从小在城里头长大,下乡后又直接去公社站柜台,压根连怎么养鸭子都搞不清楚。
余秋觉得自己应该鼓励小孩子的积极性。
她笑着当代言人:“郝红梅看书上说,鸭子可以吃稻田里头的虫子跟浮游生物,还有杂草,而且鸭子跟鱼在稻田里头游来游去,可以帮助稻苗松土。另外就是鸭子的排泄物正好可以作为鱼食以及水稻的肥料,不仅节约了饲料还能促进水稻产量更高。”
禾真婶婶听着觉得有意思,追问了一句:“这真能成啊?要真成了,倒是桩好事。”
最起码的,鸭子能生蛋啊。卖了鸭毛也能换一年的针头线脑了。
大队书记却打定主意当甩手掌柜:“这事儿我不管,你要真想养鸭子,问六队去。是他们想在田里头养鱼。”
“哟,老叔,你的意思是答应了?”何东胜端着个小铝锅过来,笑着跟众人打招呼。
大队书记看着他手上的铝锅,跟牙疼似的抽气:“你可以啊,你小子饭量见长,这都有刚回乡时的三倍了吧。”
何东胜脸上笑容更深了,大眼睛都弯成了月牙:“我们队里头蒸了腊肉饭,叫老叔你跟婶婶尝尝。”
他话音刚落,就直接挖了一大汤勺腊肉饭倒进了余秋的饭缸子,笑容满面地劝饭,“多吃点。今儿辛苦啦,小秋大夫。”
余秋瞧着几乎占了自己半搪瓷缸子的腊肉饭,腊肉切成丁,炒得微黄,茄子丁跟土豆丁还有饭粒都吸饱了油脂,太阳一照,闪闪发光。
她眼皮子直跳,忍不住抬头瞪又去给田雨陈媛郝红梅她们舀饭的何东胜。
吃什么腊肉饭啊,姐都已经干掉了一饭缸的盖饭了,再吃就全都会变成身上的脂肪。
再说这个季节的腊肉难道不早就哈了吗?
哎哟,腊肉饭怎么能这么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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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紧造风扇
何东胜老实不客气,直接坐到了大队书记的对面, 还给自己舀了一勺子酸豆角配腊肉饭吃。
禾真婶婶又给他加了红烧茄子跟西红柿炒蛋下饭, 那姹紫嫣红的,看得余秋眼皮子直跳。
她在心中暗自嘀咕, 这道道都重油, 吃着也不知道嫌不嫌腻。
再低头看腊肉饭都快被自己吃得露出锃亮的搪瓷缸底了, 她立刻在心里叹了口气。人缺油水果然不行,估计现在让她直接吃大肥肉她都能一口吞下去。
“东胜, 小秋大夫说要在田里头养鸭子。”禾真婶婶又给吃完饭的何东胜舀了勺冬瓜虾米汤,“能养不?”
余秋差点儿跳起来。明明是郝红梅想养啊,怎么又成了她的事?
郝红梅才不关心到底是谁要养鸭子呢, 她只要看到嫩黄黄的小鸭子张开小脚丫, 在绿油油的稻田里头游来游去就行。
“挺好的呀。”何东胜喝了口冬瓜汤,喘过气来, “我估摸着能养。鸭子平常基本上不飞, 估计也不会跳起来吃稻子。到时候水沟挖起来, 什么螺蛳小杂鱼小虾子多了,鸭子都能吃。咱们田里头不是都有浮萍嘛,那个小鸭子喜欢吃。”
他一口气喝完搪瓷缸子里头的冬瓜汤,突然间转过头问余秋, “那小秋大夫你说说, 到底什么时候放鸭苗比较好?”
余秋冷不丁被人cue, 下意识地就想指鼻尖, you ask me, I ask who?
她也不熟悉农村生活啊,长这么大跟小动物接触最密切的时候还是在大学实验室。咳咳,无论小白鼠、大白鼠、豚鼠、兔子还是青蛙,最后能留下囫囵全尸的都寥寥无几。
还养鸭子呢?她要是敢在小区里头养鸭子,物业直接人道主义灭了她。
不过有些事情的原理应当是相通的。
余秋想了想,语气不肯定:“起码应该等到秧苗存活以后。不然小鸭子看在我们眼里头再娇小,对于秧苗来说也是小脚晃一晃,地球抖三抖。”
何东胜忍不住露出了口白牙,这小赤脚医生讲话还怪有趣的。他连连点头,积极鼓励小大夫:“嗯,是这么个理儿。我觉着鱼苗也得等稻秧竖起来再放。”
“鸭苗应该在鱼苗后面。”余秋分析,“而且鱼苗不能太小,不然就直接变成鸭饲料了。”
何东胜点头表示赞同:“是这么个理儿,我觉得中间隔个七八天的样子会比较好。”
大队书记虽然现在鲜少下田干活,但论起种田经验来,他却是货真价实的老把式。一听这群娃娃讨论秧苗的问题,他就忍不住插嘴:“那就插秧后过个三四天,秧根生出来,叶子开始返青的时候下鱼苗。等稻秧全都返青了,再放小鸭子。”
养鸭子禾真婶婶有经验,她家就养了两只鸭子给孙子孙女儿下蛋吃。
“小麻鸭好。”禾真婶婶肯定地点头,“小东西块头小,不容易撞倒了稻子,而且一年到头也不生病,生蛋也不错。”
众人三言两语间就定下了稻田养鱼养鸭的计划,郝红梅高兴得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抓着田雨的胳膊又摇又晃。
余秋看着两个面对面傻笑的小姑娘,真是忍不住要扶额。
陈媛到底年纪大一些,想的问题自然也多点儿:“那田里头就不能打敌敌畏了吧。不然鱼跟鸭子都会死的。”
“多养点儿青蛙!”远远的,胡杨从田埂尽头跑过来,肩膀上还扛着他的收割机。那锋利的锯齿在大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看得余秋心惊胆战。
孩子,你知不知道你扛着的是杀伤性武器?
“大家不都这么扛着钉耙锄头嘛。”胡杨不以为意,随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油汗。
禾真婶婶担心这个直肠子的娃娃光忙着做收割机,没顾上吃饭。她立刻起身要给孩子张罗点儿好吃的。
胡杨赶紧阻止:“婶婶,我吃过了,胡奶奶给八队烧饭,我们直接在家里头就吃了。”
余秋脑海中立刻列出了菜谱,八队今天吃的是剔了骨头的黄鳝汤,汤色奶白,上头浮着香油,蘑菇白菜油渣蒸饺,一口下去就满嘴油的那种。那一大盆加红辣椒炒的杂鱼干,简直就是下饭神器。
她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完蛋了。明明刚吃了盖饭跟腊肉饭,这会儿居然脑海中只剩下吃。
一颗红心的胡杨会计显然要比小余大夫觉悟高,已经兴头头地跟大家讨论起农田养殖的虫害防治问题。
“咱们最好利用害虫的天敌。”胡杨到底没退却过禾真婶婶的热情,也喝起冬瓜虾米汤,“我觉着吧,用敌敌畏什么的,杀虫效果虽然好,但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们看余秋前头灭蚊,只要是打了敌敌畏的水坑,里头都翻了死鱼。”
杨树湾人连淹死的猪都当成难得的美味,被毒死的鱼自然也不会浪费。那些翻了白肚皮的鱼就直接被人捡回家去,用盐码了,然后放在饭锅里头炖熟了吃。
“啊?还有这事儿?”余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她是知道杨树湾人吃死鱼,夏天闷热,暴雨过后鱼塘翻塘,漂了一层死鱼也不足为奇。农民们捞回家腌了吃,她知道的。可她没想到被敌敌畏毒死的鱼,竟然也会被捡走吃。
敌敌畏会在鱼体内蓄积,这是再煮多久都没办法消除的化学毒啊!真的很容易吃出人命案的。
胡杨放下汤碗,抹了把嘴巴:“所以说应该养青蛙嘛,这样可以少打农药。小鸭子不飞,可是青蛙能跳起来吃叶子上的虫子啊。”
他笑得满脸热忱,活像兢兢业业的火车推销员,“而且青蛙不吃稻子哦!”
