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后一连都是晴天,盛夏行至末尾,清晨与傍晚开始吹起了凉风,青砖黛瓦的院落内,一片恬静舒爽。
距离花棘与李文晞立下赌约已经过去了三天,可这三天的时间里,花棘不是在小院遛弯儿闲逛,就是坐在梨花树下发呆,这会儿又不知是想到什么,上手摆弄起了一个自己做的小积木。
午后的热意逐渐褪却,花棘坐在梨花树下的小桌边,将手上的积木组好、拆掉、再组好、再拆掉。她手边放着一把小刀,时不时便要重新调整一下积木块的形状,如此往复,也看不出她的厌烦,舒展的眉眼间反倒都是惬意。
一组积木的各式组合全部被花棘试了个遍,她摸过手边的木块,用小刀随便标记了几笔之后,很快又给自己削了一组出来,继续兴致盎然地玩弄了起来,全然不知身后人的窥探。
范如芥盯着看了一会儿,抬手捋了捋灰白的胡须,皱眉摇了摇头,而后轻手轻脚地离开墙角,出了院落。
正厅内,范如芥进来时,李文晞正在一侧更衣。
抬眼瞧见了一抹熟悉的灰色身影后,李文晞戏谑地问道:“如何?老师一连看了几天,可是瞧出端倪了吗?”
范如芥,字弥心,在李文晞心中,这位相伴了他近十年的老师,绝对算得上是当世罕有的奇才,只不过,老师看人的眼光可比他要挑剔多了,而且,脾气属实不是太好。
果然,只见那身量不高又有些干瘦的小老头,焦急地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低头轻捋着胡须反复踱步之后,开口便是一句。
“殿下,这样的人,如若不能为我们所用,便该尽快杀了。”
李文晞收拾妥当,笑着走来近前,和声询问:“哦?老师这话是什么意思,学生我可听不明白。”
范如芥自行提前落座,猛灌了一大口茶水后,这才解释道:“追杀被困可以临危不乱,直面高位依旧沉着清醒,寄人篱下不见拘谨颓败,以上三者,得一便已非等闲之辈。”
“而三者兼得,定然不是池中之物,才十八岁啊......”
范如芥感慨,语速骤然放缓,爬满了皱纹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看向虚空中的一点,“假以时日,老夫不敢想象此女能有什么样的成就。”
说着望向李文晞的眼神,忽而冷了下去,一双原本就因枯瘦而微凸的大眼睛,显得愈发阴邪恶毒,“这样的人,绝对不能拦了我们的路。”
李文晞心领神会,自己的这位好老师,可从来不是什么善人。
他没急着评价什么,而是缓步走至范如芥面前,如往常一样郑重行过礼后,这才走回主位坐下。
范如芥看着上位处泰然端坐的皇七子,年轻的面容上是一贯的漠然洒脱,双眸流转间喜怒深藏。那晚殿下与花棘的对话,他不是没有听见,但很多时候,确实连他这个老师,也有点摸不透自己学生的心思。
花棘自然出类拔萃,可这一位他自己选中,并誓死效忠的君主,又何尝不是人中龙凤。
“殿下,依老夫看来,花棘......”
他正欲再度进言,门外一道由远至近的声音,猛地打断了他。
“程峰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几日前范先生怕不是没和小人们在同一条船上,不然,实在想不出,先生今日怎么会说得出,要手刃恩公这番情意全无的话。”
一身黑衣的程峰径直走到李文晞身旁,持剑立于一侧,说完,抬手除了面上遮挡,露出了一张英气逼人的脸。
只叫人惋惜的是,如此英姿相貌,竟有一条陈年旧疤斜横在左眼与鼻梁之上,为那刀削斧凿般深邃的五官,又平添了一缕蹉跎。
深巷内刀光血影的那一晚,正是他潜在暗处跟踪,救下花棘后,将人带了回来。
“程谨行!”
范如芥怎忍得了别人挑衅污蔑,随即指着程峰的鼻子直言:“你哪一句听得老夫要害人性命,老夫的意思分明是以威胁之名,行拉拢之意。反倒是她花棘姑娘,豪言壮语说出来了,结果呢,一连三天也不见有什么动作,你倒是说说,老夫该不该疑心她。”
程峰浓眉一挑,转头看向别处,“花棘姑娘在想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
嗯?
李文晞听罢,不动声色地向身侧扫了一眼,程峰这块整日只知道在房檐上睡觉的木头,竟然会主动替花棘说话,小子可别是动了什么歪心思吧。
座下,范如芥仍在沉思,不时自言自语:“难道小姑娘真的深藏不漏,心中自有计较,是我老头子太心急了?”
