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宝生病了
余秋话说出口,院子里头都陷入了沉默。
大队书记鼓励了她一句:“接着说。大家都是想解决问题, 没什么不能讲的。”
余秋也鼓足了勇气, 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水不可能凭空消失, 必须得有地方待着。下雨的时候, 沟河池塘就是蓄水池。干旱的时候, 它们就是水源。所以, 我觉得可以考虑直接将它变成鱼塘。”
八队生产队长叹了口气:“可是人要吃饭啊。小余大夫, 不种粮食吃什么?”
“可以养鱼养鸭子, 种莲藕、荸荠、芋头。”她迟疑了一下,“其实水稻说不定也能种。”
她上辈子跟着同事去那个农家乐玩的时候, 曾经听老板娘提过一嘴巴,水面除了能种水芹菜、空心菜之类的蔬菜, 也可以种水稻。
当时她还奇怪为什么不种水稻?老板娘笑她脑袋转不过弯儿来, 种水稻不挣钱。一斤水芹菜能卖两块钱,而且割了一茬又一茬, 一亩水面带管不管都能产万把斤。水稻产量就差远了,亩产不过千斤,而且一斤稻子才能卖几个钱。
所以别说是搞水面种植了,2019年全国抛荒的农田就一大堆。人是会用脚投票的生物。
田雨立刻附和:“对对对, 水面能种东西。我跟余秋种的空心菜再过段日子就能吃了。胡杨的蒜头也长了蛮长一截子。”
她们还琢磨着看到时候能不能种水芹菜。那个开水烫过了凉拌也能吃。
郑大爹摆摆手:“那个不一样,水这么深, 到时候秧长不出来就不能做那个什么光合作用, 是活不了的。”
“稻子直接长在水面上。”何东胜插了句嘴, “这个叫葑田, 古时候有人拿一种草的根茎聚起来,周边打上木头框子,浮在水面上种水稻。这样无论水高水低,稻子都不会被淹了,平常也不用打水。”
郑大爹眼睛瞪得老大,忍不住嘀咕:“我种了一辈子田,还真是头回听讲过这个。”
“唐宋时候,这种田蛮多的,后来那种草少了,又兵荒马乱的,渐渐的这手艺就失传了。”何东胜微微笑,“我也是听农林班的老师讲的。”
“有的!”田雨也兴奋起来,“我表姐下放的地方有垛田,他们的油菜就长在水上。”
余秋知道兴化垛田,那可是名气不逊色于婺源的油菜花圣地。不过垛田其实还是类似于江心洲的存在,跟她所说的水面种稻有差别。
院落再度陷入沉默。
农民其实很愿意接受新兴事物,无论是打水机还是化肥,他们都接受的很快。
可是水面种粮食又是另外一回事。万一不成功呢?这么多撒下去的稻种要怎么算?耽误的年景又怎么补救回头?
“反正现在还淹着。”何东胜站起身,率先打破沉默,“咱们就两头都动起来好了。”
他脸上肌肉舒展,“先拿几亩田试试看秧苗能不能直接在水面上长。万一长不了稻子就长蔬菜。总归不会荒了地。”
大队书记也发话:“对对对,你们八队还没有专门的菜园主。干脆多种点儿茭瓜、莲藕什么的吧。”
他抬头看扫视一圈院子,像是在算人头,“要是种多了你们队里头吃不完,就分点儿给大家。也让大家都尝尝鲜。”
他从桌子后头站起身,院子里头的其他人也跟着散伙,众人都热热闹闹地往外头走。
田雨满脸茫然:“我怎么觉得大家好像挺高兴的啊。”
广大贫下中农的乐观果然超乎想象,明明稻子还没种出来,他们竟然都已经迅速走出了阴霾。
胡杨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时候水稻种不出来怎么办?”
余秋在心里头叹气,种不出来稻子就种菜啊。
什么叫做经济作物?眼下大米一毛四分八一斤,青菜两分钱一把,西红柿五分钱一斤。茭瓜跟荸荠什么的,她不知道价格,但算下来肯定要比种水稻挣钱。
别的不说,单一条,每个大队只能留十亩自留田种菜来解决全队人的吃菜问题,就证明了种菜比种粮食划算。否则不用行政命令强制,农民也会选择种粮食。旱地种不了水稻,种玉米种山芋总是可以的吧。
大队书记是顺着话风,将那六十亩水田又变回了沼泽地的身份。农田改种蔬菜改养鱼肯定不行,这是政策红线,碰都不能碰。
但如果原本是荒废的沼泽地呢?现在全国都鼓励垦荒增加农作物产量啊。
大队书记让八队将种出来的菜养出来的鱼分一部分给其他生产队,也是一种内部平衡。只有利益均沾,才不容易家里头起内讧。
这些话,余秋当然不好跟田雨和胡杨说。
她天真单纯的小知青同伴们现在未必能够理解生存的艰难。很多事情在生存面前,并不是非黑即白,生活有生活的狡黠与智慧。
一行人刚走出大队支部院子,余秋就听见前头有人喊:“余大夫,请你帮忙看看我家孙子。”
人群自动让出条路来,余秋赶紧加快脚步。
大家开会不点煤油灯,走的时候也是靠着天上的月亮,她直到走近人面前,才发现喊话的是桂枝的丈夫跟婆婆。被大人抱在怀里头软哒哒没生气的可不是人小鬼大的大宝。
余秋赶紧让人抱孩子进屋,她还没说话呢,大队书记就立马点亮了开会都舍不得用的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孩子蔫兮兮的脸,余秋边从医药箱里头拿体温计给孩子测体温,边问孩子奶奶:“这怎么回事啊?”
大宝奶奶满脸焦急:“受凉了,昨晚上他嫌热,睡在院子里头的,早上就没精神。在家里躺到现在,讲头痛,刚才还吐了。”
“是不是吃坏东西啊?”大队书记跟着着急起来,伸手摸大宝的脑袋,“哎哟,这烫手的。大宝,回大爷爷的话,有没有吃外头的果子啊?”
小小的男童语气无力地躺在桌子上,刚要开口,又张嘴吐了起来。然而他胃里头东西已经吐光了,只吐出了几口酸水。
余秋给他数了脉搏又听了心肺呼吸音,然后拿下.体温计,这孩子的确发热了,高烧39.2℃。
“大夫,要不要给他灌肥皂水?”孩子父亲可怜巴巴看着余秋。
他身上衣服还沾着泥巴。显然下工后又上自家的自留地忙碌,根本就没来得及洗澡换衣服。
余秋摇摇头,表情严肃:“我感觉不太像食物中毒。”
大宝是个很乖的孩子,他就算采了野果也不会自己一个人吃独食,而是给奶奶跟弟弟分享。小孩子不懂事可能会认错,但长期在乡间生活的老人一般还是能够辨认出野果是否有毒性的。
再说,大宝的表现也不太像一般的食物中毒。
余秋在脑海中拼命搜索会引起高热头痛的疾病名称,然后再一一排除。她手上不停,给孩子擦拭酒精物理降温。不管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高热,她都得先降温再说,否则脑细胞受到损伤,孩子就算活下来也会傻了。
可惜杨树湾没有小店,大夏天更加不会有冰块。否则用个冰枕效果会更好。
何东胜站在了她旁边,拿着蒲扇给孩子扇风,这样可以加快酒精挥发,尽量帮助孩子降温。
田雨也在旁边帮着出主意:“要不要我打桶水过来,让大宝把脚泡在水里头。”
夏天热,电风扇吹在人身上也是暖风。她晚上写作业的时候,都是将腿脚泡在桶里头,这样既凉快也不怕蚊子咬。
余秋听到“蚊子”两个字,又看到大宝胳膊跟腿上散落的红疙塔,突然间脑子一个激灵。
流行性乙型脑炎,俗称的乙脑。对,好发于夏季,常见儿童,有疫区蚊虫叮咬史,临床表现为高热、嗜睡、颈抵抗、呕吐、头痛等。
大宝整个病程发展以及现在的表现都很像乙脑。
“走吧。”余秋示意大宝父亲抱起孩子,“现在立刻去卫生院,村里头没有能给大宝用的药,他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
孩子奶奶跟父亲都吓了一跳,完全没想到大宝的情况竟然会这么严重。他们本来以为孩子就是感冒发高烧,怕会烧出个好歹来,想让大夫帮忙打退烧针。
农民鲜少看病,除非是迫不得已,他们都不会看医生。
“现在不仅仅是退烧针的问题了。”余秋眉头紧锁,“我怀疑孩子是乙脑,就是大脑炎。”
大宝奶奶抓在手上给孙子扇风的扇子立刻掉在了地上。她没能忍住眼泪,当场哭出了声。
大脑炎哪里是好病,早几年她娘家就死掉过好几个娃娃,活下来的也是个傻子,家里人没空管,自己掉进河里头淹死了。
“先别哭,赶紧送卫生院。”余秋安慰了一句大宝的奶奶,“救得及时,也能好的。”
穿越前,她在儿科轮转的时候刚好是夏天。
那年跟邪门一样,连着收了三个疑似乙脑的大小孩。明确诊断后,为了避免传染,儿科直接将他们转入传染病院了。不过因为发现早处理及时,后面跟踪追访病显示三个孩子都恢复健康,顺利出院了。
余秋收起医药箱,催促大宝的家长:“动作快点儿,这病不能耽误。”
就算是在2019年,乙脑导致患者死亡或者残疾的病例也不罕见。
听说有专家
现在桥还没修好,要去公社只能先走水路。
何东胜没犹豫, 直接问看鱼的老成根借了乌篷船, 长竹篙一点, 小船飞快地往前蹿。
余秋蹲在船头给大宝做生理盐水灌肠, 这瓶盐水还是她从丁医生医药箱里头顺过来的。
现在赤脚医生习惯肌肉注射, 基本上没有打吊瓶的习惯, 大队给她的医药箱里头自然就不配备生理盐水。
为了提高降温效果, 余秋特地将生理盐水瓶子浸在井水当中, 手工制作冷盐水。
她让大宝奶奶将孩子侧躺在木板上,又喊孩子父亲帮忙打手电筒, 好暴露孩子的臀部。
四岁的娃娃已经晓得害羞,伸手扯着裤子不让大人脱。
余秋只好安慰他:“大宝听话, 姐姐要给大宝打药, 打完药以后,我们大宝好了, 就能跟小宝还有妹妹一块儿玩了。
小家伙这才松手。
余秋手上没有灌.肠器,连注射器也只有一只。她抽了玻璃瓶里头的生理盐水,缓缓推入孩子的肛.门。
一边推药,产科医生一边忍不住在心中叹气。
她现在真觉得护士不容易, 要是在医院里头,这件事她只要下个医嘱就好, 自然会有护士执行。可是现在, 自己却不得不身兼医生、护士以及护工三个职责。
20毫升的生理盐水推进去之后, 余秋捏紧了孩子的臀.瓣, 药物起效总归需要时间的。
大宝嘴里头嚷嚷着要拉粑粑,身体不由自主地扭来扭去。他奶奶伸手想摁住他都不行。
好不容易熬过了三分钟,余秋赶紧放行。
于是四岁的男娃被他爸爸抱在怀里,直接蹲在船头对着河水拉粑粑。
余秋听着那扑通扑通的声响,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没有节操可言。就希望河里头的鱼不要跳出来咬了大宝屁股吧。
对面传来哗哗的水声,有人抬高了手上的马灯,扯着嗓子喊:“成根大哥不?这晚上的去哪儿啊?”
何东胜也放开嗓门回应:“队里头娃娃生病咯,送他去卫生院。”
“哎哟,这真是巧了。”那撑船的人一拍大腿,“赶紧的,今儿有省城巡回医疗组的专家下乡医疗,里头就有儿科的专家文教授。”
众人大喜过望。
余秋悬着的一颗心也落回了胸腔中。专科专治,她毕竟不是儿科大夫,既往也从来没有单独诊治过乙脑患者。
何东胜大声跟对面船上的人道谢,竹篙点得更快了,乌篷船一路朝公社码头奔去。
月色温柔,夜风轻轻吹拂着河面,送来野荷花跟水草的清香。那香气夹杂在行船激荡起的水雾中,与月色晕成一团,都显出了欢喜的味道。
河水哗哗作响,姿态轻快地送着船往前走。稻田里头的青蛙与蟋蟀像是不甘示弱,与蝉鸣交织在一处,帮船上的人摇旗呐喊。
两岸黑黝黝的山招摇着矗立的树木,像是在挥手打招呼,欢喜地送着他们走。等前头显出昏黄的光点时,何东胜竹篙一收,小船靠在码头边上。
余秋立刻扶着大宝的奶奶下船,跟着人往卫生院去。
何东胜也不怕人摇走了乌篷船,只简单系上缆绳,快走几步追上。
红星公社是通了电的,卫生院跟初中面对面,是整条街上最气派的地方,足足有三层楼,比革委会政府看着光鲜多了。
余秋跑进去要挂儿科急诊专家号。
窗户后的收费员满脸茫然:“我们这儿没有专家号啊。”
“文教授的号呢?我们有个孩子怀疑是大脑炎,情况比较重,想请文教授帮忙看看。”
收费员立刻站起身,探头看被大人抱在怀里头的大宝,连连跺脚:“哎呀,你们晚了一步。白子乡公社说有个孩子不太好,打电话过来请文教授过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
余秋焦急地追问:“那有没有其他医生在?儿科医生。”
收费员赶紧开了张单子,让人抱着孩子去诊疗室。
结果公社卫生院太小,根本就没有单独的儿科诊室,而是混在内科里头的。
值班的内科医生今年刚从卫校毕业,余秋他们进去的时候,他正满脸严肃地看着他的医学书。
听说是个大脑炎的孩子,值班医生也傻了眼。他当着病人家属的面拼命翻书,想找出应对措施。
余秋看他满脸稚气的样子,也不忍心说什么,只得捏着鼻子现场指导:“老师,您看是不是要给孩子急查血尿粪常规、降温以及抽个脑脊液送检?”
值班医生倒是不拿架子,反而连声附和:“对对对,我看看药房有没有安乃近。”
说着,他大声朝外头喊,招呼护士抽血拿药。
“先上个冰枕成不?”余秋试探着问,“给孩子用扑息热痛可好?”
