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长洲下了半个月的雨,温方圆提着行李箱,左手有个蓝色大盒子,刚从高铁站出来就被榕城的寒风冷得一哆嗦。
这小高铁站客流量少得可怜,出站口出来是一片空地,旁边连个公交站都没有,只有零星几辆面包车。看见有人从高铁站出来,拉客的司机跑过来用一口蹩脚的普通话搭话。
温方圆给他看了酒店地址,“到这多少钱?”
司机摊开巴掌:“五十。”
“九公里要五十?”温方圆看了眼司机,说:“我打车才十四。”
“打车是便宜,太便宜了没人干,打不到的小伙子,不信你试试,反正没什么人我等你半小时。”司机笑嘻嘻地说。
温方圆穿得少,羽绒服下面是件短袖,在冷风里吹半个钟没病都算奇迹。他不想等,但舍不得这点路要给五十块,明摆着宰他这个外地的。
导航显示最近的公交站距离这里两公里,他没继续和司机拉扯,拖上行李箱就走。
到嘴的鸭子要飞,司机连忙跟上去道:“四十,四十,真是最低价了。”
榕城的天被乌云包裹,阴沉沉地笼在头顶,温方圆没回头。走到公交站花了些时间,但公交不知道多久一趟,在站台的凳子上坐了快四十分钟,走路走出来的那点热量都散尽了才等来719路。
到酒店附近要十几站,车里比外面暖和,温方圆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打起了哈欠,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嘀——”
直到被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惊醒,睁眼发现车上乘客只剩他一个,温方圆连忙拿起手机看导航,发现还有两站才松了口气。
路边两排绿化带飞速后退,温方圆拉开车窗,被冷风一吹瞬间清醒不少,他打量着榕城中心区的建筑,没有长洲动则三四十层的摩天大楼,这里从人到物都慢悠悠的,活得悠闲自在。
他被风吹得眼睛干,听见车内广播提示到站便拎着行李下车,跟着导航绕了一段路才看见酒店。
酒店的名字很怪,叫冬藏园,他被名字吸引订了三天,到了发现中规中矩,住一晚上一百多,比睡麦当劳舒服,人哪能总吃苦偶尔也得奢侈一把。
在前台办理完入住,温方圆回房间放下行李箱,从里翻出来一条围巾戴上,拿上带了一路的蓝色盒子再次出门。
路口风很大,他半张脸埋在围巾里,迎着风打了几个喷嚏。
跟着导航走了一路,显示前方20米到达目的地。目的地却不是他印象中的面馆,连建筑的外表都不太一样。
眼前是一栋两层半的小楼,墙体是没贴瓷片的红砖墙,墙角和半拉的卷帘门贴满了小广告,什么通下水道,卖煤气,办宽带,一大堆全粘在一块儿,中间墙面贴了一张招租广告,温方圆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然后一直站在门口。
他努力回想早已不清晰的画面,记忆模模糊糊,连走过的路都变得不清晰,但是这条路没错。
快十年了,温方圆对这个地方不是全然陌生,但记忆少得可怜,只记得一家面馆,可惜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看着两边的街景,没有太多印象,心中却笃定就是这里。
路是当年的路,人景都不似当年,面馆变成了汽修店,车来车往,里面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温方圆不好意思站路中间挡道,往旁边站过去。
汽修店人手不多,但生意不断,活儿永远也干不完,甚至没人抬头发现门口有个人杵了挺久。
温方圆不想白跑一趟,虽然不知道面馆老板是搬走了还是彻底不干了,但后面租下这里的人或许知道一些。
他找老板是有些东西要还。
温方圆拢了拢围巾走进店里。
汽修店有股机油和清洁剂混合的味道,墙边三个铁架子摆满瓶罐、工具,顶上挂了一排轮胎,一辆被举升机抬起的车下面站了两个人,身上穿着汽修店logo的工作服,说话是本地口音。
“您好,我找这的老板。”温方圆用普通话说。
“什么事?”说话的人没看他。
旁边拿着螺丝刀的平头小年轻回过头,一下瞪圆了眼睛,看着温方圆好一会儿没说话。温方圆见他手肘往旁边碰了一下,磕巴喊了声“哥”。
周勉忙得脚不沾地,这会儿被李思远肘了一下才偏头看过来,眼前的年轻人让他眼皮一跳,他插兜的手腕上挂了一个蓝色的盒子,脖子上厚厚的围巾遮住了下巴往下,但那双圆圆的眼睛神采飞扬。
“我就是。”他说。
对方身高优越,长得英俊硬朗,还是个帅哥。温方圆微微抬起头道:“我想问点事情,请问您什么时候方便?”
“不急的话先等一会儿吧。”周勉看了他一眼,指了个方向,“先去那边坐会儿。”
汽修店算上老板一共就三个人,实在分不出人手招呼他,温方圆体谅的答应了,心里估算着老板忙完需要多久。
“我靠,谁啊这是?”李思远悄声问。
他在这干了快两年,来的人都说找老板,但没见过长这样的。
周勉也纳闷:“不认识。”
对方那张脸是挺好看的,他咂摸着刚才那一眼,轻啧一声,听声音是外地来的。
八卦的心思没得到满足,李思远兴致缺缺。他们是一个学校的,周勉大他两届,两人因为一辆改装车,认识的过程不太愉快,但周勉一个学计算机的改车技术和专业一样硬,李思远不得不服。
以他对周勉的了解,说不认识就是真不认识。
手机电量由绿转红,温方圆担心没电关机开了省电模式,坐在凳子上打量起这家店。
店面不大,工具摆放还算整齐,旁边有一排小抽屉,上面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本写了几页的田字簿。
温方圆没有找到一点当年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他盯着店里看的样子太异常,温方圆察觉到一道视线,是汽修店老板的。
他坐得口干舌燥,闻着店里奇特的味道打起了哈欠,眼前泛起一片水雾,正好这时老板忙完走过来,温方圆连忙站起身。
“想问什么?”周勉直截了当地说。
温方圆本想客套一下,见对方直接问也就懒得拐弯抹角:“以前这里是一家面馆,我想问问您知不知道面馆的老板去哪了?”