郝红梅立刻激动起来:“对对对,没错,可以多养青蛙。”
田雨疑惑:“那青蛙会不会逃走啊,它们那么能跳。”
“这个简单。”胡杨也是想象力丰富的人,立刻有了主意,“我们在田埂上种大豆,到时候变成青纱帐,刚好拦住青蛙。嘿嘿,等秋天收了大豆,咱们可以磨豆腐吃,豆渣还能喂鱼呢。”
余秋想捏太阳穴,种大豆没问题,不顾指望毛豆杆子拦截青蛙不现实,连小鸭子它都拦不住。
“我们还是插一圈篱笆吧,这样效果可能好一些。”她琢磨着,“不知道芦苇杆子行不行。”
“先把大田埂垒高了。”何东胜微笑,“挖水沟的土跟平小田埂的土都堆到外头大田埂上。
大队书记夫妻两口子听这群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脸上都是忍不住的笑。
瞧瞧这些娃娃,脑袋瓜子真是没话讲,各个都是有主意的人。还是政策好,让这些娃娃都上学。
“挖土机。胡杨你这回真的要造挖土机了,不然沿着十亩田的周边挖出坑来,可不是小活计。”田雨焦急地催促胡杨,“我们帮你造收割机,你赶紧先弄挖土机吧。”
远处响起哨子声,何东胜看看日头站起来,笑着说了句:“还有插秧机,先把插秧机也多做几个出来吧。”
说着,他伸手拎起胡杨放在大柳树底下的收割机,“这我拿着就好。”
余秋看他打了声招呼就走上河岸,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胡杨,这是你给六队造的?”
胡杨没回过神,傻愣愣地摇摇头:“不是啊,这个应该给九队。”
材料实在太有限了。他们几乎将杨树湾祠堂跟各个生产队的仓库都翻了个遍,也就勉强每个生产队只弄出了几台。
余秋叹气,很想同情地摸摸这傻孩子的脑袋。顺走啦,人家把你的东西顺走了,你还反应不过来。
胡杨却不在意这些,相当大气地挥挥手:“没事,我再找找材料。他们队要挖水沟,确实得早点儿收割完。”
既然收割机都已经送了出去,胡会计自然不会再坐着闲磕牙。
虽然太阳还停在天空的正中央不肯走,但是结束了午餐的社员们都没有休息的时间,他们很快在队长的口哨催促声中赶紧起身,继续投入劳作。
盛夏天气多变,别看这会儿烈日让人抓狂,对于农人而言却是最好的天气。因为一旦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已经成熟的稻谷泡在田里头,就真会完蛋的。
胡杨起身戴草帽,突然间嘀咕了一句:“种空心菜啊。余秋,你要在水沟里头种空心菜。这样鱼也能有地方挡太阳。”
余秋愣了下,看着他晒得通红的脖子,忍不住在心中叹气。这孩子以前也是家里头的宝贝疙瘩蛋吧。
“我看你先做个风扇才是真的,直接架在收割机的扶手上,往前推着走就能起风。”
胡杨立刻来了兴趣,直接蹲在树底下,拿树枝在湿土上画示意图,跟余秋还有陈媛一块儿商量要怎么做。
这内容已经超过了初中知识范围,田雨跟郝红梅都听不懂。当小姐姐的人安慰妹妹:“没事,我们抓紧学习。”
小田老师琢磨着,以后每晚躺在床上的学习课,除了背诵语录外,还应该再请余秋跟自己说说高中知识?
她有点儿羡慕余秋了。
据余秋说,因为没人愿意跟她一块儿玩,也不带她去革命,所以她只能自己在家里头看书。
虽然书呆子不可取,不过有的时候还是很有用啊。
小田老师正想着该怎么开口,远远的,传来惊呼声:“快快快,拖到边上去,给她喝点儿凉茶。”
好像有人中暑了。
田雨下意识地看了眼日头,无声地叹息。这种天气干活,人不热得中暑才怪。双季稻什么都好,就是收割的季节要人命啊。
余秋立刻站起身,拎着挂在树梢的医药箱就跑。
为了应对双抢,卫生院给每个赤脚医生都专门发了一批人丹跟十滴水,但是余秋到今天也没用出去一份。
杨树湾虽然已经有了她这个赤脚大夫,但不到迫不得已,大家仍然不愿意主动求医。况且中暑在他们看来根本不是病,就算倒了再也醒不过来,那也是命不好。
事实上,她也不打算用卫生院发的中暑治疗药物。因为中暑最重要的是快速降温以及补充流失的水分、电解质跟能量。他们医院急诊科收治的中暑病人,就从来没发现人丹跟十滴水有效果过。藿香正气水也不行,中暑病人禁用酒精。
余秋冲到田埂上时,干活的社员已经将倒在稻子堆里头的妇女拖了出来。简陋到磕碜的收割机在各个生产队也是奢侈品。大部分社员还是依靠镰刀割稻子。
晕倒的妇女手脚慢,被同伴们甩到后头。大家都埋着脑袋干活,谁也没意识到稻子后面的人已经倒下了。还是快刀手又从另一陇折回头,才看到她倒在地上。
众人七手八脚,有人伸手掐人中,有人帮她解开衣服领口,拿手给她扇风。
“都让让。”余秋冲上前,伸手摸了下她的颈动脉,还好,没有直接停了心跳。
再搭手试探体温,余秋立刻喊:“把她抬到沟边上去。”
已经来不及等腋下.体温计的测量结果了,那起码需要五分钟。昏迷病人,她又不能测口腔温度,万一人家直接咬断了体温计吞下碎玻璃渣跟水银呢。
人被送到了大柳树下,余秋拿出病人咯吱窝底下夹着的温度计,最多才测了三分钟,上面显示的数值已经飙到了40.5℃。
余秋相信,她真正的体温很可能已经超过了41℃。
余大夫在心里头发出一长串的咒骂,穿越后处理的第一位中暑病人就要是热射病吗?这病的死亡率可以达到百分之四十到五十啊!还有人好不容易保住了小命却变成了植物人。
说实在的,后者对于自己跟家人而言,真是生不如死。
她大声喊着:“水,树荫底下大沟深处的水,快给我水。”
冷水浸浴是处理中暑病人最方便也最有效的办法,可以迅速降低病人的体温。
但是她总不能直接将病人扔到大沟里头去。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用河底的冷水浸湿病人的衣服,拼命扇风给她尽快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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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降下来
大沟边上顿时忙成一片。
大队书记立刻打了河里的凉水过来,泼在那青年妇女的身上。禾真婶婶跟田雨他们都脱了草帽, 在边上拼命给她扇风。
其他人都退到了边上, 好给中暑的女人留下宽阔的通风空间。
“家属呢?家属过来下,我给交代情况。”余秋手上也不停, 边拎悬挂在河里的绳子, 边扯着嗓子大声喊。
“我, 我是她婆婆。”一位头发中夹杂着银丝的农妇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因为着急, 她右脚的鞋子也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余秋顾不上看她,只追问:“她丈夫不在?”
病人的婆婆急得很:“在外头上工呢,没来家。大夫, 我家荷香还要紧啊?”
“要紧, 很要紧。”余秋只好跟婆婆交代,“你儿媳妇很危险的, 搞不好会没命。现在我要给她紧急处理下, 然后赶紧送卫生院继续治疗观察。这个过程当中, 她说不定就醒不过来了。”
热射病之所以死亡率高,是因为致命性超高热带来的脑肝肾心等一系列多脏器功能衰竭,损伤了人体体温中枢以及体内各种酶的活性,使得人体各脏器无法正常运转。
这病发病急进展快预后差, 相当凶险。
余秋当年在急诊实习的时候, 一个月科里头接了九位热射病患者, 统统都进了ICU, 五个好转出院, 三人家属放弃继续治疗,还有位大三的男生入院不久就抢救无效死亡,当时还上了社会新闻。
荷香的婆婆吓得一屁.股就坐在了田埂上,拍着大腿央求余秋:“小秋大夫救救命啊,荷花才这点儿大的年纪。”
中暑要死人,她晓得。可那都是老头老太太啊。
余秋没空看她,只手上撬着生理盐水瓶,草草安慰了病人家属一句:“我尽量。”
对于热射病病人而言,物理降温的效果要强于药物降温。体外加体内联合物理降温,在黄金半小时内迅速纠正高热,对于挽救病人生命至关重要,并且能够有效改善预后。
如果是在医院里,除了体外凉水或者冰水擦浴之外,余秋肯定会给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荷香戴上冰帽,然后用冬眠合剂。
可惜现在她手上什么都没有,唯三的这三瓶生理盐水还是她硬跟卫生院要的。昨儿晚上被她挂在井水里,今天又让她转移到河底下。
谁让杨树湾既没有买冰棒的地方,也没有保存冰块的条件呢。她只能用这种最笨最原始的办法尽可能降低生理盐水的温度。
因为她需要依靠这三瓶盐水帮病人降低体温并且补充体内的水电解质。
“以前你儿媳妇生过什么大病没有?”余秋在病人的手背上找到静脉,立刻消毒扎针。
荷香的婆婆满脸茫然:“啊?我家荷香身体一直很好的。什么毛病都没有。”
余秋放弃了追问,这个时代的绝大部分农民一辈子都没进过医院看病,更别说什么体检了。小病自己扛,大病就等死。不是他们不相信医院,而是没钱治疗。
赤脚大夫之所以在乡间受欢迎,除了因为这个群体能够处理简单的疾病外,更多的是由于他们是农民能够用得起的医生。
余秋挂上一瓶水后,招呼荷香的婆婆帮忙抬着盐水瓶。她又继续寻找下一个输液进针的地方。
热射病患者需要大量补液,常规起码开放两条静脉通路。余秋打算三瓶冷盐水给病人同时都挂上。
“小秋大夫。”宝珍听到了消息,从秧田里头跑过来,两只光脚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余秋一听到她声音,赶紧招呼小姑娘过来帮忙:“胃管会下吗?”