安乃近副作用极大,有可能会导致再生性障碍性贫血,九十年代就基本从儿科用药中消失了。余秋实在不想给大宝用安乃近。况且她听儿科主任说过,乙脑患儿的高热,使用安乃近降温效果并不好。
值班大夫误会了余秋的意思,以为她是在为患儿家庭省钱。毕竟扑息热痛一片一分三,安乃近一片可要两分五呢。
他丁点儿上级医生的架子都没有,直接痛快地答应了余秋的要求,喊护士帮忙拿扑息热痛片过来。不过卫生院没有冰枕,他甚至不知道冰枕是什么。
余秋无奈:“不是怕孩子烧坏脑袋嘛,所以要给他脑子这块降温。”
不想值班医生居然高兴地夸奖余秋:“你这个想法很好,确实可以弄。光在额头上盖毛巾,那速度太慢了,而且还得一直换。”
他倒是支持余秋自制冰帽跟冰枕,可惜现在医院挂水用的也是玻璃瓶,根本没有塑料营养袋给余秋发挥。
“尿袋有不?”
何东胜正帮着余秋碾扑息热痛片,余秋要在冷生理盐水中加入扑息热痛药粉,然后再帮大宝保留灌肠。
他抬起头来看值班医生,“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有人挂着尿袋。”
“有有有。”
值班医生二话不说就拿来了尿袋,直接塞给余秋。对于她要的酒精也半点儿没吝啬。
卫生院虽然通电,但同样没有电冰箱,更不会有什么冰室。好在旁边供销社每天都请人从县城带三分钱一根的冰棍过来,可能还剩下几只。
大宝父亲赶紧去敲供销社的门。
没过几分钟,郝红梅就拿毛巾裹着冰棍放在脸盆里头,捧着跑到卫生院来了。
供销社没给职工安排专门宿舍,她在库房角落里头支了张行军床就当成宿舍用,还顺带着能延迟营业时间,方便社员买东西。
听说余秋在给小孩看病,她立刻贡献出今天没卖完的三根冰棍。
余秋赶紧将自制冰枕放进冰棍盆里头,然后搁在检查床头,一边制作冰枕,一边趁机给大宝头部降温。
何东胜碾好了扑息热痛片药粉被她加入生理盐水中混合均匀,再度给大宝灌肠。
完成这一切之后,她又下意识地催促值班医生:“老师,你是不是要抽个脑脊液送化验,还有上报传染病啊?”
乙脑好像是乙类传染病,一旦被发现,城市要求六小时内上报,农村也不得超过十二小时。
值班医生明显有些茫然,嘴里头应着“噢噢”,手上却不知道该如何动。
反而是搭班的护士经验似乎要比他丰富很多,直接给余秋拿来了穿刺针。
余秋叹了口气,认命地抬起头看护士:“这儿能做脑脊液测定不?”
这下护士也跟着茫然:“啥测定?”
余秋头痛,思索再三,还是决定给大宝做个脊髓穿刺。
最起码的,她可以通过肉眼观察脑脊液形状来判断脑膜炎的类型。如果有细菌感染的话,还得尽早加用足量抗生素。
大宝倒是很勇敢,明明病得有气无力,居然还跟个小大人似的鼓励余秋:“大夫,没事的,我不怕痛。”
余秋笑着让他像虾子一样拱起身子,帮他消毒了背后的穿刺部位:“嗯,我们大宝最厉害最勇敢了。姐姐就扎一针,扎完针,姐姐就知道要给我们大宝用什么药了。”
她小心翼翼进针,清亮的脑脊液流淌出来。
余秋用试管接好,观察脑脊液的性状。她轻轻地吁了口气,还好,脑脊液透明清亮,符合乙脑的特点。
余秋刚拔出穿刺针,诊室就冲进来个怀抱孩子的年轻妇女,带着哭腔喊救命:“大夫,你给俺瞅瞅娃娃吧,抽起来了。”
她话音没落,抱在她怀里的约莫八.九岁的孩子就不住地抽搐起来,身体立刻僵硬得跟钢板一样。
余秋赶紧放下穿刺针,催促不知所措的值班医生:“水合氯醛8ml灌肠,20%的甘露醇100ml快速静滴。”
护士反应比医生更快,立刻从药柜里头拿出了甘露醇,开始给孩子打吊瓶。
余秋也不敢指望吓傻了的值班医生,赶紧自己拿了针筒给那孩子灌肠。
刚上临床不知所措一点儿也不稀奇。
他们科的一位主任就说自己才从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到附属医院的产房,头一年夜里单独值班的时候,全靠搭班的老护士教她怎么做。
8ml的水合氯醛推进去之后,患儿渐渐停止了抽搐。
余秋长长地吁出口气,因为蹲着的时间太长,她站起身时眼前发黑,还是帮忙抓着孩子腿脚好让他别乱动的何东胜扶了她一下,她才没摔倒。
“降温,再做个冰枕给他用。”余秋喘着粗气,挣扎着站好。
刚才她也吓得够呛,孩子总是比大人更脆弱。她真怕这孩子抽着抽着就没了。
“注意观察这孩子的呼吸情况,万一呼吸衰竭,加用纳洛酮。要是持续高热昏睡,有安宫牛黄丸吗?十岁的话就一次一颗药,鼻饲。”
护士赶紧应声:“有的,药房刚进了安宫牛黄丸。”
“除此以外呢,还有哪些要做的事情?”
余秋下意识地作答:“有丙种球蛋白的话尽快挂上,早期足量应用效果不错。注意持续监测电解质,尤其小心低钠血症,及时补充。要是后面频繁抽搐的话,可以肌注鲁米那跟水合氯醛灌肠交替使用。保持清凉流质饮食,比方说西瓜水绿豆汤藕粉之类的,还有病房防蚊,避免疾病传播。室温保持在二十六到二十八度,电风扇效果不好的话,就对着井水吹。护理一定要跟上,昏迷的孩子给鼻子饲。”
她抬起头,准备再给这孩子也做个脊髓穿刺的时候,突然间意识到值班医生跟护士都站在自己前面。
那刚才在后面提问的是谁?
余秋下意识地回过头。
门口站着位身形干瘦的老人,正对她微微地笑:“姑娘,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余秋差点儿脱口而出,江州大学医学院临床医学八年制本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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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一段百科来的:新中国的医疗卫生事业是在千疮百孔、百废待兴中开始的。经过全国人民16年的艰苦奋斗,医疗卫生事业取得了长足发展,人民群众的健康状况也有了显著改善。
建国后,霍乱很快在我国绝迹。
1955年,人间鼠疫就基本得到了控制。
1959年,性病在全国范围内基本被消灭。
60年代初天花已告灭绝,比天花在世界范围灭绝早了十余年;结核病的死亡率从建国初期250/10万下降到40/10万;脊髓灰质炎、麻疹、乙脑、白喉、破伤风、百日咳等传染病的发病率明显下降。
1965年,接生员的队伍已经增长到685740人,产妇的产褥热和新生儿破伤风显著减少。但城乡医疗状况差距极大。
1965年6月26日,毛.主席提出要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
“六二六”指示后,卫生部在送给□□和中央的报告中,深刻检查了在这方面工作上的失误。“由于卫生部领导上长期把人力、物力、财力主要用在城市,以致农村缺医少药的问题,迄今未能很好地解决。据1964年的统计:在卫生技术人员分布上,高级卫生技术人员69%在城市,31%在农村,其中县以下仅占10%。……农村中西医不仅按人口平均的比例大大低于城市,而且多数人的技术水平很低。在经费使用上,全国卫生事业费9亿3千余万元中,用于公费医疗的2亿8千余万元,占30%,用于农村的2亿5千余万元,占27%,其中用于县以下的仅占16%。这就是说,用于830万享受公费医疗的人员的经费,比用于5亿农民的还多。”
身上全是血
文教授刚从白子乡回来,一进门就见到个小孩子指导大孩子看病。那做事的动作跟说话的用语习惯, 无一不显示着她接受过严格规范的医学训练, 而且年头绝对不短。
他有点儿好奇, 在偏僻的红星公社, 哪儿来的这样的姑娘。难不成这回巡回医疗队里头还有他没见过的学生?
余秋强行稳定心神, 认清现实:“我八中初中毕业。现在是杨树湾大队的赤脚医生。”
值班医生满脸兴奋, 与有荣焉地跟:“余大夫救过好几个人的命了, 医术是家传的。”
余秋目瞪口呆, 不是说乡下消息闭塞吗?怎么她名声都传到公社来了。
她就说刚才为什么卫生院的医生护士全听她调遣,让打针就打针, 叫挂水就挂水。她本来还以为他们是吓懵了,能有个人站出来指挥, 就本能跟着做呢。
余秋赶紧连连摆手:“谈不上, 只粗浅地学了点儿毛,连皮的边都没沾上, 跟提不上什么救命。”
她话音没落,那个抽搐患儿的母亲扑通跪到了地上,直接给余秋磕头:“神医啊,你就是杨树湾的神医, 俺娃娃有救了。俺娃娃以后都叫你妈。”
余秋吓得不轻,赶紧往边上让。妈呀, 挨了人家磕头, 那可是要折寿的。她要个九岁的孩子管她叫妈做什么?
何东胜清了清嗓子, 开口劝那妇女:“别开玩笑了, 余大夫今年才十五岁呢。叫声姐姐还差不多,哪有这么小的妈。”
那妇女却不肯起身,义正辞严地强调:“有志不在年高。”
余秋差点儿没活活呛死自己。她就是有志气,也不在给人当妈啊?儿女都是债,她得有多想不开才往火坑里头跳。
文教授点点头,又念了一遍她的名字:“余秋,省八中的学生。我晓得了。你的底子还是比较扎实的,以后……”
余秋竖起耳朵,心道自己该不会这么轻易就被大佬相中了吧。
天花板上传来咚咚的声响,不知道什么人正在拼命奔跑。夏天热,诊室的窗户开着,哭声跟叫喊声透过纱窗传进来。
好像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了。
众人下意识地抬起头,往上看。
“砰——”
诊室门响起一声巨响,郝红梅满头大汗地冲进来,一把拽住余秋的胳膊,“快,余秋姐,救命啊,燕子姐姐要不行了。”
刚才余秋稳定住小孩的病情又忙着跟医生护士交代,郝红梅怕打扰自己的朋友,就上去找自己的同事李燕。上午燕子姐肚子疼,住进卫生院产科生孩子去了。
郝红梅想去看看燕子姐的孩子生下来没有,结果宝宝刚被抱出产房,里头就传来喊叫声:“快,出血了,赶紧挂水。”
到今年八月份才满十五岁的郝红梅只看见产房门进进出出,穿着绿色短袖衣服的人跟穿白大褂的人不停地跑来跑去。她还没搞清楚什么情况的时候,就听到有戴着大口罩的人过来喊燕子姐的丈夫,说大人要不行了。
燕子姐夫当场就软下来,跪在产房门口求医生救命。可是医生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她能用的药全用了,血就是呼呼往下淌。
“产后出血,谁都不想的。”
郝红梅耳朵只来得及捕捉“产后出血”这四个字。她猛然反应过来,他们上圩埂抢险的那天,余秋姐不是救过一个产后出血的大肚子吗?
于是心慌腿软的小知青就这么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下来找人。下楼梯的时候,她脚没踩准,直接滚了好几个台阶都没顾上。
余秋等不及再听文教授说话,只留下一句:“教授,这儿就拜托你了,我上去看看。”
等跑到楼梯口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应该请文教授一块儿上去看的。毕竟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医学大拿。
唉,长期专科专治已经让她形成思维定式了。产科出了事怎么可能找儿科医生坐镇?其实她自己刚才不也处理了两位儿童病患么。
“医疗队里头没有妇产科专家吗?”
郝红梅说话直哆嗦:“说本来有的,但是从省城下来之前被带走批.斗去了。”
她真是恨死了那帮没事找事的家伙,就算有问题,不能挑个其他时候吗?这可是会出人命的啊。
产科医生干久了,余秋碰上危重抢救,跑步就像脚踩风火轮。
明明从小到大八百米从不及格,大学体能测试还要靠舍友帮忙作弊才能过关的人,愣是将郝红梅甩得老远。
小知青吭哧吭哧追上的时候,余秋已经从助产士嘴里头得知产妇的出血量超过了一千毫升。
缩宫素打了,现在还挂着止血药,麦角新碱也用了,但产妇的子宮还是软软的,完全止不住出血。她们试图填塞纱条,纱布卷直接被血给冲了下来。
看病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的是好药,卫生院能用的药物全都用上了,她们也没有没的招儿了。
“开放静脉通路,加大补液量。”余秋直接拿着诊疗车抽屉里头的帽子口罩戴上,催促反应不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助产士跟护士,“老师,赶紧联系手术室,抽血交叉备血,光补充胶体不行的,她要输血。”
李燕的丈夫看到余秋戴起大口罩,瞬间回过神来,伸出胳膊喊:“抽我的血,我血多,给燕子用。”
护士狐疑地看着她:“你是哪儿来的娃娃?”
郝红梅终于追上来,扯着嗓子喊:“听她的,她祖传医术,她爸是产科教授,她救过产后出血的大肚子。活了,好好回家了。”
李燕家里人一听,全都跪下来求余秋救命。
其中一位不知道是婆婆还是妈妈的中年妇女更是嘴里头喊着:“大夫,你们就让她救救我女儿吧。求求你们了。”
产科的医生护士好歹也工作了不少年头,自然不会像刚毕业的急诊医生一样愣头青,直接放弃诊疗权。
年纪最大的助产士板着脸:“开玩笑,这是人命,怎么能试试。”
“先听她的。”
楼梯口方向传来声音,文教授腿脚不太灵便,上楼花了老人些时间。他朝助产士等人点点头,“她的处理思路没问题。”
助产士倒是对文教授的话没异议,但她没办法给产妇输血,因为卫生院根本没有血库。真正要用血也是事先去县医院拿。他们这儿做不了什么动手术,有情况严重的同样转去县医院。
余秋差点儿没晕过去。
她早就清楚今时不同往日,1972年的乡下卫生院条件肯定有限,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卫生院居然连血都输不上啊。
“那就补充代血浆,生死有命,看老天爷可不可怜人了。”余秋有文教授撑腰,顺利进入产房。
其实在门口,她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可等走进去,那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还是直往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钻,让她的心猛的揪了起来。
李燕软软地瘫在接生台上,急性大量失血让这个精疲力尽的新手妈妈失去了最后的精力。
她身下的操作台上,助产士还在努力地帮她按揉子宮,可是看不到丁点儿成效。
出血量肯定不止一千毫升,余秋扫了眼就估算出产妇的失血量起码有一千五百毫升。
现在单纯想要靠现有的药物跟按摩刺激子宫来达到止血目的是不现实的。
产妇失血过多,血管已经瘪了,护士连打三次针头都没能顺利进入血管。余秋不得不接手赶紧开放中心静脉通路。
“避孕套跟导尿管,多拿几个,我需要这个给她填塞宮腔。”
时间不等人,余秋立刻开始刷手消毒自己的双手。
护士愣在了原地,她这儿只有尿管,但没有避孕套。
余秋简直想咆哮,全公社的妇女保健工作不是卫生院在负责吗?就连宝珍的接生包都是卫生院发的。明明《赤脚医生手册》上都讲了避孕套要怎么用,为什么卫生院居然连避孕套都没有?
