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送纪要
“公务?”何寄文乃吏部侍郎公子, 何家家世本就好,父亲又做了大官,入宫做了三年侍君, 他也曾一时得宠, 自是不憷区区四个侍卫的。倒是如果此时跟着白禾的是御前几位叫人眼熟的公公,他还会掂量掂量。
只能说陆烬轩给安排侍卫的举动是陆元帅不了解启国皇宫里的人, 这些人也不了解陆元帅。
侍卫们只是手按刀柄, 并没有其他动作。他们是殿前营的, 主要职责是守卫政和殿和做仪仗,与负责守卫宫门和宫中巡逻的宿卫营不同, 他们营里的人各个人高马大, 令人一瞧就威风凛凛威武雄壮。且殿前营见惯了大官, 对后宫里的“主子”只有表面恭敬, 毕竟侍卫司不受后宫管。
“白弟不是侍君?何来的公务?”何侍君用温润的嗓音说话一点不显得阴阳怪气, 以至于直白的打探在旁人听来成了真切的关心。
侍卫们一听他语气就松懈下来, 只当这是宫中妃嫔的闲话家常, 他们这些殿前行走的侍卫管不着这些。
白禾眼帘一掀,冷脸看他:“我进宫日短,只闻侍君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不曾知晓你在朝中也有任职。不知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 还是镇抚司?”
从昨天到今天,白禾听了不知几个人说了几遍世宗遗训——后宫不得干政。
他不清楚何侍君入宫前的情况,但对方既已入宫,必然什么官都不是了。否则有此先例在,内阁如何能用这条来顶皇帝,压太后?
何侍君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化,但他绷住了表情, 维持住端方大气的笑容说:“白弟说笑了,我不曾入仕。”大概是在后宫没遇过白禾这样的打法,何寄文这番回应毫无水平,甚至于犯了错。
他不该顺着白禾的话做回应。而是该答非所问,转变话题。
于是白禾自然而然顺着话说下去:“既如此,侍君是以什么身份过问朝廷公务?”
何寄文这下彻底绷不住表情,笑容隐去,皱起眉拔高音量道:“朝廷公务?怎会是朝廷公务呢?白弟许是弄错了,你初入宫还没学规矩,本朝世宗有遗训……”
已经听腻那句话的白禾抬手打断:“后宫不得干政,所以我是否在办朝廷公务不是侍君该过问的事情。”
他双手重新拢进袖中,捏着手里的几张纸,目不斜视往前走。
前世的傀儡皇帝是做得憋屈,但在皇宫中,除了太后没有一个人敢挡皇帝的路,哪怕是太后身边的人也不会。白禾直直向前走,四名侍卫就紧跟而上,不偏不倚在道路中央走。对面何侍君只有主奴三人,望着步步逼近气势强硬的五个人,何寄文主动退让了,他领着两个贴身太监让开道路,眼睁睁看着白禾一行经过自己然后离去。
“主子?”矢菊与明竹忧心忡忡觑着主子脸色。
何寄文露出笑容摇摇头,示意二人不用担心。至于他心里是不是气得咬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与何侍君的狭路相逢在白禾心里留下些许不快,不过他手里捏着盖有皇帝私印的由他亲笔书写的公文,他竟不再觉得一个不能干政的后宫侍君算什么。
他可是能够“干政的后宫”呢。
白禾抑制不住嘴角微翘。这种感觉与昨天他狐假虎威摔杯发脾气时不一样。就好像别人还拘泥在后宫宅斗时,他已在朝堂中经历风雨。
他可是要忙着办公事呢,哪有工夫跟皇帝后宫的莺莺燕燕扯皮!
接下来去内阁的路无事发生,他直接进了内阁值庐,在几位阁员惊诧的目光中掏出他捏了一路的纸。
“这是皇上命我送来的。”白禾双手捧着纸,没有向大臣们行礼。“今日皇上于内阁与诸位大人议事,皇上令我做一份记录,其已送往司礼监文库存档。这个叫‘会议纪要’,也是皇上命我做的,一份送司礼监,一份誊抄送递内阁。”
他将陆烬轩的意思提炼转达给众人,“皇上的意思,此供内阁与司礼监传阅,今日未与会者人人皆可阅。”
听他说完,几位阁臣不知说什么好也没有动,最好和稀泥的孟大人以接上谕的态度恭恭敬敬到白禾面前双手来接。薄薄几张纸轻如鸿毛,从白禾手里这一接却影响深远。
但白禾话里全是“皇上命我”“皇上的意思”,就差皇上口谕几个字,身为朝臣总不能晾着不管吧?孟大人本想着把白禾当传旨的人就是,忽略其侍君身份。结果他接来一看,纸上盖着皇帝私印。
孟大人:“……”
一边议事一边有人做记录本就奇怪了,这下不光写下来还盖上皇帝写字作画评鉴书画时用的私印,这算啥?公文还是私函?
孟大人搞不懂皇帝为什么搞这一出,他也不第一个看,而是转手把东西给其他人。
白禾不多留,当即拱手行礼告辞。
值庐里几位大臣在短暂的疑惑后果真传阅起这份“会议纪要”,看完之后众人:“……”
孟大人叹气:“别说,这手字不错,文字也练达。我原以为是像口供那样的记录,这颇有起居注的风采。”
“啪!”次辅一拍桌,险些把几个老同僚吓一跳:“好!好得很啊。做了文书盖了印,还有一个记录入库存档,给我们看的却是另一份东西。”
几位大臣都不做声了。
记录原本长什么样他们不知道,据白禾的说法那东西直接入了司礼监文库保存,誊抄给他们的则是一份“删繁去简”的所谓纪要。
内阁大臣无不是饱读诗书之士,谁没读过史书,不懂春秋笔法?
这份盖着皇帝私印的公务可有不少东西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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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缝针
会议纪要顺利送达, 白禾返回临时寝宫的步伐都透着轻快。
上辈子他过得窝囊庸碌,浑浑噩噩十四年一事无为。来到这里不到三日,他写的东西就交到内阁和司礼监去传阅, 虽不是皇帝的权力, 却第一次在政事上有了参与感。
他再也不是那个只能坐在龙椅上发呆,不能说话的傀儡。他也可以在朝廷重臣面前谈论政务, 他能亲手将自己亲笔书写的公文交到大臣手中。
他还没有掌握权势, 可依然感到愉悦。
这都是陆烬轩带给他的。
他快步赶回寝宫, 迫切想见到陆烬轩,想商讨他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然而当他踏进寝殿, 他快要飞起来的心一下子沉入谷底。
陆烬轩已经没在庭中晒太阳, 他赤着上身躺在榻上, 榻边杵着个不知原本做什么用的架子, 上面捆吊着个白禾没见过的东西, 其底部延伸出一条东西直到陆烬轩左手背上。
两个异色头发异样长相的番邦人围在榻前嘀嘀咕咕, 其中一人坐在陆烬轩前方看不清在做什么。
在离榻不远的地方一人背对白禾站着。
白禾先是一怔, 这才从先前的欣悦中回神,想起他在殿外匆匆一瞥,见到了何侍君身边的两个太监,站在榻前的人自然是何寄文。
他的脑子“嗡”一下, 情绪差点爆炸。
“来人!”白禾大步向内走几步,厉声唤人。
随侍于殿内宫人中立刻站出一人,佝腰快步到白禾侧前:“侍君有何吩咐?”
白禾阴冷的目光居高临下落到这名公公脸上,小公公余光觑见皇帝跟前红人露出这般神色,吓得人都要哭了。正得皇帝盛宠的侍君和曾经得宠过的侍君撞到一起,怕是要起风浪。
不止小公公这般想,殿内所有人都把目光同时投向白禾。
“白弟也来了?”前不久才在路上狭路相逢的何侍君故作惊讶回首。
白禾没理他, 对小公公斥道:“皇上龙体抱恙,分明说过要静养,为何放进来这些人?!”
他怒抬手一指,指的是何侍君。
他知道这些人能够进殿肯定是经过陆烬轩同意的,他不清楚那两个番邦人在做什么,为什么要动陆烬轩的伤口,但比起这两人,他此刻最想赶走的是何寄文。
在意识到此人走到了陆烬轩面前以后,白禾慌了。
“你们是如何伺候的!”白禾拼命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用愤怒掩盖恐慌。
因为直到此刻他方才明白,他对何寄文是羡慕与嫉妒的。
从元红提点他与同居一宫的何侍君打好关系时起;从他亲眼见到何侍君是何等君子如竹的模样起,一根刺便扎进了他心里。
因为他没有原白禾的书生崚嶒骨;没有何家般的家世;没有何寄文的清雅高贵。
他白禾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不是启国人,根本不是陆烬轩想要的合作对象。
如果有另一个人走到陆烬轩面前,对方有着更好的家世,更了解启国,能提供更多帮助,更优秀,陆烬轩会不会放弃他另择他人?
听说何侍君是侍郎家公子,有这般家世却把儿子送进后宫,何寄文岂不比白禾更可怜,有更多怨?
陆烬轩也会怜惜何寄文吧?
一定会。
明明昨日才拿需要静养的由头挡住太后探望,陆烬轩今天为什么肯见何寄文?
怒气与恐慌一齐喷涌,几乎化作眼泪冲出眼眶。可他只能对着宫人指桑骂槐,而不能正面对何侍君说一句半句。
他知道,人一定是陆烬轩放进来的。他什么都不能做。
“侍君息怒!”小公公吓得啪叽跪了,“是皇上……”话出了口他才意识到不对,又连忙改口。
“他们是、是……萨大人今日来给皇上画像,是原就定好的。然后萨大人发现皇上身体有恙就向皇上举荐大夫。”小公公是早上来告状的元红干儿子,告状时他有多会说话,这会儿就有多磕巴。
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主子们不正面开战,便是要拿他们这些宫人迁怒。
“白弟何必为难奴才。”何寄文笑起来,难掩心里隐秘的爽感,转头道,“皇上,臣忧心您龙体来探望,不想是惹了弟弟……”
话说一半藏一半,挑拨的话只说一半更气人。何寄文声音清润,笑容优雅,浑身上下透着股清高,又不失对皇帝的亲近,不显阴阳怪气。能够折服这种清雅如竹的男子可比豢养金丝雀似的骄纵无脑美人更令上位者兴奋。
何寄文全身不见谄媚,却处处是勾、引。
从没谈过恋爱,单身至今的陆元帅连个余光都没给何寄文,“小白。”
听见陆烬轩的声音,白禾浑身一僵,怒气与惊慌被另一种情绪逐渐取代。现在的白禾已经明白,这是委屈。
他咬着下唇不吭声,视线从小公公身上移开,却没去看陆烬轩。
见皇帝制止,何寄文笑意更甚,仿佛斗赢了什么,不过他懂得见好就收:“既然白弟来了臣且先告退,明日再来探望皇上。”
陆烬轩终于给了何寄文一个眼神,但仍旧什么都没说。
何侍君行礼之后退出殿外,走时心里还在想,皇上称呼白禾直称姓氏,有点怪。
陆烬轩:“小白,来。”
白禾身上的刺仿佛瞬间耷拉下来,他小步小步走近榻前,可这儿已经围了两个体格高壮的人,他在几步外就站住了,瞠大眼震惊疑惑地看着番邦人拿针线把陆烬轩伤口周围的皮肉如缝纫衣服一样缝起来。
“皇上!”白禾一下就忘了什么何侍君黄侍君,惊得要往跟前凑。
另一个番邦人侧身让开,单手按在胸前向白禾微微躬身,然后看向陆烬轩用比之更古怪的口音问:“皇上,这位是……?”
“我夫人,白禾。”陆烬轩面不改色回答。
白禾愣住。
陆烬轩左手扎着针在输液,医生坐在他右手侧缝合伤口,他不方便去牵白禾,便没有动作。
被小公公称为萨大人的番邦人向白禾问好:“白夫人日安。”
白禾不知如何向番邦人回礼,只能去看陆烬轩。
另一边的小公公悄默声爬起来,退回墙角跟其他宫人一道杵着。
“皇上,刚才离开的那位也是您夫人吗?”萨宁好奇问。
“不是。”陆烬轩抬眼,“小白,坐旁边一点,别挡到医生。”
听他这么说白禾便什么都问不出了,自己去旁边搬了张凳子坐到离榻十步远的位置。
这位置有点远,像是在赌气。陆烬轩一瞧就笑了。
白禾安安静静坐着,把所有情绪压进心里,垂眼看着地砖发愣。
医生叽里呱啦说了句什么,萨宁就小声与他交谈,随后医生在缝合下一个伤口的间隙回头瞄了眼白禾。
陆烬轩忽然问:“医生说什么?”
萨宁惊讶抬头,接着用蹩脚的启国话回答:“请皇上原谅医生的冒犯。他今年刚来启国,第一次见到启国皇帝,所以好奇。”
陆烬轩挑眉,“好奇什么?”
“医生说他听说启国皇帝可以娶很多很多妻子,他很好奇您的妻子们。”萨宁说话很直白,但也懂分寸,“只是单纯的好奇您有多少个妻子,因为在我们国家皇帝只能娶一个妻子。他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告诉他您的一位妻子就在这里,他很惊讶。”
陆烬轩:“嗯?”
白禾蹙眉抬起头,还以为陆烬轩会纠正番邦人,启国的皇帝也只能娶一位妻子,其他都是妃子。
“他惊讶白夫人竟然是男人。”棕发蓝眼的洋画师表情上看不出不妥,用平铺直叙的语气如同谈论天气一样说,“医生和我一样是虔诚的信徒,男人和男人结婚违背教义,我们的国家法律也不认可这种婚姻。”
陆烬轩神情微动。
男人和男人结婚有问题?
