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北上徐州,惯常是走京杭大运河的,先沿长江东行至瓜洲渡口,再转漕船北上。谢攸清晨登舟,不料才行至龙潭驿,便被请下了船。
“学宪大人,实在对不住。”龙潭驿丞连连拱手,“近来暴雨不绝,黄淮并涨,淮安至徐州那段河漕已有溃堤之险。驿站刚得的消息,瓜洲渡口现已封航,往来舟楫一概不放。水路怕是走不通了,您若急着赶赴徐州,恐怕只得改走陆路了。”
谢攸闻言毫不迟疑:“那便为我备一匹快马。”
驿丞一迭声应下,不多时,便从后院牵来了一匹四蹄健硕的高头大马,鞍鞯也早已备得齐整。
自龙潭驿策马而出,他一路向北疾驰。除了在沿途驿站换马,几乎不曾停歇,腹中饥渴、身上疲累皆已麻木,只知握紧缰绳,任凭风声在耳畔呼啸。
如此狂奔五个时辰,竟在当日深夜赶到了池河驿。
驿丞闻报迎出,听他道是午间方从龙潭驿出发,惊得瞪大了眼睛:“学宪大人,您……您这简直是要跑出马上飞递的速度了啊!”
谢攸只从喉间低低应了一声,什么话都不想说。
接下钥匙,推门,几乎立时栽倒在床上。
身子已倦极,神思却不肯久歇,睡了不足两个时辰便在黑暗中惊醒。
窗外天色尚未透亮,他蜷坐起来,弓着背,将脸埋进掌心。
四下寂静,寂静是可怕的,一旦静下来,她的身影便无孔不入——她的眉眼、声气,四月来那些他珍藏心底的片段,全在他脑中翻腾、叫嚣,挥之不去。
一场他偶然窃得的美梦,如今被毫不留情地收回了,他该怎么忘记?他忘不掉的,这辈子都忘不掉的。
不能再想,越想,心口便像被钝器反复碾过,痛得他无法呼吸。
谢攸起身离榻,动作有些踉跄,出去囫囵咽了几口薄粥,便哑声吩咐备马。
再次翻身上鞍,冲进那片混沌的曙色里。只有不断地疾驰,让风声盖过一切,才能暂时按住那些翻涌的念头。
又是几个时辰麻木狂奔,下一个驿站已在前方。他本可在那里换马,继续北上徐州,可……像是此刻才终于想到般——他去徐州做什么?
提学官巡历,按例需提前一月下行文知会地方。他的下一站,根本不是徐州。
那他为何一路向北?
想起来了,因为当时最快能离开南京的,便是去往徐州的驿船。他满心只想快些走,竟连自己该去哪里,都忘得一干二净。
他明明该去的是扬州,他真正要赴任、要巡历的地方,是扬州啊!
原来这一路疯魔似的狂奔,竟连方向都是错的。
他咧开干裂的嘴唇,想笑,却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像是自嘲,又像是认命。
那么,现在该去哪儿?他该去哪儿?
身下的马儿似乎也感知到主人的惘然与低落,正不安地刨动着前蹄,喷出团团白气。
恰在此时,一阵风卷起沙尘,宿州城的轮廓在视野尽头显现。
他勒住马,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望着那座城。
是了,怎么忘了,北上徐州的陆路,必然会经过宿州。
你看,你能逃到哪里去?
你怎么可能忘得了她?
你连慌不择路的奔逃,都是朝着有她回忆的方向而去。你越是想逃,就越是朝她走近。
你忘不掉的。
一刻也忘不掉。
谢攸忽然觉得这一切可笑至极,于是他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压在喉间,随即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仰首向天的大笑。
雨点噼啪砸下来,砸在脚边的青石地上,绽开一朵朵浑浊的水花。
又下雨了。
怎么又下雨了?
他撑着伞,在宿州城的街巷间漫无目的地走着。
分明是午后,天色却沉郁如深夜,浓云低压,将一切轮廓都浸得模糊。
为什么总是这样的天气?他茫然地想。
若是有一线阳光,哪怕只有一缕,能穿透这无边阴霾,落在他肩上——他想,他大抵就不会像此刻这般,整个人都似被雨水泡得发胀、发软,失了支点,无处着落。
都怪这天气。都怪这雨。
他不敢往按察分司衙门的方向去,下意识便择了条相反的路。不曾想,走了半晌,一抬头,“梅府”的匾额赫然悬在眼前。
如此也好。他便去拜祭梅老先生。
刚提步踏上石阶,手还未触及门环,那黑漆大门却“吱呀”一声自内开了。几名小厮费力抬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箱,正欲迈出门槛。
“这雨实在太大了,箱笼可禁不起淋,还是等雨势小些再搬罢。”其中一人说着,抬眼瞧见了执伞而立的谢攸,忙问道:“这位公子,您找谁?”
