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十月末,寒意中夹杂着江水的湿冷,却也透出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松弛感。街头巷尾,新贴的安民告示浆糊未干,盖着振明军大印的文书旁,往往还附着一两份抄录的马士英、阮大铖通敌密信片段。识字的人低声念着,不识字的人围拢听着,啧啧惊叹、摇头咒骂、或长吁短叹。那黑色字迹所揭露的卖国条款、金银数目、乃至欲割让的土地,比任何刀剑都更彻底地斩断了南京小朝廷在民心中最后的地位
金声桓坐镇的原南京兵部衙门,如今日夜灯火通明。文书往来如织,各色人物进进出出。陈子龙与一批江南士林中有清望、未附逆的士绅,主动出面协助,组建了临时“咨议局”,负责安抚地方、筹措粮秣、举荐人才。史可法则闭门不出,只上了一份言辞恳切却坚决的“乞骸骨”疏,以“未能匡扶社稷、致使权奸误国”为由,请求退隐林泉。金声桓将这份奏疏连同南京诸般情形,一并快马送去了武昌。
这一日,金声桓正在与沈文渊核算江宁、镇江、常州等地报上的仓廪存粮及急需赈济的户口数目,亲兵来报,王五从江阴回来了。
王五风尘仆仆,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屏退左右后,低声道:“大将军,江阴那边,有渔民办差事时,在靖江段江面捞起个半死不活的人,身边还有个浸湿的油布包裹。人救活了,是个账房先生模样,自称姓吴,原是马士英府上外库的管事。那油布包里,是几本暗账,记录着马士英历年贪墨、受贿、克扣军饷的明细,还有……隆武元年至今,与北边(指清廷)三次秘密交易的记录,时间、地点、经手人、货物清单(包括军械、粮草、甚至情报)、金银交割,一笔笔,清楚得很!”
金声桓霍然起身:“账本何在?那人呢?”
“账本已封存,奴才抄录了关键几页在此。”王五递上几张纸,“那吴管事伤势不轻,但性命无碍,奴才已将其严密看管在江阴。据他交代,马士英那夜仓皇逃命,带走了最紧要的金银细软和部分密信,这些暗账体积大,本是交由他另走一路保管,约定在松江汇合。结果船只在靖江附近夜航时撞上沉船残骸,翻了,只有他抱着一块木板和这个包裹漂到岸边。”
金声桓迅速浏览抄录的内容,越看脸色越沉。账目中不仅坐实了马、阮通敌,更牵扯到南京朝中一大批中下层官员的贪腐往来,甚至隐约指向几个原本态度暧昧、如今在咨议局中颇为活跃的“清流”。马士英经营多年,这张网铺得既深且广。
“这些账目,还有谁知道?”金声桓沉声问。
“除了捞起他的渔民(已安抚),江阴守将,以及奴才带去的心腹,无人知晓。”王五道,“奴才已严令封口。”
“做得对。”金声桓手指敲着桌面,“这东西,是利器,也是火炭。用得好,能彻底烧干净南京官场的朽木烂根;用不好,可能引火烧身,让刚刚稳住的江南再生动荡。”他沉吟片刻,“原账本封存不动,连同那个吴管事,秘密押送来南京,路上绝对保密。抄录的这部分……”他抽出其中记录与清廷交易、涉及割让土地、出卖情报的核心几页,“立刻再加抄多份,连同我们之前掌握的密信,一并急送武昌王爷处!其余的,暂压在我这里。”
王五会意,领命而去。金声桓知道,这不仅仅是马士英的罪证,更是将来整顿江南吏治、推行新政时,一张可以适时打出的、具有威慑力的牌。
处理完此事,又有亲兵来报:“大将军,水师何腾蛟将军遣快船来报,在镇江下游江面,截获了几艘形迹可疑的商船,查获一批企图东逃的官员家眷和财物,已押解回来。另外,何将军请示,水师主力是否继续向东,逼近苏州、松江?”
