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的初冬,江风里已带了刮脸的寒意,但摄政王府议事堂内却热气蒸腾。不是地龙烧得太旺,而是堂内众人的心绪,正如那悬挂在巨大舆图上、从武昌辐射四方的箭头一般,灼热而躁动。
林慕义端坐主位,玄色箭袖常服,腰束革带,未佩刀剑,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左手边是刚刚从南京秘密返回的金声桓、陈忠等武将,右手边是沈文渊(已从江南调回主持中枢财政)、周正等文臣,赵铁柱也破例被召列席,身上还带着军械监特有的铁锈与火油味道。
“江南粗安,人心思定,此乃天时。”林慕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然粗安非久安,思定非真定。马、阮虽除,余孽未净;疆土虽复,制度未立。北虏惊魂未定,正在调兵遣将;海上郑氏,父子异心,首鼠两端。当此之时,一步行差,满盘皆危。”
他手指点向舆图上真定、保定一线:“北线,孙铭(真定守将)压力日增。多尔衮新败之余,必不甘心。据报,其已强征蒙古诸部,并抽调朝鲜仆从军,意图开春后大举报复。真定、保定防线,首当其冲。”
目光移向东南沿海:“海上,郑芝龙所求甚奢,其子郑成功虽表忠悃,然其能否挣脱父权,尚未可知。平潭岛那边,黄得功已集结水勇八千,新造‘扬武级’战船四艘,改装福船二十余艘,然训练、配合、远航经验,皆是未知。跨海投送,以奇制胜,说来容易,行来处处艰险。”
最后,手指落在南京、杭州之间:“江南腹地,潞王在杭州虽无大志,却是一面旗帜。浙东士绅,太湖豪强,观望者众。新政‘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之议甫出,南京咨议局内已暗流涌动。陈子龙先生来信,言‘清流亦有私心,改制触动筋骨,非雷霆手段与怀柔并济不可为’。”
他环视众人:“三面皆需用力,然力有穷时。诸位,当务之急,先攻何处?缓急如何?”
堂内一时寂静。炭盆噼啪作响,舆图上的山河仿佛也屏住了呼吸。
金声桓率先起身,抱拳道:“王爷,末将以为,北虏乃心腹大患,社稷之仇。江南纵有反复,终是汉家内务。海上郑氏,不过疥癣之疾。当集中全力,趁虏廷新败未稳,关外兵未齐集,于今冬明春,发动雷霆一击,直取保定,威逼北京!只要光复神京,天下必然景从,江南、海上诸事,皆可迎刃而解!”
这是典型的军事优先、直捣黄龙的思路。陈忠捻须点头,显是赞同。
沈文渊却摇了摇头,起身道:“金大将军所言,自是壮烈。然兵法云:未算胜,先算败。我军北伐连胜,士气虽旺,然将士久战疲敝,新附之兵未融,粮草转运,千里迢迢,今冬酷寒,河北平原补给更是难上加难。若倾力北进,一旦受挫,或战事胶着,则江南若生变,海上若失据,便是腹背受敌,全局危矣!下官愚见,当以巩固江南为基,推行新政,积蓄粮秣,整训新军。同时以部分精锐,在真定、保定方向保持压力,但不寻求决战。待江南根基稳固,水师堪用,再以江南之财富、水师之奇兵,配合陆师,三路并进,则大事可成。”
这是稳妥持重、先固根本的策略。
双方各有道理,堂上低声议论起来。
林慕义看向一直沉默的赵铁柱:“铁柱,军械监,如今最大瓶颈何在?”
赵铁柱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问自己,瓮声答道:“回王爷,还是……钢。新式线膛铳管,开花弹壳,长身管炮,还有王爷要的那种能承受更大膛压的‘锅炉’……好钢太少。武昌的几座高炉,产出的精铁已算上乘,但离‘钢’还差火候。那几个弗朗基匠人说的‘灌钢法’、‘炒钢法’,俺们试了,能提升一些,但不稳,费工。他们还说,欧洲有种‘坩埚炼钢’,能得极好钢水,但咱这儿没那耐火的‘黏土坩埚’配方。”
技术瓶颈,卡在材料上。这是最基础,也最无奈的制约。没有优质钢材,燧发铳无法全面升级为线膛枪,开花弹的哑火率难以下降,长身管重炮的威力和寿命受限,而林慕义心中那关于蒸汽机的模糊蓝图,更是遥不可及。
林慕义点点头,示意赵铁柱坐下。他心中早有定计,此番问询,既是集思广益,也是让众人明白现实的约束。
“金帅所言,气魄宏大;沈卿所虑,老成谋国。皆有道理。”林慕义缓缓道,“然我意,取其中。北伐,必行!神京,必复!此志不可夺。然时机、方式,需变通。”
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今冬明春,北线以守为主,以攻为辅。孙铭在真定,要做得像一把抵在虏廷咽喉的刀子,让其寝食难安,不断调兵遣将,消耗其国力民力。但绝不轻易浪战,依托城池、棱堡、火器,消耗来犯之敌。同时,小股精锐不断北上渗透,袭扰其粮道,散播谣言,动摇其根基。”
“江南,新政要行,但不可过急。‘摊丁入亩’可先选一两县试行,总结经验,完善细则。对士绅,既要削其特权,亦要给其出路,比如出资兴办实学、工坊者,可酌情减免部分新税,或授予名誉职衔。陈子龙先生那边,要给予充分支持,咨议局可逐步吸纳江南贤才,参与地方治理,使其有当家做主之感,而非被动接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至于海上……”林慕义的手指重重点在平潭岛,然后划出一道弧线,直抵辽东半岛南端的金州、旅顺,“这里,才是今冬明春,真正的破局点!”