李文晞看的有趣,吃了一颗桌上洗好的提子后,跟着随便应了一句:“嗯,老师说的在理。”
然而,真实想的却是,花棘那样的妙人,心里千回百转的心思,又岂是别人随随便便就能猜到的。
心猿意马间,嘴角的笑意更甚,脑海中一抹梨花树下的青衣倩影缓缓浮现,待他回神反应过来时,连自己都有些惊到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笃信于她?
门前光影一动,一名侍奉的小丫头走至屋内,匍匐着跪倒,双手托起一张纸稿向前,脆声开口道:
“回禀殿下,花棘姑娘给了这份物品清单,烦请殿下帮忙采购。”
李文晞听到,强装满不在意,扬头一指范如芥的方向,吩咐:“就交给老师去办吧。”
范如芥急切地一把拿过下人递来的清单,展开来一目十行地扫过一遍,脸上神色先是凝重,而后又快速舒展,嘴中不住称赞道:“奇了,真是奇了。”
“殿下,您快看啊。”范如芥将清单盛到李文晞面前,兴奋地一一指给人看,“其中所需的每样物品,都精确地标注好了份额,而且,条理清晰,不同类别之间分列明确。”
“花棘姑娘能够给出这样的一份清单,其想要做的事情,必定成竹在胸,思虑良久了啊......”
李文晞没有理会自己老师到底在说什么,他倒是对眼前发生的事并不意外,此刻的注意力,全在那一个个娟秀的字体上。
字迹虽简洁流畅,但在横折转曲之处,却不减苍劲有力的锋芒,实在不该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子能够拥有的书法造诣,明明还是那样的出身......花棘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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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的。
范如芥事无巨细地交代完采买事宜后,下人刚走到门口,又被李文晞给叫了回来。
他抬手将桌上盛着提子的瓷盘向前推了推,“把这个送去花棘姑娘房中吧。”
青绿色的新鲜提子,在口中爆开的一瞬间,汁水很清爽,也很甜,盛夏焦躁,劳心费神,花棘应该也会喜欢的。
湛蓝如洗的晴空上,日头逐渐西斜,李文晞理了理自己刚刚换上的这身,分外奢靡华贵的衣服后,起身准备出门。
来至私宅门口,临上马车前,他想了想还是把程峰给一起带上了。那晚毕竟是程峰亲手救下的花棘,有英雄救美的戏码在前,将这两个人一起留下,没他看着可不行。
马车渐行至闹市,漓州商贾众多,富庶繁华,李文晞正在闭目养神,一边听着人潮的嘈杂,一边整理自己的思绪。
当时商船出事的现场他已派人反复查看过,若说是有人故意为之,多少有哄骗花棘的算计在,其实一直到现在,他手中都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当晚的行刺确切无疑,他此番来到漓州的行程,到底还是泄漏了出去。
漓州眼下是整个大绥的经济命脉,他这一次奉皇命清剿官场,斩断的不知是多少人的财源,偏他这个不懂事理的草包皇子,又不肯按照规矩明面上走下过场,便也怪不得人家暗地里给他上手段了。
漕帮那群人不过是被推到台前蹦跶的跳蚤而已,与花棘的合作是要将跳蚤以雷霆之势,又快又狠地除去,而面对后面躲藏的豺狼,他要的是一点一点蚕食,徐徐图之。
身下的晃动逐渐停了,李文晞缓缓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眸深处,有凶戾之色一闪而过。
人人都在争做螳螂,人人都以为他是待捕的蝉,可他李文晞自踏入漓州地界的那一天起,要做的就是黄雀。
侍从尊敬地揭开车帘后,李文晞不紧不慢地端坐其中,四下一片寂静,谁也不知道这位突然驾到的皇子心里到底想的什么,一直到眼前侍从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发抖之后,李文晞才终于肯起身,满面笑意地走了下来。
“参见晨王殿下。”
宅院门口等待迎接的人,早已匍匐着跪倒一片。最前端一人身着深棕色朴素常服,头裹一顶黑色幞头,约莫四十有余,正是漓州刺史身边辅佐处理一切要务的文官,长史,陆穷年,字继日。
李文晞连忙迎上前去,亲手将人扶起:“陆长史请起,本王不请自来,叨扰大人了。”
这也是他和老师范如芥提前商议好的,两相试探,总要先从一个明白人开始才行。
“晨王殿下太客气了,您肯亲自光临寒舍,已经是下官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切莫再折煞下官了,快快里面请。”
陆穷年一路不住地躬身行礼,态度极为恭顺谦卑,不成想,做出的事情可一点也不老实。
行至正厅,李文晞看着其间摆了满地的金银财宝,并一众衣着清凉的美女佳人们,脸上笑意愈来愈深,落定在门槛外也不进去,明知故问地对一旁的陆穷年道:
“大人这是何意,本王怎么看不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