荷香人还没醒过来,当然不可能自己喝下凉水降温,只能给她插胃管注入凉水。其实余秋还想直接给她凉盐水灌肠的,只是这儿条件实在不允许。荷香毕竟是成年女性,不是小孩子。
可惜宝珍没学过插胃管,她还以为小秋大夫从卫生院顺来的管子是尿管呢。
余秋让她接手调整输液速度,自己拿了石蜡油润滑胃管之后,就开始从荷香鼻子里头往下送。
因为昏迷病人难以配合做出吞咽动作,所以这个胃管插得余秋也是满头大汗。
“再给她身上来一次凉水,多换几次凉水,扇风不要停,尤其是她脑袋的位置。热射病最容易受损的部位就是脑子。”
因为着急,余秋完全感受不到河边的清凉,她说话时喉咙干的要命。
凉水果然又浇了上来,加大的扇风力度让余秋也感受到了清凉的气息。
她抬起头表示肯定:“保持住,凉茶,对,就是我放在水里头凉的凉茶。”
杨树湾人的老习惯是夏天喝热茶,认为这样不伤脾胃。但是余秋觉得这种天气下田干活还喝热茶的话,简直就是嫌中暑的不够快。
带着河水凉意的菊花茶送到了余秋手边,她立刻用大号注射器抽取了茶水,直接往荷香的胃里头打。
一搪瓷缸子水很快打完了,余秋催促:“快点再来一缸子。”
何东胜应了声:“欸。”,赶紧又送上第二缸。
连着三缸水打下去,余秋才喘了口粗气,叮嘱宝珍:“给她测个体温。”
这么一系列的处理要还是没办法降下温度的话,人搞不好就危险了。不说路上转运的风险,就是到了卫生院也够呛。卫生院有的药太少,条件又太简陋,未必能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广大社员同志们。”
田埂上传来大喇叭的声音,带着慷慨的激情,“县革委会来慰问我们贫下中农啦,这冰凉的冰棒,代表的是……”
余秋才懒得关心冰棒能代表什么呢,她只知道这可真是天降甘露不绝人性命。
她直接冲上田埂,先斩后奏地抢过那人手上的冰棒箱子:“救人性命,冰棒先借我一下,回头再还你。”
有了冰棒就能做冰枕,帮助患者头部降温。
那人猝不及防,连大喇叭都没拿开,直接在后面嚷嚷:“哎,你这个同志怎么能这样?跟土匪强盗一样,还抢贫下中农的慰问品。”
“对不起,回头还你,我现在要救人命。”
余秋头也不回,直接跳回大沟边上。
她掀了冰棒箱盖子,又翻开上头保温用的棉被,一股凉气裹着白雾扑面而来。
里头的冰棒都是用铝饭盒装着的,一根根码得整整齐齐。
一根冰棒三分钱,余秋毫不犹豫地拿了两根,直接用毛巾裹着,然后垫在荷香脑袋后面。剩下冰棒的她也没放过,分别被她放在了荷香的颈部、没夹温度计的腋窝以及腹股沟上。
一个大饭盒五根小冰棒叫她安排的妥妥当当,就连铝化的冰棒水也让余秋当成宝贝一样推进了胃管当中。
一番兵荒马乱后,宝珍终于测出了荷香的体温,38.5℃。
余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拿起听诊器听荷香的心肺呼吸音,再度叮嘱宝珍:“给她再测一次。”
体温计水银柱上升后,即使温度下降了,水银柱也不会自己下降。宝珍是在余秋用冰棒帮荷香之前让人夹上的温度计。
这一回温度降低的更迅速,已经变成了38℃。
余秋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体温维持在38℃以下,荷香就有好转的希望。
“过了多久了?”余秋大口喘粗气。
大队书记抬手看了眼表:“差不多二十来分钟。”
田里头喊起来的时候,他正好看了时间,准备也下田去。
谢天谢地,余秋腿软地跪倒在地上,半点儿力气都使不上来。
像是为了鼓励吓得半死的医生,躺在地上的女人发出了声轻微的呻.吟。这可是天籁之音啊,手里头举着盐水瓶的荷香婆婆立刻惊喜地喊出来:“大夫,小秋大夫,我家荷香醒了。”
“那就马上送卫生院。”余秋赶紧爬起来,检查了荷香的神智状况,又用手电筒对着她的眼睛照了照,赶紧招呼大队书记,“书记,有船不?她得去卫生院继续挂水。”
岸上传来了人声:“有,我们坐船过来的。”
说话的是个生面孔,看刘主任陪在他身边的样子,估摸着这人就是县革委会的干部。
余秋感激地冲他们鞠了个躬,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人,索性只谈病人:“那麻烦能否借用一下船,她现在情况还不稳定。”
不想那大夏天还穿着长袖子的人居然也冲余秋鞠了个躬:“谢谢你,大夫,你救了我们贫下中农的命。”
余秋叫他躬身的姿态吓得不轻,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时代背景不一样啊,谁知道县革委干部又是个什么情况。
好在治病如救火,谁都清楚不能耽误。荷香的精神虽然好了些,却并没有完全恢复清醒,反应很迟钝。余秋怀疑她出现了脑水肿,得尽快脱水治疗。幸亏荷香血压还算稳定,98/64mmHg,不然她要是低血压的话,后续治疗风险更大。
县领导干部下乡坐的船装了发动机,农忙时节河上又没有什么行船,一条水路畅通无阻。船开足马力往前冲,那激荡的水花简直跟瀑布一样。
余秋瘫坐在船舱边上,眼睛盯着荷香还没挂完的盐水,轻轻地舒了口气。冰棒箱子成了冰箱,在荷香身边围了一圈。她的婆婆正满脸紧张地看着她。
呵,幸亏她家还有个人在啊。
对了,不是说双抢的时候手艺人不许出去做工吗?怎么荷香的丈夫还能出门呢?
“荷香嫂嫂家的男人卫兵哥哥是铁路工。”宝珍小小声地跟余秋咬耳朵,“他很少回家的。”
余秋了然地点点头,现在修筑铁路的条件应该挺辛苦的,开山辟路,交通又不便利,难免长期不着家。
她有点儿同情这对婆媳。在农村,重体力活多,家里没个男劳力,的确过得不容易。
余秋的目光瞥向船舱外,大沟边上的铁锅已经越来越远,旁边的水车也一闪而过。
不对,哪儿来的水车?
她脑海一片茫然,她记得大沟边上没水车啊。先前田雨还说想让胡杨帮忙装个水车,省的她们再从沟里拎水来着。不过胡杨忙个不停,田雨也没找到机会说这个事儿。
“东胜哥哥跟小杨哥哥搬来的。”宝珍从船舱口缩回脑袋,“东胜哥哥讲要尽快让边上凉快起来。”
乡下没有电风扇,却有风力水车。
风推动水车激荡起水花,带来阵阵沁凉的气息。
余秋想到当时自己突然间感觉到周围凉快下来了,她本还以为是田雨她们找来了大扇子,所以扇的风变大了。
她挑挑眉毛,真心实意地夸奖了一句:“真聪明,这办法非常好。”
因地制宜才是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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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错别字的话,帮阿金捉下虫,刚才我预览的时候发现了好几个错别字。
坐月子中暑
船加速了,原本站在船头好将船舱留给赤脚大夫看病人的革委会干部们也回来坐下。
穿长袖的县干部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盯在荷香的余秋, 微笑着问了句:“你在杨树湾当赤脚医生多久啦?”
余秋这才收回视线, 赶紧回答:“我上个月到杨树湾插队的。”
“小余大夫技术很扎实,为贫下中农服务的心也很热忱。她刚来那天晚上就救了个妇女娘儿俩的命。前几天大脑炎的事情, 也是她观察入微才发现的。”
刘主任笑着接话, “现在杨树湾的贫下中农都感谢县领导的关心呢, 把好大夫派给他们当救星。”
荷香婆婆是个老实木讷的性子,这会儿却也回过神来, 赶紧附和刘主任的话:“对对对,要不是小秋大夫,我家荷香就没命了。小秋大夫来我们杨树湾, 就不停地东奔西走看病救人, 我们都欢喜县领导。”
“这样感谢我们伟大领袖的号召。小秋大夫就是自己积极响应号召才来的嘛。”长袖干部点点头,颇为满意地鼓励余秋, “很好, 赤脚医生就是好!”