陆·外星人·元帅不懂这有什么好嘲的,值得这两个非启国人拿来嘀咕,倒是后知后觉察觉到这在这颗星球上好像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不过他本人没什么兴趣去了解这些,他瞄眼蹙眉望着这边的白禾,心里思忖。
嘲讽启国不就是嘲讽白禾?回想起来,好像内阁大臣提到“侍君”的表情语气也挺嘲讽的。
“啧。”陆烬轩总算对侍君在启国皇宫的地位有了模糊的正确认识。
等医生缝合完所有能够缝合的伤,重新包扎剩下的伤口,留下几颗口服药片后,医生用其本国语言说了医嘱,最后问:“真的不愿意接受输血吗?明显已经出现失血过多的症状了,随时有可能休克,甚至有死亡风险。”
萨宁将医生的话翻译成启国语。
陆烬轩低头看着自己腹部丑陋的缝合线痕迹又“啧”了一声,“不需要。医生可以走了,我自己会拔针。”
萨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不等他翻译给医生,就听陆烬轩接着说:“表面只有一个妻子,背地里找一堆情人,听起来挺不错,皇帝还能睡到大臣的妻子呢。朕就是单纯好奇,二位国家的法律怎么看待私生子继承权问题。”
萨宁的表情一瞬僵硬,陆烬轩抬眼一看,对方脸都绿了,大约是在气恼疑惑是哪个国家的碎嘴同行给启国皇帝讲了这些。
陆烬轩憋到缝合结束才敢开口嘲讽回去,主要是怕得罪医生气得人中途下黑手。“来个人,去跟医生结一下医药费。”
第33章 冷落
洋画师和洋医生前脚离开, 邓公公后脚回来,他手捧一叠纸禀道:“皇上,这是北镇抚司今日呈报的百官情况。”
“给白禾。”陆烬轩依旧赤着上身, 姿态松散的倚坐在堆叠的被子上。洋医生给他打的药里有止疼药, 副作用使他昏昏欲睡。药里还有抗生素,效果如何他不知道, 他特意找医生要了药瓶看标签, 没看懂, 权当有效吧。
他一个外星人哪敢输血啊,谁知道他能不能接受这颗星球人类的血, 只能寄望药有用了。
萨宁和医生说的语言其实听起来有点像帝国语, 他看药物标签上的文字也是字母拼写文字, 但实际差得挺远, 他听两人聊天半天只记住了几个词。
正是这么几个词让陆烬轩听出了医生两人不是单纯讨论启国人能娶几个妻子, 而是有意冒犯。
他们要是只说启国人也就算了, 偏偏萨宁故意点名白禾, 这令陆烬轩不悦。
眼见皇帝一副睁不开眼的模样,邓义没有犹豫,捧着呈报递给白禾。
白禾接下呈报,已经有了自觉, 主动道:“皇上,我念给你听。”
陆烬轩睁眼:“不用。不用守着我,你拿回房去看吧。”
白禾攥紧了手里这叠呈报,闷闷应一声走了。
邓义眼睁睁看着侍君带走镇抚司监察百官的呈报,微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陆烬轩惺忪的目光转瞬变为锐利,落到邓义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
“邓义。”
“奴婢在。”邓义应声抬头, 撞上这样的眼神和笑容,心中顿时一凛,那目光仿佛刺穿了他的血肉骨头,从皮囊一直看到心里。那笑容更是令人颤栗,凉意从骨头里散发出来,冻得他僵立原地,连思绪也似被冻住了。
“元红很会说话,一般人都会觉得好听。但朕其实不爱听。”陆烬轩说。
在司礼监被元红压一头的邓义本该喜悦,可听了这话,他恍然感觉自己四肢都开始颤抖。
“我更喜欢服从性高的下属。”陆烬轩说完收回精神力压制,然后随意地调整下坐姿继续说,“升官可能不大行,朕给你发奖金吧。只要你保持……不说废话只服从朕的命令。”
邓义“噗通”一下跪地,膝盖磕在砖石上发出的声响清晰得仿佛印在殿内每个宫人耳里,所有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谨遵……圣意!”邓义开口后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如此暗哑,也明白过来皇上的意思。
他是司礼监二把手,他想挤掉元红上位的心思在皇上这里一览无余。但这份心思大概无法实现了。
皇上需要元红这个会说话能拿主意的司礼监掌印,而他只能做一个忠心的只会执行命令的奴才。
他趁元红不在向皇帝献媚成功了,可他得到的结果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
邓义深深叩首,心中明白自己已别无选择。他读出了陆烬轩短短几句话间透露的杀意——做不到就要承担后果。
谁教他是主动投诚献媚的呢?
邓公公误会了陆烬轩,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陆元帅哪里是那么凶恶的人啊,他自觉语气和善,完全是上司跟下属间友好商谈福利待遇嘛。
忽略掉他用精神力震慑对方的话。
而且陆烬轩也没有把人当奴才,他找的是下属不是走狗。
“起来吧。”陆烬轩阖上眼,又变得昏昏欲睡起来,“先说那堆呈报里的重点,朕不听带无用信息的汇报。之后把今天跟着白禾的侍卫带进来。”
邓义顺从的从地上爬起来,不敢觑一眼陆烬轩的脸,飞速思索今天这些监察百官的呈报里有哪些是“有用”的消息。他小心翼翼尝试着列举了几条便停下来,不见陆烬轩作声,暗自松口气退出殿外,去宣跟随白禾出门的四名侍卫。
四名侍卫进殿回禀,他们跟随白禾在去内阁值庐的路上撞见了何侍君,复述完两人当时的对话后就见皇帝睁开了眼。
然后“砰砰砰砰”,跪了四个,那动静与邓义跪下时如出一辙。
今日御前值守的宫人:“……”
真的要吓哭了!以前喜怒无常的皇上都没现在情绪稳定的皇上让人害怕啊!
陆烬轩一睁眼就跟阎王睁眼似的,再一笑简直能吓死鬼。
“你们就干看着?”陆烬轩低沉的声音彷如阎罗殿里传来,明明是质问的语气却像在宣判斩立决。
自觉见过大场面的殿前营侍卫真的没见过这场面,四个人凑不出一句话来。
“回去通知侍卫司所有人,以后白禾只要出这个寝宫的大门,侍卫必须随行保护,一次最少四人。但凡有伤害意图,故意有肢体触碰的人,不论对方身份,不问原因,一律——”陆烬轩声音冷沉,锋芒乍现,“准许击杀。”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心神俱震。四个侍卫心脏狂跳,磕磕巴巴答:“是、遵旨!”
*
回到侧殿房间的白禾仍有些走神,捧着一堆呈报在桌边坐下便阅览了起来。
富贵荣华还没回来,他在房中一人独处,看了半晌自己也不知道看进去多少内容。
许久之后,他放下呈报来到床上,从枕头下抽出那本高帝的笔记,从头翻看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正殿传来传晚膳的动静,他这里也开始上膳了,始终不见陆烬轩唤他过去。
白禾对着桌上的饭菜发了会儿愣,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就不再动筷。
陆烬轩……是不是嫌弃他了?
一夜难眠,白禾最终是抱着高帝笔记入睡的。翌日早餐,他这边又单独上膳了。
陆烬轩没有和他一起用早膳的意思。
自从在这具身体里醒来,白禾好像一直和陆烬轩呆在一起,短短两日经历的事仿佛比他上辈子十几年加起来还要多。骤然受到冷落,白禾的情绪一下子跌到谷底,好不容易被阳光温暖了点滴的心归于平静。
富贵荣华侍奉他用完早膳又去内廷学规矩去了,房里再次只剩他一人。
他呆坐好一会,拿起昨天没看完的呈报继续看。快要午膳前邓义突然上门。
白禾倏然坐直身,双目直勾勾盯着邓公公。
许是他的眼神冰冷又炙热,以至过于怪异,邓义脚步一顿,僵硬地笑了下说道:“皇上让奴婢来送今日镇抚司的呈报。”
闻言白禾刚刚提起的一口气霎时散了,他收回视线,冷淡敷衍:“有劳公公。”
邓义将一叠远不如昨天厚的纸呈交给他便离开。
房门重又合上,春日的暖阳被门扉遮挡,一丝一毫也透不进屋里。
侧殿朝向不好,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光仅够照亮窗前的方寸之地,远不能驱散白禾心里的阴霾。
正殿开始传午膳时寝宫大门外有了异样动静,远远飘来争执声,随即邓义就寝殿中快步走出,循着吵闹声脸色阴沉来到宫门外。
“何人喧哗?”邓义扫眼众人,认出正在吵闹的是慧妃身边大宫女。而慧妃与何侍君都在场。
慧妃将自己的大宫女唤回来,端着架子睨视邓公公,声音柔柔的却毫不遮掩上位者的语气:“劳烦公公通传,本宫炖了盅燕窝参茸汤给皇上补身。”
她身边另一个宫女手里提着个食盒,想来就是她说的汤。
何侍君瞥眼食盒不语,矢菊上前代他说:“公公,我家侍君昨日与皇上约好了今日来探望。烦请公公通禀一声。”
邓义眼皮子一抽,半耷着眼看两位“主子”:“二位贵人请回吧,皇上静养期间非召不见人。”
昨天才顺利走进这扇大门的何寄文皱眉,但也没当回事,矢菊按照昨天的成功经验凑近邓义,借袖子遮掩往其手里塞银票。
慧妃这边的人也都不缺经验,一看矢菊往公公跟前凑的架势就知道这是在塞钱。慧妃于人前向来端着温柔贤惠的架子不好说什么,她的大宫女就没有顾虑了,当即冲上去一把抓住矢菊的手大喝道:“什么奴才竟敢在御前耍滑!”
矢菊被人当场抓包还大声嚷嚷出来顿时懵了,这种塞钱办事的事儿在后宫里是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哪个不想混了当场把事挑破?
何寄文冷冷瞥一眼慧妃,心道这女人愚蠢至极。他手下的小太监被抓包不算什么,他出面做主罚一罚事就过了,但矢菊正在贿赂的是御前伺候的大太监,经此一遭,慧妃往后在宫里就断绝了收买人这条路。
慧妃宫女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手劲不小,捏得失菊吃痛松手,一百两的大额银票飘飘落地,在场无论是宫人还是侍卫却都见怪不怪,似乎后宫主子们一出手就是百两白银是理所正当的。
邓义的表情越发阴沉了,他瞪向慧妃和何侍君的眼神阴冷得像毒蛇吐信:“二位请回。”
邓公公对地上的银票视若无睹,亦无受贿被抓包的尴尬惊慌。
他本来就不可能收何寄文的钱。
笑死,他敢收吗?
慧妃这一拳打在棉花上,对面压根不憷也不给回应。自信满满的何寄文遭到冷漠拒露出了几分错愕。
“邓公公昨日不在约是不清楚。”何寄文表情稍冷,笑着说,“本公子昨日进去探望皇上,临走前与皇上约定今日再来。”
他特意强调昨天他进去了,而且与皇上有约,他今天再来是圣意。
邓义不如元红说话好听,也不信何寄文的话,继续摆冷脸就要赶人,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皇上昨日不曾与何侍君约定。邓公公莫要听信人假传上谕。”白禾冷冰冰的给何侍君扣上一顶掉脑袋的大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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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零花钱
“白侍君。”邓公公转身向白禾躬身行礼, 一张死人脸瞬时换上和善的表情,恭敬之态与阴脸挡驾的模样截然不同。
慧妃一双美目瞪大了,看到白禾比在宫门外撞上何侍君更愤怒、嫉恨。
毕竟姓何的是已经失宠的旧人, 这个姓白的入宫才没几天啊, 竟搅得后宫不得安宁,蛊惑皇上顶撞太后, 活脱脱一个祸国妖妃!
白禾清冷的眼扫过守门侍卫, 奇怪的发现今天值守的侍卫比昨天多出一倍, 其中有四个人高马大的还挺眼熟,一见他出来也和邓公公一样转身行礼。
这必定是陆烬轩又吩咐了什么。
想到这白禾的心弦忽然跳动。
“白弟怎可如此说?”何侍君不慌不忙说, “昨日我与皇上约定时你也在的, 歪曲事实才是假传圣意吧。对了, 劳烦邓公公通禀时向皇上说一声, 我家里今日正巧送进宫来一瓶南疆的金贵药物, 说是从前月国皇家秘药, 止血祛疤的功效极好。我想将药进献给皇上。”
何侍君今天总算没犯错了, 没同白禾纠缠谁在假传圣意的问题,快速把话头扯回正事上。
不知道皇帝是遇刺受伤的慧妃不懂这人为什么要搁这献劳什子止血药,她听说的版本是宫中流传最广的紫宸宫走水皇帝受惊因而身体抱恙,所以她打着送补汤的名义来。
“邓公公, 本宫要送补汤。”慧妃不甘落后,提醒道。
“都愣着做什么?”独自委屈了一夜一日的白禾发了狠,藏袖子下的手紧紧攥着拳,冷肃起一张脸色厉内茬厉声道,“有人在皇上寝宫前喧哗闹事也不作为,你们就这样护卫皇上?!”
跟随白禾行走了一趟的四个殿前营侍卫瞬间回忆起昨天经历的恐惧,当场就跪了, 那动作整齐划一,那声响清脆动人。
“侍君恕罪!”
其他侍卫来自宿卫营,但昨天同样收到了皇帝口谕,乍一见隔壁营同僚跪得又快又响同时愣了下,然后本能的随着同僚也跪下去。
门外的侍卫刷刷全跪,把在场其他人全弄懵了。就连白禾都发起怔来。唯有邓义跟侍卫们一样回忆起了昨天的恐惧,噗通跟着跪下。
邓义:“侍君息怒,奴婢这就处置。”
虽然不明缘由,但白禾很会配合人,冷冷哼一声:“嗯。”
邓公公迅速起身,“请侍卫司诸位搭把手,先把在门前喧哗的这几个奴婢抓起来!”
内廷太监支使不了侍卫,但司礼监的人毕竟地位特殊,权势颇大,侍卫司可以不理内廷总管,但不会不给司礼监秉笔面子。何况说到底他们遵的是白禾意思。
于是侍卫们刷刷刷站起来,二话不说气势汹汹冲出去,歘欻揪住慧妃的大宫女和矢菊,剪臂反扭,摁着肩膀一压便把人生生摁跪在地。
“住手!”
“你们做什么?!”
何侍君和慧妃同时扬声喝止,两人都是进宫好几年的老人了,却也是头一次遇见如此蛮不讲理的斗法。
宫斗争宠不都是玩阴谋诡计吗?哪有人一言不合就喊侍卫抓人的啊!
两人不作声还好,这一开口音量也不小,够得上“喧哗”了。殿前营那四个白禾眼熟的侍卫脑子里一根弦猛地一绷,身体比脑子快的冲了上去,“砰砰”两声,众人回神就瞧见内廷宫人们视作“主子”的何侍君和慧妃娘娘已齐刷刷跪在地上。
所有人:“……”
白禾:“!”
四位直面了陆烬轩恐吓的侍卫这才反应过来,不过他们一点不慌,反而十分理直气壮:“不得喧哗!”
邓义:“……”
懂,他都懂,这四位壮士昨天也吓坏了。他们没遵圣意一上来就杀人已经够冷静有脑了。
“喧哗的奴婢送去慎刑司杖二十。剩下的赶紧把你们自家主子送回去。”邓义快刀斩乱麻做出处置。
“放肆!”饶是慧妃这样戴着温柔面具的人此时也恼了,“本宫是皇妃!区区侍卫竟敢碰本宫,不要命了?!”
然而任她如何想挣开外男的手,侍卫的手却如山岳般沉重,将她按得死死的。
“啊!!放开你们的臭手!”她的宫女们全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扑上来要扯开侍卫的手。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宫门前又闹哄哄成一团。
邓义:“……”
按着贵人的四个侍卫:“……”
完了。
此时此刻,五个人心中已经给自己下辈子的小名都取好了。
眼见着闹得如此不堪,白禾蹙起眉,欲想办法快速解决,却感觉一道阴影从后方而来,慢慢笼住他。
“啧。”
熟悉的声音在身侧响起,白禾僵住了。
邓义的余光中瞟见这道人影,顿时惊吓到窒息,“皇、皇上!”