金声桓走到悬挂的江南舆图前。南京已下,镇江、常州传檄而定,苏州、松江乃至更南的杭州,态度尚不明朗。尤其是杭州,有潞王朱常淓监国(历史上此时潞王已降清,此处按小说设定略有调整),虽然实力不强,但名义上是宗室,如何处理颇为敏感。而太湖周边及浙东地区,仍有左良玉旧部溃兵、地方豪强武装,局势复杂。
“告诉何腾蛟,水师巡弋至江阴即可,暂勿深入太湖或迫近苏州。主要任务是肃清长江航道,查缉逃犯,并保持对沿海的警戒。”金声桓下令。现阶段,不宜过度刺激东南,消化已占领的江宁、镇常地区,稳固根基,才是首要。
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大将军,武昌王爷八百里加急密令到!”
金声桓精神一振,立刻接过那个用火漆多层密封的铜管。拧开,取出里面的绢纸,林慕义的笔迹映入眼帘:
“声桓吾兄:金陵捷报已悉,兄与诸将士辛劳功高。江南初定,百废待兴,然根基未稳,人心浮动。当以‘安民’‘惩奸’‘选贤’三事为要。马、阮罪证,可择其昭彰者公之于众,以定民心;其党羽清查,宜缓不宜急,首恶必办,胁从可网开一面,免生激变。史阁部忠贞,当优抚挽留,可委以整合江北、安抚流民之任。陈子龙先生及江南贤士,当厚遇倚重,咨议局可渐次转为常设,参议地方庶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北伐大局,刻不容缓,然江南乃根本之地,不可不固。兄可留孙铭镇守南京,整训新附兵马,巩固城防。兄则率精锐,秘密返回襄阳,整合荆襄、河南兵马粮秣,筹备来年春后北伐之事。真定孙铭部(此孙铭为另一将领),可令其稳守,必要时可向保定方向施加压力,牵制虏军,使其无暇南顾。”
“另,海上有变。郑芝龙正式回复,愿提供海路便利,助我运兵北上,然索要‘闽粤海防总兵’职衔及沿海五市之权,其子郑成功则密信于我,言辞慷慨,有‘不受父命、愿率本部水师助战’之意。此中或有可乘之机。已令赵铁柱加紧新式战舰试制,并遴选忠勇将士,秘密集结于福州外海平潭岛,由黄得功(振明军水师大将)统带,相机而动。兄在江南,可留意沿海动向,若有郑部船只异动,或杭州潞王处有通海迹象,需及时察报。”
“天下之势,如沧海横流。金陵虽下,不过中流一岛。北有强虏未灭,南有残局待收,海疆万里,更在未定之天。望兄慎之又慎,稳扎稳打,你我携手,方能力挽狂澜,开万世太平。林慕义手书。”
信很长,思虑周详,既有对江南局面的具体指示,更有对全局的深远布局。尤其是海上郑家父子出现裂痕,以及秘密组建海上奇兵的安排,让金声桓既感振奋,又觉肩上压力更重。
他反复看了两遍,将信小心收好。林慕义让他回襄阳主持北伐准备,这是将北线重任再次交付。而江南则交给孙铭(留守南京的孙铭)和陈子龙、沈文渊等人,以安抚恢复为主。这是稳妥之策。
“传孙铭(南京守将)、陈子龙先生、沈文渊大人来见。”金声桓下令。
是时候布置离开了。南京的舞台,将交给新的人物;而他的战场,依旧在北方,在那片广袤而沉沦的平原上。
几日后,金声桓将南京防务、政务一一交割清楚,带着一支精干的亲卫营和部分参谋幕僚,悄然乘船离开南京,逆流而上,返回武昌。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有陈子龙、沈文渊等寥寥数人送至码头。
船过燕子矶时,金声桓独立船头,回望逐渐远去的金陵城廓。这座古城在晨曦中静静矗立,阅尽了无数王朝兴替。如今,它又将见证一个新的开始。
江风浩荡,吹动他的披风。前方,长江万里,波涛不息;北方,中原大地,胡尘未靖;东方,沧海无垠,变数无穷。
真如王爷所言,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而他们这些被时代浪潮推上风口浪尖的人,唯有握紧手中之舵,向着认定的方向,坚定不移地航行下去。
船队破开浑浊的江水,向西,向着上游的武昌,也向着那更加波澜壮阔的未来,驶去。江面上,朝阳正冲破云层,将万道金光洒在滚滚东流的大江之上,一片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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