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渐渐洇透了睿王府的飞檐与高墙。
四处皆掌了灯。正堂东暖阁里,顾奎正俯身在一堆木料前,借着明亮的烛火仔细挑选。
抬眼间,见朱承昌一手支颐,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发呆,他便道:“殿下若是觉得闷,不如过两日请王公公与裴镇抚使过府一叙?往年六月十五,府里也总要贺一贺‘半年节’,盖因出了那遭意外,今年的便错过了。好在眼下诸事平复,补办一场倒也来得及,届时好好布置一番,既是去去晦气,也盼着下半年能诸事顺遂、否极泰来。”
“王公公来便是,”朱承昌目光垂落在案上,声音低了几分,“但她不准来。”
顾奎微怔:“殿下是指……裴镇抚使?”
“除了她还有谁?”朱承昌从喉间哼出一声,“我不喜见她。”
顾奎温声探问:“怎的忽然就不喜了?”
朱承昌伸手取过顾奎方才端详的那块黄杨木:“我一直就不喜欢啊,她抢了我的东西,我怎会欢喜见她?”
顾奎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笑着道:“抢了殿下的心?”
雕刻刀锋在木料上蓦地顿住,朱承昌抬首蹙起眉:“不是!”
“那臣便不明白了,”顾奎仍含笑注视着他,“裴镇抚使究竟是抢了殿下何物?”
刀刃重新落下,细碎的木屑随动作簌簌飘落。朱承昌抿紧唇,半晌才闷声道:“长史别问了,我是不会说的。”
顾奎望着他这副赌气执拗的模样,笑一笑,温声应道:“好,殿下不愿说,臣便不问。”
烛光在朱承昌低垂的侧脸上轻轻跳动,顾奎静了片刻,才又轻声续道:“殿下白日里处事持重、思虑周全,到了夜里,却肯在臣面前流露出几分真性情,哪怕是使些小性子,臣心里也是欢喜的。”他话语微顿,“臣说句逾越的话,殿下莫怪。有时候臣看着殿下,便仿佛看见自家那个长子,人前稳重得体,处处要强,总绷着一股劲,可私底下没了外人,到底还是个孩子。”
顾奎的笑意里渗入一丝怅然:“只可惜他幼时,臣自己也年轻,不知该如何做个好父亲,与他相处反倒拘谨。他那孩子气的一面,便只给他母亲看,见了臣总是恭敬疏离。”言着,声音却渐渐回暖,释然道,“好在后来得了幼子,到了这般年纪,臣总算略懂了如何为人父,也还有机会将从前未能给出的,慢慢补上。”
顾奎尚沉浸在慨叹里,却不料朱承昌听罢,竟猛地站起身来。
“为何对他的亏欠,却要弥补在旁人身上?他是死了吗?”朱承昌盯着顾奎,眼眶隐隐发红,一字一顿道,“他还活着!”
顾奎怔住了:“殿……殿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总是这样!”
顾奎惊得立刻起身,几乎是扑过去将人扶住:“是臣失言!臣罪该万死!殿下息怒,千万别急……”
他半扶半搀地将朱承昌重新安顿在椅上,转身急急斟了盏温茶,小心递到唇边。见朱承昌默然饮了几口,顾奎才稍定心神,一手不住轻抚着他的背脊。
朱承昌的胸膛仍在急促起伏,但好在没再吐出更激烈的话来。
又静了半晌,顾奎才试探着缓声开口:“殿下,您前阵子不是夸过那剑舞颇有气韵?不如臣派人去将他传来,再为您舞上一段,如何?”
朱承昌闻言,眉间郁色略散:“可是那个……叫玉生的?”
“正是此人。”顾奎见他神色稍缓,心中一定,忙应道。
朱承昌似被牵动了兴致,方才起伏的胸膛渐渐平复,气息也稳了下来。
“那长史现在就去把他叫来。”
*
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像一层湿漉漉的纱。裴泠戴着斗笠,静静立在巷口暗处,目光锁着不远处睿王府那两盏在雨雾中晕开暖光的灯笼。
不知等了多久,灯笼下的侧门终于轻启,一道人影背着长剑迈了出来。
玉生刚取出伞,臂上却倏然一紧,转头,只见一个浑身墨色、斗笠遮面的人立在身侧。
“你是……?”
来人未答,只将帽檐缓缓向上掀起。
雨丝顺着笠缘滑落,玉生神色一顿:“姐……裴镇抚使?”
*
今年的梅雨季来得格外绵长汹涌,生生将十里秦淮惯常的璀璨灯火,吞没得只剩一片朦胧昏黄的底色。
河畔一间临水茶室内,玉生捧起面前那盏温热的茶,低头浅饮了一口,暖意顺着咽喉缓缓滑下。
窗外是漫天漫地的烟雨,他隔着氤氲茶雾抬起眼,目光落向对座:“不知裴镇抚使今日寻我所为何事?”
裴泠开口问:“你去睿王府做什么?是为睿王舞剑?”