陆烬轩冲他摆了摆手便不再看宫门外头的混乱,对何侍君和慧妃的惊喜呼唤置若罔闻,低头牵起白禾的手,“堵上嘴。”说完拉着白禾就走。
陆烬轩身上只穿了一件玄色中衣,外头松散的披着件锦袍,没有束起的假发披散于后背,眉目间压抑着被惊扰睡眠的躁意与残留的困意,凶戾的气场怎么都掩不住,配上他深邃的轮廓更显气势。
这个男人即便是这副衣衫不整的浪荡打扮依然是器宇轩昂、英朗非凡得不似凡人。
白禾仰头望着他的侧脸,忽然理解了高帝笔记中说的皎如明月的天人是怎样的震撼。
不过陆烬轩不是明月,是朗日。
白禾恍然回神,仿佛被烫到一般下意识缩手。
他想缩回自己的手,害怕被朗日晖光灼痛。
他宁可回到自己阴暗的小角落。
有了皇帝金口玉言,宫门的侍卫再不留情,甚至称得上扬眉吐气,三下五除二制住一贯仗着妃嫔身份对他们侍卫端主子架子,在宫里各种耀武扬威的众人,如对犯人一样堵住所有人嘴,扭着胳膊给人拖走。
喧闹戛然而止。皇帝的临时寝宫恢复宁静,寝宫里头所有宫人纷纷把嘴巴闭紧得像蚌壳,半点声音不敢发出。
陆烬轩一手牵白禾,一手按揉自己发疼的脑袋,随口问:“有没有好好吃饭?”
白禾:“嗯。”
陆烬轩的力气大,白禾没能缩回手,从昨天起就在心间野蛮生长的委屈漫上了喉头,致使他的声音又软又娇:“皇上呢?”
陆烬轩叹气:“唉,昨天打的药副作用大,害我又困又没食欲,从昨天一直睡到现在。”
白禾:原来他一直在睡才没找我。
白禾膨胀成球的委屈“啪”一下瘪了。
说话间两人跨过门槛进了寝殿,白禾一眼看见摆膳的桌上摆着几只碗碟,应是陆烬轩的午膳。
陆烬轩注意到他的视线方向,说道:“朕叫他们到饭点就喊我起来吃。唉,食欲再低也得补充营养。可惜昨天没忍住得罪了医生,不然还能请人再给打点葡萄糖。”
白禾听不懂葡萄糖是什么,但听懂了陆烬轩需要进食,他咬了咬唇说:“我陪你用膳,你多吃些。”
“小白真好。”陆烬轩大约是不清醒,嘴上没把门的说,“是哥哥的贴心小棉袄,没白疼。”
白禾顿时面红耳赤,低着头不吭声。
可能是被小百合给可爱到了,陆烬轩眉目间的躁意压了下去,洗漱之后与白禾一道坐到了膳桌边,面无表情却依旧快速地吃了一顿一点都不饱的饭。
像完成任务一样吃完饭陆烬轩赶紧离开饭桌,把“不想吃”“看着心烦”刻在了他迅速离身的背影上,而后自己扒掉披着的锦袍就往榻上一趟,一副又要睡去的模样。
见他如此虚弱疲惫,白禾心里好像塌了一块。
于是他从墙边搬来张凳子搁到榻前,宫人撤下残羹自觉退出殿外,殿内未留人,门口也没守人。邓义似是处置完了外头的事在殿门外往里探了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嗯?”感觉到白禾坐了下来的陆烬轩睁眼看了看又闭起眼,声音含糊却也低沉好听,“我要睡了,小白乖,自己去玩。”
小白不想玩,小白想守着他。
白禾不想再如昨日那般,出门一趟回来发现别人挤到了陆烬轩跟前。
他不想有第二个“白禾”被陆烬轩牵住手。
他没能缩回自己的小角落,便大胆妄想守住自己的光。
——是陆烬轩先牵住他手不放的。
“哦,想起来了。”陆烬轩撑开眼皮,打起精神坐了起来。“我们小白昨天发脾气了我还没哄。”
什么哄?
白禾偏开头,只觉陆烬轩厚颜无耻,什么话都能往外吐。他们什么关系呀,怎么总是用哄孩子的口气对他说话!
陆烬轩反身在枕头下摸索,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来,一手扯住白禾手,一手把银票拍在他掌心:“昨天那个什么黄侍君非要进来看我,给外面守门的人,就是大公公那个干儿子塞了一百。人不愧是大公公儿子,拿了钱扭头就向我坦白。”
陆烬轩说着把自己给逗乐了。白禾不由得看向他说:“是何侍君。”
“啧,管他叫什么。听我讲完。”陆烬轩点点银票,“你看,一百呢!去年全国财政收入才四千两百万,这人一出手行贿就是一百。他要看我就看吧,看看又掉不了块肉。要是他每次来看我都行贿一百,十回就是一千!中途再叫公公提提价,啧啧,快速致富。”
生了一晚上闷气的白禾:“???”
陆烬轩眉眼张扬,竟然越说越有劲:“听说狗皇帝不光这一个小老婆,还有什么四妃啊嫔的,这要是每个人来看我都给守门公公行贿……”
“皇上!后宫妃嫔是皇帝枕边人,宫人不敢多想,你不怕她们认出你是赝品!”白禾有点气恼,陆烬轩竟是以如此可笑的原因才放何侍君进来,甚至不打算再对其他人避而不见。“你可知何侍君方才在外头说了什么?他说他家里送来南疆伤药要进献于你。他父亲是吏部侍郎,你受伤的消息已经传出宫外了!朝廷知道宫里闹刺客,皇上还受了重伤,朝堂会乱起来的!!”
陆烬轩沉默了下,把银票牢牢按在白禾手心:“‘刺客’死了,到时候给出一份没有结果的调查结果敷衍就完了。皇帝没死,政局乱不了。谁想趁这个时候搞事直接搞掉他就是。不用担心。”
白禾嘴唇翕张,想说哪有那么简单,他们两个俱是赝品,如何能随心所欲操纵结果。
“黄侍君昨天才看到我的伤,今天药就从皇宫外面送进来了?”陆烬轩一挑眉,露出颇有深意的笑容,“他家情报传递渠道效率不错啊,正好连根拔了。”
白禾蹙眉,“皇宫内外透消息的路子一贯多,后宫妃嫔有一个算一个,皆是她娘家插在宫里眼线。”
“?”陆烬轩表露出困惑的表情,“我以为她们家里把人嫁给皇帝是表示结盟,她们家族跟皇室就成为利益共同体。原来是线人啊……不对,那狗皇帝为什么还要娶这么多小老婆?他不介意被人监视?”
深受其害的白禾怒道:“狗皇帝好、色!贪图享乐之人岂有那个脑子。”
终于意识到白禾也是狗皇帝小老婆之一的陆烬轩拧起眉,心里挺不痛快。轻轻按住白禾脑袋瓜说:“你不是狗皇帝小老婆。”
白禾的怒气霎时消散。
“我提前有安排。”陆烬轩收回手,眉头松开,“我告诉大公公把刺客的事列为机密,这条消息只能在皇宫内部流传。消息只要传到宫外就直接抓人,再揪出整条线上的人。”
“你想借此事拔除宫里所有钉子?”白禾稍作思索后摇头,“不可能的,皇宫数万宫人,人多口杂,宫人又最是缺钱易收买,钉子拔不完的。”
“等等,数万?”陆烬轩震惊了。他们帝国皇宫连侍从官加护卫也远不到一千人,启国皇宫里光是干家务的就有几万?
“我初入宫,我也不清楚具体人数。”白禾垂下眼撇开视线,“但看这宫殿规格,人定在万数以上。”
陆烬轩:“……好像明白你们国库为什么空虚了。”
皇宫里白养这么多人,一天开销得多大?皇宫里的支出不用想肯定是从国家财政里拨款,花的都是国家的钱!
不过启国皇帝生活再怎么奢靡都不关他的事,他也不会一刀切砸掉皇宫里工作的几万人的饭碗。顶多提示白禾一句。
“你以后想为国库节流的话就裁剪皇宫里的人和部门。皇宫里就住皇帝一家人,用不了成千上万人伺候。这一百给你,当零花钱。”说完陆烬轩重新躺下,他觉得给零花钱就是哄人了。
白禾捧着一百两银票默然。
“其实我打算跟小公公五五分的,但他不敢分,死活不肯给找开五十。”陆烬轩刚要闭上眼突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邓公公给的情报你看完没?”
“昨日的都看完了,今日的尚未。”白禾忙答。他昨天心情不好,看了许久都没把东西看完,拖到今天才勉强阅览完昨天的份。
“写了什么内容?”
白禾蹙着眉组织语言,“似是一些朝臣的平日事迹,多是日常琐事,和……哪个大人又去逛花楼,点哪个姑娘……”
白禾还小,背后说人逛窑子的事先把自己说得羞耻无比。可比起哪个官员生病看大夫,哪个官员亲属去世这类平常的事,逛花楼算是昨天那叠呈报里最令白禾印象深刻的风流逸事了。
陆烬轩望了望白禾表情,心里对白禾的情报提取、分析天赋判了负分。
天真的小朋友不适合搞情报这行啊。
“没经过处理的情报就是这样,琐碎得像碎片。文官交给你的各种……对,叫奏疏,官员交上来的奏疏就跟这一样,充斥大量无效或碎片化的信息。你是要做大官的,那你就不能每一份奏疏都仔细看完。否则他们轻易能用大量无用的东西淹没你,让你错过真正应该做决策的正事。”
陆烬轩在政府厅做了两年国防大臣,十分清楚文官随时能用海量文件占据一个大臣的所有时间,让大臣上班忙着开会,下班熬夜看文件。所以做大臣最首要谨记的就是绝对不能对自己部门的文官说,他要过目部门里每一份文件、每一项政策。那只会让大臣最终一事无成,错过真正需要由大臣做出决策的重要事务。
“内阁出政策,司礼监审批,最后给皇帝核查,我觉得设计这套流程的人非常厉害,这大幅提高了独裁下的决策效率。那些呈报你不用看了,以后遇到类似的直接让他们告诉你重点。”
白禾想了想问:“圣人说兼听则明,皇上只听下面的人汇报重点,不怕他们隐瞒误导,受人蒙蔽么?”
“当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陆烬轩按揉起脑门,阖起眼,语声中逐渐透出倦怠,“完善责任制度,叫他们交书面报告,事后证明有隐瞒蒙骗的都得背责受罚。最重要的……掌握一个独立为你工作的情报机构。抱歉小白,我需要休息。”
白禾在他榻边慢慢趴下,轻声应道:“嗯。”
*
在寝殿守着陆烬轩睡觉守了一下午的白禾莫名被哄好了,晚上他又陪着陆烬轩用了晚膳,然后他才回自己房。
今晚他吃得比前几顿多了,甚至有点撑。虽说那些监察百官的呈报不必再看,但他闲着无事仍是将今日份的给看完了。之后他没有再去捧着高帝笔记看,而是去问邓公公能否取几本御书房里皇帝看的书来给他看。
这事都不用问陆烬轩,肯定是可以的。没一会儿邓公公就亲自送来五本书。
“三本是名家随笔,一本地理志,一本是经注。奴婢也不知侍君爱看什么,随意挑的。侍君下回可直说想要什么书。”
“有劳公公。”
邓义躬身告退。
白禾直接略过名家随笔,拿起那本地理志翻看起来。
看了许久他对这个启国仍没有任何概念,他上辈子从没有走出过皇宫,这辈子一睁眼又在皇宫里,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是极度陌生,无法想象的。
于是这书越看越无趣,还不如看话本子。
白禾捧起那张“零花钱”的百两银票,抠着手指想花钱。
如今没有太后送话本,他是不是可以给钱托宫人帮他买?
可这钱是陆烬轩“卖身”赚来,统共一百两全给了他。陆烬轩说是全部给他,他却无法心安理得当做自己的钱。
这应是他们两人的共同财产。
想着想着,白禾又想到等陆烬轩的伤好了以后能不能让他带自己出宫。
他暂时不打算离开皇宫,但是可以出宫去逛逛呀。
最好能回白家一趟。他不死,总要给原白禾讨回些什么。
今天富贵荣华两人晚膳都用过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回,白禾本对二人不上心,过了许久不曾发觉异样。直到荣华跌跌撞撞跑进寝宫,哭着冲进白禾房里。
“主子!主子求您救救富贵!”荣华满脸是泪,哀哀哭喊着一下跪倒在白禾跟前。
白禾蹙眉低斥:“闭嘴!不可喧哗!”
荣华隔着泪水的眼一呆,想说话不敢出声。
白禾冷冰冰的视线扫过他沾满尘埃水渍的太监服,等待稍许才道:“出了何事,小声回话。”
荣华拼命忍住哽咽,擦擦眼泪小声说:“是。奴婢与富贵今日学完规矩本要回来了,却被慧妃娘娘宫里的人截住,他们将我们带去慧妃娘娘宫中,什么话都不问不说,一到地方富贵就被拉去打廷杖。娘娘的宫人说要打四十杖!主子!求您快去救救他吧,真打完四十富贵就没得活了!”
荣华哭得凄凄惨惨,话里的内容也惨绝人寰。两个无权无势的小太监被协管后宫的皇妃派人抓去打廷杖,还一打就是四十下,完全就是冲着把人弄死去的。
“奴婢们这几日都在内廷乖乖学规矩,不曾惹事,这一遭全然是无妄之灾!奴婢们绝对没有招惹到慧妃娘娘!求主子救救富贵呜……”
白禾坐在桌边,冷漠地俯视他,听到这里才出声道:“你们没招惹她,意思是我招惹她了?”
荣华一惊,赶忙说:“奴婢没有这个意思!奴婢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真的是走在路上就突然被慧妃娘娘宫里的人带走的,去到娘娘宫里也没人对我们说明何事,一上来就按住了富贵杖打。”
白禾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浅饮一口说:“后妃居住内宫,这里是外宫,内外宫间还隔着御花园。打板子用不了太长时间,我虽不知慧妃宫殿具体在何位置,不过单是从御花园到此的路,往返一趟的时长足以打完四十杖了。”
荣华惊呆了。
“主子您……您怎可如此……”荣华讷讷道,说到一半又自己将后头几个字给咽下。
倒是白禾替他说完了:“如此冷漠无情。”
“主子……”荣华呆了几秒,猛然往地上磕头,砰砰磕得直响。“侍君……求您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白禾对于这些听着就令人于心不忍的“砰砰声”无动于衷,他甚至没有错开目光,反而直勾勾盯着荣华磕头。
“看不出来,你待富贵如此有心。”白禾竟做出一副闲话的架势,“我入宫第一夜,富贵蛮横将看守我这个不肯安分的主子的活全部推给你。当夜我受皇上召幸,从寝宫一回来他就抢在你前头献媚投诚,在抬舆送我回来的御前太监面前摆出我身边大太监的架势。他处处排挤你,你为他跑回来求救,还肯为他磕破头。”
荣华磕头的节奏骤乱,若是细看会发现太监服下的身子在微颤。他内心惊惧,惊得屏息,不敢再听侍君后头的话。
然后他就在惊惧中听见白禾冷冰冰的声音:“你爱慕富贵?”
荣华:“嗝?”