“三腔二囊管呢?你们有没有三腔二囊管?”
助产士高兴起来:“有,内科病房有。”
幸亏红星公社卫生院够小,整个病房加门诊一起也只有三层楼。否则如果是一般稍微上点儿规模的医院,不等止血工具拿来,病人就已经没命了。
整个医院只有一台电话机,病区之间的联系全靠人扯着嗓子喊。
楼上的病房很快送下了三腔二囊管,这是一种常用于治疗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出血跟胃底出血的装置,从人的喉咙口放下去,然后通过打气使得气囊压迫静脉止血。
现在,余秋要给它换个进口。
她让护士先给产妇导尿,防止到时候气囊鼓起来会压迫到膀胱。她自己剪短胃囊袋远端导管的头,因为宮腔没有胃部那么深;然后将胃囊折叠,跟食管囊一并塞进宮腔。
余秋示意护士撬了瓶250ml规格的生理盐水,抽了打进食管囊中。全部推注结束后,下面的出血很快止住了。
物理压迫止血见效果然迅速。
谢天谢地,幸亏起效了。要是球囊压迫还是没用,她就只能开刀结扎子宮动脉甚至切除子宮了。
李燕还这么年轻,刚生了第一个孩子。如果失去子宮的话,她的生活质量说不定会受到严重的影响。
余秋长长地嘘出口气,下意识冒了句:“老师,你们还是去县医院领点儿避孕套吧。三腔二囊管太贵。”
利用避孕套跟尿管自制球囊成本就低多了。现在农民经济条件普遍差,她得考虑人家能不能治得起病。
助产士赶紧应声。医院虽然是排资论辈极为严格的地方,但吃技术饭的人天然信服技术能手。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虽然年纪小,可人家救了产妇的命,助产士就信服她。
“皮试时间到了没?”余秋脱手套,“阴性的话就把青霉素给挂了,还有,过二十四小时取囊管的时候,准备好缩宫素,提前备血,预防再度大出血。”
她转过身,脱掉了身上的手术衣,准备出去洗手。
旁边的护士喊:“哎哟,姑娘,裤子,裤子上全是血。”
余秋心里头咯噔一下,惊恐地转过头。
不会吧,这个时候亲戚拜访。
她就说手机丢了是悲剧,没有记事簿提醒,她都忘了自己生理期就是每个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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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腿不好抱
余秋向郝红梅求助,让她去供销社帮自己拿一袋姨妈巾。
她不敢要求什么卫生棉条, 只要有最基础款的直条卫生巾就心满意足了。
然而郝红梅姑娘满脸茫然:“卫生巾?什么是卫生巾啊?”
余秋估摸着这姑娘年纪小, 现在的人又极度缺乏生理卫生知识, 所以压根不知道姨妈巾。
她忍住羞耻:“就是身上来例假的时候用的东西。”
郝红梅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等着, 我马上回来。”
余秋不好意思地拉着她的手:“先赊着成不?回头我问田雨借了钱还账。”
人穷志短, 她连包卫生巾都要赊账。
唉, 谁让她现在上班没工资呢。穿过来后一直吃喝不愁又深处山村, 没有消费场所要花钱, 她还没意识到缺钱的难处。现在她才明白什么叫一分钱逼死英雄好汉。这个时代又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搞副业,她连想办法挣点儿外快都不能。
不行, 得找门路挣钱。实在没办法的话,养几只鸡婆下蛋也好。现在农村鸡蛋也是通行货币呢。
郝红梅直接摆手:“不用, 我有钱。你救了燕子姐, 这点东西算什么。”
旁边李燕的母亲耳朵尖,立刻掏口袋:“红梅, 多少钱,婶婶给。俺们家燕子都是神医救下来的。”
余秋一听“神医”这两个字就头皮发麻。但凡是人,一旦被架到神坛上就绝无好下场。
郝红梅机灵的很,趁着李家婶婶对余秋感恩戴德的机会, 赶紧哧溜跑了。她才不要李婶婶的钱呢,余秋是新时代的赤脚医生, 给人看了病都不肯在人家吃顿饭的。
小知青腿脚利索, 没几分钟就拎了包过来。这可是女人用的东西, 当然不好明目张胆地拿出来看。
余秋赶紧一把接过, 冲动厕所里头去拯救自我。
等她掏出袋子里头圆筒状的东西,她傻眼了,这是个啥?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圆桶上的字,三个字的印刷体:月经带。
余秋风中凌乱了,她忍不住抽出一条摊开来看,但闻其名未见其人,今儿终于一睹庐山真面目,原来传说中的月经带长这样,看着有点儿像丁字裤。
可是郝红梅给她这个有什么用?她要的是卫生巾啊。
助产士清洗完接生用的器械,又将泡布巾的脏水拎过来冲厕所。她看到不知所措的余秋,估摸着这姑娘是头回身上来,相当热心地主动指点:“把卫生纸放在中间,然后两头兜着。”
余秋满头雾水,还是助产士上手帮她调整好月经带,“囔,用吧。嘿,以后就是大姑娘咯。自己记得经常换,身上来的时候别下冷水,不然还是自己身体吃亏。”
月经带穿上了,余秋感觉非常不舒服。卫生纸的吸水性当然比不上卫生棉。为了保证不渗漏,月经带里头塞了厚厚的卫生纸。
她上身之后,唯一的感觉就是抗战神剧裤裆藏雷。
余秋满心绝望,距离改革开放还有六年的时间。照这架势,要是她不能顺利穿越回头,起码这六年七十二个月每个月她都要有五天,加在一起总共三百六十天带着雷生活。
三百六十天,足足有一年的时间了啊。余秋扭过头,人生真如窗外的夜色,黑不溜秋,看不到希望。
她脚步沉重,感觉自己背着如此重担,连路都不会走了。
余秋出了厕所门,助产士从后面追上她,迟疑道:“那个,小余啊,那个真的行?”
余秋下意识地想说月经带当然不行,她还得琢磨着要怎么自制卫生巾。要命,现在什么都缺,她又没钱,难不成要偷医院的脱脂棉球?
太耻辱了,贫穷果然是万恶之源。
余秋回过头,对上助产士巴巴的眼神,才猛然反应过来对方说的是球囊压迫宮腔止血。
她想起自己穿越之前带的进修医生。其实对方年纪比她大二十多岁,是某家县医院的高年资副主任医师,按道理,余秋应该喊她老师。但既然到省人医进修,余秋就成了她的上级医生。
那位副主任医生跟着余秋上接生台,看余秋用宮腔球囊填塞处理产后出血的病人,就感慨万千。
在副主任医生来进修之前,她夜班刚处理了一位三次剖腹产术中产后大出血的产妇。所有的药物都用上了,纱布填塞也无效,最后她不得不主刀切除产妇子宮保命。
当时她懊恼得不行,要是她早点儿知道球囊填塞止血的方法,起码可以试一试,说不定就不用切掉产妇的子宮了。
她也想产妇完完整整的,不用切除身体的任何器官。但是在手术台的时候,她的确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办法能救产妇的命。
“可以,我看过的不少人效果都挺好的。”余秋收回心神,“就跟三腔二囊管治食管静脉曲张破裂出血一样。”
比起药物治疗,物理压迫止血往往见效更快而且比大部分药物都便宜。
“老师,如果您这儿有避孕套的话,用丝线将避孕套系在导尿管的前端,扎紧了,然后把尿管跟避孕套放入宮腔,打250-300ml的生理盐水。看到出血减少后,就用夹子夹住尿管远端,固定在产妇的大腿内侧。荫道填塞纱条,防止避孕套跟尿管掉下来。过24到48小时,取出来的时候,还是要备好缩宮素,防止再度出血。”
助产士连连点头。
她手边没有避孕套,就拿用过的手套冲洗干净,请余秋示范一遍给她看。
过道里头的灯泡瓦数低,昏暗的灯光下,人到中年的助产士满脸严肃,认认真真地学习每一个步骤。
余秋想到了自己导师曾经提过,其实六七十年代的人同样对知识如饥似渴。
当初导师也是下乡知青,担任大队的赤脚医生。为了学知识,她跟卫生院的大夫可以守在巡回医疗点外头喂了大半夜蚊子,好见缝插针地跟巡回医疗的教授专家请教。
余秋原本以为回忆带滤镜,人们总是愿意美化自己的过往。现在看来,导师老太太没故意往自己脸上贴金。
助产士看着余秋操作完一遍,又让她盯着自己依葫芦画瓢一回,再将所有问题都仔仔细细问个底朝天之后才肯放余秋走。
郝红梅在产房外头等得急死了,看到余秋出来,她忍不住小声嘀咕:“这婶婶怎么问个没完没了啊。”
简直像是要把小秋姐的脑袋劈开来,将里头所有东西都拽出来一样。
余秋安慰焦急上火的小姑娘:“她也是为了工作好。”
如果这次不问清楚了,下回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人请教。万一这过程当中碰到类似情况的病人呢?明明知道有办法能救,自己却无能为力的话,真是悔都要悔断肠子了。
郝红梅眼睛咕噜转了一圈,又高兴起来:“小秋姐,你真厉害,给我们知青长脸!”
余秋按下她竖起的大拇指,笑着摇摇头:“我不厉害,我就是运气好,有很好的老师教我。”
她在国内顶尖医学院校求学,她的导师是业内权威专家,她从实习到毕业后工作都在省人医,而省人医的高危产科又国家重点科室。她见过很多危重紧急情况的病人,每一次处理病情的时候,她都有老师在边上手把手地教。
这是少数人才能够拥有的幸运。
郝红梅沉默了,她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你别担心,我相信你爸爸肯定很快就会被放出来的。工贼跟林贼只能一时作祟,现在不是暴露了丑恶的真面目了嘛。我爸爸他们厂的总工程师三月份就又回来上班了。”
她觉得余教授肯定跟总工程师一样,只是被一时误会了。他要是坏人的话,怎么可能会有小秋姐这样全心全意为贫下中农服务的女儿呢。
余秋看着小知青满脸笃定的模样,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单纯的姑娘。
她在心里头叹了口气,只好伸手摸摸郝红梅的脑袋:“谢谢你,我也相信正义会迟到,但肯定不会缺席。”
“好,要时刻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文教授从产房旁边的病房出来。他刚帮忙去看了个今天上午生下来的孩子。
“余远航的闺女是吧?难怪了。”文教授连连点头,“这一板一眼的,还真是他带出来的。”
十来岁的小丫头,看着比大人还沉稳。
余秋浑身寒毛直竖,感觉医学界实在太危险了。丁医生听过那位余教授上课也就算了,怎么这位文教授听着好像跟余教授还有交情啊。
“你那个时候才这点儿大。”文教授伸手比划了一下,“看不到自己老,只看到孩子长啊。”
余秋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
还好还好,女大十八变,婴儿长成啥样都正常。
文教授还想说什么,楼下急诊的护士跑上来找,又来了个情况不太好的孩子。白子乡的,听说专家回红星公社了,家里头又抱着孩子追了来。
文教授只得匆匆丢下一句:“好好向贫下中农学习,好好做人民需要的医生。”
余秋赶紧应声,趁机挥手走人。
郝红梅还有些惋惜:“文教授肯定很喜欢你。”
要是教授能多跟小秋姐聊聊就好了,起码教授肯定知道更多关于余教授的事情。
余秋心道算了吧。
妈呀,她再也不敢妄想抱大佬的大腿了。这也忒危险了。
文教授显然跟余教授交情匪浅啊,再多说几句话,保不齐她就要露馅。
没有合法身份的人,果然得夹起尾巴小心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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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女人不易做
经过一系列处理后,大宝的体温已经降到38.5℃, 文教授看完孩子, 让他住院继续观察治疗。
大宝爸爸明早还得上工, 只留了奶奶陪床照顾。
临走的时候, 看上去精神点儿的大宝认真地跟大人们挥手再见, 带着骄傲的语气强调:“教授爷爷说我好了以后就再也不会生这个病了。”
余秋摸摸他的小脑袋, 点头肯定:“对, 我们大宝很厉害。”
乌篷船沿着原路返回。
乡间人习惯早睡, 他们离开公社码头的时候,镇上不少人家已经陆续熄了灯火, 只卫生院还亮着晕黄的灯,跟天上的明月遥遥相对, 瞧着给人说不出的温柔与慰藉。
夜色深了, 河面上弥漫着朦胧的水雾。
知了睡着了,青蛙与蟋蟀也倦了眼, 收住鸣叫,衬得船桨激荡河水发出的声响分外清晰明亮。
“这回不慌嘞,道生哥。”何东胜点着竹篙,面上笑嘻嘻的。
“不慌不慌。”陈道生连连摆手, 看上去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抱到余大夫面前的时候, 我就不慌咯。我晓得余大夫肯定有办法。”
余秋赶紧摇头:“我自己也吓得不轻, 亏得文教授又回来了。”
其实白子乡公社卫生院是想请他歇一晚, 明天再派车把他送回来。但是文教授担心会误了明天在红星公社的工作, 硬是坚持连夜赶回来的。
“你也别谦虚了。”何东胜笑容满面,“你处理的不挺好的嘛。放心大胆地干,我看你以后保不齐就能当个正儿八经的大夫。”
“对对对。”陈道生连连附和,“当吃公家饭的卫生院医生。”
赤脚医生毕竟还差了层皮,有机会捧上铁饭碗就妥当咯。
余秋扯扯面皮,谢谢啊,她一省人医的主治医生当基层卫生院大夫。挺好,起码基层事少,情况严重的疑难病例可以转院。
乌篷船跟船上人的心情一般轻快,哗哗往前冲。清风逐明月,桨声映荷香,小船不多时便靠了岸。
余秋踩着船头跳下去,打声招呼赶紧准备回知青点,她总觉得月经带里头的草纸撑不住了,亟需后备军替换。
唉,还是得问田雨借钱,不然自己连替换的草纸都用不起。
何东胜喊了一声她:“小余大夫,等等,你的包忘拿了。”
说着,他拎出了布包。
余秋浑身一个激灵,赶紧抢过包。妈呀,这里头可装着她被姨妈血弄脏了,助产士又帮她洗干净了的裤子。
何东胜瞥了眼她身上肥大的军绿色裤子。因为洗涤的次数太多,布料已经薄得跟张纸似的,而且裤脚也显出了毛边。
这条不合身的裤子还是助产士江湖救急,临时借给余秋的洗手裤。
郝红梅要比余秋矮半个头,没办法拿自己的衣服给同伴穿。
年轻的生产队长了然于心:“裤子被血弄脏了吧。”
余秋脊背一凛,顿时尴尬得不行。又来了,那种□□藏雷的感觉。
虽然说女性生理期是正常现象,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但这毕竟是个人私密问题,她完全没兴趣跟个大小伙子讨论这话题。
这孩子是不是傻,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怎么能大喇喇地说这些?