他收了伞,回道:“晚生前来,是想拜祭梅老先生。”
“公子可是我们老爷的学生?”小厮见状,赶紧放下箱子便要作揖。许是放得急了,箱子“咚”地一声磕在门槛上,箱盖震开,骨碌碌滚出几件小物。
谢攸低头看去,俯身拾起其中一件——那是一只兔子木雕,不过一掌大小,却雕得活灵活现,绒毛般的肌理都清晰可见。
小厮忙伸手来接:“多谢公子,这是我们老爷生前的雕工玩意儿。”
“等等。”
谢攸却将手一收,目光倏然定在木雕底部——那里刻着一行小字:木华隐君。
木华隐君?
他心头猛地一跳,陡然记起顾奎曾说过的话——这是殿下给自己起的别号,取‘木中见华,大隐于朝’之意。
会有如此巧合吗?
谢攸稳住心神,声音却不由得急了几分:“梅老先生的别号,可是‘木华隐君’?”
“不是,”小厮摇摇头,接过他手中的木雕仔细看了看,“这‘木华隐君’是我们老爷的忘年之交,二人皆痴迷木雕,时常互赠作品留念。”
“可知此人是谁?”
小厮面露难色,将木雕轻轻放回箱中:“这……我们做下人的实在不知,只听老爷提过,那位先生似是南京人。”
谢攸怔在原地。
“公子?”小厮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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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有异,又轻声问,“您……还要进去拜祭老爷吗?”
他没有应答,像是遽然被抽去了魂,怔怔地转过身,一步、一步退下台阶。雨水顷刻便浸透头发,随即衣袍也沉重起来,冰凉地贴在身上。他却浑然不觉,连手上的伞都忘了撑起,就这样默然走入苍茫的雨幕之中。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一种怪异感,如同潜流,自意识深处缓缓上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容忽视。
谢攸猛然想起睿王的那幅字,其实他一开始注意到的并非那方“讳”字印文,而是字迹。
纵使刀刻与笔写,载体不同,力道各异,可一个人运笔骨架、行气习惯、点画呼应,却如血脉般无法更改。
如今越是细想,字迹间的差异便越是分明。
那绝不能是同一个人的字。
可那幅墨宝上,分明又钤着“承昌”的私印。
难道……是请人代笔?
然而,代笔的必要何在?是因那字要悬于圜殿,须得更端庄美观的笔迹?虽不无可能,可他心底那根弦却始终绷着,隐隐作响——
不对。
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未曾触及的。
睿王很怪。
她难道就不怪吗?
为何只是经过一个白天,对他的态度便急转直下?那个白天,她究竟见了谁?明明先前亲口说过两三日便要动身离开南京,为何突然不走了?还说“一事未办”……到底是何事?
一定是在那个白天,有人与她见面,交代了某件事,将她绊在了南京。紧接着,她便对他说了那些话——那么急切地,几乎是不留余地,非要他第二天就离开。
她在赶他走。
为何赶他走?当真是厌了他?若真是厌了,又怎会那般主动吻他,甚至主动与他云雨?
他恨不能给自己一拳,怎么可以愚钝至此!为何只沉溺于自怜自伤,却不去想她骤然转变的缘由?
她的反常绝非无情,而是迫不得已。
坐在北镇抚使这个位置上,还有谁敢动她,谁能动她?睿王?王牧?还是……圣上?
出事了。
她出事了。
恐惧一把攥紧了他的心脏。
谢攸再顾不得其他,转身朝着城门方向没命地狂奔起来。雨水横刮在脸上,与额间沁出的冷汗混作一片,视线早已模糊。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只是凭着本能冲过城门,扑向系在道旁的马。
解缰、翻身、扬鞭——
马匹嘶鸣,如离弦之箭般撕裂雨幕,马蹄践踏起混合着雨水与泥土的浊浪,两侧景物疯狂地拉长,官道正在蹄下飞速后退。
湿滑的马鞍屡次让他颠落,谢攸伏低身子,牢牢攥紧缰绳,面孔近乎贴在马鬃上,用尽全力抽下一鞭。
身下骏马肌肉鼓胀如铁,继而爆发出更大的力量,步伐猛扩,速度在瞬息间又拔高一截。
滂沱的雨水、晃动的道路,谢攸什么也看不清,却仍是睁大了眼,死死望向前方——
南京!南京!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