宝珍也大着胆子给小秋大夫抬轿:“小秋姐都是手把手带着我学习怎么处理病人, 她还利用晚上生产队下工的时间给社员讲急救知识。我们就有社员用这个方法救了他外婆的命。”
余秋赶紧表态:“感谢广大贫下中农的信任和帮助,给我当赤脚医生的机会,我一定牢记领袖的教诲,积极向劳动人民请教, 努力钻研医学知识, 全心全意扎根杨树湾。哎哎哎, 停掉, 水挂完了, 别回血。”
船舱里瞬间沉默。
余秋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她可真是情商为负数。
刘主任尴尬地解释:“小秋大夫一心装着贫下中农的健康。”
长袖干部点点头:“应该的,这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
余秋背对着众人,只觉得如芒在背。
幸而船开得极快,不多时就靠了岸,否则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如何熬过这尴尬的艰难时刻。
她从小到大最不喜欢的就是跟领导待在一起。
县里头的领导下乡慰问,行程是安排好的。余秋他们下船后,航船继续朝前头开,领导还有其他大队要慰问。
宝珍踏上码头,突然间冒了句:“原来杨树湾到公社这么近啊?”
她感觉船没开多久就到了。平常就算桥没有冲垮的时候,她来公社时用的时间都起码是现在三四倍。
要是大家全这么快的话,是不是杨树湾的小孩就都可以来公社上学了?上完小学还能考初中呢。
“以后肯定都能的。”跟着下船的公社干事稳稳抬着手上的木板,笑着接宝珍的话。
刘主任安排了公社的两位干事帮忙抬着木板运送病人。
余秋在边上一个劲儿的道歉:“实在对不住,让你们受累了。”
干事看着这个小赤脚医生,忍不住发笑,觉得这孩子还真是装大人相:“没事,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下田慰问是为人民服务,送贫下中农去医院就不是为人民服务了?”
余秋嘿嘿笑,赶紧跟宝珍一左一右,跟守门神似的护着荷香。
亏得卫生院距离渡口不远,没几步路便到了。据说当初医院选址的时候,负责的领导就考虑到交通便利问题。红星公社大多是依山傍水的格局,走山路不容易,撑船行水却方便。
进了卫生院大门,余秋就觉得今儿分外冷清。
挂号的姑娘认出了她:“双抢呢,除了值班的人以外,大家都去农忙了。中暑啊,我给你挂个急诊号。”
说着,她立刻开了张单子塞给余秋。
余秋下意识地摸口袋,才想起来自己一分钱都没有。荷香的婆婆更不会带钱了,农民钱都金贵的很,怎么会下田忙的时候还揣在口袋里,没的叫汗水给沤烂了。
好在公社干部掏了挂号费,顺利将人抬到了急诊室。
上次接诊大宝的小医生还在,正全神贯注地看桌上摊开的医学书。见了余秋带人上门,他赶紧起身:“小余大夫,这是?”
“重度中暑,热射病,割稻子时晕倒在田里,当时体温应该在41℃往上,冷水擦浴、冰枕跟凉水灌胃等物理降温以及冷盐水快速静脉滴注后,半小时体温降低至38℃。刚才下床前,最新一次体温测量结果是37.8℃。”
余秋跟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了通诊疗经过,然后直奔主题:“请给她安排个凉快的病房,要有电风扇。急查血常规、肝肾功能及凝血功能,警惕DIC,尽快大量补液,上甘露醇防治脑水肿,赶紧插尿管,注意观察尿量。”
小医生终于反应过来,咧开安排病房:“有有有,大脑炎的孩子都出院了,病房空着。”
病房就在诊疗室旁边,因为窗外长着棵大树,遮出了一方阴凉,窗户跟门都开了的时候,形成的穿堂风比电风扇都凉快。
公社干事赶紧将人抬到了病床上。
值班护士推着治疗车进门,给新入院的病人夹体温计、量血压、数脉搏、看呼吸情况。
她也不指望跟自己搭档的小医生了,干脆直接问余秋:“现在就这些水,小余大夫你自己看能挂哪些吧。”
那小医生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忽视了,丁点儿生气的意思也无,反而主动跑去开电风扇,还朝窗户外头喊了一声,招呼后勤的师傅帮忙打桶井水进来。
小秋大夫说的没错,井水对着电风扇吹,降温效果的确好。
公社的两位干事没走人,站在病房门口看余秋下医嘱。
两人下意识地对看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惊讶。
这小赤脚医生还真有点儿样子。
明明就是个娃娃,这会儿往病房里头一站,对着医生护士噼里啪啦地下医嘱,一条条的讲得清清楚楚,真有些巡回医疗组里头大医院下来的教授的派头。
护士很快抽了血,然后转头叫公社干事出去回避,她要给荷香插尿管。
淡黄色的尿液顺着透明塑料管子流出来的时,在场所有的医务人员都重重地叹了口气。这起码是个好征兆。
一大瓶盐水跟葡萄糖水以及甘露醇分别挂下去之后,余秋拿到了凝血功能的化验报告,谢天谢地,目前基本正常。
“别放松,要持续监测电解质跟凝血功能。热射病患者有的时候会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出现凝血功能障碍。每小时尿量都要统计。在尿量充足的情况下,24小时的补液量维持在6-10升。保持呼吸道通畅,必要的时候做气管插管。”
余秋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热射病的救治流程图。
没办法,她穿过来之前,医院组织《中国热射病诊断与治疗专家共识》培训,每个科室都得派人,而且必须起码得是主治医生以上的职称。作为产科年纪最小的主治,她不去谁去?
生活不易,她一产科大夫也被逼得多才多艺。
事实证明,领导到底是领导,绝对高瞻远瞩,居然在遥远的2019年就能看到她现在被迫赶鸭子上架的窘状。
入院三个小时,连着先前加在一起足足补充了三千毫升液体之后,荷香终于神智恢复了清醒,能认出自己婆婆,也能回答余秋的问题了。
她中午吃饭的时候就觉得头晕,喝了凉茶之后感觉好了点儿,没想到再下田里头割稻却吃不住了。
“那先住院继续观察吧。”余秋给她做完心肺听诊,安慰地冲她笑笑,“你好好休息。”
热射病的治愈出院标准是生命体征稳定、神志清楚、脏器功能正常。其实荷香目前的状况要出院也没问题。只是余秋不忍心。
农民不把中暑当成病,只要缓过来,他们就还会顶着大太阳下地干活。不是他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只是沉重的生活压力逼得他们不得不忍受这一切。
护士也跟着点头:“没错,情况这么重,是该住下来好好观察观察。”
荷香有些迟疑,她觉得自己现在除了身上没什么力气之外,并没什么不舒服,好像不需要住院。
“听我们的,放心吧,就是观察,不给你再用药了。你现在走跟明天再走,卫生院收的钱都一样。”急诊大夫也开了口。
他是农家出来的孩子,再清楚不过双抢的时候有多辛苦。
荷香的婆婆也劝儿媳妇:“应该的,生病了就得听大夫的话。你好好躺着,不慌。”
荷香这才踏实下来,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休息。
余秋跟医生护士打了声招呼,准备告辞。
门外传来急促的喊声:“医生,救命啊,赶紧救命。我媳妇昏过去了。”
走廊上响起回应声:“哎呀,这是中暑了吧,看看这样子。”
余秋跟宝珍对视一眼,赶紧往外跑。不会吧,又来一个中暑。都送进卫生院了,情况肯定不会比荷香好到哪儿去。
这种天气下田干活,果然够呛。
两人冲到挂号处边上的大厅中,就看到几个人抬着床板。这几个人穿戴整齐,看着不像是赤脚下田的农民。
等瞧清楚上头躺着的人情况时,赤脚大夫跟接生员都倒吸了口凉气。
妈呀,这三伏天大太阳,人倒在地上都要烫塌一层皮,这人身上居然裹着厚厚的大棉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额头跟油亮的头发。
这么个捂法,人不中暑才怪。
余秋大步走上前,一把掀开厚棉被,热浪扑面而来,也不知道究竟蓄积了多少暑气。
再看清楚年轻的女病人身上穿的厚棉袄时,余大夫简直要昏倒。
三伏天过成三九天,真是满清十大酷刑都得拱手说一声佩服。
不用测体温,单手伸上去,余秋就感到了滚烫的热度。
她立刻伸手解病人棉袄的扣子,再不给病人通风散热降温的话,这人今天就能交代了性命。
原本正在挂号的短发中年妇女立刻冲过来,两只手跟铁砂掌似的,一把将余秋推得老远:“你干什么?我媳妇坐月子呢,不能吹风,要捂着。”
余秋一阵头痛,又来了。
典型的中国式谋杀,2019年都没有断绝的陋习,以坐月子的名义,三伏天空调开暖风,穿棉衣盖棉被。
她刚上临床轮转的时候就碰到过一例类似的情况,最后那位三十六岁好不容易生了孩子的妈妈成了植物人,在ICU待了一个月之后,家属签字自动出院了。
用她老师恨铁不成钢的话来说,其他人中暑基本上都是工作所迫,就这种坐月子中暑完全是自找的。
一个人,独立的成年人,当了妈妈的人,难道没有自主思考决定自己生活方式的能力吗?