“是,”玉生颔首回道,“前次承蒙裴镇抚使赠银赎身,我便离了长春院,如今在城中经营一家剑舞馆子。所幸往日积下些人脉,城中大户若有宴饮需助兴,也常唤我去撑个场面。前些时日,经人引荐,晚间去王府舞了一回,睿王殿下觉着尚可,故今夜又召我前去。”
裴泠已无时间周旋,径直问道:“睿王殿下近来可有何令你觉得异样之处?”
“异样?”玉生略作沉吟,“若说异样……殿下倒是说过一句奇怪的话。不过彼时殿下饮了些酒,许是酒后戏言,与我说笑罢了。”
“是何话?”
朱承昌仰首饮尽杯中残酒,忽地转过头,眼底跳动着烛火与醉意混杂的亮光,咧嘴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啊……我是个女王爷!”说罢,自己先撑不住似地仰头笑了三声,肩膀轻颤,又促狭地凑近了些,压低嗓音问,“想不到罢?吓着了罢?”
“就是这句话,”玉生道,“当时听着确觉怪异。可后来细想,如他们这般身份的人物,席间饮了酒,本就爱说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早年间还有位翰林大老爷,说自己是狐仙化的,每夜子时便会作女子对镜梳妆……诸如此类,酒酣耳热,什么天马行空的话都能说出来,信不得的。”
女王爷?
裴泠心底似乎觉得这可能是句真话,但念头刚起,便被她自己按了下去。
睿王是女子?不,这怎么可能?
皇嗣出生时,产房里岂止太医稳婆?医婆、宫女环伺在侧,殿外更有宦官肃立如桩,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双手等着。
皇后纵有移天换日之心,欲以公主冒充皇子,于典制森严的宫闱之内,亦是绝无可能之事。
孩子一落地,先由稳婆在内室初验,不过片刻,司礼监的太监便会奉旨踏入,与资深女官一同上前,亲眼确认。
况且,那些稳婆、医婆,多是民间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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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而来。于她们而言,接生皇嗣不过是一趟提着脑袋挣赏银的差事,所求无非是平安领赏、全身而退。皇后能给的赏赐再厚,也厚不过全家老小的性命。
所以不可能的,朱承昌不可能是女子,一定是男子。
可若……他生来是男子,后来却“变成”了女子呢?
太液池畔落水——难道真正的朱承昌,在那时便已殒命?而后,皇后寻了一个女子来顶替他?
但若要顶替,又为何偏选女子?岂不是自增风险、更易败露?何况,这世间当真能有容貌气质全然相同、宛如复刻的两个人?纵使真有,皇后便能如此轻易寻得?
除非……落水时的睿王年纪极小。裴泠确实不知他当年落水究竟是几岁,若是才蹒跚学步的年纪,寻个样貌相似的女童顶替,倒似乎有了一丝微茫的可能。
然而这念头稍一深想,便显得愈发荒诞。这般偷梁换柱,若想落实,无异于将宫中上下的眼睛都当作瞎的,将所有人的心智都视为痴的。一环疏漏,便是万劫不复,怎么可能做到天衣无缝?
思绪至此,另一个推测浮了上来:难道圣上其实自始至终都知情?是出于对皇后的维护,抑或不忍打破皇后一场幻梦,才默许了这出荒唐?甚至让阖宫上下都闭嘴?
太离奇了。
她实在想不通其中的关节。
如果说圣上早存了赐死之心,是顾虑皇后伤心——那么娘娘在建德十五年末已然崩逝,为何那时不立刻动手,偏要等到此时?
再者,太子与萧贵妃何等精明,倘若他们早知睿王身份是假,又何须如临大敌、步步紧逼?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断处处是窟窿,样样站不住脚。真相的边缘,她恐怕都还未曾触及。
“姐姐?”
裴泠恍然回神。
玉生便又问一遍:“姐姐,上回那个书生还在吗?”
“书生?”裴泠脱口而出,随即意识过来,“不在了。”说着,她缓缓低下了头。
“为何?姐姐厌了吗?”
她淡淡一笑,没有答话。
雨彻底停了,连最后一点淅沥声都咽回云里。官道已成一片酱色泥潭,马蹄每一次落下,都溅起大团泥浆。
谢攸浑身衣袍早已脏污狼藉,几乎看不出本色,脸上、发间也尽是斑斑点点的污迹。
前方,濠梁驿的灯火在浓黑夜色中撕开一点昏黄的光晕。
他猛一夹马腹,催着那匹已筋疲力竭的坐骑,不管不顾地直冲进驿院。
马还未停稳,人已滚鞍而下,几步抢到案前,将勘合重重一拍:
“换马!”
当值的驿卒被他这阵势惊得一怔,赶忙拿起半湿的勘合低头核验。
谢攸等不及了,手指紧紧扣着桌沿,声音沙哑却陡然扬起:
“快——给我最好的马!”
驿卒不敢有片刻耽误,转身便小跑着冲向后院马厩。
不过须臾,一匹精神抖擞的健马被牵了来,鞍辔也已备妥。
谢攸甚至等不及马匹完全停稳,一手抓过缰绳,腾身便跃上马背。坐骑似乎也感知到那股破釜沉舟的急迫,扬蹄长嘶——
“驾——!”
鞭影落下,人与马一同扎进无边黑夜,朝着南京的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