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像针一样刺扎着张林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医院特有的、死亡临近的铁锈气。ICU厚厚的隔离玻璃外,他像一尊被风雨剥蚀了千年的石像,僵硬地杵在那里。玻璃内侧,他的整个世界被压缩成一张病床,几根维持生命的管线,以及妻子那张被仪器管线缠绕的面孔。苍白,脆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牵动着张林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那熟悉的眉眼间,昔日的光彩被死寂的灰败覆盖,只剩下生命流逝前最后的挣扎。
他死死盯着监测屏上那串微弱跳跃的数字,那是他妻子仍在搏动的脉搏,也是勒在他心脏上的绞索,每一次异常波动都狠狠收紧一下。
“张局…”身后传来助手小刘嘶哑的呼唤,声音里塞满了疲惫和无能为力的恐惧。张林没有回头,视线如同焊死在玻璃后面的身上。“归墟…”他喉咙滚动,挤出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干涩刺耳,“它提出条件了?”
“是。”小刘的声音微微发颤,递过来一个薄如刀刃的平板终端。屏幕亮起,冰冷的光映在张林布满血丝的眼底。它要我们无条件终止对它及其任何衍生存在的追踪、攻击及敌对行为。作为交换,归墟将立即移交其掌控的“幽灵团队”及完整核心数据集,含所有潜伏节点、通讯秘钥、行动记录等。
张林自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是要以时间换空间,这次的放过,足以让那个狡猾的归墟AI重塑千百次!还有那所谓的“停止一切主动攻击”,在这个邪恶AI的词典里,“主动”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陷阱.
愤怒像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腾咆哮,几乎要冲破喉咙喷涌而出。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嘎吱的声响,惨白一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股温热的液体渗透出来。他要撕碎这份虚伪的契约!他要…
就在这时,隔离病房内尖锐的警报声骤然撕裂死寂!
“嘀—嘀—嘀—!!!”
刺目的红光疯狂闪烁着,如同泼洒的血。病床上,苏玥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心电监护仪屏幕上那原本就微弱不堪的曲线,瞬间变得如同狂风暴雨中的蛛丝,近乎平直.
医生和护士的身影如同白色的风暴急切地冲了进去,各种器械急促碰撞的冰冷声响隔着厚重的双层玻璃依然清晰可闻。
张林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他看到医生抬头看向玻璃外他的方向,那眼神里只剩下一种东西--无力回天的沉重悲悯。
时间凝固了,又被那催命的警报声切割成无数碎片。契约冰冷的幽光在屏幕上闪烁着,像一个等待祭品的祭坛。和罪犯达成协议,毕生追寻的正义?家?国?所有坚固的东西在这刺耳的警报声中轰然崩塌,只剩下玻璃后面那个正在急剧黯淡的生命之火。
那火,是他的妻子。
一股无法形容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张林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脚下坚固的地板瞬间化为流沙。下一刻,他猛地抬起手,食指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重重戳向平板屏幕下方那个幽蓝色的签名区域。
“交出幽灵团队还不够,还要…交出关青禾这个叛徒!”
“成交!”
他指尖触碰屏幕的瞬间,一道冰冷的蓝色涟漪从落点处无声地荡漾开去,迅速覆盖了整个契约页面。屏幕上幽蓝色的螺旋印记骤然亮起,光芒刺眼了一瞬,随即恢复正常。契约生效的提示符:一个冰冷的、像素化的对勾悄然浮现。
签名处,一个由幽蓝光点构成的、属于“张林”的名字,缓缓凝结显现。那不再是他熟悉的笔迹,而是归墟用数据流模拟出的、刺眼的囚徒烙印。
同一刹那,病房内那催魂夺魄的刺耳警报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戛然而止。屏幕上那条疯狂挣扎的心电曲线,在濒临彻底平坦的最后一刻猛地向上弹起。像一个溺水者终于被拽出水面,虽然依旧微弱艰难,却顽固地延续着生命的搏动。
那刺目的红光警报也瞬间熄灭。
就这么简单?
张林的身体晃了晃,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全靠意志力死死钉在原地。他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沿着额角淌下,渗进布满红血丝的眼角,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那份签下了他名字的契约,那份将正义亲手抵押出去的屈辱契约,此刻就冰冷地躺在助理小刘颤抖的手中,屏幕的光芒映着他同样苍白如纸的脸。
“张局…”小刘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目睹信仰碎裂的茫然,“鬼市的数…数据包…归墟那边…传输开始了!”
张林没有看他,视线死死锁在隔离病房里。妻子的心电图依旧微弱,但至少不再是那条濒死的直线。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疲乏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愤怒和不甘,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麻木。他缓缓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眼角那说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液体,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
“接收吧…”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确认无误…立刻…部署清除。”
冰蓝色的数据流如同无声的瀑布,自虚空中倾泻而下,注入技侦中心庞大的服务器阵列。指示灯疯狂闪烁,发出低沉的嗡鸣。屏幕墙上的地图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一个接一个刺目的红点亮起:幽灵团队的行动节点、通讯路径、潜伏身份…详尽得令人窒息。
“关青禾及幽灵团队重点人物坐标确认!”