说好的七十年代人淳朴,生理卫生知识极度缺乏来着呢?
“燕子生娃娃这回吃了大亏吧。”何东胜叹了口气,从船舱里头拿出马灯,“我听着声儿,她妈妈都吓哭了。唉,十颗米一滴血,这回她可得好好养着才能补回头了。”
说着,他又下意识地看了眼小赤脚医生手里头的包,然后拎起马灯朝前走,“走吧,我送你回去。”
余秋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沾在裤子上的血是李燕的。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
她立刻清清嗓子,赶紧谢绝生产队长的好意:“不必,月亮挺亮堂的,我自己回去就好。”
余秋总觉得那月经带不靠谱,卫生纸吸水性太差了,她都怀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她身处生理期的私密简直昭然若揭。
做女人真不容易啊,尤其是艰苦年代的穷女人。她还是离人越远越好。
何东胜已经拿出火柴要点马灯:“没事,就几步路的事。”
他话音刚落,前头就传来惊喜的声音:“回来了?”
余秋循声看过去,朦胧的月光下,岸上大柳树边上影影绰绰显出个人影。
何东胜点燃了手上的马灯,才照亮原来是三个人,哦不,是五个。
田雨抬脚往船边跑,桂枝手里头抱着小女儿,小宝则趴在胡杨怀中。两个小家伙显然累极了,全都闭上眼睛,呼呼大睡。
余秋急了,赶紧催促人回家:“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河边蚊子多的要命。万一被咬了传染上大脑炎,麻烦就大了。”
原本自己的两位同伴想跟着一块儿去卫生院,被她硬撵了回头。当时大宝的病情又不明确,还不晓得要几时才能处理好,他们明天不打算上班了?
田雨抓着余秋的胳膊,满怀期待:“大宝呢?怎么样,好了没有?”
余秋头痛:“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当是灵丹妙药啊,哪有这么快的。”
桂枝眼巴巴地看着余秋:“小余大夫,我家大宝怎么样啊?”
她看到丈夫下船,却没见着婆婆跟大儿子的身影,顿时慌得不行,连抱在怀里头的小丫头都感觉到了母亲的不安,发出难受的哼唧声。
余秋赶紧接过小妞妞,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安慰她母亲:“已经缓解了,巡回医疗组的文教授,儿科权威专家正在卫生院看着呢。”
桂枝不认识什么文教授,但听到教授这个头衔便放下心来。人家是教授哩,有教授给她家娃娃看,还怕个啥。
陈道生从胡杨怀中接过睡得流口水的小儿子。小宝受了惊,迷迷糊糊冒出句:“哥哥不痛,小宝吹吹。”
小东西成天被哥哥带着摸爬滚打,这会儿睡着了还惦记着生病的哥哥。
当爸爸的人赶紧拍拍小儿子的背。看他纯熟的动作,平常在家里应该也没少带孩子。
陈道生笑着安慰妻子:“没的事咯,文教授也夸小余大夫呢,说她处理的很好。妈在卫生院看着大宝,教授说等情况好了再出院。”
桂枝对着余秋千恩万谢。要不是她看出来是大脑炎,及时处理了送卫生院,说不定她家大宝就危险了。
余秋赶紧拦住她:“先不说这些,想办法赶蚊子。”
乙脑通过蚊子传播疾病,现在已经有两例高度疑似乙脑的病例了,说不定还有更多未被发现的病人,整个红星公社其实都可以被划归为疫区进行处理。
“小宝跟小妞妞一定要注意好,别让他们去蚊子多的地方。有蚊帐的话,赶紧把蚊帐挂起来,最好蚊香也点上。”
桂枝两口子面上显出为难的神色。
他家底子薄,别说蚊帐,连蚊香都用不上,都是点几根艾蒿挂在房门口跟窗户边上,用来驱赶蚊子。
“我那儿有蚊帐。”何东胜从包里头掏出盒蚊香,也一并塞过去。
余秋挑挑眉毛,她倒不知道何东胜是什么时候去的供销社。
陈道生跟桂枝夫妻不肯收,叫何东胜硬压着:“你们以为是为你们啊,我是为了我大侄子跟大侄女儿,要是就你两个,我才不管呢。蚊香还是郝红梅从供销社拿的,回头你们自己记得还人家账。”
两口子这才同意跟着人回家拿蚊帐。
临分手前,余秋又给小宝跟小妞妞测了肛温,仔细问了孩子吃饭喂奶跟精神状况。确定没明显异常后,她又千叮咛万嘱咐万一孩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爹妈一定要带着小家伙立刻过来找她,这才肯放桂枝夫妻离开。
田雨跟胡杨一左一右夹着余秋往知青点走,两人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抑制不住地往外头冒喜气。
一个是因为大宝情况稳定了,很快就能治好病回家。
一个是余秋这回可大大的长脸了,没听见吗?巡回医疗组的文教授都说余秋处理的好。
他们余秋啊,可不仅仅会接生,会看妇人病。娃娃生病照样一看一个准。
余秋却没有被他们的喜悦所感染。看到小宝跟小妞妞的时候,她心里头那点儿小骄傲就一扫而空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
乙脑一旦爆发性流行怎么办?这个病可以进展非常迅速,而且很容易被当成普通的感冒发烧。
马上就是农村最忙碌的双抢时刻,稻子割上来秧苗插下去,大人们甚至要顶着月亮干活,怎么有精力多关注孩子的情况。
夏天热,孩子就是嗜睡没精神,大人也会认为是天气的原因。发热头痛更没什么,乡下孩子顶着大太阳赤脚满村跑是常有的事情,中暑了自己找个阴凉地方躺下缓缓神就好。
余秋自己不怕乙脑,因为她不仅小时候接种过疫苗,穿越前两年她又补接种过一趟加强效果。谢天谢地,用的不是长生制药。
可是这里的孩子没有打过预防针啊。现在红星公社从上面领到的预防接种疫苗并不包括乙脑这一项。
余秋眉头紧锁,她可没能耐自制疫苗,只能拜托公社卫生院往上头打报告申请。
可现在通讯极为不发达,想要传递消息然后等待批复再调配医疗物资,恐怕起码得半年功夫。
她自我安慰,也不错,冬天打预防针,刚好留下半年的时间让疫苗充分起效,不过防范的只能是明年的乙脑传播了。
余秋无奈地叹了口气。在上级支援之前,她唯一能够做的大概就是大面积灭蚊了吧。首先,她得处理好杨树湾的茅坑卫生。
身下一阵汹涌澎湃,正在做工作计划的赤脚大夫龇牙咧嘴,下意识地收紧了双腿。
她绝望地在计划表上加了一条,以及姨妈巾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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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发动群众
姨妈巾的制造花费了余秋不少精力,毕竟她手头可用材料委实有限。
现在连布都是定额供应的, 条件差的人家甚至一家几口人只有一条可以穿出去见客的完整裤子。其他人非得出门不可的时候怎么办?穿蓑衣, 就是用蓑草编织而成, 原本当做雨披用的衣服。
杨树湾不是产棉区, 没有棉花长在地里头供余秋顺手牵羊。她的医药箱里头只有一小袋脱脂棉球, 还是用来泡消毒棉球给人清理伤口的。
她不好贪墨这袋子棉球, 因为量太少不够用不说, 而且很容易被人有心人发现问题。
余秋不得不将罪恶的黑手伸向纱布卷, 这卷成一团的厚实纱布原本用途是填塞荫道压迫止血的。
现在,她就需要止住往外流的血。
余秋生无可恋地叹了口气, 从卫生院回来到现在,她都不记得自己究竟换过多少趟草纸了。出诊时放在医药箱里头的草纸都用光了。
她真不知道这个年代的劳动妇女究竟怎样忍受这种生活的, 尤其是下田干活的女性, 周围连个厕所都没有,干活中途又没的休息时间, 她们到底要怎样更换月经带里头的草纸啊?
“哎哟,哪个舍得用草纸啊。”胡奶奶手里头搓着草绳,笑得直摇头,“里头夹草木灰, 那个时间长,还便宜。”
现在是生活条件好咯, 农民都有布做衣服, 穿破了的旧衣服也舍得拿来剪碎了给小孩子当尿片。那个时候哪有啊。
余秋听得心惊胆战:“不用尿布要怎么办?也用草木灰?”
尿不湿那是肯定没有的, 尿布都已经循环再利用了, 还嫌浪费吗?
“家里头大人都没裤子出门,哪里有布给娃娃用啊。”胡奶奶慢悠悠,“没的那么多草木灰用哦,就用沙子。在院子里头支个锅,锅上面在摆个破桶,然后点火放沙子进去炒,炒烫了之后再把沙子灌在大口袋里头,等暖和了抱着娃娃坐上去。屙屎屙尿都在里头,要换的时候再把娃娃抱出来。”
她咧着嘴巴笑,“个个都是土里头滚出来的娃娃,哪儿有现在好看?一个个雪白干净的。”
余秋听得差点儿没晕过去。难怪那时候新生儿死亡率高的吓死人,这样养孩子,万一感染了,简直没活路。
胡奶奶表情松快:“所以说你们这些娃娃命好,赶上好时候了。现在又有米面吃,又有衣服穿,可不是泡在蜜罐子里头?”
余秋可真没觉得,连包卫生巾都没有的蜜罐子,含糖量实在够呛。
她拿洗好晒干的棉布手帕包裹住对半折叠的纱布卷,然后在最下面垫上防水布,准确点儿讲是雨伞的伞面布。
这还是从胡杨的黑布伞上拆下来的。
大队会计同志沉迷发明创造不可自拔,为了尽快造出手摇式插秧机来,他已经走火入魔,不仅三更半夜还亮着煤油灯,有一个月用完一年煤油供应量的趋势,就连雨伞都被他拆了,因为他要用伞骨架做手柄。
胡杨额头上的汗珠滴落在伞面上,顺着滚落下来。
余秋灵机一动,她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防水布不正在眼前吗?雨伞啊,伞面是防水的。
她立刻跟胡杨讨要,表示自己只需要两条就行。
胡杨相当大方地一挥手,也不问她要伞面做什么,直接将整个伞面都给她了,反正他现在也用不着。
余秋就拿这伞面布当防水垫,连着上头的纱布和手帕一块儿缝起来。
胡奶奶看她穿手术针做缝合,心里头熨帖的不得了。正正经经有手艺的人就是不一样,什么时候都想着锻炼自己。
瞧瞧这小秋姑娘,缝个东西还要拿钳子用弯针,一点儿都不怕麻烦。难怪给人看病的时候,手巧的很,可不都是锻炼出来的。
胡奶奶不知道的是,余秋因为十多年不碰缝衣针线,平常连订个扣子都只能用手术针。你要真让她捉针拿线,保不齐她就戳了自己的手。
余秋刚把做好的姨妈巾过了水晾起来,大队书记就满头大汗地领了个挑着担子的中年男人过来。
那人个子还不到大队书记的鼻梁,身形瘦削,靛蓝布工人装褂子沾满了汗水,变成了墨汁般的颜色,紧紧贴在他背上,显出肩胛骨的轮廓。
饶是六月天似火烧,他领口的风纪扣却扣得严严实实,完全一点儿敞怀散热的意思都没有。
他肩膀上担着的担子分量应当不轻,两头扁担都往下弯。
“小秋大夫,介绍一下,这位是县卫生防疫站的马医生。咱们红星公社这一块的卫生防疫工作都是马大夫指导的。你好好跟老师学学。”
文教授将余秋穿刺收集的脑脊液送到城里头医院去化验,确诊大宝跟另一个孩子得的都是乙脑。
检测结果今天早上传到县防疫站,负责的领导半点儿也敢耽误,立刻就派人下乡来了。
早十来年前,本省爆发过一回乙脑传染,当时不少孩子遭了秧,侥幸活下来也成了残疾。防疫站的领导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大队书记介绍完来人的身份,看马医生还挑着担子,顿时满脸无奈:“我的马大夫哎,你好歹放下来歇歇啊。”
自己要帮他挑,他还不愿意。
马大夫摇摇头:“没事,我们抓紧时间弄。今天我要把红星公社几个大队全走一遍。”
余秋目瞪口呆,这怎么来得及。光杨树湾大队就有两千来号人,五百多户人家,又依山傍水,本来就是蚊虫容易滋生的地方。
她昨晚忙到月升中天,马灯都烧没油了,也就完成了一个生产队的灭蚊粗防工作。
马大夫也不多话,只挑着担子健步如飞。
余秋自认属于腿脚比较快的人,而且个子也不比这位马医生矮多少,结果却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追上。
太阳升到了树梢,阳光热辣辣的,正是农人下田忙碌的时候。经过几天烈日的暴晒,田头稻谷已经不复当初被水泡蔫儿的模样,棵棵稻穗饱满,连稻杆都被压得微微弯下腰。
田里头的水都放掉了,青绿的水稻开始泛黄,再晒一个礼拜,吸满了光和热的稻谷就可以收割了。
那是农村最忙也最充满希望的时刻。
杨树湾的人显然都对马大夫非常熟悉,一路走过去,在田里水沟边埋头干活的人都主动打招呼,喊他去家里头吃饭。
“不咯,不咯,今儿事情多,还有好几个大队要跑。”马大夫谢了正在鱼塘边挖水渠的八队生产队长的香烟。
八队的新鱼塘起网捞干净里头的东西后,生产队又往里头撒了漂□□消毒,等暴晒上几天,就要开始养鱼种菜了。
马大夫放下担子,夹在耳朵后头,然后从箩筐中拿出药水瓶跟喷雾器,递给生产队长,“天热了,蚊子起来了,什么打摆子跟大脑炎都要来了。废话我也不多讲,你们生产队,里里外外,尤其是有水的地方,千万要小心。不然别讲是娃娃,就是大人得了病也是要没命的。”
说着,他拿药水加了水装进喷雾器里头,示范给生产队长看,“用敌敌畏的时候小心点,别还没杀死蚊子,先自己搞中毒了。”
生产队长连连点头:“晓得咯,劳驾你了,马大夫。”
他看着余秋笑,示意马医生,“我们小秋大夫也是好样的。马大夫,您好好带她,保准下回就不用你满村跑了。”
杨树湾前一任赤脚大夫被招工走了,卫生院医生也时常顾不上,好几回都是马大夫自己下来搞。
“我这个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这些娃娃都聪明的很,看看就会了。”马医生点了药片跟药粉的数量,回头又跟余秋求证,“八队多少人来着?”