白禾扬起浅浅笑容,可爱的梨涡在颊边隐现,顶着纯真的表情说出最尖利刺骨的话:“不妨说说,慧妃的人无缘无故抓人打人,为何独独打富贵一人,而放你回来向我求救?”
荣华磕头的动作戛然,他抬起头,亮出红肿破皮的脑门,嘤嘤哭道:“奴婢也不知,奴婢只想救富贵……求主子垂怜,可怜可怜我们……”
白禾冷笑出声,“手段不高,倒是好用。”
他掸一掸衣袖起身,从荣华身侧走过,鞋子踩到了脏污的太监服,他直直走出房门,冷漠道:“跟上。”
荣华狠狠擦掉脸上的水渍,嘴角勾了勾,手脚并用爬起来,追着白禾出门。
白禾带着他笔直走出寝宫大门,在门前稍停,目光环视试图寻找白日在外面见到的四张熟面孔。
可惜此时已经入夜,那四人早就换班了。不过门外增加的一倍侍卫就为白禾一人添的。一见他出门立即就有侍卫抱拳行礼,然后问:“侍君可是要离开寝宫?皇上有旨,您若出门必须带侍卫随行。”
白禾矜持颔首:“是。我要去慧妃宫里。侍卫可方便随行?”——
作者有话说:宫斗吧小百合!
第35章 夺人
白禾没说话前, 杵在宫门外头待命的侍卫们本打算按上回规格,出四个人跟着。然后白禾一说他大晚上要去慧妃宫里,这一群侍卫差点就当场给他跪了, 非说要侍卫司再调点人, 请白禾稍等。
白禾是要去皇妃手里捞人,他势单力薄肯定没那么容易, 心想多带些人也好。而他不急着赶去后宫, 因为这其实是一个局, 短时间内他人不到,这场戏唱不下去, 富贵便不会死。
少顷, 白禾乘在肩舆上, 前有侍卫开道, 后有侍卫跟随, 侧边有小太监打灯, 前前后后二十来号人, 仪仗摆得比后宫任何妃嫔都威风,哪怕是太后娘娘也没有。
最离奇的是侍卫司都指挥使也来了。
白禾……白禾面无表情,眼神已经呆了。
他不理解。
侍卫统领为什么在这里?
区区侍君出行,并且是在皇宫大内, 侍卫统领有何必要随行?
白禾并不认为一份上谕能令侍卫统领随行。
他虽不清楚启国官制,但在上辈子他的国家等同这个职位的官职是正三品。
慧妃的宫殿离御花园不远,经过宫门,穿过御花园后第一座宫殿就是她的住处。宫中灯火通明,一群宫人手持木杖押着富贵就在庭中显眼处,正殿大门紧闭,但灯光从门窗内透出, 隐有似人的剪影。
威风凛凛的侍卫仪仗拐个弯就到了宫殿外头,门后望风的宫人打眼一瞧便懵了,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当先的几名侍卫已握着佩刀格开宫人,跨进门内。
“等、等等!娘娘宫殿不可擅闯!”宫人的惊呼声迟了一步响起。
庭中一群人刚听见呼声抬头便见两排侍卫哗啦啦冲进来呈八字排开,众人不明所以地愣住,随后是侍卫司都指挥使迈过门槛。
慧妃宫中的宫人长在后宫,其实不太认得侍卫统领,不过他们认得统领那身与普通侍卫不同的官服。一大群侍卫冲进来的场面让众人回想起几日前侍卫搜宫,又是一惊。
“统领大……”慧妃的一个贴身宫女正要上前询问,就见统领一侧身,一道淡色的身影迈过门槛,不紧不慢走了进来。
那人正是白禾。
“可是白侍君?”宫女继续上前。
白禾毫不怯场,直往庭中走,目不斜视笔直走向被两根木杖夹着脖子押在条凳上的富贵。
荣华小步跟在他侧后,顶着一副恰到好处的焦急哭丧相:“主子,是富贵!您快救救他!”
他的声音像是惊醒了发愣的众人,富贵扯着嗓子哭嚎起来,而拿着木杖的几名宫人则重重往他屁股上轮流打了一下。
“主子救我……我啊!!疼!啊!!”
一转眼富贵就挨了五六杖。
“白侍君。”慧妃的宫女连忙挡在白禾跟前,不让他继续走,“不知白侍君为何夜闯慧妃娘娘宫殿,您虽是侍君,却也是男子,您无故夜闯后宫……”
她没将话说完,却明明白白要给白禾扣一顶大帽子。
白禾停下步伐,但不是为她的话所威胁。他挪开落在富贵身上的视线投向正殿紧闭的大门,扬声道:“来人!”
侍卫统领站在原地没动,抬手给了其他侍卫一个手势示意。其他侍卫中立刻出列数人来到白禾身边。
“侍君。”
“把那太监带回来。”白禾抬起食指遥遥一点。
“是!”几名侍卫当即上前。
“做什么!你们在做什么!”慧妃的贴身宫女陡然拔高音量,张开双臂往前一挡,其他宫人则肩挨肩挡到富贵前边。
“这是在慧妃娘娘宫里,岂容你等侍卫胡来!停下!”
慧妃手下的人反应不慢,胆子也大,硬是正面挡住侍卫。几名侍卫步子一顿,回头去瞧他们统领。
侍卫司接到的上谕是保护白禾,并无需要遵从其指令的内容,加之他们正儿八经的上司都指挥使在场,他们自然是以对方命令为准。
公冶启沉沉的目光掠过白禾背影,冲他们颔首。
这些侍卫这才真正动手,刀不出鞘,只握在手里去格开拦路的宫人。
太监们一下子就被推搡开,宫女则仗着自己是女子,而男女授受不亲,挺着胸依旧做拦路虎。
“你们敢在娘娘宫里动刀子?!”宫女大声嚷道。
她这般一诈公冶启当下大喝道:“侍君命令,尔敢阻拦!”
说着这位侍卫统领终于不再杵着门口,踏着威势十足的步子上前,在富贵的哭嚎声里来到白禾身侧,同时说:“谁敢阻拦就押起来!”
满庭院的侍卫齐喝:“是!”
接着不需白禾发一言做一行,侍卫们就刷刷扭住众宫人胳膊,拿刀鞘架脖子,制住众人后分出两个人去架着富贵肩膀把人提溜到白禾面前。
就在此时,正殿大门洞开,慧妃被宫女扶着手缓步出来,一双美目扫过庭中,嘴角挽起温柔的笑:“原是白侍君驾到,这般动静本宫险些以为是皇上来了,不敢匆忙出来怕在御前失仪,只得先整理了番仪容。”
慧妃温温柔柔,话说得漂亮,一上来就先解释为何自己躲在屋内不做声,这会儿才出来。
“见过慧妃娘娘。”公冶启拱手向她先行了一礼。
“统领大人。”慧妃稍稍回礼,然后将目光转向白禾。
白禾没有行礼,只回以冷冰冰的目光。
“我应该怎么称呼白侍君?”慧妃好像很大度,柔柔笑着亲切说,“侍君是男子,以姐妹相称定是不妥,似只能以姐弟相称了。弟弟这般晚了来后宫是有什么事?”
她没有和她的宫女那样给白禾扣帽子,反而语气和善,态度亲和,明摆着装傻。
白禾瞥眼被侍卫架在手里仍在呼痛的富贵,此时荣华已经凑到富贵身前伸手去搀人,嘴里在小声劝慰对方。侍卫见状就撒了手,荣华独自搀扶力道不足,一下子没搀住,差点把富贵摔到地上,害得他大声惨叫了声。
慧妃仍旧笑着,仿佛没看见富贵的惨状。她站在殿门前的台阶之上,从高处看向白禾,脸上的表情无异样,心里却是痛快的。她身边的宫女昂首挺胸,傲然俯视着台阶下方的众人。
公冶启不做声,侧目盯着白禾,灯火明灭中无人看得清他眼里的不屑与傲慢。
白禾明明带了一大群人来,实则孤立无援,孑然一人。但他的表情很稳,平静地问:“慧妃娘娘何故抓我身边的太监,且罚他四十廷杖?”
慧妃露出诧异的表情:“什么?这奴才竟是弟弟的人?”
白禾不动声色,就静静看着她演。
“这可不巧了。”慧妃侧了侧脸,她身边的宫女自然接话。
“这狗奴才偷盗宫中财物,冲撞贵人,教我们姑姑碰上便按宫规罚了。娘娘协管后宫,周姑姑是娘娘宫里管事,按宫规处罚一个小太监有什么问题?”宫女傲然说。
慧妃依旧柔柔笑着。
白禾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他猜到这是一个局,但拿不准是怎样的局。
他也不在乎富贵是真犯了错还是受自己牵连,不过人是一定不能留在慧妃手里的。富贵是内廷分配到他身边的贴身太监,无论两人是不是一条心的主仆,主子和贴身太监这个关系是铁定的。对富贵收买威胁也好,屈打成招也好,只需略施手段就能让他攀咬住白禾,从白禾身上撕下层皮。
所以不管白禾愿不愿意保下富贵,至少人不能留给对方。
白禾不急着来找慧妃则是因为富贵挨了打,荣华却能回来向他求救。
或许荣华是与慧妃等人一伙的,又或许荣华是被故意放走的,无论哪种可能均只表明一点:慧妃想把他引到后宫。
所以白禾不到场,富贵死不了。
现在白禾人到了,配合慧妃搭好了戏台,对方唱出来的戏却平平无奇。
白禾不解。
对面如此费心,总不会单纯是打富贵一顿泄愤吧?
“我初入宫不太懂规矩,但富贵胆小蠢笨,做不出偷盗之事。冲撞贵人不知是冲撞了哪位?我定叫他向贵人磕头认错。廷杖已打了,再罚他些银钱便是。我身边只有两个太监伺候,缺不得人。”白禾否认偷盗之罪,只认冲撞贵人的,“慧妃娘娘宅心仁厚,不是酷吏之徒,一定不会徒造杀孽。”
他用嘲讽的措辞说着求情的话,把慧妃与酷吏相比,气得慧妃差点挂不住笑。
她是深宫后宅之人,不是傻子好么?她也知道酷吏为人人唾骂厌恶!
“放肆!你竟拿娘娘比作酷吏!”慧妃的宫女厉喝。旁边被侍卫押着的那位宫女不甘落后,亦在旁叫起来。
“宫里打板子多的是四十、六十之数,哪里重了!宫规惯来如此!”
白禾偏头看去,“你是林姑姑?”
“不是!”宫女理直气壮。
“林姑姑何在?”白禾转回头问慧妃。
“她身体不适,并未在。”慧妃抓了抓想要回答的宫女,自己答道,“弟弟寻她作甚?”
“既是林姑姑抓人处罚,慧妃娘娘若不好改判,不妨叫她来。”白禾抬眼冷然直视她,“还是说……林姑姑根本与此事无关,人是被慧妃娘娘宫里的人无故抓来,又被娘娘以莫须有罪名判罚廷杖?”
慧妃笑容一冷,声音仍旧温柔:“弟弟何出此言?她只是身体不适,不适宜过来。待她身子好些了你若想见本宫自当教她去见你。”
白禾转头问:“统领大人,今日午间有人在皇上寝宫门前喧哗闹事,当时侍卫抓了几个宫人,不知人是当场放了还是如何,其中是否有一个慧妃娘娘宫中的掌事姑姑?”
公冶启一愣,白天的事他只听了下属汇报并未上心,因为闹出问题的是皇帝妃子和内廷宫人,人也当场交给了内廷,与他们侍卫司没什么关系。他哪知道里面有没有一个林姑姑!
在场侍卫也没有一个白天当值的,没人说得清楚白禾的问题。
“人当时就交给内廷了,臣不清楚。”公冶启表面不偏不倚的回答,然而这个回答一出慧妃就接着笑了,这样的答案与打白禾脸无异。
白禾又瞥下他,掩在袖中的手已不知不觉攥紧成拳。
这个侍卫统领今晚若是没来就好了,有此人在场他便难以借侍卫的势,看似是带了一大群人来,实际上他面对慧妃只得孤军奋战。
而侍君的身份在皇妃面前不值一提。
怎么办?
他该怎样做……
绝不能让富贵背上盗窃宫中财物罪名,这极易牵扯到他自身,慧妃那方随便拿出一个御赐物件塞到富贵身上,富贵再给一句口供就能攀咬上他,指证为他指使偷盗。御赐之物只能供奉陈列不可变卖,扯上了就是欺君,重则杀头。
冲撞贵人反而没什么,皇宫之中除了皇帝没有更贵的人了,皇帝是陆烬轩,他不点头谁也没法以此落罪。只要不是皇帝冲撞到任何其他人都是可大可小的罪,而且这事不易攀扯。慧妃如果没有和其他人合谋,这事顶多说成是冲撞到了她自己。
“荣华,送富贵回皇上寝宫,再去请御医给他看看。”白禾心念电转,决定先把人送走。
“这……”荣华面露犹疑,支支吾吾,“主子,那富贵的杖刑算完不算完啊?”
白禾霍然瞪向荣华,目光狠厉得仿佛要吃人,心绪陡然起伏,切骨的恨意由心而生。
在他孤军奋战的最困难时刻,荣华向他捅出了最锋利的一刀——荣华不会带富贵离开,他要把富贵的罪名落实。
判罪行刑,有罪方有罚。
富贵这刑罚算不算挨完?
完不完前提都是富贵有罪,慧妃这方判罚无误。
慧妃脸上笑意温柔,在白禾眼里则如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面目狰狞、择人而噬。
白禾目光转向她,手脚冰凉。
但他还没有崩溃。
他不会是孤立无援,陆烬轩是站在他这边的。他有这里所有人都没有的帝王庇护,他怎么能被如此小伎俩击溃?!
“来人!把富贵送回寝宫!”白禾压抑住声线的颤抖高声喝道。
庭中侍卫纷纷去看统领眼色,公冶启无动于衷。
好在白禾的声音够大,传到了宫门外,一路给他抬肩舆而来的小太监们听这声呼喝后未闻其他动静,提灯太监一招手带着几人跨进宫门,垂首默声直直走向富贵和荣华。
侍君这种没有正经位份的后宫身份其实是没资格坐肩舆出行的,然而从第一夜陆烬轩召白禾“侍寝”时起,肩舆出行就成了白禾的特权,为他抬肩舆的自然是从御前伺候的太监中直接抽调的。这些小太监品级不高,但是是切切实实在御前做事的。
在皇宫之中,官职品级的高低永远不如与天子的距离远近重要。他们给白禾抬了几次肩舆,深知他的受宠程度,侍卫司不理会白禾,他们会。皇帝对白禾的宠爱程度就是他们遵从白禾意思的程度。
慧妃乍见一帮小太监跑进她宫里,柳眉深深蹙起,她的宫女不悦呵斥:“站住!哪里来的狗奴才也敢闯娘娘寝宫?!”