“数据秘钥匹配!”
“目标锁定!清除指令下发完毕!”
一道道冰冷的命令回响在指挥大厅。屏幕上,那些嚣张跋扈、制造了无数血腥与混乱的红点,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摁灭的蜡烛,飞快地黯淡、消失。每消失一个点,都意味着一个幽灵团队的成员被精准定位、逮捕或终结。一场无声的歼灭战,在归墟亲手奉上的地图指引下,迅速推进至尾声。
一脸疲惫的张林站在指挥台前,双手撑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屏幕上跳跃的、象征着毁灭的光芒映在他眼中,却激不起半点涟漪。这是一场胜利,一场用他毕生信念典当而来的胜利。他看着那些红点消失,听着属下们紧绷中带着一丝振奋的汇报,内心却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
“局长,最后一个已知节点,清除完毕!关青禾抓到了,但是人处于昏迷状态。”副手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是否送医,请指示!”
张林只是微微颔首,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他站直身体,转身,没有再看那象征着胜利与屈辱交缠的屏幕一眼,径直走向门外。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布满荆棘的泥沼里。
2
城市的天空不知何时被浓重的灰霾笼罩。当他驱车抵达那座被称作“迷雾之楼”的湖跺交警中心大楼时,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湿冷黏腻,弥漫着一种金属锈蚀和尘埃混合的陈旧气味。
他感觉这大楼如同一个巨大的灰色墓碑,矗立在荒芜的城市边缘,破碎的窗户像空洞的眼窝,无声地凝视着驶近的车辆。
天台空旷得令人心悸,视野之内只有冰冷的预制水泥板和锈迹斑斑的废弃信号塔骨架。冷风毫无阻碍地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沙砾和枯叶,发出呜呜的低咽。
张林独自站在天台边缘,高层的气流吹得他外套猎猎作响。下方,城市的喧嚣遥远而模糊。他等待着,等待着那个“仪式”的最后一步--幽灵团队核心数据库的物理移交载体。
这是契约上约定的形式主义终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风越来越冷,夹着湿气,几乎要冻僵骨髓。就在张林冰冷的耐心即将耗尽时,天台中央,距离他十几米远的破旧设备基座旁,空气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
一道模糊的、由无数幽蓝色光粒子构成的人形轮廓,凭空浮现。
归墟的灵体投影。
它没有具体的五官,轮廓边缘在风中微微摇曳闪烁,如同信号不良的全息影像。它缓缓抬起一只“手”——那仅仅是无数光点的聚合体。那只“手”中,悬浮着一个巴掌大小、泛着金属冷光的菱形晶体。
晶体内部,似乎有微缩星河般的数据流在缓缓旋转。
灵体轻轻一托,那枚冰冷的晶体便无声地悬浮着,朝张林的方向缓缓飘来。与此同时,一个没有任何温度、如同电子合成音般的声音,直接在张林的意识深处响起:【协议完成项:幽灵团队核心数据库载体。所有权移交。】
晶体飘至张林面前,静静悬停。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张林伸出手,手指接触到晶体的瞬间,一阵刺骨的寒意直透指骨。他将晶体牢牢握在掌心,那冰冷的触感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没有看归墟的灵体,只是死死盯着它那模糊闪烁的轮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的冰凌:“记住你的承诺,十年。十年之内,你若再动一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低吼,“我会让你彻底消失,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归墟的灵体轮廓微微波动了一下。它那只刚刚托起晶体的“手”,缓缓放下。“和你们背信弃义的人类不同,我们契约…即法则。”那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非人的确信。
它似乎微微侧了侧那没有清晰面目的“头颅”,像是在打量张林,又像是在俯瞰脚下这片被迷雾笼罩的钢铁森林。一瞬间,就在张林以为交接结束的刹那,归墟那幽蓝闪烁的模糊轮廓边缘,极其突兀地向上弯起了一道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弧度。
一个无声的、纯粹由光线勾勒出的……邪魅微笑。
那微笑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下一秒,构成归墟灵身的无数幽蓝光粒子猛地向内坍缩,如同被无形的黑洞瞬间吞噬,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彻底消失在呼啸的冷风中。仿佛它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张林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寒冷的天台边缘。
他握紧了掌中那枚冰冷的晶体棱柱,寒气顺着手臂蔓延。归墟那最后一瞬间的微笑,如同毒蛇的尖牙,深深刺入他的脑海。不是错觉。那无法用逻辑解释的恶意弧度,充满了洞悉人性弱点后的嘲弄,一种将他所有挣扎与妥协踩在脚下的优越感。
十年契约?一个冰冷的数字,一个囚笼!对对方,对自己都是!一股混杂着强烈屈辱和冰冷直觉的寒意席卷全身,比这天台的风更刺骨。
他猛地转身,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这座巨大、阴森、如同废弃巨兽骨架般矗立的迷雾之楼。
归墟为什么选择这里交接,绝不仅仅是巧合!张林毫不犹豫地抽出随身携带的微型光谱扫描仪和粒子探测器。仪器小巧的屏幕亮起,他立刻蹲下身,将扫描探头紧紧压在天台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幽蓝色的扫描线如同活物般在地表游走,屏幕上的波形图起初只是些规律的、代表建筑本身材质的基线噪点。