他说话怪客气的,您您您,和这地方格格不入,一开口就知道是外地来的。
哪个外地会来榕城这种地方,周勉稀罕地看着他,“以前这确实是家面馆,你找面馆老板干嘛?”
“有点事。”温方圆含糊地说。
“死了。”周勉盯着他,“年纪大摔了一跤没救回来,你要是早来几年没准能见到。”
温方圆愣了愣,半晌没反应过来。
说实话他找面馆老板只是为了道一声谢,为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如果被谢的人忘了他甚至不会重新提起自己谢他什么,就当收到一声莫名其妙的谢谢,一笑了之就好了。
现在情况出乎意料,温方圆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死了?”他还是有些不信,“你确定?”
“嗯。”周勉瞥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之前门口贴过讣告,熟客都知道。”
温方圆“哦”了一声,陷入沉默,犹豫着问道:“那您知道面馆老板埋哪了吗?”
“别您了,不知道。”周勉只在小品里听过这么多“您”,这人“您”不离口,整个榕城没见过这么客气的,他觉得有点好笑,“怎么?你要去墓碑前点餐?”
温方圆:“……”
他听出点别的意思,便没再张口追问。
想来自己盘根问底打探别人的坟在哪也确实奇怪,没准以为面馆老板和他有仇,准备半夜挖坟。
但温方圆不想放弃,听对方的意思应该和面馆老板认识。
他胡诌了个借口,说:“我姥姥和老板是小学同学,让我来还东西。”
说完温方圆瞟了一眼周勉,小学同学这种隔了辈的关系没办法证实,而且他压根儿没见过自己姥姥,听说也是榕城人。
对方听完也没说话,不知道信没信。
这理由仔细一想挺离谱的,但温方圆说得很真诚,刚好他手上拿了个盒子,还算说得过去。
来之前他没想过这声谢谢要对着坟头说,还那么艰难。温方圆有点怀疑自己跑这一趟有没有必要,就算人没死,一桩小事或许根本连个谢字都不需要说出口,就当大家都忘了,可他又切切实实在心里记了好些年,人生终于要明朗起来的时候就想着给自己念了很多年的事画个句号,现在人都死了,句号在他还没来到榕城的时候就已经搁在那了。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汽修店老板突然说话:“人都死了不用还,我替他拒绝了。”
“你不能随便替别人做决定,万一是很重要的东西呢。”
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温方圆心想。
但他还是尽量表现得郑重一些。
人都死了做决定怎么了,周勉不以为然,没见过这样较真的。
“加个微信吧,我帮你问问他女儿。”他说。
温方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听到这个要求第一反应是怀疑,他盯着汽修店老板,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但对方只是坦然地递来手机,上面是个二维码。
他看了眼二维码,接过手机输了一串数字,“这是我的号码,如果问到麻烦您联系我。”
“打电话扣话费。”周勉的手机联系人一堆,这位无名氏留个号码连备注都不写。
温方圆认真道:“找到了我给你充30。”
这趟白跑了,温方圆郁闷地想。
一下失去了来榕城的意义,温方圆走在冷风簌簌的街头,回头往身后看,汽修店仍旧人来人往,可惜没有他要找的人。
正伤感着,一辆小货车疾驰而过,被扬起的灰扑了一脸,温方圆吃了满嘴灰,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小货车在不远处停了,司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对方探出头朝他道歉,因为说的是本地话,温方圆只分辨出“对不住”三个字。
……
“看什么呢?”老蒋把车停在门口,从车上下来。
路上没什么人,那个蓝色盒子其实非常显眼,但现在看不见了。
“看风景。”周勉随口道。
老蒋:“这地方还有风景可以看,真是活久见。”
李思远说:“刚来了个人找面馆老板。”
之前这里是家面馆老蒋也知道,面馆老板是周勉爷爷,前两年去世了这里才改成的汽修店。汽修店刚开业那会儿还挺多人来问的,后来直接在门口贴了张讣告,老食客见了自然就不问了,有些知道周勉是面馆老板孙子的才会进来问两句。
这事过去太久,没想到讣告都撕了还有人来问。
“你不给人家做两碗?”老蒋笑着调侃,感叹道:“远离家乡的人呐,就记着这一口,难得回来一趟没吃上多可惜。”
“外地来的。”周勉没理会老蒋的假矫情。
“这小面馆还走出榕城了?”老蒋笑呵呵地说。他今年四十一,比周勉大十二岁,开了快二十几年的车,吃了周勉爷爷二十年的饭,老头住院那会儿他正跑一趟到首都的长途货运,没赶回来。
世事无常,人说没就没,老头的手艺没留给任何人,面馆自然也没开下去,周勉那会儿从学校毕业没两年,这间店面留给他,最后改成了汽修店。
“今晚几点收工?”老蒋拉了张凳子坐下,说:“我晚上去医院陪床。”
“去呗,小蒋回来让他在我这睡。”周勉擦了擦手,没多问。
老蒋摸了根烟,没点就放嘴里咬着,然后烦闷地呼出一大口气。周勉瞥了他一眼,撂开老蒋搁在桌上的腿,说:“缺钱直说,别的就闭嘴吧。”
“还没到那个地步。”老蒋摇摇头,没指望周勉嘴里说出什么安慰的话。
“我,我,”李思远举起手,陪了一根烟:“我缺钱,我最近对杜卡迪很感兴趣。”