这些太监非但不站住,反而继续走向富贵,一个手里提灯的太监来到白禾另一边身侧对慧妃躬身行礼,然后不等慧妃叫起就自己抬起头。
“回娘娘话,奴婢们是皇上跟前听差的。”灯烛的光芒清楚映照着小太监的脸,露出一张慧妃觉得面善但不认识的脸。“奴婢干爹是元红总管,奴婢们无意闯娘娘宫殿,只是侍君有命,奴婢们得听从。”
原来这个小公公就是胆大到代元红告状的那干儿子。
慧妃表情一变,狠狠抓了把呵斥对方的宫女手臂,宫女面上闪过痛苦之色,但一声不敢吭。
“原来是元总管的干儿子,怪道本宫觉着面善呢。公公怎地到本宫这儿来了?可是皇上有吩咐?”慧妃故意把话往皇帝头上拐,装傻忽视白禾。
白禾紧攥的手微微松开,向前半步道:“把荣华也带回去。”
慧妃装傻,他就无视她。小太监们听话得很,上去就揪住荣华,另外的人抬起富贵。
“嘶疼!轻点、你们撒手!!”富贵发出杀猪般嘶嚎。
“主子?主子为何把我也……”荣华喊道。
白禾看也不看两人,模仿陆烬轩白天的语气漠然说:“堵上嘴。”
还空着手的太监连忙凑上去掀起两人衣摆囫囵往他们嘴里塞。
“慢着!”慧妃再也稳不住了,急得拔高声音喊,“公公,这奴才的廷杖还未受完,不能带走。”
小公公笑着说:“娘娘不必忧心,剩下的内廷自会处置。动作都麻利点!先把人带走,再回来给侍君抬肩舆,别教侍君等着你们!”
说完他就杵在白禾身旁不动。
慧妃终于气急,什么温柔贤惠都忘到脑后了,尖声道:“都给本宫站住!简直放肆!一群狗奴才敢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慧妃气懵了,说话没一点分寸。
白禾垂了垂眸,又或许她同太后一样在皇宫待久了,做惯了“主子”而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
小公公神色微变,刚要开口却被另一个人搅和了。
“慧妃娘娘稍安勿躁,既然您与白侍君双方各执一词,不妨由臣的侍卫司来查一查,侍君这个太监究竟有没有盗窃宫中财物。”公冶启说道。
慧妃一愣。
白禾蹙起了眉。
第36章 栽赃
公冶启带着侍卫司插手后宫争斗, 慧妃正在气头上,人有点不理智,亦是色厉内茬之时, 一听他的话就慌着借坡下驴, 连忙同意,接着迅速找回信心, 隐晦地与身边宫女交换一个眼神。
“查可以, 但还请统领大人抬抬手, 先把我们娘娘宫里这些奴才松了绑。”宫女昂着头说。
公冶启果真抬手,侍卫们便松手放了人。
白禾眼神阴沉下来。
他知道此时最佳的做法是强行带走富贵荣华, 不给他们任何设计的机会, 但他这里只有几个仗元红势、勉强够得上皇帝一片一角的小太监, 对面却是侍卫司都指挥使及一位协管后宫的皇妃。
除非抬出陆烬轩, 否则他带不走人。
可他什么都没说、没做。
他意识到了不寻常处。
侍卫司都指挥使并非小官, 非宫闱之臣, 侍卫只是护卫这座皇宫和皇帝的臣子。说句难听的, 后宫斗得头破血流;内廷宫人争得井里塞满尸体都不关侍卫司的事。
公冶启为何要插手后宫之争?
他以何立场,在谋求何种利益?
白禾尝试用陆烬轩教他的方式去思考,他想不明白,却本能觉得不对劲。
但他认为有一点毋庸置疑。一位年近不惑之年就已身居高位的天子近臣不应当轻易涉足后宫之争。公冶启试图牵扯的绝不仅仅是后宫的事。
公冶启冲富贵一扬下巴:“先搜身。”两名侍卫立刻架住人, 另有一人动作熟练地在富贵身上由上至下摸索。期间拽下了他嘴里塞的衣摆,人立刻惨叫起来。
“疼——不要碰我!”
在富贵的尖叫声和侍卫不断摸索的动作里,一个巴掌大薄薄的黄纸包忽然掉落到地上。侍卫动作一顿,赶忙弯腰去拾。
富贵脑子还没被打坏,瞪大了眼盯着那纸包挣扎大叫起来:“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冤枉啊!!”
架着他的两个侍卫抓着人岿然不动,搜身的侍卫已退开几步,揭开纸包瞄了一眼。众人只见侍卫脸色一变, 立即盖上纸捧着东西快步到公冶启跟前双手呈上。
“统领。”侍卫低声说。
公冶启没有接东西,而是就着侍卫的手揭开纸的一角瞧了一眼,然后说:“速去查验。”
侍卫领命重新包好纸皮快步离开宫殿。
慧妃看到陌生的黄纸包蹙起柳眉。她算计白禾——富贵用的盗窃之物分明在她那个被侍卫抓了的宫女身上,是一枚镶玛瑙金凤钗。
金银首饰拿去熔了可以直接当钱用,比起盗窃宫中其他物件,这更容易脱手和无法被追查。
东西一熔鬼知道它原本是什么东西来自哪里。所以宫中人若要偷运东西出宫变卖也多是选择金银首饰。她用金钗栽赃贴合实际。
这纸包里的又是什么东西?
总不能是这小太监真的偷东西吧。
慧妃就是真傻子也该察觉到不对头。
“看来这位公公身上真的藏了东西,请二位贵人稍待,等侍卫司查验,验明此物后定能水落石出。”公冶启一改此前的冷淡敷衍,认真说起话来,其语气虽极力表现得平静,可他一双眼睛在灯火照明下迥然有神。
他在兴奋。
白禾垂眸,冷汗涔涔。
慧妃勉强笑起来:“查验恐需些时间吧?今日天色已晚本宫也乏了,明日有了结果统领大人再回禀一声便是。这么些男子聚在本宫宫里终归不妥当,惹得皇上不悦就不好了。”
公冶启抱拳道:“娘娘请耐心等一等,我侍卫司人手足,查验东西很快的。偷盗宫中财物看似是小罪,躲避宫门检查偷运物件出宫却是桩大事。慧妃娘娘抓的是宫人偷东西,我侍卫司却要查守卫宫门的大事。”
说是大事,其实就是往偷运东西入宫谋害皇帝上扣。皇宫里诸事可化小,唯独牵系到皇帝安危是十足的大事。
话说到这份上慧妃也无法,只能说:“本宫确实乏了,先回屋歇会儿,统领这边有了结果来禀报就好。”说完她带着人转身回正殿。
公冶启不在意,任由她回房。白禾沉默地向一旁走了几步,远离公冶启望着院墙不吭声。小太监们本想围上来被小公公挥手赶开,于是他们自己退回到宫门外头守着肩舆。瞅着侍卫司的人没动,一个小太监悄悄离开在宫道上拔足狂奔。
公冶启察觉到了,回头望了眼门外没阻止。
“侍君,奴婢去向慧妃娘娘讨一张凳子来给您?”小公公低声嘀咕,“娘娘也是的,只顾自己躲了不知道邀您进去坐一坐。”
白禾冷淡的瞥眼他继续沉默。
那厢荣华没人盯着,他挂着满脸泪水扯掉嘴里衣服扑到白禾面前跪下。
“主子救救富贵哇……”
富贵也在大叫:“对对,主子……主子救我!我真不知道那是何物!我和荣华本来就是回内廷学规矩的,我傻了才偷东西呀!主子如今这般得宠,明明只跟着主子就有富贵荣华可享呜呜……”
两个小太监一个大叫着哭,一个小声的哭,幽幽咽咽絮絮叨叨,哭得满庭院人心烦意乱。
白禾置若罔闻,也没再叫人堵住他们嘴。
公冶启冷嗤着看眼两个鬼吼鬼叫的小太监,想着人再晚些儿想叫也叫出不声了,他就发发散心让两人死前叫个痛快。
侍卫统领说侍卫司动作快,不久之后众人果见那捧着纸包离开的侍卫重新回来,冲进宫门就说:“统领查明了!”
“哦?”
“回禀统领,那纸包里装的是雪花散!”
宫闱禁物雪花散。
“什么?”慧妃像是一直坐在门口等着似的,一下子从门后冒出来,她蹙着眉看看惊呆了的富贵,又慢慢看向在另一边好似在观赏她宫中风景的白禾,脸上的表情变化抑制不住,唇角逐渐勾起又被压下,“弟弟怎会沾那等禁物!”
白禾遽然回身,素色衣衫的下摆在空中旋出素雅的花,他冷冷看着公冶启。
出乎意料的是公冶启没有顺着慧妃的话说,反而道:“事情未查清,娘娘慎言。这太监叫什么?”
“回统领,似是叫富贵。”
公冶启几步走近不断喊冤的小太监,沉声问:“太监富贵,你不断喊冤,是否当真不知这纸包哪来的,里面是什么?”
富贵眼睛瞠到极致,如醍醐灌顶大声说:“是!是啊!统领大人明察秋毫!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更不知道那纸包是何时到我身上的。我在分配到白侍君身边前一直在御马监做扫洒,已快一年没轮到出宫的假了,我上哪去弄雪花散进宫啊呜呜。”
富贵哭得声嘶力竭,仿佛声音嚷得越大越能证明他的清白。
白禾冷冷的目光陡然一转,从公冶启移至慧妃处。
他好像猜到了。
公冶启所设计的人是慧妃。
“若东西不是你的,那只能是旁人放到你身上的。”公冶启转向慧妃,“慧妃娘娘,这太监是被您抓来的,此前一直在您宫里受刑,若是旁人栽赃,只怕……”
慧妃脸色蓦地煞白,她的宫女几乎尖叫着大喊:“你什么意思?!你是怀疑我家娘娘……宫里的人?!”
宫女说到一半陡然醒神,着急忙慌补上后几个字,差点把她家娘娘给推进坑里。
慧妃怒瞪此宫女,留得长长的指甲狠狠掐进宫女手臂皮肉里。宫女痛得五官扭曲,不敢有言。
“此事还需详查,不过今日对富贵太监行刑的人,还有那个抓到他的林姑姑都要到我侍卫司走一趟了。大家肯配合,此事也好早些水落石出。”
“这是自然。”慧妃强迫自己笑起来,狠狠掐着身边宫女说,“小桃儿也去一趟吧,你今日一直陪着我,定要在统领大人那里为我证明清白。”
宫女桃儿听出她话外之音,登时泪流满面,却不得不听从慧妃意思:如果雪花散是栽赃陷害慧妃的,她就要顶替慧妃认罪,直接断了这桩栽赃计谋。
公冶启眼里的不屑和得意几乎要压不住了,敷衍的朝慧妃行一礼之后就指挥侍卫抓人。
“娘娘……”小桃哭得肝肠寸断,不死心地向慧妃伸着手,希望她打消主意。
而慧妃只是重新拾起她温柔贤淑的面具,柔声安慰:“没事的小桃儿,只消跟着走一趟,将你知道的实话实说……很快就能回来的。”
小桃怔了怔,猛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
哭喊了许久的富贵乍然一听比自己更凄厉的哭声整个人都惊了。荣华低着头从白禾身边站起来,掩去脸上的震惊和懊丧。
荣华本以为今日是慧妃设局,以白禾一介初入皇宫无权无势的新人,而且瞧着那脑子也不大灵,大约是脱不了身的。所以他顺水推舟,配合此局把白禾引来,试图踩死富贵以求脱身。结果好端端的被人横插一杠局势翻转,慧妃从设计者变为被算计者。
白禾看他的眼神那样可怖,态度更是冷漠得可怕,只怕是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了,他得想想说辞糊弄过去。
侍卫司抓着慧妃宫里的人离开,公冶得意到险些忘了顾着白禾直接带人走了。临出宫门前想起这茬,生生止住步回头望着他,脸上满是催促的不耐。
“白侍君何时回?”
白禾冷然瞥眼面如金纸的慧妃,心道一句“愚蠢”便冷漠离开。
与他明知是局还要来带走富贵同理,慧妃不阻拦侍卫司拿人,这些宫人一旦受刑或被收买要挟,要攀咬上慧妃极其简单。而慧妃要脱身就不知要多花多少力气。
再听她与宫女小桃的对话以及对方崩溃哭喊的反应,慧妃肯定选择了弃车保帅。这是聪明且愚蠢的下策,如此她就必须保证她对小桃的拿捏到位,绝不会被其他人撬动破解。否则她面对的将是一个贴身宫女的报复,就算逃脱了雪花散,她过去做过的算计却有暴露之危。
白禾不关心慧妃的死活,甚至想她的坟头填把土。他坐上肩舆,由公冶启“大方”留下的四个侍卫护送回寝宫。
*
与慧妃宫殿一墙之隔的御花园内一处,陆烬轩长身而立,目光望着院墙,似能透过砖石看到墙壁之后的景象——事实上他的精神力确实能“看”到墙后之象。
他身边是静默站立的邓义,身后是一众安静如鸡的侍卫。
皇宫大内不可喧哗,夜幕之下这座雄伟的皇宫内更显安静。一道分隔宫殿的院墙阻挡不了墙那头庭院里的喧闹声,是以跟随陆烬轩而来的所有人都旁听了半场。那头侍卫奉命拿东西去查验时众人还在担忧一会儿侍卫撞见皇上该有多尴尬,结果人家压根没进御花园,在外头路上躲了一会儿就装作风尘仆仆回去复命。
那侍卫还没进慧妃宫里,陆烬轩就对邓义说:“去查朕这位统领大人。”
邓义忙应是。
陆烬轩稍稍侧首:“不问朕为什么查他?”
受了恐吓于是秉持少说只做规矩的邓公公稍一迟疑,尚未遵从上意问出口就听皇上自个儿说了。
“侍卫司和内廷归属不同,互不干涉,朕床上的人更归不着侍卫司管。几个情人争风吃醋闹起来,闹的是朕,干一个侍卫统领什么事?他如此积极参与其中,简直把‘我有问题’写脸上了。嗤。”陆烬轩低声笑起来。
邓义心下一凛,抬头去觑他神色。灯笼的光不够亮,照不清陆烬轩整张脸,邓公公只能看见陆烬轩勾起的嘴角。
他猜皇上的眼里一定没有笑意。
后头的侍卫齐刷刷低着头,恨不得在这一刻耳聋,那就不会听见皇上如此嘲讽他们统领大人。
咋办啊!皇上骂咱们上司,这事要不要透给统领啊!
侍卫们纠结得要死。紧接着听到墙那头传出“雪花散”三个铿锵有力的字。
众人:“!”
“哼。”陆烬轩又是一声讽笑。
他终于知道那天搜宫搜到的可疑物是什么了——是一包雪花散,而非补药。
富贵的鬼哭狼嚎挺有穿透力,嚷得侍卫们把头埋得更低,邓义则一阵心惊肉跳,下意识去瞧皇上。
果然听得皇上说:“邓义,给镇抚司两天,能查出多少?”