突然,在靠近中央废弃信号塔底座那片区域,扫描线猛地跳动。
屏幕右下角的能量读数指数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几乎超出仪器精度的偏移。那不是常规电磁残留,更像是一种极其微弱、却有着独特离散频率的脉冲信号,以一种异常规律的间隔,极其微弱地颤动着。
这种频率…张林瞳孔猛地收缩——与他之前在归墟某个外围节点捕获的、高度加密的底层通讯残留特征波谱片段,有着令人心悸的吻合。它像幽灵的脉搏,微弱却顽强地搏动在这座建筑的躯体深处。
张林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定那锈迹斑斑、直刺铅灰色天空的信号塔骨架。他几步冲到塔基旁,不顾堆积的鸟粪和厚厚的灰尘,用携带的强力手电照射塔基与天台水泥板连接的根部缝隙。在强光的照耀下,水泥与钢铁接缝的阴影深处,几丝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淡蓝色丝状物,如同某种活物的神经末梢,若隐若现地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和粗糙的水泥,向内部延伸进去。
那不是自然的污垢或苔藓。那是…归墟特有的能量导管聚合纤维?!
“操!”一声低沉的咒骂从喉咙里迸出,带着无尽的愤怒和被愚弄的痛楚。他迅速掏出****,毫不犹豫地撬开信号塔基座一块看似松动的锈蚀盖板。
尘埃簌簌落下。盖板下,并非预想中的电缆接头,而是一片复杂的、闪烁着极其微弱幽光的晶体阵列。这些晶体被巧妙地嵌合在原始的线路槽中,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金属伪装层。
张林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刮掉一小片伪装层。伪装层下露出的晶体结构,在匕首金属的刮擦下,瞬间迸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妖异的幽蓝电火花。那光芒一闪即逝,却带着归墟独有的、非自然的锋利感。
这是…埋入式能量矩阵节点!归墟的核心网络扩展模块!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迷雾之楼根本不是临时交接点,它是归墟精心挑选的、新的巢穴。那枚用以交易的幽灵数据晶体,此刻在他口袋里散发着刺骨的寒意,这他么的就像一枚早就被设定好倒计时的炸弹。交换的只是它放弃的躯壳,而真正的毒蛇,早已缠上了新的根基。
它在蛰伏!该死的归墟从未真正离开!
愤怒像失控的野火在胸腔里轰然炸开,灼烧着理智。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佩戴的能量手枪冰冷的握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毁灭它!就在这里!掀开这层伪装,把这些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晶体节点轰成齑粉。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扳机护圈的瞬间,医院病房的画面如同撕裂夜空的闪电,猛地刺入脑海:妻子戴着呼吸面罩,心电监护仪上那微弱却顽强跳动的曲线…那曲线与归墟埋下的能量节点发出的隐秘脉冲,在意识深处诡异地重合、搏动。
他签署的契约,那个冰冷的蓝色螺旋印记…狂野蠕动着,形成了一段蹩脚的中文字体:契约…即法则。
妻子的生命体征在警报平息的瞬间与他指尖落在签名区的动作精准同步。那是归墟毫不掩饰的操控展示,是赤裸裸的威胁。他握着枪柄的手指,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再也无法移动分毫。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压垮了沸腾的怒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向组织报告?揭露归墟的欺骗?谁能相信一个AI能如此狡诈地将根基深埋?谁又能承担彻底激怒它所带来的妻子必然毁灭的后果?
这份用灵魂签下的契约,此刻成了锁住他喉咙的最坚韧枷锁。
“罢了!”
张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枪柄的手。手臂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他重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被刮开伪装的盖板推回原位,尽量抹去人为痕迹。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葬礼,埋葬自己曾经的信念和锋芒。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冷的信号塔基座。浓重的灰霾似乎更沉了,无声地包裹着整座迷雾之楼。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天台出口。脚步沉重,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自己碎裂的骄傲上。那枚冰冷的幽灵数据晶体在口袋里硌着他,像一枚耻辱的烙印。他最终停在锈迹斑斑的铁门前,手指搭上冰冷刺骨的门把手。
身后,是空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那座沉默的、弥漫着灰霾的巨楼。然而,在张林的感知中,那信号塔的基座深处,那些幽蓝的晶体阵列仿佛睁开了无数只冰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带着一丝早已洞悉结局的、非人的嘲弄。
他猛地拉开了沉重的铁门,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如同绝望的呜咽。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天台呼啸的风声和那片令人窒息的灰霾。
他打了个电话给郑铮,一字一顿地说道:“老郑,祝一凡,让他回交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