大热天捂成这样,正常人都知道不对啊。学会对长辈说不,是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毕竟命是你自己的,没有人会替你过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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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月子时,该通风通风,该活动活动,该洗澡洗澡(淋浴),该洗头洗头(及时吹干),该刷牙刷牙,该对长辈说不就必须得说。
不然遭罪甚至没命的还是坐月子的人。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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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人如救火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产妇的婆婆坚决不让医务人员掀开她儿媳妇的棉被,更别说通风换气了。
怎么可能中暑?中暑的那都是顶着大太阳在外头干活连口水都没的喝的人。她儿媳妇从上个月二十号生完孩子回家后, 房门都没出过, 上哪儿晒太阳去?再说她可没磋磨媳妇,一天三顿老母鸡汤热腾腾的端到面前喝, 连床都不让媳妇下。
人在家里好吃好喝好养着, 居然还能中暑。这几个娃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什么鬼话都敢讲。
余秋头痛:“可是你媳妇现在高烧昏迷是事实,她现在非常危险。”
“那也是因为我儿子进出门不小心, 让她吹到风受凉才发烧的。”产妇婆婆半点儿都不退缩,“从古到今,坐月子都是要捂得。伟大的领袖教导我们, 不可以轻视排斥传统医学。”
一股怒气从余秋的脚板心直接蹿到天灵盖:“中医从来没说过坐月子三伏天里头还要盖着大棉被。”
她虽然是学现代医学也就是常说的西医出身, 却时常替无辜的中医委屈。什么脏的臭的胡说八道的,都往中医头上扣。明明中医也教导产妇正常坐月子。
护士拿出了温度计, 惊得大喊:“41.7℃, 快, 这人要不行了。”
产妇婆婆也慌了,连声催促:“快,你们快给打药,让我媳妇发了汗退烧啊。”
余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这种情况还发汗呢, 再不补液她就要没命了。
产妇的丈夫看着也就二十岁左右, 显然被眼前的状况吓懵了。他抬起头, 可怜巴巴地望向母亲, 喉结上下滚动,挤出一个:“妈——”
“别看你妈,现在问你自己。”余秋急了,“你必须马上同意救你老婆的命。”
围着产妇忙碌的护士偷偷朝余秋做了个手势,示意冷盐水都挂上去了。家属再不配合,他们也得在有限的范围内赶紧动起来。否则等到家属拿定主意同意救命的时候,病人已经没命可以救了。
余秋稍稍稳定了心神。
红星公社卫生院连冰箱都没有,当然不会备有冰盐水。这还是他们先前放在冰棒箱子里头备着要给荷香用的。现在成了挽救产妇性命的一线希望。
“你要是再不配合治疗。你老婆会死,你孩子没了母亲,你的家庭毁了,你妈也没了这么听话的儿媳妇。她把她的命交到了你手里,她拼死给你生孩子,她现在这样,你撒手不管?”
她一长串的逼问,跟机关.枪似的突突突,冲得那年轻男人连躲的机会都没有。他只望着妻子,两只手拼命绞在一起,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好了!”一直被家属推来推去,都找不到开口机会的值班医生突然间怒吼出声,“进了医院就得按医生的办法治,我说她是重度中暑,必须得按照治疗中暑的办法来。你们要不相信,就另请高明。”
这话似乎吓到了产妇的丈夫,他终于拿定了主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母亲磕起头:“妈,我求求你,让大夫看芸香吧。”
产妇婆婆又急又怒:“你做什么,我又不是磋磨媳妇的恶婆婆。”
余秋可没功夫关心这对母子,她朝值班医生使了个眼色,众人一窝蜂地把人抬进了病房。
谢天谢地,产妇婆婆没追进来阻止。
不然尽管理论角度上,在危急抢救时刻,医生有权决定抢救流程。但如果家属真要硬拦着,这事儿还真说不清楚。
余秋掀掉了芸香身上的大棉被,那股扑面而来的发酵型恶臭简直要熏死人。
她招呼宝珍将电风扇开到最大档,然后扯着嗓子朝病房外头喊:“情况很危险,我们只能尽力抢救。”
值班医生也跟着吼:“送过来很晚了,都不晓得已经昏迷了多长时间。我们尽力而为,有什么不好,你们自己有个思想准备。”
卫生院的厕所都是每层楼公用的,病房里头当然不会用淋浴设备。
冷水浸浴是不可能了,只能先用凉水泡过的床单裹住病人,然后拿电风扇对着吹。
余秋伸手脱芸香穿着的棉衣的时候,才发现个麻烦的问题,芸香手背上扎着针啊,厚实的衣服脱不下来。
护士二话不说,拿来了大剪刀,卡擦擦地剪开了棉袄跟棉毛衫袖子,直接将衣服扯着丢在了旁边。
余秋索性破罐子破摔,不管了,到时候家属要索赔损坏的衣服再说吧。现在她真顾不上这些。
冰棒制成的冰枕垫到到了芸香的脑袋底下,剩下的冰棒又放在了颈部、腹股沟这些大血管位置帮助降温,胃管也下了,护士往里头推冰盐水。
不过这些还不够,芸香不知道已经高热昏迷了多久。他们必须得想尽一切办法,尽快给她降温。
“拿250ml的冷盐水给她灌肠。”
冰凉的盐水打进去后,高烧的产妇显然觉得这刺激很难受,在床上翻滚起来,胳膊腿翻腾个不停,连挂水的针头都被她甩开了。
“摁住她。”余秋抓住芸香上下踢腾的脚,“血压是100/70mmHg对不?50mg异丙嗪、50mg氯丙嗪加100mg哌替.啶加10%的葡萄糖水静滴。拿气管插管的东西来。”
病人明显意识障碍,得做气管插管来保持呼吸道通畅。要命,这里又没有呼吸机,只能依靠手工捏气囊给气。
镇定安眠药随着高糖水流淌进芸香体内,原先躁动不安的人终于陷入了沉睡。
值班医生被云香婆婆赶到了病房外面,哪有男的看小媳妇光身子的道理。
余秋懒得再跟她说什么,只戴上手套,专心致志地给病人做气管插管。当年的基本功没白练,她一个产科大夫做起气管插管来居然还记得清楚每一个步骤。
她顺利放下管子,然后用胶布固定好,将管子连接上气囊,转过头示意不知所措的芸香丈夫:“你,过来帮忙捏气囊。我们人手不够,你们不肯让王大夫进来,就只能你们自己捏了。”
产妇婆婆的表情有些讪讪的,没吭声。她儿子倒是立刻应声,赶紧过来接手。
余秋看了他一眼,讲授捏球囊时的注意事项,又加了一句:“好好捏,你老婆在跟阎王爷抢命。”
她拿起听诊器听芸香的心肺,其实如果情况进一步恶化的话,她真的也没其他办法了。卫生院有的药跟设备,她已经全都给这个倒霉的刚当上了母亲的女人用上了。
护士拿起体温计,终于宣告了一个好消息,芸香的体温降下去了,39.3℃。
“继续,再来一次灌肠。”余秋仔细听着产妇的双肺呼吸音,“尽快将体温降到38℃以下,并维持住。尿液怎么样?每小时尿量都要维持住。”
“大夫,她吃不消的。”那个进了病房后就再没吭过声的产妇忍不住又开了口,“病去如抽丝,降温也得慢慢降,不然大热大寒,人的身体会垮掉的。”
“人有不同,治病也有千样。”余秋没回头,“这就好比房子着火,不立刻扑灭火的话,慢慢来,房子就烧成灰了。”
再一次冰盐水灌肠后,产妇的体温降到了38.2℃,看来治疗措施起效了。
余秋站起身,抹了把头上的汗,突然间反应过来怎么病房变热了。她回头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电风扇关掉了,原本放在床边帮忙降温的冰水桶也被拖的老远。
“谁干的?把电风扇打开,房间必须得保持阴凉通风。”
宝珍赶紧跑过去开电风扇,却被芸香的婆婆一把拉住:“不能开,我媳妇坐月子呢,她不能吹风。”
余秋快步上前,打开了电风扇,抬眼看这中年女人:“对,孙芸香的确刚生完孩子十一天,在坐月子,但同时,有一件基本的事情大家都不要忘了。她是个人,有人的所有正常反应。另外,中暑真的会死人。”
最后两个重音似乎震慑住了产妇婆婆。她只嘴里头嘀咕了几句:“落下月子病,吃亏的又不是你。”
余秋忍不住回了句:“高烧没了命,大脑烧成傻子,倒霉的也是孙芸香自己。”
她直起身,手捏成拳头捶酸痛不已的腰。妈呀,这把老腰真禁不起这般几次三番的折腾了。
糖盐水静静地沿着透明塑料管往下滴落,余秋看了眼还在满脸认真捏球囊的病人丈夫,推门走出病房。
她现在需要洗个冷水脸,让自己清爽一下。
妈呀,抢救的时候鼻子她选择性失灵,现在嗅觉恢复正常,她可真受不了产妇身上那个味儿。
说句不好听的,这人能坚持十一天才中暑晕倒,身体也真够扎实的。
余秋抬头看了眼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下意识地摸了下肚子。天都黑了,难怪感觉有些饿。
“小秋姐。”
值班医生王大夫追上来,吭哧吭哧地绞着手,忐忑不安地看她,“那个,你什么时候走啊?”