“一共五十四户,两百四十三人,其中男性一百二十六人,女性一百一十七人,六十岁以上老人三十四人,十岁以下孩子五十四人。”余秋赶紧掏出自己的笔记本,报数据。
马大夫哈哈大笑:“看看,我说现在的娃娃都聪明的很吧。”
生产队长单手扶铁锹,竖起大拇指来:“不愧是有学问的娃娃,这肚子里头的账本子比我这个队长都清楚。”
马医生又跟他寒暄两句,便挑着担子继续往前走。
余秋回头看发下去的喷雾器,犹豫着问:“老师,那我什么时候过来收喷雾器比较好?”
“收什么啊。”马医生头也不回,“这东西打过药水了,又不好放的。放心吧,他们都仔细,不会乱扔东西。”
余秋猛然回过神来,小喷雾器就相当于防疫站免费送给农民的。
难怪她觉得这种手持式小喷雾器眼熟,不就是村里人拿着给蔬菜打药水时用的吗?
呵,在物质急剧匮乏的现在,这也算是份不错的礼物。毕竟,虽然生产队的田是集体干活,家家户户的自留地可是自家打理。
余秋迟疑:“老师,我们就这样直接发下去的话,会不会做不到位啊。”
她大学时那位当村官的舍友参与精准扶贫工作,结果发给村民的羊羔被人家直接宰掉吃了。人家就不乐意劳动致富,人家宁可混日子。
基层工作其实相当难做。
马医生脚步不停:“做不到位就是他们自己遭殃,这可是他们的家。”
他调整了一下肩膀上的担子,安慰了句小赤脚医生,“放心,杨树湾人的觉悟还是很高的。爱国卫生运动从来没拖过后腿。我们搞卫生防疫,主要工作是发动群众教育群众,不要想着大包大揽,替群众把所有事情都做了。你好好学习领袖关于卫生工作的指示,是不是要依靠群众?”
话音落下,他们又在田头碰上六队的人。
马医生示意余秋上前,照着刚才在八队发灭蚊药的套路来。
余秋有种莫名的羞耻感,硬着头皮走到正在修整长镰刀的何东胜面前:“何队长,这是今年六队的灭蚊药。万一不小心打到蔬果或者粮食上,千万不能吃,起码过一个礼拜,省得中毒。”
她现在也想明白了,这些灭蚊药其实会有部分悄无声息地变成农药,用在农作物生产上。
唉,谁说六七十年代的农产品都纯天然无污染来着。怎么可能,农村灭蚊灭蝇什么的,用的化学药品可都是农药。只是因为数量有限,所以用量不得不克制而已。
不用农药的话,要让现在的农民怎么防治菜虫?褚时健那比平常橙子贵上好几倍的褚橙还不是同样要打农药。
何东胜咧开嘴巴笑,露出一口糯米白的牙齿。
余秋老疑心这人其实是在笑她,因为她昨天顶着大太阳给沤草肥的草粪塘喷洒敌敌畏的时候,正在翻草肥的何东胜就这么表情微妙地看着她。
估计是难得看到个傻子吧。
何东胜接过喷雾器跟药瓶,连连点头:“好,没问题,保准不留一个死角。”
余秋皮笑肉不笑:“爱国卫生靠大家,就看你的行动了。”
杨树湾总共才九个生产队,农田又基本上集中在片区内。如此这般,日头才刚刚升到正中,马医生挑着的担子就剩下副空箩筐。
余秋迟疑:“马老师,茅坑我们不另外处理吗?”
其实她最担心的就是茅坑,因为那里蚊虫集聚,偏偏人们解决问题又不可能瞬间完成。
前头她在公社刘主任面前提的双瓮式清洁厕所改造计划,她虽然写了报告交上去,可大队一直都说上面还没有回复。
没材料的话,再好的设计图纸也只能纸上谈兵。
“我跟你们大队书记说过了,先用板子将茅坑盖起来。”马医生担着空箩筐往回走,“防疫站跟酒厂讲好了,下午就送酒瓮过来。挖坑什么的,大队会组织人做的。”
余秋一开始还疑惑,送酒瓮做什么?再一听,立刻反应过来,这是防疫站出头解决大头费用问题了。
她惊喜不已,连连道谢。
“谢我做什么,不还是你自个儿的功劳嘛。”马医生摆摆手,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点头表示肯定,“很好,想到通过改建厕所来切断乙脑的传播源头,这个思路很清晰,主席对赤脚医生的教诲,你学的还是挺扎实的。好好做,踏踏实实地为贫下中农服务。”
余秋一愣,改造厕所切断乙脑传播途径?她打的报告里头绝对没有这项啊。她交报告的时候,大宝还生龙活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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充分利用水
马医生不肯留在杨树湾吃中午饭。
他今儿忙,要赶时间。胡奶奶硬塞了半天, 也只塞给了他一根今天刚从山地上掰下来的玉米棒子。
防疫站的医生走了, 余秋也没能琢磨出来到底是谁在申请报告上又加了那神来一笔。自古行政工作赶上运动那是效率最高的,搭上防治乙脑的顺风车解决厕所问题, 这人脑袋瓜子够灵光的啊。
余秋摇摇头, 正要收她的手工姨妈巾, 却猛然发现晒衣绳上已经空空如也。
她脑子一个激灵,赶紧冲进屋。
中午放学回家吃饭的田雨正抓着姨妈巾往自己胸口靠。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满脸疑惑地看余秋:“这是你给小宝做的围兜吗?”
她记得自己弟弟小时候吃饭就围着个差不多的东西,防止弄脏了难得新衣服。
余秋眼皮子直跳, 嘴里头含含糊糊地发出声意义不明的音节,赶紧伸手拿下自己的姨妈巾。
田雨没看出来她神情的微妙,兀自夸奖余秋心思巧妙:“你还在后面缝了雨伞布?真厉害, 这样菜汤就不会透过围兜印在衣服上了。”
不过唯一的问题是, 她怎么觉得这围兜要比小宝的衣服用料还好啊。到时候桂枝嫂嫂未必舍得给小宝用呢。
“快快快,胡奶奶,赶紧打盆水给小杨擦擦。”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跟叫喊。
紧接着是胡奶奶的惊呼:“这是怎么啦?”
余秋跟田雨对视一眼,赶紧冲出门看,刚好听到答案:“热着了, 中暑了。”
胡杨软踏踏地坐在门槛阴凉处, 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浑身湿漉漉。
他今天主动请缨帮忙掼草肥的。
所谓草肥就是植物沤肥, 乡下虽然地方宽敞, 但无论是田头还是村落, 都鲜少看得到杂草,因为都被拔了去沤肥。农民能够用到的化肥极少,种田种地几乎全靠草肥跟养猪场的圈肥。
野草要放在专门的草肥塘里头沤好了,然后再运送到田里头当底肥。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个步骤是将草肥从池塘转移到地面上,称之为掼肥。
这样一来好像可以加快草肥腐熟并且减少水分,二来则是方便再挑担子送到田头。
掼肥可不是个轻省活计,一叉子下去跳起来的草肥足足能有二十斤重,然后抛到岸上去,需要耗费的气力惊人。
不知道是重体力活消耗能量太大叫人吃不消,还是太阳过于热烈晒得人发晕,亦或者是草肥塘实在太臭了熏死人,胡杨下去没多久,就直接软倒在草塘中。
跟他一块儿搭档干活的农民见势不妙,赶紧将他这个新农民拖上岸。他在树荫底下吹了会儿风不见好,又爬进旁边的池塘里头,直接泡了个澡,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身上却始终使不出劲儿。
村民哪里还敢让他再下塘干活,趁着中午收工吃饭,立马将他送回来了。
余秋捏着鼻子拎了桶井水放在他面前,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先把大队的账目算明白吗?”
“我一早就算好了,我没耽误工作。”胡杨挺委屈。
他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的,从小跟着兵摸爬滚打。他本以为自己的身体素质不错,结果到了农村却动不动就吃瘪。
余秋头痛,不明白这孩子为什么就这样执着下田干活。要说新鲜感,这都来了半个月,新鲜感持续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些。
“你歇歇行吗?你看你这样中暑倒下来不仅没帮上忙,还耽误了人家干活,自己的工作也要受影响。”
胡杨哪里肯放弃。
他洗了把热水澡,上桌吃午饭的时候,还在信誓旦旦:“不行,这都要建设四个现代化了,怎么还能用这么原始的方式解决问题。我得造个挖草肥的机器出来,加快工作效率。”
生产队今天没管中午饭,秀秀回家吃,闻声好奇不已:“小杨哥,那是个什么机器啊?”
胡杨不假思索:“挖土机。”
田雨正在喝酸菜豆瓣汤,闻声直接呛到了。
余秋一边帮人拍背顺气,一边无奈:“你的插秧机造好没有?做事要有始有终啊,得抓主要矛盾。”
胡杨拿汤淘饭,就着臭咸菜梗子,呼呼啦啦喝下一碗山芋饭,然后一抹嘴巴:“做好了,就等下田试验了。”
余秋跟田雨面面相觑,俱都放下碗筷,冲到男知青点去看新鲜。
虽然他们都计划好了搬到后面山洞去住,将这两间屋子空下来当医疗合作站,但因为三人从早忙到晚半刻不停歇,所以到现在也没将收拾好山洞。
胡奶奶跟秀秀也跟着瞧稀奇。
胡杨赶紧收拾屋子,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早上急着出门没顾上。”
众人也没顾上关心他乱糟糟的房间,只盯着屋子中间的机器看。
胡杨手上材料极为有限,纵然拆了自己的雨伞也没能让机器看上去有多高大上,相反的,简直简陋得可怜。
房间地上摆着个有点儿像手推拖车的机器,只不过推车扶手位置竖立着挡板。
机器的轮子在前方,是一个废弃的齿轮,是胡杨从大队碾米房翻出来的,由它充当轮胎,可以方便插秧机在泥泞的水稻田里头前进。
它的后方是两根平行排列的细长的木头架子。通过链条与上方稍微短一些的木头架子相连。
这还是郑大爹维修水车的时候剩下的边角料,被胡杨如获至宝一般的收集了回来,再度加工利用。
余秋看了半天,又听胡杨指手画脚地解释,终于勉强算是听明白了其中的原理。竖立着的挡板其实是盛放秧苗的地方,外面只简单竖了两根木棍作为遮挡,好让秧苗顺利卡在其中。
机器向前运转的时候,上方那两根稍微短一些的木头架子,就是分秧器,将秧苗顺利地拨给下面的长木头架子插秧器,然后顺利插.入湿润的水田当中。虽然一次只能插两根秧苗,但因为速度快而且人只需要站着摇车走就行,所以效率反而高。
因为房间是硬土,胡杨只简单推了两把插秧机就心痛地舍不得再动,生怕弄坏了他的宝贝发明。
纵使这样,也足够他收获一屋子三代四个女人的赞叹。
余秋竖起大拇指:“可以呀胡杨,你这个要用得好的话,说不定一个人能抵上好几个劳力呢。”
胡杨有点掩饰不住的小骄傲:“那当然,我要让广大贫下中农从繁重的农业生产中解放出来。”
下一步他就要造挖土机,绝对不会放过草肥塘。
“算了,你要有这精力,还不如琢磨着怎样才能提高收割效率。”
余秋敦敦善诱,“其实草塘工作的关键,无外乎就是让草肥跟水分离。山不过来我过去,草肥塘里头的水也是肥水,可以做肥料的。草肥捞上来费劲,那你干嘛不直接将水给运出来呢?”
胡杨眼前一亮,猛地拍脑袋,对呀,他完全可以在草堂旁边挖个坑,然后让草塘里头的肥水渗进去,再利用水车将肥水运到需要的地方。
至于剩下的草肥,完全可以加水进去,再度沤肥,直到草肥完全化成水为止。
胡奶奶咋舌:“乖乖,这就跟烂腌菜一样啊,放久了就全是水。”
田雨却想另外一个问题:“万一这样不行呢?多少年了都一直是弄好了草肥直接铺着做底肥。”
余秋姿态轻松:“那就直接推着车子走。”
田雨连连摇头:“田埂太窄啦,连板车都过不了。”
余秋只是笑,抬高下巴示意胡杨:“你说怎么办?”
胡杨恍然大悟:“走水渠啊!”
“水渠多窄啊,船根本通不过去。”田雨连连摇头,认为这个方法不好用。
“可以走桶啊!”胡杨满脸兴奋,“就是那种尿桶装草肥,然后拖着桶在水里头走不就快多了,而且还不用挑担子。”
妈呀,担子可难挑了。他今天试着挑箩筐,结果差点儿直接拐进沟里头去了。
他兴致勃勃:“这个办法还可以用来运打好的稻谷出来。”
反正因为闹洪水的事情,各个生产队都在田边上挖了水渠,只要简单地再休整一下,就可以大水渠连着小水渠,方便水田里外东西运输。
“这就是我们新时代的曲水流觞!”胡杨越说越兴奋,直接跳起身来,他要去找大队书记,赶紧把这事儿给说了。
乖乖,现在他就看杨树湾的社员忙得没有个熄火的时候,可带他干活的贫下中农都说真正双抢才叫累塌掉三层皮,眼下这些都是小把戏。
胡杨从小在生活在军区大院里头,没办法想象究竟有多忙,但他能帮忙做点儿是点儿啊。
男知青风风火火地冲出门去了。
女知青也抬眼看钟:“哎呀,不早了,我要看他们睡午觉去了。”
秀秀也上床睡午觉,她今天出早工,早饭前就干了相当于半天的活儿,早就累坏了。
一下子,热热闹闹的屋子只剩下余秋跟胡奶奶。
胡奶奶忙着去搓草绳,临走前催促余秋:“你也睡会儿,大热的天,跑出去要晒出个好歹来的。”
余秋抬头看了眼火辣辣的太阳,摇摇头:“算了,我还是把后面山洞打扫出来吧。”
她现在就是睡,也难以睡着。因为实在太热了,热的人晚上都恨不得睡在屋子外头才能睡着。
余秋倒是琢磨过屋顶种菜,利用绿色植物跟水来达到降低室内温度的效果。她那位辞职的老师就在自家屋顶种了一池莲藕。家里都不用开空调的。
她抬头看看知青点的屋顶,还是放弃了。就这房子,可千万别被屋顶水池给压塌了。
不过种点儿攀援性的菜倒是可以,别的不说,起码增加了餐桌饮食的多样性。
山洞的确阴凉,厚厚的山体将炎热隔离在外头。现在日头正好,山洞前的杂草又被清理了,还是有些阳光洒进来。
余秋站在洞口琢磨,自己是不是应该找面镜子摆在这边,只要位置调整得当,白天还是可以将光折射到里头去的。
“回头我给你们找找,看库房里头有没有穿衣镜。”何东胜从后山边上的小道绕过来,示意余秋,“你们的新厕所打算盖在哪儿?”
