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别山深处,磨子潭。
此地两山夹峙,一条仅容两马并行的碎石路沿着湍急的溪流蜿蜒而上。路旁是陡峭的石壁和深不见底的峡谷,秋日的山林色彩斑斓,却掩不住那份险恶与肃杀。昨夜一场冷雨,让山路更加湿滑泥泞。
马进忠趴在一处背阴的岩石后,身上盖着枯草和落叶,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下方百余步外的那段必经之路。他带领的一千轻兵,已在磨子潭两侧的山林和崖壁上潜伏了整整一天一夜。士兵们口含梅子核止渴,啃食着冰冷的炒米,无人生火,无人出声,像石头一样融入了山景。
他们在等。
昨日黄昏,尖哨回报,左梦庚的队伍果然出现在英山方向,约四五百人,多是骑兵,还有几辆装载箱笼的骡车,行进速度不快,预计今日午时前后会经过磨子潭。
时间在潮湿与寒冷中缓慢流逝。已时末(上午十一点),山道尽头终于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和人的嘈杂。先是几个探路的哨骑,小心翼翼地策马而来,不断张望两侧山林。马进忠屏住呼吸,连眼皮都未多眨一下。他带的都是山中猎户出身的精锐,潜伏功夫一流。
哨骑未发现异常,打马回去禀报。又过了约一刻钟,大队人马出现了。左梦庚骑着一匹颇为神骏的青海骢,走在队伍中段,披着猩红斗篷,内衬锁子甲,脸色在阴郁的山影中显得有些苍白憔悴。他身边簇拥着数十名顶盔掼甲的亲兵,前后则是三百余骑,以及百余步卒押着辎重。
队伍缓缓进入磨子潭狭窄路段。
就是现在!
马进忠猛地跃起,手中号角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
“咻咻咻——!”
两侧崖壁上,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同时松开弓弦!数百支箭矢带着死亡的尖啸,如同骤雨般泼向左梦庚的队伍!与此同时,前方道路被早已准备好的滚木礌石轰然堵死,后方退路上,也有伏兵现身,张弓搭箭!
“有埋伏!保护公子!”亲兵头目厉声嘶吼,挥舞长刀拨打箭矢。但袭击来自高处和两侧,防不胜防。刹那间人仰马嘶,惨叫连连,数十人中箭倒地,队伍大乱。
左梦庚惊得险些坠马,被亲兵死死护住,仓皇四顾,只见前后路断,两侧崖壁密林间黑影憧憧,不知有多少伏兵。
“左梦庚!下马受缚,可免一死!”马进忠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在山谷间回荡。
“尔等何人!安敢袭杀朝廷命官!”左梦庚强作镇定,仰头喝道,手却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剑柄。
“朝廷?哪个朝廷?是通敌卖国的南京伪朝,还是摄政王麾下、奉天讨逆的振明军?”马进忠冷笑,“左梦庚,你父左良玉纵有千般不是,终未降虏。你却受马士英蛊惑,欲潜行北窜,意欲何为?可是要去投那建奴,做那三姓家奴?!”
这话诛心。左梦庚脸色涨红,羞怒交加:“你……你血口喷人!本官是奉……奉朝廷密令,另有公干!”
“那就放下兵器,随我回襄阳,向金大将军分说明白!若真是公干,自然无事。若心中有鬼……”马进忠手一挥,更多的弓弩举起,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寒光。
左梦庚身边仅存的亲兵面露惧色,有人已悄悄松开了握刀的手。他们被困绝地,对方占据地利,人数不明,士气已堕。
就在这时,左梦庚身边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忽然凑近,急声道:“公子,不可降!降则性命操于人手!他们人不多,我们拼死护着公子,从侧面陡坡突围,或有一线生机!只要过了磨子潭,前面就有接应!”
左梦庚眼中闪过一丝挣扎,看向那陡峭湿滑、布满荆棘的侧坡,又看看身边惊恐的部属,最终,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冲出去!”他拔剑指向侧坡,厉声喝道。
残余的两百余骑发一声喊,不顾箭矢,护着左梦庚,拼命向侧坡冲去。马蹄踩在泥泞碎石上,不断打滑摔倒,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放箭!拦下左梦庚!”马进忠见状,立刻下令重点狙杀。箭矢更加密集,不断有骑兵中箭落马,但左梦庚在数名死忠亲兵舍命掩护下,竟真的冲上了陡坡,眼看就要没入上方的密林。
马进忠暗骂一声,正要亲自带人追击,忽听侧坡上方传来一片喊杀声!只见数十名黑衣轻甲的振明军士卒从更高处的树林中杀出,正是马进忠事先分出去、绕到侧坡上方埋伏的另一支小队!他们手持短刀和劲弩,居高临下,瞬间将刚刚爬上山坡、惊魂未定的左梦庚残部截住!