余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马上就走,趁着天还没黑透,我看看有没有船。”
王大夫急了,可怜巴巴地看她:“小秋姐,你能不能今晚不走啊?我一个人,我抖的慌。”
荷香是醒过来了,都吃了碗绿豆稀饭。可是那个芸香还昏睡着啊,万一有个什么不好,他找谁救命去?
余秋看他快要哭的模样,顿时头痛。
卫生院也太托大了,起码得安排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坐镇啊。
单独值班时的无助恐慌,余秋当然清楚,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当时她还有二线班上级医生帮忙坐镇呢,还不照样心里头发慌。
余秋抬头看看窗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好吧,我就待一晚。不过我明儿一早就必须得走。我还要给杨树湾的社员烧凉茶。”
“哎。”王大夫喜出望外,“过了今晚就好。”
“怎么?荷香情况又不好了?”
何东胜从医院大门走进来,挑高了眉头。
他手里头拎着个布袋子,里头装了米跟鸡蛋还有几根丝瓜、黄瓜还有西红柿。卫生院也给病人准备饭,自己把饭菜准备好,直接交给食堂师傅上锅蒸就好。
荷香家就婆媳两个,也没的旁人帮衬,生产队就过来送米送菜了。
余秋心里头直打鼓,侧身让过路,口中含混:“还要留院观察一晚上,防止病情反复。”
趁着人还没进病房,她赶紧扯着嗓子通风报信:“荷香婶婶,何队长过来看你了。”
妈呀,这可千万别当场穿了帮。
何东胜则看了眼她的后脑勺,心道这姑娘也真是乱了辈分,怎么管荷香叫婶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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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转院吧
荷香要从床上起身,何东胜赶紧招呼她躺下。
余秋忐忑不安地跟进去, 现在怎么看荷香的面色怎么不像虚弱的重病号啊。
她横下心强调:“热射病有些损害得过段时间才能看出来。这病太凶险了, 还是小心点儿比较好。”
生产队长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荷香婆婆十分过意不去:“东胜啊,还叫你专门跑一趟, 这大忙天, 实在是我们对不住。”
“没事, 我是来供销社买东西的,顺带着过来看看。”生产队长笑容满面, “你们莫慌,今年有了收割机跟水渠帮忙,大家速度都快了不少。”
倒不是说收割机效率有多高, 毕竟那么简陋的材料, 一台机子能抵上两个快刀手就不错了。关键是用收割机,人是站着的, 腰腿不吃大亏, 头也不用闷在稻子里头, 感觉舒服不少。
加上利用水车跟水渠运送肥水,这活十来岁的半劳力就能干,省出来的全劳力便可以悉数投入到收割当中去,自然速度就加快了。
何东胜笑容满面:“造机子的材料不够了, 大队派我过来多买点儿, 争取让大家伙儿都挺直了腰杆子干活。”
“你们杨树湾大队还是很有志气的嘛。”病房门开了, 县革委会的领导冒出了头。刘主任在他后面露着小半张脸。
何东胜赶紧转过身去迎接领导。
县革委干部伸出右手跟他握手, 又朝病床上的荷香笑:“看看, 现在脸色就好看多了。还是咱们人民医生为人民,赤脚大夫就是好。”
余秋真想往荷香脸上抹把灰,盖住光彩啊。麻蛋,现在就是傻子都能看出来荷香情况很好。
作弊当场被抓的赤脚医生只能虚虚地笑:“应该的,为人民服务。”
“不错,很不错。我看红星公社的卫生工作就开展得蛮好。”县干部点点头,“小秋大夫是吧,那个……”
“石部长!石部长,你可得替我家儿媳妇做主。”病房门被猛的冲开了,芸香的婆婆怒气冲冲地闯进来,“硬压着我媳妇不让送县医院算怎么回事?”
王医生追在后面,带着婴儿肥的脸皱成了一团:“我就是告诉你,我们医院没有车子送人。再说你儿媳妇的情况现在也不适合转院。”
“我们不要你的车子。”那女人嫌恶地瞪了王医生一眼,满脸堆笑地央求县里头下来的干部,“石部长,你就看在我家老秦的面子上,送我媳妇去县医院还好啊。卫生院真不行,草台班子,不拿人的命当命。我媳妇到现在都没清醒过来。”
王医生的眉毛纠成了毛毛虫:“那是因为你们把她捂得晕过去了。我们能够这么快将她的烧退掉,已经很不容易了。”
“就是你们往我媳妇身上泼冷水,她才情况不好,身上都害冷了。”女人只盯着县革委会的宣传部长不放,“石部长,你一定不能见死不救啊。”
石部长为难:“我是坐船过来的啊。”
县城到红星公社,大部分都是山路,开车不方便。再说他下乡慰问,当然要带慰问品,比起车子,明显坐船更方便。
女人却并不在意:“船也没事,我们就坐船走。”
石部长为难:“这看病还是听大夫的。治病总归有个过程,你儿媳妇不是退烧了嘛,再观察观察,说不定过几个小时人就醒了。”
“不行,石部长,你要体谅我当婆婆的心。我真是把儿媳妇当成闺女的,我哪儿忍心看她在这儿难受啊。”女人苦苦哀求,“石部长,你就行行好吧。”
王医生简直忍无可忍,他就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家属。明明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孙芸香的情况在好转,这个婆婆怎么就说不清呢。
他刚要开口,就被余秋拉了下袖子,示意他别说话。
余秋抬头问县干部:“石部长,从红星公社到县城开大船要多久?”
“中间不停的话,差不多三个半小时。”
余秋点点头,转身看那女人:“您也听到了,这么长时间,病情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卫生院医生护士都要值班,没人能中途护送。万一她病情恶化甚至途中就没了命,我们也没有办法帮着处理。”
“别说三个小时,就是六个小时我们也得走。谁晓得在你们这儿耽搁下去,我儿媳妇会不会出更大的事啊。”女人主意正得很,坚决要转院。
余秋压着心头火,这人以为她愿意留在卫生院担惊受怕地守一夜吗?
就他们家这态度,即使病人恢复健康,她也未必能落到一句好话。要是病人情况不好,说不定他们还要拉着她扯皮。
但凡现在有120,有一辆救护车送人,她都肯定毫不犹豫地放人爱去哪儿去哪儿。毕竟牛不喝水强摁头,每个人都只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至于神智仍旧没有恢复清醒的孙芸香,就只能对自己挑选的眼光负责了。
可问题的关键是没有救护车,途中一旦发生任何意外,连最基本的急救措施都没有。这不是转院,这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在送命。
“她丈夫呢?这事儿您不能自己一个人做主,也得听听您儿子的意见。孙芸香的娘家远吗?如果不远的话,最好能把她父母请过来。这是条人命,她才刚生了孩子,必须得慎重。”
女人绷紧的脸终于裂了条缝,显现出些许犹豫的意思。
石部长也在边上相劝:“周国芳同志,你要对我们人民医生有信心。你看这位女社员同志当初船送过来的时候同样神志不清,现在不好了吗?我们的医生治疗中暑是有两把刷子的。”
可惜“中暑”这两个字严重刺激了她的神经,她立刻嚷嚷起来:“我儿媳妇是坐月子受了风寒,不是中暑!”
王医生真要被这人气晕过去了。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人怎么非得装瞎呢?
“哟,大老远就听到声音了。”
病房门口又伸进个脑袋来。
周国芳一见人就喜出望外:“郑医生,你回来啦?正好正好,求求你,带我们家芸香去县医院。这儿不行,完全不行。从古到今,哪个坐月子不是不能见风,他们好了,拿冷水泼我媳妇,还对着电风扇吹。人都没出过门,居然说芸香中暑!”