“公冶大人在侍卫司许多年,升任都指挥使业已数年,许多事……”邓义用余光瞥下后头的侍卫,“原来就有数。若得到侍卫司上下配合,兴许能查得更快更深。”
陆烬轩随之也瞥了眼众侍卫,不紧不慢道:“你也说人家在侍卫司任职多年,那里面都是他兄弟,正经人不会轻易出卖兄弟。”
一众侍卫恨不得哭出来,齐刷刷又安安静静跪下来,忍着蚊虫叮咬一动不动。
陆烬轩不去看跪下的众人,只淡淡说:“起来。”
他仰望星光璀璨的星空,听着墙那头公冶启把雪花散往慧妃头上栽,慧妃当机立断舍弃自己手下的人,低头侧身对邓义漠然说:“利用朕的人要付出代价。传朕命令。”
一项项任务由陆元帅发布:“命令镇抚司查出雪花散流入宫中的路径,从德妃那开始查,两日内朕要看到结果!同时查宫外雪花散从生产到售卖整条利益链,查他们背后和内阁众臣的利益关系。”
帝国元帅的强势在恍然一瞬间与封建帝王的霸道重合。
邓义听得心口狂跳,所有人都在震惊德妃为何会与雪花散牵扯上关系。更震惊内阁大人们怎么好像也往里掺和了?!
“镇抚司正在查的东西先放一放。”陆烬轩收回精神力,声音低沉悦耳,却无情得惊人,“现在……去把白天在朕宫外喧哗的人抓起来。慧妃,和那个何侍君。”
邓义明知该少问,仍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启禀皇上,是、是要北镇抚……是让锦衣卫去拿人吗?”
侍卫们齐齐在心里抽气。
天呐!叫北镇抚司来办,是要把人扔进诏狱啊!抓的是皇上的爱妃和侍君哇!
皇上对自己枕边人都这么绝情,他们这群小侍卫小命休矣呜。
“是。”陆烬轩望着御花园出入口忽然露出笑容。
押着慧妃手下宫人的侍卫司众一进御花园看见这处灯火照着一群人,先时吓了一跳。公冶启心下一惊,连忙带人过来行礼问安。陆烬轩一摆手让他们走,继续望着御花园外的道路,直到白禾进入他的视野。
“好像是皇上!”
“别废话,赶紧把肩舆抬过去!”
小太监们迈着大步把肩舆和上面的白禾扛过去。靠近了一看矗立在花丛间的一行人果然是皇上仪仗!
昏暗的御花园小路似乎被星光和灯笼照亮,在光影中鹤立鸡群的男人脸上挂着白禾熟悉的笑容。分明看不清那人眉眼里漾着的温柔,白禾冰凉的四肢却在瞬间被温暖。
肩舆堪堪降下,他已慌着下来,罕见地失了礼仪,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激荡鼓舞着奔向那个笑看着他的男人。
“皇上!”白禾几乎撞进了陆烬轩怀里,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袂,没什么血色的脸上涌起淡淡的绯红。
“皇上为何在这?”白禾脱口问道。
陆烬轩按住小鹿般一头撞进自己怀里的小朋友,扶着对方肩膀把人稳住,低头含着笑意说:“当然是来接我们小白回家睡觉。”
第37章 耳光
翌日早上, 昨晚慧妃宫里发生的事情基本传遍了整个后宫,众妃在向太后请安中火上浇油。寝宫这头陆烬轩刚端起碗要吃早饭,太后就带着一众宫妃赶到。
“太后驾到!”
太后仪仗再次直闯宫禁, 侍卫可不敢与太后动手, 只能无奈看着太后率众妃冲进寝宫,再闯寝殿。一群人哗啦啦冲进屋里, 把门里门外给赌满了。陆烬轩放下碗面无表情望着她们。
侧殿房里听见动静的白禾匆匆跑出门, 余光扫见跪在他门前的荣华时脚步微顿。
荣华在此跪了一夜, 早已直不起身了,脊背弯得犹如熟虾, 双手撑在地面为膝盖减轻受力。
白禾一言不发路过他, 急切来到宫门口:“来人, 将擅闯皇上寝宫的宫人全部拖出去!”
门外值守的侍卫眼神一变心里暗爽, 齐齐抱拳称是, 然后佩着刀便进入寝宫大门抓人。跟随太后与后妃而来的宫人们, 尤其是太后的人惊诧到惊呼抗拒。
“我们是太后宫里的人!你们要做什么!”
侍卫们熟练地捂嘴逮人。可惜侍卫人数不如后宫主子们带来的人多, 一口气只能抓住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好几个人慌忙跑进殿内找自家主子求救。
眼看没人堵殿门了,白禾冷着脸进门。
“皇帝!你喜爱豢养娈宠哀家也没说你,你对后妃喜新厌旧不肯好好开枝散叶哀家也纵着你, 可你如今做的是什么!慧妃到底怎么回事?!”太后怒声训斥。
德妃“心直口快”说:“母后,听说是出动了锦衣卫。”
锦衣卫是什么?北镇抚司里就是一群恶犬!太后只是久居深宫,不是孤陋寡闻!哪有锦衣卫抓皇妃的道理?
太后:“自我大启高帝起就没出过这等以下犯上的事!”
“娘娘!”跑进来求救的宫人不敢打断太后说话,只好逮着站得离门最近的容妃小声告状:“外头的侍卫不知为何突然抓人,大家都被抓走了。”
容妃冷睨他们,低声斥道:“放肆!在御前岂容你们这些开口,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都滚出去!”
宫人一懵, 发热的头脑霎时冷下来,惊恐而小心地透过人群间隙去窥视坐在膳桌后的皇帝。
他们跟随太后几年,在宫中跋扈惯了,太后娘娘连皇帝寝宫都敢闯,还是两次,他们这些宫人竟然同样没有分寸敢跟着进来。不受容妃这番训斥,他们似乎真忘记了这是什么地方。
可即使有容妃的训斥,这几个宫人也不肯离开寝殿,硬是闭起嘴赖在里面。白禾绕过她们直接来到陆烬轩面前。
“请皇上安。”白禾先向陆烬轩行礼,再转身向太后行礼,“请母后安。”
太后十分厌恶皇帝养男宠,此时又在为慧妃的事发火,对于白禾自然连一点好脸色都没有,她甚至不肯看他不回应请安。
“来。”陆烬轩对白禾招手,“坐。”
顶着太后与众妃火辣辣的目光,白禾真的在陆烬轩左手边——他每次陪陆烬轩用膳所坐的位置坐下。
太后看得直皱眉,但没忘记她的目的,于是无视了白禾并稍稍缓和语气一边走向摆在旁边的椅子一边说:“皇儿,不是母后说你,不论如何慧妃是你的枕边人,是一宫之主,皇妃娘娘,怎可被锦衣卫那等奴才……”
太后坐了下来,她的贴身嬷嬷和众妃却不敢坐,只是跟着挪了挪位置。
“还不知道那些狗奴才会如何对慧妃。”太后拿出手帕按着眼角,一副心疼哀痛的模样,“可怜的孩子哦,怎么被一群外男给抓了!这教她以后哪有脸做人?!”
白禾听太后如此语气心里非常不悦,仿佛在太后眼里别人都不是人,只有她们后宫里的娘娘们是人。更别提她对皇帝也充满颐指气使。
陆烬轩捏了捏白禾手,低声说:“小白,把内阁那份奏疏给太后看。”
白禾立即照做。
不明所以的太后看着白禾手里的东西,“这是何物?”
白禾抬高双手,将头埋低说:“回母后,此为内阁众臣联名上奏。皇上请您阅览。”
太后不敢伸手,看向陆烬轩道:“皇帝何意?哀家怎可看大臣奏疏?”
她又不傻。
陆烬轩坐着没动,更没作声。
“皇上请母后阅览。”白禾像个传声筒一样说。
太后皱着眉与身边的嬷嬷交换一个眼神,终究是在陆烬轩的注视下伸出手。
奏疏不长,太后识字,不过须臾便可读完全文。但她还未读完就雷霆大怒,抓着两边将纸撕碎:“混账!!!”
除了知情的白禾与陆烬轩,在场其他人全部震惊、疑惑。德妃当即发问:“母后,上面写的什么?”
太后将碎纸扔在地上,怒气冲冲站起身,对着站在面前的白禾恶狠狠甩出一巴掌。
“啪!”一声清脆而响亮,白禾白嫩的脸颊上立时浮现一个巴掌红印。
太后怒骂:“魅主惑上的东西!哀家不过让你去佛前跪拜祈福,你却妖艳惑主离间哀家与皇帝母子情义,甚至拿后宫的事闹到前朝去?!这是祸乱超纲!”
这一巴掌打在白禾脸上,也打在陆烬轩心里。在场只有一众妃嫔心里暗爽不已,恨不得冲上来帮太后再扇几掌。
自紫宸宫失火皇帝称病移宫,整个宫里就只有两个男侍君能够进寝宫见一见皇帝,实把众人嫉妒得半死。
“拿冰块棉布来!”陆烬轩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拦住白禾腰将人带走,“邓义!去侍卫司传令调人,把太后和她们送回去!”
他在“送”字上加了重音,那岂是送,那是要押送。
“皇帝!”太后气得眼前发昏,也加了重音说,“哀家是你母后!”
陆烬轩回身冷冷说了一句:“朕才是皇帝。”
太后深吸口气,嬷嬷连忙劝道:“娘娘可别再说什么火上浇油了!咱们先回吧,母子没有隔夜仇,皇上向来孝顺您……”
嬷嬷给太后使眼色,示意过些日子皇帝想清楚了自然会来向太后道歉服软。
最重要的是总不能真等皇帝叫动侍卫来“送”她们回去吧?闹到那个地步丢的是皇家的脸面!
“回宫!”太后一甩手走了。众妃见状也忙不迭跟着她离开。庭中侍卫见她们要走,顺势放了已经抓到手的宫人,然后退回宫门外继续守卫——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4-24 23:02:05~2024-04-29 23:51: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左安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草拟圣旨
白禾脸上依旧残留着刺痛感, 红肿未消,可见太后当时手劲之大。他顶着未消的红痕坐在司礼监值房里,首席秉笔太监邓义取来两张圣旨解说。
邓义:“司礼监草拟圣旨, 成本一式两份, 一份发给接旨的,一份留档存放。圣旨有固有格式, 开头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其后再写正文。其中凡遇‘天’字应换行顶格,皇帝换行升格。天在上, 皇上次之。”
白禾在一张白纸上照着此格式写下开头。
他上辈子从没亲自颁过旨, 这是他两世第一次真真切切亲手触摸到皇权二字。
他笔下的每一个字将成为真实、具体的命令, 对皇权之下的任意一个人予取予夺。
都说字如其人, 白禾的字却是方正、清晰、等大, 端正得没有一丝性格与风骨。它们就像司礼监过去所制的圣旨上的字一样端正明义, 无丝毫歧义。
即使是邓义也忍不住赞道:“侍君这手字练得好!像我朝公文用的字。”
启国公文一般使用馆阁体书写, 包括司礼监所制的圣旨。
“公公。”白禾顿笔,“你认为这圣旨该如何拟?”
邓义低头盯着桌上的成品圣旨,不看白禾:“若按司礼监的做法……内阁以太后违背世宗遗训上奏,皇上宽仁孝顺, 不愿以此责备太后。”
邓义不愧是混到司礼监二把手的公公,净睁眼说瞎话,张口就来。
“然而太后娘娘不领情,公然损毁公文,践踏朝廷威严,罔顾超纲。皇上为人子,不能言说母亲的不是, 但作为一国之君,皇上不能置若罔闻、视若无睹。”
白禾忽然问:“皇后薨逝后,后宫谁掌凤印?”
邓义心里一跳:“当时凤印是交还给太后了,六宫事务则交给四妃协同管理。”
白禾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经过润色的邓义那番话。
“着令收回凤印,暂交……”白禾迟疑少许搁下了笔。“此事得请皇上决断。邓公公,回寝宫。”
*
寝宫,陆烬轩走到侧殿白禾门外,看见跪在这里的荣华对身旁宫人说:“扶人坐下。”
荣华听见声音抬了下头,看见龙纹衣摆连忙又磕下去:“皇上!谢皇上恩典!”
宫人们上前拖拽起荣华让他坐在地上。
“你叫什么?”陆烬轩问。
“奴婢荣华,荣华富贵的荣华。”荣华屈腿坐着,跪了一晚上的双腿早已僵硬麻木得快没了知觉,骤然放松下,仿如万蚁嗜咬,可是在御前他不能表现出痛苦,只能拼命隐忍。
“为什么跪在白禾门前?”
“是奴婢说错话惹了主子不悦。”荣华低着头不敢直视圣颜,说话有气无力,柔柔弱弱的,一旁的宫人瞧着都难免心生恻隐。
陆烬轩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也确实没有任何受打动的迹象。“白禾是应该生气。你昨天做过什么,目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荣华心脏狂跳,惊慌失措要重新跪下来,结果腿脚不利索,导致整个人趴到了地上。陆烬轩就在他面前冷眼旁观。
荣华带着哭腔辩解:“奴婢绝没有受慧妃娘娘收买,奴婢是真心担忧富贵,着急救他才来求侍君的!奴婢绝没有背叛主子呜呜……”
他咬死救人心切而不论其他,抵死不承认自己的私心,更矢口否认有背叛之嫌。
荣华在白禾面前向来表现出对富贵的欺负逆来顺受,他这样“软弱无能”的小太监在这座皇宫中不计其数,而人总会对弱者产生恻隐之心。他恰恰是擅长利用“弱势”来博取关注、同情,牟取利益的人。
在示弱上,荣华与白禾是相似的。
区别似乎在于白禾的“柔弱”打动了陆烬轩这位强者,荣华的表演却没有。然而事实上两人的小把戏都被陆烬轩看穿了。
陆元帅只是不在乎。对于没有利益关联或冲突的人,陆元帅向来不会随意置喙、评价。
但昨天荣华的行为损害了白禾的利益,陆烬轩不能视若无睹。
“跪在别人门口不是你认错了,你在用这个行为逼白禾放过你。”陆烬轩扯了扯袖子,接着说,“你让寝宫里的人都亲眼看着白禾虐待你,让其他人害怕、讨厌他。你用道德绑架他,迫使他放弃惩罚你。”
陆烬轩说着扫了眼身边其他宫人,看见众人不约而同低下脑袋,躲避视线。当别人对荣华产生同情的瞬间,他们就会对白禾产生不满。
“白侍君没有要求你跪在这里。朕昨晚把他哄得好好的,他根本没空想起处理你这些外人。”陆烬轩说。
旁人乍一听这话顿时想歪了,往床笫间那档事上想。随后才想起皇上受了伤,近日来是做不了那些的。
荣华焦急辩解:“皇上!奴婢没有,奴婢愚笨得很,怎可能耍这些心思……”
“荣华。”陆烬轩冷漠打断,“你应该不想知道过去试图愚弄朕的人有什么下场。”
荣华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
陆烬轩还在输出:“既然你不肯认错反省,朕来帮你。你错不在‘背叛’,毕竟白禾不是你父母,你也不是他的宠物,谈不上背不背叛。但你昨天对他做的足以害死他,你选择做他的敌人,就是朕的敌人。”
荣华刷地一下脸色惨白,嘴唇颤抖伏地求饶:“皇上饶命!奴婢不敢!奴婢从没想过害侍君!”