余秋冷不丁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何队长,你有什么事儿吗?”
“盖厕所啊。”何东胜比她还茫然,“县里头防疫站的瓦瓮来了,给你放哪边?”
余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么快?”
她以为再快起码也要明天才能过来呢。
何东胜摇头直笑:“再不过来,双抢前就挖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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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瓦瓮
防疫站拖了一船瓦瓮到红星公社,在杨树湾渡口点好数目交给大队干部后, 又开着船突突突地往前去。他们要在天黑前将瓦瓮都分发完毕。
大队干部组织生产队到渡口, 又按照每队的户头人数再度分发瓦瓮,各队拖着板车送到各家各户。
不几时功夫, 突然间热闹起来的渡口又倏然恢复盛夏下午乡村特有的宁静, 河面上泛起的涟漪散去, 只剩下远处树荫下吃草的老牛悠闲地甩着尾巴。
下田干活的重劳力们提前结束了今天的劳作,集体前往知青点取经。
那里, 有防疫站的同志专门讲授如何利用现有的条件将旱厕改造为清洁厕所。
余秋叫这一连串的行动搞得回不过神来,主要是太快了, 完全不符合她对行政工作繁冗迟缓的印象。
别的她不清楚也不好乱说,光她工作的省人医,行政部门办事的速度就令人发指。每次惹毛了临床, 科室大主任们就会拍着桌子喊:“就你们这速度, 要是抢救病人的话,人家坟头上的草都长老高了。”
再问问同学工作的地方,情况也差不多。
有在行政口子上班的朋友对这种情况叫苦不迭,也不是他们想要拖事,主要是文山会海太多, 搞得大家都没空干自己的本职工作。
没想到现在防疫站的速度这么快, 大队跟生产队的反应也这样迅速。
最让余秋惊奇的是,县卫生防疫站居然还有专门的土建人才, 负责教人盖厕所。
因为人手有限, 又赶时间, 他们不能每家每户都给指导,只能在各个大队选几户人家作为示范,手把手做给村民看。
田雨还没放学,胡杨又去试验他的水渠运输计划是否可行,余秋赶紧问胡奶奶借了把铁锹,准备按照人家老师指导的挖土。
没想到那位被称为朱师傅的工程师径直接过余秋手里头的铁锹,自己先挖了起来。
一边挖,他还一边讲解:“咱们这个新厕所其实也很简单,就是三个坑,一个坑让人蹲着解决问题,中间的坑用来发酵肥料,再往边上去,就是装发酵好的天然有机肥。”
旁边围观的村民都笑了起来,觉着这师傅怪诙谐的。
朱师傅也笑,两只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几乎要眯成缝了:“人的身体也是宝啊,我们从泥土里头获得吃的喝的,最后当然也得回报一亩三分地啊。”
余秋下意识地想拍脑袋,到底还是人家搞专业工作的人想得齐全。她光想着将蹲坑跟发酵池分开,考虑到了如厕者的卫生体验却忽视了有机肥发酵需要过程。
没有经过充分腐熟的肥料运到地里头,同样肥效有限,而且很可能烧了庄稼根,还会成为蚊虫滋生的源头。
她又跑去找胡奶奶借锄头,准备帮忙挖坑。
这回抢了她手上家伙的人变成了何东胜。
生产队长看看小知青细的跟麻杆似的胳膊,觉得自己不能打消小赤脚医生的劳动积极性,直接又给人找了个事情做:“你好好听着,再给师傅端缸子大麦茶过来。”
从太阳大了以后,胡奶奶的大锅里头就一天三锅大麦茶,分给生产队下田干活的人解暑。
秀秀机灵的很,赶紧用大铝锅装了大麦茶过来,里头还放了舀酒用的竹筒勺子,旁边又摆了几个碗,谁要喝,自己舀。
这种共用餐具的习惯,看得余秋眼皮子直跳。这里头只要有一个得了可经过消化道传播的传染病,其他人都会跟着中招。
然而就连卫生防疫站的朱师傅都不在意,同样拿人家喝过的碗喝大麦茶。
余秋只好闭上嘴,这种生活习惯只能慢慢纠正。自己现在贸贸然开口,恐怕不合适。
朱师傅连着何东胜以及宝珍的两个哥哥一起动手,花了不到半个小时,竟然就挖出了三个坑。最前头的蹲坑浅,中间跟后面的坑是装瓦瓮的地方,足足有小半个人高。
“来,大家伙儿看看,为什么连着三个坑的两个洞上下位置不一样啊?”朱师傅一边夯实坑底的土,一边跟讲台上的老师一样谆谆善诱。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沉默下来,集体藏拙。
朱师傅笑嘻嘻地问八队的生产队长:“大爹,你挑肥水到地里头的时候,会不会用尿勺在坑里搅一搅?”
“不用搅。”生产队长不假思索,“沤好的肥都飘在上头。”
朱师傅笑逐颜开:“你不是晓得为什么嘛,故意把机会留给年轻人对不对?”
村民们脸上渐渐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就连反应慢的人叫身边的亲友一点拨,也明白过来。生肥沉重,会自然坠入坑底,熟肥密度小,当然会往上浮起来。
所以从蹲坑到沤肥坑的连接口位置就下,而从沤肥坑到熟肥的口子就上。
朱师傅指挥宝珍的两个哥哥,将用板车拖过来的瓦瓮安装的坑里头,然后夯实土。
瓦瓮口小肚子大,上面还连着盖子。
“平常咱们不用的时候,就把盖子盖上。虽然这口子小,不至于让大人掉下去,可要是小小孩就不一定了啊。再不济,淹死了鸡鸭鹅,也好生肉痛的对不对?”
朱师傅一边说笑一边示范给众人看,“平常咱们解了手也顺便冲一冲,这边上放个桶,这儿装个脚踏,连着管子,一踩,桶里头的水就自己冲下来。平常家里头洗衣服淘米的水也别直接倒了,刚好用来冲这新厕所,刚好还能盖盖味儿。”
余秋看他跟哆啦A梦的百宝箱一样,随手就拿出了脚踏式冲水装置,然后连着安装起来。他脚一踩,桶里头的水果然少了一半,全都冲进了坑里头。
“大家伙儿看明白没有?”朱师傅擦了把头上的汗,有端起大麦茶碗,一口气喝下去,“看不明白的咱们再去下一家,不急,每个生产队都有一家。”
何东胜抬头看看天,然后朝余秋点点头:“这几天你们先克服一下,回头我们再过来搭个棚子。”
余秋赶紧摆手:“不用麻烦了,我们自己来就行。”
今天她真是占了个大便宜,全村五百来户人家,她什么都没干,光抄着手在边上看,就免费得到了现成的厕所。
先前她跟田雨还有胡杨就商量好了,直接盖个芦苇棚子遮风挡雨就行。重点解决厕所排水系统,其他的没必要太讲究。
何东胜笑出了口白牙,觉得这些小知青好胜心还挺强。他摇摇头:“行,回头再讲,先跟着过来看怎么盖厕所。等有了新户头,你可得指导大家伙儿盖厕所啊。”
农村卫生工作也是赤脚医生工作职责。余秋赶紧抓着笔记本跟上。
跟她想的不一样,各个生产队被挑选出来做厕所示范点的不是生产队长或者副队长家,而是每个队的困难户。
这些人家要么有老病号,干不了重体力活;要么就是老人孩子多,能下田挣工分的人少。
所谓示范点,其实也是生产队其他人在帮他们解决大问题。毕竟,挖坑也不是多轻松的活计。
余秋跟着跑九个生产队,再抬头的时候,太阳早下了山,天边已经显出了淡淡的月亮影子。晚风轻轻吹拂,带着点儿暖意,吹在人脸上却舒服的很。
家家户户的走地鸡都自己乖乖回家了,有养了鸭子的人家,小孩也赶着鸭子往自己院子去。
走出家门看怎么挖厕所的秀华婆婆一拍大腿:“哎哟,光顾看稀奇咯,我还没烧晚饭。”
旁边人发出轰然的笑声:“大爹要拍桌子骂人咯。”
又有人笑着摇头:“今儿哪里还顾得了上面的嘴巴啊。”
家家户户都跟着忙起来,趁着朱师傅没走的叫人家看一眼心里头好歹能踏实些。
朱师傅抹了把头上的汗,又看了周围两户人家自己挖的坑,指点了几句,就被大队书记拉去自己家里头吃饭。
朱师傅摆着手连连推辞,表示自己回家吃饭。家里头都等着呢。
何东胜使了个眼色,旁边郑卫红跟宝珍的两个哥哥立刻一哄而上,直接架着人往大队书记家的院子里头去。
被抬着走的人又好气又好笑,嘴里头大骂:“你们这是土匪啊,还搞这一套。赶紧放我下来。”
边上还没散去的村民跟着起哄:“不放不放,抓到了才不能放。”
何东胜回过头招呼抿嘴笑的余秋:“赶紧的,小秋大夫,帮婶婶摆桌子去。”
余秋一愣,下意识地想要推辞。她今天其实啥事都没做,真不好意思去蹭一顿宴席。
转念一想,朱师傅吃过饭就要跟着防疫站送瓦瓮的船回县城了。她只有趁着上饭桌的机会才能问问题。
余秋立刻响亮地应声,抬脚就往大队书记家跑。
经过何东胜身旁时,年轻的生产队长轻轻拍了下小赤脚医生的脑袋,语气亲昵:“真乖,机灵点儿,我们朱师傅可是正儿八经的大专家。”
余秋叫这一巴掌拍得呆愣原地。
这孩子没大没小,姐姐比你大五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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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鱼吃蚊子
大队书记的爱人禾真婶婶是个灶台上的好把式。
以前办公社食堂的时候,同样缺米少油,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禾真婶婶做出来的豇豆稀饭都要比旁人香一些。
今儿晚上在自己家中招待客人,身为当家主母的禾真婶婶自然是要大显身手的。
朱师傅进小院门的时候, 浓郁的茶饭香气一个劲儿往他两只鼻孔里头钻, 一直奔到他肠胃中, 将馋虫勾得上蹦下跳还不停歇。
朱师傅连连摇头:“太过咯,吃个家常便饭就好。”
“哪儿不是家常饭菜?”大队书记眉头挑得老高, 直接伸出手去,“我晓得你的干部派头, 才不叫你犯难呢。粮票跟钞票都拿来,我肯定收的痛痛快快。”
朱师傅无奈掏黄挎包,哭笑不得:“你哟, 我老哥哥。”
四两粮票, 一毛二分钱,就是食堂一碗菜面条不加荷包蛋的那种的价格。
看看这家里抬出来的大饭桌上摆着的东西,中间一大盆是炖王八,汤色雪白;旁边大海碗装着红烧鱼块,浓油重赤。
一大碗酸菜烧鱼杂又酸又辣, 引得人口水直流。挨着的凉拌黄瓜青白双色, 看着就凉丝丝。除此以外,腌酸西瓜皮炒毛豆, 尖椒西红柿土豆炖茄子以及装满碟的黄金煎蛋跟红配绿的韭菜炒河虾, 满满当当一大桌。
哪家饭店能卖这个价儿?
“我杀鸡了还是宰鸭子了?”大队书记指着饭桌强调, “桌上可有肉?全都是河里跟地上自己长的东西,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禾真婶婶端了一碗臭冬瓜上桌,接过丈夫的话:“就是,我还指望这鸡鸭生蛋呢,才舍不得杀了烧肉给你吃。”
朱师傅谢过了大队书记给他夹的甲鱼肉。这玩意儿虽然比猪肉便宜,而且不用票,可也是滋补的好东西。
他自己夹了筷子煎蛋放进嘴里头,嚼了两口皱起眉毛:“诓人了吧,这蛋里头肯定放了咸腊肉。”
“嘿,我家的腊肉都没等到端午节就吃光了,哪儿来的肉?”禾真婶婶抱起最小的孙女儿,给小丫头喂甲鱼汤泡饭,语气掩饰不住的得意,“那里头是茄子,你放心吃吧。”
余秋好奇地夹了一筷放进嘴里头,细细咀嚼,果然口感近似于肉。
何东胜在边上笑:“这可是我们禾真婶婶的拿手菜。小时候,我们赶上闹灾荒,婶婶就拿这个给我们当肉吃。”
禾真婶婶怀里头抱着的小丫头听到了“肉”,立刻焦急地挥舞小手,两只眼睛直冒金光,语调清晰地大喊:“肉肉!”
饭桌上的人都笑开了怀。
大队书记连连摇头,赶紧夹了筷子蛋放进她的小汤碗里头:“这个馋嘴丫头哦。”
朱师傅乐不可支:“怎么就馋了,这是我们毛丫头聪明,晓得好赖。”
何东胜也接口肯定:“就是,我们毛丫头顶顶真的聪明。当然,我们道宝也机灵的很。”
一直埋头扒饭的小男孩脸上浮出了浅浅的笑意。
看得余秋忍不住唇角上翘,小孩子的小心思哟。
禾真婶婶给孙子夹了一筷子鱼肉,叮嘱他小心鱼刺,又给馋嘴小孙女喂了块煎蛋,这才想起来要教导同族的小辈:“东胜啊,你喜欢娃娃,就赶紧讨个老婆生呗。”
旁边宝珍的两个哥哥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你还比我俩大呢,到现在也不成家。”
现在乡下人结婚都早,超过二十岁没成家的属于大龄青年,标准的全民催婚对象。
何东胜被冷不丁提起这茬儿,本来正喝汤呢,直接呛得连连咳嗽。
余秋看这孩子慌张的模样,忍不住想笑。
宝珍的二哥看她眉眼弯弯,接着调侃了句:“你也别笑啊,小秋大夫,没两年你也该相看婆家了。”
这回被呛到的人变成了余秋。丧心病狂啊,才初中毕业的十五岁姑娘,居然也要被催婚。
正常情况下,大人们难道不应该提防孩子早恋吗?
“讲怪话吓唬孩子!”禾真婶婶瞪了眼双胞胎兄弟的老二,转过头来安慰余秋,“不慌,小秋大夫,咱们好好相看两年再定婆家。姑娘就是要好好地找。跟婶婶好好讲讲,相中什么样的小伙子啊婶婶给你相看。”
余秋被她厚实的手掌拍着背顺气,只觉得这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二十六岁的女博士被催婚也就算了,现在十五岁的初中生也逃不过人民群众的法眼吗?