休了农忙假回父母家帮忙双抢的县医院医生笑了笑:“没出门中暑有什么稀奇的?我还见过寒冬腊月中暑的,三伏天晒的大棉袄没消了暑气,结果放倒了老太太。”
周国芳手一挥:“我不管这些,反正这个卫生院我坚决不能让芸香待着,我要去县医院。你一定要送我家芸香去县医院。”
有县医院的大夫保驾护航,王医生相当痛快地让人签字出院。他真不想再跟这人扯下去了,反正不管旁人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
余秋也退到了后面,没再插嘴。
于是皆大欢喜,两拨人在渡口分了手。荷香继续留院观察,她婆婆陪床。
余秋跟宝珍则帮着何东胜一道拎他从供销社搜刮来的几个大袋子,上了乌篷船,往杨树湾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夜风带着荷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宝珍撅着嘴巴,很是苦恼的样子:“郑大夫怎么同意送她走呢,明明留下来更好。说不定她很快就能醒过来。”
“也有可能有重要脏器损伤,需要更高规模的抢救。”余秋轻轻地叹了口气,“随他们去吧,再留下来结果也未必好。”
芸香的那位婆婆周国芳明显不信任卫生院,无论这里的医生护士做什么,她都要指手画脚,试图当指挥。
本该是主心骨的那位丈夫,偏偏又孝顺过头,什么都听他妈的,到时候诊疗工作还要不要进行下去?
郑大夫应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同意接手护送病人去县医院的。
余秋安慰气呼呼的小宝珍:“你得往好处响啊,县医院花钱肯定要比公社卫生院多。她愿意给儿媳妇花这个钱,就代表最起码她没有坏心。只是方法有问题。”
宝珍撅着嘴巴,依然没有消气的意思:“说不定她是怕没人给她孙子喂奶呢。”
余秋故意逗小姑娘:“那你怎么不说她打算再给自己讨个新的儿媳妇?”
周国芳明显认识石部长,而且她丈夫还能跟石部长攀上交情。从孙芸香盖的被子以及穿的棉袄来看,他们家的底子应当不错,再讨个媳妇不是难事。
“小姑娘家家的,想的还挺多。”乌篷船经过粉色的荷花,生产队长伸手揪了莲蓬抛到船舱边,招呼两个小姑娘吃。
船顺水前行,他自己也伸手剥了个莲子丢进嘴里头,笑道:“她是粮管所秦所长的爱人,自己在邮局当会计。”
宝珍吃了莲子也降不了火:“哼!她这样糊涂,能算清楚账吗?”
余秋被她气鼓鼓的样子都笑了,伸手点了点小姑娘的脸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家有钱给孙芸香看病。”
乌篷船在大沟靠了岸,三人跳下船头。
宝珍重重地叹了口气,皱着眉毛嘀咕:“我原本觉得燕子姐还在坐月子呢,居然还要回供销社站柜台好惨。可跟这个孙芸香一比起来,我还是觉得燕子姐比较好。”
“什么燕子姐比孙芸香啊?”郝红梅手里头抓着把绳子从柳树底下冒出头,满脸好奇的模样,“她俩比什么?”
“哎,我跟你讲,红梅姐,我们今天真是碰上不讲理的人了。”宝珍找到了能够说话的同伴,顿时憋不住,竹筒倒豆子,噼里啪啦一通。
说完了,她抓起竹筒制成的杯子,自己舀了凉茶咕噜噜喝下去,一抹嘴巴,寻求同伴的支持,“你说,这人是不是不讲理?”
郝红梅面色古怪,两条弯弯的柳叶眉上下抽动,跟要跳舞一样。蛮标致的个小姑娘,却瞧着分外奇怪。
她左右扫视一圈,拉着余秋跟宝珍往树底下去,避开何东胜,这才压低声音:“哎,我说了你们可不许告诉别人。当初啊,燕子姐差点儿嫁到秦所长家。”
余秋跟宝珍顿时倒吸口凉气,感觉自己听到了了不起的惊天八卦。
“燕子姐跟秦所长的儿子是初中同学,后来他儿子被选为工农兵学员上中专了。他妈不满意燕子姐,所以就没谈起来。后来燕子姐刚嫁人,那头就讨老婆了。孙芸香比燕子姐早半天生下孩子时,他家好像还挺得意。”
宝珍认真地点点头:“亏得燕子姐没有嫁到他们家去。不然今儿要没命的就是燕子姐了。哼,他家不信我小秋姐,大晚上的折腾着往县医院去。还不晓得会怎样呢。”
“别这样说。”余秋伸出食指点点宝珍的大脑门,“有郑大夫在呢。县医院设备多药品也多,万一有什么不好,抢救起来也方便。”
郝红梅摇头:“其实芸香姐人挺好挺和气的,就是摊上这么个坏婆婆。”
“也不能说是坏。”余秋苦笑,“她就是太刚愎自用,非得所有人都听她的。好心也能办成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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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香不香
天上已经跑出了星星,地上的青蛙与蟋蟀也鸣叫个不停, 借不到天光的田头却仍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场景。
矗立着的打稻机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那是打下来的稻粒碰撞到机身内壁的声响。
从起天不亮忙到现在的社员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集体抱着一捧捧割下来的稻子到田头去打稻。
之所以全民共同行动, 是因为一来天黑了割稻看不见镰刀容易伤到手, 还是打稻比较安全, 二来白天割下的稻子再吃一夜的露水受潮容易霉坏,得赶紧打稻子。
再没有什么比忙碌了一季后, 面前堆满了丰收的果实更叫人兴奋的事了。况且比起顶着大太阳收割稻子,在晚风的吹拂下打稻已经属于轻省舒服的活计。人们手脚不停,脸上的笑容也不断。
杨树湾用的是一种滚筒人力打稻机。
挂在树梢的马灯被晚风吹得摇摇晃晃。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 打稻机差不多到成年女性的大腿高, 矗立在地上看着有点儿像长方体的垃圾桶,只是能前后晃动的桶盖换成了送稻口。里头中间横向固定着订满了铁钉的圆柱形内轴, 通过杠杆连接筒底的踩踏板。用的时候, 两个人同时不停蹬踩带动内轴转筒, 从而达到了给稻谷脱粒的目的。
不过眼下出现在余秋面前的打稻机却没有人踩脚踏板,因为多了风车。
胡杨改装农具上瘾,他都能折腾出风力水车,让水车自己没日没夜的自行转动了, 又怎么会放过脱粒机。
也亏得杨树湾地理条件得天独厚, 依山傍水, 收割完的田野间晚风呼呼地吹。
用胡杨的话来说, 这么好的风要是不充分利用起来, 实在对不起大自然的馈赠。
何东胜大忙天特地跑了趟供销社,就是为了买改造打稻机的材料。
胡杨两只手灵活得很,就着昏暗的煤油灯上下拨动,关心了一句荷香的身体情况:“她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啊?她婆婆还要陪床吗?”
余秋言辞含混:“在医院观察一晚上比较安全,万一有迟发型脑损伤,问题才叫大呢。”
胡杨吓得不轻:“这么可怕啊?难怪东胜哥要亲自过去看她了。”
本来他们说随便派个人去就好。送点儿米跟菜,再顺带着去供销社买东西回来,又不是什么重体力活。
余秋下意识地扫了眼正拿着簸箕装运脱粒好稻子的何东胜,微微皱了下眉头。她怀疑这人其实已经看出了荷香可以出院,只是出于同情,仍旧让那对婆媳歇一宿。
这个探病的人,还真只能是他自己。
胡杨还想问什么,被余秋岔开了话题:“对了,咱们是不是得想办法提高效率啊。你看这一趟趟地把稻子运过来,是不是也挺吃劲的。”
虽然割下晒过大太阳的稻谷即使抱满怀也谈不上太重,可耐不住需要一次次地弯腰,再一趟趟地走上几亩地啊。
原先单纯依靠人力打稻还好,打稻机可以每打完一亩就移动次位置。可现在为了充分利用风力,大家就只好山不过来我过去了。
胡杨认真地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不然反而事情。”
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打,行动力惊人的胡杨居然直接将主意打到了独轮车上头。
这也是杨树湾百姓的交通运输工具。过去女子跟丈夫回娘家,就是妻子坐在车上,由丈夫推着走。至于为什么不坐船?因为坐船要花钱啊。平常家里头有个独轮车还能推着运货。
只是杨树湾的独轮车平常都用在山地上,水田土壤松软潮湿,车轮陷下去可不容易拔出来。
生产队的保管员劝胡会计放弃,他忙前忙后倒腾出这么多东西来,已经省了很多力气了,大晚上的别再费劲了。
胡杨振振有词:“早一点省力,咱们社员就能少遭罪。”
况且现在稻田又没灌水,干干的,刚好可以供独轮车走。
果不其然,装满了稻子的独轮车在田头畅通无阻,一趟就能运六捧稻子。
田雨放下抱在怀里头的稻子,激励胡杨再接再厉:“你要是在这车上也安装风车的话,肯定能跑得更快。”
何东胜肩膀上挑着两个桶往水渠边走,笑着接话:“这主意不错,加帆车挺好,能省不少事呢。
余秋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人还真是会使用免费的劳动力。既然知道加了风帆效果好,为什么他不自己做。
胡杨跟田雨这俩傻孩子居然还兴高采烈的,计划着赶紧装风车。
天太黑,两人一边推车一边说话,独轮车直接撞上了田埂,车斗装着的稻子差点儿翻了他们一脸。
胡杨这才发现问题之所在,光用独轮车运稻子不行啊,他忘了还有田埂呢。
要不?还是先造挖土机去,现在就把田埂给挖了?