堂内众人精神一振。
“黄得功在平潭,集结已近两月。新式‘扬武级’战船虽只四艘,但经若昂等人改进,航速、载炮、适航性皆优于现有战船。改装福船亦可载兵运货。”林慕义目光灼灼,“郑芝龙态度暧昧,其子郑成功却有热血。我已密信郑成功,许其‘若助王师收复辽东,则表奏朝廷,令其总制辽东水师,开府金州’,此诺或许能打动其心。即便郑成功最终受制于父,不敢明动,黄得功麾下八千水勇,四艘新式战舰,二十余艘改装战船,运载三千精锐陆师,悄然北上,直扑辽东半岛南端!”
他手指戳在金州、旅顺的位置:“此地距登莱不远,清廷重兵云集北京、真定、保定,辽东老家必然空虚!金州、旅顺乃天然良港,控扼渤海咽喉。若我奇兵能一举拿下此地,则如同在虏廷背后插入一把尖刀!其关内关外联系被切断,军心必然大震!多尔衮首尾不能相顾,北伐正面压力骤减!届时,江南新政已有眉目,粮秣积蓄渐丰,再以江南之财赋,水陆并进,光复神京,便是水到渠成!”
这是一个将海上奇兵效用最大化的战略构想!避实击虚,攻其必救!
金声桓眼中精光爆射:“王爷妙算!此计若成,虏酋必肝胆俱裂!”
沈文渊则虑道:“跨海远征,风险巨大。风向、海流、天气、敌情,皆在未定。若……若失利……”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林慕义坦然道,“世间岂有万全之策?然此计有三大胜算:一,出其不意,虏廷绝想不到我敢此时跨海远征其老家;二,辽东空虚,其精兵强将尽在关内;三,我军火器、战船已有代差优势,黄得功水战经验丰富。纵然不能久占金旅,只要能造成重大袭扰,烧其粮秣,毁其港口,震动其根本,便算大功告成!”
他看向赵铁柱:“铁柱,军械监全力保障平潭岛所需火药、炮弹,尤其是新改进的开花弹,优先供应黄得功部!另外,那十二个弗朗基匠人,分出六人,随船队北上,他们熟悉西式航海与炮术,或有助益。”
“得令!”赵铁柱重重应下。
“金帅,”林慕义转向金声桓,“你返回襄阳后,整军备战是真,但要做出开春大举北进的姿态,大张旗鼓,吸引多尔衮注意。江南孙铭(南京守将)部,也要配合,做出抽调兵力西进的假象。迷惑虏廷,掩护海上行动!”
“末将领命!”
“沈卿,江南财赋转运,北平潭岛,西供襄阳,务必不可中断。非常时期,可用非常之法,但账目必须清楚,待天下平定,加倍补偿江南百姓。”
“下官明白。”
一项项命令清晰下达,一个宏大的、环环相扣的战略逐渐成形。北伐的利剑依旧高悬,江南的根基稳步夯实,而真正的杀招,却藏在了波涛万里的大海之上。
议事结束,众人领命而去。林慕义独自留在堂中,再次凝视那幅舆图。他的目光越过真定的烽烟,越过江南的楼台,越过渤海湾的惊涛,最终落在辽东那片黑色的、标注着“建州卫”字样的区域。
那里,是这场百年国难的起点。
巨舰即将起航,目标不是已知的港湾,而是风暴与未知。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超越时代的眼光,赌的是麾下将士的勇气与忠诚,赌的是一个文明绝境求生的气运。
窗外,长江东去,浩浩汤汤。历史的河道,或将因这艘初航的巨舰,而转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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