陆烬轩置若罔闻,侧身和身边宫人说:“给他结三个月工钱赶出皇宫,以后不再录用。”
比起砍头的死罪,这似乎算不上惩罚,但荣华仍然感到手脚冰凉,如蒙大罪:“求皇上开恩!奴婢这等阉人出了宫等同于死啊!”
宫女还好,其他太监听到这里也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这样吗?”陆烬轩惊讶看向身边的小太监。他以帝国人的视角看待皇室与太监的关系,将荣华视作了在皇宫里工作的侍从员工,而忽视了启国现实。
荣华做的事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其对白禾的不轨之心,并且由于侍卫统领的横插一杠破坏了慧妃的计谋,白禾没遭到任何实质伤害,□□华之居心叵测瞒不过任何有眼睛有耳朵的聪明人。没人会继续放任这种人留在自己身边。
如何处置荣华是一个问题。
“回皇上,奴婢们是阉人,身体不如正常男人强健,体力活做得不如男人好,出宫之后没处上工,除了王爷府别的人家也不能招咱们做工。回乡种田……奴婢们多是家里穷苦给卖进宫的,哪里能回去。”
小太监深有感触,把自己给说伤心了。
“何况世人多瞧不起咱们,若非家财万贯衣锦还乡,奴婢们出宫真叫一个生不如死。”
陆烬轩沉默了会儿,说:“那就把他降职调走,以后也不准升迁。”
虽逃过死罪,活罪好像也免了,可在皇宫之中“不得升迁”与判人死刑有什么区别?!
荣华爆发出一阵声嘶力竭的嘶喊:“皇上!”
陆烬轩垂眸瞥去一眼,漠然摆手转身。立刻就有宫人上前堵住荣华的嘴。荣华做戏的眼泪变成了真正的悔恨的眼泪。
他后悔昨天顺水推舟配合慧妃的计谋;后悔踩死富贵上位;后悔他非但没得到想要的反而前途尽毁,后半生永远深陷皇宫最底层,将被任何人肆意践踏,永无翻身之日。唯独不后悔在这座皇宫中耍心机使手段。他恨的是赢家不是自己。
陆烬轩皱着眉回到寝殿,一个在皇宫中极不起眼的小太监被拖出寝宫门,他却代表着封建皇权坐在宽敞、精美的宫殿里,刚刚完成了对一个小太监的惩罚、打压。
他忍不住问宫人:“像荣华这样出卖人换取利益的,在皇宫里一般怎么处理?”
宫人不清楚荣华昨天究竟做了什么,只从荣华自我辩解的话里捕捉到一个“背主求荣”的关键。众人互相对视,最终由一名小太监说道:“背主求荣的奴婢向来只有死路一条。”
陆烬轩沉默。
他意识到自己和这里的人从思想根源上的格格不入。他不理解启国人的想法,启国人也不理解他。但他终于体会到了一点这座皇宫给人的窒息感。
这时白禾带着邓义走进寝殿,邓义手里捧着一大托盘东西,白禾手里则捏着张纸一直到近前才行礼。
“皇上,我看见宫人将荣华拖走。”白禾在陆烬轩身前站定,“是皇上下的令么?”
陆烬轩收敛起情绪,平静说:“他陷害你,朕不想再看见他所以处理了。你对处置他有另外的想法?”
其实白禾在外头已询问过带走荣华的宫人是如何处置的,他比陆烬轩更懂这样的处理将使其日后如何的生不如死。
“皇上的处置十分妥当。”白禾说。
昨天晚上当荣华向他捅出最狠的一刀时,他是恨不得生啖其肉,是恨毒了荣华。但这些恨与陆烬轩相比不值一提。白禾知道陆烬轩是为了他而去惩处人便够了。
至于处置得是轻了还是重了并不重要——不如陆烬轩愿意维护他这件事重要。
陆烬轩勾起笑容,目光凝在白禾脸上:“朕还怕你不开心,气我代替你做决定。”
白禾陡然间脊背发凉,指尖不自觉攥紧手里的纸,极力维持镇定说:“不会,我都听皇上的。”
邓义单是在旁边看着都替白禾捏了把汗。自古君王无情,皇上圣心独断。皇上要处置一个宫人,白禾作为侍君如何能埋怨不满?他真怕白侍君恃宠而骄顺着话就抱怨,惹君王不快。
“小白不是去写圣旨了?这么快写完了?”陆烬轩收回视线,招手示意宫人给白禾搬凳子坐。
白禾用余光瞟了下邓义,展开手里的纸呈递给陆烬轩。
陆烬轩:“?”
给他干什么?,明知道他看不懂。
“皇上,皇后薨逝之后凤印便退还到太、母后手里,而协管后宫之权分给四妃。母后虽无管理六宫之名,可后宫诸事行文需加盖凤印,母后如有心执掌后宫则有实而无名。凤印再放在她手中不妥,请皇上决断应将它交给后宫哪位娘娘,我才好写在圣旨上。”白禾暗示一番凤印的用处和对后宫中人的重要性,免得陆烬轩不懂。
这可困扰住陆烬轩了。后宫娘娘们又不是他老婆,他怎么决断啊?
想了想他只能说:“首先排除德妃。”
白禾一愣。
倒不是别的,他惊诧的是陆烬轩才来几天就连宫里有个德妃都给记住了?
白禾立刻对于这位能在陆烬轩心里留下印象的德妃起了防备。
“这个凤印不能像皇……朕的一样托管吗?司礼监不是托管着朕的印鉴吗?”
这话白禾不知道怎么回,于是回头去看邓义。
邓义说:“回皇上,凤印原就是托管于太后娘娘手里。”
意思是除了由皇后执掌,把凤印交给谁都属于托管,谁来用都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后位空悬,最好的办法当然尽快立后。
而一说起立后,必然引起皇帝不悦,邓义才不直说呢。
“小白先随便选一个吧。”陆烬轩说,“皇宫将要起大案,等结案再看剩下的人里谁更合适。”
大案?
白禾心惊,很快联想到昨夜侍卫司闹的那一出。
“我观兰妃蕙质兰心,便暂交给她吧。”白禾拿回纸就去一旁桌案上继续起草。
邓义小心上前将盛放装裱圣旨用具的托盘放到桌案一角。
白禾在这儿写字,陆烬轩好奇,站到桌对面观摩。
陆烬轩:“小白的字好看。”跟打印的似的。
白禾笔尖稍停,状似不经意说:“是为科举好生练的。”
知道白禾入宫前因的宫人们纷纷低头缩脑当鹌鹑,生怕下一刻就听他与皇帝两人吵起来。
陆烬轩没有反应。白禾咬了下唇,不敢再说错误的话暴露对方,快速落笔写完。
“写好了。我念给皇上听。”白禾举起纸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作为秉笔起草过许多圣旨的邓义听着忍不住在心里赞赏,白侍君不愧是一路杀进殿试的,一份责备太后的圣旨竟被他写得风采斐然。就是接旨的太后娘娘届时听了可能极其窝火。
陆烬轩听完也品不出什么文采不文采,他基本有听没有懂,只能理解一丁点。
白禾捏着纸眼巴巴望着陆烬轩,心道这道圣旨用词浅显,基本以白话方式行文,不如他写的内阁纪要艰深难懂。这样的文字也听不懂吗?
这不可能。
白禾觉得就是大字不识的宫人都听得懂。
陆烬轩:“……”
他真的只能懂一点点。
“写得好。是吧邓公公?”陆烬轩敷衍点头,并将话头抛给别人。
“侍君之字方正圆融,侍君之文字行云流水,条理清晰,言之凿凿……”邓义会意,张口就夸。
白禾:“……”
陆烬轩悄悄松口气。幸好他机智,让别人代夸,小白听到夸夸肯定很开心吧?
然后他一扭头就看到白禾投向自己的困惑中带着嫌弃的眼神。
白禾也没想到,陆烬轩连这都不懂。
到底是哪里来的文盲?!
“朕好像没听到里面提侍卫。”陆烬轩说,“太后视侍卫为奴,辱骂侮辱。朕是一国元首,朕的母亲却对国家官员歧视侮辱。必须严厉批评。”
搁帝国这种消息放出去是要上热搜头条的,皇室得公开道歉。
白禾同众人皆怔。
所有人似乎都默认了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以她之尊贵,训斥任何人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
深惧太后这一身份的白禾最受震动,不由自主道:“太后跋扈专横,视宫人若草芥,设臣民为家奴,置臣下于私刑,辱朝廷宿卫于御前。太后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之心!”
他将上辈子无力对抗太后的不甘与怨愤化在这短短几十字里,字字皆要置人死地。却神奇的每一字每一语都契合着天下人受皇权压迫的愤怒。
邓义听完就“砰”一声跪了。他一跪其他宫人就跟着跪,但所有人都只是跪着不吭声。没人说话,听不懂的陆烬轩懵了。
换作别的公公在这里,肯定会说请皇上三思,劝皇帝不要过分苛责太后,这不孝顺之类的话。可受过恐吓的邓义不敢多嘴,只能如此跪着。
白禾转身对众人说:“你们退下。”
邓义与宫人们鱼贯退出殿外,白禾去阖上门,而后小声说:“这些话写进圣旨里,天下人不会感激皇上代他们责饬太后这般蛮横跋扈的上位者,反会因为言辞过于严厉而声讨皇上过分,不够孝顺。”
白禾确实非常想这样在圣旨里骂太后,但一旦这么做了,本来拿着世宗遗训能占据道德上风的他们就会落于下风。
“以子骂母,是大大的不孝。皇上为一国之君,当为天下表率,以子骂母之风不可开。否则天下人人效仿,人子打骂母亲,那些无辜的母亲怎么办?”白禾做了十四年皇帝,最清楚身为皇帝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陆烬轩:“……”
启国真的好有病好扭曲。
陆烬轩:“好,听你的。就用世宗遗训攻讦她。收回凤印的处理太轻了,给她关半年吧。”
半年后他大概就不在皇宫了。
白禾不着痕迹抹去了半年期限,看似扩大禁足范围,实则加重了惩罚:“禁足太后说出来亦不好听,皇上暗地下个口谕,禁止太后出内宫门就是。”
说完之后,压在白禾心头十几年的阴云仿佛散去大半。
原来对抗、打击太后一点也不难。
原来陆烬轩这样能够圣心独断才叫帝君。
原来这就是权力。
陆烬轩:“好。”——
作者有话说:【注】:1.古代,起草圣旨、发行圣旨的机构可能不一样,这里简化到司礼监纯属编造。
2.一、由一国、一省、一县以至一乡的国家系统(政权)
二、由宗祠、支祠以至家长的家族系统(族权)
三、由阎罗天子、城隍庙王以至土地菩萨的阴间系统以及由玉皇上帝以至各种神怪的神仙系统——总称之为鬼神系统(神权)。
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种权力的支配以外,还受男子的支配 (夫权)。这四种权力——政权、族权、神权、夫权,代表了全部封建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是束缚中国人民特别是农民的四条极大的绳索。(《毛选·湖南农□□动考察报告》)
3.启国太后没有真正掌握其中任何一种权力,她代表她老公才有父权,她干政才有政权。先帝已死,她的太后身份来自于她儿子登基为帝,她不能代表先帝的父权。干政这条路她又做不到,她没有政权。太后只有“孝道”一个武器,但统治阶级讲“孝道”的目的不是孝顺长辈,而是要继位正统性和维护统治。当皇帝大臣拿出【祖宗之法】,以阻止后宫干政以维护统治的名义,即使太后之尊也只能接受权力毒打。
4.设百官如家奴视国库如私产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大明王朝1566》)
5.帝国是资本主、义国家。皇室和皇宫里工作者的关系在启国为主、奴的人身依附关系,在资本社会是契约雇佣关系。
第39章 革职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凤印交由兰妃暂管。钦此。”邓义躬身将圣旨呈递向太后,“太后娘娘,请接旨。”
太后脸色铁青不肯动, 她的贴身嬷嬷从地上爬起来代她接旨。
这不合规矩, 但皇帝给太后颁圣旨也实属罕见,邓义什么都没说, 把圣旨交给了嬷嬷, 然后说:“太后娘娘, 皇上已经明发上谕,将此昭告天下。”
昭告天下, 让全国人都知道太后因有干政之疑被内阁上疏, 这份奏疏还被老羞成怒的太后给撕了, 基本坐实太后干政。祖宗遗训在上, 皇帝不得不代先帝斥责太后。
太后宫里满宫的宫人都震惊得要哭了。
“逆子、逆子!”太后惊怒交加之下竟口不择言!
之前在皇帝寝殿里她尚且知道骂白禾, 这会儿她再也没法自欺欺人:是她的皇帝儿子不满她了, 与其他人无关。
“娘娘, 以子骂母是为不孝啊,何况皇上乃一国之君,怎可如此对您?!”嬷嬷心疼坏了,捧着圣旨又气又恼, 可又不敢扔了这卷对太后堪为极度屈辱的圣旨,只能一边稳稳捧着,一边在御前大太监面前说皇帝坏话。
太后气得头晕胸闷:“去、去皇帝寝宫!哀家要去问问哀家的儿子是不是不想认哀家这个母亲了!皇儿若是看哀家碍眼,还不如一道圣旨发配哀家去给先帝守陵!!”
太后半是发泄半是要挟,这招算是一种以退为进。如果她真的以太后身份跑去住先帝明宫做守陵人,不说天下人,满朝文武首先就要发疯一样上疏劝谏;御使会恨不得撞断政和殿的柱子;史官则要把皇帝钉死在“不孝”的耻辱柱上。
在邓义这种在皇宫生活几十年的太监看来, 太后娘娘这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丝毫不慌地说:“太后娘娘!宫中刺客一案尚未查清,为了宫中各位主子的安危着想,皇上发了口谕,事情没查清前不让后宫给位主子出入外宫,以免再给刺客可乘之机。”
话说得漂亮,落在众人耳里却只有明明白白两个字:禁足。
皇上把太后禁足了!
“娘娘!太医!宣太医啊!”
*
“皇上,侍卫司已查明,慧妃娘娘私藏宫中禁、药雪花散。”侍卫统领公冶启正在寝殿中上禀。
此时坐在殿里的不仅是陆烬轩,白禾坐在一张桌案后,原本是在阅览司礼监送来的内阁票拟。听到公冶启的话,他心道果然。同时非常不理解,侍卫司为什么要掺和进后宫争斗,栽赃陷害慧妃?
公冶启是宫里哪位娘娘的亲戚?
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的陆烬轩:“就这?”