余秋一阵头痛,赶紧拉住人:“放进桶里头,你没看到人家打下来的稻谷都直接走水渠运到大路上去嘛。”
劳动人民真是擅长举一反三啊,原本用来运肥水的木桶现在通通被用来装稻粒了,沿着水渠直接直接拖出去,又轻快又省事。
何东胜收回扁担,笑容满面:“怎么样,胡会计,我们社员同志没给你丢脸吧?”
胡杨竖起大拇指:“可长脸了,我自己都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他立刻兴冲冲地将独轮车里头的稻草又转到木桶当中。
木桶装满了顺着水走的时候,田雨还有些意犹未尽:“要是直接割稻穗就好了,这样桶就不用装下面的草了。”
陈媛抱着稻子过来,闻声疑惑:“那让稻草烂在田里头吗?大家拿什么烧火呀?”
田雨也觉得自己想岔了,只忍不住叹气:“可惜稻子不是韭菜,不能割了一茬又一茬,不然该多省事啊。”
陈媛扑哧笑出声:“你怎么不让水稻长成桃树呢?年年开花年年结果。”
余秋心道水稻长成树还真不是完全没可能。
她穿越前刷新闻就看到新型杂交水稻已经长到了两米高,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年年割穗年年再长。
不过再生稻她倒是听说过,因为她曾经接诊过的一位孕妇是跟丈夫在农村搞稻田复合种养殖的,孕妇家田里头种植的水稻就是再生稻。
一年两收,第一季八月中旬熟了之后只收割上三分之二的稻株,剩下的植株施了肥之后继续发芽生长,到十月下旬就可以收割第二季。
“你说的是怀胎草吧。那能养胃气,消虚肿,除湿宽肠。”何东胜又挑了两桶稻谷过来,将木桶放进水渠,交给队里头的少年人拖着往外运。
他甩了下额头上的汗,笑着说下去,“这样的确能长,就是第二回结的稻粒少,产量不高。以前是遭了天灾,稻子要结穗的时候被伤到了,老百姓没办法,剪掉稻头子,能挽回点儿损失是点儿。”
“可是这样长第二季的稻子,花费的时间是不是要少很多?”
余秋记得清清楚楚,再生稻第二季两个月就能收割了。而正常情况下,六月份种水稻的话,也要到十月份才能收割,后者需要的时间是前者两倍。这多出来的两个月时间,已经足够再种一季其他什么农作物了。
胡杨赞同地点点头:“而且完全免掉了耕田跟育秧、拔秧、插秧的过程,还省了种子钱。综合算来下,其实应该不吃亏。”
他到底是大队会计,纵然不会珠心算,脑袋瓜子里头的算盘珠子也拨得快的很。
何东胜乐呵的很,居然没嘲笑几个小知青的异想天开,还点点头:“行,我看看能不能找块地试试。”
余秋吓了一跳,她就是随口说说罢了。再生稻肯定有专门的稻种吧,应该不是哪种都能长得好。
田雨也忧心忡忡,以粮为纲呢,万一第二季的稻子长不出来,岂不是耽误了粮食收成?
胡杨要比他的同伴们洒脱多了,居然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先试试再说呗,种个一分地,万一不成功也好交代。”
田雨直接冲自己的同伴瞪眼:“你说的轻巧,一分地能长四五十斤稻子呢。”
她话音刚落,前头就传来郝红梅的尖叫声。
倒霉的是小姑娘脸色惨白,指着稻子堆差点儿哭出声:“老鼠!”
她刚才用叉子直接将稻子叉到独轮车上时,稻子里头蹿出了大老鼠,就从她脚边爬过去的。
何东胜笑着安慰了句人:“莫慌,是田鼠,别怕。”
胡杨一听田鼠两个字就兴奋得不行,立刻拿起叉子四处探查:“在哪里,在哪里?我跟你们说,田鼠窝可是粮仓,据说一个田鼠窝就有二十斤粮食。我挖两三个田鼠窝,就把那四五十斤稻子挣回头了。”
宝珍的父亲挑着两桶新打下的稻粒过来,闻声笑得直摇头:“你当人家田鼠傻啊?这多早晚就忙着储粮了?人家肯定等着秋收一口气屯下来过冬呢。”
胡杨收回了叉子,讪讪地摸了把脑袋,正色道:“大爹,秋收的时候,你可得提醒我挖田鼠窝啊。”
田雨气得直跺脚:“田鼠窝里头的粮食不还是社员田里种的,总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吧。还是损失了粮食。”
胡杨不服气:“那你怎么不说叫田鼠吃光了,社员照样吃不到?再说万一咱们种成了再生稻,说不定还能增产呢!而且还省了买地膜的钱。”
余秋插了句嘴:“买地膜做什么?”
原来现在已经有地膜了啊,她还以为起码要等到八十年代呢。
“育秧苗啊。”胡杨给余秋算账,“双季稻七月份收割,清明节前得种下去,那就地三月初育秧苗。天太冷了,必须得盖着地膜,秧苗才能长出来。这可是好大一笔支出。”
余秋点点头:“那还真得发展再生稻。”
明显杨树湾的气候跟光照条件并没适合长双季稻嘛。强扭的瓜不甜,说不定发展再生稻产量反而高。
几人一边讨论要怎样才能让那一分地的损失尽可能降低到最小,一边继续收拢散落在田里头的稻子,倒也消除了单调重复性农活的枯燥无聊。
等到月亮升高到头顶时,白天割下的所有稻子终于都打完了。
生产队长吹了声口哨,收工的社员们抓着农具三三两两地上了田埂,往大路的方向走。等将农具交给生产队保管员之后,所有人全迫不及待地朝家里头赶。
余秋等人也加快了脚步。晚风吹在人身上虽然舒爽,可大家都想赶紧先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这一天的忙碌,大家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都泛出白白的盐花了。
他们到知青点的时候,韩晓生跟郝建国还有周卫东三人已经回来了,正坐在门口井边吃夜宵,老远就叫人闻到了喷鼻的香气。
胡杨冲过去,愤怒地指控:“好啊你们,背着我们吃独食。妈呀,哪儿来的肉,这是煲仔饭啊。这日子真是过成共产主义生活了。”
他摸摸秀秀的脑袋,鼓励埋头吃肉的小姑娘,“加油吃,别让这几个家伙吃独食。”
韩晓生笑着给他让座,立刻招呼同伴们过去一块儿吃:“我们不是给九队做风车嘛,他们给的。吃吃吃,煮了一锅呢。”
余秋肚子饿得咕咕叫,老实不客气地接过装饭的搪瓷缸,呼呼啦啦往嘴里头扒饭。她感觉自己穿过来之后,胃口明显比以前更好了。明明从公社卫生院回来后,她还吃了大缸子沾了辣椒面的烤土豆。
那是禾真婶婶闷在烧茶水的炭火中焖熟的。
可惜此刻,她的肠胃已经感觉不到任何食物的存在。
黑灯瞎火的,余秋也没瞧出来这锅煲仔饭到底烧的怎么样,只觉得口中的肉分外香。
果然还是肉最好吃。
几个女知青也纷纷点头,表达对余秋观点的赞同。
吃过饭打水,去厨房扒草木灰洗油晃晃的搪瓷缸时,郝红梅还稚气未脱地感慨:“要是咱们能天天吃上肉就好了。”
田雨笑着啐她:“那生产队多少头猪才够杀啊?”
余秋随口问了句胡奶奶:“今儿哪个生产队杀的猪啊?怎么中午不杀晚上杀?”
照理说,应该一早杀了,这样整个生产队一天吃完还不怕天热放坏了猪肉。
秀秀端了盆井水进屋,闻声摇头:“没人杀猪啊?”
余秋奇怪了:“那刚才的肉哪来的?我感觉应该不是鸡肉鸭肉,也不像腊肉。”
“啊,小秋姐你说那个啊。”秀秀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那是田鼠肉,是不是特别香?”
一声尖锐的叫声响彻云霄,郝红梅捂着嘴巴冲出屋子外。妈呀,她居然吃了老鼠肉。
陈媛跟田雨也气得破口大骂:“你们怎么也不说一声。”
明明就是故意的。
男知青点响起一阵笑声,周卫东还冲女同胞们喊:“好吃不?田鼠肉香不香?”
余秋咬牙切齿,这群熊孩子,简直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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