大人们聊着家长里短跟田里头的活计,小孩子闷头扒饭。待到最后一线天光隐进黑幕时,桌上的碗碟也盘盘底朝天。
大队书记要亲自送朱师傅去渡口坐船,朱师傅坚决不让:“有什么好送的,我又不是不认识路。来回跑个什么劲儿,你先把自家的坑挖好才是真的。”
余秋惊讶地抬起眼睛,她完全没想到大队书记家的茅坑还没改造好。按理说,就算不是头一个,大队书记也该是红星公社的头一波吧。
何东胜站起身,笑嘻嘻地开了口:“行啦,老叔,你也别跑了。我给你送客成不?刚好我顺路再送送小秋大夫。反正我要去八队成根大伯家拿东西。”
朱师傅立刻接腔:“就是,赶紧趁着露水不大干活去,别想着趁机偷懒啊。”
院子里头的人都笑了起来。
大队书记送人到院子门口,客人们自己踩着月光朝前走。等上了岔道,宝珍的两位哥哥回自己家去。何东胜则陪着朱师傅跟余秋往村口方向去。
因为每年分到的煤油是定量的,所以平常杨树湾的晚上,家家户户基本都在院子里头乘凉,要干活也是借着月光。
今儿不一样,几乎家家户户都挑亮了煤油灯。还有人家没有马灯的,索性燃了松枝,在滚滚黑烟中就着跳跃的火光挖坑。
等明天再做?不行唗,明天要下地干活,起码今晚得把坑给挖出来。明儿早上趁着出工前,把瓦瓮给埋进去。
余秋一路走一路回头看,心里头流淌着的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她想到了穿越前跟大学时代舍友聚会聊天。
下乡扶贫受挫的舍友忍不住抱怨,给有些贫困户发什么都没用,回头就能杀了吃掉或者转手卖了。给钱更不行,因为很快就会变成黄汤灌下肚。再跟他们讲道理,只能得到敷衍。甚至有人嘲笑,你们不就是想挣政绩嘛,我就不给你们脸上贴这个金。
另一个舍友则嘲笑:“人家说的没错,一窝蜂的养鸡,鸡蛋放臭了都卖不出去。一窝蜂的养长毛兔,结果兔毛价格大跌,人家连人力成本都收不回头。人家傻啊,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吃掉?”
就算扶贫,也要扶到点子上啊。所有的想当然都会遭遇剧烈的反弹。
朱师傅侧过脑袋看忙碌的村民,点点头,夸奖了句:“杨树湾好样的,每回搞卫生防疫,杨树湾都积极得很。”
何东胜笑着应了句:“这还要多谢防疫站的领导们对我们的关照。要是没你们送瓦瓮下来,我们真是只能被蚊子抬着跑了。打多少敌敌畏都没用,蚊子就跟轰炸机似的。”
“嘿,蚊子不在茅坑趴窝,在哪儿呆着?”朱师傅来了兴致,“蚊子嘛,家里头装纱窗纱门,床上挂蚊帐。比臭虫蟑螂好打发。至于外头——”
他抬眼看稻田边上的水渠,笑道,“养鱼养青蛙,死水变活水,蚊子就能少很多。”
何东胜连连点头:“你说的是,就该多养点儿,不然蚊子多了,不利于农村的健康卫生工作开展。小秋大夫——”
他侧头招呼余秋,“快点儿记下来,没听到老师说了,防治乙脑杀灭蚊虫的关键,水里头要养鱼。”
余秋愣了下,赶紧掏出纸笔。
朱师傅连连摆手:“这有什么好记的,养鱼养青蛙,要不是蜻蜓不好养,你们养蜻蜓效果也好。蜻蜓吃蚊子厉害的很。”
余秋总觉得何东胜不会对养蜻蜓感兴趣,因为比起油炸响铃,显然杨树湾的老百姓更加喜欢吃鱼。就算没油水,直接煮鱼汤也香。
她插了句嘴巴:“老师,稻田里头能养鱼吗?我看古代劳动人民有养稻花鱼的,不知道能不能养。田里头蚊虫也多。”
“能养,怎么不能养。鱼能吃虫子,鱼粪还能肥田。”朱师傅兴高采烈,眉毛都要往天上飞,“这养了鱼啊,你们每年农药化肥都能省不少。”
何东胜背着朱师傅朝余秋点点头,心中十分快意。这小赤脚医生果然脑袋瓜子灵光,锣鼓听音,自己刚开了个头,她就晓得顺着杆子往上爬。
三人一路走一路说话,商量着到底养什么鱼吃蚊子的效果最好。
“草鱼。”朱师傅语气笃定,“草鱼的效果应该是最好的。它吃杂草,也吃虫子。而且虫子跟杂草同时放在它面前,比方说浮萍跟孑孓,它就先吃孑孓后吃浮萍。这么一来的话,别说杀蚊子了,稻田里头的杂草都不用愁。”
何东胜猛的双掌相击,眉飞色舞:“要不怎么说老师就是老师呢。您看您这么一说,立刻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您可真是这个。”
说着,他竖起大拇指。
朱师傅笑得直摇头:“你就少给我戴高帽子啦。我们老祖宗养了千把年的东西,哪里成我的功劳了。劳动人民才是最有智慧的,要善于总结发扬劳动人民的智慧。”
余秋跟何东胜都笑了起来。
不多时,三人便到了渡口边上。
装瓦瓮来的船就停在大柳树下面,正借着月光在船头钓虾子的人赶紧收了钓竿,笑着喊:“就晓得你要来了。”
他看到钓钩上挂着尾巴掌长短的鱼,也不知道是嫌弃鱼小还是单纯不碰社员的鱼,直接解开被勾住的鱼嘴,重新又丢回河里头。
朱师傅也朝他招手:“来啦来啦,正讲稻田养鱼呢。老孙,你老家不是搞这个吗?跟杨树湾的同志讲讲噻。”
那收钓竿的人抬手看了眼表,犯难道:“咱们得马上赶回去啊。我今晚值夜班,请老秦帮我代前半夜的。改天吧,改天有空再跟你细讲。”
何东胜立刻跳上船,笑着看秦师傅:“老师,我不赶时间,我跟您回去。路上您就慢慢跟我讲,我保准好好学,不让老师您丢脸。”
余秋目瞪口呆,简直要竖起大拇指。这行动力,真是杠杠的,没话讲。
何东胜又朝河岸上看鱼人的小屋喊了一声:“福顺,在吗?在的话出来一下,帮你东胜哥哥个忙。”
泥巴草屋里头立刻钻出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扯着嗓子应答:“东胜哥哥,什么事啊。”
“她,你小秋大夫。”何东胜伸手指着余秋,“你把小秋大夫送到知青点去。”
余秋赶紧摆手,这才最多七点多钟,头顶上月亮又明晃晃的,就渡口到知青点还不到一公里呢,有什么好送的。
何东胜笑出了口白牙:“我可是答应禾真婶婶要把你妥妥送到家的。要是让婶婶看到你一个人走黑路回去,肯定要骂死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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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预防针
何东胜到第二天上午才回的杨树湾。
回来的时候,他不仅揣了一脑袋的稻田养殖经, 还押了一箱子的宝贝。
红星公社的病例检测结果在返回给县防疫站的同时, 也往省里头报了。所以县防疫站一往上面打申请,省卫生部门就直接给调拨了乙脑疫苗, 要求紧急预防接种。
现在接种其实有点儿晚了, 因为疫苗在人体内起作用也需要时间。但迟到总比不做强, 即使经过了长生疫苗的飓风毁灭性打击,余秋仍然坚信预防接种的效果要远远好于自然获得免疫力。
况且这时代估计没人敢做假疫苗吧, 做了不仅挣不到钱,说不定还要搭上命。
这回县防疫站跟红星公社卫生院都没有再派人下来指导余秋如何接种疫苗。不是他们对小赤脚医生充满了信心,而是杨树湾已经有人管过疫苗接种的事情。
小接生员宝珍今年上半年就单独给孩子打过麻疹疫苗。
现在, 她成了小老师, 负责带余秋去打乙脑疫苗。
宝珍刚从田里头被喊起来,有点儿害臊, 抓着衣角跟蚊子哼哼似的:“那个很简单的, 小秋姐你肯定会。”
余秋抓着乙脑减毒疫苗看说明书。这个她还真没打过。
产科的确打疫苗, 婴儿出生哇哇叫,接种乙肝卡介苗。不过都是她开医嘱,护士小姐姐去执行的。
宝珍当起小老师也一板一眼的,满脸严肃地询问排队打预防针的小学生:“最近感冒发烧没有啊?以前生过什么病没有?现在身上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小学生摇头给予否定答案之后, 她还伸手摸了下孩子的额头, 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郑重其事地开始拿砂轮割玻璃药瓶。
余秋忍不住唇角上翘。
虽然现在乡村医疗工作人员接受的专业培训极为有限, 但是小宝珍的一言一行都让余秋备受安慰, 因为他们竭尽所能地好好做事。并没有因为条件简陋而敷衍。
恐怕正是这份认真,让宝珍成了小学生们畏惧的存在。即使小接生员身上穿着的是便装,等待打针的小朋友仍旧浑身紧绷。
宝珍抽完了药液,推着针筒排空气的时候,余秋明显看到那张小包子脸僵硬了。再到宝珍拿酒精棉球消毒他手臂时,可怜的小家伙已经快要哭出来。
余秋十分怀疑,如果不是田雨在边上看着,这娃儿会直接夺门而逃。
“赵志国,你是不是要以红领巾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抓着教鞭的田雨看上去很有老师样子,“红领巾才不会害怕打针呢。”
小男孩眼底的湿润瞬间就收了回头,他认真地强调:“我不怕,我要当勇敢的红领巾。一点儿都不疼。”
话音未落,针头就扎进了他的手臂。可怜的准少先队员没能憋住,眼睛到底含上了两泡泪。
余秋看着他跟表情包一样的小脸蛋,一颗沧桑的老阿姨心简直泛滥了。她就着安慰孩子的机会,趁机在他的小包子脸上捏了把:“没事,你看,是不是就跟蚂蚁夹了下一样?”
小家伙破涕为笑,自豪地挺起胸膛,大声宣布:“对,一点儿都不疼,就是蚂蚁夹了下。”
他按着酒精棉球,跟得胜回朝的大将军似的,抬头挺胸地跑去跟后面还没打预防针的同伴炫耀去了。
宝珍笑着喊下一个,再度重复步骤。
余秋看她直接拿用过的注射器抽取药液,立刻喊停:“换一个。”
宝珍满脸懵懂:“玻璃渣没掉药水瓶里头啊。”
“我是说注射器。”
虽然现在卫生院医生用的也是重复回收的玻璃注射器,但一人一针是最基本的,怎么能够共用注射器呢?万一他们当中有任何人患有可经血液传播的疾病,这帮孩子集体遭殃。
宝珍茫然地嘀咕了一句:“我们都是这样打的啊。”
她问过了,这些孩子都没病。
余秋头痛,坚持要一人一针:“有没有生病,不是靠自己的个人感觉来判断的。潜伏期的人也可以传播疾病。”
然而一人一针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即使杨树湾小学只有三个年级,每个班级也只有四十多位学生,那也是一百来号人。
再加上已经辍学的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跟学龄前儿童,这个数字直接要突破四百大关了。
如此多的注射器,别说是小小的杨树湾了,整个红星卫生院都没有。
现在卫生院给人打针也是重复利用针管的,只在用完之后用蒸馏水清洗一下针筒,然后再换个针头。
余秋在心中哀嚎,院感会疯的,山崩海啸地疯掉。
可是目前就这条件,纵然余秋厚着脸皮去卫生院化缘,百宝使尽地求爷爷告奶奶,最终也只得到了八只注射器跟十八根针头。
这还是卫生院的那位小急诊医生积极帮忙奔走的结果。因为他认为余秋的想法很对。
余秋没办法,只能每次只给十个孩子打预防针,然后借用杨树湾小学校长家的锅炉,煮好了之后用纱布包着,再度上锅蒸。
蒸馏水也是余秋从卫生院顺来的,不然叫她再自制的话,说不定她一个月都打不完这些孩子的预防针。
饶是如此,她跟宝珍从天蒙蒙亮上人家门开始打预防针,忙到夜深人静,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睡觉,大宝都病愈出院了,她们也还没打完全大队孩子的预防针。
卫生院的丁大夫下村里头采草药的时候,问了接种的进度,忍不住委婉地催促了一句:“还是要抓紧啊。这一针打完过个再打第二针才能真正起效。你们这个速度,孩子等不到打针就生病怎么办?”
余秋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让她一根针打完全村,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
“那你就抓大放小。”丁大夫敦敦善诱,“你看你手上现在是不是有二十五个针头?那你就一次性打完二十个人。你听我说完,咱们打预防针是皮下注射对不对?并不往回抽血。你看看这个针头的长度,你觉得孩子□□进入针筒的概率有多大?”
余秋抿抿嘴巴:“可是即使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落到哪个孩子头上,那就是百分之百的灾难啊。”
明明知道是错误的,却不采取任何处理措施,这跟她的职业道德相悖左。
“也不是不消毒针筒,你用开水烫完了,再用蒸馏水刷一遍就行了。”丁大夫语重心长,“两权相害取其轻。孩子要是得了大脑炎,搞不好会没命的啊。”
余秋觉得自己堕落了,因为她居然被丁大夫说服了,采取这种打折的消毒方式。
等下次吧,等下次时间充裕的时候,她再慢慢按照她的理念实践。什么都缺的时代,真是叫人犯愁啊。
照着这个法子来,她们的预防接种速度果然快了很多。丁医生背着筐草药下山去大柳树底下坐船的时候,她们已经完成了绝大部分工作,只剩下村里头的大孩子要接种了。
这些孩子没有继续上学后,就跟着大人下田干活去了。一来各个生产队干活的地点是分散开来的,不太好找,二来余秋也不放心给这些在大太阳底下干了半天活的孩子打针。他们接种完之后绝对不会休息,而是直接再回地里头干活,有的还要泡在冷水中。
所以余秋将他们的接种计划排到了傍晚,也就是杨树湾小学继续教育课堂进行的时候。
虽然杨树湾直到六七年前才正儿八经地有小学,多年来,村里头不少人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这丝毫不能打消杨树湾人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
自从田雨办起这个小课堂开始,村里头没有继续上学的孩子几乎雷打不动地固定出现在学校。
听说有人想逃课来着,毕竟并非所有人都热爱学习,结果被爹妈直接拽着耳朵又拎回了学校。
当家长的人对女先生放话,尽管打,只要孩子不听话,直接打,不用商量。
余秋看看比田雨个子还高的学生,只能摇头叹气。
她跟宝珍去学校打预防针,自然不能影响课堂纪律。
田雨在讲台上上课,他们就把学生一个个叫到教室后头,然后打预防针。
班里多了医生打针,学生们的注意力难免受到影响。十来岁大的孩子,频频回头往后看。
田雨在讲台上敲教鞭:“这点儿动静,你们就坐不住了?我们伟大的主席身处闹市仍旧专心读书。我们的元帅读书时吃糍粑错把墨汁当成糖蘸着也毫无所觉。你们再看看你们自己,应该吗?”