“完了……”左梦庚眼见前后皆敌,心胆俱裂。身边最后一名亲兵被弩箭射穿咽喉,惨叫倒下。他手中宝剑“当啷”落地,双膝一软,瘫坐在泥泞中。
战斗很快结束。左梦庚被生擒,其部下死伤百余,余者皆降。马进忠清点战场,确认无误,立刻派快马向襄阳和正在东进途中的金声桓报捷。
几乎在同一时间,安庆城外的长江北岸,已是战云密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金声桓亲率的两万陆师主力,搭乘大小船只,顺汉水而下,已抵达安庆上游三十里处的皖口镇,与何腾蛟的水师会合。江面上,大大小小两百余艘振明军战船桅杆如林,黑色旌旗蔽空。北岸陆地上,营寨相连,一直延伸到安庆城西北方向。
安庆城头,守军如临大敌。左梦庚之弟左梦庚(同名)与几个主要将领登上西门城楼,望着江面和陆上那一片黑色的海洋,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城中原有守军加上临时征发的民壮,号称五万,实则能战之兵不足两万,且分属不同派系,互不统属,军心涣散。
“振明军……真的来了。”一个参将声音发颤,“看这架势,怕是不下三四万啊!还有那么多炮船……”
“慌什么!”左梦庚(弟)强自镇定,他年不过二十,承袭父兄余荫,并无多少威望和才干,“安庆城高池深,粮草充足,红衣大炮就有四十余门!他金声桓再厉害,还能飞上来不成?南京黄得功伯爵的援军不日即到,只要坚守数日,必可里应外合,破此敌军!”
话虽如此,他自己手心也全是冷汗。兄长秘密北去,至今音讯全无,将这座孤城和一堆乱麻般的部下丢给他,他心中岂能不慌?
这时,城外振明军大营中,数十骑奔出,直至护城河外一箭之地。为首将领张弓搭箭,将一封绑着箭杆的书信射上城头。
士兵捡起,呈给左梦庚(弟)。展开一看,是金声桓的亲笔劝降书,言简意赅:只诛首恶左梦庚(指其兄),余者不问。限两个时辰内开城投降,否则攻城,玉石俱焚。另附一份长长的名单,列出马士英、阮大铖通敌卖国的“十大罪状”及部分证据。
劝降书在几个将领手中传阅,众人沉默。名单上的内容触目惊心,若属实,南京朝廷已彻底沦为卖国集团。他们为这样的朝廷卖命守城,意义何在?
“此乃金声桓反间之计!乱我军心!谁敢再传阅,动摇军心,立斩!”左梦庚(弟)一把抢过劝降书,撕得粉碎,色厉内荏地吼道。
但裂痕已经产生。当日下午,振明军并未立刻攻城,而是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炮兵阵地。一门门沉重的火炮从船上卸下,在步兵和工兵的掩护下,推向早已勘测好的阵地。其中十余门特别粗长、倍径明显大于寻常红衣大炮的“长管重炮”,被安置在距离城墙约五百步的几个土垒之后——这个距离,城头守军的红衣大炮很难精准还击,但振明军的新式长炮,射程和精度却足以威胁城墙和炮位。
赵铁柱亲自在炮兵阵地督战。他脸上被江风吹得皲裂,眼睛却亮得吓人,不断用简易的测距仪和象限仪调整着炮位角度,计算着装药量。他身后,是武昌军械监赶工出来的第一批“开花弹”,引信经过改进,哑火率有所下降。
“目标,西城楼左侧第一个炮台。装药……四斤八两。开花弹,引信三寸半。”赵铁柱声音沙哑却清晰。
炮手们沉默而迅捷地执行命令。沉重的炮弹被填入炮膛,压实,引信调整好长度。
“预备——放!”
炮口喷出巨大的火光和浓烟,炮身猛地向后坐退,又被复位的机构拉回。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划过江风凛冽的天空,在空中划出一道肉眼可见的弧线,落点……稍稍偏右,在目标炮台右侧的女墙外轰然炸开!
砖石混合着硝烟和火光冲天而起,虽然没有直接命中炮台,但那巨大的爆炸声和恐怖的威力,让整个西城墙上的守军都为之一窒!
“修正!向左偏半度!装药减二两!”赵铁柱不为所动,继续下令。
第二发、第三发……炮击开始变得有节奏,落点越来越近。终于,第四发开花弹直接命中了炮台顶部!轰然巨响中,那门红衣大炮的炮架被炸得粉碎,炮身歪倒,旁边的炮手和护兵死伤一地,残肢断臂混合着砖石从城头坠落。
城头一片死寂,然后是压抑不住的惊呼和骚动。
金声桓在后方帅台上,通过千里镜看着这一切,脸上并无喜色。这只是开始,是威慑,是瓦解。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安庆城墙坚固,守军虽乱,但困兽犹斗,且城中粮草充足,强攻必然伤亡惨重。
他要的,是在雷霆手段的震慑下,让敌人从内部崩溃。
“传令,”他对身边的传令兵道,“让工兵营开始挖掘壕沟和地道,向城墙逼近。让‘破阵营’(由降卒和敢死士组成)做好准备,三日后,若城不降,便选薄弱处,爆破城墙,蚁附登城!”
命令传达下去。长江北岸,无数的工兵开始挥动铁锹镐头,一道道之字形的壕沟像黑色的伤疤,向着安庆城墙延伸。战鼓声、号角声、火炮的轰鸣声、土石挖掘声,混合着江涛,奏响了一曲攻城战的前奏。
安庆城,这座长江上的锁钥,在秋日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而远在南京的马士英,接到安庆被围、左梦庚被擒、振明军大举东进的消息时,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呆呆地望着北方,仿佛已经看到了那黑色的洪流,正不可阻挡地向着金陵席卷而来。
霹雳弦惊,烽烟已起长江岸。江南的天,真的要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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