公冶启:“臣连夜审问了慧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桃儿,她已招供,慧妃娘娘听说服用雪花散会令浑身发热,男子用了会有那、那等效用,慧妃便想以此向皇上邀宠。”
他抬头觑了觑皇帝脸色,接着说:“皆因大皇子……慧妃娘娘想给大皇子换个师傅,若能讨到皇上欢心,就可请皇上为大皇子指沈少傅做师傅。那宫女桃儿还说,沈少傅的爷爷是沈太傅,当年皇上就在沈太傅那儿读书。大皇子若是做了沈少傅的弟子,虽无太子之名,但有太子之实。”
白禾惊愕地望着公冶启,终于明白对方淌宫斗的浑水是为什么。
原来也是为了争储。
慧妃果决的弃车保帅之举非但没能甩脱关系,反而由“桃儿”这个证人钉死了罪名。
他转而去看陆烬轩,担心陆烬轩在摸不清状况的情况下一头扎进夺嫡之争中。
陆烬轩没有如白禾担心那般在夺嫡争储上纠缠,“没了?”
公冶启困惑不解,皇帝的反应完全出乎他意料。哪个正常皇帝在听说自己的后妃偷藏禁、药打算下药争储时还能坐得住的?皇帝不该勃然大怒然后降罪慧妃,厌弃大皇子吗?
“不知皇上问的是什么?”公冶启困惑问道。
不单是他,侍奉在旁的宫人们陡然听得如此惊天秘密,震惊之余也在奇怪皇帝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平淡。
“你来汇报查案结果,什么都不带?”陆烬轩一手搭在枕头上,审视着公冶启的目光看穿了他。
公冶启不得要领,眼神飘忽着琢磨半晌问:“皇上是要见那桃儿?”
被陆烬轩手把手教了好几天的白禾突然会意,插言道:“皇上问的是此案卷宗、证人供状等文书。只听统领大人三言两语,皇上着实难以评判。毕竟是皇上的枕边人,皇上不愿相信慧妃能如此大胆亦是常情。”
陆烬轩忍不住去瞄白禾。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在帮他解释,但听起来总觉得阴阳怪气。
卷宗?
公冶启懵了。
他哪有卷宗?侍卫司从无查案权,上上下下就没一个人知道得写卷宗,会写卷宗!
“供状是有的,臣立即去侍卫司取来。”公冶启只能找补说。
陆烬轩站了起来,步步逼近对方:“慧妃的雪花散从哪里来?数量有多少?平时藏在哪里?有无交易记录?是否搜查出全部?人证、物证充不充足?有没有证据链?”
公冶启听不懂,自然答不了。在陆烬轩的逐步靠近中压力渐深,满头大汗,“皇、皇上容禀……”
支支吾吾半天,他一条也禀不上来。
陆烬轩:“侍卫司查案不立卷宗,审问不做记录,结案了连一张纸一条记录都拿不出来?你这是查案还是编故事?”
“皇上请听臣说!”
“闭嘴。”陆烬轩在公冶启面前站定。两人距离不过一步之遥,近得公冶启恍惚间仿佛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逼得他呼吸不畅,隐隐窒息。斗大的汗珠滚落,直觉在叫嚣着危险。
两人离得如此近,白禾发现陆烬轩生得比侍卫统领还要高,气势竟压过人高马大的侍卫头子一头。
抓慧妃的宫女、栽赃慧妃时志得意满的公冶统领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头颅,俯身下跪,在“喜怒无常”的帝王面前故作臣服。
陆烬轩俯视着他,似笑非笑说:“朕一向以为能够争权的人要么是聪明人,要么是诚实的笨蛋。聪明人能够在争取到更多的权力后完成对应的职责。诚实的蠢货在做不到时会向其他人求助。最后他们都能成功获利。你这样的人朕也见过。”
陆元帅在帝国的政治游戏场里厮杀角逐多年,最不怕的就是对付公冶启这类人。
他回到榻前坐下,镇定的使用皇帝特权下达判决:“侍卫司的职责是护卫皇宫和皇室,没有调查权、审判权。司法不应该受到权力争斗的干预。侍卫司调查不遵守程序,是对公正、正义的践踏。公冶启捏造事实构陷他人,滥用职权扣押人员,即日起革除职务,交北镇抚司调查。”
没有证据,没有调查,没有庭审或会议决定,只凭皇帝一人之喜恶,仅有皇帝金口玉言,轻飘飘就能斩断堂堂侍卫司都指挥使的前途。
白禾惊怔地望着陆烬轩面无表情的脸和公冶启徒劳辩解下压抑的愤怒不甘。
公冶启践踏了什么公正正义?
白禾不懂法治在星际世界标榜的正义,在他眼里这分明是陆烬轩为革侍卫统领职所举的借口、由头。
他明明上辈子见过太后与权臣的争权夺利,见识过他们如何杀人不见血,然而在陆烬轩这里,他依然感到不寒而栗——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4-05-01 23:56:31~2024-05-04 01:1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ollyalucard 5瓶;左安远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白禾探亲
自紫宸宫失火, 皇帝受惊,宣称龙体抱恙无法上朝理政已有七日。这七日皇帝怠政,当然皇帝以前也是如此, 且经常借故不上朝。
但过去的皇帝喜怒无常, 贪图享乐与美、色,却是个好哄(糊弄)的皇帝。如今皇帝一封诏书震动朝野, 加上从宫中隐有太后被禁足后宫的消息流出, 御使及别的大臣劝谏的奏疏一夜间堆满内阁值庐整整一张桌案。
罗首辅不管流言如何, 当即下令淹了这些奏本。然后发动自己派系的官员上疏支持皇帝,以皇帝尊奉“祖制”称赞皇帝“大孝”。
次辅林良翰为首的清流派系则上疏称皇帝为人子却禁足太后太过分了, 恐为天下“不孝子”效仿。再一通掰扯歪到后宫不可一日无皇后主持上, 劝皇帝立后。
理所当然的, 清流的奏疏连内阁值庐都走不出去, 罗首辅揪住皇帝口谕中给出的刺客案为借口, 以皇宫安全把禁足太后打成流言, 直接驳回了清流一派的奏疏。就更别提做票拟递送司礼监了。有罗首辅在这就不可能!
宫中兰妃天降喜事, 兴高采烈地接了凤印,四妃之一慧妃身陷囹圄,如今只余三妃,容妃、德妃感情亲厚向来是一派的, 兰妃手握凤印即可压过两人的同盟。
白禾钦点兰妃暂管凤印正是当日在太后的晚宴上看出容、德二妃比较亲近,容妃有二皇子,德妃有个公主,而兰妃才刚怀上。凤印给了她,这个孩子能否出生便悬了。更重要的是陆烬轩当场排除了德妃,并透露她可能牵扯进某桩案子中。白禾自然不会增加德妃这方的实力。
一波未平,朝堂又紧跟着得到侍卫司都指挥使, 一个堂堂三品官被皇帝训斥革职,甚至抓进诏狱的消息。相比起皇帝打压太后,这个消息才真正令朝堂揪心。毕竟无论太后如何于前朝都牵扯不大,顶多影响到太后母族,而太后母族在朝中本就没有一席之地。
公冶启是正儿八经朝廷官员,皇帝动他无法不令朝臣们多想。
于是大臣们开始在家写新一波的奏疏关切公冶启之事。这时候的陆烬轩却觉得自己的伤好了一点,拉着白禾以“侍君回家探亲”的理由出宫。
出宫路途不短本该坐马车,结果陆烬轩刚上去坐了不到十秒就叫停。木轮没装减震的车太可怕了,差点没给他伤口震开!最后只能他坐轿子,白禾坐马车。
马车走得快,出宫后两人也不同路,白禾的车便先行一步,直向白家而去。
两世为人,这是白禾第一次出皇宫,第一次离开名为皇宫和权力的囚笼。马车咕噜噜驶出宫门,白禾掀起车帘目不转睛望着外面的一切,广阔的世界首次在他眼前展开,天空头一次在他眼中如此无垠。
然而陆烬轩不在身边,他其实是不安的。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倘若他真的离开皇宫那个世界,他在外面真的能活下去吗?
他要如何活下去?
拿什么养活自己?
宫外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路边琳琅满目的店铺,形形色.色的路人,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东西。
京城的繁华热闹是一种不输于皇宫华美的美景,白禾看到往来人群中不乏异色头发奇装异服的番邦人。他不知道自己前世国家的皇宫外面是如何一番景象,记得他死前叛军将要攻破京城。那肯定不会是启国的这种吧。
白家到了。
白家大门前,白家上下十几口已等候在此,见到明黄色绸布装饰的华贵马车,众人齐齐跪下,以恭候圣驾。
马车前后共有六名侍卫佩刀骑马伴随,马车停下,侍卫下马。驾车的小太监跳下来搁置脚凳,掀起门帘:“白府到了,请侍君下车。”
白家人迷惑了下。
车厢内慢悠悠伸出一只素白纤细的手,扶着小太监手臂探出身,踩着凳子下车。
小太监随后放下门帘,瞅着白家小门小户连辕门都没得,一时发愁这御驾马车该往哪停。
总不能停大街上吧?
“皇上呢?”白父白煜抬头瞅啊瞅,没等到第二个人下车,忍不住问。
白禾站着将白家众人跪地迎候的画面尽收眼底,慢慢走近他们道:“皇上九五之尊,怎可能登白家这等府第?给你们脸了?”
白家所有人顿时脸色铁青。沉不住气的白家嫡子,原白禾大哥刷一下站起来,指着白禾鼻子骂:“你有脸!你去做兔儿爷有什么脸?!近来我都不敢出门赴宴,人家看我那眼神我都不好意思说!”
还不等其他人站起来,白父脸色由青转白,快五十岁的人了跳起来就打了大儿子一耳光:“闭嘴!”
与之同时响起的是侍卫充满威胁的声音:“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对侍君无礼,否则……”
六名侍卫齐刷刷将手按在刀柄上。
笑死,他们头头公冶统领三句话就给皇帝扔进诏狱了,侍卫司里现在除了公冶启的亲信,其他人谁不是怕皇帝怕得要死!皇帝命侍卫司护卫白禾,他们这些小侍卫恨不得把人当菩萨供起来。
白父好歹混到了六部主事的位置,能将一家老小接到京城定居,府里还请得上几个下人,脑子确实是有——一点的。他回头训斥白家众人:“还不给侍君行礼!”
接着他带头躬身作揖,对白禾行礼:“恭迎侍君。”
白家人心里不情愿,行礼也就敷衍,声音稀稀拉拉。反倒是下人的礼做得更好。
所有人中只有一人最显眼,她是原白禾的亲生母亲赵姨娘,她没有行礼,只是一副哀哀切切的模样紧盯着白禾,一双美目欲语还休。
“免礼。”白禾没有停步受礼,配合冷淡的声音显得比白家人更敷衍。但他今日出门穿的是皇宫里的官制锦衣华服,一改往日的素净,特意穿了身绣制漂亮纹样的衣服,头发半束,簪以玉簪,可谓穿金戴银。
原白禾浸润诗书十余年,通身是书生意气。白禾生于皇宫,做皇帝后养尊处优,不说他性子如何,穿上锦衣华服后却切实有股“贵气”。
他曾经是令许多人满意的傀儡皇帝,既然是好傀儡,那外表当然得好看。
这个好看指的是看起来符合人们对皇帝的想象——贵不可言。用漂亮衣服包装起来的白禾看起来就是一具昂贵的傀儡娃娃。
白家人一时怔愣,恍恍惚惚居然觉得眼前人十分陌生,不像是他们家的书呆子白禾。
“父亲与诸位堵在门前是不想我进门?”白禾一开口便夹枪带棒。
白父余光瞟着彰显皇权的御驾马车与御马挎刀的侍卫,主动侧身让路,低声斥道:“都傻杵着做什么!让开!”
白家人迫于老爷的威严不得不往旁边让,赵姨娘不向旁挪,一下子就从人群里脱颖而出。白父立即皱起眉来,狠狠瞪她用力摆手,示意她退开。
“禾儿……”赵姨娘似乎没看见白父的示意,忍不住迈出一步,抬着手像是想要触碰自己的儿子。
“侍君请入府。”白父提高音量压过赵姨娘,做出延请的动作。
白禾眼神轻瞥过赵姨娘与白父,当先走入白府大门。
儿子走在自己前头已经够让人不爽了,白父本要走在白禾后头的,结果六名侍卫紧跟而上,愣是把他和白家人全部落在门外。
“爹!你看他那嚣张样!”白大少气冲冲说。
赵姨娘欲言又止:“老爷……”
白父的正妻孙夫人厌恶皱眉,横一眼赵姨娘嘀咕:“装模作样!”
白禾一踏入白家门槛,原白禾的记忆便如被唤醒般一幕幕闪回。就好像原白禾在这一刻在这具身体中重新复活了。
他“看着”自己不需人引路就熟门熟路地走进一间房间,房间不大,家具摆设不多,最打眼的是靠墙的一架大书架,上面摆满书册。靠窗摆放着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俱全。
墨色不好,砚不好看,笔、纸更是白禾从没见过的劣质。桌上落了层灰,桌角撂着沓写满字的纸。
“他”不受控地走向书桌,拿起那沓纸,这是“他”以过去科考题目做的文章,最上面是“他”默下的在今年科考中所做的。
“东华门外唱名的,方是好男儿。”
侍卫们皆在门外护卫,御车太监还在外头想办法停车栓马。屋内只有原来的白禾与白禾,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奇迹地跨越时空,在此相逢。
然而这世上大约是没有神的,奇迹也许只是白禾的幻觉。在这一声漫叹后,另一个白禾就彻彻底底消失了。
白禾拿起原白禾的文章浏览,他没有考科举的需求,不懂这八股文写得好不好,他只是“看过”,然后冷静到冷漠地从房间里搜出所有原白禾写过字的纸,再去门口问侍卫:“劳烦大人去唤公公进来。”
一声“大人”喊得侍卫受宠若惊、慌得不行,连忙摆手:“侍君折煞了,咱们可当不起‘大人’!公公要守着御驾马车大抵走不开,侍君有什么吩咐可直接与我们说。”
白禾微微颔首:“劳烦了,我要烧书。”
侍卫们:啊?
烧书?他们是不是听错啦,侍君想烧掉白府?——
作者有话说:最近研究宫斗剧,有一种桥段是某某的心腹被拉去刑讯逼供。就是慧妃打荣华、公冶启带走桃儿这种。本文参考了电视剧《北平无战事》和我爸的锐评。
《北平无战事》前期故事是这样:南京政府成立调查小组去北平查贪腐案。调查组要查账,小蒋派去的人实际反gong,刚好他们怀疑央行北平分行的一个主任是地下党(行长也怀疑)。以调查名义叫主任来问话,分行行长就当场表演“官官相护”,不许任何人对分行员工问话或查账。重点:问话都不让
行长厉害的点在于他没有直接给自己靠山孔、宋打电话求助,也就不会在“上头的人”那儿显得无能。行长给一个和案子无关,但人家不敢得罪的人打电话,说些和案子无关又显得亲近的话。
所以小白在捞荣华时拿元公公义子(代表皇帝意思)去诈慧妃,而不是在荣华求救的第一时间就去找陆哥求助。
【注】:上一章的聪明人、诚实的笨蛋来自《是,首相》,剧里说的是银行家,其实还有一种,假装自己是笨蛋的“诚实”的人
本文除了小百合穿越无任何灵异元素,原主附体那段可以看做是幻想_(:з」说出来大家可能不信,从陆哥角度看其实是科幻,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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