明明田雨比这群孩子大不了多少,班上甚至还有跟她同岁的学生。可她这么一发话,原本心神不宁的学生全都低下了头。
余秋忍俊不禁,别说,小田雨还真是个天生当老师的料。
一堂语文一堂数学课上完,天已经微微发灰。田雨宣布下课,余秋赶紧叫住最后几个还没打针的孩子,准备一次性打完。
她夹出针盒里头消毒好的针头,接上蒸馏水涮过的针筒,消毒前照旧询问:“最近有没有感冒发烧?身体有哪里不舒服吗?以前你生过什么病没有?家里头的父母爷爷奶奶以及外公外婆呢?”
对面的男孩子慌慌张张,支支吾吾道:“没有,都挺好。”
余秋看他通红的脸,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感觉有些烫。
“你等等吧,先测个体温。”余秋从医药箱里头拿出体温计看了眼刻度,然后递给小少年,“夹在咯吱窝底下。”
少年抓起体温计,慌慌张张地跑到后面去了。
旁边的孩子叫嚷着起哄,发出轰然的笑声。
余秋摇摇头,这帮孩子还真是精力过剩。她打完了剩下几个人的预防针,抬眼看外头天色已经发暗,又叫回先前的那个小孩:“陈福顺,过来给我看看体温。”
陈福顺赶紧递上温度计。
余秋凑近了看清楚上面的体温,顿时惊呆了,三十五度八,合着这是冷血动物成精啊?
她抬起头,满腹疑惑地看小孩:“你刚才夹咯吱窝底下了?”
陈福顺非常肯定地点头,脊背挺得笔直:“一直夹着。”
可惜他态度再坚定都没用,因为教室里头还有无数双眼睛。
很快就有人举手揭秘:“小秋大夫,他刚才甩体温计了。”
嘿,别以为他们不知道,往下甩显出来的体温就降低了。
余秋疑惑地看陈福顺:“你干嘛要这样?”
少年支支吾吾:“我想今天就把针打了。”
余秋哭笑不得:“等你身体好了,我自然会给你再打针的。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生病的时候打针,反而会危险,搞不好你就真得了大脑炎。”
陈福顺脑袋垂得恨不得低到地上,死活不肯看余秋的脸。
先前主动揭发同伴的少年欢快地朝余秋喊:“小秋大夫,福顺是心疼你,舍不得你再跑一趟。”
旁边的孩子跟着挤眉弄眼,还有人故意发出怪叫:“哟哟哟,陈福顺,心疼媳妇儿咯。”
陈福顺气急败坏地去追同伴:“你别胡说。”
那孩子却是个调皮捣蛋的主,手指头划着脸做羞羞脸:“哎呀呀,都亲嘴了,你还想不承认?”
余秋目瞪口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绯闻?
还有,说好的淳朴天真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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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释一下,陈.毅元帅数虽然因为“二月逆流”受到牵连边缘化,1969年被以战备的名义放到了石家庄,但1972年元月过世的时候,毛.主席亲自出席了他的追悼会,并且对他表示肯定。所以田雨才拿他糍粑蘸墨汁的逸事举例子。
生理卫生知识
田雨跑过来,以她人民教师特有的威严, 愣是凭借气场直接镇压了这帮嗷嗷乱叫的小子。
余秋看着这群压抑不住兴奋的熊孩子, 眼皮子直跳,刚进入青春期的小毛孩呀。
她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颜悦色一些, 省得吓着孩子:“那你们能不能告诉我, 为什么要说我是他媳妇?”
最后两个字严重刺激了半大小子的情绪, 即使有田老师在边上目光严厉地瞪着他们,仍旧有好几个皮小子兴奋地喊出了声:“媳妇!”
气得田雨手持教鞭, 狠狠敲在了桌面上。
这一下震慑效果十足,田老师要是打了他们的手心,回家他们还得再挨一顿胖揍。
十来岁的少年们全都闭上了嘴巴, 脸上却憋着坏笑, 死活不肯讲话。
最后还是秀秀悄悄地拉了下余秋的衣袖,跟她小声咬耳朵, 囫囵说了个大概。
余秋挑挑眉毛。
秀秀不说的话, 她都忘记了, 原来是发洪水那天在圩埂上自己救的那个小孩啊。当时月黑风高下暴雨,自己还真没看清人的脸。
难怪朱师傅下乡的那天晚上,何东胜让这孩子帮忙送自己回知青点,他就埋着脑袋, 一路不说话。
原本余秋还以为小孩子有了性别意识, 要讲究男女之大防, 所以分外严肃。
没想到里头居然还有这层渊源。
余秋顿时哭笑不得,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还当什么大不了的呢。不就是人工呼吸吗?来, 我给你示范一下。”
先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子立刻连连摆手,直往后退:“我不要!”
旁边的熊孩子们全都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发出轰然的笑声。
余秋笑得坦荡:“医者父母心,你们小时候,爹妈是不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带大。光屁.股满地跑,什么样子爹妈没见过,他们跟你们计较这些?”
坏小子们憋着笑,有人狗胆包天:“那可不亲嘴儿。”
余秋挑高眉毛,作势拿出注射器,喊那坏笑的小子:“李红兵对不对?赶紧的脱裤子,你还有针屁.股针没打。”
原本得意洋洋的男孩顿时大惊失色,嘴里头喊着“我不要”,双手拎着裤腰带就往外头跑。
奔到教室门口的时候,他大概觉得自己安全了,又贼心不死地丢下句,“女大三抱金砖。”
田雨扬起教鞭直接在他屁.股上招呼了一下,可怜一时嘴快的臭小子嗷嗷叫着,捂住两个屁.股蛋子飞蹿出屋。
其他小子见势不妙,集体一哄而散。
田老师余怒难消,将教鞭挥得虎虎生风,大声朝少年们逃窜的方向喊:“再胡说八道,叫你们爹妈把你们吊在房梁上打。”
反倒是余秋跟个没事人一样,还拉着田雨的胳膊劝她:“好了,没事了。小孩子不懂事瞎编排而已。”
田雨狠狠地咬牙:“明晚就给他们加课,一个个思想都被腐蚀分化了。”
“哎,你别加课,课堂留给我。”余秋赶紧打消田雨的念头,“我要给他们上《赤脚医生手册》。”
田雨喜出望外,抓着余秋的手摇晃:“真的?那太好了。他们爹妈肯定高兴死了。”
其实按照当下的情况,这些继续课堂的孩子上完小学课程再去考初中的可能性并不大。孩子父母虽然欢喜自家小孩能够接着在村里头上学,但更倾向于让他们学门手艺。
比方说懂点儿草药知识,会处理些小毛病,就算不能正经当个先生给旁人看病,管管自己跟家里头人也是极好的。
“上次你不是在学校教那个窒息的急救嘛,他们就说好。李红兵外婆吃芋头卡到了,就是被李红兵这么救下来的。嘿,这臭小子,刚才还闹得比谁都得劲。”
余秋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想到海氏冲击法这么快就发挥作用了。
田雨美滋滋的:“要是你再多培养出几位赤脚医生来,贫下中农们肯定高兴死了。”
余秋连连摆手:“我可没这能耐。”
她想的是给找机会给孩子们上生理卫生课。
这帮熊孩子之所以看到嘴碰嘴就想到讨老婆娶媳妇,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青春期性意识萌发,却没有人为他们答疑解惑。千百年来性和生理的高度神秘性,造就了一帮让人哭笑不得的傻孩子。
别说是现在了,就连2019年余秋晚上值班的时候,还接收过好几个要求治疗“痛经”,结果一上检查床,宮口都已经开全,差点儿连转移产房都来不及,直接在妇科检查室里头生娃的姑娘。
要说她们愚昧无知吧,也都是接受了高等教育的人,还有位姑娘是名校研究生。
要说信息闭塞吧,21世纪走了快五分之一,信息简直要爆炸。
可是他们学了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任何人跟他们正儿八经以科学的态度讲授过生理卫生知识。
在性教育这个问题上,学校跟家庭很有默契地集体缺席。
比方说田雨小姑娘,她到现在也没能认出来余秋的自制卫生巾到底什么东西,只在某天出门的时候奇怪地嘟囔了一句:“小宝口水还挺多的啊。”
这是长牙齿了吗?不然为什么余秋还天天给他洗了晒干?
余秋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趁着今天跟田雨说说例假是怎么回事,也是十五岁的姑娘了,别哪天身上来了,田老师还满脸懵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趁着田雨洗澡的时候,赶紧先把自己的循环利用卫生巾给粗洗一遭。
按照四小时得换一次卫生巾的频率,余秋将硕鼠精神发扬到极致,相当大手笔的给自己做了整整六条姨妈巾。
每天九小时的睡眠时间一条,剩下四条白天用,再留一条备用的,刚刚好。
余秋本来打算在井边自己先洗一回姨妈巾,她总不能就这样血淋淋地丢进水车洗衣机里头直接跟其他衣服放在一块儿洗。
可是胡杨从太阳落山后就霸占了井边的风水宝地,借用晚风吹动井水带来的凉意支持他继续满头大汗地制造手动收割机。
其实收割器的原理极其简单,如果能连上电力推动器的话,他现在就能将把镰刀改造成收割机。
可杨树湾不通电啊,打水机的那点儿柴油还得省着用呢。
胡会计嘴里头叨叨着,考虑要如何利用现有的材料制造出升级版的麦钐:“哎,余秋,你说我要不要也把风车给用上啊。这用得好的话,可以当成动力的。”
胡杨一甩脑袋上的汗,疑惑地东张西望。呀,人呢?刚才她不是还端着个盆出来要洗衣服的吗?
洗就是了,他又没霸占井不让用。
余秋实在没勇气在小男孩面前洗姨妈巾,她真不是害臊,她无所畏惧。她主要是害怕这么多血渗出来,会直接吓晕了可怜的胡会计。
毕竟,男人远比大众想象的要脆弱。
好在后山旁边就有个水沟,刚巧能让余秋洗姨妈巾。
她先泡了一回,倒掉血水,然后再加了一遍清水,用棒槌搅了搅,再度倒掉。等用草木灰浸出来的水泡上半小时再过一趟,她就可以跟洗好澡之后换下来的脏衣服一块儿放进洗衣机了。
余秋正要伸手拎篮子的时候,后面传来个声音:“别碰水。”
何东胜手里拎着马灯,疑惑地看她:“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再看见她手上的水盆跟篮子,他反应过来,“噢,洗衣服啊?就在井边洗好了。这儿虫子多。”
说话的时候,他示意余秋往旁边让一让,收起了挂在水沟边上的竹筒。
余秋借着昏黄的煤油灯光,看清了竹筒里头爬满了黑乎乎的东西。她了然于心:“这是蚂蟥吧。”
马灯差不多挑到了何东胜胸口的位置,只照亮了他一口白花花的牙齿:“对,这玩意儿吸血。这个沟里头不少,你别晚上过来洗衣服。”
说着,他的目光又放到了余秋手边的木盆上。
赤脚医生浑身一个激灵,生怕叫这人看出端倪。她赶紧打岔,转移话题:“药材公司收蚂蟥不?多少钱一斤?”
何东胜咧开嘴巴笑起来,语带调侃:“怎么,我们小秋大夫想挣钱?你挣钱做什么啊?”
余秋真想糊他一脸。挣钱做什么?姐当然要挣钱,姐现在一分钱的工资都没有啊。
她清清嗓子:“我听丁大夫说,我们用的药材除了自己采的草药之外,也可以从中药材公司进。采多了的草药,同样可以卖给他们。”
野生药材东一株西一株的能有多少,人工种植才是大规模收采的关键。
“我琢磨过种草药的事情,可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不同地方种出来的草药可能情况不一样。”
余秋没种过中药,好养活的草药肯定卖不出价钱来,昂贵的草药又多半很难种植。
她看到何东胜抓蚂蟥,就把主意打到这小玩意儿身上了。
“蚂蟥田里沟里头都能长,适应能力强,要是养出规模来卖了钱。”余秋认真地强调,“医疗合作社就不愁资金来源了。”
挣钱,必须得挣钱。其他知青要么有工资,要么有家里头支援。她这两不靠的,只能自救。
她本来考虑过养兔子或者养鸡,前者可以卖兔毛,或者能够生蛋换钱。可是这两项都需要成本,起码她得有钱买兔种跟鸡苗吧。
蚂蟥却是现成的,直接从水里头捉一竹筒就好。
何东胜进竹筒里头的蚂蟥倒进他随身带木桶当中,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不过我有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养蚂蟥?”
抓蚂蟥逮只田鸡或者黄鳝割了放血就行,可以养这么多蚂蟥,难不成天天待黄鳝杀了给它们喝血?
“我觉得蚂蟥肯定不是靠吸血为生。”余秋盯着水沟面,“假如它们喝血不吃肉,那水里头肯定会留下很多尸体。但是,并没有这种情况发生。由此可见,它们的食物另有来源。”
何东胜被她说服了,笑容满脸:“说着是这么个道理。行,回头我找药材公司的人打听打听,看看这个蚂蟥到底是怎么个养法。”
说着,他蹲在了水沟边上,开始动手搓里头的布巾,“这儿蚂蟥多,你别过来了。”
余秋差点儿没晕过去,赶紧想要阻止他:“别别别,您放着,我就是泡一下,马上放洗衣机里头去洗。”
何东胜已经将几条布巾都搓洗了一遍,闻声笑着点点头:“这样啊,那你就用洗衣机吧。东西造出来就要用嘛,别老是自己泡冷水。”
余秋讪笑:“对对对,您说的没错。”
她赶紧从人手上抢过木盆,端着一溜烟地跑回家。
田雨洗完澡,站在门前散热气。借着月光,跟井边的煤油灯火,她认出了自己的同伴,赶紧招呼:“余秋,你快点儿洗澡吧。”
余秋赶紧应声,端着木盆进了屋。
她老怀疑那小生产队长认出了盆里头装着的姨妈巾。
这人学过医啊。听说桂枝难产的那天,他被人请上门,其实就是备着救人命。
呵,这杨树湾的小孩,一个个,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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